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疯犬酒店
卢琦是被痛醒的。
腹部隐隐作痛, 她迷迷糊糊爬起来,露露跟着起身,“怎么了宝宝?”
“没事。”卢琦去卫生间贴了卫生巾, 回来又躺下。
露露听见了她撕卫生巾的声音, 搂住她的腰,贴在她颈侧嗅闻了一会儿。
“来了吗?”他的声音有些疑惑。
“没有,应该快了。”卢琦翻了个身, 窝在露露怀里闭眼睡去。
露露抱着她,舔了舔她的脸颊。
他没有嗅到血腥气, 根据以往的经验,距离卢琦正式发.情应该还有一周。
成为了卢琦的同类后, 她的身体、她的气味对他更具吸引力。
以往露露只觉得卢琦发.情期的味道有点特殊,而今却有些莫名的躁动。
卢琦躺了一会儿, 腹部的疼痛越来越明显,倒也不是不能忍受, 只是比以往的痛经要强烈,一阵阵的, 痛得卢琦难以入睡。
露露察觉到她的异样,“怎么了?很难受吗?”
“嗯,”卢琦撑着坐了起来,“想喝水。”
露露打开床头灯, 去了厨房,带回杯温水。
卢琦接过, “谢谢。”
他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包裹住卢琦,“我去买布洛芬。”
卢琦顿了下。
不怪她总是忘记露露是狗。
露露某些时候表现得太过自然,一点儿没有非人类的生硬感, 比男人更像人。
卢琦本想说算了,大晚上的不必这么兴师动众。
“等一下,”她骤然看向露露,“你怎么去?”规则可不允许晚上出门。
“酒店内问题不大,动静小一点就不会引起野狗的注意。”
“万一发现了呢?”卢琦拉住他,“你说过,在这里你也受规则的限制。”
“那就杀了它们,”她苍白的脸色让露露担忧不已,“反正只是无主的野狗而已,不涉及财产纠纷。”
卢琦微愕。
他的语气风轻云淡,似乎根本没把那些可怖的巨狗放在眼里,对它们的态度也轻慢倨傲,仿佛它们是什么下等生物一般,根本不认可它们是他的同类。
更令卢琦难过的是,他轻而易举地说出了“财产纠纷”四个字。
他视同类的生命为财产纠纷……像是警察、律师和法院都将他的死亡判定为财产损失。
露露俯身,贴了贴卢琦的额角,“别担心卢琦,我会把药带回来,你马上就会变好。”
“我和你一起去。”卢琦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被露露按住。
“不可以,夜晚很危险。”他语气严肃,“你必须待在房间,绝对不能出去。”
“我会待在你身边的,不乱走。”卢琦保证。
露露沉默片刻,还是摇头,“不行。”
那对浅金色的眼睫下垂着,遮住了眼睛。从露露的神情中,卢琦窥见了那天晚上发生的惨剧。
即使她贴身跟着他,也一样会在夜晚遭遇不幸。
卢琦在床上膝行两步,他现在没有尾巴了,她就托起了他的下巴。
露露茫然地看着她。
她是想说点什么的,对着小狗,卢琦早已开始甜言蜜语,可对着这张男人的脸,有些话变得难以启齿。
不必她说,下巴被抬起来一会儿后,露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弯眸,低落的情绪一扫而空。
“我很快回来。”他的语调恢复了游刃有余,充满自信,“我爱你,卢琦。”
卢琦笑了下,“我也爱你。”
露露离开后,腹部的疼痛又窜了起来。
卢琦待了一会儿,拿手机刷备忘录,不经意间瞥过时间。
00:50
卢琦陡然睁眸。
她反应过来,这不是痛经,而是细小病毒!
睡了一觉,净想着离开怪谈的方法,倒把细小的实验忽视了。
是了,她昨天特地一天没有吃东西,就是为了验证怪谈里的细小是否可治愈、是否会造成传染。
这个实验卢琦当仁不让,她是最合适的实验者,同居的露露已经患过细小,很难再被传染,因此她得病也不会造成额外损伤。
阴雨绵绵的隐痛间,倏地窜起一阵刺痛,仿佛有什么在钻咬肠道。
卢琦面色微白,捂着小腹,熬过这一阵后,痛级降低,又变成了尚可忍受的程度。
原来这就是细小早期的感觉……
至于如何治愈,卢琦已有了几个想法,先试了最有把握的一种。
露露曾多次强调进食的重要性。
细小痊愈——大部分动物疾病痊愈的显著特征就是出现食欲。
当时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宠物医生在向她解释细小病毒时,用了最通俗易懂的话语;包括现在卢琦向客人解释细小时,也都会这么说——
“只要吃东西了,就是好了。”
因此,卢琦尝试的第一种方法就是进食。
她翻开露露带回来的食物,随便拿了个面包出来。
撕开袋子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了上来。
她捂着嘴奔去厕所。
一天没有吃东西,吐不出什么,只吐了一堆带着细小白泡的胃液。
看着残留在洗手盆里的呕吐物,卢琦登时回到了十二年前。
她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早上发生所有的细节,她记得露露呕吐的声音、呕吐的姿态,和它吐出来的东西。
过去了那么久,有关露露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
探查到细小的规则时,卢琦第一反应是,露露在报复。
它要把自己经历过的痛苦还给人类。
可对露露来说,细小应该是最模糊的记忆,瘫痪和脊髓空洞症伴随他的时间更长更久,如果有人触发了细小,那早该有人触发了瘫痪和脊髓空洞症的规则。
为什么还没有出现?
卢琦吐得头晕眼花,嗓子灼痛。
恍惚之间,她想起梅香徐徐的下午。
他坐在长椅上,对她说,「我很担心你卢琦,我离开后你不再进食,住进了医院。」
「我一直求你快点吃东西,可你听不见我的声音。」
哗——
水龙头冲走了秽物,卢琦洗了把脸,捂着腹部走出卫生间。
她拿起面包,放进口中。
这样简单的动作,每一步都伴随着强烈的抗拒。
她仿佛患上了厌食症,对食物无比厌恶,咀嚼吞咽都令她恶心。
幸运的是,她是人,不是被本能支配的狗,她能强迫自己吃下去。
那一口面包下肚,三五分钟后,腹部的疼痛渐渐和缓。
卢琦跌坐在沙发上,面无血色。
是因为她……
整个怪谈、这里的每一条规则,全都是因为她。
沉痛的病色涂满露露的生命,但他的领地里不会再有瘫痪和脊髓空洞症的规则,因为卢琦没有瘫痪,因为卢琦没有过脊髓空洞。
他对自身的苦难不以为意,他只记得卢琦难以进食的场景。
露露无法体会她的感受,便从自己仅限的共同经历里,挖掘出了细小作为代替。
卢琦打开入住手册,上面果然有了关于细小的规则更新。
她将手册藏进了衣柜,暂时不能让露露看见。
细小实验结果明朗,下一步,该轮到离开怪谈的研究实验了。
“卢琦!”门被打开,露露快步进来,手里拿着一盒布洛芬。
他大步走向卢琦,把药递给她,嗅闻她的脸颊,“你怎么样?还好吗?”
卢琦抿了抿唇。
她握住了那盒药,同时抱住了露露。
被胃液腐蚀的嗓子有些沙哑,她揉着露露柔软的金发,在他颈窝里说:“我没事,你回来的真快……你真是最快的小猎犬,没有狗狗比你更厉害。”
露露偏头。
比起卢琦说了什么,他更关注卢琦的语气。
这不太像是夸赞的语气,更接近哭泣。
“你在难过吗,卢琦?”他蹙眉,愈发担忧。
卢琦在他肩上摇头,“不,我是感动。”
即便他是造成这场噩梦的凶手,卢琦也没有办法恨他。
哪怕有了人类的外表,他也依旧只是天真懵懂的小狗。
狗惹出的麻烦,理当是主人善后。
这个责任,从她决定养它的那一刻起就该承担;如果没有这个觉悟,她就不该不由分说地将它带回家里。
“感动?”露露不明所以。
卢琦从他怀里抬头。
她的眼睛蒙上了水光,变得晶亮,眼尾又微微泛红,“我们露露长大了,是会买药的小狗了,太了不起了。”
露露勾唇,“卢琦更了不起。”
“我哪里了不起?”
“全部。”露露贴近了她。
她愿意爱一只所有人都不要的病狗,她一定是这世上最了不起的人。
露露没有在卢琦身上闻到疼痛了,她确实好了,他放心下来。
睡觉的时候,露露抱着她,还在心疼,“你该早点去做绝育手术的,卢琦,这样就不会每个月都痛了。”
卢琦失笑,“是啊,现在来不及了。”
她闭着眼,埋在露露胸里,“明天好想吃鱼啊。”
“餐厅中午会有。”露露说。
“嗯。”卢琦从鼻腔里发出回应。
她睡了过去,待天色转白,她提出要叫上田妙莹吕施安他们一起下楼吃早饭。
露露忍耐着没有反对。
他不喜欢和别人分享卢琦,但他一直认为卢琦需要社交,社交才能让她保持健康。
倒是吕施安拒绝了。
死里逃生一回,那么多人变成了尸体,他暂时没了出门的念头。
露露乐见其成。
他不能杀死吕施安。
和杀柴犬那种无主的流浪狗不同,杀人会惊动[保安],除非必要,露露不想打破自己立下的规则,给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烦。
既然不能杀,那吕施安最好永远不要离开那扇门,永远别在出现在卢琦面前。
吕施安不想出门,田妙莹则跃跃欲试。
“下楼吗?”被邀请的时候,田妙莹还没有反应过来,“外面人多吗?我可以出去了?”
她被迫待在房间,哪里也不能去,都不知道外面变成了什么样,快要憋疯了。
“啊,是哦。”卢琦反应过来似的,遗憾道,“那就只能我们和孟教授一起了,你还是留在房间吧。”
田妙莹愁眉苦脸,“好吧,我想也是。”
“别急,”卢琦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住,“不会一直这样的,一定可以解决的。”
孟教授若有所思地看着两个女孩交握的双手,又看向了露露。
这个英俊高冷的男孩子正嫌恶地睨着黄振毅,用目光警告它别靠近卢琦。
他的视线几次落在黄振毅的耳朵上,每一次看见它的立耳,都要厌恶地皱一下眉。
孟教授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黄振毅的耳朵。
白色的小耳朵,硬挺地立在蓬松的白毛里。
和会议室里惨死的柴犬一样,萨摩耶也是天生立耳。
孟非芩眯眸,收回视线,正对上了卢琦。
卢琦对她笑道,“走吧孟教授。”
“好啊。”她道。
经过田妙莹的时候,孟教授嘱咐了她两句,看见田妙莹一只手紧握着,似乎抓着什么。
刚和她说完话的卢琦已然转身,抱着露露的胳膊,带他走出了门,遮挡住了田妙莹。
“要有礼貌露露。”她说,“不要总是瞪着振毅,他没有惹你。”
露露不置可否地轻哼。
孟非芩跟着两人离开,关门后,田妙莹缓缓松开拳头。
一个小小的纸团在她掌心里。
她打开一看,上面用小字写着:“新规则[食物是生命能量的来源,人和狗每日都需要进食,如果您超过一天没有吃东西,身体感到了不适,请立刻进食,即便没有食欲,也请立刻进食。]”
“销毁字条,晚点找机会把情报分发出去。”
这便是凌晨出现在卢琦手册上的规则十二。
捏着纸条,田妙莹隐约察觉了什么。
卢琦昨晚和孟教授递了纸条就跑回了房间。
她动作匆促,如果是有什么危险的东西在追赶她,她一定会告知她们,可她没有这么做,而是要求她保密她过来的事情。
保密,是为了隐瞒谁?
出于担心,田妙莹当时在门口守了一阵。
卢琦离开后没有多久,有人打开了2602的门。
回来的是露露。
那时田妙莹还只是疑惑。
今天只有他们四个人在场,卢琦却依旧用纸条的方式,偷偷摸摸地给她递消息。
她用笔谈的方式,是为了怕被某个存在监听。
什么人可以随时随地监听酒店?
最有可能的,是创造这个怪谈的幕后凶手。
但相较于昨天直接把纸条给她,今天卢琦传递纸条的方式非常隐蔽。
昨天和今天有什么不一样吗?
“汪汪!”黄振毅沮丧地叫了起来,它刚刚被莫名其妙地瞪了好几眼。
田妙莹揉揉它,“好了好了,你也不是第一天被小露讨厌了,别说你现在是个狗头人,就是你当人的时候,他也不待见你啊,你该习惯啦。”
“呜……”黄振毅抵在她的脖子上,嘤嘤抱怨,寻求安慰。
田妙莹却是一惊。
小露,露露——
昨天和今天,卢琦递纸条的方式不同;
昨天和今天,最大的变量是多了一个人在场。
答案呼之欲出。
“不是吧……”田妙莹喃喃。
“汪?”黄振毅感知到她的情绪波动,困惑地抬头看她。
她吸了口凉气,看向毛茸茸的白色狗头。
脑袋里,椰椰还在时隐时现的啜泣。
椰椰……露露、椰椰、露露……要命,他们太迟钝了!正常人家谁会给儿子取这么个名字,这一听就是宠物的名字啊!
“小卢姐那天还和我说呢,小露和她狗一个名字!”田妙莹拍向自己的额头,“我居然和一条狗当了一个月同事!”
“汪汪汪!”黄振毅疑惑地叫了起来。
“嘘,安静啦!”田妙莹拍他的头,“你看看你,狗做的缝合线都比你漂亮!你这个毛茸茸废物!”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至少我没有给猫剃毛的时候,剃伤人家奶.头。]
脑袋里突然响起了黄振毅的声音。
田妙莹吓了一跳,“你又活了?”
[我就没死好吧……]他颇为无语道,[你看下字条反面,反面好像也写了什么。]
田妙莹翻过来,“……待在房间等我。”
黄振毅也看见了,在田妙莹脑袋里说:[我有种不妙的预感,小卢姐好像在酝酿什么大事。你最好小心点。]
“小卢姐不像是要害我的样子。”田妙莹把纸条扔进马桶,“管它呢,她来了就知道了。”
……
餐厅没有人。
隔着落地窗,卢琦倒是看见外面有人经过。
“原本还能聚一起商量商量,昨天关于细小猜测的广播一出,怕被传染,大家都不敢碰面了。”坐在对面的孟非芩道,“看样子,大家伙是打算自找出路。”
卢琦勉强笑了下,“是的。”
孟非芩打量着她的神色,“关于死者,你是怎么想的?”
她们昨天晚上用字条交换了一次情报,谈及了会议室里死掉的那只柴犬。
卢琦猜测,孟教授察觉了某些异常。
她不确定孟教授了解了多少,沉默片刻后,隐晦道,“我有一些想法,但还不确定。”
“那让我先说说我的想法。”孟非芩搅拌着碗里的粥,“我认为,杀死它的,也是狗。”
卢琦看了她一眼,孟非芩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卢琦愣了下,眼神有些慌乱,没料到自己只是看了下孟非芩,就让她洞察了想法。
“不妨让我再猜一猜,”孟非芩看向远处为卢琦挑选早餐的露露,“你的男朋友占有欲很强,他渴望支配,你很爱他,但你已经无法控制他。”
“我…”卢琦实在没想到孟非芩如此敏锐,她还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信任她,就被她发现了一切。
“别紧张小姑娘,”孟非芩平和道,“他毕竟不是狗。这种超自然的情况不是人类可以控制的,或许从前你有过机会,但时机已经错过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无关,你不必为此内疚。”
她沉声,“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我。我会尽力帮助你。”
“教授……”
“谢谢您。”摆满食物的托盘落在桌上,露露拉开椅子,在卢琦身边坐下。
他截断了卢琦和孟非芩的对话,朝孟非芩颔首致意,“卢琦很尊敬您,我也是。”
“谢谢您对卢琦的关心,我知道您非常优秀,多次在野兽群里化险为夷,不过这次和以往不同。”
那双漆黑的眼眸盯视着孟非芩,青年下颚微收,嗓音沉凉,“这里没有野兽,这里充满了规则和秩序,在这里,卢琦只需要我的帮助。”
“露露!”卢琦低斥。
“哦没关系,”孟非芩笑了起来,笑意不达眼底,“小子,你非常强势,我猜你有你的理由,但大部分女孩还是更喜欢温柔的绅士。”
“当然,”露露直视她,“我对卢琦非常温柔、非常绅士。”
他们的目光有了触碰,卢琦暗惊,在她准备插手打断之前,孟非芩已然移开了视线。
“吃得差不多了,”她起身离席,“我去看看我们的同事和学生,你们慢用。”
她走了,露露很快将注意力放在卢琦身上。
他讨好地把菜品端给她,锐利的眼眸顷刻间变得雀跃清澈,“卢琦,我把鱼都挑过来了,你尝尝。”
卢琦皱眉,“露露,你对教授太不尊重了。”
露露无辜眨眼,舔了舔嘴角,“我很尊重她,给她安排了最好的房间。”
“你的语气也该尊重点。”卢琦尝了两口鱼,不高兴地放下筷子,“一点儿都不新鲜,我不吃了,回房。”
“卢琦?”露露不安地追了上去,“你生气了吗?”
“是。”卢琦朝前走着。
“那你要摸摸我么?”露露扯下衣领,挺起胸肌,“摸我会让你开心。”
卢琦目不斜视,看也不看一眼,“你不乖,我不想摸你,我只摸礼貌的小狗。”
“我很礼貌。”露露几步超过她,侧身走着,亦步亦趋观察她的脸色,“求你了卢琦,摸摸我吧,叫我的名字,好么?”
卢琦有点心软。
她不免动摇。
自己真的要这样做吗?
这样的做法……是否对露露太过残忍了。
她决定再尝试一次交涉:“露露,你要是真的礼貌,就把大家都放了。好不好?”
露露沉默。
半晌,他道,“不行。”
卢琦心下冰凉。
没有余地,无法沟通。
“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她越过他,进了电梯。
“卢琦!”露露惊慌地去拉她的手,被她快速避开。
她盯着他,他慢慢移开视线,妥协地和她保持了距离,只用余光忐忑地打量她的表情,惴惴不安地舔嘴巴。
卢琦半垂眼睑。
这是她要的效果。
露露很敏锐,也很聪明,她要他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不能让他闲下心思去琢磨孟教授的话。
露露的确没空去想别的事了,整个上午都小心翼翼地观察卢琦。
到了中午,他主动去餐厅带饭。
他记着卢琦早上的话,把所有鱼相关的菜品都端了上来,满满登登摆了一桌。
卢琦尝了一口,放下筷子叹息。
露露的心提了起来,“怎么了卢琦?”
卢琦转头,望向他:“我真的一辈子都要在这里生活了么?”
露露一怔,“……这里不好吗?”
和外面相比,这里充满了规则和秩序,这里明明是最好最安全的地方。
“一个连野生鱼都吃不到的地方,”卢琦恹恹地用筷子拨弄鱼肉,“要么是冻的死鱼,要么就是游都不会游的养殖鱼。我这辈子都吃不到野生鱼了吗,露露?”
“我去抓。”露露立刻起身,“你等我一会儿。”
“你去哪里?”卢琦惊讶地拉住他,“你不会要去海里抓鱼吧?”
她触碰他了,露露眼睛亮了起来,愈加卖力,“嗯,我会让你吃到好鱼的,卢琦。”
“冬天近海处哪有鱼?还得开船去海上钓。”卢琦叹息,“太麻烦了露露,算了,我忍忍吧。”
“没关系的卢琦,”露露坚持,“你可以在周围散散步,晒晒太阳,我会尽快回来。”
“嗯……”卢琦为难地松口,“那你得答应我,到四点钟,不管有没有钓到,都必须回来。”
“嗯。”露露点头,愉悦弯眸。
她关心他,她真好。
“如果我带鱼回来,你可以摸摸我吗?”他问。
“……当然了。”卢琦冲他微笑,“我爱你呀,露露。”
露露偏头,“你在难过吗,卢琦?”
卢琦哂笑,“不,我只是感动。”
“和昨晚一样?”
“嗯,想到我的露露都能抓鱼回来了,我就,非常感动……”她踮起脚,在露露唇畔落下吻,“我很期待,一定要抓到大鱼啊。”
露露微笑,“好的,卢琦。”
他往门外走去,腰上忽然一紧,被卢琦自后抱住。
“卢琦?”他疑惑地扭头,没能看见卢琦的表情,她埋在他的背上,纤细的双臂紧紧圈着他的腰。
“怎么了,卢琦?”
“没什么……”她的嘴唇贴着他的后背,声音被衣服布料吸收走一部分,剩下的那部分有些沉闷。
“注意安全,露露。”她说,“刚才的话是骗你的,不管你抓不抓的到鱼,我都会抱抱你……我永远爱你。”
露露瞳孔微缩。
他豁然转身,用力抱住了卢琦。
“我会抓到鱼的,”心情澎湃得让他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激昂地向她保证,“卢琦,我一定会抓到的。”
“嗯,我等你抓到…啊。”
“我等你,露露。”
她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看着露露走出酒店大门,去向海边。
她目送他离开。
在露露登上了一艘小型游艇后,卢琦立刻行动起来,处理好房间里的事情,马上握着手机冲向2603。
她刚一按门铃,田妙莹就开了门。
“小卢姐。”她等她很久了。
卢琦进屋,见孟非芩也坐在客厅里,显然也在等她。
“长话短说,”她对着两人道,“‘死亡’是离开这个怪谈的方式。”
“那只死掉的柴犬,我看见他从酒店外的监控下离开了。”
“什么!”田妙莹惊呼。
孟非芩拧眉,没有浪费时间惊叹,直掐要点,“监控未必是真实画面。”
“是的,我不确定。”卢琦说,“现在正准备尝试。”
“尝试?太冒险了!”田妙莹抓住她的手,“生命就只有一次,我们目前也没有紧急到这个份上!”
“不,在非现实的地方待久了,情况会越来越差。”卢琦反握住她,“把你手机借给我,我会把我死亡过程和出现在监控里的画面录下来。半小时后,你去中控室取手机,拿了就走,不要停留。”
“他们不会相信的!就算死亡真的是离开的方式,大家也不会轻易尝试的!”田妙莹劝她,“别这么做小卢姐,没有必要!”
“不,我并不是要让你把视频拿给别人看。毕竟监控未必是真实的,出去后也未必真的平安无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
“只是暂时留个证据……以后可能我会需要。”卢琦道,“如果我回来了,就证明实验成功。如果我一直没有回来,说明死亡不是答案,你们就不必再尝试这条路了。”
“你…”田妙莹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你真的把这当做游戏了吗?这么轻易地拿命去试一个答案!”
“冷静点,”孟非芩开口,“如果你回不来,我们的处境也许会变得更糟。你的死亡,可能会刺激到他。”
卢琦敛眸,“是的,那是最坏的情况。”
“你觉得可能性不大?”孟非芩问。
“如果我不在了,他会第一时间想尽办法找到我,而不是留在这里拿无辜者发泄。他的注意力都会在我身上。”
“当然,我也不能完全否认您提出的那个可能。抱歉……”她低声道,“但我真的觉得,这是很值得的尝试。”
卢琦愿意相信露露。
听起来很荒谬,她居然愿意相信一个把他们囚禁于此的怪物说的话。
他说,他们没有害死人;
他说,他答应她放走柴犬。
露露是她主动选择的家人,也是她珍视的最后一位家人。
如果连这两句都是骗她、如果他真的因为她杀了那么多人,卢琦也找不到苟全性命的意义了。
她哪有脸活着。
“那就去试吧。”年迈而温和的声音传来。
“教授!”田妙莹不赞成地低呼。
“总要有人尝试。”孟教授道,“已经过去了几天,我们找不到任何离开的方法,人群已经开始分崩离析,拖下去对我们的确没有好处。既然你有希望,就该去试。我刚才说的话,是希望你能慎重,单方面的自我牺牲并不崇高。”
“可如果你判断情况只会越来越坏,而你又有六成以上的把握,那就去做。”
卢琦对上她的目光,那双年迈却清明的眼睛沉着平静,仅仅是看着,就能从中得到镇定的力量。
她俨然是一位阅历丰富的犬群领袖。
卢琦愈发坚定。
她转向田妙莹,“妙莹,我猜测我离开后,会失去关于这里的记忆。如果我回来了,你见机把这张纸和录像交给我。”
她折了张纸给田妙莹,“我也在我的衣服内侧写了一遍,万一衣服上的字留不下来,就要靠你了。”
最早死亡的几个人已经出去很久了,可监控并没有拍到警戒线,说明他们全都没有报警。
他们没有理由不去报警,除非是被威胁,或是失去了记忆。
在卢琦所接触的怪诞异闻里,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但监控显示的柴犬离开后,他的神情十分恍惚,没有丝毫脱离怪谈的兴奋激动。
卢琦由此倾向后者。
她判断,离开怪谈后,与这里相关的记忆极有可能被抹除。
虽然柴犬的衣服没有变,但写字在衣服上也不完全保险,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她得尽可能多做备份。
田妙莹拿着纸迟疑了一下。
“没关系,你和孟教授可以看。”卢琦苦笑,“反正,你们也基本猜到了。”
客厅内沉寂片刻。
半晌,孟教授开口:“还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得上忙的?”
卢琦低语,“谢谢您,谢谢您的宽容。”
在猜出怪谈的幕后凶手后,孟教授还能心平气和地跟他们对话,甚至还能开解她、相信她,她的心胸令卢琦自愧弗如。
孟教授摇头,“一路顺风。”
卢琦对她点头,“您一定保重。”
“小卢姐,你真的非得这样做吗?”田妙莹哀求,“换个办法好不好?”
“这是唯一已知的突破口。”卢琦伸手,“把手机借给我吧,要是露露发现了,你就说我问你借了手机,让你半小时后去中控室拿,其他你什么也不知道……”
她叹了口气,“露露对情绪非常敏锐,你可能瞒不过他。我原本纠结,是不是不告诉你效果更好,可你被我卷了进来,就有权利知道真相。”
“抱歉妙莹,”她歉疚地看着她,“你也可以拒绝我。”
田妙莹摇头,“你都拿命去试出口了,我还在乎这个吗?”
“谢谢。”卢琦躬身,“真的谢谢你们,还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田妙莹吸了吸鼻子,“小卢姐,要不再想想?我们一起劝劝小露,现在劝不动,说不定过个三五年他就松口了呢?”
卢琦苦笑,“进来才三五天就已经这样,我怎么有脸让那么多人陪我三五年啊。”
他们和她不一样,他们的亲人、家人、朋友都在焦心地等着他们回家。她不能这么自私。
“我走了。”她借走了田妙莹的手机,告诉了她中控室的密码,“半小时后记得来拿。”
田妙莹红着眼点头。
卢琦冲她笑笑。
在外人看来,卢琦的做法无疑是俄罗斯转盘,但卢琦并没有那么悲观。
相反,她还有些迫不及待。
冥冥之中,她相信自己的推测一定是正确的,她一定能成功,放这些无辜受害者离开。
死亡固然触手可得,卢琦可以选择从套房厨房里抽一把刀。但至今为止的死者或多或少都沾染了怪谈规则,人为的致死是否在“可以离开”的判定内?
无从得知。
保险起见,她最好尊重规则,通过触发规则而死。
露露对于缔造安全的世界执念颇深,看似凶险可怖的怪谈,实际上却没有几条致命的规则。
故意闹事不是个好选择,[保安]出动时会拉响警报,到时候先来的不一定是[保安],很可能是露露。
狗是爱好和平的动物,它们不会故意陷害族群里同伴致死,露露更是如此,这本规则字字句句都充斥着对和平、安稳的追求,唯有肇事——这个怪谈包容任何行为,即便细小这样恐怖的病毒都能立刻痊愈,唯有故意闹事,在这里罪不可赦。
除了故意闹事,翻遍整本手册也就剩下“食物”因素有机会致死。
但人体太大,要达到致死的剂量并不容易,正常情况下,哪怕卢琦疯狂摄入巧克力,也要五六个小时才能毙命。
所幸,这是“正常情况”。
从第一次爆发食物中毒的情况来看,中毒者还没有吃完早饭就出现了异状,证明触犯规则后的惩罚是即时的,会立刻生效。
卢琦去了点了三大杯加浓巧克力,又去旁边的便利店买了一板巧克力砖。
她带着东西去了中控室,守门的[保安]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下没有阻拦。
卢琦了然保安放行原因,她摸向一侧口袋——
那里有一个纸包,里面是第一次去红线时,露露给她的“护身符”。
干巴巴黑黢黢、像干橄榄一样的护身符。
现在想来,那恐怕是露露的粪便,充满了他的味道。
领主的气味震慑了保安,也震慑了当初的柴犬。
它第一次对上卢琦时所产生的犹豫,大抵就是因为这枚护身符。
输入上次看见的密码,卢琦进入了监控室。
她竖着田妙莹的手机,找了好一会儿角度,确保自己和监控画面同屏出现,能同时录到她死亡和离开的画面。
她坐在监控墙前,大口大口地喝巧克力,三杯全部下肚,又开始啃巧克力砖。
没有啃完,才到一半,一股剧烈的疼痛从体内炸开。
她抓着扶手,本想坐在位置上,可身体的反应比卢琦预计的还要剧烈。
眼前一片昏黑,她整个儿摔下椅子,一头栽倒在地,控制不住地四肢抽搐,口鼻流出鲜血。
死亡的过程,比她想象得还要恐怖,还要痛苦。
流逝的血液带走了体温,她发着抖,变得轻飘飘,恍惚间有轻盈的雪花覆在了她身上,一片片地掩埋了她的身体,一如那个冬夜。
原来,这就是露露当初体会过的感受……
无法形容的剧痛之中,卢琦听见了广播声。
是妙莹……
她模糊地听见,自己给出的规则十二被播出了。
大股的热血糊住了呼吸道,血喷了出来,又倒流回去,鼻腔、口腔、乃至眼睛都仿佛被血填满。
她失去了时间的感知力,分不清这个过程是漫长还是短暂。
意识归于沉寂,在最后一刻,那条卢琦第一次看见的规则跃然于她脑海——
[人就是人,狗就是狗]
她惝恍地望着血色的天花板,终于理解了这条规则的含义。
人就是人,人不会变成长着狗头的怪物,人也不会变成穿着衣服的狗。
同样,人也不会因为摄入这点巧克力就中毒死亡。
露露……
她开始等他了,等他抓到…她啊。
哗——!
白色的浪花在游艇边破开。
露露叼着一尾海鱼,爬上游艇。
他将鱼吐进蓄了水的桶中,桶里已有两尾。
这是露露作为猎犬出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为卢琦狩猎食物,他感到新奇满足。
甩去发上的海水,露露又跳回了海里。
下潜之前,他若有所觉地扭头,迷惘地回望了一眼远处的酒店。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看见卢琦,想回到她的身边。
卢琦、可爱的卢琦、伟大的卢琦……
才分开半个小时,他又开始深深思念她了——
作者有话说:
当年轻的新人进入职场
燕子:你去建一个规则怪谈,不要再是十年前那一套女鬼血字,通关的方式最好也做点创新,别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怎么逃出去。
露露:端上来一锅狗狗福瑞主题酒店;向死而生,通关方法是多吃巧克力。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疯犬酒店
卢琦怅惘地走着。
她看见了信号灯, 是红灯,她停了下来。
有行人聚在她身边。
年轻的小姑娘双手插在羽绒服口袋里,问男朋友电影几点开场;拉着拖杆箱的大学生戴着耳机, 低头刷手机;爷爷牵着孩子, 手里提着一只鸡。
她看得见、听得见,可整个世界都刷上了一层白浆,模糊朦胧。
绿灯亮起, 他们通过了马路,卢琦也迈动双脚, 迟缓地往前走。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看见了路, 便往前走;看见信号灯就停下而已。
她已经走了很久,中途还搭了一次公交车。
没什么原因, 公交车停在了她面前,门打开, 她就上去了。
从终点站下来,在通过这个红绿灯后, 卢琦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交叉路口。
好像有点眼熟。
这是哪里?
她是要去哪里?
她是……怎么了……
砰——
她听见有人喊,“喂,你还好吗,醒醒、醒醒!”
“没事吧姑娘?谁叫个救护车!”
刷在世界上的白浆变得愈发浓稠, 直至全白,如同厚重的挂壁往下覆没她的意识。
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感知不到了。
……
作为水猎犬, 露露是第一次进入自然水域。
瘫痪治疗期间,露露还不太能走路的时候,卢琦买了一个充气泳池。
她会找一个温暖的天气,在单元楼背后的那棵大梧桐树下展开泳池, 托着它在里面游泳。
露露只游了两个月,那个小泳池就不够它扑腾了,转身都困难。
卢琦最后一次把泳池收进衣柜里时,轻柔地对它说,“再等等哦露露,再过两年,等你的病毒排完、我可以考驾照了,我们每周都去市里的泳游馆。”
露露很期待。
因为这句话,在看见培训酒店里室内游泳池的宣传介绍时,露露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归属感:
他要占领这个地方,这里应该是他和卢琦的家。
三点出头,露露拎着水桶返航上岸。
他又路过了那片梅花。
昨天约莫也是这个时间,卢琦站在花.径上,疏影斜横的花影蒙照了她。
身前身后都是梅,当她仰头,用一双映满梅花的眼眸看向他时,他的身影就被投在了雅致清幽的梅里,伴着醉人的午后冬阳。
露露时常觉得,卢琦眼里的他,比他实际的模样更加高大、更加漂亮。
这并非错觉,它最丑陋的时候骨瘦如柴、半身瘫痪,毛发如稻草干脆。
当一只幼犬变成那副模样时,连母狗都会选择抛弃它,卢琦却抱起了他,说,“这是哪里来的小天使呀~这么可爱。跑到了我的家里,你就再也回不去天上,要永远待在我身边咯。”
露露至今不明白,卢琦为什么会那样爱他。
她没有理由、不计成本,无缘无故地深爱着他。
他只是一条狗,无论如何都无法回报她万分之一。
露露为自己浅薄的爱意感到羞愧痛苦,他对不起卢琦,他对她的爱远远不够,他时刻提醒自己要更加爱她。
卢琦、卢琦卢琦……他爱她、他要立刻见到她。
在海里畅游的舒爽感、捕鱼成功的成就感,全都并入了即将见到卢琦的兴奋之中。
露露不吝把所有正面联想全都套在卢琦身上,又将和卢琦在一起时感知到的所有东西,都赋予积极正面的联想。
春光明媚、鸟语花香,皆因卢琦存在这个世上;
阴雨连绵,潮湿的水汽让卢琦散发出了温凉的清香;
寒风刺骨,那是他遇到卢琦的日子,是最梦幻奇迹的时节。
世界因卢琦而存在,露露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把鱼献给她。
他欣喜地迈入酒店,回到他和她的家。
踏入酒店的瞬间,一股熟悉的气味涌入露露鼻腔。
那是类似卢琦发.情期的味道,较之平时强烈百倍。
露露愣怔了一下。
他将鱼交给前台,顺着甜美的血气朝深处走去。
他定在了中控室门外。
“卢琦?”隔着虚掩的门,露露倏地升起恐惧,他无由来地发冷,死后无时不刻疼痛的几处伤口同时发作,共鸣般爆发出剧烈的痛感。
他嗓音虚浮地又唤了一声,“卢琦,你在里面吗?”
“卢琦?”
没有回应。
[保安]看了露露一眼,又木然地移开视线。
露露定了定神,他向前一步,轻轻推开了门。
霎时间,血腥气如有实质,混合着甜到发苦的巧克力味冲进了露露鼻腔。
他怔在原地,呆看着地上的女尸。
她满脸是血,蜷缩着侧倒在地上,扩散的瞳孔朝着大门、正对着露露的方向,身边散落着的巧克力空杯和半板巧克力。
浓厚如油的巧克力味洗刷着露露的犁鼻器。
他和死不瞑目的女尸四目相对,她青白染血的脸上保留着死亡时的痛苦。
卢琦死了。
她宁愿自杀,也不愿意留在他为她准备的家。
斜阳打在冰冷的尸体上,青年金色的眼睫颤了下。
两痕血泪从他漆黑无白的眼眶中爬出,于那张英俊矜贵的脸上留下黑红色的裂痕。
后肢忽地失去了力量,双膝猝然砸在了地板上。
露露低头,双手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双目涣散地盯着瓷砖上蔓延开的血迹。
卢琦、卢琦卢琦卢琦卢琦卢琦卢琦卢琦……卢琦!
簌——
酒店之外,有狂风卷着落叶滚过。
无端起的大风吹来了浓云,遮天蔽日,天光暗沉似夜。可这是白天,于是没有灯光。
露露抓着发根,一把扯下数十根头发。
金发纷纷扬扬散落在地,他机械颤抖地再次拔下,一把又一把。
他希望自己冷静,试图让自己镇静,可即便将头皮撕扯下来,露露也得不到半分松缓。
拔毛不痛不痒,无法缓解巨大的压力,修长的五指弹出利甲,长甲刺入颅骨的裂缝里,顺着裂口直接抓挠内里的大脑。
冷静、冷静、放轻松……
露露呆呆跪坐在地,抓揉着柔软的大脑。
头骨遗留的裂缝太小,他双手抓着缝隙,用力向外一掰——
他掰断了半个颅顶,被指甲戳烂的脑髓稀稀拉拉地流了下来。
露露木然抬头,两颊遍布血泪。
疼痛不起作用,疼痛不能释放他的压力,让他感到轻松。
他在粘稠的黑血和红白的脑髓中,看见了卢琦空荡的脖子。
啊……
指间用力,露露捏碎了那块掰下的颅骨。
他居然如此粗心大意,这么久了,都没有给卢琦一个承诺。
卢琦没有得到项圈,当然也就不知道自己有家。
她没有归属感,是因为他没有及时给她可靠的项圈。
这个发现如同灯塔在苦海上亮起,为露露指明了方向。
无力的后肢被慢慢注入了力量,露露僵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蹒跚地走向卢琦的尸体,歪着破损的脑袋,定定盯了一会儿。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张嘴哈气,呼出团团灼热的白雾。
真可爱——
卢琦的尸体像天使一样动人美丽。
他小心地把她抱了起来,激动地舔食她脸上干涸的血液。
她甜蜜极了,就连巧克力的苦味都掩盖不了血的美味。
砰——!
酒店门口,一棵香樟树被飓风折断。
海面上起了风暴,这是费维娜怪谈开启以来,第一个阴雨天。
抱着冰冷的女尸,露露走出了中控室。
他站在电梯前,电梯从12层缓缓下降。
伴随着叮的提示音,电梯门在他面前打开。
一对紧张的情侣依偎着往外探头,他们正好下楼,男人手里握着棒球棍,女生抓着他的胳膊。
门一打开,两人径直对上头颅破碎的露露。
红白的组织液混合着脑髓从破口流出,他对着他们露出微笑,女生当即尖叫出声,猛地去按关门按钮。
露露向前迈步,站在电梯的红外感应内。
刚刚弹出的电梯门往两侧退开,露露盯着电梯中的两人,手上还抱着卢琦。
他想找个地方暂时安置卢琦,又舍不得把她扔在地上。
露露思考了一会儿,自下巴开始,身体中间展开一条黑红色的竖缝,缝隙之内一片虚无,唯有暗色的黏性物质扭动。
他托起卢琦,将她送进身体的裂缝里。
这具躯体会在24小时后消失。
细小的后遗症令露露的消化能力极差,24小时内他无法吞噬掉卢琦,至多只能融化一点她暴露在衣服外的皮肤组织。
缩在轿厢里的情侣傻傻地看着面前这超自然的恐怖景象。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个女人被男人裂开的身体包裹进去,又恢复如初。
露露深深吸气,握了握五指,小臂上肌肉隆起。
体内充满卢琦的感觉很好,与主人融为一体,令他感到兴奋、快乐、满足、极具自信和力量。
他迈步向前,抬起有力的胳膊,一把抓住男人的脖子,将他压去地上。
电梯门就此合上,梯厢内发出重响。
“啊!!!”男人惊恐惨叫,胡乱挥舞着手中的棒球棍,棍棒抽在露露身上,他确定自己打中了,可掐着他脖子的怪物浑然不觉,没有丝毫痛楚。
他弯下腰,脑浆从破裂的头骨中洒出,漆黑的双眼倒映出男人涨红发紫的脸庞。
女生吓瘫在角落,瞪着眼睛,看着满脸血污的怪物一手压着男友的脖子,一手拽开他的衣服。
他骑乘在他身上,坐住男人踢蹬的双脚。
那颗破碎的人头扭曲变形,最终显化为金毛猎犬的头颅。
它俯下身,瞥了眼男人的脖子,没有攻击致命处,张开长嘴,转而咬住了男人柔软的腹部。
利齿刺穿皮肉,男人登时爆发出惨烈的痛呼。
浅金色的犬首猛地后甩,撕咬下整块皮肉,腹腔内的脏器暴露空中,它们在软绵绵地鼓动。
血肉翻飞在这小小的梯厢内,黏糊的咀嚼声逐渐盖过男人的哀嚎,他挥舞的四肢慢慢变成抽搦,最后静止不动。
女生捂着嘴,已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霍然之间,尖锐的警报声响彻酒店。
电梯内的灯光赫然变得猩红。
电梯门骤然被打开,露露停下动作,从男人的腹内徐徐抬头。
他脸上浅色的金毛染得粉红,嘴角挂着一小块碎肝,长舌舔去了鼻子上的血色,却不能抹去浓郁的腥气。
两名[保安]出现在门口,空洞的黑眼锁定了尸体和跨坐在尸体上的露露。
穿制服的保安让女生回了点神,她手脚并用地爬了出去,仓惶地逃离这间杀人电梯。
露露漠然回眸,和身后的两名保安对视。
拇指刮下唇边的血,他慢条斯理地舔舐染血的手臂。
这嚣张的洗脸动作激怒了保安,他俨然没有把执法者放在眼里,黑烟之下,保安化作硕大的黑背犬。
没有警告咆哮,确认了目标,两条巨犬一头守着电梯门,一头冲向露露,朝他上身扑去。
和露露杀死柴犬时不同,杀无主的流浪狗和杀人是两个概念,前者无伤大雅,后者则会惊动这座酒店的安保系统。
即便是规则的建立者,亦需遵守规则,但露露没有时间把人一个个变成狗。
活人可以通过死亡离开怪谈,七年前死去的露露却无法再死一次。
想要离开怪谈,出去寻找卢琦,除非他拥有打破规则的力量。
唇角上挑,金毛猎犬呲出一侧犬牙。
他调转过身,面朝向了两条黑背。
他需要更多的力量。
天使跑到了他的家里,他需要力量留下她。
……
“嘶……”
“呀,你醒啦?”
卢琦尚未睁眼,强烈的眩晕就逼得她长长抽气。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够睁眼。
护士刚拔掉她手背上的留置针,“感觉怎么样?”
卢琦看着她拔针的动作,喑哑开口,“我怎么了?”
“你在路边昏倒了,被人送了过来。”护士道,“低血糖,没什么大问题。”
她昏倒了?
大脑有些昏沉,卢琦下意识先道了谢,“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再躺会儿吧。”护士说,“有事按铃。”
“好的,谢谢。”
卢琦茫然地望着医院的天花板。
她是有低血糖,可从来也没有晕倒过。
是今天工作特别忙,没怎么吃东西的缘故吗?
卢琦忽然想不起来自己今天都做了什么。
她想了会儿,拿出手机,打算看工作群回忆一下。
最新的消息里,吕院长发了过年的值班表,底下的医生、助理们纷纷回了收到,卢琦顺手也回了个“收到”。
她刚发出去,吕院长的消息就来了。
“小卢,培训得怎么样了?是今天回来吗?”
培训?
卢琦呆了一会儿,看了眼手机日期,记忆如潮回溯,她想了起来,自己刚刚参加完省里的培训。
她回复吕院长道,“我刚回来。”
“明天能来上班不?你们不在的这两天,院里可忙坏了。”
卢琦皱了皱眉,只是两天吗?她怎么觉得自己离开很久了。
“好的院长。”她先答应下来,大脑里的昏沉感消退了不少,卢琦下床准备回家。
去前台结了医药费,卢琦走之前上了个厕所。
撩开外套时,她突然看见衣服内侧有字。
一共三行小字,每一行都被模糊了,完全看不清写的是什么,隐约之间,只能勉强认出四个“露”字。
虽然字全糊了,但那四个“露”字似乎用了极重的笔力,卢琦认了出来,那是她自己的字迹。
她怎么会在衣服上写字?
卢琦本该先去找干洗店,可看着那三个露字,心情莫名压抑起来,变得烦乱急躁,仿佛有什么大事急需完成,
这份焦躁迫切之中,还夹杂着些许苦涩悲伤。
露。
她到底是怎么了……
卢琦离开了医院,垂眸沿着人行道走着。
迎面的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冷得她牙关打颤。
好冷,她记得前两天还热得像是暮春。
卢琦吸了吸被吹得酸痛的鼻子,疑心自己情绪低落是季节的原因,每到冬季,她就难免想到过去的不幸。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年心情特别差,之前只是被吕医生抓了一下手,她就受不了地逃回了家里。
卢琦挫败叹息。
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卢琦走上天桥时,天已经暗了。
马上下雨,天桥上的小摊小贩基本都撤了,只有零星的几张还未收摊。
尾段的路灯坏了一盏,卢琦走过,顿了顿,扭头回望身后。
坏掉的路灯下,前后两盏灯未能照亮的暗处立着一个娇小的少女。
她穿着灰色的卫衣,半张脸都藏在兜帽下。
卢琦看不见她的眼睛,却有种直觉,对方在殷切地注视自己。
少女两手攥着裤子,显得局促不安。
卢琦站定,她看了少女一会儿,发现对方并没有要搭话的意思,便疑惑继续前行,下了天桥。
大概是她想多了,她们并不认识,人家可能只是在等自己的朋友罢了。
待卢琦的身影彻底消失,拾垮下肩膀,沮丧垂头。
她的胆子太小了,连和人类说话都做不到。
拾踟蹰地看着进入小区的卢琦,这个距离,她随时可以跟上。
但她还是不敢……
为难地纠结了一会儿,少女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了原地。
和人类搭话太难,她还是选择回去磨结界上的缝隙。
也就是她消失后的两分钟,一团黑红色的黏雾出现在半空,无人发觉。
卢琦回到了出租屋,才离开两天,却有种阔别已久的错觉。
楼道的灯坏了一盏,借着昏暗的天光,她在包里翻了好久才摸到钥匙。
卢琦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独自进单元门了。
恋爱以来,小露都会送她到楼下,今天却没有看见他。
他已经回自己家了吗?
从酒店回来,他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拧开门锁,屋子里一片漆黑。
卢琦摩挲着打开了墙上的灯,房间被照亮的瞬间,卢琦顿在了原地。
大脑一片空白,她震惊地看着玄关里多出的东西——
一头高大的金毛寻回犬站在门口,面朝她吐舌微笑。
它和它身后橱柜里的金毛照片相重合,耳朵、眼睛、嘴吻丝毫不差。
卢琦松了包,怔怔朝它走去,如梦般喃喃:“……露露?”
“汪。”美丽的金毛回应了她。
她快步向前,想要触碰它,又怕自己惊扰了它。
“露露?露露!”她驻足在大狗面前,“你回来了?我是在做梦么……”
一股强烈的血腥臭扑鼻而来,卢琦感到了违和,露露身上不该是这样阴暗浑浊的味道。
可那华美的浅色金毛、优雅柔软的垂耳、满含爱意的湿润眼眸都在说明:它就是她的小狗、是她的露露。
卢琦痴怅地蹲下来,想问它去了哪里、过得好不好,万般情绪涌上心头,纠结成无法言喻的酸涩。
在她开口之前,金灿灿的猎犬身上突然翻滚出黑红色的粘泡。
它的身形被拉长、扭曲,直至成为模糊的人形。
灯泡骤然爆裂,房内陷入更深的黑暗。
卢琦大惊,下一刻,脖子被冰冷的金属链条紧紧勒住。
她本能拉扯,手指触到了熟悉形状。
勒住她脖子的,是一根大型犬专用的金属链条。
“嗯,我回来了卢琦。”温柔含笑的嗓音拂过她的耳畔,在链条摩擦的金属声中,她被拥入一具健壮的男性躯体。
“啊!”
耳朵被牙齿重重叼咬了一下,卢琦惊呼出声,刚一发音,脖子上的链条就紧了两分。
“嘘。”优美的嗓音低沉了下来,带着一点警告,“要有礼貌,不可以在居民楼里叫。”
他教训般咬了她,又温柔地舔过她耳上的牙印,“乖,我马上带你回家。到了家里,你可以随便叫。”
远处街道上的灯光朦胧地照了进来。
摆放着相册的玻璃橱窗折出了一点惨淡的光亮。
卢琦瞳孔微缩,她在玻璃的倒影中看见了被勒住脖子的自己和站在她身后的青年。
他抓着链条,痴迷地嗅闻她被缠上锁链的脖颈,满脸皆是亢奋的红晕。
有一瞬间玻璃中的青年半边脸颊血肉模糊,往下掉着碎骨和肉块。
光影闪烁,再一眨眼,他的脸又恢复如初,仿佛只是卢琦窒息间的错觉一般——
作者有话说:
卢琦:你要做一只懂得体谅别人的狗狗,好吗?
露露:好的,卢琦。
然后将心比心,选了根他最喜欢的项圈给她套上。
——
失忆后的卢琦:救命,快要窒息死掉了!
失忆前的卢琦:别担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疯犬酒店
脖子很痛。
卢琦是被硌醒的, 无论她朝哪个方向睡,都安置不了自己的脖子。
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抵住了她的脖子,让她躺不下去。
身后的床垫凹陷了一块, 有重物压了上来。
冰凉潮湿的吐息洒在了卢琦脸上, 随后,湿滑的凉意舔过她的脸,从下巴一路到额角, 伴随着沉重急促的呼吸。
她再也无法睡着,霍然睁开双眼。
“早上好。”出现在卢琦眼前的并非怪物, 而是金发白肤、英俊优雅的青年。
他冲卢琦微笑,亲吻她的鬓角, “睡得好吗,可爱的小蛋糕。”
卢琦愣愣看着他。
昏厥前的记忆慢慢复苏, 她却分不清那是不是梦境。
她还记得,她回到家看见了露露, 再然后……露露变成了小露。
不,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露露已经去世多年,再说狗怎么会变成人。
今年这个冬天,她真是太神经质了。
正当卢琦这般想着的时候,忽然听见了金属摩擦的冷声。
她低头, 看见套在自己脖子上的金属狗链。
“喜欢吗?”露露注意到她的目光,高兴地邀功, “本该买XXL号的,可你的皮肤太细嫩,我特地选小了一号。这是适用于30-40KG体型的链条,你戴着真漂亮。”
卢琦怀疑自己还在做梦。
她都听见了什么?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她尽量冷静, “还有…这是哪里?小露,我们怎么会来酒店?”
难道说她在和小露玩什么刺激的游戏?不不,卢琦相信自己,她从不喝酒,就算她喝醉了,也不可能作出这种事情。
他们才恋爱一个月,这太快了。
露露眨了眨眼,片刻,他人畜无害地笑了起来,“对了,你失去了在怪谈里的所有记忆。”
卢琦愈发困惑,“什么怪谈?”
“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重要的是,你回来了。”露露捧住她的脸,摩挲她耳朵上的牙印,温柔而耐心地告诫她,“卢琦,这里是我们的家,你必须听话,绝对不能一个人跑出去,我非常会担心。”
“等一下,小露,我还是不太明白。”卢琦推开他,觉得他这话有点冒犯,“你这是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离家出走了,我出来找你。”露露倒是心情极佳,“为了挣脱规则的束缚,我花了不少时间,还好,我最终找到了你。卢琦,你真的不可以再乱跑了,知道么?”
“你到底在说什么。”迟迟弄不清状况,卢琦忐忑焦躁。
她反手绕到脖子后,打算先把这根沉重的锁链摘下,“小露,我们得赶紧回去,明天一早还有我们的班次。”
她找到了锁扣,奇怪的是,拨了半天也打不开开关。
卢琦不信邪地把项圈转过来。
很简易的锁扣,可像是被焊死似得,怎么也掰不动一点儿。
“有点难受是么?”露露温柔地握住她解锁的手,笑吟吟道,“我明白,一开始戴项圈是有点不适应。你很快会习惯的。”
卢琦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他不是在和她开玩笑。
她抿了抿唇,迟疑地睨向露露,“为什么,我要戴项圈?”
“嗯?”青年脸上流露出些许惊诧,像是不明白卢琦为什么要问这么理所当然的问题。
“你不喜欢这个款式吗?”他问。
不等卢琦回答,他恍然大悟地点头,“对了,你一直喜欢的都是纤细的布艺项圈。”
“那种项圈虽然可爱,但不耐用。”他低头,舔了舔卢琦脖子上被链条磨出的红印,“乖,你的体型可以承受金属项圈。”
“你到底想干什么!”卢琦有点恼了,一把推开露露的脑袋,“项圈项圈、狗才戴项圈!是我惹到你了吗?为什么要和我开这种玩笑!”
被重重推开,露露不仅不生气,黑眸反而升起异样的光彩。
“你说的没错,狗需要项圈。”他干渴地吞咽,扯下半高领,露出一截天鹅绒的暗红色choker。
“所有狗都渴望项圈,只有混乱、不懂秩序的低贱野狗才会故作清高,对项圈嗤之以鼻。”
他深情地凝望她,“卢琦,我会尽力给你最好的一切。你生气了吗?你可以打我、可以在我身上尽情发泄,我很乐意承载你的任何情绪。”
卢琦瞠目结舌。
小露说的话、作出的表情太过荒诞,她被震惊得无暇生气。
陡然之间,出租房玄关口的金毛猎犬闯入她的脑海。
也许,那不是梦。
一个大胆的假设冒了出来——
“露露?”卢琦试探着开腔,“你是……露露?”
露露弯眸,“嗯,卢琦,我是。”
“不可能!”卢琦惊诧,“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你又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露露没有解释,他身上鼓起粘稠的泡沫,须臾之间,一头华美的黄金猎犬代替青年出现在了卢琦面前。
卢琦愣怔着。
她的确多次发现了小露和露露的相似之处,可以说正是因为这些相似之处,她才会晕头转向、和他交往。
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小露就是露露。
人是狗?还是她死去多年的狗——这怎么可能!
更奇怪的是她的心情。
卢琦没有一日不在思念露露,当她看见了它、当它回到了她的面前,她却没有多少喜悦激动,反而生出了浓浓的急切,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必须要马上去做。
大脑传来钝痛,卢琦倒吸一口凉气,按着太阳穴倒回床上。
露露一惊,当即变回人身,将卢琦抱进怀里。
“卢琦、卢琦,你不舒服?生病了吗?”
“呃……”那点钝痛越来越强烈,卢琦眼前一片昏花,泄出两分呻吟。
如果燕子在这里,它一定会大声嘲笑露露。
愚蠢的傻狗,怪谈这种地方,凡人血肉之躯怎么能随意穿行。
短时间内反复进出,头疼还是轻的。
所幸露露建造怪谈时充满了善意,但凡换一个恶意的怪谈,卢琦早就变成了白痴。
可惜燕子再不会回来了。
碍于怪谈外围的少女,它再不甘心也只得放弃了这块领域。
露露焦急地守着卢琦,一连三天,卢琦病得昏昏沉沉,无力梳理杂乱的现状。
第一天夜里是最难熬的,她满身虚汗,又热又冷,脖子上还拴着一根粗链子。
辗转之际,有人撬开了她的嘴巴,往里面喂了些粥。
她迷迷糊糊地睁眼,对上露露心急如焚的面孔。
“你能吃东西吗?”他问。
“难受……”卢琦虚弱无力地拉了拉脖子上的项圈,“不要、这个。”
露露托着粥碗,沉默着没有回答。
卢琦扭过头,眉间难耐地蹙起。
“难受……”她呓语喃喃,字句破碎,携着沙哑的哭腔,“……妈妈。”
“卢琦、卢琦。”露露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卢琦,你会好的,卢琦。”
卢琦头疼欲裂,一把甩开露露的手,背过身蜷缩起来。
意识模糊之间,她隐约听见露露哀求的低呼。
他在叫她的名字,凄哀低落,一声迭着一声,用头拱她的身体。
想到这是自己的小狗,卢琦有些心软。
可她实在难受,没有说话的力气,一根手指都无法动弹,遑论安抚悲伤的小狗。
不知过了多久,那哀呼停止了。
金属摩擦的声音响起,接着,卢琦脖子一轻,被摘掉了项圈。
她眉间的褶皱松了些许,得以沉沉睡去。
整整三天,卢琦很少有清醒的时候,她断断续续地睡着,做着支离破碎的梦。
梦里她看见长出查理王犬狗头的赵飞鹏,看见黄振毅变成狗,在第三天晚上,最后一个离奇的梦里,她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念。
这信念难以形容,当卢琦醒来,留给她的印象只剩透着腥甜的巧克力味,黏稠、发苦。
她怅然若失地躺在床上,腰背酸痛,腹上搭着一条男人的胳膊。
在卢琦转醒的第一刻,露露就惊醒过来。
他用鼻梁磨蹭卢琦的后颈,舔去她额角的虚汗,声音沙哑干涩:“你要吃东西了吗,卢琦?”
卢琦垂眸。
没有错,他是露露。
对动物来说,有食欲就是病好的迹象。这三天来,卢琦听过很多次这句话。
他在通过食欲,不断确认她的身体情况。
三天的半梦半醒间,卢琦不仅确定了小露的身份,也确定自己丢失了某些记忆。
她原本以为,小露把她掳到了酒店里;
但既然出现了狗变成人的超自然事件,那恐怕这里也不是普通的酒店。
刚到这里时,他曾对她说:「你回来了」、「你真的不可以再乱跑了」,以及似乎还有一句「你失去了在怪谈里的所有记忆」。
[怪谈]
他称呼这里为怪谈,是她理解的那种虚拟题材么?
听起来,她曾从这里逃离过一回,还是背着露露离开的。
这很不合理。
她无论如何不可能会把露露丢在某个地方,自己一个人走。
除非,她确信自己会回来。
卢琦深信这一点。即便露露是鬼魂、是妖怪、是恶魔,她都不可能丢下他独自逃生。
她会毅然决然地离开,如果不是有万不得已的理由,那就必定算好了露露一定会找到她。
另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她是背着露露离开的。
卢琦知道出门时最好不要和宠物告别,告别会加剧它们的不安,但她没能很好的遵守这一点,从前每次出门都会再摸一摸露露。
何况他现在是人,完全可以交流,她就更不可能不告而别。
能让她瞒着他离开的只有一种可能:
露露不允许她走,而她有必须离开的理由。
卢琦任由露露嗅舔她的脸,头脑还有些昏沉,她闭上眼睛慢慢梳理思绪。
首先,露露回来了,这里是个超自然的世界——姑且就称为[怪谈]。
露露对她的态度还算友善,不像是要报复。
她曾背着他离开这里。
自己离开的目的是什么?
是什么让她连露露都顾不上了?
一种可能,是她迫切地需要去外界做什么,可惜她好像什么也没做就又被带回来了;
另一种可能——身陷[怪谈],她的离开,只是为了离开本身。
衣服上的字依旧模糊不可辨,她没有写纸条、没有在手机里记录,而是写在了衣服内侧,字迹颇重。证明从前的她已经料到,自己可能会失去记忆,且普通的方法未必能把信息带出去。
从前的她既已知道自己会失忆,那就不会指望她能在外界做出什么事;她离开的目的更可能是第二种:
证明这个[怪谈]可以离开。
“卢琦……”略带委屈的嗓音从颈侧响起,露露轻轻搭上她的胳膊,“你好一点了。”
卢琦下意识嗯了一声。
她回应了他,露露立即揽过她,搭在她胳膊上的手向下游移,覆上了她的手背。
他自后紧贴着她,声音温柔如水,带着明显的讨好,“我们可以,聊聊么?”
这正是卢琦需要的。
她睡得腰痛,撑着床坐起来。
露露紧随着她的动作起身,追随着卢琦的目光。
卢琦被他盯得有些不自然,沉吟道,“露露,我…”在她开口念出他名字的瞬间,露露焕发出惊人的喜悦。
她叫了他的名字,她还愿意叫他的名字、叫这个她赐予给他的名字!
“我爱你卢琦!”他趴在她身前,狂喜地亲吻轻咬她的脸颊,语无伦次的表白:“我爱你,我在、我很爱你!”
“等、等下…”卢琦猝不及防被亲懵了,她想要推开他,手刚刚触碰到露露,他便兴奋地含住了她的手指。
“露露!”卢琦惊叫起来。
露露抬眸,湿漉漉地眨眼看她,乖巧又无辜,盈满一腔热忱喜爱。
那双黑眸里全是卢琦,分明是高冷疏离的长相,又长着一双圆圆的狗狗眼。
看着这双眼睛,卢琦愈发确定了自己心中的某个猜测。这个猜测让她有些担忧。
“还有谁在这里?”
轻啃她指尖的牙齿一顿,露露惊疑,“你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她顺着他的语气,模棱两可地回答:“嗯。”
“我知道你可能会不太开心,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露露笑道,“想要离开这里去找你,我需要力量。”
“别担心,我没有伤害任何女性。”卢琦病好,露露全身都放松下来,“就连男人我也留下了几个。”
他轻咬卢琦的耳垂,低声告诫:“但你要是再偷偷跑出去,我就没办法留下这里的人了,包括田妙莹。”
“妙莹?”卢琦睁眸,她也在这里?为什么?“她怎么样了?”
露露歪头。
他定定盯了一会儿她的表情,片刻,笑了,“原来你没有想起来。你骗我,套我的话?”
卢琦心脏重跳了一下。
太多超现实因素充斥这里,她不确定露露变成了什么样。
所幸事情并没有卢琦的想象得那么坏,露露的笑容发自肺腑。
“我被你骗到了。”他磨蹭着卢琦的脸颊,高兴得不得了,“卢琦,你真是个聪明宝宝。”
卢琦:“……”
是她的错觉么,露露表现得有些过于活跃亢奋,近乎神经质。
他并不是特别热情的狗,向来温和、礼貌,恪守规则和界限。
是她的离开刺激到他了么……
卢琦皱眉。
如果田妙莹和很多人都待在这个地方,那她便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顾一切地要离开。
她大致捋顺了逻辑:
露露困住了一群人,她找到了离开的办法,为了验证这一办法是否可行,拿自己做了试验。
试验成功了。
她既然料到自己会失忆,就一定会留下试验过程的记录备份。
记录的方式无非两种,人证和物证。
物证暂且没有看见,但妙莹在这里,那她离开前一定跟自己唯一的助理做了交代。
她必须立刻见到她。
“妙莹在哪里?”卢琦没有理会露露的撒娇,沉下声来,“让我见她。”
“她很好。”露露道,“你不用担心她。”
卢琦起身,“我要亲自确认!”
露露眼睫颤了颤。
他撑持着微笑,两指间夹了一张对折的纸,“你见她,是为了要这个吗?”
卢琦瞳孔微缩,前扑去抓。
露露后退两步,轻易躲闪。
他站在门口,好脾气地开口,“宝宝,我随时愿意和你玩耍,但你的病还没有好。”
“把它给我。”卢琦也反应过来,自己不可能追过猎犬,她站在原地,一字一句认真道,“给我,露露。”
“不。”露露不再像从前那样愿意交出自己拥有的一切,“你拿到了它,会再次离开我的。”
“我不会的!”卢琦脱口而出,“我从来没有抛下过你。”
话一出口,两人都没有言语。
卢琦语塞,她没有记忆,但根据推测,自己似乎刚背着露露离开过。
“对不起…”她想要和露露解释什么,可露露已然欢欣地笑了起来,“当然,你从来没有抛弃过我,你不会抛弃我的,卢琦。”
卢琦愣了下。
她随即意识到,这是自我欺骗。
他不承认,她抛弃了他。
“露露……”这件事上是她理亏,卢琦软了语气,“乖狗狗,把那张纸给我。”
露露摇头。
他屈指握住了纸片,黑灰色的雾气从他指间冒出。
短短几息,他再度张开五指,些许颗粒状的纸末从他掌中落下。
“卢琦,你不需要看里面的东西,”他重新拿出了那条银白色的项圈,“过来宝贝,让我给你戴上。”
卢琦的视线顺着纷纷扬扬的纸粉落去地面。
露露几乎不拆家,她没有经历过一打开门,发现所有纸都被小狗拖出来咬烂的情状。
理智和所学专业让卢琦明白自己不该生气,露露不是恶劣的性格,造成这个局面的,不是他,而是她。
但在一次次被他强迫后,再看着这一地碎纸,她依旧腾升了怒意。
往常在她克制情绪时,露露会心虚地打量她的脸色,而现在,他却坦然地直视她,没有丝毫畏惧。
他不再敬畏她了。
卢琦看向露露手中的金属项圈,捂上脖子,“我不想戴它。”
“乖宝宝,听话。”露露亲昵地哄她,“我知道有一点点不舒服,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卢琦目光微沉,心中的某个猜测彻底落实,她确定——
地位变了,他在试图支配她。
这不是突然间会产生的变化。
主人突然离家不归,固然会让宠物变得神经紧张、没有安全感,但不会让宠物觉得自己是家里的老大。
失忆前的自己一定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且不是一次、两次,是多次的纵容,才会让露露认为他的地位高于她。
“我不喜欢你的态度,”卢琦盯向他,“露露,你对我很不尊重。”
她不知道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显然不是件好事,必须遏制。
露露半垂下眼睑。
那一次嗅闻,让他掌握了应对卢琦的方法,他自以为姿态语气已经足够柔软,看来还是强硬,他要更可怜些。
“不尊重?”他拉下衣领,冷白的皮肤上,一抹暗红色的choker格外醒目。
露露迷茫地发问:“卢琦,这是不尊重么?”
卢琦顿时哑然。
她无法向露露解释这一点。
如果她说“因为你是狗,所以你要戴,我是人,我不用”,那就是赤.裸地贬低露露。
她无法否认,项圈代表了支配,具有权力的象征意义。
“露露,人和狗的身体构造是不同的。”她只能换了个角度和他解释,“人类的睡姿不适合这种项圈。如果一定要在我身上留下点什么才能让你有满足感的话,你可以送我戒指、手链,或者像我送给你的这条布艺项圈。”
见露露依旧盯着她,卢琦合掌,“这样好吗,我收集一些你的毛毛,用你的毛毛做一条项圈。”
她的态度完全变了。
和最初拒绝佩戴项圈时相比,卢琦的语气柔软了下来,不但妥协地愿意戴上项圈,甚至主动给出了其他方案。
露露愈加确定,卢琦吃软不吃硬。
她服从了,虽然只是一半,但也是个好的开头,值得鼓励。
“好,我同意。”露露当着她的面捏碎了那条项圈,揉了揉卢琦的发顶,“谢谢你,我很开心,卢琦。”
卢琦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但现在顾不上细枝末节,她急欲见到田妙莹。
“露露,妙莹在哪,我想见她一面。”
“你饿了吗卢琦?”露露没有回答她的话,若无旁事地问了起来,“距离门禁还有两个小时,你想去餐厅吃点夜宵么?”
门禁?
卢琦顿了顿,先顺着他,“好。你能帮我打包点东西回来么,我在这里等你。”
听到这话,露露脸上的笑意消退。
他定定回视她,“卢琦,我不会被同样的借口骗到两次。”
卢琦噎了下,原来这招她之前已经用过了。
“不过,你确实很虚弱,”露露上下审度她,“我可以抱你下去。”
“那算了。”卢琦绕过他,“身上都是汗,我要先洗个澡。”
这一回露露没有阻拦,他体贴地让开路,“需要我帮你洗么?”
“不了。”
关上卫生间的门,卢琦沉默地站在洗手台前。
镜子里的她脸色差极,左耳还有个牙印。她无暇在意自己的气色,借着这点独处的时间理清思绪。
首要任务很清晰,她得放无辜的受害者们出去。
记载离开办法的纸条被露露毁了,暂时也见不到田妙莹。
她给田妙莹的纸怎么会被露露拿到?
是她交代田妙莹的时候不小心漏了风声?还是在这个地方,露露是“全知”的存在,任何事务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不管露露是怎么拿到那张纸的,结果上来看,纸条已经被毁。
自己当初是否预料到了田妙莹会被发现?
四周太过安静,静得让人心慌。
卢琦打开水龙头,水声响起,环境里终于有了点生气。
冷静。
她深深呼吸,好好想、仔细想,还有没有什么是被她遗漏的?
卢琦从头开始梳理。
假设露露是“全知”的,那她就不可能背着他逃离;
如果露露不是全知,那他是如何判断田妙莹身上有自己留下的纸条的?
田妙莹算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发现她消失,露露去找田妙莹询问没有什么问题。
是了,从前的自己应当预测到,自己消失,露露一定会去找妙莹。
换而言之,她理当预测到,那张纸放在妙莹那里是有被发现的风险的。
这是人命相关的大事,她应该会周密谨慎一些,不会把最后的鸡蛋放在一个明知破漏的篮子里。
衣服上写字、交给妙莹都有风险,她至少还应该留下一个备份。
会有吗?会在哪里?
卢琦闭上眼,将自己代入自己。
她不顾露露意愿地逃走,做好了被他抓回来的准备,那就该预料到,露露和她分离后会患得患失紧张不安。
短期之内,她势必难以自由行动,会被露露困在身边。
所以至少有一个备份,会存放在露露身边。
露露是一条猎犬,在他眼皮子底下藏东西绝非易事。
卢琦轻点着洗手台,如果现在她要在露露面前藏起一张纸,她会藏在哪里?
狗的感官敏锐度顺序,先是鼻子,然后是耳朵,最后才是眼睛。
她藏东西的首要因素,是避开露露的嗅觉。
沙沙的水声温和稳定地流动着,散发出潮湿的水汽。
卢琦睁眸,思绪渐渐清明。
她摸了下水龙头,随后又去淋浴房,拆开了莲蓬头。
水管里没有。
她转身四顾,寻找所有有水的地方,最后,她的目光锁定在了马桶。
这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既充满了她浓厚的气味,可以掩盖她沾在备份上的味道;又有水,可以隔绝备份本身的气味。
同时,作为不需要排泄的鬼魂,露露也不会经常接触这个地方。
卢琦上前,轻轻搬开马桶水箱的盖子。
盛满水的水箱里,一个巴掌大的密封袋沉在底部。
那是卢琦收拾行李时,装卫生用品的密封袋。
而今它封装了一颗鹅卵石,稳稳地沉在箱底。
卢琦将它拎出,鹅卵石下面压着一张折叠四次的小纸块——
作者有话说:【两天一夜不需要多少行李,卢琦只带了充电宝、睡衣,用自封袋装了点个人卫生用品。
兽医专业从本科开始就有不少外出实践,卢琦家里常备着一沓实验室和医院用的自封袋,它比普通自封袋便宜,密封性也更强。】——第20章
明天中午12点加更~
感觉这个单元可以放在亲子频道,
标题就叫:《你怎么对待孩子,孩子就怎么对待你》(×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疯犬酒店
卢琦终于弄懂了自己衣服上那三句话是什么——
[小露是露露]
[露建造了怪谈, 他很不安]
[离开的方法是死亡]
这也是纸上的前三句话。
和篇幅有限的衣服不同,除了这三句话外,纸上还有些其他内容, 包括卢琦目前搜集到的十二条规则, 还有进入怪谈以来发生的事,以及自己离开的具体过程。
记忆没有恢复,但看了这些内容, 卢琦已全盘接受。
上面写的东西荒诞离奇,她却没有多少排斥, 想来这的确是自己经历过的事情。
在纸张的最后一行,从前的她重复累赘似地又写了一遍:
[小露是露露]
卢琦摩挲着这一行字, 笔锋力透纸背,她轻易读懂了自己落笔时的情愫——
她在担心, 失去记忆的她回来后会伤害露露。
她于是提醒她:那是露露,是她发誓会好好养大的小狗。
卢琦将纸连着自封袋冲进下水道, 那颗鹅卵石则放入口袋。
从最后一行字里,她读出了溺爱。
露露失而复得, 想来她当时喜极而泣、激动万分,也因此过分宽容,纵容了露露一些坏习惯。
这应该就是露露变得自视甚高的原因。
现在的卢琦同样震撼,可她接触以来露露表现太差, 令她感到不适——“不适”已经溺爱后的形容。
如果他不是露露,卢琦会立刻分手, 必要时采用极端反击。
但他是露露……
即便她没有失忆前和露露的共同经历,即便她再是不悦、再是生气,她也不可能与他断绝关系。
镜子照出了卢琦脖子上的一抹乌青。
这是睡觉时被狗链压出来的。
自己的小狗创造出了害人的怪谈,想来失忆前的她是崩溃的, 而她又明白他创造怪谈是为了她。
自责和愧怍催生出了溺爱,而溺爱一条聪明的大型犬绝不是件好事。
如果不是那条金属项圈太过刺眼,警醒了卢琦,她可能还是会像之前那样半推半就地为露露心软。
他是条聪明的狗,逐步试探她的底线,然后一步步逼近,夺取更高的权力。
绝对不能再放纵下去,一旦露露完全适应了领导者的地位,就会理所当然地支配她,要求她服从他,在她表现出反抗时,他会教育她。
狗的教育通常是三种方式:叼咬、压制和驱逐。
露露不至于驱逐她,所以,他会选择叼咬和压制。
用人类的说法:他会用暴力来教训她。
卢琦拧眉,抚摸耳朵上紫红色的牙印。他已经开始教训她了。
这三天里,他不再听她的话,捏碎了纸条,限制她见田妙莹,拒绝去餐厅带饭,要求她和自己一起外出。
在她提出了他满意的方案后,他又揉她的头、叫她的名字,以示嘉奖。
露露不仅在夺取更高的地位,也在模仿她对他的一些做法。
意识到这点,卢琦有点动摇。
她自认为是爱露露的,她真心把它当做家人,可原来她的言行举止是这样高高在上,反过来作用于她时,她根本接受不了。
厕所门被轻轻叩响,露露站在外面问:“卢琦,你在做什么?”
卢琦关掉了水龙头。
在里面的时间太长,既没有开淋浴,也没有散发出排泄物的气味,露露不免起疑。
他问话的口吻和从前她看不见露露时询问它的语气一模一样。
每每她问话后,如果露露没有及时出现或回应她——
门被打开,青年蹙眉,“在做什么宝贝?”
她就会走过去,看看它。
“没什么,发了会儿呆。”卢琦搭着门把手,“我还没有洗,你先出去。”
露露向前一步,抵住了门,“我来帮你。”
“那你能帮我拿点吃的么。”卢琦站在门前,握着把手没有退让,“我想洗完澡就能吃到东西。”
露露居高临下地审视她,似乎在判断她是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
“我不能离开你,”他评估出答案,又上前了两步,“我很担心你,卢琦。”
他在打量她、判断她,用的却是眼睛,没有翕动鼻子。
当一只狗依赖视觉和听觉进行判断,而非鼻子时,代表它陷入了不理智的危险状态。
他完全挡住了门,肌肉微微紧绷,表现出强势。
卢琦忽而抬手,举到露露面前。
露露偏头,不理解她的意思。
“闻闻,”卢琦说,“闻闻看,是什么味道?”
在她开口前,露露已本能地嗅闻鼻子前的手。
他眯起眼,鼻尖贴上了卢琦的手掌,温凉的吐息喷洒在卢琦掌内,微微发痒。
“很香。”那张俊美的脸上流露迷醉和渴望,“我闻到了最美妙的味道。”
“这只呢?”卢琦抬起另一只手,“有区别么?”
露露翕动着鼻子,认真分析,“一点点。闻起来像是月光和星光的区别。”
“嗯?”这回答出乎意料,卢琦好奇,“月光和星光是什么味道?”
露露弯眸:“是你回家、和我待在一起的味道。”
卢琦一愣。
她称他为小太阳,可原来他并不那么喜欢太阳。
高中上学早,太阳升起的时候,卢琦总是要离开他。
卢琦当即明白了,失忆前的她为什么会一次次纵容露露的僭越。
听他这么说,她几乎是立刻想要抱抱他。
不可以。她在心里默念,不可以。
不只是现在,高中的她就没有做好露露的训练。
正因在露露眼中,她权能低下、脆弱无助,没有任何威信,所以它才会不受她的管控,轻易冲向那两个男人。
露露的死,最主要的原因是她,是她没有教好他。
七八十斤的金毛,她已然控制不住;现在这个露露再暴躁起来,她更没有一点阻拦的办法。
不能心软、不可以再拖拉了,她要纠正之前的错误。
“月光、星光……你喜欢月亮和星星么。”卢琦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露露点头,鼻梁磨蹭过她的手心,被幸福的香气包裹。
他肉眼可见放松许多,开始利用嗅觉,而非视觉,恢复了狗的理智。
卢琦将手放在他鼻子前,保持嗅闻,另只手慢慢抚摸他的脑袋。
“月亮、星星么。”她带着怀念,“我的宝贝,你才是我的星星和小月亮。”
露露喉结愉悦地滚动,他喜欢她充满爱意的嗓音。
“还记得么,一开始你只有星星那么小,要挨着我的脸睡;后来变成了一弯又大又温暖的金色月亮。”
卢琦用另只手梳理着露露的头发,“窗外一点点光照进来,你浑身的毛毛都在发光……温柔地闪闪发亮。”
“我为什么总是梦见月亮呢,”卢琦轻声细语着喟叹,“原来最美的月亮在我的床上。”
露露喉咙里发出咕咕的舒服声。
他回想起了每天晚上窝着卢琦睡觉的时光,那个房子狭小、潮湿,可却是露露最温馨的记忆。
“闻闻、再仔细闻闻。”卢琦翻手,让他嗅闻自己的手背。
“我在闻,卢琦。”露露享受得眯起眼,“这是我闻过最好的味道。”
“你也是我闻过最好闻的小狗。”卢琦轻声道。
露露彻底放松下来。
攻击人类源于恐惧。
正如纸条所写,露露创造这个怪谈、把她拘在里面,是因为他很焦虑,他在不安、在害怕。
卢琦用自己的手做了一次气味连接。
气味连接,是一种有效安抚焦躁犬的治疗方法,通过让闲适安宁状态下的狗反复嗅闻某种气味,从而将这种气味和“放松”这一状态联系起来,当狗感到不安时,再让它嗅闻这种气味,它的身体就会回归放松状态。
传统的气味连接通常采用薰衣草等安神静气的精油,但厕所里没有放,卢琦也不能保证自己随时随地携带精油在身上。
最理想的情况下,是只要露露闻到她的味道就主动放松,因此,她让他嗅闻了自己的双手,并努力安抚他。
效果很好。
露露闭上了眼,忘我地伸出舌尖舔舐卢琦的手心、指缝。
柔软如弦乐的天籁在他周身回响,“我的宝贝、乖狗狗,我甜蜜的金色蜂蜜罐,美丽的小王子……谁是我的小星星呢?”
露露轻咬着卢琦的手指,含糊热切,“是我,卢琦,是我。”
卢琦笑了,“谁是我的小月亮呢?”
“是我、我。”
“哦?那谁是最乖的小狗宝宝?”
“是我!”露露睁开眼睛,黑眸湿漉漉地蒙上一层水雾,看着分外乖巧,他欢喜地舔舐卢琦的手,“我是你最乖的狗。”
卢琦挑眉,“哎呀,是露露吗?”
“是的,当然是的。”露露迫切道,尾椎左右摇晃。
“那最乖的露露宝贝,能不能乖乖去客厅等我一会儿呢。”
听见卢琦要让他离开,露露迷蒙的黑眸恢复了丝丝清明。
卢琦注意到他在纠结,她已经降低了难度,没有直接让露露去餐厅带饭,只是让他在客厅等着,没想到连这样的指令都有些勉强。
“这对你来说太难了,是吗宝宝?”
露露欲言又止,只是待在客厅,当然不难。
一方面,他不想让卢琦失望,可另一方面,他实在放心不下。
“没关系,我们换一个。” 她耐心地抚摸他,用眼神指向厕所门口,“你可以在那里等我吗?”
她殷切地望着他。露露已经拒绝过了两次,他不忍她再度失望。
只是这么点距离的话,也不是完全无法忍受。
他勉强点头,“好。”
卢琦笑了起来,亲吻露露的额头,“乖狗狗。”
她把露露送去门口,将门合上。
门一关,他看不见卢琦,顿时焦虑了起来。
露露拧眉,也许不该答应的。
他不安地喊了一声,“卢琦!”
门里很快传来回应,“怎么了露露?”
露露松了口气,紧接着不停喊她的名字:“卢琦!卢琦卢琦!”
卢琦不再回应。
只是半分钟的时间,露露的语气便焦虑起来,他用更大的声音喊她,“卢琦!”
通常情况下,卢琦不该回应他的呼唤,她的回应会助长他的吠叫。
但她也担心露露得不到回应会冲进来见她,那刚刚的一切就都前功尽弃。
卢琦沉吟片刻,门外的声音已急切烦躁,她扬声道,“露露,给我拿一双新拖鞋到门口。”
呼唤卢琦名字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好的卢琦。”露露去了卧室,很快折返,“我拿来了卢琦!”
卢琦脱好衣服,拉开淋浴房,“谢谢你宝宝。嗯……能帮我再找找可以换的衣服么?”
“……好的卢琦。”
卢琦尽可能快地洗了澡。
能用的借口不是很多,在露露拿了衣服过来后,她索性直接道,“露露,之前在医院,你的理论基础不错。你看过什么专业书吗?”
露露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站在门口、抱着衣服回答,“你考试的内容我都有印象。”
他的灵魂从不曾离开卢琦半步。
雨雪风霜、烈日曝晒,他在她头顶盘旋转圈,企图为她遮挡;
她在教室听课、在图书馆看书、在寝室学习,他就安静地趴在她的脚旁。
露露听过卢琦听的每一节课、看过她看的每一本书,他关注她所关注的一切,好奇她所好奇的内容,他一直在她身旁。
“是吗,那你记得《兽医基础》么。”
“嗯,大致上。”
“我不信,你只是一只小狗。”
她的声音从哗哗的水中里传出,带着面包般香甜的俏皮。
露露弯眸,“可我是你的狗,你是最聪明的女孩。”
卢琦拧毛巾的动作一顿,被热水蒸得有点脸红。
她只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再吠叫,猝不及防被这直白的话给夸得有点害羞。
定了定神,她说:“那你背给我听。”
“好的卢琦。”露露站在门外,当真从第一章开始背诵。
毕业两年,转行的同学基本都把知识忘光了,可露露却背得很流畅。
卢琦边洗边想,难怪疗愈犬、军警犬这些工作犬里都有金毛的身影,露露真的很聪明,自己之前的判断也不算错,他要是人,必是包揽奖学金的学霸,跳级毕业也没什么不可能。
背诵中的露露没有第二张嘴去叫卢琦的名字,也没有第二颗心去烦躁焦虑。
他沉浸在回忆书本之中,才背了几页,浴室的门就打开。
氤氲的热雾从门口扑来,随后走出带着水汽的卢琦。
露露睁眸,她看起来健康了很多,皮肤红润,身体温暖,洗去了三天来的病气。
最重要的是,她散发出了强烈的甜味,那是十分高兴的味道。
“你真的有乖乖等我!”卢琦一出门就搂住了露露的脑袋,欣喜地夸奖他,“太了不起了宝贝,你已经是一只信守承诺、尊重别人的成熟大狗狗了,对吗?”
露露被夸得飘飘然,他在卢琦的抚摸里迷迷糊糊地点头,“对,我是。”
“我太为你骄傲了。”卢琦小跳几下,让自己的声音、表情、步态都积极雀跃到话剧般夸张,“快来快来,快躺在床上,让我摸摸你!”
这样说话很耗费精力,也很肉麻,但对狗有奇效。
露露亮着眼睛,追上她,扑去床上。
“变回狗狗好么?”卢琦看着他,“我想要摸摸你丝绸一样的毛毛、捏捏你云朵一样的耳朵。”
“好的卢琦。”露露打了个滚,立刻变了回去。
“啊……”卢琦偏头,望着占据半张床的金毛犬,由衷赞叹,“太美了宝贝,你真是高大又威猛,温柔又帅气,所有女孩都会迷上你。”
露露眨了眨眼,觉得卢琦今天的反应特别热情。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卢琦了。
她原就是寡言少语的女孩,自他去世后更是疏于社交,不想和任何人缔结联系。
说得好听,她是冷淡沉闷;说得直白,她年纪轻轻就死气沉沉。
卢琦甚至不是典型的爱猫爱狗人士,她对小动物也只是稍微亲切一些,并不会这样妙语连珠。
她很慢热,年少时和露露相处的头半年都没有喊过他一次“宝贝”,从来都是规规矩矩地叫他的名字,最多也只是喊一声“小家伙”。
露露死了多久,就有多久没见到卢琦舌灿莲花的样子;包括她逃离怪谈之前,大约是还没有从“小露”的身份转过弯来,有些话也还是不太能对着露露说出口。
可今天,卢琦完全回到了过去,甚至比十六七岁时更加甜蜜。
露露来不及思索她转变的原因,听见卢琦说,“你可以平躺么?我想抱抱你。”
露露马上翻身,对卢琦侧躺着露出肚皮。
卢琦松了口气。
侧躺对狗通常有两种含义,一是撒娇放松,二是投降服从。
不管是哪一种,都对她有利。
她需要露露对她作出这个动作,并加以巩固。
理论上来说,后者比前者更实用。
狗会对任何善意的人类撒娇,但只会对强者服从。
和人类的思维不同,主人这一词在狗的世界里并不代表权力地位,仅仅是一种资源而已。
“主人”即是食物、水源、玩具,是大量资源的集合体。
很多狗会为了主人和其他动物争风吃醋,其本质只是在守护自己的资源不被抢夺。
比起成为被占有的“资源”,卢琦当然更愿意成为狗群的领袖,让露露对她产生敬畏,可她也实在难以撂倒这么大一只狗。
她无法压制露露,只能埋在丰厚柔软的毛毛里,拨起露露的垂耳,往里面灌进一些甜言蜜语,让他尽可能放松,然后神魂颠倒地主动对她躺下——
作者有话说:露露:你太脆弱,无法领导我们的族群,现在换我支配你。
卢琦:闻闻我。
露露:好的卢琦!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疯犬酒店
超出卢琦预计的是, 她没有被限制自由。
露露不反对她出门,大概是在他眼里,领地即是家, 整个园区都属于“家”的范畴, 卢琦当然可以在家里自由行动。
她跟着露露去餐厅,一进电梯,卢琦就认出了这是哪儿。
不是她想象中的阴界, 或是露露创造的邪恶城堡,这就是培训的地点, 费维娜酒店。
既然妙莹还在这里,卢琦不由得推测:“振毅和吕医生也还在么?”
露露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卢琦,我不喜欢你叫别人的名字, 更不喜欢你关心别人。”
“我怎么能不关心他们?你不愿意说就算了,时间还长, 只要他们还在,我早晚能遇到, 到时候我自己问他们。”
露露偏头,观察了卢琦一会儿,不确定她到底是真的这么想,还是在生气。
他跳过了回答, 低头轻咬了一口卢琦的耳朵。
卢琦猝然退开,捂住被咬的右耳, 吃惊地看着露露。
露露舔了舔嘴唇,冲她微笑。
意识到身边的青年不是人,而是狗,卢琦渐渐平静。
这不是调.情, 而是露露给了她一个教训。
他希望她服从他的指令,别再谈论别人的话题。
很甜蜜的一个动作,放在情侣身上没有任何问题,只是男朋友吃醋的表现而已。
但卢琦记得那根金属项圈。
她盯着露露一会儿,甩开他的手,抛下他自己前行。
“卢琦?”露露追了上来,“你生气了吗?我咬痛你了吗?”
卢琦绷着脸,一言不发。
露露有点心虚,他还没有坐稳领袖的位置,残留着对卢琦的服从。
他伸手拉她,指尖刚刚搭在卢琦肩上,她猛地回身,张嘴咬住他喉咙。
她一点儿不开玩笑,咬得露露发出痛呼。
“抱歉、对不起。”他马上后退,“我以后会轻一点儿。”
“不是力度的问题。”在用狗的方式回答过露露后,卢琦进一步用人类的语言详细说明,“你可以咬我,但不能教训我。”
以她的立场,其实没有资格说这话。
她虽然不会打露露,但从前也没有少拍它的头和屁股。
卢琦希望露露尊重她,她自己却不能做到尊重露露。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平等。
如果露露质疑她,卢琦没有办法回答。
但露露是狗,他并不在乎原因,他更在乎结果:“如果你需要被教训呢?卢琦,有时候我必须约束你。”
“那我会反击。”卢琦盯着他的眼睛,“我不喜欢被约束。”
露露沉默。
飘在卢琦身边的那些年,他听见别人在背后是如何评价卢琦的。
所有人都说她“犟”。
她的叔叔婶婶说她很犟,怎么劝都不肯和他们一起住;
她舅舅舅妈说她很犟,给她买狗她不要,劝她读经管,她又偏要学兽医;
医院里的医生也说她犟,和男客人一说话就全身发抖,还非要当医生,纯粹折磨自己。
露露也体会到了这份倔犟。
她只问了他两遍能不能放人出去,他不同意,她也没再多提,好像也没那么在意。
等露露发现时,她已经倒在了血泊里。
卢琦说了要出去,就一定要出去。
现在她告诉他,她不接受被他教训,如果他再这样做,她会反击。
她说得很平静,声音也不大,可有了前车之鉴,露露不得不重视她一言一行。
他有点怕了卢琦,怕她又一声不吭地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可她还能做出什么大事?
这一次他会牢牢看着她,她又能做出什么?
露露踌躇着,迟疑试探,“卢琦,你不爱我了么?”
当他是金毛犬的时候,卢琦听不得这话,所幸现在露露是人形,是一个比她高出许多的成年男性。
她抵挡住了他的楚楚可怜,反过来问他:“你不爱我了么,露露?从前你总是很听我的话的。”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信赖你。”露露道,“可你并不那么可靠,卢琦。”
这话伤人,他搭配了尽可能轻柔的语气,“你很脆弱,情绪激动就会生病;你也很柔软,擦一下墙壁就会流血;你也没什么力气,瓶盖都不能顺利打开。”
“卢琦,我长大了,不再是幼犬。我认为我们之间由我主导,会更加合理。”
卢琦哑口无言。
她没办法反驳露露任何一句。
事实如此,他说得没有错。
卢琦复盘过,自己在露露眼中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妈妈、是资源、是玩伴,甚至是情侣,但无论如何不会是领袖。
她太脆弱了,身心皆是。
露露见惯了她弱小乃至抑郁症发作的模样,他感到焦虑,他觉得自己应该挺身而出、成为他们这个群体的顶梁柱——这是人之常情、狗之常理。
她没法责怪他。
卢琦沉默地吃完了回到怪谈后的第一顿饭。
在对上露露担忧、不安的目光后,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又露怯了。
她又在他面前表现得低落、沮丧,她的能量气场跌至谷底,换作卢琦自己,也不会选择她这样的人当头领。
想要扭转露露的思维,她必须强大起来,要有让露露信服的领导力。
卢琦一直明白,急需纠正的不是露露,而是她自己。
可要一个死气沉沉的人突然变得积极乐观,这谈何容易。
从楼上到楼下,再从楼下回到房间,吃这顿饭的过程中,卢琦没有遇到一个活人。
她回到2602,确定了自己要做的两件事:
一是把困在怪谈里的人放出去;
二是控制住露露。
这两件事分不出先后,交叉串互,需要双线并行。
第一件事已有突破口。
杀人比救人容易些,可她真的能够相信纸条上的字吗?
那会不会是一个陷阱?
卢琦不敢冒险,需要见到田妙莹做最终确认。
这么大的酒店,田妙莹无处找起,还是需要露露同意。
任务又绕到第二个——她需要控制露露。
他们的体型、力量有巨大差异;短时间内卢琦也很难用气场压制他。
她暂时只能专注于放松的气味训练,帮助露露保持平静。
她挑选了宁静的午后,纱帘半拉,靠坐在床上,让露露变成猎犬趴在她的腿上,嗅闻她的气味。
卢琦答应了他做一条狗毛项圈,拿了自己的梳子给露露梳毛。
露露放松地半闭着眼,下巴搁在卢琦柔软的大腿上,鼻子离他喜欢的地方很近。
一切都好,除了梳不下来毛。
“你不掉毛了吗?”卢琦问。
露露扭头,从腰上咬下一撮,摇着尾巴送给卢琦。
卢琦目瞪口呆,“不行,不可以!”
露露把毛毛放到她腿上,“可以,卢琦,可以!”
他不是活物,没有新陈代谢,连犬身都是变化出来的拟态,不会再掉毛了。
“会痛吗?”卢琦揉了揉被他扯毛下来的地方。
露露摇头,在卢琦的面前填上了那一块的毛。
看着稀疏的毛发自动补回,卢琦有点发愁。
她本来还想着给他按摩针灸,可如果露露的身体已不再是狗,那穴位关节也就全都失了效果。
那对甜心双马尾般的金色垂耳动了动,露露察觉到了卢琦的心疼。
他马上转过头,又从身上咬下来几撮毛交给卢琦,喉咙里适时发出可怜的嘤咛。
“好了好了,”卢琦放下梳子,“你是小狗,又不是小鸟,不要再拔自己的毛了。”
“你喜欢我的毛。”露露弯起眼睛,“我愿意送给你。”
“这就足够了。”卢琦收集起他咬下的那些,“帮我找根绳子和针。”
商业区的礼品店里有,露露不愿意离开卢琦,叫了前台帮忙代买。
卢琦理了理那堆毛,看着一大捧,要做颈带远远不够。
她想了想,用做羊毛毡的方式,把毛毛戳成一个实心球,再穿过绳子,简单做了个吊坠。
“这样好吗?”她将吊坠套去脖子上。
露露双眼发亮,他用鼻子贴着卢琦的脖颈来回嗅闻,时不时顶起那颗毛球,满足喟叹,“真好,卢琦,我们的气味融合在了一起。”
他毛茸茸的身体压了上来,并不像人类的躯体那样让卢琦感到压力。
她抱着它,像是满满一怀的阳光,温暖顺滑。
“你安心了些吗?”她在露露耳后低语。
“嗯。”他的味道圈在卢琦的脖子上,露露不仅安心,更感到了兴奋。
他忍不住伸出舌头舔舐她的耳垂侧颊,喉咙里滚着舒服的呜咽,间或奶狗般的撒娇。
他轻咬着她、含着她,摇晃腰肢,吐出细细碎碎的情语:“我爱你卢琦,我爱你,我喜欢你……你是最迷人的小花朵朵,我永远爱你……”
人语和奶狗的呜咽交织混合,含糊不清。
那根竖起来的浅金色大尾巴摇来摆去,上面的金毛如水草摇曳,折出华美的金光,晃得卢琦眼晕。
她顺着露露的脊背,手指陷入蓬松的毛发里。
“我也爱你宝贝,”她亲吻他的耳根,“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你能不能也为我做一些事情呢?”
“当然卢琦,当然、当然。”露露抬眸,眼里落进微醺的午阳,“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我愿意为你而死。”
卢琦呼吸一滞。
这深情而灿烂的表白,却是令她鼻尖一酸。
“我不要你为了我去死,”她抱紧了露露,声音发涩,“露露,让我见一见妙莹。”
露露摇晃的尾巴慢慢落下。
“如果你打定主意不让我见妙莹,那就放她出去吧。”卢琦道,“这里还有其他人,没必要强留妙莹,不是么?”
露露皱眉,他留下田妙莹,是因为卢琦需要通过社交保持心情愉快。
可要是她们不能见面,那确实没有留下她的必要。
他权衡着,“再等等卢琦,等你稳定下来,我会让你见到她的。”
卢琦睁眸。
她没有想到自己这样示好哀求,露露都不肯松口。
这一刻,她有些心冷。
“你确定要这样么?”她盯着他。
露露感受到了她情绪的转变,“卢琦,我不想让你难过,可你随时准备抛弃我。”
“我不会抛弃你。”卢琦重申,“露露,我从来没有抛下过你。”
露露张口,卢琦打断他,“是,我瞒着你离开了怪谈,可我知道离开怪谈就会失去记忆。”
她拉开外套,露出内侧三行模糊的字迹,“我走之前,在衣服上留了字。既然我已经知道自己会失忆,那就也能预料到,出了怪谈,我会回到出租屋、会回医院上班。”
“这两个地方你都能找到,我没有理由绕那么大的圈子,就为了被你抓住。”
露露愣了下。
卢琦的逻辑确有道理,“但你还是走了。”
他消沉道,“卢琦,你最终离开了我,你宁死也要离开我。”
“我没法说服你,是么?”卢琦向他确认。
这语气和她最后一次询问他能不能放人离开时一样。在他拒绝之后,卢琦转身就吞食巧克力自杀。
同样的神态、相似的话语,让露露心慌了一下。
他定神,“是,我认为我的规划更有利于我们。”
卢琦点点头,转身就走。
露露化回人形拉住她,“你去哪里?”
“去另一个卧室。”卢琦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放开我。”
露露没有动,卢琦转身就咬住他的脖子锁喉。
齿间隐隐尝到了铁锈味,抓着她的手指稍松,卢琦猛地退开往另间卧室跑。
她反锁上门,直奔床头座机。
卢琦利用规则里的寻人广播发布过很多信息,这是她第一次真的启用广播的寻人功能。
露露站在客厅,脖子上轻微的疼痛让他迷茫晃神。
卢琦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她从不打他,甚至不会恐吓他,就连刚才在楼下的那一口,也是警告偏多。
这是卢琦第一次故意弄伤他。
他抚摸着脖子上的齿痕,指尖擦到了一点淡淡的血色。
比起疼痛,露露更感受到了一种新奇的震惊。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卢琦也会进攻。
他尚未从震惊中回神,就听见了卢琦拨打电话的声音。
露露顿时清醒,他沉下脸,拍打卧室门制止她:“不行!不可以!放下电话,让我进去!”
真正的寻人广播不难,两句话就交代了信息。
拍门声渐响,动静大得像是外面有什么怪物在撞门。
砰——
卢琦刚刚挂断电话,那扇厚实的实木门便真的被撞开。
她还没来得及放下听筒,错愕地和面色阴沉的露露相视。
房间寂静,旋即响起了广播,温柔机械的女声在整座酒店里回响:
“田妙莹请注意,田妙莹请注意,卢琦正在找你,请你听到广播后立刻前往2602。”
广播重复了两遍。
当声音散去,露露叹了口气,“你真是……很不乖。”
卢琦面朝向他,舔过齿间的点点咸腥,“你要教训我么?”
露露皱了皱鼻子,正如他第一次被卢琦弄痛,这也是卢琦第一次看见他在清醒的状态下对她露出凶相。
他身上的肌肉紧绷,隆起之后显得愈发强壮。
露露很快甩头,令自己冷静。
“没有用的。”他眼神微冷,“广播没有意义,她们出不了门,我也剪断了她们的电话线。”
“这可不一定。”卢琦笑了下,“妙莹知道我死过一次,现在我回来了,证明死亡就是离开的办法。所以,她不需要来这里见我——”
她拉开露台的门,高层的猎风吹了进来,鼓鼓作响。
“我们可以去外面的世界见面。”
她知道她不该刺激露露,可她有点生气。
虽然如此,卢琦并没有真跳楼的打算,她做好了露露暴怒的准备,可随即发生的事还是远超卢琦的预期。
骤然之间,数股黑红黏雾席卷向了她。
它们从青年身上探出,如鬼魅、如触手,一拥而上,蓦地卷住她的手脚,将她压去床。
她被迫面朝下趴着,看不见身后,只能听见迅疾沉重的脚步朝她靠近。
顷刻间,后背一沉,高大的青年代替了扭曲的黏雾,骑在她身上,左手按住了她的后颈。
卢琦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和阵阵低吼。
即便看不见露露,她都能感受到他的愤怒。
“你可以杀了我,”他俯身贴着她的侧颈,吐息冰冷,“但你不能抛弃我!我很健康,卢琦——你现在不能抛弃我!”
他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森冷,含着恨,每一个字眼都从流着涎水的利齿间挤出,伴随愤懑的低吼。
卢琦闭了闭眼。
她从来没有忘记那个冬天,露露呆呆坐在雪地里的那一幕。
她明知道的,他最害怕的就是被人抛弃。
“回答!”露露压制她的力道愈重,他急躁地要求她,“回答我卢琦!”
固然歉疚,但卢琦咬紧牙关,闭眼一言不发。
烦躁、焦虑、不安搅得露露身形模糊,本体的黏雾沸腾着,险些维持不住人形。
他急得在卢琦肩膀上咬了一口,“和我说话!卢琦!叫我的名字,说你爱我!”
他的情绪炽热强烈,身下的卢琦却毫无回应。
她不看他、不反抗,只是深呼吸,让自己趋于平静。
她没有压制露露的力量,挣扎只会激发他掠食者的兴奋;
卢琦擅长冷静。
十分钟、二十分钟,压制她的力量逐渐松弛。
毫无反应的猎物让猎犬失去了兴趣,他松开了她,后退半步。
卢琦慢慢撑起身子。
她回过头,对上了一双悲伤的眼睛。
他的痛苦无处宣泄,向往稳定的本能令他想要摧毁眼前的不可控因子,可他不能真的伤害她,她是卢琦。
在她看过来的瞬间,高大的青年变回犬身。
它用黑雾封住露台,垂着尾巴走去墙角,转了一圈后蜷缩着卧下,只用一双湿润的眼睛守着她。
那一团浅金色的毛毛匿在角落的阴影里,它尽可能远离她、尽可能缩小身体,独自消化着所有情绪。
卢琦起身,它的眼睛就随着她抬高几分;
她朝它走去两步,它的尾巴就翘起来拍了拍地。
卢琦折返离开,刚翘起了个尖的尾巴就又耷拉下去。
卢琦撑着额头,借以捂住眼睛。
糟透了。
她在露露身上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状态——混乱无序,敏感激动、纠结极端,彻底乱成一团。
有问题的从来不是狗,是她自己。
……
2603
听见广播的刹那,田妙莹直接跳了起来。
黄振毅被她一惊,跟着叫了两声。
“嘘——”孟非芩竖起食指,“冷静点孩子们。”
“您听见了吗!”田妙莹根本无法冷静,“小卢姐回来了!她真的回来了,她没有死!她的推测没有错!”
在从中控室拿回手机,看见里面的录像后,田妙莹就知道卢琦活着走出了园区。
不仅如此,在看完录像后,她的入住手册出现了第十三条规则——
[十三、生命是宝贵的,请您珍爱生命,入住期间死亡,您将彻底离开酒店园区。]
录像加上这条规则,让田妙莹心里有了点底,可她还是不敢完全确定,因而每日焦急地等待卢琦回来。
她不知道卢琦为什么那么笃定自己能够回来,田妙莹等了又等,卢琦离开的一个月里发生了太多事,她等得越来越没有信心。
耐心耗尽,要不是孟非芩拦着她,她差点打算直接出去找卢琦。
“嗯,我听见了。”孟非芩目光瞥向房门,“不过她似乎遇上了点麻烦。”
“肯定是小露抓住了她!我们得想想办法!”田妙莹跟着看向房门。
那里被一层淡淡的黑雾笼罩,每天只有客房服务过来送饭时门才会打开。
送餐时间固定在晚上,每次都由女接待送来。
今天的送餐时间快到了,孟非芩看了眼时间,找出自己的登山杖。
田妙莹一惊,“教授,您该不会是要和工作人员互搏吧!”
孟非芩走去门口,淡定地嗯了一声。
“这么直接的吗!”田妙莹赶忙拦她,“那可不是普通的女人!而且闹事的话,[保安]会追杀过来!”
孟非芩好笑地看了她一眼,“忘了?死了不就出去了。”
田妙莹愣了下,一拍额头,“对哦,死了就出去了。”
“那我们要不要研究下战术,”没了死亡的顾虑,田妙莹紧张地开始盘算,“要不一会儿我带着黄椰椰压住她,您就趁机跑下楼,找吕哥和您的同事汇合,告诉大家离开的方法。就算[保安]来了,肇事者也只有我们俩,我会尽可能在被抓到前去2602见小卢姐。”
“对了对了,”她紧张地扭头四顾,“还得找根绳子把服务员绑起来。”
“不用这么麻烦。”孟非芩拦住她。
叮咚——
门铃声在两人面前响了起来,传来和广播里一样的温柔女声:“您好,客房服务,给您送餐。”
“怎么这么快!”田妙莹匆忙抄起衣架,“我还什么都没准备!”
“退后。”孟非芩抬手,“站到我后面。不要对视,不要接触,不要说话。”
“啊?”田妙莹下意识跟随了她的指令。
她往后挪开,门自外打开。
眼眶漆黑的女服务员推着餐车站在门口。
她从车上取下几个打包盒放去玄关的柜子上,“您的餐送到了,请慢用。”
说完,她微笑着抓住门把,准备将门关上。
“放开。”
黑色的登山杖抬起,指向了女人拉着门把的手。
服务员动作一顿,孟非芩迈步向前,登山杖指向旁侧。
她甚至没有说话,只是平视着她,双眸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泊,不需要惊涛怒浪,仅是平静的水面就足具压迫感,令人驻足、令人敬畏。
服务员反应了一会儿,回过神般对她道,“请您回房间。”她刚开了口,孟非芩又上前两步,几乎贴上她。
她贴得太近,服务员顿时后退,漆黑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眼白。
她吃惊地斜眼观察孟非芩,孟非芩下颚微收,盯着她步步前进。
她走一步,服务员退一步,一直退出了十米外,孟非芩尤不放过她,近距离顶着她往后退。
服务员眼神闪烁,那双黑洞洞的眼里出现了犹疑,直到她贴上墙壁,孟非芩才停下脚步。
她没有走开,停在服务员面前。
孟非芩比年轻服务员矮一些,可她的眼神却是在睥睨她。
那平静而锐利的目光让服务员不安地缩起脖子,她低下头,仿佛孟非芩是她的主管,而她是个被主管抓到工作摸鱼的下级。
当她低头瑟缩,孟非芩才抬手,对着身后招了下。
田妙莹目瞪口呆,连忙拉着黄振毅往外走。
她震惊得不行,倒还记得孟非芩的要求——不要对视,不要接触,不要说话。
路过低头的服务员时,她好奇得要死也没敢多看一眼,匆匆按下了电梯键。
电梯打开,孟非芩转身朝田妙莹走去。
她离开了几米,贴着墙壁的服务员豁然抬头,直勾勾地看了过来。
田妙莹吓了一跳,正准备冲过去拉起孟非芩狂跑,就见孟非芩一跺脚,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她目光严厉,抬起登山杖指向服务员,刚刚抖擞起来的服务员立刻又缩了回去,畏畏缩缩地低头看地。
盯了她半分钟,孟非芩泰然转身,迈入电梯。
田妙莹提心吊胆,时刻担心服务员会临时变卦扑上来,可孟非芩选择了背对着她离开,简直像是在表达对服务员的信任一般。
电梯下到12层,田妙莹如梦初醒。
她欲言又止地瞄向孟非芩,好半晌,犹犹豫豫地问:“那个……您该不会是小露的奶奶吧……”
孟非芩愣了下,“什么?”
“就是,”她扭捏地问,“为什么那个服务员这么怕你呀?”她差点以为孟非芩也是个狗妖,还是大狗妖。
孟非芩理解她的意思,爽朗地笑了起来,“我不是他奶奶,我是人类,是他天生臣服的头领。”
田妙莹问,“可还是有很多狗凌驾于人的事件啊。”
“因为他们过于畏惧。这条我没有写进教科书,但在另一本书里提过——”她回答了田妙莹的问题,“‘掠食动物无法学会不去攻击逃走的猎物’。弱势的一方会选择逃跑,而选择出击的一方通常强势。”
“从我主动走向她的那一刻起,她的大脑就告诉她:这个人类比她强大。”
田妙莹错愕,“就这么简单?”
“能有多复杂呢。”孟非芩眼角皱起深邃的笑纹,“她只是只小狗而已。”——
作者有话说:掠食动物无法学会不去攻击逃走的猎物,它们的方法是面对——
依旧是Cesar Millan。
这个怪谈真正的BOSS出动了。
明天中午12点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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