第41章


    池萤怔了会才反应过来,应该是替她涂抹脐下的鞭伤。


    他平日


    总能摸到那处,大概记在了心里,除此之外,也就那些被他吮出的红痕,不过这种痕迹很快便会自行淡化,她没跟他提过,他也看不见。


    可她还是隐隐察觉,昭王今日情绪不太对。


    平日他不会如此吩咐,同房时褪下衣裙也多是水到渠成,而非用这种类似下令的语气,命她脱衣,上床。


    哪怕是替她涂药,她心里也有股微妙的不适。


    尤其是躺到床上,解开衣襟的那一刻,淡淡的酸涩从心脏蔓延开来,好像并不是在等他来上药,而是等待某种屈辱的惩罚。


    冰凉的膏体甫一接触到皮肤,池萤的身子下意识开始颤栗。


    他的力道并不算轻,指腹按压在凸起的疤痕上来回涂抹,就算早已痊愈的地方,也让她从心底泛起细微沉闷的痛意,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床褥。


    “殿下……”她有些难耐地开口,“其实你不用如此费心,这个伤很多年了,藏在这处也没人瞧得见。”


    晏雪摧:“没人瞧得见?”


    池萤咬紧下唇,不太明白他为何偏偏重复这句。


    这个位置过于隐蔽了,别说是外人,就算是贴身侍奉的香琴和宝扇,轻易也不会留意到这处。


    晏雪摧笑问:“你是说,这道伤疤除我之外无人知晓?”


    池萤抿唇道:“嗯,连我母亲都不知道。”


    晏雪摧没去细想她说的是殷氏,还是薛姨娘,重点落在,除他之外,无人知晓。


    他心情忽然愉悦起来。


    可这愉悦很快便荡然无存了。


    他想到自己除了知晓这道疤的存在,对她的感知只能建立在指尖一处处的描摹。


    世人皆见过她的容貌,唯独他,无法亲眼见到自己的王妃是何模样。


    双目失明后,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与自己的残缺和解,他不断告诉自己,他可以听声辨位,行动如常,视觉的丧失让他更加警觉,可以游刃有余地躲过各处明枪暗箭,大多时候他都表现得从容淡定,借以掩饰失明带来的焦灼与不安。


    可他终究,还是个瞎子。


    连最简单的看她一眼都做不到。


    池萤见他灰沉的眸底漫过一丝阴郁,不由得呼吸发紧,小心问道:“殿下今日是怎么了?”


    晏雪摧回过神,唇角掀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自嘲。


    她再怎么装作无事发生,该惩罚的还是要惩罚。


    只是晏雪摧还没想好怎么罚,罚她跪着,还是束缚手脚,不准她挣扎呢?


    上完药,晏雪摧先去沐浴,回来时,池萤听到一阵清脆窸窣的铃铛音。


    晏雪摧坐在床畔,微微倾身,将一条细细的金镶宝石铃铛链系在她的脚踝上。


    “活动活动看。”


    池萤缓缓缩回蹆,金铃随动作晃动出清脆的叮铃,铃音并不喧躁,反而清透好听。


    晏雪摧低头问她:“好看吗?”


    池萤抿唇:“嗯。”


    很难不承认,的确很漂亮,金链缀满细碎的红宝石,细细流苏包裹着脚脖,烛火下宛若浮光跃金,衬得脚踝莹白纤细。


    晏雪摧目不能视,对美的感知只能来源于指腹下纤细滑腻的触感,与晃动时清泠悦耳的声音,他猜想,应该是极好看的。


    池萤还不知他送她脚链的用意,刚想道谢,身子却被他抱起来,猝不及防地悬空,她惊呼一声,下一刻,人已直直坐在他身上。


    池萤吓得抓紧他的手,满脸惊魂未定:“殿下……”


    晏雪摧托着她往前挪移、下沉,直至与他紧紧貼合。


    汹涌的暖意顷时涌向四肢百骸。


    晏雪摧喉结轻滚,沉声道:“你不是一直在学吗?那就尽你所能,让这铃铛响足一个时辰。”


    池萤满脸怔愕,人被缓缓抬高,铃铛被他带动起来,开始响起细碎而有节奏的声响。


    她浑身发抖,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极致,被他箍紧双蹆发狠用力,身体随着顿挫缓急的铃铛声剧烈地震顫。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她实在没了力气,人倒在他怀中,脑海中一片空白,意识也被这金铃声不断地填滿、沖撞,直至震得粉碎。


    晏雪摧却在此时掰过她的脸,迫她正视自己。


    “阿萤,我是谁?”他哑声开口。


    池萤瞳孔早已失了清明,脑海中只余一片混沌恍惚,喃喃地开口:“殿下……”


    晏雪摧抬起她下颌,力道收紧:“说清楚,哪个殿下?”


    池萤感受到一丝轻微的痛意,泪水模糊了眼眶,“你……昭王殿下……”


    话音落下,人已浑身酥软无力,闭上眼,软塌塌得伏在他心口。


    怀中娇躯柔软得过分,丝丝缕缕的呼吸拂过他胸口,她抱着他、依赖他,眼泪濡湿了他的胸膛。


    晏雪摧向来淡漠冷硬的心肠,就这么一寸寸软了下来。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心性,哪怕素日表现得再温润如玉,骨子里都是凉薄冷酷的。


    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令他在床笫间放下所有戒备,贪恋至此,也心软至此。


    他揉了揉怀中人凌乱的青丝,轻轻吻在她的额头。


    ……


    宝扇隐隐发觉不对劲。


    这几日她主动揽了添香的差事,在素日惯用的伽蓝香中掺入了少量麝香。


    两种香料本就常被香铺配伍使用,气味不会相冲,加之用量甚微,很难被人察觉,便是她自己,也只有鼻尖靠近香炉时,才能嗅出细微的差别。


    可今日她却发现,炉中香似乎被人动过了。


    熏香燃至中途,她拿黄铜香匙拨了拨香灰,凑近时却没有嗅到半点麝香的气味。


    只是她并不擅香道,单从香灰也难以断定麝香是否被人调换过,但本能的谨慎还是让她消停了两日,没敢往熏香上再动手脚。


    然而昭王与王妃夜夜同寝,那金铃深夜都还在响动,这样下去,王妃只怕很快便会有身孕了。


    宝扇再次暗中找寻机会,这日又将麝香丸捏成陶粒形状,悄悄撒几颗在王妃时常侍弄的两盆芍药花下,麝香气息被花香掩盖,哪怕近身侍弄时嗅到轻微麝香,也不会猜到这香气是从掩于泥土下的陶粒中散发出来的。


    可次日清早,她假借修剪花枝,行经从那两株芍药花时,却只闻到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她在陶粒中几番翻找,也没能找到那埋于土中的麝香丸!


    宝扇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几乎是瞬间冷汗直流。


    难道她被人发现了?


    先是熏炉中的麝香被人悄然更换,如今连她埋于花土中的麝香丸也消失不见,世上哪有这样的巧合!


    只是她不确定,究竟是她偷放麝香时被人发现,还是说,打从一开始,她的一举一动就已经在昭王府卫的监视之下?


    宝扇心下忐忑不已,却想不通究竟是何人发现她在暗中动手脚,既发现了,为何又不当场擒获她,处置她?


    这一整日下来,她做什么都如芒刺背,实在没办法,只好寻个由头溜出王府,与宣王府的接头人碰面,恳请求见宣王。


    宣王正为工部的事焦头烂额。


    晏雪摧执掌北镇抚司不过几日,便有人自称上阳行宫修建的工匠,暗中告发刚竣工不久的行宫偷工减料,不论事情真伪,锦衣卫现已堂而皇之地把手伸进他所在的工部,一旦查出哪里不对,他只怕很


    难向父皇交代。


    此刻听闻宝扇求见,宣王按了按眉心,压下心中烦躁,叫人进来说话。


    宝扇小心翼翼地将近日之事上禀。


    宣王眉心愈发蹙紧,“你是说,香炉中的麝香被人撤了,花盆中的香丸也不翼而飞了?”


    宝扇颤颤巍巍地应了是。


    宣王扯了扯唇。


    眼下宝扇在明,昭王在暗,之所以不将她当场抓获,恐怕是按兵不动,就盯着她下一步行动了。


    除此之外,宣王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宝扇担忧地问道:“那……奴婢接下来该如何做才是?”


    宣王冷笑,还能如何?


    宝扇这颗棋相当于废了。


    不过彻底废掉之前,她还能发挥最后的效用。


    宣王思忖片刻:“上回你说,庄妃的癔症似有所好转?”


    宝扇赶忙点头,虽然她不知内情,但跟着王妃去过几回寿春堂,庄妃的精神状况的确比先前好了许多。


    宣王低声向她吩咐了一句。


    宝扇当即惊愕地睁大双眼:“殿下您是要我……可一旦刺激到庄妃娘娘,昭王殿下绝不会饶恕我的……”


    宣王云淡风轻道:“你给昭王妃下避孕的麝香,他不也没有惩治你么?因为你是王妃的陪嫁,看在王妃的面子上,昭王也只是命人暗中撤去麝香,并未发落了你,让王妃难堪。”


    宝扇为难道:“可是……”


    宣王:“庄妃不会有大碍,无非还如从前那般罢了。昭王就算动怒,你便只管去求王妃,你替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心地良善,定会替你求情,不会让你有事的。”


    见宝扇仍是迟疑不决,宣王笑了笑:“还想不想让你兄长在工部做下去了?”


    此话一出,宝扇浑身一颤,面色惨白如纸。


    她替宣王做事,便是因他提拔兄长在工部营缮司下担任一名小小主事,俗话说“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官”,兄长书读不好,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多年荒废在家无所事事,家里一无钱财二无人脉,靠她二两银子的月钱勉强过活。


    直到宣王找到她,要她为他所用,替他留意昭王府的动向,并许以银两与营缮司主事之位,兄长有了体面差事,还能捞到油水,让家里吃香喝辣,宝扇怎能不心动?


    先前一切都很顺利,不过是替王妃办些差事,宝扇也乐意,可宣王的要求却越来越难办,先前要她给王妃下避子香,如今又要伤害庄妃娘娘……


    宣王见她这副模样,便知她能想通,欣然道:“回去吧,吩咐你的事尽快去办,办成了本王重重有赏。还有,千万守住王妃身份的秘密,莫要让昭王疑心。”


    “否则,”说罢语调转冷,“本王会收回你兄长现在拥有的一切,单凭他这两月贪下的砖瓦木材钱,都够他死上十回了。”


    宝扇心知宣王说得不错,兄长为人贪婪,做了这小官,只怕就如那老鼠进了粮仓,不吃得肚大腰圆怎么甘心!


    她自知别无选择,只得磕头应是。


    宣王盯着她退下,眸中闪过一丝寒戾。


    晏雪摧害得他母妃降位禁足,如今又查到工部,翻那些陈年旧账,一心想要扳倒他,既然已经撕破脸,闹到这一步,他索性也不再有所顾忌!


    宝扇凄凄惶惶回到昭王府,望着屋内明黄的灯火,听着细碎的铃铛声,心里盘算着,明日还是得同王妃去趟寿春堂——


    作者有话说:大家放心哈,就算昭王误会阿萤,在阿萤不知情的情况下,昭王也会在心里原谅她八百次[奶茶]然后自我催眠八百次,谁让她是亲亲老婆呢[害羞]


    第42章


    池萤睡到巳正方才起身,昭王已经出府了。


    芳春和宝扇进来伺候她洗漱,映入她们眼帘的,便是这一幅琼英腻云、檀晕旖旎的海棠春睡图。


    池萤刚醒来,眼尾还洇着抹绯红,薄衣挂身,衣襟半掩,一截纤细雪颈之下,锁骨玲珑,削肩莹润,凝脂般的雪肤缀着点点嫣红,宛若春梅绽雪,暖玉生香。


    她见人进屋,慌忙拿锦衾遮盖下半身,难为情地将脚踝的金链解下来。


    只是接连数夜,屋里这么大动静,只怕她们早已心知肚明了,再怎么遮掩也是徒劳。


    那些湿透的床褥和寝衣亵裤,早就让她丢尽颜面了。


    她实在想不明白,他一个瞎子,哪来那么多花样……


    正漱着口,芳春姑姑递上来一张请帖,道是下月庆王小郡主柔宜的两周岁生辰,邀请她与昭王一同前往庆贺。


    池萤迟疑地接过请帖,没有表态。


    说实话,上回入宫赴宴几乎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人人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处处刀光剑影,丽妃设计八皇子,拉睿王妃下水,连她也深受其害。


    这回小郡主生辰宴,不光要与公主、妯娌们周旋,还有那些瞧池颖月不顺眼的,譬如惠贞公主的两位手帕交,怕也难免会见到。


    芳春道:“这柔宜郡主周岁时病了一场,故而没有大办宴席,改在今年给她补办两周岁的生辰,不过王妃不愿去也无妨,到时候挑件贺礼送过去便是。”


    池萤只能先道:“且看殿下的意思吧。”


    打从内心她自是不愿去的,可若是人人都去,偏她缺席,反倒显得特殊,免不得糟人议论。


    沉吟片刻,又道:“晌午过后,我去寿春堂给母妃请安,贺礼的事正好问问她的意思。”


    这会过去,寿春堂都快传午膳了。


    宝扇整日提心吊胆,一听要去寿春堂,更是紧张起来。


    趁芳春姑姑去准备膳食,宝扇斟酌着对池萤道:“趁殿下这几日公务繁忙,奴婢抽空去趟柳绵巷,看看姨娘那里可有需要添置的家用。”


    池萤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及此事,她总是怕自己这些私事会劳烦旁人。


    若非连云、奉月寸步不离地跟着,每回出府都要绞尽脑汁避开她们,自己这几日又被昭王折腾太过,她早就想去看看阿娘了。


    也不知阿娘在外头住得习不习惯,丫鬟们有没有尽心服侍。


    她感激地看着宝扇:“阿娘的事,只能劳烦你费心了,等过段时日,我再寻机去看她。”


    宝扇点头应下:“这都是奴婢应该做的。”


    她只能待王妃再好一些,也让自己显得更有用些,到时候冲撞了庄妃,触怒了昭王殿下,王妃才能替她求情。


    可一想到先前偷放麝香之事,恐怕早已在昭王跟前记了一笔,如今又要……也不知王妃能否护得住她。


    思及此,宝扇后背冷汗涔涔,即便已将事先备好的说辞在心中过了百遍,也仍是跼蹐不安。


    晌午过后,池萤估摸着庄妃午憩起身了,便带着刚出炉的点心前往寿春堂。


    宝扇也跟着一道过去。


    午后日光和煦,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寿春堂内绿意盎然,清润的草木香飘浮在温暖的光尘里,庭院中海棠慵懒,芍药热烈。


    庄妃午睡刚醒,正倚在贵妃榻上休息,没了那离魂丹,加之林院判开给她调理的方子初见成效,庄妃面色不再如先前那般苍白枯槁,反而透着淡淡的红润,眉眼间郁气散去,连皱纹都好似淡了许多。


    池萤说起庆王郡主生辰,也让庄妃想起了昔年在宫中的旧事,“我出宫时,这庆王才十六七岁,他行六,就比七郎大几个月,没想到小郡主都两岁了。”


    琼林在一旁笑道:“娘娘也不必羡慕旁人,昭王殿下与王妃恩爱异常,早晚能让您抱上小皇孙的。”


    池萤抿着唇瓣,满脸赧然。


    庄妃见她羞得不成样子,忙叫琼林住了嘴,又道:“我那倒是有个现成的赤金璎珞项圈,送给柔宜正合适,到时你与七郎带过去。”


    池萤点头应下:“多谢母妃。”


    庄妃道:“说起来有几日没见到七郎了,他又在忙什么?”


    池萤与芳春相视一眼,如实道:“殿下刚接管了北镇抚司,想必是公务繁忙。”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无数的谎言来圆,庄妃已经不是先前癔症发作时那般好糊弄了,眼下昭王确有公务在身,倒不如直言,往后庄妃问起来,她们也能言之有物,不必含糊其辞,处处遮掩。


    庄妃却蹙起眉头:“他不是在兵部待着吗,好端端的怎去了那处?”


    北镇抚司可不是什么好差事,锦衣卫缉捕拿人时常闹得满城风雨,诏狱更是人间炼狱,臭名昭著。


    芳春忙哄道:“兵部的差事自也兼顾着,只是陛下看中殿下的办案能力,又命殿下协理北镇抚司。”


    又将群芳宴上,丽妃诬陷睿王妃与八皇子之事细细说来,“慎刑司查不出结果,还是殿下入宫协助,两日便揪出了丽妃身边的小太监。”


    果然,庄妃的注意力都被这件事吸引过去了。


    一旁的宝扇默默听着她们的交谈,攥紧了早已被冷汗浸透的掌心。


    趁琼林等人七嘴八舌地夸赞昭王明察秋毫,她强抑着狂乱的心跳,也故作轻松地跟着插话:“是啊,殿下虽然双目失明,心却如明镜似的,谁能想到那牡丹……”


    话音未落,满室目光骤然聚在她身上。


    池萤、芳春等人一时瞠目,连向来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的琼林,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众人惶然看向庄妃,果不其然,庄妃闻言已经站了起来,双目紧紧盯着宝扇,嘴角微微抽搐:“你……你说什么?七郎他……双目失明?”


    宝扇为这一刻已在心里斟酌许久,见此情状,立刻哆哆嗦嗦跪下来,满脸惊慌失措:“娘娘……是奴婢一时嘴快胡说八道,没有人双目失明,是您听错了……”


    又转头跪向池萤,颤声哭诉道:“王妃,奴婢口不择言,奴婢当真不是有意的……”


    池萤更是惊慌失色,脑海中一片空白。


    谁也没想到,阖府上下瞒了那么久的秘密,竟然被宝扇捅出来了?


    她颤颤转头看向庄妃,一时心乱如麻,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


    懵怔,惶惑,歉疚,甚至是恐慌……


    庄妃听到宝扇这番话,再看到众人震愕惶恐的神色,再不敢置信,也不得不信了。


    她浑身发抖,已然双目通红,“她说的是真的?七郎他……他看不见了?”


    芳春与琼林回过神,赶忙解释道:“绝无此事,是您听错了,这丫头说的是殿下心如明镜……”


    庄妃不信这些说辞,一把抓住琼林的肩膀,厉声道:“告诉我!她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何时的事!”


    琼林还想找话搪塞,庄妃脸色绷紧,沉声道:“还想瞒我?我是疯了癫了,可我不傻!好,你们都不说是吧?我自己去问!我就不信这阖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敢说实话!”


    说罢便要往外走,池萤与琼林赶忙将人拦着。


    恰在这时,晏雪摧一身玄袍出现在屋门外,面容平静如常,“母妃。”


    屋内众人俱是一惊,宝扇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冷汗直流。


    庄妃强压着胸口剧烈的痛楚,缓缓上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也许是他素日表现得过于从容淡定,她竟从未发觉,这双眼睛细看来也是灰蒙冷寂的。


    庄妃颤抖着抬手,在他眼前缓缓晃动两下,果然无波无澜,几乎没有任何感知。


    她瞬间泪流满面,咬牙切齿道:“告诉我,何时发生的事?”


    事已至此,晏雪摧也不再隐瞒:“两年前。”


    竟然已有两年了!


    庄妃咬紧齿关,浑身发抖,她竟有两年都未曾发觉!


    她双手紧紧攥住他手臂,颤声问道:“是谁?”


    晏雪摧轻叹一声,如实说道:“追查荣王时所伤。”


    此话一出,庄妃瘦弱的身躯宛若绷紧的弦骤然断裂,眼前一黑,人已晕了过去。


    晏雪摧立刻伸手将人扶稳,琼林等人也即刻上前,将庄妃搀扶到床榻上休息,又赶忙命人去请林院判前来医治。


    屋内几乎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宝扇的哭泣声在这时便显得格外突兀。


    她心底涌起巨大的恐慌,双腿发软,牙关打颤,跪在地上求饶:“殿下,奴婢只是一时嘴快,不是有意的……”


    晏雪摧唇角轻扬,反而是笑了。


    众人心下亦是惴惴不安,甚至不敢去看昭王的表情。


    谁都知晓庄妃身子虚弱,癔症多年,定王殿下已经是她心中永远过不去的伤痛,绝不能再让她知道昭王殿下也出了事。


    好不容易瞒住了,眼看着庄妃气色日渐好转,竟又被一个丫鬟说漏了嘴,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宝扇见到昭王唇边笑容,更觉毛骨悚然,又膝行至池萤面前,紧紧揪住她衣摆:“王妃,您知道的,奴婢并非有意,您替我向殿下求求情……”


    池萤脸色苍白,浑身发冷、僵硬而麻木,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软肉,她也毫无痛觉。


    宝扇是她的陪嫁丫鬟,她的一切错处,都与她脱不了干系,也该由她一力承担。


    “殿下,对不起……”


    她想开口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更不知该如何面对昭王。


    她整个人被深深的愧疚和惶恐笼罩,如溺入深渊,手脚动弹不得,连抬眼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只祈愿庄妃娘娘吉人天相,千万莫要有事,千万不要……


    她宁可折尽自己的寿数,也不愿娘娘有半分差池。


    晏雪摧听到她哽咽的嗓音,与几乎停滞的喘息,缓缓闭上眼睛。


    良久之后,沉声命道:“将宝扇押入地牢,过后我亲自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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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林院判匆匆自太医院赶来,原以为庄妃精神已有起色,今日却不知何故竟再度昏厥,致使他一路心惊胆战,唯恐出意外。


    至寿春堂,见众人面如土色,林院判心下又是一沉,再进门内,见昭王负手立在床前,神色凝重,满室沉寂,他更是惴惴不安,赶忙上前替庄妃诊脉。


    所幸从脉象来看,并无大碍,林院判暗舒一口气,道:“娘娘是惊惧过度导致的气机逆乱,微臣为娘娘施上几针,再服过药,应当很快便能苏醒了。”


    此话一出,屋内众人都暗暗松口气,池萤攥紧手中锦帕,心中的巨石也终于落下。


    林院判开好方子,吩咐双喜去煎药,自己凝神屏息,专心施针。


    庄妃醒来时,已是夜幕降临。


    屋内众人皆被屏退,庄妃睁开眼,看到的便是自己的儿子。


    昏迷前的种种仿佛噩梦一般,突然有人告诉她,她这向来清朗温润、从容有度的儿子,竟已失明整整两年,他遭人毒手,毁了一双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却瞒着她两年之久……


    晏雪摧听到庄妃不再平静的呼吸和轻微的哽咽,知道她已经醒了。


    他温声问道:“母妃可还有哪里不适?”


    庄妃并不回答,只盯着他的眼睛,“倘若不是那丫鬟说漏嘴,你打算瞒我到几时?”


    晏雪摧沉默良久道:“瞒到瞒不住为止。”


    庄妃情绪陡然激动起来,“我是你母亲!你我相依为命,我却不知自己的孩子在外面经历了什么,日日守着这方小院,过着犹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却让你一人在外腥风血雨……”


    晏雪摧叹道:“母妃便是知晓,不过是多一份痛苦,何必呢?”


    他伸手替她掖被,行止间并无眼盲之人处处摸索的笨拙与不安,语气仍是平静从容:“母妃你看,这两年你都未能看出我眼盲,这便足以证明,眼盲并不能限制我的行动,更无法限制我的思维,如今我也已经习惯了,看不看得见都一样。”


    “如何能一样!”庄妃双目通红,含恨咬牙,“你并非天盲,却被人毁去双目,这千百个日日夜夜如何过来的?你如何看书习字,舞刀弄枪?为了能够行动如常,你要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晏雪摧只道:“都已经过去了。”


    庄妃满目悲伤,声泪俱下:“从前我也曾为自己有两个耀眼出色的儿子感到骄傲,我并不阻拦雪霁去争,他有勇有谋、雄才大略,又为皇长子,自是当仁不让,可我没想到,他的德才兼备却让他


    成为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为他惹来杀身之祸……母亲如今只有你了,却没想到你也……”


    晏雪摧叹息道:“我的眼睛并非没有复明的可能,母亲放宽心吧。”


    庄妃目光微动:“果真?”


    晏雪摧颔首:“我双眼并非刀剑所伤,而且中毒所致,林院判已经在替我医治了。”


    庄妃连连点头:“好,这就好……既是中毒,你便留在府上安心医治,莫要再理会外头的纷争……我怎么听说你扳倒了丽妃,还去了北镇抚司,此事当真?”


    晏雪摧如实道:“是。”


    庄妃摇头恳求道:“我已经失去了雪霁,此生别无所求,只望你能平安喜乐,莫要再卷进你死我活的争斗中了……”


    晏雪摧却道:“可兄长之死、母亲的癔症皆非意外,大仇得报前,我做不到安之若素。”


    庄妃愕然:“你是说,我这癔症也是人为?”


    雪霁战死之后,她困于丧子之痛中难以自拔,日夜辗转难眠,以致精神错乱,伤人伤己,原来竟非悲伤过度所致,而是被人所害?


    晏雪摧暂未提及背后主使,只道:“母妃且看着吧,这些人我会一个个收拾。也请您放心,无论前路多艰险,我都会想办法全身而退,护母亲周全。”


    庄妃泪流满面:“皇家倾轧素来凶险异常,我的孩子一死一伤,你让母妃如何能放心?”


    晏雪摧叹道:“人不招祸,祸端也自会来找你,身在皇家,我别无选择。”


    庄妃沉思良久,终是叹口气道:“罢了,你若执意去做,我又如何阻拦得了?这些年我在府中偏安一隅,病骨支离,不过苟延残喘罢了,你只记着,你若有不测,母妃亦绝不独活。”


    晏雪摧道:“母妃信我一回吧,不会有那一日。”


    庄妃忽想起什么,“今日那丫鬟……”


    如今静心细想,一个默默无闻从不插话的小丫头,偏在那时不经意地抖落真相,多半就是见她病情稍有好转,有意刺激她心神。


    晏雪摧抿唇道:“此事我会处理,母妃只管调理好身体,切勿多思多虑。”


    庄妃叹道:“这丫头抱着怎样的心思我不知道,可颖月素来是个温顺懂事的,我瞧她今日也受了惊吓,你可莫要迁怒于她。”


    晏雪摧想起方才屋内那一声颤巍巍的“对不起”,闭了闭眼睛。


    “我会问清真相,母亲放心吧。”


    池萤一直站在廊下等着。


    天已经黑了,夜风不算凉,却吹得她浑身僵冷麻木,几乎没了知觉。


    从未有一刻如此的慌乱自责,迷茫无助,她不知自己该如何解释这一切,心中想过无数措辞,却又一遍遍推翻,脑海中依旧一片空白。


    直到昭王从屋内出来,她急忙追上,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手指攥得发白,良久才启唇:“殿下……母妃如何了?”


    晏雪摧却反问:“你希望她如何?”


    池萤强忍着眼泪,“对不起,我真的不知宝扇为何会那样说,我……我能不能见见她?我想亲自问她。”


    晏雪摧沉默良久,冷声道:“我只问你一句,你的确不知情?”


    池萤嗓音发颤:“是……”


    晏雪摧喉结滚动,溢出一字:“好。”


    池萤试探着问道:“殿下要如何处置她?”


    晏雪摧嗓音沉冷:“如若她足够聪明,应该知道今日这话一出,她必死无疑,只是我没想到她会蠢到让你来求情。”


    “必死无疑”四字刺入耳中,池萤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


    “我不敢求殿下饶恕,更不会替她开脱,可她毕竟是我的贴身丫鬟,我想亲口问问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如果我说,”晏雪摧开口打断,“她日日寻机在你房中熏炉、花盆中偷放麝香,只为让你难以受孕,今日又言语刺激母妃,意图令她癔症复发,你还会觉得她是无心之失,还要替她求情吗?”


    池萤满脸怔愕:“什么?”


    宝扇给她下麝香?


    晏雪摧冷笑道:“从她第一回在炉中掺放麝香,我就已经暗中警告过她了,倘若她及时收手,也许我还能容她多活几日。”


    他言尽于此,转身前往雁归楼。


    池萤脑海中一片混乱,头重脚轻地怔立在原地。


    这世上最不愿见她有孕的人,莫过于殷氏母女,她们既希望自己继续充当赝品,又生怕她过得太好,来日不能居高临下地使唤她、控制她。


    可宝扇若是殷氏的人,何必冒着得罪殷氏的风险,百般殷勤地替她东奔西走、安置阿娘呢?


    今日她那些话,明显是冲着庄妃娘娘去的,所幸庄妃的癔症已有好转,否则骤闻昭王失明,她如何承受得住?说不准就会加重病情。


    难不成,宝扇是旁人安插在王府的内应,不光要她无法生育,要昭王子嗣不继,还要加害庄妃娘娘。


    先前为她处处奔波打点,只是为了博取她的信任,以便暗中下手?


    她也是病急乱投医了,竟糊涂至此,轻信她至此!以为她办事得力,将阿娘之事尽数交代给她。


    也不知阿娘现下如何了……


    思及种种,池萤更是懊悔不已,只觉得压力如山崩一般倾倒下来,将她整个人吞噬其中。


    眼前忽明忽暗,胸口漫上沉闷的痛意,她整个人头重脚轻,下一刻,人已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


    雁归楼下,王府暗牢。


    宝扇被水泼醒,满身的刑伤鲜血淋漓,稍加动弹都是撕裂般的痛楚。


    这是暗牢中一贯的待遇,未及审问,几道酷刑先下来,就足以摧垮受刑之人所有的意志。


    宝扇不过是个小丫鬟,哪里经受过这样的酷刑,从一开始求着要见王妃,到此刻痛到浑身痉挛,恨不得即刻去死,也不愿再面对狱卒手中的长鞭和烙铁。


    疼痛模糊了意志,隐隐见到面前长身玉立的人影,她压抑着心底浓重的恐惧,艰难地张口:“殿下……奴婢并非有意,求您看在我侍奉王妃有功的份上,饶奴婢一命吧……”


    晏雪摧拨动着炉火中的烙铁,轻笑一声:“看来是我平日太过仁慈了,让你屡屡偷放麝香不知收敛,今日还敢到寿春堂胡言乱语,如此种种,竟还敢求我宽恕?”


    先前麝香被人调换,宝扇就已猜到自己或许暴露了,可当昭王亲口说出来,她还是害怕得牙关打颤,“那麝香,奴婢不知情……”


    晏雪摧冷笑:“都这时候了,还敢嘴硬。”


    他以掌心感受烙铁的温度,一边开始问话:“告诉我,谁派你来的?”


    宝扇盯着那烧红的烙铁,浑身颤抖不止:“奴婢没有……”


    晏雪摧唇边泛起一抹轻嘲:“你以为你死之后,宣王会放过你那个贪婪无度的兄长吗?”


    “兄长……”宝扇闻言瞳孔骤缩,昭王竟然查到了宣王殿下,还查到了自己的兄长,他什么都知道……


    晏雪摧道:“你们这些人的命,在他眼中连蝼蚁都不如,明知你已经暴露,还要榨干你最后一点价值,让你来刺激我母妃,你该不会当真以为,王妃能救你吧?”


    宝扇泪流不止,伤口的剧痛与心内的恐慌侵袭全身,令她几乎感到绝望。


    晏雪摧:“若你不想死得太难看,那就回答我几个问题。”


    烙铁的温度蔓延到掌心,滚烫的刺痛钻进神经末端,涌出一股异样的愉悦。


    他指尖发颤,一字一句地问道:“本王的王妃,究竟是何人?”


    宝扇再度愕然,原来昭王早就开始疑心王妃的身份了,她答应了宣王不能泄露,可……可她与哥哥都要死了,她又何必自寻苦吃?


    可她如是说,岂不是置王妃于险境?


    她颤颤巍巍盯着


    那炉中烙铁,不敢不答:“王妃……王妃不是伯爷的嫡女,她是……是薛姨娘的女儿,也是伯府的三姑娘,只是与二姑娘生得极像。”


    晏雪摧早已猜得七七八八,只不过再确认一遍罢了,说罢又问:“你是宣王的人,那王妃呢?”


    宝扇痛得意识模糊,一时没反应过来昭王问的是真王妃,还是假王妃,只道:“奴婢只知三姑娘是被迫替嫁,并不知二姑娘现在何处……”


    晏雪摧眉心蹙紧:“我问的是王妃,昭王府只有这一位王妃。”


    宝扇见他语气不悦,赶忙道:“王妃并不知奴婢替宣王做事,她只当奴婢是伯府的丫鬟。”


    晏雪摧眉心微松,倒有几分意外:“你是说,王妃不识宣王?”


    宝扇连连点头,“王妃先前住在庄子里,去年才回府,想来应该从未见过宣王殿下,宣王让奴婢替王妃安置薛姨娘,也都是暗中吩咐,王妃一直不知道,还以为都是奴婢的功劳……”


    晏雪摧眉眼间愠怒褪去,绷紧的轮廓也微微松泛下来。


    竟是素不相识么?


    耳边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连云前来回禀,语气颇为焦急:“殿下,王妃方才在园中晕了过去……”


    话音刚落,晏雪摧面色骤然一紧,一句话都未留,转身踏出地牢——


    作者有话说:你急了你急了,让你冤枉老婆呵呵[奶茶]


    第44章


    王妃与宣王之间,晏雪摧想过无数可能。


    从宣王最初捡走王妃的耳坠,便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后来宝扇暗中与宣王长随接头,又是替薛姨娘请大夫,又是置办宅院,他更是理所应当地认为,这是宣王给予她的好处。


    他屡屡试探,最开始以为她是宣王派来刺杀他、蛊惑他的,即便后来查明她的真实身份,他也从未彻底打消对她的怀疑,依旧主观臆断她与宝扇皆为宣王做事,他甚至故意带她入宫,好让他们这对痴男怨女相见……


    她对宣王,也许是顺从听命,也许是感激报恩,抑或是心生爱慕。


    可他从未想过,他们竟然素不相识。


    倘若宝扇句句属实,这一切便是宣王自作多情,既与姐姐珠胎暗结,又舍不下与之容貌相似、经历坎坷的妹妹,因而暗中格外关照。


    殊不知这一切,她并不知情。


    所以,她时常找机会出府,只是为了薛姨娘,而非与宣王碰面。


    他误将她视为细作,她吓得惊慌失措,却又掩饰不了心虚,其实她的心虚并非来自宣王,而是怕他查出自己身份作假。


    他灌酒诱问,她仍旧对宣王讳莫如深,他以为她是不能提、不敢提。


    而他每每提及宣王,她都会有片刻懵怔,他自作聪明地以为她终于失态了,却不曾想过,她或许根本不知宣王是谁。


    数月来盘踞心头的疑云彻底消散,晏雪摧只觉得身心宛若拨云见日般的清明通透。


    可行至漱玉斋外,脑海中又涌现出她今日的委屈无措,甚至想将宝扇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思及此,晏雪摧心脏骤然一沉,慢慢攥紧了手中盲杖。


    林院判刚从屋内出来,猝不及防撞见昭王在外,赶忙躬身行礼。


    晏雪摧:“王妃如何了?”


    林院判回禀道:“王妃乃是思虑过甚,一时气血逆乱,故而头晕目眩,猝然昏倒。臣已拟好了方子,王妃服过汤药,再好生休养几日便可无碍。”


    他自己也暗自纳罕,王府究竟出了何事,怎么一日之间,庄妃与王妃相继晕倒,他在太医院往来后宫都没跑过这么勤。


    这王妃年纪轻轻又身份尊贵,何以思虑过甚,郁结于心至此呢?


    晏雪摧正欲推门进屋,蓦地嗅到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不由得蹙眉,转身先往净室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袍方回内寝。


    榻上之人仍在昏睡,呼吸短促而紊乱,透出些许不安。


    晏雪摧将竹杖轻轻搁在床头,循着呼吸声摸索过去,指尖触碰她额头,摸到一层细密的冷汗,不知梦到什么,她将自己蜷缩在被褥中,浑身还在轻微地颤栗。


    她怎么会不怕呢?日日如履薄冰,本已经诸般谨慎,岂料身边的丫鬟心怀不轨,闯下大祸。


    他想起她这些年的处境,想起她脐下那道旧疤,想到她走投无路,不得已答应替嫁,想到她曾对自己说过的那句,“不喜欢被人冤枉的感觉”……


    晏雪摧心口无端发紧,涌起前所未有的钝痛,连呼吸都变得滞涩。


    他缓慢掀被,从背后将人揽在怀中,让她依靠着自己的胸膛。


    只没想到,这一举动竟让她陡然惊醒。


    池萤睡得并不安稳,察觉身畔有人,几乎是下意识耸然一惊,睁开眼,没想到竟是昭王回来了。


    她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记忆还停留在王府花园,当时只觉脑海中昏昏沉沉,下一刻便失去了意识,可怎么……竟被他搂在怀中?


    晏雪摧嗓音微哑:“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池萤回过神,赶忙开口:“殿下,你……你审过宝扇了?”


    晏雪摧:“嗯。”


    池萤试探着问道:“她……她是旁人派来的眼线?”


    晏雪摧没有否认,掌心轻抚她发顶,将她的脸拢在自己颈边,“此事与你无关,不必多想,更无需自责。”


    池萤垂眸思索着他话中之意,他既已确定宝扇所为与她无关,想来也已查出她受何人指使。


    既是如此,昭王断不会轻饶了。


    池萤轻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宝扇帮了她很多,她一直心存感激,却没想到她竟然是细作,她没办法干涉昭王的决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处置,却又无能为力。


    且听昭王话中之意,他对宝扇早有怀疑,恐怕已暗中监视了许久,那她命宝扇出府安置阿娘之事,会不会已经被他知晓了?


    还有那宝扇背后之人,可也知晓她并非真正的池颖月,而是替嫁的庶女?


    想到这一层,池萤整个人被恐惧裹挟,浑身冷汗直往外冒。


    她的异样,自然瞒不过紧紧拥她在怀的男人。


    晏雪摧替她将额角细汗擦拭干净,“怎么了?”


    池萤攥紧湿冷的掌心,强忍着身体的颤栗,“没……没什么。”


    晏雪摧指腹摩挲她的脸颊,嗓音放得极轻:“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池萤忍着眼泪,摇摇头,不敢泄出一丝不安。


    晏雪摧听着她断续的、刻意忍耐过的细微抽噎,伸手捻过她湿润的眼尾,沉默良久道:“今日是我语气不好,我向你赔罪。”


    池萤微微怔然,没想过他竟会这样说。


    晏雪摧低头吻她的眼尾,“你我夫妻一体,往后有什么话,可以与我直说。”


    池萤眼眶发酸,被他亲吻了一下,眼泪却越流越多。


    她不能说啊。


    什么夫妻一体,她连身份都是假的,怎敢以他的妻子自居?


    而她也没有自信到,他可以不在乎她赝品的身份,不计较她的欺骗,抛开一切,只喜爱她这个人,那与中蛊了有何分别?


    况且他这么聪明、清醒,甚至今日还在质问她是否知情。


    此刻的温柔安抚,也不过是对他以为的妻子,对陛下赐婚的昌远伯府嫡女,而不是对她这个满口谎言不可饶恕的赝品。


    她甚至因为宝扇生出一种类似唇亡齿寒的恐惧,今日他坚持处置宝扇,想必将来也会对她毫不留情。


    好在阿娘应该还未暴露,大概是没有吧,否则以昭王杀伐果断的性子,必然会彻查追究,而非放下身段,温言软语地告诉她,他们夫妻一体。


    晏雪摧展开她攥紧的手掌,与她十指紧扣,察觉到她掌心的冷汗,只觉得心中沉闷的钝痛愈发蔓延开来。


    他压低了嗓音问:“是我今日吓到你了?”


    池萤咬紧唇瓣,摇头。


    晏雪摧:“看不到,说话。”


    池萤咽了咽喉咙,这才缓缓启唇:“是我……未能及时发现自己的丫鬟包藏祸心,将你隐瞒多时的事情泄露出去,害得母妃受惊昏厥,对不起……”


    晏雪摧听到她轻微的抽噎,心里泛起细密的闷痛。


    “我说过,此事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他叹息一声道,“母妃气色转好,总会走出寿春堂,我双目失明也不可能瞒一辈子,她迟早会知道。”


    他揉揉她鬓发:“不哭了,好不好?”


    池萤被他温柔的语调安抚着,终于慢慢地


    止住了眼泪。


    两人相拥而眠,谁都没有再提及此事。


    翌日一早,池萤醒来时,晏雪摧已经离开了。


    许是得他吩咐,漱玉斋上下都没再提起昨日之事,屋里少了个丫鬟,好似风过无痕般地过去了。


    也只有香琴与宝扇相识多年,在屋内无人时悄悄问了她一嘴,池萤只是摇头叹息,让她安心做事,不必多虑。


    池萤才用过早膳,便见元德奉命前来,身后丫鬟们鱼贯而入,手里捧着精致的螺钿箱奁,在她面前依次打开,竟是满满当当的珠翠首饰,流光溢彩,华丽非常。


    元德躬身行礼道:“殿下说王妃昨日受了惊吓,这些都是给您的赔礼。”


    池萤有些无所适从,只得说道:“劳烦您替我谢过殿下。”


    元德道:“殿下这几日公务繁忙,恐不能日日陪您,他不知您的喜好,自己又没法亲自挑选,只让奴才挑好的送来,若是不合王妃的心意,您尽可随时出府逛市,亲自去铺子里挑。”


    他说这番话,池萤的注意力却在那句“可随时出府逛市”。


    那岂不是,不必她想方设法借口出府,只要避开连云和奉月,便有机会去见阿娘了?


    话虽如此,可池萤还是不敢大意,只等观望几日再做决定。


    芳春将煎好的药端上来,她也猜到昨日之事的前因后果,宝扇心怀鬼胎,想要刺激庄妃娘娘旧疾复发,可王妃全然不知情,昨日还为此心惊胆战一度昏倒,殿下必是查出了真相,确定与王妃无关,这才有了赔罪一说。


    见王妃面上愁容未散,芳春自也是一番好言宽慰。


    池萤喝过药,前往寿春堂看望庄妃。


    尽管自己并不知情,可宝扇毕竟是她带来的陪嫁,见庄妃卧病在床,精神不济,她心中还是万分愧疚。


    昨日池萤晕倒之事也传到了庄妃耳中,见她今日还拖着病体前来,庄妃忍不住叹气:“你这孩子,怎么不在屋里好好休息?寿春堂这么多人,要你亲自前来作甚?”


    池萤脸色略有几分苍白,低声说道:“我来看看母妃……我愧对母妃,没脸见您。”


    庄妃无奈极了,“是那个丫鬟的问题,与你无关,这些年府上细作层出不穷,总有人处处安插眼线,你又是个心思单纯的,哪里防得住?”


    池萤感激地点点头:“多谢母妃。”


    庄妃见她眼圈红红,不由问道:“可是昨日七郎给你气受了?”


    池萤忙摇头:“没有,殿下他待我很好。”


    庄妃叹口气,又拍拍池萤的手:“这桩婚事,倒是苦了你。”


    池萤赶忙摇头:“母妃别这么说,殿下龙章凤姿,我倾慕不及,何来受苦一说。”


    “他瞒了我两年,我竟不知他早已双目失明……”庄妃抬眼扫过屋内琼林等人,众人都讪讪低了头,“你们啊,也跟着他合伙瞒着我。”


    她如今已不知何为真假,何事该信、何事不该信了,又问池萤:“别不是连圆房都是哄我的吧?他双目失明,只怕也没那个心思……”


    池萤难为情地低下头,又生怕庄妃为此沮丧,只能硬着头皮道:“这……这个没哄您。”——


    作者有话说:庄妃:完了,儿子瞎了,心思淡了


    池萤:这倒没有[化了]


    第45章


    庄妃如今才明白,他为了掩盖失明的事实,将整个寿春堂笼罩在谎言织成的大网之下,骗了她足足两年。


    譬如那无中生有的兵部差事,譬如琼林口中热热闹闹的成亲仪式,什么巡查卫所,什么公务繁重,如今想来,当真没有一句真话。


    她如今谁的话都不敢相信了,“我看你们就是瞧我人糊涂了,合伙起来糊弄我。”


    琼林在一旁赔笑道:“殿下也是怕您担心,才吩咐我们都瞒着,本想着在您知晓前,双眼便已经治愈了,岂不是皆大欢喜?非要事无巨细地告诉您,惹您日日悬心,那才叫孝顺吗?”


    有些事该瞒的还是要瞒,先前庄妃癔症发作时,甚至还屡次伤到昭王殿下,这些可不能叫她知晓,否则又要病情反复了。


    至于圆没圆房,琼林可以保证:“殿下与王妃每日同房,随侍都有所记录,您大可传人来问话,那起居注上都记得明明白白。”


    当然这记录并非宫中敬事房那般严格详细,只因昭王双目失明,于床笫上总是多有不便,加之常有刺客趁夜行凶,底下人难免格外留意些,记录不过是顺手为之,将来王妃怀孕,也算有个依据。


    只是池萤从不知道这也被记录在册,顿时坐立不安,满身局促起来。


    庄妃见她面上赧然一片红晕,心下了然几分,却又想到人人都哄她说小夫妻多么恩爱,可七郎双目失明,连妻子娇靥如花的容貌都看不见,又免不得心生酸楚。


    庄妃没留池萤坐多久,便叫人回去休息了,又召来元德,细细询问晏雪摧这两年的衣食住行。


    元德自然让她放心,“洗漱、用膳、更衣、沐浴,殿下基本都是自理,奴才们不过偶尔搭把手。”


    庄妃欣慰之余,却又忍不住伤感。


    七郎生于天家,诗书骑射从不落人后,自有他的张扬与骄矜,岂肯将脆弱展示人前。


    双目失明,非是寻常刀剑伤,岂会像他自己说的那般从容坦然,不过都是黑暗中一次次的破碎与重建,千辛万苦,才换得这一句行动如常。


    琼林心知乍闻此事,娘娘难免神伤,再多的宽慰也无济于事。


    见她兀自难过,只好命人将那同房记录取来,呈给庄妃:“娘娘您瞧,奴婢可有骗您?”


    庄妃翻到今春三月以来的记录,尤其是看到上头的时长与次数,一时瞠目结舌,“这……这确定是七郎?”


    琼林颔首笑道:“殿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若当真因双目失明心灰意冷,岂会与王妃如此琴瑟和谐,如胶似漆。”


    庄妃来回翻几页,心道越是夸张惊人,越有可能为真,琼林最是稳妥之人,纵然是哄她高兴,也不敢如此胡编乱造夸大其词,说出一日五回的荒唐话来,这记录多半属实。


    七郎心有所喜,庄妃心中自是欣慰,可这也太……太贪欢无度了。


    难怪儿媳妇提起便脸红,有几回来给她请安,双腿都像站不住似的,那盈盈不足一握的身子,哪里经得住他这般不知节制地折腾。


    庄妃思来想去,又着人往漱玉斋送去不少补品,叮嘱池萤好生将养。


    池萤这几日思虑繁重,本也是精神不济,趁着昭王忙于公务,彻夜未归,她便干脆休养了两日。


    所幸外面风平浪静,不管是池家,还是阿娘那边,都无意外传来,昭王府上下也对她恭敬有礼,一切皆如往常。


    日子渐趋平稳,她便盘算着找机会去趟柳绵巷,又恐被人发现,只得先遣香琴借口去如意斋买点心,路过柳绵巷瞧瞧境况。


    香琴带回的消息也让她稍稍安心,“奴婢没进去,只在门外瞟了一眼,宅院内的确住了人,烟囱飘着白雾,听得见人声,还能闻到药香。”


    对池萤而言,这已经是最好的消息了。


    眼下不能确保安全,只能等过了风头,她再寻机出府看望阿娘。


    ……


    晏雪摧近日一直在关注鹤停苑的动向。


    赵衢奉荣王之命,联系朝中旧部,包括金吾卫与虎贲卫的几名将领在内,共近百名官员,但凡意图与荣王暗中接洽、参与部署之人,晏雪摧都全数记在名单之列。


    这日暗卫来报


    ,说百味楼有官员私下议事,他并不打草惊蛇,只在一墙之隔,将所有官员的名字与商议对策悉数记下,只待来日一网打尽。


    待隔壁散了酒,晏雪摧饮完最后一盏茶,听到楼下街市嘈杂喧闹的声音。


    他蹙眉问道:“外面发生何事?”


    程淮朝外看去:“今日饯春节,成贤街有庙会和表演,楼下在摆花市。”


    京中四月的送春会年年都办得热闹,意为与春日饯别,街上有花神巡游、百花集市、杂艺表演,入夜后更是明灯三千,漫天烟火。


    晏雪摧记得,自己也曾亲眼见过满天的繁华绚丽,只如今双目失明,周遭一切宛若烟火寂灭,这俗世热闹早已与他无关。


    可听到楼下丝竹舞乐之声,其间夹杂着卖花少女的吆喝声、行人欢笑声,他忽然想起自己的王妃。


    她总是小心翼翼的,守着漱玉斋那一亩三分地,生怕抛头露面,与人交际,寥寥几回出府,也是为了探望她母亲。


    九岁前,她是不受待见的庶女,九岁之后,又与姨娘相依为命,只怕也很少能看到这样繁华热闹的盛事。


    姑娘家应当都是喜欢的吧。


    晏雪摧问:“京中哪处视野最佳?”


    程淮乍一听还以为自己耳朵出错了,他家殿下双目失明,竟然问哪处视野最好。


    待见殿下眉眼渐露不耐之色,他赶忙忖了忖回道:“沿湖那一带的酒楼景致都不错,还能看到河灯画舫。”


    晏雪摧吩咐道:“去订一间雅间。”


    程淮愣了下,赶忙拱手领命。


    金乌西坠,暮色四合。


    池萤揉了揉眼睛,刚把给庄妃绣的香囊收了针,青芝从外头进来道:“王妃快收拾收拾,殿下的马车停在府门外,说要接您出门。”


    池萤心尖一紧,突然带她出门作甚?


    芳春猜测道:“今日饯春节,成贤街最是热闹,想必是带王妃上街?”


    可殿下眼盲,两人又能去何处呢?


    众人不再耽搁,赶忙替池萤描妆更衣,难得出府,自是要打扮得明艳漂亮,芳春更是将昭王送来的珠玉首饰全部取出来,为她妆点搭配。


    池萤顶着满头珠翠,行动间步摇轻晃,环佩叮咚,步步皆是珠落玉盘的琳琅声。


    她提裙踏上马车,果然昭王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池萤行过礼,正想在侧座坐下,却已见他伸手,“阿萤,过来。”


    池萤只得躬身上前,裙摆才触及他手背,腰身便骤然一紧,人已被他拢在怀中。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行驶,池萤局促地搂着他脖颈,坐在他绷紧硬实的蹆上。


    发髻间流苏垂落下来,在他面前轻轻晃荡,晏雪摧没偏头避让,反而闭上眼睛,任由那流苏一遍遍扫过他的脸。


    池萤无奈,轻轻替他拨开了。


    少女柔软微凉的指尖拂过脸颊,激起一片隐秘的酥麻,晏雪摧深叹一口气,压下心尖颤动,轻轻吻了吻她发鬓。


    “你今日,穿的什么衣裳?”他问。


    “是杏粉色的团蝶百花裙……”说罢又有些难为情,好像过于盛装打扮了,她低声问,“是不是衣裙太重,还是这流苏扰到殿下了?”


    他若是能将她放下来,容她好生在旁坐下,发间流苏也不至于总拂到他的脸。


    晏雪摧想象着她穿这件衣裙的画面,唇角轻扬:“没有,你怎样都好。”


    池萤抿抿唇:“殿下要带我去何处?”


    晏雪摧:“去了就知道了。”


    马车行驶小半个时辰,耳边渐渐传来街市喧闹声,池萤被他抱在怀中,够不着窗帷,心中好奇得紧。


    待马车缓缓停稳,两人相继下车,池萤才看到此处是一家名为藏春楼的酒馆。


    门外一整条街市灯火通明,沿途皆是鲜花和茶食点心的摊位,空气中漂浮着馥郁的花香,街头人潮涌动,热闹非凡。


    她知道饯春节,可还是小时候跟着池家的兄弟姐妹出来逛过,那时她是最不起眼的庶女,连一朵花、一盏灯都没敢买。


    晏雪摧道:“上楼观景,还是你想逛一会?”


    池萤回过神,想到他目不能视,还是不去人流中挤了,便道:“上楼吧。”


    雅间在三楼,屋里摆了晚膳,推窗望去,池萤微微看怔,竟是一整片城河的夜景。


    御街行人如织,万千盏华灯连缀成一条璀璨星河,城河上花灯亮若繁星,画舫灯火通明,还能看到巡游的十二花神与看台的杂技表演,吆喝声、孩童笑闹声此起彼伏。


    她知道饯春节很热闹,却从未站在这样绝佳的观景点,迎着微凉的夜风,将半城繁华尽收眼底。


    直到昭王陪她一起站在窗边,池萤才缓缓回神,“殿下这是……带我来看街景的?”


    晏雪摧抿唇:“嗯,今日难得热闹,带你出来逛逛,怎么样,好看吗?”


    男人目光微微虚空,视线仿佛飘得很远,灰冷黯淡的眼瞳中倒映着点点灯火,像深渊之下零星飞舞的萤火,有种繁华落尽、锦绣成灰的寂寥。


    池萤微微怔然,一股莫名的酸涩从心底悄然漫开。


    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回应。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耳边只有嘈杂扰人的喧闹,看不到一丝光亮,却带她来到,大约是全京城最佳的赏景地,看那满城灯火繁华。


    应该说很美吗,他会不会有遗憾?可若是不予回应,又好像辜负他一片好心。


    思及此,池萤轻声道:“多谢殿下,我很喜欢。”


    晏雪摧牵起唇角:“还生我的气吗?”


    池萤重新望向窗外,小声道:“我没生过殿下的气。”


    她怎么敢呢?出了这样的事,她唯恐他动怒,彻查到自己身上,哪里还敢主动置气挑事,惹他不快。


    晏雪摧又道:“既不生气,那我今日带你出府赏景,可有奖励?”


    池萤:“……”


    这么快就图穷匕现了,这人果真是半点都不愿委屈自己。


    不过难得出来逛庙会,目所及处皆是她从未见过的绚丽夜景,心情总归是愉悦的。


    池萤迟疑片刻,终是踮起脚尖,搂住他脖颈,轻轻吻住他下唇。


    窗外倏忽轰然一声,烟火在夜空中绽放出璀璨的星河,也照亮了少女明媚动人的脸颊。


    晏雪摧睁开眼,在习以为常的无尽黑暗中,隐约一道朦胧的白光闪过,模模糊糊间,仿佛看到了少女明亮温柔、潋滟如水的杏眸——


    作者有话说:约会啦!某人时隔两年,终于有一丢丢看见了!且第一个看到的还是老婆的眼睛[墨镜]


    第46章


    关于复明之事,晏雪摧其实从未抱有太大的把握,所谓的能治愈,不过是哄母妃高兴罢了。


    每一次解开眼纱,面前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他不知何时能复明,渐渐地也不抱希望。


    不抱希望,那便不会有希望幻灭带来的痛苦。


    他让自己适应黑暗,而非被黑暗牵动情绪,将自己裹挟在无尽的焦灼与失望之中,那样毫无意义。


    可当这一刻来临时,他还是浑身僵立,心口无声地开始发颤。


    眼前的黑暗被撕开一道裂缝,强光如潮水般涌入,顷刻间铺满他目所及处的所有漆黑角落。


    明亮朦胧的光晕里,少女乌润的双眸,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


    尽管模糊看不真切,可依旧给他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池萤也发现了他的异常。


    以往也会被迫主动亲吻他,但这人绝不会如此平静,她甚至已经做好被他反客为主的准备,等待着唇齿间灼热的绞缠,却不曾想,他只是静静地承受这个浅尝辄止的吻。


    池萤呆了呆,下意识退开些许,看向他灰沉空茫的眼眸,心口竟蓦地微微发紧。


    他从前也会这样“看”着她,起初她还会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注视感,后来慢慢习以为常,把这归于他与人交谈时习惯性的偏向,类似凝视的动作,会让他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否则何以瞒过庄妃娘娘两年之久?


    然而此刻,她分明感受到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并且停留了很久。


    她没来由地有些心慌,“殿下?”


    窗外又是轰然一声,璀璨耀眼的烟花宛若簇簇流星,将漆黑的夜幕映照得亮如白昼,层层叠叠,星落如雨,绽放整片


    天际。


    晏雪摧眼前闪过金白交错的光影,也看到了少女模糊不清的面庞。


    良久之后,他听到自己哑声开口:“烟花……好看吗?”


    池萤怔然片刻,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他的世界一片黑暗,这满天绚丽的烟火落在他耳中,只余一声声猝不及防的轰鸣。


    烟花最美的时刻莫过于绽放的瞬间,可这对失明者而言,无疑是更深的遗憾和痛苦。


    他带她来看世间最绚烂的景致,可他自己却什么都看不到。


    池萤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握住他的手,十指无声地扣紧。


    晏雪摧依旧“看”着她。


    池萤局促地转移话题:“殿下饿不饿?”


    晏雪摧抿唇:“不看烟花了?”


    池萤道:“屋里也能看到,我们要不先用膳?”


    晏雪摧默然片刻,喉结轻滚:“不继续亲了?方才那个吻半途而废,也算奖励?”


    池萤无奈:“殿下日日都亲,不觉得腻么。”


    晏雪摧:“你也知道日日都亲,所以亲吻不算奖励,你打算重新想一个吗?”


    池萤:“……”


    她也不知道能给予他什么回馈。


    画舫中丝竹管弦声悠悠荡荡地传来,池萤朝窗外看去,只见城河微波粼粼,浮光跃金,画舫、游船上布满鲜花和明灯,小船摇摇晃晃浮在水面,有人闲坐船头,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


    她心中隐隐有个念头,思忖片刻,才提议道:“殿下想坐摇橹船吗?”


    晏雪摧:“你想坐船?”


    池萤点点头:“嗯,有点想去船上,不过还是看殿下的意思,船上或许不太安全……”


    晏雪摧直说道:“想去便去。”


    说罢召来程淮低声吩咐两句,程淮当即领命下去了。


    两人简单用过晚膳,待走出藏春楼,程淮已经备好游船,如此池萤也放心了。


    他屡遭刺杀,今日又是在城河之上,提前防备总是周全些。


    只是没想到,两人还未行至码头,池萤却意外撞见一个从未想到过的人。


    那人刚从画舫上下来,池萤记得他的相貌,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宣王殿下?”


    宣王亦微露诧异地看过来,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便见晏雪摧伸手牵住池萤,含笑朝他道:“竟然是宣王兄么。”


    宣王这才从池萤面上移开目光,不动声色道:“七弟和弟妹今日好兴致。”


    池萤被晏雪摧紧紧握着手,面上微微发烫,毕竟是在人前,他却半点都不收敛。


    可一想到群芳宴上,他也是这样牵着自己的手,早就被人瞧去了,又看他双目失明的份上,只好任由他牵着。


    晏雪摧能看到面前一道模糊的人影,依稀辨得出对方一袭墨蓝长袍,不禁问道:“宣王兄一个人?”


    宣王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池萤无意间往他身后瞥去,目光却是微微一滞。


    宣王虽并未与宣王妃同行,但他身后画舫中跟出来一位戴幕篱的女子,正被贴身的丫鬟搀扶上前。


    这女子……尽管遮挡住了五官,可单看身形,竟隐隐有几分熟悉。


    没等她细瞧,便听晏雪摧道:“走吧,不是要带我去坐游船么?对了,宣王兄可要同往?”


    宣王扯唇一笑,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收回:“不了,七弟与弟妹去吧。”


    晏雪摧查出他母妃下药,害她降位禁足,又将他安插在池萤身边的宝扇揪出来,如今更是派锦衣卫严查工部,两人暗地里早就算是撕破了脸,宣王的养气功夫修炼得再好,也做不到在他面前心平气。


    待他们离开后,身后的池颖月才缓缓走上前,幕篱之下,满脸不可置信:“那……那是昭王?”


    宣王盯着两人相依的背影,淡声道:“是。”


    池颖月惊得说不出话。


    她在别苑闷得慌,今日好不容易央求宣王带她出来走走,谁曾想竟然这么巧,遇上了池萤和昭王。


    好在因她与宣王关系隐秘,没敢明目张胆并肩同行,她亦戴着幕篱,应该没人认得出来。


    可……也没人告诉她,昭王竟是这般剑眉星目、萧肃清举的相貌!


    他不似传言中那般残酷疯魔,谈话间言笑晏晏,除了双目失明,仿佛没有任何缺点。


    甚至他执竹杖的模样也依旧长身玉立、雍容闲雅,哪里是她想象中那将死之际的废人模样!


    这池萤也不知使的哪门子狐媚功夫,竟哄得他一个瞎子,带她出来逛街市、坐游船?实在是匪夷所思。


    宣王瞥她一眼,催促道:“游船也坐了,花灯也看了,回去吧。”


    池颖月见他语气淡淡,又因见到昭王与池萤的缘故,心里不由得有些憋闷。


    宣王蹙眉:“你我的关系,暂且还不能示于人前,近来朝中风声鹤唳,今日带你出门已是破例,难不成还要大摇大摆的被人瞧见吗?”


    池颖月这才咬咬牙,应下了。


    平日难得出门,今日又未能尽兴,还要躲躲藏藏不能见人,直到回去的马车上,她心里都还憋着气。


    见宣王闭目养神,她试探着问道:“昭王这是重伤痊愈了?”


    她的印象还停留在池萤出嫁前,那时人人都说昭王重伤难治,且性情残暴,她生怕嫁过去受尽折磨,说不准还要给他陪葬,要死要活地不肯嫁,顶着欺君之罪牵连全家的风险,大费周章让池萤替嫁,结果现在告诉她,昭王没事了?


    不光没事了,他还生得面如冠玉,身份地位又摆在这里,哪怕是个瞎子,那也不差啊!早知如此,她又何必费这个劲!


    先前池萤想要换回来,还说昭王待她不错,她还以为这是哄自己去送死,结果她说的竟是真的?


    池颖月悄然瞥眼宣王,他近日也不知怎么了,想来是为朝堂之事烦心,对她也不似从前那般温柔体贴了。


    她暗暗咬紧后槽牙,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罢了,终究是不一样的,皇帝总不可能传位给一个双目失明的儿子,宣王是最有赢面的皇子,她的孩子将来可是皇长子!


    再怎么也比去服侍一个瞎子强。


    那厢池萤与晏雪摧踏上一艘游船,摇橹的船夫是自己人,船舱摆了茶水和点心,四角还挂着各种十二花神的花灯。


    船桨划开水面,漾起粼粼碧波,游船晃晃悠悠往湖心去。


    池萤牵着晏雪摧的手,缓缓往船尾走去。


    放眼望去,满河星星点点,夜风送来花香,从河岸飘来的荷花灯缀在水面上,灯影明明灭灭,远处的画舫中有丝竹声飘来,慢悠悠的调子,夹杂着水浪拍打船身的撞击声,船桨摇曳的欸乃声,听得人身心惬意,从头到脚都放松下来。


    池萤有些想法,但见昭王一身规整锦袍,举手投足间皆是天潢贵胄不食人间烟火的气场,恐怕不会愿意……


    晏雪摧察觉她的迟疑,开口问:“怎么了?”


    池萤抿唇道:“殿下愿不愿意,躺在甲板上听水声,捉星星?”


    晏雪摧唇角弯起:“捉星星?”


    尽管不太明白,但他还是把自己的手交给了她。


    池萤小心翼翼牵着他的手,脚底踩出吱呀的声响,往甲板上走去。


    程淮与船夫绷紧神经盯着这一幕,虽说这一带已经被他确认过,水下与远处林中都不曾藏凶,但他也不敢保证,王妃会不会选在此时动手,把自家殿下推入水中。


    两人的位置离水面只有一步之遥,程淮眼睁睁看着王妃拉着殿下的手伸入河水中,不知在捞什么东西,鱼虾吗?


    船尾甲板上,晏雪摧伸手触入微凉的河面,耳边那个轻柔温软的嗓音含着笑,告诉他:“殿下摸到了吗?星星就在你的掌心。”


    他已经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场景。


    河面漂浮的细碎光点,


    两岸攒动的灯火,船身悬挂的花灯,以及身边少女,语笑嫣然的面容轮廓——


    作者有话说:50个随机红包[害羞][害羞]


    第47章


    水面波光粼粼,如万千星子碎落,掌心掬水,仿佛能捧起一汪小小的星海。


    池萤觉得他的手真好看。


    白皙修长,指骨分明,被微凉的河水浸过,手背青筋蛰伏,冷白如玉的骨节透着淡淡的粉。


    池萤托着他的手,竟恍惚想起无数个暗夜,这只手是如何抚过她全身的每一寸皮肉,如何不知收敛地揉摁、勾缠,迫使她溢出不受控制的低吟……思及此,她便忍不住脸红心跳。


    晏雪摧察觉她忽如其来的拘谨,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池萤不再看他的手,转过身顺势躺在甲板上,枕着水浪拍打声,看两岸灯火,看天上星。


    她斟酌许久,小声开口道:“我是想对殿下说,殿下只是短暂的看不见,但这些美好的事物依旧围绕在殿下身边,你可以听到鼓乐声、水浪声,可以感受到夜风的柔、湖水的凉,未必亲眼看到,只要静下心来感受,世间美好一直都在。”


    少女温软的嗓音如春水漫过耳际,晏雪摧心口发紧,仿佛心间最柔软之处被人包裹着,拽着他一点点沉陷,又在无声处漾开细密的酥麻。


    自他失明之后,阖府上下缄口不提,唯恐惹他动怒,而他为了压制心内的躁乱与戾气,心性也愈发阴郁残酷,不光在外恶名昭著,身边心腹在他面前也无不是噤若寒蝉。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同他说话,敢直面他的残缺,告诉他,世间还有触手可及的美好。


    晏雪摧随她并肩躺在甲板上,枕水而卧。


    眼前晃荡着无数光点,鼻尖萦绕着清浅的橙花香,他忽然翻过身,手掌撑在她身侧,朦胧的视野中,映出一片雪白的光影,少女眼瞳乌亮,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住,睁得圆滚滚的。


    池萤一想到程淮和船夫还在船头,哪敢幕天席地与他亲近,慌乱间生硬地扯开话题,“那个,宣王殿下……”


    晏雪摧唇边笑意微滞,“提他作甚?”


    池萤道:“我突然想起来,群芳宴下暖情香的丽妃,不正是宣王的母妃吗?”


    “是。”晏雪摧嗓音中听不出情绪。


    池萤有些担心:“他不会因此记恨殿下了吧?”


    晏雪摧不置可否。


    岂止是记恨。


    宣王与荣王既是亲兄弟,母亲皆同出宁氏一族,从他查出荣王谋害兄长开始,就与宁家结下了深仇大恨,宁家这几年更是屡屡派人刺杀。


    如今他扳倒丽妃,暗中诱荣王逼宫,宁家作为荣王的后盾,他势必要斩草除根,不留后患的。


    他与宣王,只有你死我活这一个结果。


    更不必说,他还暗中惦记着自己的王妃,单这一点,晏雪摧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晏雪摧唇边笑意不明,淡淡道:“是记恨着。”


    池萤心道难怪方才见面,宣王看上去脸色不冷不热,笑得也勉强。


    她瞬间紧张起来,抓住他衣袖的手指微微发紧,“他会不会暗中对殿下下手?”


    晏雪摧半真半假道:“怎么不会,我身上有几道伤可都是他的手笔。”


    池萤愕然张了张口,想想还是把怨毒的话咽下去,她终究不好私下议论皇子。


    她还在想他身上那些伤,男人却忽然伸手扣开衣带,池萤吓得心慌,赶忙道:“殿下要在这里作甚?”


    晏雪摧语气坦然:“给你看看伤口。”


    池萤:“……这就不用了吧,天色这么暗,这里也看不清楚,咱们回去再看?”


    晏雪摧扫过四周,船尾的确只有零星灯光闪烁,但船舱内却是灯火通明。


    他提议道:“去船舱?”


    池萤望向点满十二花神灯的船舱,实在没办法违心地说一句“船舱也暗”,只能认命地作罢,扶他去了船舱内。


    游船虽不大,但舱内五脏俱全,池萤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降下了四面的竹帘,并特意解释道:“我是怕外人瞧见殿下。”


    晏雪摧忍不住笑:“好。”


    他起身走到船头,低声吩咐程淮二人几句,程淮当即拱手退下,与船夫上了暗处的另一条船,几丈之外,既能保障殿下的安全,也不打扰两位主子办事。


    船上只剩两人。


    池萤羞赧地捂住了脸。


    他居然还把人赶走了,心思简直是昭然若揭。


    本以为来游船上看看夜景玩玩水,没想到又……她是最不愿意房中私事被人知晓的,如今倒好,闹得人尽皆知。


    顾念昭王对船舱内的布置并不熟悉,池萤只得扶他先在案几前坐下,刚想倒杯茶缓解尴尬,腰身倏然一紧,人已猝不及防被他揽入怀中。


    彼此温热的呼吸近在咫尺,他仿佛“看”了她许久,待她颤颤抬起眼,他的吻才轻轻落在她眼睫,再是鼻尖和嘴唇。


    池萤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印象中,他似乎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的时刻。


    他总是迫切的,炽烈的,不容拒绝的,然而此刻,他轻轻捧起她的脸,春水般轻柔的吻缓缓落在她脸颊。


    池萤有种错觉,仿佛自己是被他珍视的,心脏被温柔包裹,悸动更甚以往。


    甚至有一股难以启齿的情动蔓延开来,想被他抱得更紧,吻得更深。


    这个念头让她陷入迷茫,也让她本能地搂紧男人的腰身,与他贴得更近。


    晏雪摧吻她嫣红的唇瓣,缓缓逶迤往下。


    以往眼前一片黑暗,唯独鼻端这一抹清甜温暖的橙花香,与指尖所到之处的柔软滑腻能让他辨识她、彻底感受她。


    今日却又不同,隔着朦胧的光影,他看到纱裙温软的粉,唇上艳丽的红,以及那锁骨之下晃眼的白,与他想象中的色泽逐一重合。


    他终于更清楚地明白,自己在亲吻怎样的一处,这里是雪若凝脂,还是艳若海棠。


    于是他的吻,不再是黑暗中仅凭直觉的摸索,而是变成视线与触觉交替的狂欢。


    像一个已然重获光明的人,迫不及待地观赏眼前一切美好的景致,任何一处都不想放过。


    他让她坐到自己身上来,不错分毫地看她窈窕纤细的轮廓,看那簇雪白柔软随着船身晃荡,看她三千青丝垂落如瀑,在他腰腹间一圈圈地打旋儿,也看她钗环坠落,尖端刺向他那些早已痊愈的陈年旧伤,留下令人愉悦的痛与痒。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河面灯火零落,两岸行人寥寥,喧嚣寂灭,锦绣阑珊,唯有湖心这一处依旧灯火通明。


    池萤到后面意识有些恍惚了,几乎以为自己躺在一方水幕上,分不清身下是船还是水,直到两人皆是满身淋漓,她这才猝然清醒过来,慌乱无助地看向眼前一片狼藉。


    “殿下,我……”她好像做错了事。


    结果那人非但没有太诧异,指尖竟是捻了抹溅在心口的水珠,浅尝了下。


    池萤顿时面上大窘,“你……”


    晏雪摧尝完,才仿若后知后觉地说道:“抱歉,没看到是什么。”


    池萤满脸羞惭,若非他双目失明,她真的以为他是故意为之。


    晏雪摧从身侧摸出一件衣裳,似乎被他撕坏了,横竖也穿不得了,便拿给她道:“替我擦身。”


    池萤看向自己那件可怜兮兮的小衣,好在船上备有干净的衣裳,否则她都不知如何出去见人。


    她咬紧下唇,硬着头皮拿着小衣,沿着他身前的脏污轻轻擦拭。


    知他目不能视,她在这


    些事上已经慢慢克服了赤身的羞赧,可以习以为常、不着寸缕地替他清理。


    晏雪摧便看着那一抹明媚白光靠近,青丝垂坠,隐约两点梅红,她也会时不时抬头,确认他真的看不到,然后才放心地继续。


    小衣拂过他紧实有力的腰腹,池萤清晰地看到他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从前她还以为这些都是战场上留下来的伤疤,殊不知许许多多都来自他那些残害手足的兄弟。


    宣王也是道貌岸然,衣冠禽兽,看来下回再见面,她最好是绕道走,以免惹祸上身。


    至于宣王身后那女子,池萤不确定他们是不是一起的,可她看那女子的身段,竟是像极了池颖月,并且她还戴着幕篱。她如今是最不能抛头露面的,若要出门,必定戴着幕篱。


    倘若真是她,那她攀上的高枝便是宣王?


    池萤摇摇头,意识到自己想远了,人脸都没看到,还是不要胡乱猜测的好。


    晏雪摧见她沿着他腹肌来回擦拭许久,不知在发什么呆,忍不住问:“在想什么?”


    池萤回过神,赶忙道:“没有。”


    她迅速替他清理干净,将干净的衣袍取来给他,这才开始替自己擦拭。


    也没想到自己今日为何如此失态,也许是船舱内旖-旎的氛围,也许是水面摇摇晃晃,让她即便是不动,身子也随之深深陷入,无规律地随波逐流,刚好风起时,船身剧烈晃动了一下,给了她直抵天灵盖的刺激……


    她低着头,将蹆间最后一点泥泞用力擦干,可才等到她换上衣裙,人又被他一把拉回去。


    池萤不得不咬牙提醒他:“我只有这件干净衣服了。”


    晏雪摧笑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他将人揽在身侧,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两人相互依偎,晃晃悠悠地躺在船舱内,满身的疲惫就这么一点点消散。


    池萤被他拢在怀中,悄悄抬眼看他的脸。


    冷白的肤色被烛火晕染出一层柔和的暖黄,眼眸是一如既往的深灰底色,却在灯烛辉映下,摇曳着细碎明亮的光点。


    今日她过得很快乐,有那么几个时刻,她几乎忘记了所有的烦扰。


    这样的日子美好得令人发慌,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那个很像池颖月的人出现提醒了她。


    眼前的一切非她所拥有,总有一日要物归原主,或许会以更加残酷的方式,将这如梦似幻的美好彻底撕得粉碎。


    正胡思乱想间,一个温热的吻裹着浅浅的呼吸,重新落在她脸颊。


    第48章


    北镇抚司。


    林院判奉命前来医治一名诏狱中严刑拷打濒死的官员,过后顺道替晏雪摧诊察眼睛。


    饯春节那日起,他终于告别黑暗,能够感知到寻常的光影,辨认基本的色泽,尽管视野依旧混乱不清,那种不能把控的混沌感亦会加剧他心中的焦灼,可比之从前,已算是大有进展。


    林院判听他描述起视觉的变化,心下大大松口气,两年的苦心医治总算没有白费,“复明也需要一个过程,待余毒慢慢清除,殿下的视力也会愈发清晰,不出半年,定能恢复如初。”


    晏雪摧心知急求不得,淡然颔首道:“此事先莫要声张。”


    林院判忙保证:“殿下未有吩咐,微臣绝不敢私自泄露半分。”


    ……


    四月下旬,晏雪摧愈发公务繁忙,只每晚回府与她温存一夜,白日几乎不见人影,池萤便趁此机会去了趟柳棉巷。


    连云、奉月二人随行保护她的安危,却并不像从前那般不知变通地寸步不离,池萤吩咐她们去买什么,她们也都恭顺照做。


    池萤便趁这片刻功夫,匆匆进门看望薛姨娘。


    院里头两个丫鬟手脚勤快,里里外外都打理得整洁妥帖。


    今日池萤来,两人一听是买下她们的主子,赶忙放下手里活计,上前来拜见。


    池萤进屋,见薛姨娘倚着引枕靠在床头,眯着眼打盹,她缓步上前,柔声唤了句“阿娘”。


    薛姨娘恍惚还以为听错了,睁开眼睛,竟见果真是女儿过来,当即喜出望外。


    池萤坐到床边来,“阿娘身子可还好?这院子住得可还习惯?”


    薛姨娘含笑点头:“一切都好。”


    远离殷氏和池府那群刁仆,没人三天两头地欺辱为难,安安静静地待在这一方小院,日子岂会不舒心?


    她这几日身上也爽利多了,只是心里担忧女儿的处境。


    池萤瞧出她气色不错,心下稍稍安定:“阿娘,我不能多待,一会儿便要回去了,你安心在此将养,想吃什么、用什么尽管吩咐她们。”


    薛姨娘急着问她:“你替二姑娘嫁给哪位王爷?可有危险?殷夫人说你……”


    池萤抿唇道:“王爷待我很好,殷氏无非是见我过得好,出言恐吓罢了。”


    薛姨娘将信将疑:“当真如此?”


    不过她见女儿肤色莹润,人比花娇,是难得气血充盈的好模样,倒的确比先前清瘦羸弱的样子好了太多。


    池萤给她瞧发髻上的金步摇和手腕的碧玺珠子,轻声道:“且不说他是皇子,生得俊美无俦,矜贵不凡,但凡得了珍宝,更是日日往我屋里送,饯春节还带我出府逛灯游湖,待我好到……只叫我觉得羞愧难当。”


    薛姨娘轻叹:“娘知道你不是贪图富贵的人,你向来又是报喜不报忧的,他待你再好,那也是皇室子弟,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何况你还是替嫁……”


    池萤低下头道:“阿娘,我都明白,我不会在富贵恩宠中迷失自己,只求平稳度日,万事周全。”


    薛姨娘点点头:“我这里平日不会有事,不必总是冒险过来,你自己一切小心。”


    池萤都颔首应下。


    时间不多,她给薛姨娘留了银两,又仔细交代两个丫鬟,她若是不便前来,便让她们每隔十日去趟如意斋,她会吩咐香琴每十日来买一次点心,薛姨娘这里有任何状况,也好叫她及时知晓。


    池萤从柳绵巷出来,回到昭王府,却见府门外停着一辆华丽的锦蓬马车,从上面下来两名锦衣华服的贵女,仔细瞧去,其中一人竟是玉熙公主。


    玉熙公主没想到在府门口见到她,欢喜地朝她招手,“七嫂!”


    池萤忙上前见礼,“公主今日怎么过来了?”


    玉熙公主道:“我难得出宫一趟,方才去琳琅阁给柔宜挑了件生辰礼,顺路来瞧瞧你和庄妃娘娘。”


    又指着身旁着湖蓝银丝团花裙的女子道:“这是我的伴读,昭武将军之女宁紫芝。”


    宁紫芝亦朝她盈盈施礼。


    柔宜郡主生辰宴将至,两人在宫中挑了许久孩子的玩意,却都不是很满意,宁紫芝便提议出宫逛逛。


    玉熙公主便到京中贵女常去的琳琅阁,挑了件六面玲珑多宝盒,每面打开都是一件精致的小首饰,小孩子最喜欢这些。


    贺礼准备妥当,玉熙公主转道来昭王府,看望池萤和庄妃。


    这也是皇后的意思。


    皇后知她今日出宫,特意从内务府取了些养心安神、理气解郁的上等补品,吩咐她带过来。


    池萤正要领她们进府,宁紫芝却止住脚步,面色有些不自然地对玉熙公主道:“我就不进去了,贺礼既已备好,我这便回府了。”


    池萤这才反应过来,她也是宁家人,杀害定王的荣王正是她表兄,玉熙公主又是皇后的女儿,庄妃正是因皇后所赠的佛珠才致癔症……


    虽说罪不及子女,但池萤想到庄妃这些年所受之苦,心中还是隐隐有些疙瘩。


    玉熙公主也想到了,宁紫芝是荣王的表妹,怕她入府不自在,又惹得庄妃伤怀,便挥挥手,让人先回去了。


    池萤看着玉熙公主一派纯真的笑靥,心想她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罢了,哪里知晓那些宫闱险恶。


    她收拾好情绪,将人请进府,及至寿春堂,琼林也热情地将人迎进去。


    庄妃多年未见玉熙,心中自是欢喜,吩咐下人又是看茶,又是上点心,玉熙公主又是个活泼伶俐的性子,说起宫中趣闻,逗得庄妃直笑。


    玉熙公主待了小半日,回宫前还拉着池萤的手道:“初四柔宜生辰,七嫂可一定要去啊,我们和几位嫂嫂打叶子牌。”


    池萤含笑应好。


    玉熙公主回宫后便去见了皇后,晚间留在坤宁宫用膳。


    皇后知她刚从昭王府回来,便问起庄妃的近况。


    玉熙如实道:“我去的时候,庄妃娘娘精神尚可,虽有愁容,但还能与我说笑,似比从前好转许多。”


    皇后若有所思,“她


    可还时常礼佛念经?”


    玉熙想了想道:“这倒没问过,不过屋内好似有佛香,她应该会替定王兄与昭王兄念经祈福吧。”


    皇后便没再多问了。


    ……


    晏雪摧回府后,已经知晓玉熙今日来过,她送来的那些药材也已找人验过,的确都是宫中上好的补品,并无问题。


    不过晏雪摧也能想到,自己双目失明,已与储位无缘,皇后不会在他身上动心思,自然也不会再对付母妃。


    池萤没提白日出府一事,只同他说起玉熙公主今日来看庄妃,还邀她初四前往庆王府,为柔宜郡主庆生。


    晏雪摧微微蹙眉,“她特意邀你同去?”


    池萤:“是啊。”


    晏雪摧问道:“那宁衡之女今日也来过?”


    池萤愣了下才想起来:“是昭武将军之女宁紫芝,公主的那位伴读?”


    晏雪摧:“嗯。”


    池萤:“她陪公主一起来的,不过没进府。”


    昭武将军宁衡乃是荣王母舅,其子宁肃又是虎贲卫副指挥,正是参与荣王此次逼宫的重要调度之人。


    据赵衢那边的消息,荣王现已多方联络,但具体何时起事,仍在观望之中。


    荣王自也不会将身家性命与前程地位全盘托付给赵衢一人,亦有其他心腹暗中部署,以保万无一失。


    倘若宁紫芝是宁肃派来,怂恿玉熙与阿萤同去,那么极有可能,荣王会在逼宫当日围困庆王府,届时不少皇室宗亲、朝臣家眷都会到场,如此不光能将控制府中一众皇子,以防他们轻举妄动,还能牵制住女眷们背后的父兄与夫婿,胁迫他们乖乖听命。


    所以荣王极有可能就在五月初四逼宫。


    晏雪摧眸中掠过一丝凛冽寒意。


    池萤很少见他面色如此沉肃,不由得紧张起来:“有什么问题吗?那郡主的生辰宴,我们还要不要去?”


    晏雪摧摩挲着她发顶,沉吟片刻道:“可能会有危险。”


    池萤脸色泛白:“啊?”


    可该去还是得去。


    荣王逼宫,自己虽在明面上不构成争储威胁,但深仇大恨在前,他又执掌锦衣卫,荣王必定带兵包围昭王府,以母妃的安危威胁他就范。


    母妃多年深居简出便罢了,可若阿萤也避而不去,反而容易打草惊蛇,让荣王以为他暗中得了风声,故而让妻子规避此行风险。


    如此一来,结果无非两种,要么是为昭王府迎来更重的兵力围剿,要么就是让荣王继续畏首畏尾,按兵不动。


    两种结果皆非他所愿,既然决心引蛇出洞,势必要以身入局,走出这一步,昭王府与庆王府必然都在荣王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下,阿萤在何处已无太大分别。


    当务之急是提前暗中部署,确保她与母妃万无一失。


    只是荣王瞻前顾后,要让他彻底放下顾虑、孤注一掷,还是得再添把火。


    晏雪摧心中很快有了主意。


    这番思虑良久,才意识到怀中人还在等他回答,“殿下?”


    晏雪摧低头吻她前额,轻声道:“你只当是寻常宴会,不必多言,更不要出头,跟在众人之间即可。我会派人在庆王府布下防卫,无论发生何事,都莫要害怕,会有暗卫护你周全,我不会让你有事。”


    池萤闻言却更是紧张不已,脸色都泛了白,但还是讷讷地点头。


    他说这些,本是让她有个准备,没曾想反而惊吓到了她,以致于她这夜一直绷着身子,叫他青筋暴起,浑身发汗,险些早早交代出去。


    无奈只能放缓动作,细细吻着她脸颊,耐着性子一遍遍地安抚,才叫她稍稍放松下来——


    作者有话说:荣王:屏幕前的家人们觉得我能成功吗[墨镜]


    家人们:hetui[化了]


    第49章


    永成帝这几日夜夜辗转难眠。


    万万没想到,幽禁鹤停苑的荣王竟然生出谋朝篡位之心,要将他这个父皇取而代之!


    尽管昭王已将此事上禀,羽林卫与锦衣卫提前在宫内外布防,京军三大营随时可以出兵,可逼宫到底免不了一场恶战,再多的护卫军,也未必能保他万无一失。


    要他说,直接将荣王擒拿审问,也免得他终日心惊胆战、夜不能寐,可如此一来,又难以将那些狼子野心的朝臣一网打尽。


    是以他只能听从昭王之计,静观其变,引蛇出洞。


    这夜,他再度从噩梦中惊醒,浑身汗洽股栗,当即命人召国师洞阳子入宫觐见,替自己再算一卦。


    孰料先前每每让他宽心的洞阳子,今夜却皱起了眉头。


    永成帝急忙问道:“可是有大凶之兆?”


    洞阳子推演片刻,斟酌道:“五月仲夏,阳气盛极,邪气作祟,端午正值恶月恶日,乃九毒日之首,《礼记》曰‘阴阳争,死生分’,并有子者不利父母之说。”


    永成帝大骇,他从未对国师提及荣王意图谋逆之事,竟被他说中了。


    见龙颜失色,洞阳子宽慰道:“卦象虽显有血光之灾,不过陛下龙气盛足,寻常凶煞伤不到陛下龙体,陛下只需端午前后注意辟邪驱毒,养精蓄锐,宜斋戒,止声色,忌纵欲,远离水域,待凶期过后,自可化险为夷。”


    永成帝暗暗将此话谨记,次日早朝,直接下旨取消筹备已久的端午龙舟赛,为避端午凶期,朝会由三日一朝改为五日一朝,当月亦决定不再踏足后宫。


    对此,朝野上下免不得议论纷纷。


    消息传到鹤停苑,荣王更加确信了圣躬违和的传言,终于下定决心,放手一搏。


    ……


    五月初,京郊匪患突起,粮仓无故走水,行宫高塔坍塌,事故接踵而至,京卫军不得已派兵前往,锦衣卫与羽林军也被迫支出兵力,分别前往调查和镇压。


    就连晏雪摧和几位锦衣卫千户,也在北镇抚司外遇刺受伤。


    人被救回昭王府,池萤赶到雁归楼,见他浑身是血的模样,吓得脸都白了。


    晏雪摧握住她冷汗涔涔的掌心,隐约看到她身上也被他染上几处殷红,不由牵唇一笑,生出些许逗弄之心,“怎么,怕我会死?”


    池萤只觉得这大片血色刺得双目生疼,一时手脚冰凉,呼吸都有些发颤。


    晏雪摧躺在床上轻叹一声,嗓音微弱:“我一死,你也能解脱了。”


    池萤原本没想这么多,可他一提这个,她心口便像是被人狠狠攥紧,喘不过呼吸。


    最开始以为他说的是,他一死,再不会有人缠着她夜夜索取,可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她或许还会有另一种解脱。


    昭王一死,她的王妃身份也就名存实亡了,她与池颖月各归各位,再也不用惶惶不可终日,连去看阿娘都偷偷摸摸……


    可打从心底深处,她真的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甚至是恐惧,她是怕死、怕身份暴露,可从未想过让他出事。


    池萤忍着心口的钝痛与痉挛,紧紧握住他的手:“殿下,你别说胡话,不会有事的……”


    林院判匆匆从太医院赶来,正要上前替昭王查看伤势,结果这个方才还气息奄奄,虚弱到话都说不出的人,已经气定神闲地坐了起来。


    池萤怔怔看着他慢条斯理褪下浸透血迹的外袍,露出胸口一道三寸长的刀痕。


    林院判仔细查看过后,略松口气道:“伤口不深,无需缝合,用金疮药涂抹几日,很快便能痊愈了。”


    又看向那件染血的衣袍,眉心直跳:“这些血迹是……”


    程淮看向红着眼圈的王妃,硬着头皮解释:“都是刺客的血。”


    若非如此,如何能让荣王与宁家人放松警惕。


    可程淮不明白,殿下方才明明可以解释,偏要装作一副身受重伤的模样,吓得王妃面如土色。


    池萤愣神半晌,才发现自己被骗了。


    仿佛扼住她喉咙的手慢慢地松开了,可喉间窒息般的痛楚依旧没有减少,她压抑着情绪起身,低声说道:“既然殿下无恙


    ,我便回漱玉斋了。”


    说罢转身便要离开,晏雪摧却在身后喊住她:“阿萤。”


    池萤抿唇不应,暗暗攥紧手心,扭过头没看他。


    晏雪摧只得放软语气:“你过来。”


    池萤紧紧咬着唇,站着没动,晏雪摧屏退众人,这才走上前来,牵住她的手,“你方才这是担心我?”


    池萤硬声道:“没有。”


    晏雪摧摩挲着她指尖,触摸到黏糊的血迹,便将人拉到身前来,温水打湿巾帕,凭着那点模糊的光感,细细替她擦拭掌心和指缝。


    见她还兀自生闷气,晏雪摧道:“受伤于我本就是家常便饭,你刚嫁过来时不就知道了吗?我只是没想到,你会这样担心我。”


    池萤不太明白,心里那股冲动还是让她没忍住脱口而出:“殿下为了不让母妃伤心难过,可以隐瞒眼盲之症足足两年,到我这里,为何却要……”


    就因为她比较好骗吗?


    还是说,她就是个可以不用顾及感受,胡乱戏弄的人?


    但话说一半,她便后悔了。


    这时候扯庄妃作甚,她又是个什么身份呢,她连真正的王妃都不是,连替他担心的资格都没有,怎么有胆子质问他这些?


    她咬紧下唇瓣,强忍泪意道:“是我胡言乱语,殿下不必……”


    “阿萤,”晏雪摧也没料到她会说这话,沉默片刻才道,“我不告诉母妃,是因为我是她仅剩的儿子,她必会为我担心,可我不知道你的心意,不知你是否也会担心我,心疼我。”


    池萤怔怔地被他转过身,被迫对上他的脸。


    晏雪摧看到她似乎泛红的眼眶,抬手碰到她眼尾,果然摸到一抹洇开的泪痕。


    他的指尖仿佛被灼痛了一下,终是放低了嗓音道:“现在我知道了。”


    池萤闷声道:“殿下知道什么了?”


    晏雪摧抿唇一笑,将金疮药递给她:“帮我上药吧。”


    池萤很想拒绝:“我让元德公公进来吧。”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有这样大的气性,敢对他一个王爷摆脸子说不。


    晏雪摧却是不依不饶:“就要你。”


    池萤拗不过他,又见他伤口还渗着血,委实也不好再耽搁,还是压下心中那股没来由的气闷,替他止血抹药。


    许是她手重了些,才将纱布按压上去,便听到他轻轻嘶了声,额头隐有青筋鼓动。


    她心下一紧,忙问:“殿下疼吗?”


    晏雪摧笑道:“疼啊,不过你替我处理伤口,我求之不得,便是疼,我也喜欢得紧。”


    池萤暗自腹诽,他总说这些似是而非的话,叫人心里不上不下。


    上过药,池萤一边用纱布替他包扎,一边忍不住问道:“是谁刺杀殿下?”


    见他一时未答,她便猜测道:“是宣王吗?”


    晏雪摧一向不喜她提宣王,不过此时听到,倒让他心情不错,可见在她心里,宣王算是头等心腹大患了。


    他揉了揉她的鬓发,没有直说,只道:“我对外称重伤,不宜此时露面,明日柔宜生辰宴,你自己可以吗?”


    池萤提前知晓明日或许不会太平,心里其实也隐隐不安,可他既说了会派人护她安然无恙,她也只能压下那份惶恐,勉强点点头。


    她看到有暗卫在外徘徊,猜到他与下属有要事商议,干脆起身告退:“殿下在此好好养伤,我衣裙也脏了,这便回去换下,今日就不打扰殿下休息了。”


    晏雪摧却道:“我叫人替你将换洗的衣服送来。”


    池萤:“……”


    晏雪摧:“你若不习惯在这,我随你去漱玉斋。”


    池萤心叹一声,终究还是没走得成。


    ……


    翌日一早,芳春姑姑与香琴带着精致繁丽的头面与衣裙过来,替她盛装打扮一番。


    池萤就这么惴惴不安地,上了前往庆王府的马车。


    庆王府并未听到什么风声,阖府上下洋溢着欢快和睦的氛围。


    早在一个月前,府上就着手准备小郡主的生辰宴,府道上铺满软毯,园子里绑了秋千,处处按照小女童的喜好布置。


    府上大多还是群芳宴上的熟悉面孔,还有几名命妇也是她提前做了功课,在画像上见过的,又有玉熙公主从中调和气氛,池萤也慢慢地放松下来。


    两岁的小郡主身穿桃红撒花裙,头顶扎两个小啾啾,被几个丫鬟护着骑摇摇木马,没过多久便失了兴致,又跑到草地上追鞠球。


    小女娃不认生,谁来抱她都不哭,见到池萤,还抡起两条肉肉手臂,就要她抱。


    池萤哪里抱过孩子,还是这金尊玉贵的小郡主,生怕姿势不对伤到她。


    庆王妃却不担心,一边教她怎么抱,一边笑着说道:“弟妹与七弟也成亲几个月了,抓紧些,明年这时候也能抱上孩子了。”


    池萤满脸羞赧,心中却不敢奢望什么,前路茫茫,明年这时候,自己还不知身在何处,不过是走一步看一步。


    她将带来的生辰礼送给庆王妃,便随玉熙公主前往水榭小坐。


    王爷们今日似乎都有公务,睿王妃也不曾过来,只来了庆阳母妃兰嫔,纯仪公主,惠贞公主,宣王妃等人。


    池萤见到惠贞公主,装作熟络地施了一礼,却未曾见到上回同她一起的两名贵女,倒是惠贞公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玉熙拉她到一边,悄悄说道:“那徐绾的父亲工部侍郎上个月被锦衣卫查办,彭锦心的父亲昭毅将军也因为私吞军饷,前些日子被抄了家……”


    池萤听得暗暗心惊,怎么这么巧,群芳宴过后两家都出了事……


    那厢宣王妃朝她见过礼,倒是关心地问道:“听闻昭王昨日遇刺,不知伤势可还要紧?”


    水榭内都是宗亲女眷,对朝野之事不太关心,也是这时才知昭王受了伤,都赶忙围过来询问。


    池萤只能按照晏雪摧对外宣称的那样,含糊道:“殿下昨日失血过多,伤势颇重,不过性命无虞,太医叮嘱了需好生静养些时日,是以今日不能亲自前来了。”


    说这话时也是尽力掩盖心虚,因为这人不非但没有静养,昨日还闹到三更。


    可不是失血过多么,伤口崩裂几回,原本不算严重的,也要被他糟蹋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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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众人说说笑笑地落座,玉熙公主便张罗着玩叶子戏。


    池萤为应付今日,早已在王府研究过叶子戏,晓得基本的规则,玉熙公主便拉着她与宣王妃、惠贞公主陪兰嫔一桌,自己则在一旁看热闹。


    兰嫔坐庄,其他三人为闲家,三人见兰嫔年纪最长,又是小郡主的祖母,自是心照不宣地让着她。


    兰嫔顺利赢了两局,不由得推牌笑道:“不行不行,输了可要挨罚的,那鲁智深、武松都被你们藏着掖着不肯出。”


    只是她位分不算高,平日见了公主们也是恭敬有加,哪敢定规则来罚她们,便对看热闹的玉熙道:“不如玉熙公主定个罚则,免得你们都不肯出大牌。”


    池萤看向玉熙,见她眼波流转,不知在想什么坏主意,果然见她灵机一动道:“兰嫔娘娘若输了,便偷偷讲一句父皇的缺点,惠贞姐姐和两位嫂嫂都是成过亲的,那便一人说一件闺房乐事,你们看如何?”


    众人无奈极了,宣王妃垂眸不语,池萤更是窘迫万分,惠贞公主睨着她不知说什么好:“你啊……”


    兰嫔亦是啼笑皆非:“那岂不是便宜了公主一个人。”


    玉熙低低窃笑:“不过咱们都说好了,只是天知地知就们五人知晓,绝不外传便是了!”


    果然这罚则一出,牌面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兰嫔哪敢妄议永成帝的不是,卯足了劲儿要赢,好在手气不错,又一把庄赢,她眉开眼笑,玉熙公主立刻起哄,叫输方三家赶紧认罚。


    惠贞公主是纡尊下降,驸马鞍前马后哄着她,虽轻易不外言,但说起来也是落落大方的:“驸马苦练化妆之术,日日为我描眉,这算吗?”


    玉熙抚掌笑道:“算算算,就知道驸马对你最好了!嘿嘿,轮到七嫂了!”


    池萤一时语滞。


    昭王双目失明,像对弈、赏花啊这些都不好胡诌,他们能有的闺房之乐着实有限,她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不可言说的画面……


    这满脸绯红的窘态,落在众人眼中已是不言而喻了。


    玉熙满脸促狭:“七哥与七嫂如胶似漆,上回在群芳宴,我可都瞧着了,七哥一直与你十指紧扣,生怕七嫂跑了似的,我瞧你二人闺房趣事可少不了,快说快说!”


    池萤迟疑半晌,只得半真半假道:“殿下目不能视,常让我念书给他听。”


    只不过念的是避火图罢了。


    虽说不够想象中劲爆,但玉熙考虑到昭王眼疾不便,便也不再为难她了。


    池萤松口气,众人的目光又落在宣王妃身上。


    宣王妃无奈笑道:“我与殿下无非是读书作画,无甚趣事可言。”


    玉熙公主哪里满意:“谁人不知五嫂才学斐然,书画一绝,说些我们不知道的!”


    宣王妃藏于袖中的手指慢慢握紧,指尖发白。


    其实与宣王一起读书作画还是成亲之初,这两年他们维持着相敬如宾的表象,也会为子嗣例行公事,可宣王妃心知,他不喜她的冷清无趣,更不喜为了权势不得已而为之的联姻,偏偏她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迟迟未能诞下嫡长子,叫他心中乏闷难遣,遮遮掩掩去外头寻欢……


    她也曾丢下-体面,暗中去看过那女子。


    这女子吃穿做派倒也一副大户闺秀模样,宜喜宜嗔,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皆是她学不来的明媚鲜活。


    她心中苦闷,也茫然,直到见到昭王妃,这种茫然更是到达顶峰。


    昭王妃,与宣王养在外苑的女子竟是模样相仿!


    只是两人性情却是不同,一个明艳娇嗔,一个温柔婉顺,并非同一人。


    可宣王见到昭王妃时,那藏不住的失态,也让她心中犹如针扎。


    她暗中调查多时,心中已有了个猜测,可为了宣王的前程,自己的名声与家族的期许,她不敢声张,更不敢闹大。


    心中苦涩难言,却也隐隐艳羡,自己嫁的也是才貌双全,最有望继承大统的皇子,却把日子过得一潭死水,而昭王妃嫁给一个双目失明、臭名昭著的皇子,反倒是琴瑟调和,恩爱有加。


    昭王妃更是被自己的丈夫惦记于心……


    宣王妃面上勉强抿出笑意,满心却是寒凉苦涩。


    正当此时,府门外倏忽传来一阵异动,铁甲摩擦声与兵器声由远及近,听闻动静的众人当即暂停玩乐,遣小厮去前院打听。


    池萤暗暗攥紧手心,她一早知道今日必有风波,方才牌桌上一直心神不宁,此刻闻得风声,更是心惊胆战,冷汗涔涔。


    那打探消息的小厮连爬带滚地回来禀报,一句“王府被人包围”的话才出,一群身披寒光重甲的金吾卫已然闯入,顷刻间包抄整个花园和水榭,将府上众人,包括公主、王妃、朝臣家眷在内的一众宾客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惊慌失措,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为首的金吾卫首领扬声喝道:“奉命缉拿逆党,今日谁也不许踏出庆王府一步,否则就地格杀!”


    庆王带着府卫疾步赶来,见对方竟是金吾卫装束,当即斥问:“你们奉何人的令,胆敢围困亲王府邸?”


    那金吾卫首领只道:“府上出了犯上作乱的奸细,我等奉命前来拿人。”


    庆王扯唇冷笑道:“府上都是皇室宗亲、朝臣女眷,何来的逆党?待我奏报父皇,你可知是何罪名?”


    说罢当即挥手,命府兵上前,要将这群不速之客当场拿下。


    谁知这些金吾卫根本不放在眼里,直接手起刀落,几个打头阵的府兵瞬间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宗亲女眷们哪里见过这等血腥场面,离得较近的几人目睹那滚落在地的血红头颅,当即吓得失声尖叫。


    池萤被连云、奉月护在人群中,虽未看清全貌,却也瞥见一抹浓稠的血色,当下面白如纸,遍体生寒。


    庆王见这些金吾卫手起刀落毫无顾忌,心下隐隐猜到事态不对,无奈他手下不过区区数十府卫,哪里敌得过这些来势汹汹的金吾卫精兵,不出片刻已被斩杀大半。


    他不知今日是何人作乱,选在柔宜生辰之际,分明就是要困住自己,顺便挟持这些宗亲女眷,用以牵制前朝。


    眼看着金吾卫将庆王府围成铁桶一般,庆王也不再作无谓抵抗,护着妻女,退至水榭。


    水榭内人人噤若寒蝉,抖若筛糠。


    那厢荣王带人杀出鹤停苑,命金吾卫指挥使卢骁包围紫禁城,自己则带领虎贲卫及一众心腹死士直捣皇城,一路杀至奉天门外。


    夜幕降临,火光冲天。


    荣王身披黑甲,仰头望向那翻腾壮丽的云龙阶石、层层丹陛、泱泱殿群,想起自己足足两年未曾踏足这奉天殿了,今日血染长刀,筹谋多年的至尊之位已近在咫尺,胸中只觉畅快淋漓!


    他手握长刀,刀尖滴血,拾阶而上,一路染红丹陛,就在离奉天殿仅一步之遥时,身后忽然响起整齐划一的铁甲声。


    他心中悚然一凛,霍然回头,却见原本仅有他心腹精兵的奉天门广场,不知何时涌入一群乌泱泱的甲兵,黑夜中宛若潮水般逼近。


    荣王攥紧刀柄的手青筋暴起,额头冷汗爆出,心底涌起前所未有的恐慌。


    虎贲卫被包围,周遭箭楼无数箭簇闪动着凛冽寒光,尽数对准他手下的将领。


    奉天门内一时血光冲天,满地尸体堆叠成山,虎贲卫连连败退,颓势尽显,就连他的左膀右臂宁肃也被一名锦衣卫统领斩断一臂,扣押于地。


    身后奉天殿门大开,荣王颤颤巍巍转过身,果见永成帝一身明黄龙袍,满脸阴沉地迈步出殿,身旁还跟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一身玄色长袍,眼覆白绸之人,不是晏雪摧又是何人!


    永成帝抬手指向他,厉声怒喝:“逆子!还不跪下!”


    荣王满脸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父皇。


    他满面红光,中气十足,哪有半点龙体违和的模样!


    不是连端午龙舟都取消了么,不是称病罢朝多日么?


    可此刻他竟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瓮中捉鳖!


    荣王自知大势已去,却不知哪一步出了差错,可一定与晏雪摧脱不了干系!


    他双腿发颤地跪下来,叩首于地:“父皇,儿臣知错……儿臣从无谋逆之心,是……是被人蛊惑了啊!是晏雪摧,定是他设局陷害儿臣!”


    晏雪摧覆眼的白绸在风中扬起,闻言轻笑:“荣王兄未免高估了我,层层部署,处处联络,可都荣王兄亲力亲为,今日起兵犯上作乱,杀入奉天殿,欲弑君篡位的亦是荣王兄,竟不知与我何干?”


    荣王眸中闪过一丝狠戾,握紧手中刀柄,骤然起身挥刀扑向晏雪摧,永成帝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攻势吓得连连后退,暗中蛰伏的赵衢见状,当即拔-出兵刃,挥向荣王。


    刀锋掠过咽喉的刹那,荣王终于看清了赵衢的脸,瞬间想通一切,可还未及开口,人已被一剑封喉,血染殿前,死不瞑目。


    晏雪摧眼前覆着白绸,只听轰然一声,荣王倒地,再无生息。


    奉天门外,刀枪剑戟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浓重的血腥气弥漫在整座皇城上空。


    唯有奉天殿经年不息的长明灯,明黄的火光撕毁血色的夜幕,照亮他掩在薄纱之下,灰冷如霜的眼眸。


    兄长在九泉之下,终究能安息了。


    ……


    围困庆王府的金吾卫一直在等皇城的动静,期间也有不少宗亲按捺不住,意图派人出府传递消息,可人还未出府,皆被金吾卫就地斩杀,毫不留情。


    笼罩在众人头顶的恐惧一直持续到黑夜。


    低泣声仍在继续,每隔片刻便有人头落地,


    众人惶惶整日,面如死灰地坐在地上,绝望地等待着。


    几个时辰下来,宣王妃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但犯上作乱的不会是宣王,行宫坍塌,工部焦头烂额,今日起兵之人定是要将他引过去,自己并未提前得到消息,如今亦被围困庆王府。


    更不会是庆王……


    她忽然抬眼看向身边的昭王妃。


    池萤也发觉了,宣王妃在看她。


    宣王妃目光温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说的,类似悲悯的情绪。


    她知道自己此举卑劣,却还是用仅有两人听到的声调,轻声叹道:“有人暗中谋逆,北镇抚司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未察觉,昭王那么宠爱你,竟也舍得让你身陷险境吗?”


    池萤一时怔愕,尚未及反应,外头响起一片厮杀声,几名锦衣卫千户率领精兵前来营救。


    双方殊死搏斗,眼看着锦衣卫人数渐增,金吾卫寡不敌众,死伤惨重,刀光血影间,水榭内众人趁乱四散逃离,池萤也被连云和奉月带着冲出重围。


    待到飞奔逃出庆王府,一辆锦蓬马车自远处疾驰而至,车帷掀起,眼覆白绸的熟悉人影缓缓下车,男人朝她伸出手,轻声唤道:“阿萤。”


    池萤面无血色,单薄紧绷的身子颤栗不止,积压了整日的惊惧情绪瞬间决堤——


    作者有话说:评论区50个随机红包继续[害羞][害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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