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巢林一枝(4)
未经流通的测试品都会接受监测,舒长延告诉过她枪里的每一颗子弹都有追溯系统。
她听得懂他话里的暗示。
较异能者而言枪远不如真刀实剑好用,他把枪给她,真正的作用在别处。
面对微生千衡,她一口气打完了所有子弹。
这个举动已经足够让监测系统震荡到发出一级警报。
只要能被监测到行为异常,引起注意,就算这里的信号被人为干涉,援救的人这时候也快赶来了。
大火还在燃烧,空气里飞舞的绿色光点逐渐消散,却已经将那沸腾的火焰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她跪坐在时毓身畔,许久许久,指尖滑下,从他袖口触碰到开始逐渐失温的手腕。
他脸色苍白,细长睫毛覆下来,在眼下凝固成淡淡的阴影,像孩童一般蜷缩着身体,偎着她,好像睡着了。
她将坠着血珠的浅浅金发拢在他肩侧,发丝压在她膝盖上,脸庞上贴着的散发掉下来,干枯成几缕血块。
舒凝妙见过不少死人了,人死去时的面容有着微妙的共通之处,或不甘或痛苦,只有时毓神情平静,毫无表情。
她仰起头,缓缓放匀呼吸,克制着脑中不断冒出的各种纷乱念头。
肋骨折裂,呼吸也带着痛意,从精神到身体都已经精疲力竭,不舒服到了极点。
一切都结束了,但真的结束了吗?
她还不清楚微生千衡为什么要伪装成仰颂教会的圣子,为什么要创造出阿契尼这个和他一样的怪物,又为什么要一次次对议会下手。
称霸世界、引动战争……或者干脆想毁灭这个世界?
都不像。
他明明在暗中筹谋,却每一次都随事态任意发展,自己袖手旁观,甚至跟着她去找废弃教堂,又眼睁睁看着她杀了阿契尼。
如果这次她没有答应时毓的邀请,这场晚宴也只会是时毓的独角戏,而他大可以置身事外,继续装成那个柔弱善良的教会圣子。
微生千衡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又或者他其实根本没有目的,曾经的救世英雄已经活得太久,在漫长的岁月里成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从过去的梦中苏醒后,她反复推算过无数种可能才确定奠石这种办法。
如果这都无法让微生千衡彻底消失,这世间……还有什么能置他于死地?
她疲倦地阖上眼,外面突然暴起一声巨响,沉重的大门轰然倒下,如雷般震动。
大堂内余烟未消,火势已经小了很多。
外面来人强行破门灭火,大股水流喷洒滋起蒸腾的惨白雾气,室内一片狼藉,焦糊味混着白烟直冲鼻腔。
呜呜的鸣笛声响彻云霄,舒凝妙抬起头,看见远处天空徘徊着直升机,门口不断涌入全副武装的救援人员。
从起火到现在不过几分钟,几个负责部门的值班人员已经接到了数通从上层传来的询问。
还没应付完,又是议会那边劈头盖脸的痛骂追责,紧接着就被匆匆赶来的领导接手。
从研究中心转接到军部再转接到治安局,今晚几乎整个庇涅都知道时家被烧成了废墟。
火势刚被控制,楼上女人颤抖的身影纵身飞奔下来,跌跌撞撞扑在她面前。
女人伏倒在儿子的尸体前,相同的铂金色的长发倾泻下来,恍恍荡荡。
她的痛哭声一时竟将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泪水扭曲了格拉纳夫人那张原本苍白美丽的脸,女人五官皱成一团,用力睁大眼睛看着她,凝成一个绝望痛苦的表情。
她盯着女孩手里的枪,像疯子一样又哭又叫,像母狮一样扑过来,想要抓住她的手,神色接近恍惚。
舒凝妙手里握着枪,没有说话,目光不躲不闪,于沉默之中冷睁着。
穿着防护服的救援人员把瘫下身子的格拉纳夫人拉开,扶到担架上,女人哭着、挣扎着要跑,被七手八脚地重新压下。
救援人员有条不紊地疏散现场,好在来得及时,还有挽回的余地。
有铁证如山的事实,有活下来的人证。
有纵火犯,有拯救者。
枪在她手里,她杀了时毓。
时毓行凶在前,她开枪在后,她虽然动了手,却将责任摘得干干净净,反倒不存在任何罪过。
他精心谋划,将自己的死都算计在其中。
头顶上原本敞亮的穹顶被火熏燎得焦黑油亮,时家已然变成一片废墟。
地上的浮灰和燃烧完的潘多拉混合成一片黏腻的黑色,像蛛网一样附着在瓦石碎渣上。
她疲惫地坐在地上,像坐在一具尸体幽湿的胃袋里。
一只手抓住她的t胳膊,格外小心地抬起来。
她转过头,从宽大的防毒面具后认出了这人熟悉的身形,又无声收回视线。
不是她不想说话,身体从里到外都痛得快要炸开,眼睛也疲倦得快睁不开了。
可她还不敢在这时松懈,只能闭上嘴撑着一口气站起来。
来人扶着她胳膊默默地往前走了一段,在门口停下,医疗救援队候在时家外面,见里面还有受困者出来,兵荒马乱地推着轮椅冲过来。
舒凝妙立刻抽出胳膊坐下来装死。
扶她的人站在原处,松手取下防毒面具,露出羽路不苟言笑的脸。
男人像颗松树一样稳稳当当杵在她旁边,她闭着眼睛都知道这位治安局局长秘书现在是什么表情。
目光从她憔悴神色移至染血的胸口,羽路正色,几不可闻短叹一声,似是想说什么,到最后只是秉持着沉默,什么也没有说。
此次事故非同一般,虽然很想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他很清楚,现在应该和她在这么多双眼睛下避嫌,才能避免她陷入更深的怀疑和牵扯。
心知接下来逃不过各部门的反复询问,舒凝妙现在一句话也不想多说,紧紧闭着眼睛躺在轮椅上。
手里没有子弹的奠-05被检测员小心用真空袋封好作为证据保存。
耳边是医务人员压低的讨论声,她被小心翼翼地转移到医疗所,周围的医生处理她浸血贴在皮肤上的衣物和污渍,用弹力绷带固定好胸口,便去处理其他病人了。
她伤势还不算严重,处理得当,冲击折断的骨头没有扎进内脏,因为直接接触火焰的时间不长,皮肤也只有一些轻微的烧伤。
等病房彻底安静下来,她睁开眼侧头望向窗户。
天色依旧如同晚宴时暗沉,还没有亮。
明明只过了几个小时,怎么会觉得那么漫长。
她又开始忍不住去想,微生千衡真的死了吗?
他一直逼迫她回溯时间,让她心里隐隐生出一种猜测。
他自己为什么不回溯呢?就算她想出再多办法,他也可以不停地读档重来直到打出满意的结局,反正他就是个疯子,应该已经无所谓后果了。
她似乎遗漏了一个事实。
把一块怀表调快一秒,和把全世界的怀表同时调快一秒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小范围运用弦就像把一块怀表调快一秒,而回溯则是将一条线折起一段,用过去的时间线完全覆盖住现在。
他们现在拥有着同样的力量,但世界目前的时间线却是唯一的,相当于一对打算离婚的父母互相争夺孩子的抚养权。
而在这点上,微生千衡的竞争力没有她大。
现在这个世界是为她而重生的,时间自然因为她流动。
弦在两人之间必有偏向。
原来如此,他缺少的,或许是——
“主导性”
他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难怪阿尔西娅认为这是唯一的可能,所有的时间线里,只有她所处的此时此刻让微生千衡失去了一直以来的主场优势。
他虽然已经完全与潘多拉融合,但或许在弦的方面受到了她意识无意间的限制,在时间方面并不如她想得那么无懈可击。
只是他附身时毓,还会被时毓的身体局限,如果他身躯尚存,发挥出百分百的实力,她不一定能打得过这位最初的行使者。
这几百年来比她强的异能者一定存在,但居然没有一个人阻止了他,让他活到了现在。
这次他打算复刻议会清洗时的惨状,庇涅官方得知之后又会保持什么态度?会不会继续推进基路伯计划?
……头好痛。
她把异能的状态调整成【懒惰】,在这状态下,她的恢复会有双倍的加成效果,只不过不能有任何攻击行为,也使用不了其他状态。
舒凝妙垂落眼睫,索性不再考虑暂时还没有发生的事,打算睡一会。
可一旦闭上眼,她又冷不丁想起时毓有些苍白的脸色,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那些错落而晦暗的光影,仿佛能感受到深渊似的浅灰眼珠在她脸上如有实质地梭巡,他嘴角笑意还在,每当她猜到他在想什么的时候,又觉得完全搞不清他在想什么。
画面一晃,那双眼又变得黑沉浓稠,深不见底。
病房外面还在不停忙碌,她睡不安稳,护士进来帮他把病房里的窗帘放下来,盖得严丝合缝,看不见一点儿光,外面的灯时亮时灭,不知过了多久,她指尖抽搐一下,又睁了眼,猛地扭头。
男人半俯着看她,蓝眼淡静,她和他眼神对上,对视一眼,在他极有威压的目光下缓缓转过头,盯着天花板。
难怪她总觉得梦里总有股视线看着自己。
病房外走廊朦胧暗淡的灯光落在舒长延身上,挺拔轮廓都浸在半边黑暗里,制服未换,身影还裹着几分外边的寒气。
她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他看着心疼,眉目微垂。
“没事,先睡吧。”
舒长延伸出手缓缓贴近,分开她睡得有些乱的头发,安抚似的摸摸她脸,又轻轻握住她两根手指,贴在额头上,音声温和,听不出什么愠色:“过一会儿代表会来看望你。”
本来睁眼看见是舒长延,她又想闭眼,温和的声音传入耳畔却瞬间清醒:“……我睡了多久?”
“十六个小时,时家的事情已经结束了。”
舒长延支着胳膊查看心电监测仪,因为多年养成的习惯,哪怕坐在这狭小的地方脊背都显现出一种凌冽的挺拔:“伤情轻的幸存者已经接受完询问,我让他们不要来打扰你,你需要休息。”
大抵还是他威胁治安局了什么,舒长延说得如此自然,她都要自愧不如了。
“……那议会代表为什么要来探视我?”她蹙着眉头,眼里含着点警惕和不解。
“因为你救了三十四个人。”舒长延专注地盯着她,骨节分明地指尖划过她肩膀,似乎很想抱抱她,又因为她的伤势小心在意,最后只是用手指玩了玩她的发梢:“难道不厉害吗?”
他低头望她的眼睛,夸她“这么厉害”。
如果不是被绷带固定住,她真想把枕头抽出来捂住他。
被她剜了一眼,舒长延用指节抵着下巴,只是笑,眼里却不见半点笑意。
在以战争机器闻名的行使者里,断两根骨头根本是稀松平常的小事,可放在舒凝妙身上,还是让他连心尖都疼痛起来。
要是不让她去赴宴,她不会为此受伤,也不必手刃自己的玩伴。
他可以暗中叫停所有宴会,也可以找个借口让她在安全的地方呆一段时间,只要瞒着她……瞒着她就好。
但他做不到将这不正常的念头展示在她面前,被说纵容也好,盲目也罢,舒凝妙从小就是这样,想做的事情不会因为任何人改变想法。
如今她是羽翼健壮的鹞鹰,不该被一切存在束缚,他所能做的,只能助她高飞。
他摸摸她头发:“你救了他们,理应得到所有荣誉和赞颂。”
舒凝妙想了一会儿,问他:“国安局找你麻烦了没有?”
虽然师出有名,她在市区开枪多少还是会产生点麻烦,军部管不到上司头上,议会又有一半家属靠她救下来,想来能找麻烦的也只有国安局了。
舒长延瞥她一眼,仗着她现在动不了,伸手捏了捏她鼻尖:“不用你管。”
说罢,他敛起笑意,眼里冷淡一闪而过,紧接着,病房门口就传来一道冷淡声音。
“不好意思,可以让开吗?”
舒凝妙徇声侧过头,倚在门边抱手的黑发男人视线直直越过床边人,神色不妙地打量着病床上的她。
维斯顿草草披着件橘绿的大衣,板着一张脸,阴阴沉沉的老样子,脸上好像有狂风暴雨,大抵觉得她又把脑子丢了去冒险博命,而她三天两头被送进医疗所,似乎真的没有反驳的理由。
舒长延反手抵着额头,神色非常冷淡,头也不回:“如果没办法正常走路,门口有轮椅。”
“我使用异能需要空间。”他声音沙哑,薄淡嘴角微妙下沉。
舒凝妙从来没听说过用异能还要挑地方,直接无视他的话:“老师,你可以坐另一边。”
维斯顿发现她真的很喜欢用得体的称呼掩盖自己大不敬的事实。
她自己倒完全不这么想。
维斯顿来得正好,她现在保持着【懒惰】的异能状态,治疗有双倍效果,加上维斯顿治疗异能的效果身体基本可以痊愈。
她还是不放心微生千衡的存在,急于出院去仰颂教会重新调查个究竟,既然附着t在时毓身上的微生千衡被奠石由内而外击碎,那么现在圣子这个人还存在吗?
舒凝妙收回眼神,径自沉思,仿佛根本看不见眼前僵持的局面。
维斯顿似乎想瞪她一眼,但又忍住了。
他不悦地坐在她另一边,刚抬起手,舒长延微微蹙眉,目光犹如刀子般盯着他。
舒凝妙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在心里诅咒微生千衡挫骨扬灰,忽然发现房间里轻描淡写的讥诮声消失不见了。
羽路带着助理进来,看到他们俩人浮现出些意外神色,微微颔首。
他自己推过椅子坐在她对面,摊开记录本,后面的助理忙不迭就要打开录音笔,羽路摇头示意:“没事,不用紧张,我不是为审讯来的,只是告知你一些处理结果。”
黑发蓝眼的男人坐得端直,并不看他们,虽然神色温和,本身就有股令人畏惧的冷淡气质,何况肩上还挂着绶带和象征军部行使者剑盾蛇纹徽章,维斯顿双腿交叠,坐姿更随意些,脸上却带着格外阴郁讥诮的神色,这位的不好相处更是人尽皆知。
正对着两尊大神,助理低着头都不敢抬,清晰地感觉到冷汗从额角上流下来,觉得这里最紧张的应该是自己。
羽路毫无感觉地翻过一页。
三死三十四伤。
死去的几人是林家安排的异能者,没有被火烧死,反而在接近时死于微生千衡脱离她连接瞬间的随意扬手。
他的反应力根本不是普通人所能匹敌的。
羽路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问她:“你认识时家的佣人吗?”
舒凝妙闻言,瞳孔微缩,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才摇头。
格拉纳夫人身体不好,对噪声极其敏感,时家的佣人本就不多,那天晚上佣人似乎也被关进了庄园里,但她没有余力注意他们去向。
羽路告诉她,当天庄园内没有找到佣人,那些佣人的尸体在时家庄园地下,一并找到的还有杨家一位小姐的尸体,也是她曾经的同学。
既然时家的佣人早就死了,那天晚上她看到的那些佣人又是什么东西?
那天的画面在她瞳孔里像是放慢无数遍倒放,舒凝妙定在那里,突然回想起其中一位佣人的模样。
为她开车门的那位侍者,他的眼睛很黑。
羽路一板一眼地顺着记录念下去:“时毓假借自己母亲的名义邀请了三十七位宾客,对应联合议会的三十七席,鉴于之前的案件,我们认为这是一场性质恶劣的模仿犯罪。另外,经过现场勘测和模拟,他在庄园内部倾倒超过1.6吨液态潘多拉,已经超出庇涅潘多拉流通的最高限制,格拉纳作为从犯,目前正因为精神问题接受治疗,暂时处以罚金9亿cin。”
时毓又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庞大的潘多拉……不会是仰颂教会私下开采的那些潘多拉吧?
她突然想起之前在仰颂教会废弃教堂下发现的潘多拉泉眼,这种泉眼肯定不止一个,微生千衡应该再清楚不过,也难怪阿契尼会出现在属于仰颂教会的教堂。
除了格拉纳夫人的房间,时家每个角落都被倒了潘多拉,整个庄园都被烧成废墟,格拉纳夫人的精神和身体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时家家底颇丰,一息万变,短短两天就已经摇摇欲坠。
最后,羽路还不忘贴心地告诉她,她的同班同学就住在她隔壁,虽然只有腿受伤比较严重,但情绪很低落……他这人似乎有些细心过分了。
她点点头,勉强从床上坐起来,心里想维斯顿下次就算被议会革职了也可以去做治疗师。
维斯顿似乎看出她在想什么,警告似的剐了她一眼,舒长延厌恶任何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侧眸从她身边冰冷地看过去,维斯顿又仿佛看不见一般开始假意打量羽路。
羽路正巧低下头看时间,他身后的助理瞬间瑟缩,在维斯顿的的尖锐打量下一个劲抠手。
病房里的气氛已经够僵了,门外又再次被敲响。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
“妙妙?”伴随着清爽的女声,房门应声而开,一个毛茸茸的棕色脑袋从微启的门缝中钻进来,梅子色的眼眸毫不客气地扫视。
霄绛看了一圈,又将门随手关上,门里门外都听得到她平直的声音:“代表大人,里面站不下了。”——
作者有话说:前面还出现过一个眼睛黑啦吧唧的人其实
妙: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微生千衡
第142章 巢林一枝(5)
她汇报的对象还没说话,反而被另一道匪夷所思的声音接过。
“怎么可能?”
接话的男人似乎感到震惊,又重新推开门,出声喊道:“舒长延,你在你妹病房里开派对呢?”
病房的门重新打开,霄绛双手插兜,昭低头一手抵着门,站在中年男人面前,俩人皆是是不甚明显的防备姿态。
舒凝妙瞥去视线,已经心知来人身份,面色略微有些古怪。
屋内的人不管心里什么想法,沉默交错眼神,这几人除了舒长延似乎都有些惊讶,上前和代表握手后自然避开立在一旁,让他站在中心。
昭十分识趣地担任小跟班的职责,落后中年男人半步道:“这位是科莱代表。”
卢西科莱笔直地站在她面前,比报道和照片上更清晰,头发黑白参半,大约在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但脸上还没有多少皱纹,精气神远胜普通中年人。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是西装,却笔挺平展,凌厉而威严。
从他向她走过来这几步路中,她就能看出这位新上任的代表不是天天坐在办公室的酒囊饭袋,面容、举止、神态都和普通人不同。
“不要客气。”
男人停在她身边,露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
后面挤进来一个西装革履全副武装扛着摄像机的工作人员,连着对他们拍了十几张。
卢西科莱公事公办,并不虚伪柔和,也不大严肃,就时家发生的事说了几句客套话,安慰她两句,夸赞她这次的“英勇壮举”,又躬身给出摄影的机位。
他接过这些工作人员的慰问品,把勋章和绶带挂在她身上,宣布她经治安局评定委员会认定,议会授权进行授勋。
男人将勋章挂在她的病号服上,全程没有多看她一眼,一直斜着头面向镜头和闪光灯,很有镜头感。
舒凝妙保持着不变的微笑,用余光看了一眼胸口的“荣誉勋章”,金色的勋章下带着蝴蝶结型的丝带,图案由两把悬空的剑交叉组成,和军部的徽章很像,但又有些许不同。
一般的荣誉勋章皆由议会授权,军部制作,代表颁发,军部的勋章由双剑盾组成,行使者的勋章比前者多了暗蛇纹底和天平,而她胸口这枚荣誉勋章则是“非军事勋章”,也会被称作“人道勋章”,通常用于表彰拯救行动和英雄行为。
虽然类型不同,但都会配置医疗教育优待等福利,还有大笔奖金,这笔奖金还不够支付她病房的费用,勋章最有含金量的福利大概就是以后孩子能够免试进入科尔努诺斯,但对她来说也是一点用都没有。
可能也觉得福利太单薄,卢西科莱又给她颁了一个杰出青年的头衔,欢迎她来联合大厦实习参观。
握手、拍照一气呵成,中年男人斯文体面,她也足够虚弱上镜,收获了漂亮的报道照片之后,卢西科莱没有多作停留,微微颔首离开。
虽然进来时心里疑虑过这几个人怎么在这里,但做代表最重要的是审时度势,不问不该问的事情。
霄绛在一旁打量她半天,工作在身不能多做停留,对她挤了挤眼睛,手比在脸边做了个下次见的手势。
舒凝妙看见她的神色,乍得心下一松,唇角也向上弯起。
她笑容比之前多了几分沉稳,眼角眉梢微微弯起来,宝石般的眼珠明亮地眺望过去,干净、洒脱,有人视线全神贯注地追随着她的目光,看得出神。
探望时间被代表一行人消耗得差不多了,护士来催他们离开,只能留下陪床亲属。
维斯顿不和别人呛声时看起来还是斯文的,他低眼瞟她一眼,警告她在观察期内不许出院,又淡淡地说了些阿尔西娅的病情。
他阐述是因为阿尔西娅在做康复训练,适应走路,不能来看她,所以代阿尔西娅来看她,她想也没必要特意解释,心里觉得好笑。
维斯顿走到门口,被她喊住,她总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t老师,异能者身体里含有多少潘多拉?”
“百分之八十左右。”这是课本第一页和星球面积放在一起的常识,维斯顿嫌弃地瞥她一眼,还是下意识地回答。
“那眼睛里的含量会不会高于其他器官?”她指尖悬空,指了指自己的眼球:“毕竟我们的眼睛能看到流动的潘多拉。”
而普通人是做不到的。
这次轮到维斯顿沉默了,很少有人会好奇这种问题,而他又确实恰好知道,因为他在生命科学院轮转的时候解剖过异能者的大体。
好半天,他回答:“会,眼睛是异能者最后腐烂的器官,异能者死后七十八个小时,眼睛上残留的潘多拉浓度还能达到百分之二十六。”
等人走光,只剩下舒长延陪在床边,她又已经睡意全无了,在床头摸索到终端,她打开新闻。
时家大火冲天,想瞒也瞒不住,到现在头条还挂着庄园大火的照片,红黑两色中的建筑残垣下全是网名不明所以的震惊评论。
她靠在头后的软枕上,双手举起终端问他:“议会知道多少,这事已经结束了吗?”
“嗯。”舒长延回得轻巧,仿佛知道她想问什么似的:“林家现任家主重新向议会提交了一份报告,希望重启对320-322年间议会清洗凶手的调查,并认定时毓为当时凶手。”
“虽然听上去不大可靠,但林家的那位林生义教授主动申请了精神连接审查,治安局专科在他的记忆里进行了逐帧对比。”舒长延顿了一下,说道:“那个背影,确实是一模一样的,至于他通过什么手段活到现在不得而知。随后治安局调查了时毓的出入记录,他出入新地的记录并不正常。总之,新地的隐患也因此解决了。”
舒凝妙也怔了一下。
林生义作为『传承』的异能者,如果她没猜错的话,用于对比核查的记忆一段来自于林家三百年前经历过议会清洗的某人。
而另一段记忆来自前两天差点死在大火里的林楚绪。
林楚绪当时的位置面对的是她,看到的自然是微生千衡的背影,而她的先辈在三百年前留下的印象也是背影。
难怪他们认不出微生千衡的脸。
如果是这样,他们从始至终认定的那个凶手就只有时毓。
既然时毓已经被她杀死,所以虽然还有诸多谜因,也都结束了,可不是让议会松了好大一口气,难怪大方地给她授勋。
“新地的封禁也在逐步解开。”舒长延手指轻轻绕她头发:“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她还想打听有关01号行使者的消息,但据林楚绪所说,议会的资料早在清洗中被微生千衡毁得差不多了,议会这些人知道的说不定还没她多。
要向议会重新指认微生千衡,也存在种种风险。
教会对于庇涅的渗透很是微妙,她仅凭自己一人之词怀疑教会可以说是自找麻烦。
而她脑子里不能见人的东西太多了,也不可能申请神经连接进行记忆审查。
舒凝妙翻过身来盘腿对着舒长延,双手扶膝,将前后关系都断断续续说了。
这事牵扯颇多,又暂时理不清因果,真说起来实在复杂,她只能简略地把这些天搜集到的线索一一摊开,在微生千衡这个人身上画了个着重号。
听到涉及前后三百年的诡异存在,他骨子里的淡漠也难变,舒长延双手交叠冷静地听她说话,眼里只泛着淡淡的温柔,半晌才开口:“被他侵占意识身体的人瞳膜都是黑色的?”
舒凝妙也不能百分百确认,但仔细回想时毓的眼睛,和微生千衡真的时有相似。
时毓瞳孔色素浅淡,光线再怎么变化也不会呈现出完全的黑色,微生千衡那双深黑的眼睛给她印象颇深,不可能弄错。
她猜测:“微生千衡『降临』他人身体的方式乍一看虽然如同神迹,但追根究底方法不过是控制对方体内的潘多拉,而因为异能者的眼部潘多拉含量远超别的部位,如果这个人体内的潘多拉被完全同化,眼睛会是最先显化的器官,所以……我看到的其实就是他的眼睛。”
如果这个猜想是对的,至少可以作为一个分辨微生千衡的方法。
只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他除了时毓外还控制过多少人。
“你说的这样的人,我见过一个。”听她说完,舒长延缓慢而稳定地摩挲着她的指尖,神色沉敛:“这个人,你也知道。”
她眉头微皱,一时竟想不出是谁。
他们都见过的人,无论是谁被微生千衡控制都再糟糕不过了。
“我放在实战模拟系统里的那盘录像。”他思忖片刻,提示她:“你应该看到了我那次的任务目标,前军部部长孙宇呈。”
经他一说,舒凝妙立刻想起来那个叛逃的行使者前部长——孙宇呈最后也皈依了教会。
她渐渐了悟,一切都情有可原。
他向她转过头来,点开终端,在相册里找到唯一一张进入军部时的合影:“我记得刚进入军部时,孙宇呈的瞳膜颜色不是黑色,但他临死前的眼睛,和你描述的很像。”
舒长延目不斜视地盯着照片,回忆起千百次任务里的一次,中年男人站在他面前,瞳孔黑沉乃至陌生,男人从前亦是可靠的前辈,因为和他父母旧识,对他关照有加。
他高挺眉弓下陷着一片阴影,眸中平淡无波。
没有置疑,也没有热情,舒长延对待任务一贯是不经心的冷淡模样,甚至看上去有些疏离于鲜血淋漓的混乱之外,昭或被荣耀名利驱使,霄绛或许只是想过上好日子,唯独最初只是为梦想离开家的他,却是冷清、通透的。
他理解滥杀没有成为英雄的余地。
舒长延并不健忘,反而事事了然于心:“前任军部部长于六年前叛变,但没有离开庇涅,反而凭借过去的人脉暗中纠集实验人员,重启了庇涅边境一处荒废已久的A197基地,违法使用人体进行曼拉病研究。当初他威严尚在,庇涅很多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他活动,但A197基地延续的人体实验违反了国际伦理条约,最后还是被庇涅清除,基地也被一并炸毁。”
A197基地最开始的负责人是初代行使者兰息,基地也因为兰息失踪而荒废了百余年,微生千衡控制孙宇呈重启基地,怎么想都有不小的关系。
线索总是被某人毁得干干净净,舒凝妙已经习惯了。
她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想起另一件事。
她抬起眼睛,发现舒长延正在看着她,两人对视一眼,她肯定舒长延现在和她想的是同一个问题。
只要异能者体内存在潘多拉,就存在被微生千衡控制的可能,反过来说,只要人的身体里不存在潘多拉,也就断绝了这种可能。
身体里完全不存在潘多拉的人,她只见过两种……或一种。
无法觉醒异能的普通人。
和舒长延。
舒长延的父母利用奠石改造尚在腹中的亲生婴儿,究竟是因为恐惧异能、恐惧潘多拉带来的疾病,还是因为恐惧某个人的存在?
她一刻都不愿意多待,马上就想去教会确认微生千衡的死活。
“我要去新地。”
她说着说着就要掀开被子,被角又被舒长延双手提起来掖回去,舒凝妙不管他,迅速从他两臂之间被子的空隙钻出来,又被他像打地鼠般压下去。
看她在被子里蛄蛹了一会,舒长延坐在床边,掀开一点又把她裹起来,只留一个脑袋,忍不住低下头蹭了蹭她软软的额发,还是妥协:“等观察期过了,我陪你去。”
“——代表那边。”她理智拒绝。
“没关系,现在轮到他们值班。”舒长延坐在一侧,垂下目光,眼底不曾浮现丝毫波澜,声音放柔了些:“还是说,嫌哥哥拖你的后腿了?”
他身体是挺拔的,目光亦没有转动,眼底映出的蓝彩漂亮得不似人类,从容卖嗔时,周身那股冷漠感又逐渐聚集起来了。
得悉微生千衡这样的存在,隐约猜到自己的身体另有隐情,他始终镇定沉静,居然没有一点想先去一探究竟的意思。
舒凝妙早就察觉到他仿若旁观者般的抽离之感,这不是冷漠,而是已经习惯任何事的漠然,在这点上,舒长延和微生千衡眼神有着一定相似之处,他们的态度并不包含嗜杀暴虐的倾向,只是纯粹的视而不见。
她猜测这可能是某种特殊的战争后遗症,人毕竟不是机器。t
瞬息之间,他已经收起有些不对劲的神色,抬起手轻松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
她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伸手抓住他肩膀,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低声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舒长延顺势俯身,一寸寸靠近她的脸,唇瓣试探地碰了碰她的脸颊,柔润的触感停留在她嘴唇上,生涩地亲了一下,看见她的双眸蓦然睁大了点。
“在后悔。”
“……什么?”
“后悔没有动手。”舒长延非要贴着她脸说话,他鼻梁高挺,也凉凉地硌着她皮肤,有些森然:“这样你就不用亲手杀了他。”
不是嫉妒,也并非怨恨,他知道她在为杀了时毓而心不在焉,她的感受远胜世间万物,所以他只是后悔没能替她动手。
唇瓣落下,亲一下,停一下,每亲一下,他就要把那双海水般透蓝通透的眼睛抬起来看她,盯得她背脊发麻。
……舒长延隐约透露的感情有一种不动声色的沉重,偶尔也让她觉得有点可怕。
她张了张唇,松开牙关,轻咬了下他舌尖,舒长延依旧没有反应,她觉得不对劲,挣扎想要抬手,被他忽然紧握掌心。
第143章 巢林一枝(6)
唇舌被迫纠缠,她尝到他舌尖的腥锈味道。
手指交缠进她的手,舒长延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几乎要捏碎骨头,可垂下的睫毛却在颤抖,像被雨淋湿脆弱不堪的蝶翼。
她忽地推开他急促的喘息,不错眼地盯着他看,半晌,撇过来贴了贴他的脸,感觉他脸烫烫的。
舒长延微微仰头,脸拱在她掌心,微长的黑发垂散落在颈间,有点呆。
她胡乱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松手往他怀里钻,把头扭过去抵在他胸膛看终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的模样。
过去良久,舒长延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还是觉得不对劲,扶着他脖子抬起头,望着他湛蓝的眼睛,目光下移:“你出去。”
舒长延睫毛颤动了两下,温和地望着她。
舒凝妙觉得他有些兴奋过头了。
他眼睑潮湿,舌尖也殷红,大概是在主都待得太清闲,没什么要紧任务,暴力的激情和杀欲都褪尽,隐秘的欲望迷恋成倍清晰。
男人的修长指尖从她头发上滑下,不由地打了个弯,轻轻拂过她温热的脸,竟微微笑起来。
温度仿佛是从他身上传过去的,舒长延将她圈在怀里,呼吸热烘烘的,像小狗一样在她脖子上轻蹭,开口沉稳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等一下,再让我……抱一会。”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她的手,像托着一片轻飘飘的云。
静谧的室内,舒长延坐在床头,埋在她冰凉的发丝中,滚烫的皮肤温度散了些。
他能听见趋近于同频的心跳声,仿佛一个人拥有了两个心跳,仿佛生来就如此契合。
有【懒惰】的状态加持,维斯顿的异能又的确精湛,她才过了一天就能跑能跳了,但存在着异能者治疗后感染栓塞的先例,哪怕已经痊愈,她也必须在医疗所渡过三天观察期。
三天的观察期很漫长,新闻让她远近闻名,每天都有人来看望她。
维斯顿告诉她最近阿尔西娅的病情恢复了很多,甚至每天都能杵着辅助仪器走半个小时。
阿尔西娅来看她时给她带了一大袋礼物,期待地让她打开,她打开一看,是一本熟悉的特装版《超级英雄》绘本。
舒凝妙心里软下来。
阿尔西娅缺乏和同龄人交往的经验,准确来说,是根本就没和几个其他人说过话,而维斯顿自己都懒得处理人际关系,更不可能教她。
她看出来阿尔西娅在模仿学习她,当初她去医疗所看望卧床的阿尔西娅时,送她的也是这本书。
现在的阿尔西娅看见舒长延还是会有点怕,舒长延没说什么,被她摆放在病房外,靠在医疗所走廊的墙壁发呆。
接过阿尔西娅的礼物,她想试着和她谈论微生千衡身上的疑点,却看见她神色有些疑惑。
她坐在轮椅上,歪了歪头:“我好像又不记得了。”
舒凝妙倏地闭上嘴。
或许是因为药物,或许是因为其他原因,舒凝妙知道她记忆力有些损伤,所以需要一直保留着纸质的日记和来往信件来提醒自己。
但她开始隐隐觉得不对劲了。
突然想到什么,舒凝妙抬起攥着阿尔西娅指尖的手,看见熟悉的弦流从阿尔西娅指尖抽出。
弦在阿尔西娅身体里流转,像是带走了什么。
她触碰着飘出来的那一丝流转的弦,看见短暂闪回的片段。
眼前是维斯顿模糊的脸,青年双手插兜,半张脸藏在暗影中,淡薄的双唇张合:“我不会考虑给一个成年人送这种书,除非她智力功能发育显著低于平均水平。”
他冷淡哼笑一声:“可以,你就送她这个吧。”
“……”舒凝妙睁开眼,捏了捏自己眉心:“早上是维斯顿来接你的吗?”
阿尔西娅晃了晃头,似乎下意识想说些什么,仔细思索又蹙起眉头:“……好像也记不得了。”
舒凝妙轻轻放下她的手,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弦在透露给阿尔西娅“秘密”的同时,也在不断修正着她的记忆。
阿尔西娅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处理脑海里混乱的记忆,努力保存需要的部分,这才是她身体超负荷崩溃的根本原因。
所以阿尔西娅透露给她的越多,需要被修正的那一部分也越多。
所以阿尔西娅始终都无法说出背后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全知者』根本不应该是『全知者』,而是『守密者』才对,她的异能才是永远不可治愈的慢性病。
如果阿尔西娅最近身体渐愈与她失去记忆有关,那么她还是别让她想起来比较好。
全知是一种武断的幻觉,了解得越多越是痛苦。
舒凝妙转移话题,随手打开绘本其中一页,特装版的限量绘本和别的不同,还送了很多周边。
所谓特别周边,就是Q版主角套上动物水果头套的毛绒小玩偶,还有一系列姿势不同的挂件,阿尔西娅到底还是小孩,对收集这些意外地感兴趣。
她把小玩偶全都单独拿出来放在阿尔西娅手上。
附赠的还有一张贴纸,图案不是很好看,阿尔西娅鼓了鼓脸,摇头拒绝,她便随手放在一边。
分完赠品,舒凝妙将视线转回来,随手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超级英雄》的主人公举剑摆出帅气姿势的特写。
主人公黑发黑眼,笑容灿烂。
这绘本很有名,几乎随处可见,但舒凝妙今天细看才依稀想起它好像是以庇涅初代行使者为原型背景的IP,因为虚构形象占据百分之九十八,且主人公已经开始走出星球征服外星人了,所以根本没人在意这一点。
她拎起阿尔西娅怀中那个黑发黑眼穿着草莓冰淇淋头套的Q版小人,问道:“他叫什么?”
阿尔西娅犹豫了一会,不太确定地说道:“阿生?”
舒凝妙不信邪地打开终端搜索,《超级英雄》的主人公确实叫阿生,她往下划,他的同伴分别叫兰兰和德纳。
主人公阿生黑发黑眼,热情善良,兰兰是白发可爱的双马尾萝莉,德纳是一头金发的莽撞肌肉男。
哪里都似曾相识,但哪里都不对,她扶着额,感觉思维有点混乱。
阿尔西娅离开医疗所之后,舒长延走进来,看见她紧紧捂着额头和眼睛沉思,不由地蹙眉。
“帮我拿一下。”她慢慢睁开眼,对他说道:“我的外套内侧有张照片。”
他依言取出那张照片,反面朝上递给她。
这张照片是她从艾德文娜办公室的档案袋里拿到的,照片上是艾德文娜和兰息两个人的合影。
离开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拿走了这张照片。
指尖摩挲过相纸左侧的毛边,是和另一边截然相反的触感,照片是被人剪过的。
她将手完全覆在照片上,试图运用弦把这张照片回溯到原来的样子,这比回溯伤口要困难得多。
这照片已经被保存三百多年了,很难精确到它完好又已经显影的时刻。
但和微生千衡打过一场之后,她对弦的理解似乎也变深了一点,运用起来熟练不少。
相纸在她手心不断翻滚抽搐,她眉头微蹙,抽出手里光洁如新的照片。
完整的照片上有三个人,艾德文娜、兰息——
还t有微生千衡。
他那张脸,和现在略有变化,但她能一眼认出来,头发也没有留长,比舒长延还短一些,眼睛弯弯的,穿着作战服倚在一把剑上。
她将照片拿给舒长延,指了指照片里黑发青年倚着的那把剑。
那把剑就是舒长延所用的剑,要不是当时议会清洗毁了所有资料,这么简单的真相,她也不至于到现在才弄清楚。
她有些焦虑地抠着阿尔西娅放在一旁的草莓贴纸,撕下来贴在舒长延的手背上,把推测和舒长延说了,又打开绘本,一一对照。
虽然《超级英雄》以虚构为主,但还是能看出其中千丝万缕的关联。
“这本绘本的画师是谁?”舒长延没在绘本上找到画师的名字,目光和她对上,同时想到了这点。
画出这绘本的人,就算不认识微生千衡,也应该知道些什么。
“没关系。”舒长延看出她一直紧绷的神经,安抚似的凑近过来,让她把指尖的贴纸贴在他脸上哄她:“我去查,很快。”
他做事断决如流,她出院那天就拿来了详细的结果,《超级英雄》现在的绘制由一个工作室负责,而最初版本的原案来自一个平邑籍的画师,卖出作品的所有权后就销声匿迹了。
她顺着这条线索查到这位画师最后留下的通讯地址,是在平邑境内。
卢西科莱上任之后,国际关系变得有些微妙,舒长延没办法随意离开庇涅,她过两天还要回科尔努诺斯参加二次异能实践,不可能跑去平邑找人。
这事情只能暂且搁置,她出院的第一计划还是去新地。
就在她住院的这几天仰颂教会以斋戒为由封锁了主教堂,却并不是因为任何特殊节日,这更让她不安。
新地解除封禁,通行证就好弄得多,她和舒长延做了简单伪装,将终端留在主都,很快顺利进入了这片全庇涅最混乱的地方。
舒长延还好,她才是要重点护住脸的人,她和卢西科莱握手的照片在日报上整整登了一周,不少人都知道她“英勇救人”的事迹了。
她从头严实地盖到脚,舒长延叉着腰打量她一会儿,还觉得好笑。
新地这种大大小小的建筑鳞次栉比,杂乱到她这种穿搭融合进去也没什么不和谐的地方,舒长延不紧不慢地走在前面,对去教堂区的路很是熟悉。
她收回观察路径分流的眼神,被他牵住手:“我认识路。”
“他们会带你一起去教会吗?”舒凝妙想起他亲身父母去世前也一直着魔般地皈依了。
“会,但再长大点就不会了。”舒长延扣着她的手,常年握剑留下的茧有些粗糙,他神情沉静看不出异样:“他们不勉强我做什么,我识字后,偶尔去这种筒子楼底下参加‘比赛’,然后在教堂区外面等他们回家。”
路过这种地方,他指给她看,所谓的筒子楼是一种环形的木质竹编楼,看上去很脆弱,实际上面只是下赌注的小盘,下面才是真正比赛的地方,被自卫队查了,这种楼拆起来也方便。
说是比赛,其实就是一群半大的孩子互相搏斗,赢一场有十几cin,够他们吃好几天饭了,还有些主都的人专程来看这种另类的斗兽。
舒长延之前给她买礼物的钱好像都是这么来的,她算了算,是一笔很恐怖的数额。
“你经常赢?”
“我没有输过。”舒长延没有一点卖可怜的意思,声音随意:“所以觉得好像什么都能做得到,才一意孤行,离开了新地。”
他垂着眼,话语流露出极其自然的意气,对她来说是新奇的,因为现在的舒长延看上去对这些事毫无兴趣。
直到靠近教堂区,她才发现封锁的地方比她想象中多,最大的教堂几乎从门口开始就一路紧闭,关得严严实实。
他们进去倒是不难,只是这里处处紧锁,强行把门弄开实在有些惹眼。
她示意舒长延帮她站在外面看着点情况,她进去绕一圈看看这里有没有隐匿的小门。
小门还没找到,她在远处草丛瞥见一辆眼熟的三轮摩托的轮廓,顿时一怔,无声收敛了气息,悄无声息靠近。
雀斑少年就地坐在草丛里,被半人高的草盖住了身子,自己靠着车轮子,捂住肚子沉沉睡着了。
居然又是他,那个自卫队的少年阿伦,会不会太巧了一点?
为什么他总是在仰颂教会附近晃悠?
舒凝妙地绕过这块草丛,落在后面,脚步无声无息,轻盈得极不真实。
均匀的呼吸声骤然被打断,少年悚然坐直身体,惊诧仰头。
冰冷的手从他颈间绕过,舒凝妙发力扣住他脖子,一只手抵着他动脉,另一只手压住他下颌不让他乱看,声音压低听不出性别年龄,似在威胁:“带我进去。”
第144章 巢林一枝(7)
他只是稍稍挣扎,便察觉到身后这人力气绝非他可以抗衡的水平,顿时寒毛皆竖。
“你是谁?!”他下意识发问。
越挣扎勒着他的力道便越疼,阿伦安静下来,艰难开口:“你想进教堂?”
舒凝妙不语,他话语停顿,舔了舔唇,有心解释:“你没看通知吗,教堂关门了我怎么带你进去?”
见对方没有搭理他问话的意思,他呼吸渐渐困难,只能连声屈服:“行行行,我带你进去,你先放开我我再带你去,好……好紧,我快咽气了。”
出乎意料的,对方没再难为他,干脆利落松开手。
他缓慢地松了松脖子,突然哐当几声,紧接着猛地往前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不跑是傻子!
教堂区执行斋戒封禁后,周围连人影都看不见,他想找人帮忙都找不着。
他一边跌跌撞撞往前跑,一边四处搜寻,目光突然落在离自己有段距离的人影上,男人逆着光看不见面孔,站在远处,一动不动。
阿伦看他身姿挺拔姿态如竹清举,感觉到一股浑然天成的正气,不像是和后面人一伙的,没作多想,往那人的方向飞奔了几步,大喊:“兄弟,帮下忙,有个神经病想勒死我!”
那人依旧没动,阿伦只以为他没听清楚,直至靠近才看见男人清醒的蓝眼,耐心地看着他。
对方很显然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阿伦脑袋一嗡,还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听见扑通一声闷响,膝盖一个吃痛扑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
他半个身子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眼前一黑。
黑漆皮靴轻轻踩在他膝弯上,压得他呼吸都呼吸不过来,动作只在刹那间,男人微微俯下身看他。
阿伦撑起一只眼皮,心想倒霉,这人戴着口罩,眼窝深邃,清平的蓝眼镶在眉骨下,眼里光泽温润,眼角温和地下垂,却对他这个倒霉蛋无动于衷。
——他再也不以貌取人了!
他听见男人温和的声音自上而下遥遥传来:“你们认识?”
阿伦抓着地,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大喊怎么可能认识,可惜头着地啃了一嘴的泥,根本说不出一个字。
但很快,他就知道对方并不是在和他说话。
刚刚威胁他的熟悉声音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背后,他甚至没听见脚步声。
“嗯。”舒凝妙半蹲在男人身边,后半句却是对他说的:“现在可以走了?”
压制着膝弯的力道终于移开,阿伦吃力地翻过身,终于看清刚刚威胁他的人的全貌。
一个包得连头发丝都看不见还戴着防风镜的怪人,还背着个长长的棒球包,一看就要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
他抬起头来,目光涣散地看了眼左边,又看了眼右边,终于确定这两人是一伙的,崩溃地拽住头发,缓缓躺回地上,大叫:“关了!关了!我都说教堂关门了,封禁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你们非得进去干嘛?进去也没人,他们基本都放假了。”
她在确实没有感受到教堂里存在活人的气息。
但出于对微生千衡的忧虑,她怎样都要确认一番。
阿伦的态度她并不意外,但唯独有一点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说话时的重点,在于解释教堂里“没什么”,而不是发泄突然被人莫名抓住的恐惧情绪。
——他试图打消她念头的模样很反常。
不应该。
他在紧张。
他不希望她现在进去,t舒凝妙迅捷无比地察觉到了他的想法,一上来就表现出的威胁态度,轻而易举诈出了他的真实反应。
舒凝妙抓住他衣领,把他拎起来:“你为什么总在教堂这里徘徊,教堂区这地方还需要你当义警?”
“我不能休假吗!”阿伦下意识反驳,脱口而出后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你怎么知道我是自卫队的人?”
他眯着眼睛,在她连性别都看不出的严实伪装下,仔细辨别,脑海翻江倒海,半晌灵光一闪,突然大喊:“是你!”
提到仰颂教会,他回想这两个月的倒霉时刻,竟然真的想起来一个做派相似的恶棍。
这目中无人的做派!这不客气的口吻!分明就是那时打晕他还把他剥光丢在草丛里的女人!
舒凝妙没管他想起了什么,拖着条死鱼般把他丢回刚刚的花园里,普通人难以对她产生威胁,她态度也无谓得多。
阿伦伸着脖子面红耳赤地骂了她几句,用余光偷偷打量她的脸色,发现她根本不在意他在说什么,挫败地闭上了嘴。
她刚松开手,阿伦一个打挺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但她身后的男人冷冷地盯着他,他也不敢乱跑,只能瑟瑟发抖地保持着电线杆似的姿势不敢乱动。
舒凝妙抱手看着他,开口:“你把车停在这里,是在等谁?”
“没有,我路过,在这里乘乘凉。”他还在嘴硬,怕表情露出端倪,一个字一个字从唇缝里蹦出来。
“发动机是热的。”舒凝妙摸了摸三轮摩托的前部,指尖拂过仪表盘,她“借”过这摩托一用,对状态还有几分了解:“引擎还在运转,没有彻底熄火。”
“我……”
舒凝妙逼近他一步,摘下防风镜,瞳孔里映着他的面容,连最细微的情绪都无所遁形。
“你在这里,是在等人出来,是谁?”
阿伦连着后退几步,当下骇然地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辩驳些什么,但对方已经先一步移开了眼神。
她侧头望了眼花园旁边紧闭的仰颂教堂,阿伦停在这附近,人只能是进了仰颂教会:“那个人进去了。”
阿伦抿抿唇,半晌才犹豫道:“你得先告诉我你们想做什么,万一你们要破坏教堂……”
“我没有让你谈条件。”舒凝妙捡起地上的树枝,拍拍他脸,打断他声音。
她冷菱菱的眼睛盯着他,压低声音:“说,要不然我先杀了你,再放火烧了这地方。”
阿伦抱头蹲下来,一口气坦白:“好吧,仰颂教堂对外面是封闭的,但里面还有很多圣职者在工作,不存在什么问题,只是为了接收病人。”
“病人……”舒凝妙轻声重复。
“对对对。”他眼睛一转,似乎找到了什么办法:“只有仰颂教会接收那些曼拉病患者,你见过曼拉病人吗?血滋拉糊的,你还是别进去了,会被感染的。”
“病人不是该去收容所?”她蹙眉。
“怎么跟你解释呢?”阿伦抓了抓额头:“收容所对于他们就跟停尸房差不多。来教会的都还是不想死的人,教会会给他们提供免费的镇痛麻醉药物,如果教会这些天彻底关门,没了镇痛药的病人根本没办法继续干活,家里没有劳动力,没有工作,会死人的。”
他说着说着,身体往外飘了飘。
可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唯一能跑的缺口被那蓝眼男人不偏不倚踩住。
舒长延侧过脸轻轻瞥他一眼,他身体又飘了回去,一瘸一拐地带路。
这两人看似随意地走在他身边,还留有一定距离,居然找不到丝毫可乘之机,阿伦只能围着教堂附近绕了好几圈,认命地在草丛拐角处停住脚步,抓住两边茂密的枝叶分开,底下有个只能供一人穿过的地道,入口十分隐蔽,一般人很难发现。
但一踏进去,就能发现里面已经是一条很成熟的道路,底下有通明的油灯,墙上熏烧痕迹严重,显然已经有些年岁,被频繁使用。
地道初入渐窄,走几步就变成了正常的楼梯,阿伦垂着肩膀,声音有气无力:“从这里下楼梯,再从那边上去就能进去了。”
顺着他的话往下走了几步,舒凝妙停住脚步回头看他,居然还没忘刚刚这茬:“你在外面等谁?”
“我弟弟。”他破罐子破摔道。
舒凝妙回想片刻:“你说过,你没有家人。”
阿伦一时不知道该痛恨她记性太好,还是该痛恨自己这张破嘴什么都说。
他挣扎一番,索性坦白道:“附近的小孩,他爹妈跑了,我平时照看着点,前年他跑去垃圾场附近打工,不知怎么染了曼拉病,我只能平时送他来仰颂教会治疗,来去的时候也会帮忙顺路拉点别的人。”
都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说是他的弟弟也差不多,他们都没有别的家人,难怪他看上去孤身一人,却买了辆看起来有些滑稽的三轮摩托。
舒凝妙双手插兜继续往下走,直起身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
他描述的小孩年龄不大,大剂量摄入麻醉药物很危险,有反伦理,但与耶律器去世前状况相似,能缓解一点将死之人的痛苦已是万幸,其他人没有资格说什么。
地道楼梯上出来就是仰颂教会的庭院,她沿着楼梯拾级而上,从池塘后成片马蹄莲花园里攀出来,被台阶之上长廊的景象怔住一瞬。
教堂里门户大开,一览无余,长廊石栏白得夺目。
穿着白色长袍的圣职者袖手静静从长廊鱼贯穿过,一切井然有序,与外面的死寂仿佛两个世界。
微风拂过,庭院池塘漾起一圈涟漪,她嗅到马蹄莲的淡雅气息,却浑身发冷。
洁白高耸的穹顶廊柱,像白骨一样笼罩在她上方。
这满教堂的人,每个人都默默地走着自己的路,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她嗅不到任何属于活人的气息。
她猛地回头,和单手抓着阿伦提上来舒长延对视一眼,简短地沟通:“看住他。”
“喂!喂。”阿伦下意识伸手想拉住她:“你到底想干什么?”
少女冲向教堂内,阿伦又莫名其妙脸着地绊了一跤,抬头一看,那蓝眼男人正站在他身后盯着他,目光强势冰冷,压迫得他脊梁骨都弯了下去。
他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带了几分讨好:“你不和她一起进去吗?她一个人多危险啊,你带我一起进去吧,我不会捣乱的。”
舒长延款款站定,没有和他说话的意思。
舒凝妙能应付里面的情况,他一同进去反而将教堂出口留了出来。
他了解她的想法,却不想向外人解释。
阿伦被他钳制着,眼看着没有逃脱的可能,破罐子破摔地耷下肩来。
少女没管教堂外徘徊的圣职者,已经径直冲向内部,阿伦坐在地上盯着这群白衣圣徒看了一会,愈发觉得他们动作刻板划一,像皮影戏一般,此时也渐渐发觉出些许不对劲。
阿伦动了动嘴唇,话到嘴边,却不敢问出猜想,打了个转扯向不相干的地方:“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你女朋友?”
这次舒长延倒是正眼看他一次:“她是我妹妹。”
“世上哪有这样的兄妹。”他抱着膝盖,嘴角竟勾起来,费了好大劲才忍住。
“而且,你不是已经没有家人了吗?”他将少女刚刚呛他的话如数奉还,转过头来直视舒长延,神色比之前的不着调淡了很多。
舒长延捏了捏鼻梁,眼窝陷进阴影里。
阿伦双手抱臂:“要怪就怪你的眼睛太特殊,我这辈子只见过你一个,不过你离开新地之后,我们也有十年没见过了。”
他想起儿时这人也如此冷淡,置人于千里之外,又强得像头怪物,家里总是看不见人,衣服却总是他们这群孩子里最整洁的,因为眼睛长得很特别,他才能瞬间辨认出来。
被庇涅的人收养之后,自然易名,他喊不出曾经玩伴的名字,居然生出几分惆怅。
人与人之间能力有如天渊,去向更是各异,萍水相逢,成为再无交集的陌生人。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他问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阳光底下,舒长延的眼睛如同波光粼粼的海洋,半晌,他轻轻摇首,一字不语。
庭院里的微风将他束起的后发卷起些许,阿伦望见他冰冷的瞳孔,心下t一跳,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有所预感。
……这位儿时旧友,似乎已经有了某个令人骇异的决定。
——
教堂内门户敞开,舒凝妙在其间横冲直撞地穿梭,竟然没受到任何人阻拦。
这群身穿白衣的圣徒像一群群提线木偶,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她索性也不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朝着教堂深处奔去。
人最接近危险时,直觉会毫无逻辑地辨明道路,她几乎没有思考,却头脑发烫,从未有过像如今这般清晰的思维。
她第一次进入仰颂主教堂的内部,穿过礼拜堂之后,周围便再没有一扇透光的窗户,窗台的地方放着一支支白镴烛台,都烧了半数,恶臭和药蜡味愈发浓重,透露着经久不散闷出来的死气。
周围走过的白衣圣徒,投下斜长缥缈的影子,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颂乐回荡在空旷的屋梁周围。
她逐渐放慢,停住脚步,抬起头,这里是教堂最深处的敬拜堂,在摇曳不定的光明里,那原本是一般教堂敬供圣像的地方。
而仰颂教会的教堂里,却只有一座斑驳的砖砌圣台孤零零地伫立着,台基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凹凸,雕刻着无数令人不寒而栗的手型纹饰。
有人屈身跪坐在台面上,怀抱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漆黑长发从肩侧垂下,放任飘散流泻,看不清面目,微弱的烛光投射在他发尾,泛着柔和的青光,静谧而慈祥。
他与往日不同,头面覆着白纱,从圣台上垂下,逶迤至地,就像这里宛如复制粘贴的其他圣徒一般。
她听不到这偌大空间里,除自己以外的心跳呼吸声,她从第一次见面起就感受不到微生千衡的气息,绝对不会认错。
“——微生千衡!”她注视着他的身影,手指骤然按住胸口,仿佛体内的器官都在痉挛。
一瞬间所有克制的愤怒与不甘都开始逐渐冒头,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熟悉他的一切。
台上宛若雕像般静止不动的轮廓,脊背几不可见地颤了颤,缓缓抬起头来。
烛光跳跃,照亮微生千衡那张苍白到不真实的脸,他长发贴着两颊,缁黑的双瞳静静地盯着她。
他怀抱着的瘦弱孩子,脑袋以活人绝不可能完成的姿势从反方向扭过来,男孩也就比猴子大一点,双眼凸出,阴翳无神地看向她,颈骨软绵地垂下来。
这孩子已经死了,她冲得再快还是来不及。
甫一开始,她就知道这座教堂里没有活人的气息。
微生千衡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表现出一种麻木的情态,声音轻得漫不经心:“啊。”
他轻轻应了一声,头脑似乎逐渐清明起来,抬起手拂过怀中孩子的眼睛,将尸体抱在自己怀里,轻轻擦拭孩子口鼻中溢出的血,再次仰起头,一滴晶莹的眼泪从他眼角滚落,晶莹似钻,滑落脸颊。
他动作刹那,舒凝妙已经借着背后抽出的郗金剑翻身靠近。
从天而降的剑尖直直刺向他眼球,微生千衡往后一仰,剑身边缘从他发丝间穿过,截断数根长发。
同一瞬间,她背后响起数声几乎撕裂耳膜的巨响,冲击震荡她手臂,舒凝妙凌空向后翻滚而过,跃过气流落地。
只见那些整齐划一徘徊的白衣圣徒,被凭空出现的气流尽数卷入,无数白布随着淡蓝色的光流打着旋在穹顶飞旋。
她抬头往上看,终于能看清那裹得严严实实白布下的真面目,可那无数白布下没有人,只有数不清的陶沙石粒。
这里果真没有一个活人。
无数黑气裹挟着泥簇将她笼罩在范围内,形成天然的屏障,侵蚀着她的感官,仿佛要将她千刀万剐。
舒凝妙抬手,直接拦腰斩断眼前白布,将手中武器凭着直觉往微生千衡的方向掷去,与此同时,一道金色的半透明锁链挂住了剑柄,她利用【嫉妒】偷取了『黄金锁链』的异能,没有设定『锁』与『解锁』条件的『黄金锁链』可以当作延伸的绳结锁链使用,她拽住锁链另一头,借势朝那个方向飞出。
剑身没入台基一半,他们瞬间拉近距离,微生千衡单手抱着男孩的尸体,站在供奉圣像的圣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地面在发光,『宽恕』的领域无声形成,她手中锁链顷刻消散,眼疾手快地扑过去抓住剑柄,手臂拉伸紧绷到连骨节都发出细微脆响。
她借着剑身固定,终于在台基下稳住身体,目中流露出戾色:“微生千衡,你究竟想做什么?屠杀议会尚且可以说是有利可图,对曼拉病人下手又有什么好处?你若只是想杀人,死前做了那么多年的行使者还没杀够吗?”
微生千衡任她嘲讽,面容却无动于衷,一点触动也无,他垂眼看着怀中尸体,又仿佛在看她:“我没有杀他,也没有杀他们。”
他怀抱着那孩子,苍白地手竭力安抚着已经没有血色的脸庞。
“我……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微生千衡微微地笑着:“再过三天,他的皮肤便会肿胀,像被针扎、像被火烧,晚上更是严重无法入睡,疼痛自内而外蔓延,再过三十天,皮肤就开始自然皲裂,裂开的皮肤溢出黑色的脓液,不但无法愈合,还会逐渐扩大,直至所有的皮肤血肉都溃烂到从骨头上掉下来,才会真正死去。每一天,都会比昨天更疼。”
“你认为我杀了他们,又怎么知道他们是否想承受这般苦楚活下去?”他跪在台面上,俯下身,似乎想去触碰她,始终不得及:“世人浑浑噩噩,求的皆是一段欢畅幸福。”
“我经营仰颂教会至今。”重沓的白纱盖住了他的头发,挡住了他大半张脸,长发自耳际垂落,他喃喃低语:“医疗所、孤儿院、收容所,给所有曼拉病人提供镇痛的麻醉药物,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增加潘多拉开采的限制……我做的还不够吗?”
舒凝妙后退一步,才突然想起之前随意在终端上查阅的资料,仰颂教会发迹,似乎正好是议会大清洗后不久。
圣子的身份不过是他接近她的障眼法,整个负责仰颂教会核心的那些白衣圣徒,都是微生千衡自己用泥捏的傀儡。
究竟什么样的目的,让他苦心经营百余年?
微生千衡仿若察觉她警觉想法,缓缓吐字:“你很快就会明白的。”
“等不到那一天,你就要死了。”舒凝妙眸中阴沉,剑指他仅余一寸:“你的『宽恕』拦不住我。”
若之前在时家宴会上她还要借助时毓干扰他身体才能险胜,如今她即便身处他异能范围内也无惧搏斗,她不会永远停滞不前。
“可我不会死。”他骤然抬起下半张脸,露出一双美丽冰冷的眼睛:“我会在你的噩梦中永生。”
苍白貌美的皮囊蓦地暴突出青黑的血管,皮肤撕裂,不断渗出稠黑的脓液,腐烂发白,暴露出枯白的骨头。
舒凝妙毫不迟疑地抬手,手起剑落,带起风声刺响,狰狞的人头重重飞了出去,在地面骨碌碌滚过。
没有一滴血。
刚刚的森然面容仿佛幻觉,头颅掉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竟是一具捏成的泥偶。
他的爱好还真是捏、泥、偶,舒凝妙咬牙,微生千衡与照片里相似,她本以为这具身体或许和他有什么联系,没想到竟然连人都不是。
也是,微生千衡死得那么早,除了提前保留的血液样本,想必骨头都烂成渣了。
翻滚的黑色气流往外冲去,无数泥粒夹杂着光流卷过,她从牙缝里挤出声冰冷的呼喊:“舒长延,拦住这些东西!”
第145章 巢林一枝(8)
无数白布裹挟着碎片从她身边轰然掠过,舒凝妙随即往门口冲去,只听见一声闷响,面前疾风飒然,一道黑影带着寒光迎面飞来。
杀气腾然而起,她没有躲开,反而原地站定。
刺啦一声,面前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开来,清寒剑光擦着她身子掠过去,从上而下画出匹练弧形,面前无数泥沙被这一剑搅动,突然崩散开。
光明,如同一把利剑,劈开了黑影幢幢的屏障。
虽然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听到她声音的那一刻,舒长延就已然出手,动作没有一丝犹豫。
瞬息之间,舒长延已经到她跟前。
比声音更快的寒光迅速逼近,锋利凌人。
她仰头望了望,确定了这些飘荡白布的t位置,双手合十,无数半透的金色锁链从手中飞出,接连贯穿飞旋的白布,将它们全部锁在了一起。
舒长延配合她飞身而起,头也不回,连人带剑纵入其中,踩着混乱飘散的白布轻巧地往上飘,旋身将这些东西打得溃散。
破碎的声势骇人至极,舒凝妙手腕倏地内扣,拉动锁链收紧,周围的飞沙也受到牵连,相继崩塌,俩人一言不发,竟然配合得默契至极。
泥沙从天空泻落下来,溅起飞尘滚滚。
空中飞荡着惊心动魄的黑沙,接连落下,顷刻之间便在她肩膀上积了一层厚厚的泥沙。
笔直修长的黑影落在地上,被风沙模糊成一团黑影,朝着风沙的方向追去。
舒凝妙抹了把脸,喊他:“别追。”
她已经感知不到弦和潘多拉的存在,场地里『宽恕』的领域也无声消失。
微生千衡若还活着,也不在这里了。
她开口解释,声音清晰比平常略高,不是解释给舒长延听的。
那孩子死在微生千衡怀里,但微生千衡消失了。
她无意与新地的自卫队结下仇怨,更不想背微生千衡的这口黑锅,简略解释:“微生千衡杀了那孩子,教会里所谓的人全是捏成的泥偶,这里没有活人了。”
阿伦从泥里爬出来,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听见她的话,立刻手脚并用地刨开周围的泥土飞一般冲向教堂内。
微生千衡早已化作齑粉坍塌,消失得一干二净,台基上只留下一具膝盖屈在胸前缩成一团的小孩尸体。
阿伦伸出一只手不自觉地扶住尸体的肩膀,缓缓转向正面,小孩细瘦的脖颈仿佛只连着一层皮肤垂下来,圆脸机灵的青年看到小孩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顿时呆住。
他没哭,也没有露出惊痛的表情,只是呆呆的看着,没什么反应。
血液往他脑门上冲,他沉默半晌,用力眨了眨眼睛,声音嘶哑得很:“为啥啊?”
这孩子本来就活不长了,谁杀了他,杀他干什么,能有什么好处?
他实在搞不明白,只能问“为啥啊?”,却也不知道向谁问,谁能回答。
舒长延也没有回答,单手扶膝,在他身边半跪下来观察缩成一团的孩童尸体:“他的手里有东西。”
小孩手握得这么紧,还显得鼓胀,里面显然攥着东西。
阿伦仿佛没听见似的,怔怔地出神。
舒凝妙用指尖轻轻拨了拨小孩指尖,尸体失了力气,顺势张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是枚灰白色的圆柄十字吊坠,她对这吊坠再熟悉不过,普罗米修斯的『生命之符』,拥有麻痹人痛觉效果的异能道具,阿契尼死后,她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东西了。
她拿起这枚吊坠,拍醒阿伦:“你见过吗?”
阿伦瞥了两眼,没有很讶异的样子:“嗯……教会发给他们的,这东西能镇痛,至于是什么原理我不知道。”
舒凝妙更奇怪他无动于衷的模样:“你知道普罗米修斯的标志长什么样吗?这东西和普罗米修斯的标志长得一模一样,难道没人觉得奇怪?”
阿伦被她问到,露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身为新地的自卫队,他确实知道普罗米修斯,但也只比普通人知道的多一点而已:“都是私底下发的,没人在意那么多吧……我记得这吊坠有好些年头了,就算一样,也是普罗米修斯后来模仿的,这种野鸡组织给自己找个大来头不正常吗?还是说有什么联系?”
“这不是先后的问题。”舒凝妙抬手用力捏了捏鼻梁,被舒长延握住手,摁下来放好。
第一个告诉她这东西叫“生命之符”的人说:只要使用它,就不会感觉到痛苦,普罗米修斯的成员以此为证,抛弃痛苦,在阿契尼手下飞蛾扑火般地徒劳反抗庇涅政府。
她起先觉得这道具出自阿契尼之手,但现在想来,真正发明它的人应该是微生千衡。
阿伦告诉她仰颂教会会无偿给这些曼拉病人分发违禁的麻醉镇痛药物,但多数药物连续使用后都会产生耐受性,支撑不了多久,所以仰颂教会必然为这些人准备了超出当前医药手段的东西。
比如生命之符,它确实可以“免除痛苦”。
阿契尼隐藏在仰颂教会的教堂中,微生千衡借教会的权力隐瞒他的行踪,才能做到天衣无缝。
而阿契尼对她说的也的确是实话,他不过是受微生千衡控制的人偶之一罢了。
她猜测微生千衡一开始弄出生命之符,确实是出于想要帮助曼拉病人消除苦痛的好意,但这份意愿为何会扭曲成如今面目全非的模样?
阿伦抱着孩子又看了一会,收敛神色,用外套将尸体囫囵一裹,整个扛在肩上,大步往外走。
教会里已经没有其他活人,舒凝妙也只能离开,她怀疑微生千衡留下这具泥偶,就是在故意等她找过来,想膈应她一番,给她个留个不痛快。让她窝火的是,根据她对时毓的了解,这种怀疑八成是正确的,虽然她坚定自己能分清时毓和微生千衡的区别,但俩人不知道是附身的时候摇浑了还是怎么的,实在相似。
委实说,微生千衡从时毓几岁时就开始控制他的身体,时毓又有精神问题,被影响也不奇怪。
她厌恶微生千衡,更厌恶对他的了解。
阿伦把尸体扛上三轮,慢吞吞地用弹力绳绑在后座,扎好。
他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之前话多得很,现在反倒没有一点再问的意思,一开始目睹尸体的片刻失态像涟漪般融进水面,变成一片死寂。
舒凝妙从台阶上走下来,阿伦抬头看她一眼,她防风镜丢了,整理面罩泥沙时拉下一点,眉眼间郁气充溢,显出几分年纪不大的证据来。
他还没细看,舒凝妙察觉到他视线已经看过来:“你不打算问个究竟了?”
目睹圣徒走动实则空无一人的教堂,在风暴中无数诡异飘荡的白布,莫名被扼死的孩子,他竟然一件也不打算过问了。
“死,就是死了。”阿伦沉默了下,移开目光,不看她过于锋利的目光:“本就活不了几天了,少点痛苦也好。”
“我把他带回家去,烧得干净点,下辈子投个好胎,别的什么都没用,又不能死而复生。”
虽是这么说,他趴在车把手上,垂头默不作声半天,又开口道:“我不管你们在查什么,还是别扯进教会的事了。”
他虽然年纪轻,也知道个中好歹,孩子是死了,但没有教会给的药和东西,这孩子还不一定能活到现在,不管和教会有没有关系,总不能为了这事和庇涅和新地最大的教会掰扯,他要是去闹,妨害的是更多人的利益。
如果教会因此断了对曼拉病人的帮助,新地会乱成什么样子?哪怕他以死谢罪,也填补不了这个缺。
他拍拍车把手,对他们招手:“上来吧,我送你们出去,真的。”
舒凝妙抱膝安静地坐在车板上,小孩的尸体和车架绑在一起,被路颠得啪嗒啪嗒响,像在蹦跳似的,阿伦说他常常接送这孩子于教会和新地之间,不知道这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舒长延屈腿坐在她身边,沉静地看着那孩子。
除了偶尔的颠簸声,车上无人说话。
阿伦开出教堂区,才扭过来回头看他们一眼:“有缘再见。”
他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离开的意思,舒凝妙察觉到他一开始的警惕态度消散不少,思忖片刻,自然不可能是因为扒他衣服抢他车的她,那只能是舒长延了。阿伦之前无意间和她提过儿时玩伴被庇涅人收养,这人说不定就是舒长延。
她下了车,阿伦视线扫过舒长延,只问她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
她说:“已经有了。”
上次装成修女骗来的号码还在她终端里,他还在时不时嘘寒问暖,这家伙大概是对女人毫无防备心的类型吧。
阿伦怔了一下,摸摸脑袋。
舒长延闻言偏头,也顿了一下,用一只手围抱住她肩膀,像是想抱她,又只是理了理她的衣服。
目视阿伦离开,她才回头看看舒长延,又看看逐渐消失的车辆轮廓:“你不愿和他有交集?”
她只是观察俩人神情,已经忖度出大致始末。
舒长延圈住她,黑发垂下,骨节凌厉的手轻轻贴在她脑袋上,对她的敏锐习以为常:“不必有。”
“仰颂教会既然已经是微生千衡的所有物。”他微微低垂着视线,冷淡的目光落在她脸颊上,倏然柔软地提起不相干的事:“如果他t持续操控教会……你或许会有和庇涅意见相悖的一天。”
“到这一步。”舒凝妙感觉到他掌心贴过来,轻轻停留在自己脸颊上,温热的体温,有着熟悉的味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会背叛庇涅。”舒长延须臾不离地望着她,没有任何犹豫:“先顶下一切罪责,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所以我说,不必有。”他捧着她脸颊的手稳得没有一点颤抖,目光清醒镇定,丝毫不像能说出这种话的人:“不必扯进不相干的人。”
舒凝妙不自觉退后一步,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舒长延竟然已经做好了这种打算,或许是听完她坦白的微生千衡的一切,或许在更早之前,他说得越平淡,她便越觉得他疯得不顾一切。
身份、地位、权力全然抛弃,无论未来有多少种可能,舒长延似乎都会为了她走向同一个结局。
她撇过脸,被舒长延扳回来正对着他那双通透的蓝眼,深吸一口气,抓着他胳膊定定说道:“舒长延,我不需要你这样。”
他背弃一切,颠沛流离的生活,有一次就够了。
“这样,是哪样?”舒长延目光一瞬不移,带着些逗弄的淡淡笑意。
她停顿了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似的,轻轻眨了眨眼:“你不是我的工具。”
“可哥哥本来就是属于你的东西。”
舒长延被她可爱到,掐着她脸蛋轻啄一下,不愿被她推开,又紧紧箍住她:“……永远属于你的东西。”
“你的东西,想怎么用都可以。”他抬起另一只手将她额前的发丝往后掠,低下头来抵着她额头,轻声道:“如果你的未来里有我,就更好了。”
第146章 巢林一枝(9)
经历这么多事,她唯独和舒长延说不清这些。
庇涅局势大致稳定,舒长延也要被重新召回。
如果她不想自己的期末成绩单上出现醒目的空白,就必须得回科尔努诺斯参加第二次异能实践。
时隔多日,重新坐在学校的教室里,她从窗户玻璃上看到镜像里自己沉默的神情,只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平静到仿佛哪里都不真实。
她离开新地那天之后,仰颂教会开始正常活动,只是所谓的圣子微生千衡消失了,没有人再提他,仿佛他从来没存在过,她不知道微生千衡的究极目的,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因为庇涅主都的太平,导致她搜寻微生千衡的踪影却毫无头绪,这片土地上一切异乎寻常的事件似乎都随着微生千衡的消失一并消弭于无形。
也可能恰恰相反,微生千衡一消失,庇涅看起来都安全多了。
A班的导师请的假比她请得还长,代课的导师正在阶梯教室下给他们发第二次异能实践的意向申请表,她拿起桌上的申请表,上面印着一系列长长的统计表格。
出行方式、过敏反应、饮食禁忌……光是出行方式都有十几种选择。
异能实践,可以说是他们这些异能者在弦光学院里最重要的考试。
弦光学院这么多年来的异能实践原本都是在外地进行,因为庇涅主都不存在污染体这种东西。
这一届第一次异能实践就被普罗米修斯入侵,所以这次异能实践弦光学院还是选择了最传统的异地实践,也就是说,这次是实打实地要在现实面对污染体。
污染体……
舒凝妙将这个词再次放在了脑海里思忖。
同样的黑色血液、腐烂变形的身体、受到被潘多拉影响,她直觉『污染体』和『曼拉病』有什么关系……根据她在实战模拟系统里平邑了解到的信息,『曼拉病』甚至说不定就是污染体的前半段进程,那个名为阿兰的小女孩就是患曼拉病后逐渐变异的。
但新地这么多曼拉病人,她至今为止也没有见到哪个病人死后突然变异,这两者之间可能还缺少一个关键点。
『污染体』多分布在沿海污染区一带,官方说法是由平邑实验污染变异产生的,在平民的日常生活中并不常见,平时主要由军部的普通军人清理,T3级别以下的污染体甚至不用出动异能者。
猎杀『污染体』能成为异能者考试的一种常态,大概是因为『污染体』的形态已经完全变异,不用担心他们这群初出茅庐的学生生出严重的心理负担。
她潦草扫过申请表上繁琐的选项,寻找关于这次实践目的地的说明。
首先,不太可能是污染体最多的平邑。
卢西科莱上台之后国际关系相当紧张,如果安排他们出国,这群学生背后的父母会把科尔努诺斯撕了的,阿洛贝利亚那个油滑的老狐狸校长绝对不会批准有关离境的计划。
指尖一格格往下滑,直到末尾,她找到一行陌生的地名,伽勃。
这是哪?庇涅境内有这个地方吗?
她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周围的喧哗声渐大,克丽丝正在用终端搜索这个陌生的地名,大叹:“沿海哎!是大海!”
见舒凝妙没什么反应,克丽丝伸手搂住她肩膀,不安分地呼叫:“阳光!沙滩!”
这段日子事情频出,大家都有些压抑,被克丽丝张扬一喊,也纷纷眼睛一亮讨论起来。
克丽丝嘴里吹着口哨,雀跃地比划:“带哪件泳衣去比较好?”
舒凝妙不知道她在叫喊些什么,无奈道:“污染区能下水吗?”
“我搜过了。”克丽丝嗲声嗲气地支在她身边说:“伽勃的海域不是污染区域,被定义为污染区的是伽勃海域垂直延伸十八公里外的公海。”
前面的人闻声回过头,嬉笑道:“听上去就是个穷地方,应该是平邑那种海吧,你以为是开发好的度假区吗,别到时候泡成四眼翻车鱼了。”
周围刚哄笑起来,一个男生迟疑地说道:“这地方好眼熟啊,好像听尤桉说过?”
“真的假的?”
“就是吧,以前听他提起过。”
喜欢坐在最后排偷偷和猫玩的尤桉被人连扯带拉地拽过来,早上是理论课,他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到现在还没完全清醒,显得恹恹的,亮红短发下飞扬入鬓的眉微微蹙起。
和他熟悉的男生把申请表丢给他,他看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呆了一会儿,错愕发出一个音节:“啊?”
周围人已经七嘴八舌地聊了起来,有人问他:“伽勃好玩吗?”
“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有沙滩吗?沙滩上有沙滩椅吗?”
“那有没有商场?”
“怎么可能有商场。”尤桉好不容易憋出一句。
他完全一副被震呆了的模样,过了好半天才说道:“就是个小破渔村而已。”
他低下头掰着指头算了算:“我们村连路都没修好,只修了外面一点,要坐列车到最近的城市,坐一个小时公交到村外,再坐村子里人的车回去。海和沙滩倒是有,不过没有沙滩椅……”
“那我还是不去了吧。”
“可是我这个学期没上什么选修课,学分不够了。”
“没那么夸张吧,我还从没去过这种地方呢。”
“尤桉,那你岂不是从小就见过污染体,好狡猾。”
“没有啊。”尤桉眼里和他们一样疑惑,还是拍胸脯保证道:“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污染体,我们那儿的大海可漂亮了,什么污染都没有,每家都是靠海生靠海养的,里边的海鲜我从小吃到大,放心吧。”
舒凝妙没有参与他们热烈的讨论,倚在座椅靠背上放大地图,伽勃确实是沿海地区一个不起眼的小地方,但是靠近公海——靠近西南方向的因妥里。
在地图上,伽勃与因妥里仅仅隔海相望。
科尔努诺斯选定这个地方,肯定得到了庇涅几方势力的示意,既然靠近公海,谁也不知道莫测的洋流会带来什么东西。
污染体、曼拉病、潘多拉。
关系紧张、随时有可能开战的因妥里。
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不知道这些东西和隐藏在背后的微生千衡相比,哪个更让人头疼。
教室的玻璃窗里,投进来的阳光也是雀跃的,虽然异能实践是重要的大考,但只要离开主都不用上课,对学生来说就是出去春游,大家都充斥着无言的兴奋。
克丽丝蹦蹦跳跳去和其他人商量穿什么泳衣,尤桉在克丽丝的位置坐下,轻声应答着别人的问题,眼睛却望向了舒凝妙,略显尴尬地轻咳两声。
她一直留意着他留在身边的那只薮猫,和他也比一开始熟了点:“你不想回家?”
尤桉脸上有些薄薄的潮红,视线t和她对视,略微停顿:“就是有点……不好意思。”
她搞不懂尤桉为什么时时刻刻都在脸红,无声挑挑眉,目光重新移回申请表。
笔尖在她手中移动,自上而下迅速勾画。
“你参加实践吗?”尤桉小心地瞥她填的表格,发现她全部选的都是最简单的选项,笑得干巴巴:“会不会觉得有点破。”
“去。”舒凝妙放下笔,回答没有丝毫犹豫,现实冷酷:“第二次实验考试缺席拿不到第一。”
“伽勃可没有大酒店。”他掰着手指细数:“村子里是泥巴路,都是灰,还很潮湿,空气都黏黏咸咸的,种不了菜,只能捞海里的东西吃,村子里好多老爹老太还不会说庇涅的通用语……”
她把申请表交上去,才偏过头和他对视一眼:“几天而已。”
新地的下水道她都爬了,再烂又能有多烂?
“嗯,是啊,几天而已……不过这次是学校包车,我还可以偷偷把咪咪带回去,嘿嘿。”尤桉看她没嫌弃,托着下巴眼里有了点期待:“我也有点想爸爸妈妈呱呱哇哇哼哼呼噜叽叽了。”
克丽丝这时正好回来,插嘴道:“你家里原来有这么多人吗,大家族啊?气派。”
“不,我家只有我和父母和弟弟。”尤桉捧着脸回道:“和我养的宠物。”
“从哪里开始是人类?”克丽丝瞪大眼。
尤桉叉腰,笑着做了个鬼脸:“没礼貌!”
“你是童话里的公主吗。”克丽丝翻了翻眼睛:“养这么多东西,也真是够厉害的。”
“你的异能是什么,公主?”另一个男生也调侃地揽住尤桉的肩膀:“不会就是和动物说话吧。”
“不是!”
舒凝妙没有掺和进他们热火朝天的争吵,眼神放空,思考着要带的东西,尤桉既然能偷偷带猫,她带把剑也是可以的吧?
出发前天,她回去准备,不久前舒长延回来过一次,门口放着他帮忙收拾好的衣物行李,屋子里静得像坟墓一样。
他回来之后给她发了条消息解释,之后就彻底失去踪迹,这是前几年舒长延常有的状态。
整个行使者目前应该都进入了近乎真空的封闭环境,禁止联络、禁止出入、禁止行动,是重大任务前的先备期,和游泳馆里的消毒池起到差不多的作用。
那之后舒长延边界感更淡,什么事都要包揽,琐事都被他做完了,她实在没什么可做的,拿着行李又退回玄关,把门轻轻关上。
科尔努诺斯包下了整条列车,老师陪伴,又有庇涅官方承诺的保护,看上去确实很安全,因此虽然是自愿制度,参加的学生还是很多。
出发前是阿洛贝利亚校长的演讲仪式,学生家长代表和贝利亚校长拥抱,客套地说学生们有劳您关心了,这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笑眯眯地挥舞着宽厚的手掌,一手握住家长代表,一手握住前来参加的议员代表,嘴里说着:“异能者就是我们国家的未来和希望,当然关心、当然关心。”
下面的一群异能者学生都在笑。
议员也紧握住校长的手,露出如出一辙的微笑,许诺道:“我们在胸怀激情、锤炼能力的同时,当然也更注意学生的安全,这次我们特意从军部抽调人手,就是为了保证这次实践能够顺利进行。”
这两人的车轱辘话倒过来倒过去,舒凝妙听厌了,提前上了车,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没过多久其他人也散漫着陆陆续续走进来,大呼小叫地打量着车里的内饰。
尤桉抱着一个大包,拉了一半的拉链,无奈地撇着眉毛:“你们都是第一次吗?”
“当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不敢相信这么狭窄的一截车厢居然可以坐这么多人,我出来待过最狭窄的地方就是飞机的座舱了。”
尤桉对那人翻了个白眼,瞥到舒凝妙背光倚在窗边的剪影,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沉静的天空。
他勉强从人群中挤过去,感觉“呛”一声撞到什么硬硬的东西,舒凝妙的侧影被挡住了,抬起头,撞到他的是不知不觉就插进队伍里这人肩上的护具。
那人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垂眸瞥了他一眼,是个有着梅子色眼睛的高挑女人,女人体格强壮,站在那里像颗根系牢固的树,棕褐色的头发束起,深色的皮肤看上去就不像庇涅主都的人,说是学生年纪也有点超过。
她从肩膀到膝都束着轻薄但异常坚硬的护具,尤桉毫无防备撞上,骨头都疼了一下,看见他表情,女人愣了一下,才开口道:“抱歉。”
他挠挠头,连忙说没事,女人也没继续客气,不再看他,爽快地在他刚刚想坐的位置坐下,大大咧咧靠在了舒凝妙对面。
尤桉脸皱了起来。
列车发动连带着桌子颤动,舒凝妙似乎终于从那若有所思的状态中回过神来,目光瞥了一站一坐的俩人一眼,猝不及防露出一点错愕神色。
舒凝妙视线直接落在女人身上,还来不及惊讶她的出现,眉头就已经下意识皱了起来:“霄绛?”——
作者有话说:开始收尾部分,最后冬卷了,还有五十章左右。
第147章 巢林一枝(10)
“是我。”霄绛笑起来,对她眨了下眼:“开心吗?”
舒凝妙问她:“你一个人?”
霄绛愣了愣,感觉舒凝妙的表情没她想象中那么惊喜。
“对嘛。”霄绛仰头摩挲着后颈的发碴:“看个学生难道还要好几个人,太夸张了。”
她示意尤桉坐下,别站在路中间阻挡后面的人通过,对霄绛压低声音:“你不用和昭一起?”
“你想他了?我好些天没看到他人影了。”霄绛翘起腿,随口道:“不和他一块儿,只有需要保密的任务才需要搭档一起。”
舒凝妙沉默不语地望着她,昭和舒长延都进入了保密阶段,行使者内部有级别很高的任务存在,但霄绛却出现在这里,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说明她是被排除在系统之外的。
没有实证的结论舒凝妙一般不会轻易说出口,她一时没出声,霄绛眼角眉梢耷拉下来。
尤桉感知到气氛不对,忙出声道:“那个,你就是议会代表说的……?”
“是咯。”霄绛转过头看他,她对着舒凝妙时温柔得很,脸上也笑眯眯的,说话却不像是好脾气的人,轻快的声音有无形的压迫感暗含其中:“接下来由我负责你们的安全,可最好别给我添麻烦啊。”
尤桉大抵能看出她不一般,却没想到同他们一起坐在列车里的是行使者的人。
往年外出实践也没有这样的架势,还是出于上次被普罗米修斯入侵的顾虑,安保等级提高了很多。
不过在庇涅国境内,看这点学生,对霄绛来说和放假没什么区别,因此她兴致盎然地来找舒凝妙玩,被她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泼了桶冷水。
列车一排有三个座位,彼此相对,六个座位很快坐满,但忌惮于模样明显不像学生的霄绛,只有他们这边没人说话。
几个人偷偷地打量神色冷淡的舒凝妙和霄绛,似乎想开口又不敢开口,尤桉望着窗外移动的景色,很快开始调节气氛,说起刚来庇涅坐车时被骗800cin的丢人经历,众人笑起来,才稍微缓和了一点。
舒凝妙不是察觉不出微妙的气氛,她已经不需要从参与社交中获利,便也无所谓他人的情绪和态度。
但尤桉和她恰恰相反,他的行动永远先考虑他人,化解尴尬只是为了不让别人窘迫,大部分人都不会讨厌利他性格鲜明的人,只是坐车的短短几个小时,尤桉就和周围的人打成了一片。
从列车转车,再坐颠簸的巴士,她担心反胃,没吃什么东西,第三次转车时已经有点恹恹。
霄绛和她坐在一块,看她微微侧过头,乌黑的缎发垂在脸庞,衬得脸上仿佛没什么血色似的,霄绛原本面色淡淡的,又不自在地放缓手上的力气,抓住她手塞进块软乎乎的东西。
舒凝妙打开外边包的纸,是块深褐色的面包。
本来因为她主动问昭,显得好像不太高兴见到自己,霄绛有点怄气,想了想,自己调节好了,主动跟她和好道:“我自己做的。”
面包有点干,烤得焦焦的,夹杂着碎碎的粗质颗粒,舒凝妙咬了一口,问她怎么想起来带这个,在列车上是提供免费酒水饮食的。
霄绛将手背在脑后:“他t们提供的吃不饱吃不惯,我就喜欢吃这种。”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霄绛之前跟她提起过家门口的一片小麦,应该是家乡的特产,庇涅这边不常吃这种粗糙的面包。
而这次的目的地伽勃更是一个典型的沿海村落,缺乏土地资源,又是海防前线,疏于建设,乍一眼看上去比新地还穷,连房子都是古老的石砖房——这种材料百八十年前就被主都淘汰了,平常只能在博物馆见到,刚下车的学生一抬头,瞬间怨声载道一片。
烫着精致的大波浪,首饰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克丽丝冲在最前面,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好原始。”
学校勉强协调出村里空置的房屋作为他们的住宿,房屋都是大差不差的旧石屋,又引来一阵抱怨,已经有人闹着要打道回府。
后勤让想回去的人签署自愿放弃书,继续给剩下的人安排房间。
因为已经舟车劳顿了许久,各班级的导师也只是简单地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便让他们自由休息,正式实践从第二天早上开始。
其中再三叮嘱他们要尊重当地的风俗,不要莫名其妙和当地人起冲突。
伽勃地处东海地区,和主都风俗习惯相差甚远,连流行语言都截然不同,代理导师只能尽力交代这群半大孩子,遇到不理解的东西就少评价,省得惹出什么是非。
虽然老师让他们休息,但到了新环境,这些人又都精神起来,伽勃家家户户的房屋前都挂着晒干的鱼,让他们这些主都长大的富家子弟觉得很是新奇。
走近一看,发现人家家门口用石头和骨头刻成的奇怪小雕像,又开始发憷。
霄绛被科尔努诺斯的人叫走,大概是要去协调接下来的任务,尤桉还抱着他的大书包站在她旁边,舒凝妙闭着眼睛都能猜到里面装着那只大猫。
果然,尤桉仗着人都走了,偷偷把书包拉链拉开条缝,缝隙里挤出个棕粉色的鼻子。
“等下,等下,回家再出来。”尤桉把包放在胸前背着,手忙脚乱地把往外拱的嘴筒子摁回去,一边喊住要离开的少女:“那个,你要不要去我家玩会?”
他生怕意图显得太明显,于是转过去招呼远在其他班级的好兄弟莲凪,顺便喊上了还没走远的艾瑞吉和琳露,不怕辛苦地挨个邀请他们去自己家吃晚饭。
莲凪配合他无奈地走过来。
舒凝妙没回答,瞥见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野猪似的冲过来,身子一闪,微微侧身躲开。
那黑影结结实实撞在尤桉身上,嗖地一下抱住了尤桉的大腿。
尤桉吓了一跳,低头看清,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尤呱呱,你怎么这么黑!”
抱住他的黑影是个小男孩,大概十一二岁的模样,光着脚,穿着红背心,黑短裤,开了胶的拖鞋啪嗒啪嗒的响。
火红色的头发下,嘴咧得大开,缺了颗门牙,眉毛飞斜,太阳晒得黢黑的脸上有一对和尤桉很像的眼睛,比旁人都大,聪明伶俐的神色很逗人喜欢。
艾瑞吉本来觉得这边人看上去凶悍冷漠不敢走太远,这时慢慢晃过来,微有诧异:“原来你弟弟真的叫呱呱。”
男孩仰头看过来:“不要叫我尤呱呱,叫我的名字,尤鸹。”
“尤瓜。”琳露啧了一声。
尤鸹警惕地看了一眼她,抱紧尤桉的大腿:“鸹!”
琳露逗他:“知道了,别呱了。”
“好啦好啦。”尤桉搂住弟弟的脖子提起来,小男孩黑又劲瘦,像一块裹了一半包装的巧克力,尤桉自己反倒比离开家乡时白了许多,忍不住乐出声道:“走嘛走嘛,他们给你们准备的饭肯定都是村里卖不出去准备丢的毛瘌鱼,不好吃的,去我家吃吧。”
琳露翻了个白眼,捣捣艾瑞吉胳膊:“这家伙把他们村宰人排外说得好光明正大啊。”
莲凪见怪不怪地插话:“只是这样就好了。”
尤桉干笑:“呱呱,有没有捞到什么好东西招待哥哥姐姐?”
尤鸹眼睛一转,眼珠子滴溜溜的不知道在想什么:“有!”
“我今天捞了好多玲珑斑,片片吃。”他说完,把头凑到哥哥耳朵边,压低声音悄悄说道:“还有很好很好的东西!等他们走了,我再拿给你看。”
尤桉笑眯眯地捶了下小孩的头,瞄了眼一旁的舒凝妙,头渐渐埋下去假装自己不存在。
异能实践考试还没有开始,舒凝妙正好也想借他们本地人先了解大致信息,便顺着尤桉他们一起去了。
小孩子不清楚异能的听力有多敏锐,离得这样近,他极力压低的声音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看到她目光瞥过来,尤鸹趴在哥哥肩头,瞪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黝黑的脸上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憋出些红晕。
其他几个人也多多少少听到了尤鸹说的悄悄话,都没太在意,只是觉得这孩子鬼精得可爱。
尤桉家和村里其他房子样式上没有多大区别,都是斜屋顶的方正石屋,门窗又窄又小,门口挂着鱼鮝,石头墙下堆放着各种杂物和渔具。
但从院落的大小和里屋数量来看,尤桉家应该属于当地不错的人家,他的父母大约也早就听说他要回来,都守在屋里没有出门。
尤桉的父亲母亲性格脾气和他看上去没有任何区别,眼睛明亮,笑起来腼腆又和善,连问都不问就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还没说两句,又忍不住拉着尤桉看了又看,满心满眼都是这个好久没回家的孩子。
舒凝妙从善如流坐下,尤鸹噔噔噔跑过来给她倒了一碗水,碗底下沉着些竹叶和甘蔗渣,她虽然从来没来过伽勃,也知道这在当地应该算是比较好的饮料,抛给他一块糖。
糖是维斯顿给阿尔西娅买的,牌子是庇涅流行过一段时间的昂贵糖果,阿尔西娅完全不吃这东西,维斯顿办公桌上丢得到处都是,估计是什么时候不经意掉进她包里了一块。
尤鸹抓了抓头,见父母哥哥都没在看他,目光到处乱飞,假意往她手里推:“我能吃吗,这东西我见过,好贵的,不要了不要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吃吧。”舒凝妙抬手挡住他的十万个假动作,轻轻弹回去:“我不爱吃糖。”
尤鸹迅速剥开糖纸丢进嘴里,嚼了两下,神情古怪地嘟囔:“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糖。”
吃了她的东西,尤鸹立刻认下了这个“朋友”,自来熟地用眼神瞟了瞟旁边,她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艾瑞吉正盯着桌子上的碗,像是要把碗盯出个洞。
她明显感觉到旁边这几个人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浑身都透露着不自在——这种幸福质朴又简单的家庭实在令人觉得有点不真实。
尤桉眨眨眼,终于从父母的关心中脱身,说要带他们去看自己的宠物。
他从围墙后翻过去,分别给他们介绍了一只叫“哇哇”的绿孔雀、一头叫“哼哼”的野猪、一只叫“呼噜”的橄榄绿鳞龟和一只叫“叽叽”的玄凤鹦鹉。
莲凪和艾瑞吉远远蹲在外面,被吵得满脑门起黑线。
尤桉自己搬来石头,敲敲打打又隔离出一个小房间,把“咪咪”放进去,满意地欣赏:“这样就完美了。”
薮猫从迷你石屋里探出一个头来,盯着他们,舒凝妙轻轻点了点它的头,示意它安分点,被它探出的爪子按住。
琳露趴在围墙上往下看,这些动物皮毛顺滑,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尤桉喜欢往家里捡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神奇的是,他的父母居然也接纳下来,替他仔细照顾,一时真不知道是不可思议还是艳羡好。
“别人进你家是不是得买门票?”琳露张了张嘴,想了想还是笑了出来:“校长真是挑了个好地方,尤桉光放头猪都能创飞一大片人了,怎么考,不公平啊。”
尤桉纠正她:“虽然我没有合法证件,但也不会随便把它们放出来咬人的。”
“这么说的话,你们觉不觉得有点奇怪?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实践考试需要在模拟的平邑城市里打探消息才能解锁具体任务吗?”莲凪蹙了蹙眉头:“如果这次实践考试的地点就在这里,那尤桉的优势大得过分了。”
探索信息可以说是考试中颇为重要的一环,学校不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
舒凝妙把手指从咪咪的肉垫下抽回来,轻声道:“不是这里。”
“不是这里?”
“伽勃不是污染区,还是庇涅的海防前线,本来就不大可能出现污染体。”舒凝妙垂下眼去:“往t外走十公里以上入眼都是大海,这里是最近的陆地。”
她斟词酌句:“……说不定,是在海里。”
“海里?”尤桉毛骨悚然地摇摇头:“出海还勉强能捱过去,往海里跑就是找死啊,我们这儿也没有主动丢了船往海里钻的。”
琳露皱眉:“那要看学校怎么想了,海中的污染体确实很多,这种考核不是没有可能……下水的话,用控水的异能道具就能解决。”
“不是可不可能的问题!”尤桉顿了顿:“——你们以为死在大海里的那些人里没有异能者吗?”
他把外套盖在头上往外走:“大海比你们想象中有力量,异能者是人,是超人,而海……海是神明,一个浪花就能卷走所有生命,哪怕是异能者也不可能抗衡。”
莲凪圆场道:“只是猜测而已。”
他说着,看向舒凝妙,舒凝妙逆光而立,心平气和地和薮猫玩拍爪子的游戏,晚间落下的夕阳从她身后迸射,她的面容却隐在黑暗中看不出表情。
尤桉的父母准备了新鲜的饭菜,刚捞上来的海鲜怎么做都好吃,片薄了包着这边特有的蔬菜丝,吃下去有些呛鼻的味道,或只是蒸一下,浇上点简单的酱汁就很鲜美。
想到这边海里或许会有污染体,他们几乎都没怎么吃,连胃口一向好的尤桉也食不知味。
第二天早上,导师临时宣布他们的考试暂时再往后延一天。
不出她所料,异能实践考试的场地并不是伽勃的平原,而是附近的公海。
因为校方和伽勃方沟通对接的问题,伽勃方到早上才知道他们这些学生要进海,两边立刻就爆发了激烈争执。
科尔努诺斯校方认为他们只是在附近码头进行水下查勘,有可靠的异能道具,专业人士监督,风险比旅游时体验深潜还小——至少不用担心被别人拔掉气瓶。
他们甚至没提跟来的行使者,因为觉得这些条件已经足够保险。
而伽勃方的代表操着一口不流利的庇涅通用语,言简意赅地下了定论:“不祭海!不能出海!”
校方的人一头雾水:“做什么?”
尤桉帮忙解释,祭海是这边沿海的居民出海前必须进行的一种程序,大概是用来祈祷出海之人平安的。
校方商量一番,不想在这种事上节外生枝,还是妥协了。
今天必须停工用来准备举行仪式,校方本来也想帮忙加快进度,然而这些当地人警惕得很,准备的东西绝不让他们这些外地人经手,于是老师只能放他们四处晃荡。
伽勃临海,却不是成熟旅游景点的那种漂亮的果冻海,也没有金黄色的沙滩,海边只有细碎地堆在一起的贝壳礁石,庞大的海浪叠在一起,成团的泡沫冲上来。
海水相搏,是一片恐怖的黑白色。
克丽丝迫不及待换上她的泳衣,礁石旁冷冷清清的,扑面而来的海风把她整个人几乎都吹成化石。
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终于老实了。
冷飕飕的风里,克丽丝无意仰起头,看见舒凝妙披着外套,一个人坐在最高的礁石上,安静地望着大海。
海风将她长发吹得有些乱,舒凝妙仿佛无知无觉地远眺着海面上发生的一切,哪怕远处只是一片无波无澜的黑暗。
克丽丝收回目光,裹着毯子快步离开冷得要死的海边,想着快些结束这该死的二实践考试,睡的是漏水的破石屋,吃的是臭鱼烂虾,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种苦。
她闷着头往前走,路过抬着木桩的本地人,本地人皱着眉呵斥她:“不要穿成这种样子!”
克丽丝心中又暗暗记了一笔,等她考完,一定要找几个做水产的压他们的价——不,她现在就要举报他们垄断市场,这儿的海鲜不新鲜还比市价贵好几倍!
没走两步,又有晒得黢黑的丑娃娃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要钱要糖,不给就不走,无赖得她眼睛疼。
克丽丝捏紧拳头。
可恶,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都去死吧!
海边,一罐冰的薄荷茶滚到她手边,舒凝妙听着海潮呼啸的声音,竟然没分辨出其他人的呼吸。
霄绛徒手爬上礁石,盘腿在她身边坐下,手里拿的是啤酒。
舒凝妙拿起饮料,问她:“你在哪买的?”
她早上趁着别人都在睡觉的时候把伽勃绕了一圈,这里只有一个卖杂货的小卖部,规模还没有尤桉家的动物园大。
霄绛打开啤酒,嗤的一声,立刻泡沫满溢:“花钱啊,只要多花点钱就行了。”
“多少钱?”她晃晃薄荷茶。
“300cin。”霄绛随口回。
舒凝妙轻笑:“它在主都的价格是20cin。”
“反正我在庇涅也花不了多少钱。”霄绛拿啤酒轻轻碰了下她的脸,冰了她一下:“在看什么呢?”
“海。”舒凝妙远远眺望着黑蓝色的海平线,海上偶尔几点白色,也不知道是礁石还是岛屿,更远的地方也有海潮啮岸的声音,听得不太清楚:“从这里似乎能看到因妥里的疆域。”
霄绛喝了一大口啤酒:“嗯,那边上一圈像狗啃的就是。”
她们俩眼力都好,舒凝妙没去过因妥里,但是霄绛去过,也从空中俯瞰过这座小岛的模样。
“因妥里是什么样的?”
“那地方……”霄绛想了会儿:“说实话,跟这里挺像的。”
“人们通常会以陆地区域划分文化,却很少划分海洋区域,同为水上居民,伽勃离因妥里比主都更近。”舒凝妙显然对伽勃提前仔细调查过:“他们属于同一个海域文化区,相似是正常的。”
“说这些,我不懂。”霄绛咧嘴笑了声,揽着她肩膀靠过来:“我倒觉得不一定是什么文化,是因为都穷吧。穷的地方,都一样。”
舒凝妙托着下巴,忽地笑了声,笑声不含什么情绪。
伽勃贫穷,是因为没有平原,没有资源,只能靠海洋讨口饭吃。
而因妥里贫穷,则是因为它的丰厚资源不属于庇涅,被制裁、被分裂,贫穷的大陆上,战火永不停息。
她不再好奇彼岸的岛屿,海风迎面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她向下看去,银白色的波浪撞得礁石作响:“孟丹有多远,你在这里能看到家乡吗?”
霄绛顺着远方眺望过去,黑丝绒般的海面平静沉郁,没有一点波澜,她的眼眸却异常清亮,出神地盯着某个地方,仿佛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看不见的。”她手扶着礁石,仰着脸说:“太远了。”
第148章 巢林一枝(11)
伽勃的这些当地人把木桩搬到海边的沙滩上,搭建起露天的台子,中心像是架着口巨大的锅,需要好几个人才能抬动,里面放着木炭、渔网之类的东西,黑臭的汁液在中心翻滚,不知道是血还是什么植物的液体,看得人怪不舒服的。
舒凝妙从礁石上下来的时候,一群人正在围着导师抗议。
有人转身不着痕迹地指了指沙滩上满头大汗的当地人,目光透出嫌厌。
“明明是他们不讲理啊!”另一个抓着导师:“这里的人简直无法沟通,还喜欢占小便宜,只知道要钱。”
“好了。”被围住的是E班的导师,一贯好脾气:“过两天就回去了。”
在她查到的资料里,伽勃人出海前的舞蹈可以活络筋骨,联络感情,对本地人来说是尤为重要的典礼仪式,但在这些学生眼里不过是野蛮的手舞足蹈。
不关心这些事的学生都在海滩上或躺或坐着,不见尤桉的身影,他身为青壮年,应该和家人一起去帮忙准备仪式了。
仪式晚上才开始,霄绛要一直待在海滩监视这些本地人的动作,舒凝妙和她打了个招呼,自己沿着海岸线往前走。
实践考试不出她所料是在海底进行,她已经没有心思在伽勃四处探查,只是这些人在沙滩上布置仪式声音哄闹,她想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待着。
往前走一段路,周围明显比之前安静许多,嬉笑落在她身后,沿岸连丝微风都没有。
泥浊的海浪退下,留下一片片白沙。
这滩白沙上还搁着一条皮划艇,锚头插在沙砾里,表面黑黑绿绿的,缠着些海草。
白沙旁都是些布满孔洞的高大礁石,高的有□□米高,一片挨在一起,也风化成了洁白的颜色,嶙峋错落在白色的沙滩上,像一排参差不齐的利齿,再往前的路就不好走了。
她脚步停在这艘船边,安静地看了一会儿白色沙滩,才淡淡开口:“是t你自己出来,还是我抓你出来?”
躲在礁石后那抹黑啾啾的影子颤了颤,瑟缩了进去,舒凝妙听见了他瞬间屏住呼吸的抽气声。
其实刚走到这条船边她就看见了躲进这条细缝的影子。
对方的伪装在她面前实在拙劣,舒凝妙本来不想探究,但见对方一直在礁石后观察她,呼吸也不大稳,似乎是刻意在避着她,心里生了点疑虑。
长久以来形成的直觉让她直直望向那道黑影。
影子左右晃动了两下,脚底生风就要溜,身子刚往前扑,双腿就被无形的东西往后拖拽,很快暴露在阳光下。
小男孩在无形的束缚下拼命挣扎,回过头眼睛慌乱地乱飘,将白沙扬得四处都是。
舒凝妙盯了他片刻,将控制他的潘多拉松开一点,示意他安分:“是你。”
她认得这个像小兽般的孩子,是尤桉的弟弟尤鸹。
“啊啊啊啊啊!”他忙不迭解释:“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这儿挖螃蟹……”
“我还没问。”
尤鸹看着一脸冷淡的舒凝妙,不自在地缩了缩手。
她指尖于虚空之中点了点,潘多拉不由分说地拨开小孩背在身后紧握的手腕,包裹住他手心里的东西。
感受到手里的东西逐渐飞走,尤鸹本来就紧张,心头更加委屈,一下子大哭起来。
舒凝妙接过从他手心里掰出来的东西,闻声有些犹豫地看了他一眼。
她已经很久不必为这种事绕圈子了,一时也没考虑他是个小孩子。
尤鸹瘫坐在地上,哇哇地哭,哽咽得直翻白眼,把海边闲闲掠过的飞鸟也惊起一片。
舒凝妙眉尖蹙起,目光在地上的尤鸹和手里的东西之间徘徊了两秒,还是决定先看手里的东西。
他着急忙慌护着的看上去不是什么稀奇东西,只是两片发焉的圆形叶子而已,可如果只是两片叶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害怕地避着她?
她捻着这两片叶子抬起手,余光瞥到尤鸹的目光惊恐地顺着她手的动作移动,一时间竟连哭声都不知不觉止住了。
“这是什么?”舒凝妙的手停在他两眼之间,晃了晃那两片恹恹的叶子。
“林子里捡的叶子。”尤鸹咬了咬下唇。
舒凝妙一笑,漂亮的冷漠面孔不自觉就透出点凉意,他居然觉得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就可以随意糊弄。
她松开手,让那两片叶子顺着风卷进海浪里。
尤鸹睁大了眼,往前扑腾两下,身上的束缚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他双手伸进海浪里,大声说道:“是佩奥!那是佩奥,很贵的!你赔我!”
他往海水里捞了捞,自然不可能从茫茫大海里捞到那两片叶子,一屁股呆呆地坐在地上。
舒凝妙从他身后伸出手,一团光亮包裹着刚刚卷进大海的叶子飞回她手里。
她重复道:“佩奥。”
她没有继续追问佩奥是什么。
光是看这两片叶子她一时还没有想起来,但在尤鸹喊出佩奥的名字后,这两片叶子突然与她印象里的某个东西重合了。
她在采访中看到过,因妥里的高觉醒率要归功于只生长在因妥里境内的一种致幻植物。
这种植物的名字叫……佩奥。
即便庇涅的主流媒体着重强调这种植物具有强烈致幻性,但要是真放在人面前,很少有人能抵挡住百分百觉醒异能的诱惑。
这种植物没能在庇涅流通开来,主要不是因为人们不敢尝试,而是因为这种植物产量稀少,无法移植,因妥里作为野蛮而迷信的王国,又拒绝任何与外界的交流贸易,没有可供运输的航线。
佩奥的叶子一旦被采摘,只有十几个小时的药效。
尤鸹手里的这两片佩奥还没有完全干枯,说明这两天必然有因妥里来的人登岸偷偷与他们交易。
尤鸹怯怯地想要扒拉她的手,挤出笑脸一个劲讨好她,舒凝妙神情怔忡,半晌才移开手,并没让他拿到:“你从哪里弄到的?”
“……我拿东西和别人换的。”
舒凝妙有张漂亮脸庞,说话却倍具压迫感,尤鸹有些害怕她的眼神,又鼓起勇气道:“你也知道这个是很贵的东西吧,能不能还给我?”
“是啊,很贵。”舒凝妙的笑很冷:“够量刑了。”
“我知道。”他揪着自己的背心边缘,还敢小声反驳:“所以……很贵,用了我全部的巧克力换的,我哥还以为我把巧克力偷吃光了。”
舒凝妙说道:“你知道和你交易的是什么人吗?”
“海对面那个岛的人。”尤鸹低着脑袋为自己辩解:“和我换东西的不是会打人的坏人,和我们一样,就是普通人,只是来和我们换一点平常用的东西,阿爸阿妈说不能和海那边过来的人说话,但我很早以前看叔叔伯伯也和他们换过日用品,大家一起犯罪就不是犯罪了吧。”
她索性屈腿坐在沙上,看着那两片叶子,思考着他信息量巨大的辩解,冷淡道:“因妥里全民皆兵,所有觉醒异能的人都要训练,没有普通人。”
尤鸹观察着她的神情,有些不敢说话了。
“你是怎么和他交易的?”舒凝妙开口。
“我在这边捞小螃蟹的时候,看到他划过来,小艇搁浅在沙滩上了,对、对呀,只有他一个人,我才敢跟他说话的。怎么跟他交流?他说的话和我们这里的方言很像,我能听懂。”
尤鸹比划:“他问我有没有香烟、泡面、饮料、巧克力和避孕套,可以用新鲜的水果和我换,我拿了泡面和糖给他,换了两次,他说可以帮我带一株佩奥,只要两板巧克力。”
舒凝妙思索片刻:“他长什么样?”
他搓了搓手:“整个身子都围着大红色的头巾,看不清,年纪比我大一些,比我哥哥小一些。”
“红沙党。”舒凝妙继续问他:“没有更具体的特征了吗?”
『红沙党』是只流行于庇涅境内的称呼,也有人称之为因妥里死士的,实际上并不存在这个党派,只是他们对因妥里头戴红巾的年轻异能者的统称,红巾在因妥里宗教中代表力量,这些人保持着因妥里的原始信仰,反抗庇涅对潘多拉的滥用,有的人行为比较过激。
之前也有传言说普罗米修斯理念的前身来源于红沙党。
尤鸹双手握拳敲了敲脑袋:“哦……还有,他眼睛很亮,脸上眼睛旁边有黑色的刺青。”
舒凝妙顺着身边的小船往深处望去,大海辽阔,远看风平浪静,海面上寻不见任何痕迹。
“下次看见,不要再随便接近他。”她将那两片佩奥的叶子搁在他手心:“你昨天想给你哥哥看的好东西就是这个?”
“嗯。”尤鸹小心翼翼地收拢手指,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你,就这样给我啦?”
“我不需要。”舒凝妙点了点他手心:“你知道怎么用它吗?”
“这个是放在嘴里嚼的。”他用手指拉开嘴巴给她演示:“他们都说用了这个一定能觉醒异能。”
尤鸹笑起来,顿时有些得意忘形了:“等我觉醒异能了,就能变得和你一样厉害,不,跟我哥哥一样厉害,我哥哥的异能才是最厉害的。”
舒凝妙轻笑了下,没说话。
尤鸹继续和她念叨:“我也要觉醒异能,去主都上学,和哥哥念一所学校,这样我家里就有两个异能者了!”
“那你怎么不吃?”
这东西放不长,舒凝妙看见那两片叶子状态已经不大好了,显然过了最佳服用的时候,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不用。
“不能现在吃,有副作用的,吃完了会晕很久。”尤鸹说道:“哥哥好不容易回来,我不想那么快睡觉,所以我要等你们都去海里了再吃,这样就不会浪费一天的时间。”
他指着让她看礁石里的细缝,那里面是个不大不小的凹洞,他爬上去,弯身摸进洞口,正好缩在里面:“到时候,我要在里面做一个美美的梦,等你们回来。”
舒凝妙怀疑他说的副作用其实就是传闻中服用佩奥产生的幻觉,说到底,这植物究竟是通过什么原理让人觉醒异能的,让人产生幻觉的是毒t素还是什么?
她示意他分一片叶子给她:“我再看一次。”
她靠在礁石旁,闭上眼睛小心地捻住佩奥,通过指尖释放出些许潘多拉注入——与异能有关的物质,她一时只能想到潘多拉,这点还是她在维斯顿那里了解到的,如果这种植物和潘多拉有关,必然能够与她体内的潘多拉相互感应。
没有任何反应。
舒凝妙轻轻蹙了蹙眉,试着完全静下心。
除了潘多拉之外,她只能想到世界的本质『弦』了,但她必须很专注才能完全沉入弦流,看到清晰的弦。
眼前的黑暗逐渐平息,她静下心来去观察周围的弦,几缕如丝绸般飘动的光流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汇入手里那片单薄的草叶之中。
这东西在吸引微量的弦。
原来如此,看到这些弦,她大致能弄清了。
『潘多拉』是从世界的意识『弦』中诞生的,能控制的『潘多拉』的异能者必然与『弦』有所联系,用神神道道一点的话来说,就是被命运所眷顾,也就是火种时期『命运的转折』,服用佩奥的人能短时感应到世界的意识,强行和『弦』产生了联系,这大概就是觉醒异能的条件。
普通人无法承受『弦』,所以哪怕只是一瞬间的联系,也会生出幻觉等不适的反应。
……黑暗中,有冰冷的发丝从耳边划过。
她瞬间从弦流中脱出来,蓦地睁眼。
面前还是平静的白沙大海,海浪声温柔地拂过,刚刚一瞬间的触感像幻觉似的不真实。
——是她沉入弦流后的副作用吗?不——不是。
她感受到的,是真实。
暗红色的发丝从她身后垂下,湿冷的,带着海风的咸腥,她微微睁大眼,一只布满着熟悉黑色纹路的手,轻轻搭在了她肩膀上。
熟悉的场景恍若惊涛骇浪般击中她,舒凝妙神情浮现出微妙的异样。
她并不想表现得如此愕然,但一个已经被她杀死的“人”,或者说怪物,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没错,阿契尼已经死了。
但她身后这个人,有呼吸。
她猛地站起身,后退几步,抽出藏在袖子里的折叠小刀,力气之大连带着搭她肩膀的那个人从礁石上翻滚下来。
“啊啊啊啊!不要杀我哥哥啊!”尤鸹这时候才哇哇出声,从礁石上探出头来,挥舞着手臂:“都叫你不要吓人了!”
翻滚在地上的人飞快地爬起来,摇摇晃晃地用双手撑着头上的东西,似乎被摔晕了。
冷静下来的舒凝妙已经在这短短几息审视完面前的人,迅速收起了手里的利器。
这微深的肤色只有经年累月暴露在阳光照射下的人才有,和她设想的不一样,倒像是伽勃的当地人。
这人袒露着肩膀胸脯,显出结实紧绷的肌肉,整个人身上布满黑色的刺青纹路,只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裤,腰间挂满繁复的流苏配饰,在太阳底下晃来晃去。
他抬起头时,脸上却戴着个十分狰狞的红黑恶鬼面具,这面具上有一圈极长的暗红色毛发,从礁石上垂下来,才让她以为是人的头发。
这样一看,还是有几分相像,只是不那么让人心悸了。
——微生千衡本就已经弄得她心神俱疲,她实在不希望有第二个死人活着出现在她面前。
这人爬起来,刚往她的方向走了几步,被她一拳揍倒在地。
这一拳或许是将他打懵了,坐在地上,慢吞吞地将面具摘下来,映入眼帘的是他被风呼呼扬起的红色短发,俊挺的脸在阳光的照射下清晰地呈现,她最先看到的是他晶亮的眼睛。
他瘪嘴笑了笑,神情却有点委屈:“对不起……不知道你在睡觉,但你干嘛打我。”
“……看你有股无名火。”
舒凝妙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过了许久,方才开口:“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因为哥哥要参加祭海仪式!”尤鸹从礁石上跳下来,站在他们俩中间大声宣布:“火神一直都是由我哥哥扮演的!厉害么!”
尤桉一手捧着面具,一手挠挠头,还一副很谦虚的样子:“哎呀,没有啦,只是我年纪比较合适。”
舒凝妙看着他的模样,总有种无形的阴云笼罩在头顶,想发火又找不到理由:“什么火神?”
她努力使声音听起来是平静的:“你们出海为什么要祭祀火神?”
尤桉和尤鸹一大一小并排坐在一起,亮闪闪的眼睛同时看着她。
尤鸹举起手:“我知道,因为火是万物的基础,火神是祭祀的主宰,所有祭品只有通过火才能传达给神明,所以我们所有仪式都要火神见证啊。”
“你难道没有听过这首歌吗~”尤鸹轻轻哼起来:“少男少女,向着点燃的熊熊火堆~投入了三捧米~阿契尼,祭祀的主宰,供奉的使者,经过你的绕行,才真正到达于诸神~使我们丰饶~”
尤桉捂住耳朵:“尤呱呱,别唱了,别唱了。”
舒凝妙攥紧胸前的布料,确信自己刚刚听见类似阿契尼的发音。
她久违地感觉到神经慢慢在绷成一条线,冷静,因妥里的神话里也记载过火焰的神明阿契尼,伽勃受到影响再正常不过,没什么可疑的。可一切巧合得让她茫然,就像借着疾电之光,看见了一瞬间无边暗夜里的景色,这种强烈的感觉让她从指尖窜起一股冰冷的凉意。
脑海越是飞速运转,她面上的神情便越是冷静。
尤桉并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尤鸹非要我过来,这地方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嗐,不过都来了几百回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对了,你怎么在这里,是不是这小子麻烦你什么事了?”
尤鸹偷偷摸到她身边,把她手里的佩奥叶子顺回来,说道:“没有啊。”
舒凝妙垂下眼看了他一眼,尤桉耸耸肩,将面具套在头上,揉了揉尤鸹的头:“好啦好啦,有什么事明天说,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今天祭海都忙疯了。”
尤鸹想要张口,可怜兮兮地看了一眼舒凝妙,见她并没有什么笑容,看上去没有想帮他留住哥哥的意思,又把话忍回去了。
舒凝妙微微颔首:“我先走了。”
尤桉摆摆手:“我也要回去干活了,呱呱,你这么大人了,要有男子汉的样子呀,没关系,考试结束我们还能再待一天呢。”
她告辞离开,已经将近黄昏,她看着这些当地人卷起裤腿,光着脚在沙滩上来回走动,沙滩上燃起巨大的火堆,弥漫着烧焦的味道。
艾瑞吉和琳露莲凪他们分了个小火堆,坐在石头旁边烤小鱼,她走过去,艾瑞吉小跑过来小声喊住她:“我刚好想找你。”
舒凝妙站定:“什么事?”
“我有点在意。”艾瑞吉深呼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说道:“你怎么知道这次考试地点一定要去海里?不是,我相信你不是提前走关系知道了考题,但仅凭地点应该推断不出这么多东西吧,你是不是……还知道点什么别的消息,这个地方、这次考试整个给我的感觉都很不对劲,你知道我直觉一向很准的!”
舒凝妙轻轻扬眉,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你帮我一个忙,我告诉你。”
“好……”艾瑞吉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窝窝囊囊地补充:“其实你不告诉我,我也会答应你的。”
舒凝妙眼皮都没抬一下:“你知道研究中心的全称吗?”
“呃,第四国、国立研究中心?”
“庇涅第七国立研究中心。”舒凝妙接过她的话:“在它之前还有六个,造成平邑污染的研究中心就是其中一个,这七个研究中心,实际都是一个人主持建设的,那个人的名字叫兰息。”
“这么厉害吗。”艾瑞吉小声喃喃,又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名字有些困惑。
“毁了这么多基地,我不知道他究竟研究出了什么,总之,平邑的污染体和研究中心的污染脱不了干系,所以我调查了其他五个研究中心的旧址。”
舒凝妙指了指一望无际的海边:“其中一个,就在这里,原来属于伽勃的领土,百年来海平面升高,基地沉进了海里,已经定位不到踪迹了。”
“但这个研究中心,大概也会像平邑一样持续造出污t染体。”舒凝妙话音一转:“所以我要你帮我遮掩一个小时。”
“什么?”艾瑞吉瞪大眼睛。
“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学校会限定海底活动的范围,多半是用道具定位,我会在一开始提前猎到合格的分数,你帮我暂时保管那份道具,只要一个小时就够了。”
“然后,你要脱离学校的保护去找那个什么研究中心?”艾瑞吉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找它干什么?”
“你就当我……”舒凝妙顿了顿,说道:“对古建筑好奇吧。”
她们说话间,海边的黄昏,晚霞已经染红了整个天空。
不少学生不远不近地围着台子凑热闹看,瞥见她跟她打了个招呼,科尔努诺斯的学生没见过这种仗势,再嫌弃这时候也觉得新鲜。
围着台子的还有十几个赤膊的男人,脸上涂着和尤桉一样的颜色,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大碗,脸上被火焰映得明明灭灭。
再外面是许多年纪不大的青年男女,胳膊缠着彩色的丝带,手拉手围成一块空地,里面有几个少年人举着粗制的乐器演奏。
尤桉戴着面具,跳上那台子,在响起的热闹节奏中举起一只手。
舒凝妙站在远处看着他,甚至将他面具后露出的发丝都看的清楚,整个世界都是朦胧的金红色,他踩在台子上,伴着弦音起舞,踏在台子上发出的沉闷响声像某种天然的鼓点,流苏随着节奏飘忽摆动,步态健美灵动。
台下的男人将碗里的东西泼洒在他身上,红的发黑的东西全都落在他身上,浓黑的熏烟伴随着腥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还带着些已经凝固的絮状物,泼在他身上的是兑了酒的猪血。
这时候便能很清楚地分辨出来谁是外地人,科尔努诺斯的学生都捂着鼻子连连后退,而这些人还在像猴子一样跳舞。
滴滴答答的血从尤桉身上滚落下来,找不出一块干净的地方,连肌肉也被衬得有点发红。
他双手举起,手心生出一团火焰,捧在手中,红黑色的狰狞面具五官俱全,发丝在火焰中跳脱舞动,金色的眼睛直视着前方,比厉鬼更让人惊惧。
敲击的声音停止了。
原本舞动的人们也安静下来,尤桉胸膛剧烈起伏,嘴唇一张一翕,模糊喃喃的声音像是潮湿的耳语。
“我要……破除黑暗,烧尽不净。”
他手中的火球缓缓升起,投下一层浅浅的红色,悬在半空中翻腾。
在学校里,尤桉很少卖弄自己的能力,平时的测验中能看出他实力不错,除了理论都是顶尖,但舒凝妙从来见过他的异能。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的异能是火——
作者有话说:妙为什么从来没见过尤桉的异能见49章
总之不要骗狗啊,狗会一直记着……
第149章 巢林一枝(12)
仪式后留下了巨大的篝火供他们庆祝蹦跶,难得这些本地人有好脸色,科尔努诺斯的学生也融了进去,沙滩上各自聚成了些大小不等的圈子,人语喧哗吵得热闹。
几个男生涌过来围着取下面具的尤桉,闹着要他再跳支舞,他嘿嘿地笑着,绕着火堆你追我赶地满地乱跑,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绕得晕头转向了,他仰倒瘫坐在火堆旁,和一旁说悄悄话的艾瑞吉和琳露搭话:“对了,我看她一个人远远站在那边……要不要喊她一起过来烤火。”
琳露不用看都知道他的目的在哪,意兴阑珊地嘲笑他:“舒凝妙舒凝妙,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舒凝妙。”
“我就是关心一下,”尤桉皱了一下鼻子:“哎,刚刚还看她在那边的,怎么不见了?”
“她好像走了。”艾瑞吉已经习惯,用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面前的火堆:“你要找她吗?”
“是不是找她告白啊,这气氛多好,又是大海,又是篝火的。”琳露也是看舒凝妙人不在这里了才敢起哄:“你早就想乘虚而入了吧。”
尤桉一怔,脸颊迅速升温滚烫:“你说什么呢!”
“看我干什么,眼睛没瞎都能看出来吧。”琳露瞥他一眼:“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她那个……现在不是没有男朋友吗?”
这事所有人心里都清楚,时家虽然没了,但是碍着舒凝妙的面子,没人敢拿时毓出来讨论,只能含糊说说。
“不是的。”
尤桉面色微红,深吸了一口气,脸上的羞涩荡然无存:“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不需要告诉她,我……不想让她觉得麻烦。”
他捏了捏手,手心里出了一层冷汗。
从认识她开始就是这样,他总是看不懂舒凝妙在想什么,想要什么。
要说喜欢她的理由,他能找出成千上万个,但那是她的优点,不是他的理由,他的喜欢一点理由都没有,只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就移不开眼神,往后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时家出事之后,她偶尔会露出隐晦的微妙神色,意识到这点,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勇气。
她在想什么呢?他说不说,好像都不会影响她的态度,尤桉咧开嘴笑了下,重复道:“这样就够了。”
他的喜欢也让他很快乐。
风鼓起衣摆,吹过浅滩,呼呼乱响,他们看村里又停电了,讨论着晚点回去。
刚到伽勃第一天导师就说过,临海地区的电路不稳定,断电是家常便饭,这里的人晚上睡得早,也不爱开灯,让他们别大惊小怪。
日落时分就已经开始起风,屋子里断了电,好在海边有祭海仪式留下来的篝火,他们都围在沙滩上,不算太暗。
荒僻的沙滩上只有篝火的暖光,月亮的照耀太微弱,在潮湿的夜气里只能看清沙滩后一片模糊的民居。
看着戴面具的尤桉,舒凝妙总怀疑自己晚上要做噩梦,瞥见村前有隐隐的灯光,索性转身过去看了看。
黑暗中发亮的是接驳车的车灯,车前有几个学生和导师在搬行李。
霄绛坐在人家屋顶上看着这几个学生,瞥见她,抬手招了招。
她爬上屋顶:“这是干什么?”
“几个不愿意下水的学生放弃了考试,学校安排他们回去了。”霄绛随意道。
“连夜返程?”舒凝妙微微地皱起眉,又扫视了眼黑夜中的车灯,伽勃这条路本来就不好走,还是视线不好的大晚上,为什么非得现在出发?
“不知道,学校安排的车。”霄绛显然和她有一样的疑惑:“可能他们一天都不想待在这儿了吧。”
沉思片刻,舒凝妙收回眼神,才和霄绛提起从尤鸹那里了解到的事情。
“那个啊,我听说过。”霄绛反应很平淡:“以前经常有那边的人绕过海上警卫队过来做生意,现在应该不怎么见得到了。”
她提醒了霄绛一句,霄绛对着片落叶吹气,对叶子的兴趣显然比这件事更浓厚:“他们没说要管啊。”
因妥里虽然和庇涅势如水火,但她也算不上是庇涅人。
是否搜捕这些人,如何处理这些人,对她来说都只是任务。
没有任务时,霄绛对因妥里人怀着微妙的态度,这种态度不是同情也不是仇视,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是物伤其类。她在庇涅有过老师有过朋友,但有些东西终究只属于她一个人,就像故乡干燥的朔风。
舒凝妙对她的回避有所察觉,不再深究这个话题,她在车灯的照映下数了数人数,寥寥几个学生旁陪伴了将近半数的导师:“这些导师也陪他们撤离,明天安保人数不会不够?”
放弃考试的学生终究只是少数,按照这个架势,科尔努诺斯撤走了将近一半的工作人员,明天下水考试还需要导师监视,这样一通折腾下来,安保力量看起来甚至不如第一次异能实践考试,只是粗略一看都漏洞百出。
霄绛说:“安保人数都是报备过的,他们的决定总有理由。”
她按住胳膊,睫毛覆在眼上垂下来投了层暗影:“我只是在想那个理由。”
霄绛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舒凝妙转头看向她隐藏在阴影中的脸庞,霄绛的眼眸有罕见的梅子色光晕,柔软又深邃。
朦胧的光晕使她的身影变得很柔和,霄绛忽地在她视线里笑了起来,棕色的长发随着晚风在脑后飘拂。
“狗屁理由。”女人伸出一根手指,满是刀茧的t手指将她眉心按平:“有什么好想的。”
另一边的篝火还有余光,舒凝妙被霄绛大力揽着,余光瞥见车子驶出伽勃右转,几秒钟后,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一条坑坑洼洼的破路中。
清晨,灰蒙的天边刚泛起一层青白色,大家稀稀拉拉地走到岸口集合。
连起得最晚的克丽丝都到了,还差尤桉一个人,好半天,他们才远远看见他才踉踉跄跄地赶过来,后边的衣服被弟弟拉拽着变了形,尤鸹用脑袋狠狠顶了下他的后腰,俩人似乎在吵些什么。
最后,尤鸹叉着腰跑了,尤桉理了理衣摆,狼狈解释:“呱呱他非要和我说什么,拉着我不让我走。”
领队的老师是向来学生缘不错的勒克斯,闻言大笑:“那怎么不听听他说什么。”
尤桉不想给别人添麻烦,笑了下:“回来再说呗。”
海边停泊了一艘中型的巡航船,接下来的四十八个小时,他们要先乘船到距离陆地九公里外的勘测点,然后统一在那里潜进水底。
霄绛坐在船最高处,像个安在船帆上的迫击炮似的,抱着刀俯视他们,虽然隐隐知道这个人是军方派过来的行使者,但没几个人敢靠近这个肤色明显不同于庇涅人的健壮女人。
有几乎一半工作人员随放弃考试的学生回去了,现在留下的是几个班的导师,船上除了海员都是异能者。
主要负责人是勒克斯,他殴打林生义被自己爹痛批一顿后,最近低调多了,在甲板上提着一袋蓝色的宝石挨个发给他们,笑吟吟地回答学生的问题:“潜水服?不,不需要,带那么多东西还怎么战斗啊,拿这个就行了——军方提供的异能道具,使用后可以鳃化,和鱼一样,不用担心呼吸问题,哦,也不用担心掉了怎么办,这个掉了之后鳃化还能维持十分钟,足够撑到救援了。”
舒凝妙接过勒克斯递过来的宝石,垂下眼打量,一小块菱形的宝石,幽蓝中泛着些晶莹的光,像是流动的海水。
“总之,其他什么都不需要,你们只要持续用潘多拉激活这块蓝宝石就够了,这是本次考试最重要的信物,我们会从心率、宝石的返回信号和定位三个方面判断你们的状态,如果宝石长时间没有潘多拉激活或者破碎都视为失败,巡逻的导师会把你们捞上来的。”
勒克斯举着一块宝石示例,将宝石扣在胸口的心率带上,输入一点潘多拉就能激活:“我们脚下这块海域两公里以内都被随队的行使者清理过一遍,是能够保证你们安全的,这块蓝宝石会提示你们安全的考试范围,超出范围会持续震动,需要尽快返回,因为长时间离开安全范围也视为失败。”
艾瑞吉偷偷瞥了舒凝妙一眼,祈祷她能迷途知返。
“好啦,考试规则来了。”勒克斯清了清嗓子,接着说:“规则挺简单的,考试范围内只有T4到T6等级的污染体,这个对你们来说应该不难吧?每个污染体根据难易程度,分数在5到15分之间。考生得拿到至少50分才算合格,分数上不封顶。”
“至于记分,也是用这个。”勒克斯指了指手里的蓝宝石:“把它放在污染体任意部位三分钟,就能保存下部分痕迹,上岸后,我们会通过宝石里的留痕记分,别弄丢了。”
“——最后,友情提醒一下。”他挥挥手,与其他导师一起登记他们的数据:“别以为有了异能道具就什么万无一失了,水下环境和陆地可完全不一样。你们在对抗污染体的同时,还得对付水里的阻力。真心希望你们能平安无事,而不是刚一下水就被救上来。”
有了多重保障,一开始还有些担心的学生这下彻底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连一直疑心入海不安全的尤桉也不再说话了。
他们嘻嘻哈哈应了声,开始三三两两换防水服,舒凝妙弯腰调整了一下检测心率的束带,看见尤桉把头探过来,双手捧着脸自下而上盯着她看,有点傻。
舒凝妙直起身,瞥他一眼:“你应该去换防水服了。”
尤桉说:“穿这个很碍事的,不穿游得快,我从小就不穿,不是游得好好的——怎么样,我们等会儿比比谁更厉害吧。”
她收回眼神:“你的异能是火,在海里不大方便吧?”
“啊,你怎么知道的?”尤桉怔了怔,顿时忘了上一句想说什么,按住额角喃喃:“我好不容易瞒到了现在。”
废话,周围都是没觉醒异能的普通人,他在仪式上徒手搓了一个那么大的火球,她又不是瞎子,尤桉的神经真是出乎意料的大。
舒凝妙将他的自言自语听得一清二楚。
她蹙眉:“为什么要瞒我?”
“因为听说你……不喜欢火?”尤桉摸了摸鼻尖。
听说?听谁说?舒凝妙刚张口,立刻就想到了人选,肯定是莲凪当初为了混淆她视听瞎扯的,但这事也不是空穴来风,她当时确实很烦疑似火系异能的阿契尼。
那段普罗米修斯的敏感时期,尤桉隐瞒下自己的异能其实有利无弊。
她没反驳这个“传闻”,转脸看向他:“你在海边长大,怎么会觉醒和火有关的异能?”
“神奇吧,我也觉得很奇妙。”尤桉张开两指,在脸上比出面具的体积:“可能因为我每年都在祭海的时候扮演火神,所以火种的时候就自然而然觉醒火的异能了。”
“所以,大家都说我会有出息。”
尤桉伸长了腿,坐在船舷脱去上衣,扑通一声扎进海里,过了一会儿,又从海面探出头来,甩了甩水珠,仰头看着她:“来嘛,我们就比这次谁拿的分数多吧。”
舒凝妙捡起片甲板上的碎贝壳抛过去,砸了下他面前的水花,示意他闭嘴下去。
这个天气的海水还是有些冷,她潜下去,冰冷的海水立刻缠绕了上来。
将潘多拉输入胸口的蓝宝石,那股被水压迫的不适感很快就消失了,她的脖颈多了一处潘多拉虚拟出来的“鳃”,这个异能道具储存的应该是拟态。
她转了转脖子,简单地调整过状态,对抗水流不是难事,除了说话有点困难之外,行动并没有很大阻碍。
大部分人还在水流中翻滚的时候,她已经在迅速下潜,她的目的不是污染体,而是污染的源头,兰息废弃的研究中心之一。
她和微生千衡之间的平衡已经彻底被打破,在他动手之前,她急切地需要弄清楚更多藏在迷雾背后的真相,在得知这次外出的地点后,舒凝妙一直在有意识地为这件事做准备。
被抹去痕迹离奇失踪的兰息,和曼拉病病人相似又不同的污染体……还有之前通过控制官员试图重启废弃研究中心的微生千衡,她相信这些人和事之间有着某种确切的联系,只是暂时没有找到而已。
因为水下能发挥的空间不多,老师们没有过多检查,她将微缩摄像机贴在皮肤上,穿上防水服后顺利把摄像机带下了水。
为了尽快完成考试任务,『嫉妒』状态目前偷取的异能是那位金发贵公子勒克斯的异能『矢量枷锁』。
她往下俯冲,潜到十几米左右才开始看到污染体。
这里的污染体都是些海鱼,有些类似平邑海域附近的海洋污染体,但不是那种长着两只腿跑的鱼,而是一具具游动的鱼类白骨。
她俯身往下潜,倒着的眼眸里倒映出幽蓝的坚硬鱼骨。
鱼群朝她冲过来,震颤的水流中,她的瞳孔中反射出倏然停滞的鱼群,雪白光滑的鱼脊骨上浮现出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圆环。
她随意施加了一个方向,让这些鱼群往一个点撞,这些鱼的鱼骨看上去硬得都跟剑一样,全撞在一起,骨头七零八碎撞成一片。
运气不错,这一群鱼少说有十多条,就算一条按5分算,分数也够了,比她想象中完成得还快,看来这次异能实践的难度不高——她完全没考虑过一年级生半吊子水平的实际情况,取出胸口的蓝宝石贴在鱼骨上。
在等待的时间里她仔细观察了眼前的污染体。没有器官,没有皮肉,仅仅是一副纯粹的雪白鱼骨。这样的存在也能被称为生物吗?
那它究竟是如何存活的呢?
无论是平邑还是这里,存在的污染体似乎都已失去了作为『活着』的『生物』应有的姿态,却依然能够行动自t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也难怪大多数庇涅人都对此一无所知。
她收回蓝宝石往上飘,去找艾瑞吉。
海洋环境的特殊性令多人组队合作变得相当困难,这次考试只记录单人成绩,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四散开来,她刚刚下来的时候注意到艾瑞吉独自一个人飘在离海面很近的地方,用力扯身上的海草。
环绕一圈后,艾瑞吉还在原来的地方并没有移动过,艾瑞吉用海草编了一个网,试图用最原始的方式捞到一条污染体,尽管这种方法看上去有些笨拙,但在这片海里已经算是相当实用的方法了。
海底这样的环境天然克制很多异能,比如火和电,大面积的水域无法引来火,如果引电,则会连着自己电翻,尤桉虽然用不了异能,体术在学生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不是所有人的体术成绩都像他们一样顶尖,更多人只是在浅海区划水,希望有半死不活的污染体撞到他们身边。
舒凝妙游到艾瑞吉身边,按住她肩膀,在她惊恐的眼神下解开扣着蓝宝石的心率带,系在她腰上,顺手用防水服挡了挡。
艾瑞吉瞪大眼睛,紧紧抿着唇,手舞足蹈地往远处指了指,激烈地摇手,不断在她们之间推拒——把心率带和蓝宝石全部丢掉往深海游,和自杀有什么区别?
舒凝妙装作没看懂,松开压着她肩膀的手,往后退了退。
周围的水波忽地荡开一下,一条长了六个鳍的污染体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扯着直直飞了过来,艾瑞吉吓得扑腾了一下。
舒凝妙勾了勾手,改变异能的方向,将污染体推向艾瑞吉,转身潜进深海。
考试场地的距离和深度都有限制,大约四五十米往下,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仿佛穿进另一个世界——越往深处越寒冷,而且暗得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片的海水里极其容易迷失方向,她把配备的射灯打开,借着集中的光线看向前方。
她对研究中心的具体位置其实已经有所掌握。尽管海底辽阔,但海洋本身并不生产潘多拉。研究中心的运作需要大量的潘多拉,所以研究中心所在的地方潘多拉的残留量肯定不少。按照老办法,找潘多拉浓度高的地方应该没错。
在刚刚下潜的时候,她已经察觉到了地底潘多拉的浓度,这个位置不远,即便鳃化效果消失,也足够她被异能强化过的身体游一个来回。
身边一望无际的黑色海水清楚地提醒她已经脱离了学校规定的安全范围,视野往前逐渐变得狭窄起来,脚下凹凸的岩石上附着着软体动物的尸体,以及竖起来像是红色触手的尖刺生物,像是要伸出来抓住或者刺穿她。
舒凝妙对海洋生物的了解相当有限,也不清楚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污染体,她的时间不多,只能尽量小心避开。
穿过狭窄的裂缝,她伸手摸到一堵巨大的墙,冰冷、湿滑,附着在上面的青绿铜锈和软哒哒的生物膜被她的带过轻而易举地抹下来一点,恶心地附着在手上。
——到地方了。
合金的防护墙在这些微生物遗体的保护下,并没有被海水锈蚀得太厉害,静静地伫立在海底深处,她四处摸索,找到一个着力点,将这堵墙“咔嚓”一声掰下来一大块。
墙上的锈迹和水草无声扬下来,近一米厚的合金墙被她掰出一个边缘参差不齐的口子,周围依旧幽暗静谧,静得怕人,她像条游鱼似的快速钻进去,打量一圈墙内的景象,庇涅风格的高大建筑伫立在海底,形成了沉在水底的钢铁森林,没有任何活物的痕迹,却在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是一座死城沉重的呼吸声。
整个建筑虽然保存完好,但已经从底部开始被腐蚀成为海的一部分,出入口都被淡红色的海曼堵住无法进入,她飘上去,找到建筑的天台爬进里面,室内已经被某种海底植物的根茎所占领,看上去更加恢诡谲怪,测量装备漂浮在虬结的根茎中,和各种海里的叶子混在一起。
她一个个房间找过去,凭着对现存研究中心的大致印象,对比着在最大的房间停下来,这种面积的房间应该是主实验室或者重要人员的办公室,如果能找到他们的保险箱就好了,能得到一些之前的研究资料也是值得的。
用射灯环绕一周,这里的腐蚀程度似乎比外面轻很多,看不见盘绕的根茎,也没有飘动的浮游生物,连面前的水都清很多,目光所及之处清朗得一览无余。
她这里翻翻,那里碰碰,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些叮铃哐当的声响,遗留下来的操作台都覆盖上了一层锈色,其他零碎的东西则是已经风化,纸质的资料更是已经不知道泡涨成了什么物质,她翻找抽屉,里面竟然钻出来一条白骨鱼。
那条白骨鱼从她身边摇着尾脊游走,她才看见抽屉里还有一张照片,用密封袋封得好好的,她拾起这张照片,又是三个人的合影,比她见过的所有合影都要早,里面的人和阿尔西娅年纪差不多大,面容稚嫩的微生千衡站在中间,笑意盎然——他没病之前似乎真的很喜欢拍照。
背后有字,她还没细看,发现照片拿走后抽屉滑到底形成一个夹角,里面依稀能看见有别的东西,像是保险柜。
舒凝妙眼睛亮了亮,这张带抽屉的桌子通体是合成材质,耐腐蚀但又脆又薄,她取不出底下的东西,干脆把桌子的外立面全拆了,里面是一个有桌子那么高的黑色保险柜,完全固定在地上,无法移动。
没那么多时间慢慢尝试,她用上了【愤怒】状态,暴力地把锁芯拆下来,又小心地打开一点保险柜的门——好在里面的东西都是用密封袋保存的。
她伸手拿出那一袋资料,实际比她预想轻松许多,这一路上她既没有遇到超标的污染体,也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这座废弃的研究中心里,更是只有她一个活人。
保险柜的门锁掉在地板上,轻轻地弹了起来。
她抬起手,从指尖感觉到自己的颤抖。
颤抖的不是她,而是整个海底。
轰隆的雷声从远处缓缓传来,舒凝妙抓紧手里的密封袋,踉跄一下,紧接着,剧烈的震颤随即犹如浪潮般激烈地涌来,巨大的咆哮与震颤瞬间席卷整个空间,无数带着气泡的急流差点把她卷翻过去——
距离她上方几十米的海面,平静的海水开始剧烈震荡,一波波海浪澎湃而起,直接拍打在巡航船上,连船上的窗子都震得开始碎裂。
不对——这不是海啸,她抱着密封袋奋力往上游,整个海底都摇撼欲裂,但震源似乎就在她脚下,像是经她的行动触发的,难不成这研究中心在海底泡了几百年,还保留着足够的能源来启动自毁程序?!
她没有片刻迟疑,迅速向建筑的顶部游去,那里的天台是她唯一的逃生出口,一旦天台塌陷,情况会变得很棘手——这么大的动静,可能会导致整个考试被迫提前结束,她必须马上赶回去。
或许是水流的冲击令她感到恍惚,她模糊地感觉到有一只冰冷的手突然间紧紧抓住了她的脚踝,那一瞬间的寒意甚至比海水本身还要强烈。
水流吹开她脸颊边的头发,舒凝妙稍微顿了顿,疑心这不过是自己的一种幻觉,但很快,这种幻觉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像铁钳般紧紧锢住她的力量,拉拽逐渐用力。
她抓住身边漂浮的试管架,回过头迅速一瞥,随后拔身而起,狠狠举起试管架砸向抓住她的那个东西。
第150章 Interval
身体好像先于大脑而动作——又或者在被抓住的那一刻,她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本能地向后反击。
飞扬的水流激起大量气泡,飘飘荡荡。
气泡在她面前逐渐消失,她什么也没有砸中。
那只毫无血色的手依旧紧紧地扣着她的脚踝,手的主人一动不动,静静漂浮在她下方,气流卷起对方乌黑的发丝,微微颤动。
……那人在水中的阴影下慢慢抬起头,露出苍白的脸庞,几缕如丝般柔软的黑发随着水流轻抚过她的小腿。
他漆黑的双眸安静地凝望着她。
水中美丽至极的面容比任何怪物都要令人心生恐惧。
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微生千衡漂浮在水里,就像一具死去的尸体t,在这样的时刻,舒凝妙反而有些出神地想到,他何尝不是一条游魂般的白骨鱼?
微生千衡就如同一条飘荡的游魂,阴魂不散地挡在她面前。
他怎么会出现在研究所?也是为了那些遗留下来的资料吗?此时此刻,舒凝妙已经连深究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心力都没有了,只想把他一脚踹开。
偏偏是现在,最不利的局面,她没有多余的时间跟他纠缠了。
微生千衡一定又在施展『宽恕』,她能感觉到异能道具带来的效果正在迅速消退。
他是死了,但她还活着,在水下待得时间越久对她越不利。
转瞬之间判断出形式,舒凝妙护住手里的东西,抬起腿用力拽回来,一下没甩开他藤蔓似攀附的手,心中怒气陡生,又踹了一脚,将他头踩偏过去。
没想到这一踹,真的让微生千衡松开了手。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在水中的影子像幽魂一样飘到了她面前,朝她伸出了苍白的手。
阴冷的气息掻过她的脖颈,像某种尖利的指甲挠抓着皮肤,她隐隐感觉到颈边那部分皮肤好像冒出了细小的疙瘩,拟态的腮腺在对方异能的作用下瞬间消失。
脖颈腮腺消失的最后一刻,她仿佛又闻到了某种甜腻的,仿佛果实被揉烂的味道,紧随而来的是微生千衡死死捂住她脸的五指。
异常冰冷的手指按住她的嘴,有些许咸腥的海水在慌乱中呛了进去。
舒凝妙一手护着文件袋,手指猝然捏紧,手臂浮现出青筋的轮廓,还没等她蓄力反击,微生千衡已经凑过来,将唇用力贴在她耳边,声音贴着水流传进了她的耳膜,随之而来的还有黏腻的嗡鸣,仿佛有无数气泡争先恐后地从她鼓膜里钻出来。
“别上去了,留在这里。”他环着她的脸,手臂传来过重的力气,咬字模糊地重复道:“别辜负我难得的好意。”
她怎么可能信他——舒凝妙发力拽住他头发往后扯,仰脸从他手中脱出来,她扯了扯唇角,无声做出口型:“滚!”
远处传来时断时续的轰鸣声,她察觉到气流的异常,冷冷瞥了一眼微生千衡,没有工夫再跟他纠缠,松开手往上游去。
身后不远处,微生千衡没有跟上来,只是安静地停留在原地。
直到浮出研究中心,她还是能隐约感觉到他注视的目光。
越是如此,她越是笃定将要发生什么她无法控制的事情,极度的不安攥住了她的心脏,来得就和忽然间的震动一样令人猝不及防。
这片建筑在她游出不久后无声倒塌,舒凝妙迅速往回游,整片海域的气流似乎都被刚刚的震颤扭曲,水流裹挟着各种海底植物的碎片旋转撞在一起。
她穿过旋涡迅速往原来的方向游,远处有一团显眼的白光,应该是艾瑞吉害怕她找不到自己,用自己的异能在标明方向。
看到她游近,艾瑞吉收起手上的异能,忙不迭地把蓝宝石往她身上塞,二话不说就要拉着她往上游,四周都是同样惊慌失措的学生。
舒凝妙往上打了个手势,问她老师呢?
出现这样的意外,上面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但她到现在都没看见一个老师,水里只有一时失了方寸的学生。
艾瑞吉摇摇头,她不清楚。
海面上的救援迟迟不来,几个班领头的学生对着其他人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手拉着手一起先往岸边游,以异能者的体力游回去绰绰有余,一直留在这里反而会有被水流冲走的危险。
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大部分学生都同意了这个办法,谁也不敢把自己的命交给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的校方。
轰鸣声势不减,汹涌的水流仿佛要将他们一并冲走,巨大的洋流激荡成浪,将水面搅起一个巨大的漩涡,滴溜溜地打转。
艾瑞吉紧紧地拉着舒凝妙的手,随着大部队一起往前游,她每一根手指都绷得笔直,僵硬无比,越是这样,在水中却越容易失去平衡,没游两步,手心就一空。
她睁大眼睛回头望去,舒凝妙的指尖正主动从她手心中抽出来,迅速收了回去。
艾瑞吉张了张嘴,想要问她发生了什么。
黑发少女瞥了她一眼,身体微微往后仰了仰,动作冗滞得像是慢放,却显得异常轻巧。
紧接着,水波卷过来的废弃金属片从俩人的间隙中直冲而过,差一点就切断了她的手指头。
也只是这一点后退的距离,舒凝妙整个人都被卷进了海中旋涡的范围。
因为早有心理准备,被卷于其中,舒凝妙没有慌乱,只是似有所感地抬头。
旋涡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扭缠绞颤,她清楚地瞥见漩涡中有无数条长长的白色物体正顺着旋涡中心汇流,速度太快,甚至在水里画出道道拖曳的白色弧线。
这披着白布的物体,她在仰颂教会时见过,是微生千衡用泥捏的白衣傀儡。
又是他——微生千拦住不让她离开,原来是有自己的计划,他要做什么?
这次,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是学生吗……不像,他如果想杀了所有下水的学生,一开始就不该给他们留出上岸的机会。
这些在徘徊的白衣傀儡,并没有流露出攻击的倾向,在此处聚集,似乎只是为了制造出更大的旋涡。
她顿住,紧接着将手里的文件塞进防水服,转身主动往旋涡中心游去。
艾瑞吉停住,看着舒凝妙头也不回地跑了,眼底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路过的同学看见她呆呆飘在原地,不由分说地拽着她手一起往岸边游。
她忍不住回头,舒凝妙的身影已经被旋涡所吞噬。
舒凝妙遁入旋涡,急湍的水流猛地把她往风旋中心推去,像是滚筒洗衣机里的一件衣服,如果是普通人,这时应该晕过去了,哪怕她已经拿回了拟态的蓝宝石也差点呛水。
顶着压力往上游,才能看见一点水面波澜的光,她伸手抓住旋涡中的一条白布。
白布被她扯下来,里面都是破碎的泥沙,顺着水流打在她脸上,粗粝生疼。
扯开这一条,她才看见这团团旋转的白布中心包裹的是什么,是学校的巡航船,一整艘船都被这群微生千衡控制的白衣傀儡扯下来了。
仔细一看,船里空空荡荡,只是个空架子,老师们和霄绛应该都已经提前弃船离开。
确定了这个讯息,她不再逗留——她和微生千衡的这些把戏打过不知道多少次交道,这人不死不灭,用寻常方法对付只是浪费时间,她连多碰一下这白衣傀儡的欲望都没有,径直往水上游去。
她怀疑微生千衡想借这旋涡做什么,暂时没有往岸边游,一离开旋涡的范围就钻出了水面。
旋涡周遭的洋流还算平静,她往伽勃的方向眺望,远处太阳升上来,鲜红欲滴的太阳向远处延伸,像是熔岩烧红了地平线。
水面上起伏闪烁着无数金点,和暖的日光打在脸上,一望无际的碧蓝天空和封闭黑暗的海底宛如两个世界。
舒凝妙用力吐出一口气,就感觉自己连人带身子从背后被拎了起来。
霄绛站在一艘小皮艇上,把浑身湿透的她捞起来,皮艇上还有勒克斯和两个其他老师。
只是一个环视,她本来开口想和霄绛说话的动作顿了顿,一股违和感扑面而来。
霄绛是很直截了当的人,不会考虑什么风险,既然她在,就不可能不主动下水救人,除非她有更优先的任务,或者这艘救生艇上有比她话语权更高的人。
舒凝妙抿住微张的唇,低头掩住表情,勒克斯先几步扑跪到她面前,着急地想要抓住她肩膀,又尴尬地悬空,双手在空中挥舞,似乎想要表达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有你吗,其他人呢?”
舒凝妙避开身体,拧了拧湿漉的头发:“他们已经往岸上游了,应该没事。”
反常的是,听到这个答案的勒克斯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放松,反而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不行!怎么能上岸!”
舒凝妙的眼神瞬间凌厉地望向他,勒克斯被她眼色一瞬间出现的冷光弄得怔了怔。
他很快找补:“你们不应该擅作主张决定回去的,不知道在海里很容易迷失方向吗?刚刚我们的船被什么东西拖下水了,我们刚弄好救生艇就让其他t老师去找你们了,有行使者的异能保证,肯定比你们游回去安全。”
舒凝妙闻言也不出声,扭头移开审视的目光。
现在其他老师去寻找往岸边游的学生,已经晚了。
只是沉船后反应的一丁点时间差,正好让他们错过,这是巧合——还是微生千衡的目的?
她观察了一眼现在漂浮在海面上的救生艇。
这艘救生艇在霄绛『朔风』的异能下勉强在海面上行驶,环绕在小艇周围的风稳健地托住了底部,而作为海面上唯一漂浮的救生点,霄绛不能随意离开,似乎说得过去。
霄绛踩在艇上探身往水里看,眼神不往她这边看,只是伸出一条腿踩碎一片飘上来的白布,嘴里骂得念念有词:“这什么鬼?”
整片海里都飘着这白色的东西,它们虽然不像污染体一般会攻击人,这么密密麻麻一大片,看着又怪瘆人的,短时间清理不掉,还阻碍了他们的行动和视线。
如果是袭击还好,这莫名其妙的沉船连个具体的目标都没有,霄绛憋得一头火。
舒凝妙隔着距离盯着她看了半晌,又收回视线落在勒克斯身上,目光中流露出毫不遮掩的尖锐意味:“我们不回去吗?”
有霄绛的异能控制根本不用担心失去方向,海面随时可能出现旋涡,他们为什么要傻傻待在原地?
勒克斯也落了水,金发湿漉漉贴在脸上,粗眉大眼的越发凸显,面对她的问题,不知为什么气势竟然落了下风:“呃,先等其他老师把学生都救上来……总之保证学生的安全。”
“过去这么久,他们可能已经上岸了。”舒凝妙说到这里,稍作停顿,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而且就算找到他们,这艘小艇也载不下这么多人。”
勒克斯显然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弄慌了神,舒凝妙的提醒才让他意识到,这艘小艇本身只能载七八个人,在霄绛异能的控制下才能勉强保持不沉——他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他捂住额头,还在努力维持错漏百出的安排:“先找到学生……先确认安全再说。”
观察到他脸上的慌乱,舒凝妙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自她上了小艇以来,霄绛并没有和她说过话,其他老师也沉默着完全听从勒克斯的安排。
显而易见,这次异能实践真正的话事人其实是勒克斯——勒克斯贝利亚。
他或许在校时表现优异,当老师凭借性格也游刃有余,但真遇上大事,还是慌了阵脚。
而在场有经验的霄绛和其他老师,没有一个人打算给他建议,而是全由他胡乱做主。
这是一种无声的抗拒,原因是什么她暂时还不清楚。
是因为他年纪轻轻才毕业,就可以凭借校长父亲的关系领导他们?还是因为更深层的理由……总之,勒克斯的手忙脚乱向她暴露出了自己的用意——他根本不想让学生离开这片海域。
岸上一定有问题。
她当下就有了决断,转了转手腕,给了霄绛一个眼神,边往后退边说道:“那老师,我也去帮忙找,快些找到我们也能早点回去。”
“哎,等等,你!”勒克斯一惊,伸手想要拉住她,但冲来的动作被霄绛有意无意间挡了一下,舒凝妙一眨眼便滑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勒克斯呼喊的声音被瞬间放大的水花声所淹没。
她顾忌着勒克斯的异能,没有浮出水面,慢慢从水中潜下朝着记忆中陆地的方向游去。
好半天,岸口一处水花溅起,舒凝妙猛地从水面钻出,攀住岸边缓缓起身,神色已经疲惫至极。
一连串的变动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往岸边游,还是没有遇见一个学生。
他们比她先离开,现在应该已经全部上岸了。
早晨离开时,气温并不算高,但如今她一浮出水面,就有股无法忽略的热气扑面而来。
舒凝妙缓缓从浸湿了水的空气中抬起头,眼前的岸口通向伽勃聚居的村落,路一直向前延伸,尽头不是日出时刚升起的太阳的光辉,而是一片烧透了的火光。
摇曳的冷冷火焰,合着袅绕的浓烟,丝丝缕缕卷进上空,与初生的云雾合为一体,显现出一片惨淡的红光,整个伽勃都被笼罩在这一片红光之中。
她先看见这成串的火海,哭叫声才突兀地涌入脑海,有人抱着小孩,有人抱着家禽,不断地有人从村子里跑出来,坚固的石屋在灼烧下轰然倒塌半数。
她脚步逐渐变大,由疲惫地前进逐渐变为奔跑。
有人叫她的名字。
舒凝妙转头看过去,是之前决定先往岸上游的学生,他们的防水服还没换,已经被熏得灰头土脸,科尔努诺斯的学生此刻全然忘了之前对这些村民的嫌弃,有的在尽力用异能灭火,有的在疏散村民逃命。
后头追上来的老师们也都已经跟着学生一起上岸,E班的导师正跪在地上给烧伤严重的人治疗。
没有换衣服,她能明显感觉到接近村口时脚下的黏腻,旁边就是海,一直有水系异能的学生试图灭火,火灭不掉,是因为有优良的助燃剂。
这样的大火她看过太多次,已经能分辨出区别,普通的火是烧不了这么浓、这么高的,只有由潘多拉点燃的火才如此残酷、持久、漫长而绝望,看不到熄灭的希望,几乎要将所有毁于一旦。
他们说,这火是瞬间烧起来的,有的人还没来得及出门,火已经从村头烧到了村尾。
有个老师在和翻译一起询问:“发生了什么?”
逃出来的人比画,你们的船刚走不久,就来了一帮裹着红头巾的人,凶狠地捅了几个村民,满地都是血啊,村里的老人拽着他们讨说法,也被砍死了,这时候,海那头响了很大一声,那些人忽地就停下手,把村子用火一点溜走了。
一个抱着襁褓的女人突然哭嚎一声,发出近乎泣血的声音:“红沙党!那些人是红沙党!他们所有人都戴着红色的头巾,我不会看错的,这些因妥里人——啊——我要杀了他们!”
“海里的声音一定是他们的信号!他们的同党给了信号,他们才逃走。”
老师们面面相觑,颤声道:“……因妥里。”
舒凝妙半跪下来,指尖在燃烧过的地面上滑过,有一点点黏腻的黑色沾在她指腹上,是潘多拉燃烧后产生的废料。
反对开发利用潘多拉的因妥里人,怎么会滥用潘多拉当可燃剂?
喊她的人是艾瑞吉,她整张脸都绷得紧紧的,眼里全是水光。
她问她:“怎么办?舒凝妙,怎么办?”
艾瑞吉不知道即将发生的更远的变故,只知道一个劲拉住她的手腕,呼吸声沉重得像是有块石头死死压在上面:“舒凝妙,怎么办?尤桉他冲进去了,我们拉不住他。”
旁边逃出来的人听到尤桉这个名字,突然说道:“他老爸要去喂猪的时候被那些人捅了,身子还挂在围墙上头,起火的时候,他阿妈就没出来。”
艾瑞吉抓着她的手,手心颤得像筛糠,另一边的莲凪也在恳求导师去救救尤桉。
E班的导师看着眼前沸腾着的火海,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另一个班的导师冷静说道:“这不是普通的火场,比较难处理,他是自己进去的,我们只能优先保证在场学生的安全。”
莲凪头一回在这么多人面前失声:“那就不管他了吗?”
E班导师接话缓和气氛:“已经联系上最近的治安分局了,军队也在赶过来,很快我们就能离开,后续的搜救让专业的人负责,这里太危险了你们不知道吗,行凶的危险分子随时有可能回来。”
说话之间,烧塌的瓦砖从房屋上滚落下来,发出巨大的爆裂声响,叫人心惊肉跳。
一道声音打破僵持的死寂。
“那我进去看看。”舒凝妙闭上眼,又重新睁开。
她不怕火,尤桉是火系异能者,更不应该怕火,这么久没出来,大家都能预感到里面有什么其他事发生,尤桉本就不是奔着活命去的,老师们自然也不敢为他冒险。
舒凝妙的脑子很清醒,身上的水是凉森森的,焦煳的气味熏得她鼻子又酸又胀,她知道老师说的是对的,现在形势尚不明确,她应该尽快离开,不能再扯进这奇怪而危险的局面。
但她的脑子也一下子清楚了,伽勃t的事如果就这么让官方接手,她之后再也没有机会知道微生千衡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火光映着舒凝妙平静的脸,她双眼中倒映着的红色,不似爆裂的毁灭的火,而是一种毋庸置疑的……让人心生安定的力量。
艾瑞吉曾经为这种无动于衷而沮丧,但又无数次庆幸,还好有她在。
一个没拦住,其他的更不可能拦住。
导师没办法,只能让她进了已经被滔天大火吞噬的伽勃,大火燃起的滚滚浓烟像天然的屏障,已经几乎看不见村内的景象。
她遮住口鼻往记忆中尤桉家的方向去,周围的树被烤干完全脱了颜色,尤桉家的屋子两边都倒了下去,窗户歪歪趔趔往下掉,破了一个大洞。
院子上的床单随着火势往上飘,沾着黯淡的血色,她没有看到活人的迹象,但院子上没有其他人所说的尸体,尤桉肯定来过。
她犹豫一瞬,还是蹚进了屋瓦遍地的内屋。
一地的废墟,屋子墙角端正地靠放着两具模糊的焦黑,她往前踏一步,火舌倏然在眼前蹿起。
火焰发出一阵爆破声,舒凝妙敏锐地从中听到一声沉重的呼吸。
她三步并两步冲到那两具焦黑前,那是两具已经被烧得快要炭化的尸体,尤桉蜷缩在两具尸体中间,火烧得他的皮肉往下掉,她甚至能听到火炙烤着皮肤的爆裂之声。
如果他不是拥有火系异能,烤到现在不可能还有呼吸。
她伸手抓住他拽起来——她甚至不知道该拽哪里,他身上简直没有一块好肉,烧脱了的皮和透明的汁液顺着骨头滑下来。
烟雾让她的嗓音沙哑而短暂,她提高声音:“起来!”
“——尤桉!”她抓住他两只手,大声呼喊:“起来,用你的异能。”
那双血肉模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不动也不说话,真像具尸体般任由她拖拽。
舒凝妙缓缓地松开手:“我给你三秒钟时间,如果你不想活,我就走。”
“舒凝妙。”
他一开口,嘴里就有血泡不停地冒出来。
这被火势熏燎已久的声带,发出的几乎不像是人的声音。
他喊完她的名字,仿佛停顿了一个世纪,费劲地说下去。
“我找不到我弟弟。”他说:“对不起。”
舒凝妙不知道这声抱歉是对她说的还是对父母说的,但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的思绪仿佛猛地被什么东西击中。
“我知道他在哪里。”她原本正要慢慢松开手,手指突然紧紧地抓住了尤桉的手臂:“我知道他在哪!”
尤鸹……根本不在村子里,这小孩昨天告诉她,今天等他们出海了他要在海边的礁石那儿服下佩奥,佩奥的副作用很强烈,他不会有中途醒来的机会。
他还在海边。
听到她的声音,刚刚还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少年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又强撑着灵魂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
以他现在这副模样,能不能顺利走出这个屋子都要再掂量掂量,舒凝妙抓着他胳膊转过身,半背半扶地将他带出去,尤桉步履踉跄,身体摇摇欲坠靠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隔在他们中间,蹙了蹙眉,回头时注意到一团黑影从他们中间坠了下来,居然是那只薮猫。
它主动跳下来,精神还算不错,身上只烧焦了几处皮毛,尤桉刚刚蜷缩着躺在火里,似乎也是为了护着它。
“我回来的时候,只有它活着,真幸运。”尤桉靠在她肩膀上,轻轻地说道:“我不想再活着了,但它应该还想继续活下去。”
她垂下目光,薮猫跳下来,矫健地穿梭于废墟间,像是在帮她探路,没有碰到一点火,它自己就可以离开,但还是乖乖待在尤桉的怀里,和他一起等死。
尤桉吸吸鼻子,发出轻微的抽气声:“你闻到了吗?”
舒凝妙回他:“什么?”
“哼哼被烤熟的味道。”
舒凝妙没有理他,尤桉终于想起来自己的异能,有他控制火焰开路,出去只用了之前不到一半的时间。
拖着血淋淋的尤桉,她绊绊磕磕往海边走,庇涅官方的军队还没有赶来,谁也不知道袭击的人会不会回来,多耽误一分钟,尤鸹就多一分危险。
尤桉已经连说话都勉强,舒凝妙让他少说话,因为嘴里吐出来的血会淌进她的领口。
弟弟还活着给了他一点希望,他眼里稍微有了些神采,小声地、轻轻地埋怨尤鸹有了小秘密,告诉了她,却没告诉自己。
然而说完,他又呆滞地放空片刻,意识到是自己没能好好听他说话,重复地呢喃:“对不起。”
舒凝妙警惕地注意着四周的环境,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抵达地方的第一时间,她就已经发现之前搁浅在白色沙滩上的那艘小艇不见了。
薮猫走在最前面,发出一声威胁的咆哮。
她的手一下子紧了紧,心底溢出一股强烈的不安。
尤桉仿佛完全感受不到这种异常,用气声说道:“呱呱,他在这里吗?”
舒凝妙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一直走到礁石前,猛地一只手弹出随身携带的小刀,一个身影激动地从礁石旁窜出来,瞬间被套上一个『矢量枷锁』的黑环,她拉了一下方向,对方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还没接近礁石,她就已经从影子的身高判断出对方不是尤鸹,这人比尤鸹稍微高一些,身形却还要更消瘦。
最重要的是——
她紧紧盯着从沙滩上狼狈爬起来的少年——不,应该说是男孩。
他看上去只比尤鸹大两三岁,又黑又瘦的,像只细长的猴子。
这人穿着方便泅水的裤子,赤裸着上身,只有一条红色的头巾,将脸裹得严严实实。
只有那双眼睛和尤鸹形容的一样,又大、又亮,还充满光彩。
尤桉看到这抹亮红色的头巾,身体微微痉挛起来,喘息声愈发浓重:“尤鸹呢?”
他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无法克制身体的本能,舒凝妙甚至能感觉到他滚烫的眼泪流了下来,对着那红沙党的男孩颤抖着嗓子说道:“我弟弟在哪?”
那男孩害怕地举起手,眼睛激动得都有些红,一个劲摆手,大声地对他们呼喊:“你们来了。你们终于来了。”
“我救了他。”男孩做出夸张的肢体动作,好像生怕他们误解,用胳膊挥舞向海边的方向:“我把他放在小艇里,他没有事,我是来帮他的,你们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吧?”
“不是、我们、干的。”他比他们还要激动,如遇大赦般又蹦又跳:“我们没有杀人,我们也没有放火,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是我做的,我在海上看到有火,想到鸹吃了我的佩奥,才过来的,你们要帮我证明。”
尤桉撕心裂肺地咳了几声,用尽全力嘶吼回去:“不是你,你们也是一伙的!”
男孩瞳孔震颤,大声地反驳,嘴又笨,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真的不是我们!”
舒凝妙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说话,开口道:“我现在过去接他,你可以把你的小艇拉过来吗。”
男孩攥了攥拳,片刻后才说道:“我不相信你们,我先上船,然后再把他放下来,你们,离远一点,别靠近。”
“好。”尤桉一口答应下来,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
男孩面朝他们,倒着一步步走到海边,快速跳到漂浮在岸边的小艇上,动作麻利地解开锚绳,想要抱起沉睡的尤鸹,似乎是力气太小,没搬动,他又换了一个姿势将尤桉背起来。
“好了。”他远远地,带着一丝犹豫望向她:“你现在可以慢慢过来了。”
他一手紧握着尤鸹的胳膊,一手推开小艇,打算等小艇漂出一段距离后,再将尤鸹抛给她。
她按着对方的节奏缓缓靠近,快到边缘时,他因为背着尤鸹,只能腾出一只手,锚绳还没收完,打手势示意她再慢点。
舒凝妙停下脚步,想起什么,突然开口:“你说不是你,你看到行凶的人了吗?”
男孩低着头:“没看见。”
舒凝妙轻声说道:“也就是说,你没在海上看到别的船。”
男孩说:“这海上只有我一条船。”
舒凝妙安静下来。
袭击伽勃的是因妥里的红沙党,他们如果不乘船逃离,还能躲去哪里?
他终于完全解开绳子,抬起头,郑重地说道:“不是我们,我们住在海边,庇涅人来了,我们都会死。”
男孩说完,平t静地低下头,用一个很滑稽的姿势,费力地抓住尤鸹的胳膊,把他往前推,想要把他从小艇上推过来。
尤桉像是突然有了力气似的,挣脱开她的手,直起身子趔趔趄趄往海边跑,嘴里小声呢喃弟弟的名字。
舒凝妙深吸了口气,仰头望向蓝天,白烟弥漫遮掩了实现,天空看不见除了烟和云之外的东西,周遭哔啵的火声仿佛也在远去。
男孩顿了顿动作,仰头大声地说道:“你们要帮我证明啊,我真的不是坏人!”
尤桉跌跌撞撞地奔跑过去,舒凝妙瞳孔逐渐缩小,看见头顶空中的云层划过一道气流。
明亮的尾巴划破空气。
那只是很小的一声“咻”。
然后是寂静。
围着红色头巾的男孩,在边界分明的白色沙滩和蔚蓝海洋里,像一个鲜明的靶子。
他直挺挺地站在船前,一动不动地保持着前搂着尤鸹的姿势。
一枚蓝色的子弹从他眉心穿过,随着一声巨响嘭的爆裂开,头骨炸开滚了一地,满目狼藉。
有什么东西炸飞到他手里,尤桉颤栗着举起手,是一片带着肉屑的头盖骨。
仿佛时间暂停般的寂静中,尤桉疯了一般向小艇上冲过去。
苍穹之上,千百颗子弹如同流星般从半空中倾斜而下,带着短促光芒的火花,四散乱飞,顷刻间将那艘小艇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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