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Prologue
火光中迸飞出大片礁石碎片,原地留下一圈凹陷的弹坑。
海岸边的人被同时掀起的海浪吞没,空中的攻击忽地停止了。
舒凝妙紧盯着盘桓在上空的直升机,周围的声音逐渐淡去,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疯狂跳动的声音。
这紧要的关头,她的脑海里闪动的却都是些不相干的事情。
队伍中不乏经验丰富的老师,为什么偏偏是由刚毕业不久的勒克斯担任领队?
贝利亚家族投入大量资源支持卢西科莱上位,现在到了卢西科莱回报的时候了。
卢西科莱需要一个光明正大向因妥里宣战的理由,让勒克斯负责领队不过是为了镀金,如果没有微生千衡搅局,勒克斯本应带着学生从伽勃的“袭击”中安全返回主都。
——这样的成绩,能否让他成为他梦寐以求的行使者?
毛骨悚然的寒意让她无比清醒,一幕幕回忆在她脑海中重现,她曾经见过眼前这架发起攻击的直升机,她和普罗米修斯的人在桥上落水后,治安局派过来救援的就是这种直升机。
在这样的距离下,半空盘旋的直升机难道没看见还有其他两个人吗?
未必只是没看见。
她完了。
舒凝妙猛地反应过来,转身狂奔,冲回燃烧的村子。
子弹击碎小艇的最后一刻,她看见尤桉追着坠水的小艇跳进了海里,没时间再细想,如果被天上徘徊的直升机注意到,下一个被打成筛子的就是她。
子弹激起的大片烟雾还未平息,借着烟雾的掩护,她再次冲进焚焚烈火,咬紧牙关抓起地上被潘多拉浸湿的土,毫不犹豫按在自己的手臂上,周围的火瞬间被潘多拉引了过来,瞬间点燃她的皮肤。
不行,还不够。
她抓起燃烧的木块,抵在自己没被火烧到的皮肤上,直到皮肤开始渗出血迹。
视线开始涣散,舒凝妙抬起头,浓烟挡不住她瞳孔中的战栗,远处似乎有人的谈话声,但她此刻只能听到自己几乎突破临界的心跳。
火光中,有一个黑影就站在她不远不近的地方,舒凝妙想看清楚,竭力睁开眼睛,周围所有的景象都在视线中剧烈摇晃,微生千衡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周围都是火,只有他黑发散着,湿漉漉地贴着脸,还在往下滴水,格格不入地站在她面前,像是幻觉。
眼前的黑暗控制不住地涌上来,舒凝妙破罐破摔地合上眼。
啪嗒。
啪嗒。
她好像听见了潮水的声音,是在做梦吗?
尤桉在浪花尽头,孤独站立,火光残忍地撕裂了安静的海。
啪嗒、啪嗒。
万籁俱寂的海边,她的注意力被逐渐清晰的啪嗒声吸引,像是有孩子赤着脚从沙地里跑过的声音,脏兮兮的,踩着被血浸湿成团的污泥。
尤桉的脸在枪火中一闪一闪的亮,少年的面容像被水汽覆盖,模糊融化,直至彻底消失。
光灭了。
她怔忪很久,面前只有一片熟悉的黑暗。
梦境是不真实的,但她很清醒,感受无比真切。
原来她不是在做梦,而是再次陷入了弦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似有所感地回过头,一个由无数弦流组成的模糊影子盘腿坐在她身后,就那么安静地看着她。
她知道这个影子是谁。
『弦』的空间里,只有她和微生千衡存在。
微生千衡的虚影轻飘飘贴上来,手扶着她肩膀,轻得像缕缱绻雾气:“我提醒过你,不上岸,是不是更好?”
他伸出另一只半透明的手,打了个响指,光亮照亮了这片地方,也照亮了她的脸,昔日白皙的皮肤爬满了还未凝固的伤疤,皮肤凸出青紫的血管。
舒凝妙站在原地,展开手掌,防水服的边缘隐约透出深色的血迹。
少女的目光如冰般掠过他,随后闭上了眼睛,既没有表现出往日的厌恶和愤怒,也没有说一句话,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舒凝妙已经从无数次教训中认清攻击微生千衡根本没有用的事实,眼看她连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微生千衡歪了歪头,弦流组成的虚影竟然缓慢长出活人的皮肤,生出铂金的亮色头发,构成一张活人的脸。
“不想和我聊聊吗?”他眯起眼睛,弯了弯唇,对着她露出无懈可击的微笑:“你还是更想看见这张脸?”
舒凝妙终于有了反应。
只不过这反应并不算友好,攥紧的拳头打在“时毓”的脸上,虚影顷刻间被打散成一片。
与此同时,又一道虚影凭空出现在她身后,湿腻的手指滑过她脸上凹凸不平的伤口。
“舒凝妙。”微生千衡指尖触在她颈间凝固的血迹上:“你怎么总是这么恨我?”
舒凝妙转身后退两步,伸手盖住后颈避开他动作,闻言嗤了一声。
微生千衡站在原地,手指抻直,依旧保持着那虚幻的微笑:“没错,算我杀过你一次——因为阿契尼,但你也杀了我几次,我们已经扯平了……”
舒凝妙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对他的解释置若罔闻,带着嘲讽的弧度:“微生千衡,我想你死,永远去死。”
闻言,微生千衡忽地笑起来,笑声让舒凝妙皱起眉。
“时毓”的脸面无表情闪动着,逐渐变化回微生千衡的模样,那双漆黑的眼终于有了光泽,那是错乱疯狂的神色。
“我等着你。”他喃喃:“我等着你……如果有一天你能做到,我就给你一个惊喜。”
微生千衡的声音逐渐飘远,眼前光亮渐大。
她意识痉挛着回笼,忽地睁开眼睛。
视线里只有白得刺眼的灯光,她身体动弹不得,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耳畔传来熟悉的监护器的滴滴声,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大概已经在医疗所了,身上的伤势还没有处理,应该刚到不久,比她预料中的情况好很多。
她的身体比她想象中更结实,这样一通折腾还能短时间内清醒过来。
手术室里没有其他人,安静到能让她听见门外的议论声。
“……不能这样,我刚刚了解过了,她状况很不好。”有人低声恳求:“如果她死在这里,您的仕途就毁了。”
“我不是在和你商量。”那冷漠的,熟悉的青年男声,甚至能让人听出他说话时带着淡淡讽刺的表情:“让我进去。”
“这里已经是帷南市最好的医疗所了,也有会治疗的异能者,让他们来就行了。”
那人已经有些不耐:“整个庇涅,不会有比我更好的治疗系异能者。”
舒凝妙合上眼睛,心里悬着的石头一点点落了下来。
随着门的开合,顶上的无影灯被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瘦削高挑的青年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病床前,目光怔怔,只是看着她。
舒凝妙脸上覆盖着呼吸罩,静静地躺t着,睫毛虚弱地覆盖在苍白的肌肤上,伤口触目惊心。
……真正看到她躺在这里的一瞬间,他甚至是恨的。
他深吸一口气,垂下指尖,想感受她脸上的伤口,指尖刚触及她的皮肤那一瞬间,眼睁睁看着她突然睁开眼。
舒凝妙呼吸面罩下的唇突然扯了扯,发出模糊短促的音节:“先别动。”
维斯顿手僵在原地,阴郁的脸上表情一片空白。
“把我衣服里的东西拿走。”舒凝妙的唇快速张合,仿佛丝毫没受到身上骇人的伤势影响:“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什么东西?”维斯顿的动作和思绪一样快,说话的同时倏地伸手覆向她腹部,整件衣服已经烧化,和鲜血淋漓的皮肤几乎融为一体,帷南市医疗落后,这里的医护不敢贸然剥离她伤口上的衣服,竟然没发现她衣服下还藏着东西。
他一边使用异能止血,一边小心翼翼地挑开衣服,取出一个被密封得完好的文件夹。
“好蠢。”维斯顿唇抿成一条线,绿宝石般的眼珠上布满血丝,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你是把珠宝缝在内衣里的老太太吗?”
舒凝妙几乎能听见他关节绷紧摩擦的声音,她静默片刻,轻声开口:“你哭了?”
维斯顿沉着脸看她,没有说话。
“我有分寸。”舒凝妙顿了顿,总算说了点好话:“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什么?”维斯顿脸色是苍白的,瞳眸幽绿,蒙了层细细的血丝:“你差一点就死了!如果不是你的伤实在棘手,又正好没伤到骨头,医疗所也不会同意我来治疗你,你拼死保下这东西有什么意义?”
“没有如果。”她轻轻动了动头,眼睛转向他,唇形无声张合:“因为这是我自己烧的。”
她没在说空话安慰他,主动拿起火灼烧自己的时候她就开启了异能的【懒惰】状态,【懒惰】的治疗双倍状态对自愈也有效果,虽然不明显,但足够她撑到救援来。
庇涅的直升机既然在附近,她笃定很快就有人会来火场搜救她,她没有多少时间,还必须让他们确信她一直待在伽勃村子里打转,没有看见海边发生的任何事——如果她还想回庇涅的话。
伪装长时间被灼烧的痕迹只是第一步。
她的伤势必须足够重,重到让救援的人只能把她就近送到附近的医疗所,这一片地区医疗水平都不高,她只有伤得足够重,这里的医生才不会贸然给她做手术。
她不是相信维斯顿一定会来,只是在赌,如果庇涅的目的是和因妥里开战,伽勃燃烧起的那一刻,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主都,维斯顿会是最先知道的那一批。
因为这就是科尔努诺斯此趟远赴实践的作用,伽勃对主都的人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村庄,而科尔努诺斯的绝大部分学生家庭都非富即贵,他们受到的威胁比伽勃的任何一条人命都更有价值。
他们,包括她都是天然的宣传符号。
舒长延此时很可能已经登陆因妥里,除了维斯顿,她想不出能在此时此刻保下这份资料的第二个人。
这是她在短短一瞬间里,能想到的最好办法。
“你……闭嘴吧。”他俯下身子靠近她,压低声音和她说话,舒凝妙终于看清他的脸,他依然清隽冷静,只是下巴带着点青茬,泛白的嘴唇有些干裂,眼里似是已经猜到了什么:“昨天下午六点,议会代表和因妥里宣战,你今天上午被转移到这里的医疗所,除了你和一位失踪的学生之外其他人都没有大伤,失踪的还没有找到,你是伤势最重的一个,会被重点关照,东西我帮你收着,你自己想想该说什么。”
维斯顿提醒完,不再说话,紧咬着牙关帮她处理了伤口,足足几次深呼吸后,他终于松开自己冰冷的手指,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我会帮你。”维斯顿用力按住她肩膀,面色晦暗,眼底发青:“别犯蠢。”
舒凝妙靠在病床上,医护过来将她推去护理病房,维斯顿在医护的催促下离开,门开了,她留意到走廊的地面上投映着另一道斜长人影。
维斯顿削瘦、挺拔的身影背对着她,停下来和那人颔首示意。
羽路走过来,和维斯顿擦肩而过,停在她面前,没有戴眼镜,眉眼间笼罩着少有的沉凝,不怒自威,身后跟着几名副官。
他揉揉眉心,声音放温和了些,喊了声她的名字。
他和维斯顿乘同一趟飞过来,专门为了收拾伽勃留下的烂摊子,临任整个帷南的治安官。
寂静的护理病房里,她轻轻应了声。
羽路拿出记录本:“你的同学说,你是为了找尤桉重新进入火场的。”
“是。”舒凝妙承认。
她从不在这种非关键的问题上含糊不清。
“你找到他了吗?”
“没有。”
“发现过他的踪迹吗?”
“我找到他家,只看见他父母的尸体。”舒凝妙将脊背倚在病床床头,一字一句说得极为缓慢,像是在回想,又仿佛只是抑制不住身体疲累的下滑:“我那时就想回去,可是火太大了,我走不出去。”
羽路拉出凳子在她身边坐下:“说说那天在海底发生了什么?”
“我……记不太清是什么时候了。”她静坐在病床上,嘴唇苍白:“大概下去几个小时,就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海面都在摇晃……”
她刻意省略了一些关键的细节,将当时的情况大致描述,如果是她猜想的那样,庇涅应该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让学生上岸,误让学生和其他老师贸然上岸是勒克斯的重大失误,要追究也是追究勒克斯的责任,怎么也不可能从她的话里挑出疑点。
果然,羽路没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大致记录了一下,告诉她尤桉还没找到,失踪的那个学生就是他。
她没有话可以说。
羽路看着她的眼睛,却怔了怔,忽地僵住:“为什么哭?”
他认识她很久了,从没看见过她流一滴眼泪,他谨慎地试探:“因为尤桉?”
舒凝妙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睛,温热的液体打了个转,竟然无知无觉地从眼眶中淌下来,她不知道自己在流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最后,只是开口说道:“为了在这里死去的人。”
她不知道那个戛然而止的红头巾小男孩叫什么,不知道这个村子里遇难的人有什么姓名,有什么过往,正如同死去的人也不会记得她,人与人的情感无法相通,对于死亡的恐惧和遗憾却同样强烈汹涌。
旁边站着的人忽地插话道:“可以让舒小姐接受两分钟采访吗,我们本地的媒体已经等了很久了,就拍两张照片。”
他搓搓手。
羽路看向她,她看向别处发怔,还没说话,外面就已经迫不及待放人扛着长枪短炮冲进来,闪光灯直直对着她闪个不停。
“太可怜了。”端着相机的人脸上掩盖不住兴奋,扣扳机似的按下快门:“太漂亮了。”
羽路愠怒:“够了。”
“伽勃惨案温情,为救同学甘愿冲进火场险些丧生的女学生,这是很值得宣传的一点啊。”最先开口的男人赔笑道:“现在伽勃和学生遇难国民讨论度很高,放这种有助于咱们的舆论。”
最重要的是,是他们当地的一手消息。
摄影师探出脸来:“对了,冒昧问一句,你和失踪的那个学生是在交往吗,他是你男朋友?哦,这样同学就可以改成男友了。”
在一片白热的光里,她苍白的面容,狞恶未愈的伤口,都成了一件艺术品。
舒凝妙没有回答任何一个问题:“不要拍我。”
她不希望她的眼泪成为混乱开端的旌旗。
“再拍一张、再拍一张就行。”摄影师敷衍。
她抬起头,那双眼睛,既不可怜也不美好,凌厉中含着凶戾,仿佛远远穿透了他的皮肉。
相机的镜头应声而断,被凭空的力量拧成废铁,在男人手里炸得粉碎。
所有人都愣住了。
摄影师的手还在颤抖,他不敢相信自己手中的相机竟然就这样被凭空拧断了。
“行了。”羽路上前一步,挡在了舒凝妙的面前,t眼神中充满了警告:“她是病人,需要休息。”
第152章 漆身吞炭(1)
“小千……”
有人在黑暗中呼喊她。
舒凝妙睁开眼,光脚走在冰冷的地板上,窗边垂挂着厚重的窗帘,看不见一点光。
房间里所有的物件轮廓都已经模糊,她的意识却如此清晰,清晰到能察觉自己内心莫名的悲伤。
白发的少年站在房间里的不远处,喊她:“微生千衡。”
她看不清白发少年的具体面目,但一眼就从身形辨认出了他的身份,那个活在合影里,虚无缥缈的娃娃脸少年兰息。
兰息站在病房里,却喊她“微生千衡”。
窗帘被少年拉开了,幽幽的蓝光斜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往外看去,外面什么景色也没有,只有一片恐怖的流动的蓝色混沌,在她的瞳孔里剧烈地颤抖着,原始的恐惧从心底迸发,舒凝妙猛地转回脸,不去看窗外的混沌,脚下的地板却不知何时布满血迹,猩红黏稠的血液没过她的脚踝,烫得宛如流动的熔岩。
那白发少年终于又说话了:“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蓝色的光晕侵蚀了她的视线,整个世界化为灰烬。
她倏地睁开眼,窗帘被护士挽起,窗外的曦光正好映在她眼皮上。
外面的嘈杂声来源于门口,护士在做访客登记。
来人的声音不大:“名字……艾瑞吉,身份,我是学生,对,科尔努诺斯的学生,没有没有,运气好而已。”
接受完象征性的询问,治安局很快解除了她的隔离,要善后的事情太多,他们没有太多心思放在她身上。
几天后,她被转移回庇涅的医疗所。
看她的人走一波来一波,她已经好得差不多,身上只剩下些皮外伤,因为懒得应付别人,白天还是装睡,偶尔会真的睡着,像刚才一样。
艾瑞吉进了病房,坐着不动,眼泪又默不作声地掉下来,嗫喏着和她道歉。
舒凝妙支起身子,拿起果盘里的苹果,丢给她一只。
艾瑞吉双手慌乱接过,看着她无谓的神色,哽着打了个嗝。
舒凝妙在苹果上咬了一口:“主都怎么样了?”
她没有提起尤桉,最佳的救援时间已经错过,通报虽然定性为失踪,所有人都知道尤桉没有活着的可能,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当时发生的事情,为了她自己,也为了帮尤桉最后一次——他水性好,只要没有找到尸体,舒凝妙更相信他还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只有让庇涅相信他死了,他才能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艾瑞吉揉揉眼睛:“虽然就是这几天的事,我总感觉像是很远很远的事情,糊里糊涂的什么都搞不清楚,主都一切都好,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网上大家都在讨论因妥里的事,我不知道谁会赢,我们应该会赢吧,毕竟有行使者在,你觉得呢?”
舒凝妙没有回答,平淡地转移话题:“今天不是休息日,你请假了?”
“学校早就已经停课了,因为有很多学生在抗议。”艾瑞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原来没看终端吗?难怪我们给你发消息,你都没回。”
倒不是没看,终端根本不在她手边,羽路走之前特意吩咐不要把终端带进她的病房,可能是怕她得知舒长延的消息。
——舒长延进入保密程序的时候,她已经有心理准备,她能得到如此的保护、照顾与监视,和亡命奔赴因妥里的舒长延息息相关。
她相信舒长延不会就这样死在因妥里,但也不可能就这样待着什么都不做。
没说几句,护士来催病房里的客人离开,手里托盘上放着几枚药片。
艾瑞吉一步三回头,视线在托盘里打转:“这是什么药?”
“镇静的。”跟在后边的医生回答她:“她自述术后有些谵妄。”
艾瑞吉的眉头紧锁,眼中浮现不安的光芒。
医生走到病床前,检视了一圈监护仪,抱手无奈看她:“最近还难受吗,没什么感觉就别吃,药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舒凝妙立刻抬手捧住额头,显然头疼的样子,也不说话。
医护已然习惯她的模样,放下托盘轻悄悄地离开了。
其他人接连离开,病房里又变成了静悄悄的样子。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舒凝妙松开手,抬头看向窗外,视线有些模糊。
窗户无风自开,不知何时,微生千衡就站在窗前,一侧的长发从颈侧蜿蜒而下。
他立在窗前,静静地看着她。
舒凝妙没有太大反应,摸到水杯,就水抓起床头所有的镇静药一口服下。
那抹身影没有消失,一双缁黑缥缈的眼睛仍望着她,脸上神情难辨。
舒凝妙额角浮现出淡碧青筋,顺手抓起手旁的苹果朝他砸过去,苹果穿过他的身体,狠狠砸在墙壁上,骨碌骨碌重新滚到床脚边。
没、用——
“微生千衡。”她眼皮跳得一阵心烦意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的“幻觉”已经不是第一次。
比接踵而来的灾难更让她心烦的是,她开始频频看见微生千衡出现在她眼前。
幽灵一般,无所不在,没有实体,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怀疑过这是幻觉——只存在于她脑海里的幻觉,因为眼前的人只有她一个人能看见。
紧接着,她就否认了这个猜想,因为微生千衡开始跟她对话。
与此同时,她开始时不时重复陌生的梦境,梦里出现的所有人都喊她“微生千衡”。
一个最让她不想承认的推测浮现在她的脑海——彼此相同的弦流在融合,在令她和微生千衡的意识产生连接。
她与微生千衡彼此对抗的同时,弦也将他们彻底绑在了一起。
然而现在,她需要面对的麻烦已经不止他一个。
在医疗所里她有很多时间思考。
无论复盘多少次,她必须承认,伽勃无论有没有微生千衡结局都不会有所改变。
庇涅要一场战争,这场战争即使不发生在今天,也会发生在明天。
微生千衡朝她走过来,弯腰想要拿起那颗苹果,手指却穿过实体。
他低着头,动作仿佛静止了:“弦让我们联系得更加紧密了,你能窥伺我的记忆,我也能探知你的生活,这很公平,是不是?”
“我对你烂死的记忆没有一点兴趣。”舒凝妙依旧毫不留情地刺痛他。
微生千衡抬起脸,神色如常地看着她:“所有事物都会腐烂,除了你和我。”
舒凝妙捂住胳膊,肌肤浮出一片鸡皮疙瘩。
一阵不知道从何而来的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将病房里的窗帘吹起,原本站着微生千衡的地方空无一人。
男人的声音像一阵风,眨眼消散在空气里,不留痕迹。
她汲着鞋下床,想将窗户重新关上。
风呼啸着吹过她耳朵,在很高的空中打着圈,卷起一片叶子,柔软地停留在她的额头,带着点阳光的暖意。
有一只手移开那片叶子。
霄绛抓着叶柄,倚坐在窗台上,在叶片后瞧她:“你每次看到我的表情,都好像很不想见到我似的。”
舒凝妙的目光终于移开:“我以为是别人。”
“这里是十九楼。”霄绛望着推开的窗户:“还有别人?”
“你也知道是十九楼。”舒凝妙脸上神色松懈了一些,恹恹地啪嗒着拖鞋往回走,撑手坐在病床上:“怎么不走正门?”
“被登记了,那群人又要说我不做正事,省得麻烦。”
霄绛观察她的表情,舒凝妙还是老样子,霄绛看不出别的情绪,只觉得她脸色比平常白,眼下也有片萎靡的淡青色。
女人想拍拍她的头,手转了个弯敲了下自己,突兀地来了一句:“对不起。”
舒凝妙没想过她会突然冒出句道歉,闻言顿了两秒:“对不起?”
“要怎么说呢?”霄绛抓抓长发,从窗台上跳下来:“我不应该听那个死金毛的……”
舒凝妙侧过脸,半晌,摇了摇头。
“我挺自私的,对吧,我那时候明明猜到了,却拦着你不让你多想。”霄绛三步并两步跨到她面前,抓住她肩膀,认真又严肃地盯着她:“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做得这么离谱,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什么都不听了……”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舒凝妙的指尖正悬在她张合的唇瓣前。
“那你要怎么回庇涅?”
舒凝妙俯身压低声音,沉静的眸光冰冷砭骨,直直望进她瞳孔深处。
女孩的指腹轻轻压在她唇角边,示意她别再说话,声音低得仿佛t泡影,如烟雾般消散:“别再说这种话了。”
霄绛唇瓣颤了颤,紧绷抿成一条线。
“如果我是你,我会优先保全自己。”
舒凝妙撤回身子,半靠在床边,眼神平静而坦然,一贯如此坚定:“我们是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安然无恙地脱身。”
霄绛两手插兜站在原地,撇过头,一动不动。
舒凝妙偏过头,撑着脸看过来:“你该走了,等会医生还要查房。”
议会现在正是紧张的时候,如果不是这家医疗所距离联合大厦不远,霄绛都很难溜过来。
霄绛反应过来,打开窗户,想起什么似的突然扭过头喊她:“有事来找我,舒长延现在不在,我会照顾你的。”
舒凝妙呛得咳了两声,仰头想了一会儿,说道:“对了,再过两天我就能出院了,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事?”霄绛挥挥手,想都不想应下。
“我想去联合大厦实习。”舒凝妙眼睫垂落,声音沉而慢,仿佛每说一句话的时候都在思索什么:“想请你作为我的申请人。”
霄绛眉毛皱起来:“现在?你确定现在要去联合大厦实习?”
舒凝妙毫不避讳地直视她的双眸。
“你干什么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现在去联合大厦实习又不会给你加学分。”两人对视片刻,霄绛率先挪开目光,眉间逐渐聚拢。
“对了。”霄绛想了半天,生硬地转移话题:“他们跟你说过没?你申请重点家属的身份,可以离开主都去避险。”
“庇涅的事是庇涅的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霄绛将手覆在她手上:“你走吧,去找个漂亮的地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等你哥回来。”
从伽勃回来后,她的脑海里除了求生的本能,几乎是迷茫的。
疗养给了她喘息的时间,这些天她一直在思考破局的办法。
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她可以逃到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却改变不了半点现在发生的事,舒长延还没有回来,她必须回到庇涅,她必须做些什么,为了掌握主动权,也为了不再让舒长延重复上一次的颠沛流离。
作为在读的学生,若想进入联合大厦只能以实习生的身份,正好科尔努诺斯停课全面停课,为她提供了不出格的借口。
联合大厦作为庇涅的权力中枢,在如此关键的时刻,获得实习机会并不容易。
但如果有在任的高层作为推荐人,事情就会变得简单得多,此外她被媒体报道的影响还在,她不介意利用自己能利用的所有东西。
舒凝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干燥的掌心上有很淡的疤,虎口覆着一层茧,这是她无数次训练留下的痕迹。
站在即将撞上冰山的巨船,闭上眼睛就可以不必看,但闭上眼阻止不了崩塌的船只,也阻止不了身体随着环境坠落。
从入学的前一天,她都在逼迫着自己直视残酷的事实——她有一天会死,所有人都会想要逃避,她也不例外。
如果接受不了所有发生的痛苦和无奈,就这样逃跑,她就永远也无法在前方找到命运的出路。
霄绛定定地看着她,晨光里舒凝妙垂目观鼻,眼睫轻轻一颤,身体绷得像一条弦。
“算了。”她蜷起指尖,手心是冷的:“我不走。”
第153章 漆身吞炭(2)
出院回家后,舒凝妙把去联合大厦实习的申请书打印了出来。
虽然申请书的链接就放在联合大厦的网站上,任何人都可以下载,但如果没有推荐人,这份申请书甚至进入不了筛选阶段。权力是流通之物,却只在固定的路线里流通。
各大院校停课,人心惶惶,想借此进入联合大厦的不止她一个人,她想和别人竞争这个机会,优异的成绩、拔群的表现都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优势。
最重要的还是推荐人。
霄绛见劝不动她离开,答应下来帮她当申请人,霄绛虽然不会写庇涅文字,但还是歪歪扭扭地给她签了名。
一个推荐人还不够保险,因为把从实验基地拿出来的资料交给了维斯顿,这段时间两人心照不宣地没有联系,以防被查到什么瓜葛。
怀璧其罪,她小心谨慎,也不想在这种事上横生枝节。
偌大的别墅内,空空荡荡,只坐着她一个人。
窗外的月光淡淡地融入室内,笼罩在她身上,舒凝妙坐在桌前,手压在桌面字迹端正隽秀的申请表上。
重新打开终端,清除掉这段时间其他人发来的寒暄,她划过一排的联系人,在羽路的名字前停下。
羽路得知她想去联合大厦实习,怔了怔,良久后才开口说道:“会很累。”
他停顿几秒,觉得脱口而出的话有些多余,转移话题,关心了几句,爽快签名,还顺便帮她写了一封推荐信,不愧是秘书出身,格式规范文本体面。
有了板上钉钉的推荐,舒凝妙整理好资料,将申请表发出去,不到一个工作日就收到了面试回复。
面试地点当然在国立联合大厦。
连着下了四五天的雨,这天难得晴天,衬得中枢庞大的金属建筑反射出玫瑰般绚丽的颜色,由于联合大厦的特殊构造。
晴天浩大时,周围看不见任何阴影。
她对联合大厦并不陌生,却是第一次以这样的身份走进去。
主要负责面试她的是一名年长的女性,不刻薄,也不和善,没有问什么刁钻的问题,舒凝妙的履历在简历上标注得很清楚,完美到挑不出什么错处,更何况实习生的工作都是些不重要的杂活,谁来做都一样。
“我的名字,孙重青,城市规划办公室的主任,欢迎你来学习。”女人轻淡点点头,眼神仿若实质一般落在她身上,打量片刻后,还是云淡风轻地提醒她:“不过要记住,在联合大厦,你的异能不会像在外面那样备受优待,好好做自己的事情。”
她有所察觉,这些部门以文员为主,战斗系异能者没有优势之处。
城市规划办公室属于发改部门,主要负责城市项目,需要归档大量记录资料,这些琐碎冗杂的活计,不出所料之后要让她负责。
她嘴角扬起微笑,脸上没有任何不满,对派下的活照单全收,礼数周全、人情练达,女人点点头,才领着她介绍给办公室的其他同事。
办公室里只坐着三个人,靠近门的是一位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她对面是一位比她年纪稍微大几岁的女生,坐在主控终端前没有回头的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人。
因为还有外派工作,有一半的同事不在办公室,这才急需她这个新来的处理数据。
孙重青领着她简单介绍了一圈,随便给她安排了一个位置,成叠的数据立刻就砸在了她的桌子上。
这工作确实不算困难,只不过是机械性地整理庞杂的数据,对面的女生稍微提点了两句,她就能完全上手了。
她从容地开始从第一份开始录入。
手边的资料肉眼可见开始减少,她的视线又飘忽不定起来。
全景透明的玻璃窗外,金属幕墙反射的光线比直视日光还要强烈,像着了火似的,她敲击着键盘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
视线穿过面前的台式终端,对面原本坐着的齐耳短发的姑娘不见人影,取而代之的是撑着胳膊看她的微生千衡。
微生千衡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长发高高束起,苍白的脸上显现出瓷一样的非人质地,手指缓慢地摩挲着桌面,眼睛黑洞洞地看着她,不躲不避。
她喉头微动,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
她不能出声让他滚,也不能给他一拳把他的幻觉打碎——如果她不想被别人诊断为神经病的话。
微生千衡无辜地看着她,忽地张开唇。
“喂?喂喂喂?”柔和的女声打断她的出神,对面的短发女生几乎整个人探出身子,想要用手够到她:“你在想什么呀,发呆呢?”
孙重青跟她介绍过,对面这名齐耳短发只比她大几岁的女生名字叫陆灵,前几年从科尔努诺斯毕业。
舒凝妙迅速反应过来,轻笑一声:“不好意思,学姐,阳光有点晃眼睛。”
“我也觉得,但孙姐老说该让我们多晒晒太阳,省得骨质疏松。”陆灵落回自己座位,轻松地把她拉入“我们”的范围,俏皮地眨眨眼睛:“太好啦,终于有个人陪我吃饭啦。”
“你的名字好眼熟,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她手上活不停,嘴也没闲着,猛地一抬头:“对对对,t你上过新闻!”
她的话密集得插不进第二个人,换气的工夫都塞得满满当当:“太厉害了,你真的冲进了火场去救你的同学吗?伽勃危险吗?什么样子啊?你有没有看到过因妥里人?他们是不是长得特别丑啊?”
面对这一连串炮弹似的问题,舒凝妙一个也没有回,只是挑了个最不重要的话题:“你一般中午去哪里吃饭?”
陆灵果然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问题被拨了过去:“去负21层的食堂,那里有家炒菜不错,要不中午我们一起去吃吧,李姐自己从家里带饭,每次都是我一个人吃,可无聊了。”
舒凝妙应了声好,视线重新放回面前的台式终端。
陆灵在沉闷的办公室里有着旺盛的表达欲,而舒凝妙有着丰富的套话经验,相处起来一拍即合。
一顿饭的时间里,她已经连顶头上司孙重青家的小孩考多少分都一清二楚。
办公室里的另一个女人叫李姚,陆灵喊她李姐,要求严格,人也严肃。而靠门的男人叫肖因,不怎么说话,俩人是办公室的骨干,负责比较核心的工作。
也就是“基路伯计划”的城市铺盖。
第一次听见基路伯计划,还是从林生义口中得知,这个计划可能和上一次行使者在因妥里全灭有关。
再一次听见“基路伯计划”,她恍若隔世。
如今她才完整得知这个计划的全貌。
这并不是内部全然保密的计划,只不过分支繁冗,普通人很难完全窥见全貌,但结合她所了解的一些事,已经大致能推出来轮廓。
“基路伯计划”中的“基路伯”,是传说中的天使,通常被视为守护、荣耀、智慧和启蒙的代名词。
以此为代号的“基路伯计划”分为两部分,最核心、最广泛的内容她早就接触过,其实就是“潘多拉世俗化”,维斯顿给她的心石、舒长延给她的奠-04绝缘晶体子弹,都是潘多拉世俗化的产物。
城市规划办公室主要负责的是潘多拉在城市运输流通的规划布局,也就是人们偶尔能在主都看到的流通潘多拉的管道。
潘多拉世俗化的主要目的,是通过广泛地让普通人运用潘多拉,从而达到削弱异能者存在的效果。
而这只是研发建设等方面的内容,还有相当重要的另一方面,源自林生义那次无意中露出的口风。
陆灵这样的基层职员对此一无所知,她猜测另一部分应该由军部负责——军部负责什么,不言而喻。
无论是清除行使者,还是执意挑战因妥里,她已经明白了这个计划的根基。
所谓“基路伯计划”,意在守护以自然人占绝大多数的全人类的生存与地位,构建一个相对平衡的环境。
从大局上纸上谈兵,这似乎对绝大多数人都有好处。
经历以微生千衡作为“处刑人”主导的多年屠杀、阿契尼的恐怖威胁、如此种种无数起异能者闹事。
面对异能者的肆意妄为,普通人没有任何抵挡的能力,心里留下恐惧忌惮再正常不过。
说到底,微生千衡要对此负大部分责任。
她顿了顿,笔尖用力地压下去,刺破了手下的白纸。
三百年前,是他执意要血洗议会,持续制造恐慌,苟活到现在又造出阿契尼,煽动他去恐怖袭击,导致庇涅混乱不堪。
他终归也是个行使者,曾经为了保护庇涅不惜性命远赴战场,究竟为什么和议会、和这个世界过不去?
仿佛就是为了混乱而活着,到处制造争端、制造恐慌。屠戮活人,却又矛盾地建立教会庇护将死的曼拉病人。
她只觉得疯狂又可笑。
舒凝妙捏了捏鼻梁。
对面的陆灵站起来往外走,看她拿着笔用力戳纸:“休息时间,你就别看啦,工作不会越做越少,只会越做越多,我先去一楼吃个点心,每天这个时间茶点都是免费的。”
免费的点心似乎味道不错,他们陆陆续续地走出去,办公室里竟然只剩下她一人。
舒凝妙垂目,装模作样打了会儿字,察觉到这层彻底没人之后,迅速起身抓起终端刷开电梯,按亮七十二楼。
终端上的聊天界面只有一个简洁到没有意义的句号,维斯顿已经心领神会地帮她开启了权限。
电梯运行到七十二楼,发出叮的提示音,与此同时,代表顶层的数字闪了一下。
舒凝妙眼皮一跳,顶层是行使者的休息室,虽然大部分行使者都参加了此次因妥里的任务,但还留有部分比如霄绛这样的行使者作为安全保险。
差点忘了,还有顶尖的异能者在联合大厦活动,留下的不止霄绛一个人,她的活动不能太出格冒险。
第154章 漆身吞炭(3)
眼看电梯已经到达,她飞快闪进维斯顿的办公室。
横七竖八的杂物堆放在偌大的办公室里,纸张歪歪斜斜地叠在地上,堆满一屋,简直无从下脚,男人侧倚在沙发上,撑着脸上的眼镜,镜链挂在耳朵上,脸也泛着不健康的色泽。
维斯顿头转过来,绿色的深瞳转向她,镜片在日光下闪烁,比她想象中更疲惫,他脸色天然使人感到几分不快,但对舒凝妙来说无效。
她掠过沙发上的男人,直接省略了客套的流程,径直在办公桌前坐下。
眼看她没有打招呼的意思,维斯顿走过来,阴影从她身后笼罩时才能察觉他块头不小,男人苍白的手撑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将台式终端解锁。
“简直就像你自己的办公室一样,舒凝妙小姐。”
“你的就是我的。”舒凝妙伸长手臂按在桌面,身子往后倾了倾,侧靠在头枕上,一句话堵住他的嘴:“我出钱了。”
清透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的声音比平时更沙哑,更疲累。
“既然如此,怎么不物尽其用。”维斯顿摘下镜片,靠近她微微低头:“这个时候来联合大厦实习,看来我给你治疗的时候忘了修好你的脑子。”
他的冷言冷语,舒凝妙自动过滤,完全当作没听见。
“你是不相信我……”他顿了顿,似乎刚刚已经在镜片后将她剐过一遍:“非得自己蹚这趟浑水?”
舒凝妙操控着终端,一心二用地听他说话,半晌没回话。
维斯顿摁了摁眉心:“说话。”
舒凝妙曲起胳膊,从容冷静地回答他:“一,方便我和你见面;二,我要想办法接近卢西科莱,了解因妥里的最新消息。”
她连资料都已经给了他,还有什么不信任他的理由,她不是专业的研究员,对兰息的研究并不熟悉,沿着这条线索继续追寻下去,必须得到维斯顿的协助。
无论如何,维斯顿是她目前的最佳盟友。
“主要是为了舒长延,对吧?”他没动,半晌后才动了动唇形,用连她都听不见的声音说。
“什么?”舒凝妙蹙眉。
维斯顿直起身,垂眼望她,像往常一样嘲弄,舒凝妙抬头看他,他很快又将视线重新转回终端上:“没什么。”
她没那么好糊弄,还在盯着他。
“别看我……你给我的东西,我拷贝了一份电子档——加密保存,手,往下移,在那份实体芯片里。”
舒凝妙终于放过他,转回视线,随着芯片插入,终端上跳出读取中的字样。
维斯顿极轻地啧一声,转移话题:“整个文档都是古庇涅语记录的,但是末尾都有国立研究中心的盖章。这东西是你从伽勃公海底下那个研究中心带出来的?”
舒凝妙没意外,她能查到的东西,维斯顿没理由不知道,把东西交给他时,她就已经默许了维斯顿的插手。
她滑动鼠标:“里面是什么内容,你翻译完了吗?”
“暂时翻译了前十四页。”
进度条走完,终端上显示出经过扫描的资料页面。
他俯身用指尖点过终端:“但后面的内容我也大致看了,你带出来这个文件夹里的所有资料都来自同一个实验,实验的负责人是兰息。”
维斯顿将兰息这个名字重复了一遍,他的古庇涅很标准,兰息的音节在他口中十分优雅。
“我查过了历来研究中心的主要研究员,没有这个名字的痕迹。”一说到这里,维斯顿唇角兴致盎然地翘起来:“但主持过如此复杂的实验,怎么可能是个连名字都留不下的普通人——只能是被人为抹去了。”
舒凝妙支着下巴微微点头,支持他的观点。根据她推测出的时间线,微生千衡死后兰息一直在t继续研究潘多拉和曼拉病,直到在平邑的实验基地失踪。
兰息失踪之前一直在和艾德文娜正常联系,俩人都没有提到过议会清洗,他和微生千衡做的事应该是无关的。
如果还有什么让庇涅将兰息抹去的理由,就只能是兰息主持的实验了。
舒凝妙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幕回忆。
“是因为人体实验吗?”
维斯顿挑眉:“我猜测是这样。”
舒长延告诉过她,六年前前任部长孙宇呈叛变后重启了一处废弃基地,后面又因为人体实验被庇涅注意到,最后才遭到清洗。
她捕捉到『人体实验』这个禁忌的关键词。
孙宇呈是被微生千衡控制的,但微生千衡是个大文盲,死前也没什么科学研究精神——他控制孙宇呈企图继续兰息的研究,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那他的实验目的是治愈曼拉病吗?”她粗略地扫过这些数据,变化太过精细,她一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内容,但艾德文娜那些信里提到过兰息一直在为曼拉病奔波,实验的目的大概也不会有其他可能。
“有可能,但这只是一小部分资料,我不能断言。”维斯顿给她指出:“缺少前半部分的资料,我看不到受试者原本的身体数据,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罹患曼拉病。”
舒凝妙尝试推断:“除了曼拉病,我想不到必须以人类为受试者的理由。”
“这二十五页里一共记录了七个生物的身体数据,并不只有人。”
舒凝妙眼睛微微睁大了些。
“准确来说,其中只有两个人类,其他的都是海洋生物,我翻译出的前十四页是两位人类受试者的报告。”
维斯顿一本正经的声音从她头顶上传来:“其中实验变量是一种我查不到的无规律代号物质——有可能是他自己命名的,通过注射的方式共同存在于受试者体内。”
注射……微生千衡控制时毓的灵感不会就是来自他吧?
舒凝妙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那……注射之后,这些生物有了什么变化吗?”
“从受试人的数据来看。”维斯顿说道:“身体指标趋于标准,血红蛋白回升了,甚至连C反应蛋白都在降低。”
“这是好事吗?”
“你看。”维斯顿直接点击快速翻到最后一页,指尖划过日期:“10月7日他还维持着近乎标准的身体指标,10月8日舒张压就已经完全消失,也就是说,受试的两名人类全部在最后一天毫无预兆地暴死了,这场实验其实是失败的。”
舒凝妙默默地盯着终端的屏幕沉思。
“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这种操作都已经违反了研究规范。”维斯顿眯了眯眼:“……所以我粗略认为这是被庇涅禁止的原因?”
“不对。”舒凝妙靠近终端屏幕,突然出声。
“哪里不对?”维斯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其他生物没死?但特殊保护条款只限于人类。”
“不是。”她出声道:“是日期。”
舒凝妙伸出指尖,轻轻摩挲着最后一页记录的日期,对于实验来说,时间是最无法作假、无法省略的一环。
“最后一位受试人……死亡的日期。”
维斯顿盯着报告上的日期,读出来:“381年10月8日。”
未历347年,平邑基地出事。
艾德文娜留下的那些信件都表明兰息同年在平邑失踪,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347年,兰息就已经失踪了。”舒凝妙的心脏剧烈地跳起来。
记忆像这些数字激起的尘埃,一粒粒地从脑海里浮动。
“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失踪的?”维斯顿立刻察觉到重点:“不奇怪,他失踪可能是假的,或许是为了逃避伦理审查。”
“你是笨蛋吗。”舒凝妙靠近他,抬手按住他两边脸挤压:“他和艾德文娜是同期,他活到381年都一百多岁了!”
维斯顿苍白的脸颊迅速浮起血色,掰开她的手,用力抓住她手腕:“那就是有人在冒充他,总不可能是他插着尿管顺利避开了所有海防潜入了基地。”
“不是的。”舒凝妙笃定。
她看到这个数据时,第一反应也是微生千衡篡改过,但日期后负责人的签名和她在照片、画像上见到的一模一样,出自兰息的笔迹:“我见过他的签名,这就是他的签名。”
维斯顿脸色平复了一些,冷静道:“你宁愿相信一个活了一百多岁的超人老头飞天遁海记下了这些数据,也不愿意相信世上有第二个和你一样无聊到潜入这个废弃基地的人。”
舒凝妙没有回他。
微生千衡借助孙宇呈的身体,也只是组织研究人员继续兰息的实验,说明微生千衡可能根本就不懂这些研究,更遑论亲力亲为,执着于观察实验对象、签下名字的只有可能兰息本人。
兰息很有可能还活着,至少活到了381年之后。
他为什么要重返伽勃基地观测曾经的受试者,记下这些数据,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如果兰息还活着,微生千衡知道吗?
微生千衡比她先一步出现在伽勃的基地里,如果他看到了这些资料,没道理看不出端倪。
他们之间有过联系吗?
她不知道。
兰息的立场。
她也全然不知。
舒凝妙的唇紧紧闭上,维斯顿看她头脑纷杂到空白的样子,轻轻推了下她的脑袋。
维斯顿瞥了眼窗外:“下午茶时间结束了。”
舒凝妙下意识迈开腿。
维斯顿叫住她。
“如果你坚持认为这位『兰息』还活着。”维斯顿抱手而立,他不知道她为什么担心,但知道她在为什么而担心:“也不用太担心,他已经平静安稳地渡过了数百年的岁月,为什么要在此时此刻打破它?”
他的话一瞬间点醒了她,那些纷乱的念头暂时消失。
摁下电梯,舒凝妙突然回头。
“谢谢。”
维斯顿看着她,思绪不由自主地飘散开来,舒凝妙对他说过很多次谢谢,或戏谑或敷衍。
他看着她,从学院走向更高的地方,和初见时已经面目皆非,她的傲慢、她的自我被磨成了更精细、更隐秘的品格,他倒觉得她永远颐指气使、永远不识人间的样子也不错。
他比她更早知道,成长的尽头是疲惫和麻木。
电梯内。
舒凝妙面无表情地盯着电梯的屏幕,手指蜷紧,原本应该向下的电梯忽然改变往上,直直向最高层运行。
她不知道原来联合大厦的电梯还有优先级,其他楼层偏偏还有权限不能中途离开——不管是谁,她现在都不想碰见。
电梯停在行使者休息室的楼层,叮的一声打开大门。
难怪……优先级别这么高。
她站在角落低着头抱臂,瞥见地板上投下的高大影子。
对方的目光久久落在她身上,讶异开口:“你怎么在这里?”
舒凝妙抬起头,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头耀眼的金发,打着发胶,如同一头傲然挺立的狮子。
她看了看勒克斯,又看了看楼层。
是这层没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几乎不带一丝情绪:“你已经成为行使者了吗?”
勒克斯那张阳刚之气十足的英俊脸庞此刻竟然显得有些心虚,还想开个玩笑缓和气氛:“怎么这么快就不叫我老师了。”
舒凝妙没说话。
“你原本想去哪一层的?”勒克斯看着电梯的屏幕,回首望了一下舒凝妙,解释道:“我还不是行使者,预备役、预备役,不过应该快了。”
是快了,等因妥里的那些行使者死了,就能空出位子让他晋升。
舒凝妙仍旧不开口,电梯里死一般的寂静。
勒克斯头埋得很低,放在电梯上的手握得很紧,一点点滑下来:“你在怪我?”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电梯中回荡,与那时他对林生义的豪言壮语交织重叠。
他说林生义和他的父亲都是贩卖战争的胆小鬼,投机倒把的油滑商人。
他说他是英雄时代出身的孩子,为了成为英雄、为了加入行使者可以付出生命。
一阵凝固般的寂静后,舒凝妙的声音堪称轻柔:“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和你的父亲,没有区别。”
第155章 漆身吞炭(4)
沉默半晌,勒克斯勉强笑了两声。
舒凝妙侧身掠过他,走出电梯。
时间掐得刚刚好,同事陆灵果然刚结束下午茶回到办公室,抬头问她去哪了。
她自然地在陆灵对面坐下:“本来想去一楼吃点东西的,没想到被行使者叫的电梯带上去了。”
“哦。”陆灵丝毫没有t怀疑:“现在楼上还有行使者吗。”
“当然有,不然我们的安全怎么办?”孙重青把新来的资料拍在桌子上,淡淡道:“不过似乎因为人手不够,从下级调了不少人过来,现在负责防卫的也不都是行使者。”
女人想了想,吩咐他们:“最近不安全,如果住得远,可以早些下班,不用跟我报告。”
等顶头上司走了,陆灵才把头探过来跟她说小话。
“保护我们——应该只是为了保护代表吧,我上次碰见他,他身边的人多得简直要把我挤到茶水间去。”陆灵侧着头,手指比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轻轻咻了一声:“现在有好多人抗议让他下台,他应该很怕自己……”
舒凝妙手肘撑在桌上:“你是什么时候碰见他的?”
“哎~没想到你会对凑热闹感兴趣啊。”陆灵随口说道:“只要议会开会他都会过来,所以有很多人想碰碰运气。我那天下午看见他,也想跟他合影来着,但连脸都没看到就是了。”
舒凝妙说:“这样啊。”
联合大厦周边地价昂贵,一般人很难负担租住的费用,陆灵说自己来回通勤要四五个小时。
因此领导发话后他们也不客气,办公室里的人很快走空。
舒凝妙成了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她住得近,而且作为实习生,很“乐意”加班。
如此以来数天,她表现得仿佛一名真正的,普通且上进的实习学生。
“不敢”抱怨自己比普通员工更繁琐更无趣的工作,对同事的帮忙请求从不拒绝,兢兢业业地完成每一项任务,仿佛想要给所有人留下好印象似的,永远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
她能力拔尖甚至连别的部门都有所耳闻。
维斯顿怀疑她的积极表现是干什么坏事的前摇,要憋个大的,却又推断不出她的想法。
毕竟她做事确实不敷衍,之前被强迫着帮他改试卷也没出过纰漏。
如果放在以前,舒凝妙老老实实任由庸碌的同事把所有事推到她头上,他会觉得其中一定有鬼。
但现在这个时候,他就当她是为了现实忍气吞声吧。
鉴于她的前科,维斯顿还是冷着脸反复对她耳提面命:“托你的福,研究中心现在所有的通风管道都通了电网。你最好不要试图在联合大厦再来一次,像虫子一样被电死。”
事实上,她也真的什么也没做。
上班、上班、上班。
上学还有休息日,上班却没有完全休息的时候,哪怕是法定的休息日,办公室的老人也经常口吻温和地拜托她来值班,任务完成得越快,她得到的任务就越多。
但是正合她意。
她整个人的心思都放在如今的战况上,根本没心思休息,她想接近卢西科莱,观察卢西科莱,就必须长时间待在联合大厦内。
一旦离开联合大厦,她就不会有丝毫接近被严密保护着的现任代表的可能。
不断地接受更多的工作、被前辈推脱值班的任务,她才能理所当然地延长下班的时间,更久地待在联合大厦。
但是正如陆灵所说,她即便在大厦内偶遇卢西科莱,也不一定能在众目睽睽下近身,更别提套近乎。
如果想从他身上获取什么信息,身为议员的维斯顿做起来显然会比她方便得多。
这也是维斯顿上来就质问她“是不是不相信我”的原因。
她想接近卢西科莱,并不是想和他套近乎,也不是想从他口中得知什么消息。
从人群中隐秘地注视着中年男人的灰白发丝,一遍又一遍目测彼此的距离,记录下他每次离开会议室的时间,推测出他可能出现的时间和地点。
作为保险——她想暗杀卢西科莱。
她知道战争的方针并非一人所能决定,她和卢西科莱也没有个人意义上的恩怨。
但因妥里的战场要是发酵到微妙的状态,她杀掉卢西科莱或许是最快也最简单的办法。
她琢磨过无数次上一周目因妥里全体行使者阵亡的消息,还是觉得全体阵亡的原因处处透露着诡异。
因为根据基路伯计划,庇涅本来就打算同时解决因妥里和行使者两个问题。
最后达成如此称心如意的结局,必然有庇涅插手。
但这是靠什么实现的?
如果投放大范围热武器,首先会误伤大部分普通人,因妥里的资源也会受到破坏,其次对于异能者来说,大范围热武器不一定能起到作用。
她能想到的,就是『潘多拉世俗化』还研制出了在奠石子弹之上——更机密的、针对异能者的东西……像异能无效化之类的。
研制出像微生千衡异能一样场地无效化的武器没那么容易,只要借着身体检测之类的理由糊弄,像她对付时毓那样,将奠石想办法弄进他们体内就行了,注射、吸入,随便什么办法都可以,像昭这样的异能者一旦被限制异能,体能可能都比不上学校里的普通人。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舒长延也在其中,没人知道他其实不是异能者,只要他在,就还有可以突破的地方。
她不会将希望寄予任何人的良心,也不愿等着未知的可能的结果降临,她,只相信自己用双手开拓的后路。
议会的现任代表死亡,主和的自由党肯定会冒头,在内乱的状态下,军部无法应付两头的问题,哪怕被迫暂时停战,至少能给战场留下喘息的时间。
一旦因妥里战争有结束的苗头,她就必须开始提防议会的每一个决定,随时准备好暗杀卢西科莱,扰乱庇涅接下来的动作,为舒长延争取机会。
哪怕已经彼此坦诚,这个疯狂的理由,她也绝对不能和维斯顿说。
维斯顿不会赞成死亡率大于成功率的计划,况且她也只是作为备选在收集情报,如果没有演变成上一周目的事态,她就没必要制造混乱。
所以,她暂时只需要做好这些无聊的工作,以再正常不过的姿态出入于大厦就够了。
她履历清白,交际圈体面,没有发表过任何激进的言论,连再警惕的安全员也找不出她的可疑点。
——如果艾瑞吉没给她发这则消息的话,她的准备或许会更完美一点。
离开联合大厦时天色已经很暗了,车平稳地行驶在路上,司机坐在她前面,转动着皮革包裹的方向盘。
舒凝妙没有抬头,瞥了一眼专心盯着路况的司机,目光落下来,停在手里的终端界面上。
从伽勃回来之后,艾瑞吉时不时会给她发两条消息,像给上司汇报进度似的。
——她已经回到新地了、在孤儿院里帮忙、教会收紧了孤儿院的预算、孩子们每天都吃不饱,所以她又去打工了、在新地打工很辛苦,但工资非常少……
舒凝妙回复她的是冷漠的转账消息,但她没有收。
舒凝妙从头审视一遍,自认为这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对话,不包含任何隐藏的危险信号。
但今天的这则消息不一样。
『我们有钱了』
艾瑞吉给她详细描述了非法所得的经过:『我们找到了一座边缘的教会,里面的每个修士都吃得滚圆,脸上的肉堆得像坐山,坐在椅子上都掏不到屁股底下的经文,所以我们把他们房间里值钱的东西都拿走了,给孩子们买了吃的,剩下的都用来做正事了』
舒凝妙读完最后一个字,拇指摩挲过终端的边缘,眼睛也不眨地摁下删除。
如今秩序井然的主都都在躁动,三不管的新地应该更加混乱,自卫队应该没空抓艾瑞吉这样的小偷小摸。
她在意的是艾瑞吉信息里提到的『我们』。
『我们』不可能是艾瑞吉在科尔努诺斯的朋友,和她一起行动的自然也不会是还流着鼻涕的小孩。
那只剩下一种可能,『我们』是新地剩下的普罗米修斯成员,艾瑞吉所说的正事……
舒凝妙阖上眼,娴熟地将【嫉妒】状态窃取的异能转换为『神经连接』,潜入终端巡视了一圈,没有其他端口留下的痕迹,没有被窃取过的痕迹,好在艾瑞吉没有直接打出普罗米修斯的名字,这条消息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退出神经连接,重新打开消息界面,点进早就屏蔽的科尔努诺斯校友群。
上次打开这个群,是为了追查普罗米修斯的相关消息,第二次打开,竟然还是为了同样的目的。
鱼龙混杂的学生群聊,捕捉普罗米修斯的消息要比所有新闻都来得快……毕竟群里有近千个正处在最好奇年纪的同龄人啊。
指尖划t过一串又一串飞驰而过的消息,舒凝妙从提炼出普罗米修斯的字眼,终于确定了一个信息。
艾瑞吉在重新组织普罗米修斯。
很聪明的一点是,他们没有打着反对潘多拉的旗号——现在已经没人在乎这个了,而是复活了一个全新的普罗米修斯。
现在的普罗米修斯利用现在主流的声音,打着反对现役议会的口号,但声音并不尖锐,没有组织什么暴动闹出丑闻,平时只是做做好事、救助病人,这点艾瑞吉擅长,也很符合喜爱慈善的富人口味,意外博得了大多数人的好感,在普通人口中风评不错。
只是太圆滑、太老练……简直不像是艾瑞吉一贯的风格。
舒凝妙将手支在窗边,车窗外是横跨公路的天桥,她极目远望,地面上闪烁着无数斑斓的车尾灯,如水流一般均匀地划过,一派繁华宁静。
她思考了一会儿,想通了,或许是梁思燕还有力气帮忙,或许是艾瑞吉灵机一动。
反正她原本保下普罗米修斯的目的就是这个。
司机把车停好,跟以前一样等她下车,车安静地停留在院子里,最后一点引擎声也逐渐平息下来。
她合上车门,周围一片寂静,安静得连一声蝉鸣也没有。
微风吹过,片叶不惊。
舒凝妙的手还搭在车把手上,微微偏了一下头。
视线。
她最先感觉到的是异于常人的视线,然后才是微弱的呼吸、心跳。
有人在看她。
院外的绿化茂盛,雅致的地灯不够明亮,只能从繁密的枝叶中透出来一线,背后仍是黑洞洞的未知。
司机在车里闷咳了两声,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回响。
她垂下的另一只手,指节保持着完全自然的弧度,只有无名指的指尖轻轻颤了颤。
没有给他人留下一丁点反应的机会,潘多拉瞬间凝实打在她正对面那棵树中心,舒凝妙忽地转身厉喝,整个树干四分五裂骤然炸开,如果换成真人,怕是连尸骨都已经炸得粉碎。
正好赶在她【嫉妒】状态毫无战斗力的时候,若是来人棘手,她先下手震慑施加压力,局面会更有利。
舒凝妙扶住车门,缓缓抬手,分裂的碎木浮上天空,原来的地方露出一片挡无可挡的空隙。
第156章 漆身吞炭(5)
司机在车内吓得缩作一团,颤颤巍巍地把双手举了起来。
舒凝妙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飞尘四起的树隙。
半晌,一只熟悉的红棕色薮猫无声无息地蹿了出来,柔软的爪子无声落在草地上,一双金黄的眼睛盯着她。
那道令人如芒在背的灼热视线消失了。
舒凝妙又往黑暗中看了一眼,确定那里没有任何动静之后,目光逐渐平静下来。
她敲敲车窗:“你回去吧。”
司机干笑着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麻利踩下油门,车碾过道路的声音渐远,薮猫才晃动着尾巴,大摇大摆地进了院子。
它尾巴砸在草坪上,甩过去草屑四溅,像一条长而坚韧的钢鞭,在地上留下道泥印子。
舒凝妙观察它的皮毛,光滑柔顺,不像是跋涉流浪过的模样,之前在伽勃太过混乱,她没精力注意它的去向,谁能想到这只薮猫如今竟然又跨越数千公里的距离找到她面前。
不过它本来有过从新地突然出现在校园的先例,这时出现在她面前已经不能叫她惊讶了。
薮猫优雅迈步到她腿边坐下来,用爪子挠了挠嘴筒,夹着尾巴低低叫了一声,一副讨好卖乖的模样。
“别过来。”舒凝妙不吃这套,只是拎起包背到身后,走到门前,警告性地瞥它一眼:“我不会养你的。”
它本就来路不明,尤桉他们善心泛滥,不代表她也一样。
薮猫拖着尾巴跟着她走了几步,前爪按在地上,委屈地趴下来,就这样看着她。
舒凝妙靠在玄关瞥它。
薮猫:“咪咪。”
门咔嗒一声,在它面前无情关上。
屋内重新陷入安静,但舒凝妙能听见门外属于兽类的小声呜咽,过于敏锐的听力能让她清晰地感知到它的所有动作,一会儿哼哼、一会儿抠门。
她当作没听见,照常洗漱。
临近深夜,她刚靠在枕头上,那毛毛躁躁的动静也识相地安静下来,通人性得过分。
对于它的小动作她其实没有多烦躁。
经过这些天的研究,她发现一旦熟睡,有八九成的可能连上微生千衡的意识,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所以她很轻松地研究出来应对的办法——只要睡得不那么安稳就行了。
在睡觉时播放一些忽大忽小的噪声,就无法进入深度睡眠,长时间无法完全放松让她神经更加敏感,但只要没有微生千衡,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休息。
戒备着院子里还没走的薮猫,她没开音响,却难得一夜无梦,什么也没发生。
清晨的阳光照在她眼皮上,舒凝妙如梦初醒,悠悠走到窗台前,垂眼往院子里看去。
门前的阶梯上卧着一团柔软的红棕色,长长的尾巴从台阶上一路耷拉下来。
它还在昨天原来的位置,一动未动。
舒凝妙打开终端拨给管家,交代他修补一下草坪。
“大概一米是吗?好的。”管家谨慎地询问:“损毁原因是?”
“被猫抽坏的。”
舒凝妙忽略对面长久的沉默,顿了顿开口:“日常打扫的时候,带些生骨肉过来放在院子里。不……锁好门,别让它进去。”
她挂断通讯,刚坐在客厅的餐桌上,又有一则通讯跟着接进来。
打过来的人是她目前的顶头上司孙重青,虽然才大早上,她声音已经满是疲惫:“今天你先不用过来联合大厦了,外勤的人不够,麻烦你去个地方配合实地布控,详细内容我等会发你。”
舒凝妙没什么意见地应下,卢西科莱今天不上班,她待在哪里都没有区别。
门口的薮猫还听话地窝在院子里,没有扑过来靠近她。
舒凝妙一手划动终端弹出的信息,一边随手关上门。
薮猫小幅度地摆了摆尾巴,睁开一只眼皮瞥她,看她没有把它踢出去的意思,又闭上眼睛开始装睡。
孙重青给她发过来的地址在与聆天区相邻的恩仪区郊外,和时家的旧址离得不远,她依稀记得那边有片淡水湖,靠近静山,自然风景不错,在主都里算是个景点。
至于他们在布控什么,孙重青没有告诉她。
她的工作内容就是在四周巡逻,保证没有其他人妨碍他们的工程师接线——说到底,孙重青嘴上虽然说着她的异能没用,还是打算物尽其用,让她这个实习生来保障外勤。
外勤任务由孙重青直接派送到她的终端,确认后她的行程就开始在内部系统公开。
外勤任务有标准的执行流程,终端会同步刷新个人位置,确保她严格遵守规定。
也就是说,像这种普通的外勤任务,以她的等级没有资格申请特殊交通,必须得乘坐庇涅政府指定的公共交通出行,方便统一报销。
放着自己的车不能坐,还得将时间浪费在通勤上,她看了眼时钟,在脑海里规划转车行程。
庇涅的城市轨道交通相当普及,但因为长期开采潘多拉的需要,以高架单轨为主,这就导致寻找站点、乘坐电梯需要耗费不少时间。
这就是她不愿意坐轻轨的原因,跟着任务备注的站点辗转上车,已经是二十分钟后了。
好在列车上人不多,这节车厢里除了她只有几个乘客,舒凝妙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
没过两秒,她发现有点不对劲。
她好像有点晕车。
高速行驶的列车带来轻微的嗡鸣声,更让她感到不舒服的,是车底奔流的声音——出于效率考虑,不少轨道的下方会以隐蔽的方式同时安装运输潘多拉的管道。
列车疾驰而过,潘多拉的液体在管道中冲撞拍击,噼里啪啦地滚到她耳朵里。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没休息好,或许是对于潘多拉的敏锐感知让她有点恶心,舒凝妙将胳膊撑在腿上,扶住自己额头。
眩晕感压得她嗓子干涩,完全垂下头时,她却能感觉到一道隐蔽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一眨不眨,存在感极强。
熟悉得……就像昨晚在黑暗中窥视她的目光。
她像是被临头浇了一盆冰水,立刻用指尖掐了下手心,抬起头扫视长而窄的车厢。
另一头穿着学生制服的男女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座椅上翘着腿的几个人正专注地滑动终端。
没有人抬头,没有人在看她。
她的感觉不会反复出错……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看她!
不会是微t生千衡,他向来光明正大盯着她,没必要躲在暗处,那会是谁?
嘈杂的运行声、车底亢奋冲撞的潘多拉无一不在干扰她的判断力。
舒凝妙起身抓住车厢内的扶手,在颠簸中稳住身形,空旷的车厢里有几个人一览无余,她用余光监视着每一个人的举动。
列车已经驶离了中心市区,前方的路轨要穿过一条隧道,阳光被狭窄通道里的黑暗所吞噬,车厢顶部唯一的光源却没有亮起来。
整个车厢里只剩下移动终端幽幽的屏幕亮光。
“靠,没网了。”
那唯一的屏幕亮光也晃了晃,被主人百无聊赖地关掉。
黑暗中传来尽头那对学生的小声议论:“灯是坏了吗?怎么这么黑啊。”
“别怕宝宝,隧道一会儿就过去了。”
车厢内除了行驶的呼啸声,很快沉寂下去,舒凝妙站在原地,望着正对面的车窗玻璃。
车窗外只有一片黑色,没有色彩,没有光。
比普通人更好的视力,能让她在黑暗中看到车窗上开始蔓延的水汽。
窗玻璃映出她虚幻的倒影,逐渐被半透的水汽覆盖,像是重重地结了一层雾。
而这片完整的水汽上,恶作剧般凭空浮现出一道手印。
看来她的这位跟踪者,很喜欢看恐怖电影。
她往前走了几步,抬手摸向车窗,手指隔着玻璃轻轻放在显现出手印的位置,玻璃是滚烫的,没有潮湿的感觉,手印似乎是从外侧印上的。
这可是时速超过一百五十公里的轨道列车,列车高速行驶时的空气流速可以轻易将附近的全部人类卷入车底碾碎,而这条狭窄隧道内不存在躲避的空间。
舒凝妙朝外望过去,昏暗的窗玻璃下倒映出她模糊的脸,指尖与玻璃相触的地方倒映出手的镜像。
但这不是她的手倒映出的影子。
玻璃中倒映出的手影,比她的手肤色更深,通体漆黑,宛如一节焦炭枯木,那漆黑的指尖往下移了移,隔着玻璃触及她的指尖,这下更能确定了——这个人能看到她的动作。
她的目光顺着手往上移,不知何时,车窗玻璃上她的身影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影子重合在一起。
那人将帽檐拉低,遮住了眼睛,但斗篷后的眼睛仿佛还在窥视她。
Q
车窗上能倒映的无非内外景象,这人就在她身边!
在哪里?
她猛地回头往身后看去。
是身后吗?不对,如果人在她身后,就不可能越过她这个人倒映在车窗玻璃上,那就是在车窗外——怎么可能!?
如果这个人就在车窗外,她是可以打碎玻璃,但车厢内气压骤变,说不定会导致列车骤停,这列车里的其他人都是没有异能的普通人……
现实给不了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她已经透过隧道口看到零碎的天光,列车冲出隧道,豁然开朗,车窗外掠过大片绿色的群山田野。
无数水珠从玻璃上飞掠而过,沿着车窗流下,她刚刚看到的所有倒影都成了斑驳的幻象,被阳光一扫而空。
坐在尽头的学生突然站起来趴在了车窗上:“窗户上好多水,刚刚是下雨了吗?”
“刚刚可是在隧道里面,就算下雨也不会被淋到吧。”
是冷凝水。
舒凝妙将手重新放在面前玻璃上试了试温度。
刚刚车窗上那片水汽,是内外温差过大产生的冷凝水,她进入列车前车站内的温度计显示的是24度,车厢内恒温一般保持在22度左右。
进入隧道后,车体外的温度飙升刺激了列车内的自动温控系统,所以车里的人没有发觉异常,但这也进一步加大了内外温差。
刚才列车内外的温差至少在短短一分钟内超过了十五度,这肯定不是自然因素导致的。
这个人的异能,好像和温度有关。
第157章 漆身吞炭(6)
温度。
舒凝妙手指收紧成拳,渐渐从车窗上滑下来。
黑暗中潜藏的窥视全然消失,没有人在意刚刚车厢内短暂的故障,列车到站,她走到车站外吹了一会儿风,顿时感觉清醒了不少。
终点站就在静山入口,举目望去全是林壑间的幽绿,环境足够清新静谧,只不过位置太远僻,生活也不够便利,附近只有几座庄园住宅。
时家被烧毁的庄园就在静山不远处,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
站在这里被山峦的起伏挡住,也看不见草木后的住宅,即使能看见,也肯定早就被庇涅政府回收重建。
舒凝妙收回目光,静山脚下有一汪湖水,任务的定位就在这里,这里平常是开放的野生公园,哪怕工作日也有玩耍的孩子,如今入口处拉着警戒线,挂着禁止入内的牌子。
她盯着地图显示着即将重合的目标点,点下屏幕上的打卡键。
不远处衬衫长裤戴着安全帽的男人狐疑地望了她半天,才走过来:“你是孙主任派过来的人?”
舒凝妙颔首,知道这人在怀疑她的实力,神情却没什么波澜——她已经不需要向别人展示什么来证明自己了。
那人只是暗自打量,也没多说,将工牌丢给她:“你就在这片湖巡逻吧,有什么可疑的情况及时上报就行了,这一带都是保障员和警卫。”
他说完,就挥挥手让她自己一边去,一个字也不愿意多说。
舒凝妙仰头环视天空,无人机、监视器,电网,以及她通过『神经连接』感应到的强烈定向信号。
景点封锁了入口,但湖边每隔几米就有人的气息。
在这荒郊野外,到底是在做什么?
与她交接的工作人员没指望她能起什么用处,直接把她放生了,她也就顺着湖边慢慢地走。
湖水澄澈如镜,周围难得没有游客,显得愈发安静了,冷不伶仃还能看到几条鱼跃出水面。
她往湖边下沿走出一段距离,望着远处树木繁密的山坡发呆。
安静的环境里水花声格外明显,她扭头,一条肥硕的鱼扭着尾巴从她视线里划过,扑通一声落在水里,在水里拼命地又蹿又跳,仿佛触电一般抽搐。
舒凝妙指尖抹开脸庞溅到的水滴,又往湖的方向走了几步,鱼已经不动了。
水面上翻起它惨白的肚子,鱼的嘴上还钩着一段透明的细线。
她蹲下攥住那根细线,将鱼拉起来,鱼的上颚被钓钩穿透,满嘴是血,被她提起时轻微地抖了一下。
这个时候……还有人在钓鱼?这里不是已经禁止入内了吗?
舒凝妙攥着钓线环顾四周,瞬间锁定对岸青石上的一个身影。
她之前感觉到对岸工作人员的气息明显更多,既然如此,这人就更不可能是偷溜进来的了。
这人立在岸边,一手提着钓竿,静静地注视着她这边的动静。
对方戴着遮阳帽,穿着一身防水服,宽大的帽檐完全遮住面容,她什么也看不见。
不一会儿,对方身后又走出一个人,她定睛一看,正是刚刚跟她交接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远远看到她,用手圈成喇叭放在嘴边喊她:“喂,把鱼带过来。”
她打了个手势,表示明白了。
隔着一片湖水的距离,对面的男人看不见她一眨不眨盯过来的眼睛,微微弯着身子对旁边压下遮阳帽檐的男人笑:“您这条鱼真大,得有二三十斤吧。”
那人没有回应他的恭维,朝他微微点了点下巴。
他似懂非懂地转过头,才惊觉那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提着鱼抱手站在他身后,他竟然一点儿气息都没察觉到。
这是人类该有的移动速度吗!?
工作人员没想到她来得这么快,还磕巴了几下,才接过那条大鱼放在桶里。
他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女孩……该不会是和那些人一样的异能者吧?
舒凝妙借着机会隐蔽打量面前戴着遮阳帽的人,看着他慢悠悠地将剩下的钓线缠在鱼竿上,放在旁边,又换了一根新的鱼竿,在折叠椅上躺下。
工作人员喊她:“那个,辛苦你了,你就回去继续……”
把着鱼竿的人却开口:“你过来坐。”
工作人员抬手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舒凝妙越过他几步上前,坦然抖开旁边的折叠椅坐下。
“会钓鱼吗?”那人将鱼竿换了只手,脸转向她,宽大的帽檐下的阴影随着角度移开:“舒凝妙同学,又见面了。”
他做了个手势,让身后的男人给她拿来一根鱼竿。
遮阳帽下露出他黑白参半的鬓角,却并不显得疲惫苍老,反而端谨儒雅,现实而言,他的确在大部分人眼中形象极佳,不然之前也不会获得如此多支持。
一个男人上了年纪,却没有自发生出无所不知、倚老卖老的气质,看上去就会让人舒服得t多。
“辛苦你跑一趟。”卢西科莱在和颜悦色地跟她说话,她却在观察这人与众不同的说话腔调。
不紧不慢的说话节奏看似温吞,却每个字都很清晰,像是含着一口中气,她观察的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成功的政客。
他有一副慈善家般的和蔼面容,却比起暴露在公众视野里更加意味深长。
“……您客气了,不过是几步路而已。”
舒凝妙接过鱼竿,轻巧捻住钩子,没有甩下去的意思。
“看,你的运气不错,我也沾了光,一来就钓到了大鱼。”男人将鱼竿放在支架上:“你觉得这里的风景如何?干净……通透,市区里已经很难见到这么令人放松的绿色了。”
同时也意味着人烟稀少、监视困难的原始环境,在树木覆盖下自然生长出的死角。
他似乎没有一点自己身处高危环境的自觉。
这里大费周章的布置,只是为了让卢西科莱一个人放松钓鱼——而她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就坐到了这位现任代表身边。
她说不清两件事哪个荒诞一点。
舒凝妙微微侧过头,跟着微微一笑:“市区确实很难有这么清静的地方,但一样美丽。”
卢西科莱失笑,双手交叉看向她:“你说庇涅为什么如此美丽?”
舒凝妙在脑海里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卢西科莱是不是想听她拍马屁。
卢西科莱仿佛看透了她打算恭维的心思,在她开口前摇摇头。
“因为我们把利用潘多拉后产生的废料全都排给了新地。”他错开手指,用最平淡的语气说出句句惊雷的话:“它们堆积如山,形成庞大的黑色废料,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味,一点儿火星都能起爆。”
“我们需要新地,是不是。离了这地方,谁帮我们看管垃圾,用肺净化毒气?任何东西都有它存在的道理,新地一样,因妥里也一样。”他就像个因为自己得不到支持的计划而抱怨的大龄员工:“很多人只能看到眼前的东西,无法理解长远存在的意义,他们只要想到有人会死,就会尖叫着四处逃窜。”
卢西科莱单刀直入的直白话题让她出神,舒凝妙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小心眼地腹诽,如果把他放在战场上,他未必不会吓得屁滚尿流。
想到这里,她缓缓吸了口气,视线落在中年男人的脸上。
静下心,能听见他皮肤下血管流动的声音,这老头看上去如此普通孱弱……她当然可以做到,就是此刻,就在这里。
卢西科莱却同时转过头来,讶然望向她:“我自认为还不算个老头吧,还是说我已经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潮流了。”
舒凝妙身体微微一僵,目光与他对视。
卢西科莱到底在跟谁说话?
她刚才根本就没有张过口,他却旁若无人地接上了她的腹诽。
卢西科莱看着她,没有拐弯抹角,说得相当直白:“我和你一样,是个异能者,我的异能确实毫无自保之力,只是【沟通】而已。”
“我相信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沟通,但有的时候,交流会出现歧义,而沟通常有障碍。”他微微眯起双眼,带着细纹的眼角缓缓舒展:“只有心灵相通,才能毫无阻碍。”
他在读她的心!?
舒凝妙心脏瞬间抽紧,而这一刻,她脑海同时浮现出疑惑,尖锐的疑惑瞬间压过惊诧,卢西科莱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一点?
她在明,他在暗,任何念头都在他面前无所遁形,不主动暴露这一点,他就能在暗处窥探她所有想法。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突然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异能?
他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闪电般划过。
当普通人得知对方会读心,第一反应必然是死死护住心中最害怕被发现的秘密,不可遏制地去确认大脑里最不想被人知道的那件事。
一瞬间强烈的思维聚焦,才是最大的秘密。
所以她反而什么都不能想,不能害怕、不能惊慌,最不能想的就是——
舒凝妙掐住自己手心,竭力回想今天早上咖啡的香气、候车厅他人外放的嘈杂旋律、水里鱼儿翻白的眼珠,回想擦身而过的每一个陌生人脸上有可能出现的神色……大脑像失控的电台,嗡嗡作响地开始同时播放无数个频道。
所有的回忆杂乱无章、互相覆盖,她回想着所有发生过的事,就等于什么都没想。
卢西科莱的眉头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蹙了一下。
但舒凝妙捕捉到了。
有效。
——就算能听见她的心声又如何。
听一个人在耳边说话,或许能将声音听得很清楚,但十个、百个、乃至千万个人同时开口,他还能从中辨认出她所说的那句话吗?
第158章 漆身吞炭(7)
“唔。”卢西科莱双手搭在靠椅扶手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你好像对我的沟通方式不是很满意。”
可她头脑清醒,毫无动摇:“我以为人与人之间保留一点秘密,沟通会更有意思。”
“你说得有道理。”
他语气重新变得客观起来,错开话题:“不说这个了,难得钓到条大鱼,下午就在这儿野餐吧。你也一起,孙主任那里不差你一个人,人总要有点时间休息,吹着风,喝点酒,正是这个季节该做的事情。我留学那时常常和同学在公园里野餐,里面有许多橡树,只不过在庇涅不常见了,还真是怀念啊。”
他絮絮叨叨,又没重点地说了点什么,最后问她:“怎么样?”
“当然。”
舒凝妙的注意力已经不够支持她同时去细究他的话,脑海里的想法刚冒了个头,又被自己掐灭,她宁愿放弃思考,也不想被卢西科莱听到一个字。
卢西科莱让人去搬来烤炉生火,在平坦的草地边架起野餐桌,听到要野餐他们一个比一个兴奋,没有比在上班时间聚餐更令人高兴的事了。
周围除了围过来的工作人员,还有不少人在原地待命,可能是他的私人保镖。
她随便找了个借口去帮忙,实际只是想混在人堆里远离卢西科莱。
人越多的地方读心的异能就越难施展,她刚刚已经实验过了。
卢西科莱说到底也还是人类,无法处理过载的信息,在人堆里使用读心很可能会撑爆他的大脑,他没有顶着反噬风险也要读她心的理由。
这些人不知道从哪搬出来水果和面包,舒凝妙随波逐流拿了个野餐篮做做样子,站在桌子旁边磨洋工。
她一边转动着水果,一边懒洋洋地想着,卢西科莱要是暴露自己是异能者的事实,未必会得到那么多自然人的支持。
他不怕她说出去,肯定还有后招,她之后要怎么应付?
树林里头钻出一个扎着双马尾,大约十六七岁的圆脸女孩,伸手从她手里的野餐篮里抓走一个面包。
女孩年纪不大,不像工作人员,舒凝妙目光多停留了片刻,随即被女孩抬起头狠狠地瞪了一眼。
舒凝妙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低头切水果,余光瞥那女孩的动向。
女孩抓着面包跑向湖边,两边的马尾一摇一晃,随后在卢西科莱身边蹲下来,撕下一块面包丢进了水里喂鱼。
卢西科莱靠在折叠椅上,双目微阖,一派安宁。
她旁边的工作人员,从今天早上山上被烧焦的电线谈到晚上的夜宵,从孩子的成绩又谈到因妥里的战争,激动得手舞足蹈——“打得好,就应该把他们打成孙子”,仿佛自己已经亲临战场,一通聊下来,其中一位发现炉子上的肉还没有熟,话题戛然而止。
男人蹲在炉子前,拿钳子捣了捣炭火:“烧得这么旺,怎么一点烟都没有。”
“这你就没见识了,好炭都是没烟的。”
他把手试探地往炉子里伸了伸:“奇怪,也不烫,跟幻觉似的。”
烤架上的鲜肉仿佛还是活的,跳动着往下滴落血水,炉子内火光熊熊,舒凝妙本来没在意俩人的对话,被红光一映,眼皮忽地跳动了一下。
“幻觉”这个词仿佛一把钥匙,无端拧了一下她的神经,舒凝妙忽然意识到,她在车窗上看到的那个人影,确实拥有附着在高速行驶的列车外不死的条件。
——它可以是没有实体的“幻觉”。
而在更早之前,她就见识过这个把戏的存在。
阿契尼用火焰聚成的人形幻影,甚至可以和其他人毫无障碍地沟通对话t。
操控火焰的人完全能做到。
敏感多心也好,疑神疑鬼也罢,舒凝妙遵从下意识的直觉,一把扯出男人的手臂:“把火灭了!”
与此同时,炉内刺啦一声,火光霎时填满整个炉膛,舒凝妙松开手,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半截小臂连血都没见到就已经被烤成黑漆漆的一截,粉碎掉在草地上。
这一声惊呼怔住了在场的所有人,舒凝妙咬牙重复一遍:“灭火!”
这时男人身旁看傻了的同事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抱起桌子上的饮料桶往炉子里泼。
从林子里最先冲出来的光头壮汉阻拦不及,骂道:“蠢货,这是鸡尾酒!”
倒酒这人彻底吓傻了,呆立当场。
火势瞬间喷涌,顺着倾洒的液体点燃草坪,舒凝妙将断手的那人扯起来丢向远处,混合着酒精甜味的烈焰挣脱炉子的束缚,瞬间蹿起两米多高。
“保护代表!”光头壮汉眨眼间移动到卢西科莱面前,猛地朝地面一跺脚。
轰的一声,地面仿佛在震颤,一圈无形的震荡以他为中心扩散,气流硬生生压灭一片火焰,周围草皮都被震得翻起。
舒凝妙抬起胳膊挡住烟尘,藏身于混乱逃窜的人群中观察状况。
动作最快的光头壮汉显然有着领头的身份,应该是卢西科莱保镖队长,看上去像是力量强化型的异能者。
除此之外,还在原地没有躲避的有七个人,都是异能者,她见过很多卢西科莱这样渴慕权势的人,不过他们似乎都没有卢西科莱怕死。
火舌最中心的金红火焰里,逐渐显现出虚幻的黑色人影,光头壮汉冷笑一声,横冲直撞地往前奔去,直指火焰核心中的人影。
他大手抓去,在空气中发出嘶嘶的呼啸声,仿佛能捏碎空气。
然而那身影在火焰中犹如鬼魅,就在光头壮汉即将触碰到的瞬间,仿佛没有重量一般,顺着他带起的气流往后飘了数米,同时灵巧的火舌嗤嗤作响,抽向壮汉的皮肤。
火焰剥离的短暂片刻,舒凝妙看清了火焰中的黑色身影,那不是之前火焰组成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本体!
“雕虫小技。”光头壮汉嗤笑,不闪不避,火舌抽在皮肤上只留下两道焦黑的痕迹,但是很快扩散开来,径直往卢西科莱的方向蔓延。
壮汉转过头怒吼:“你还在等什么?”
混乱中,舒凝妙顺着壮汉的目光,看见了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圆脸女孩,拿着半块面包站在卢西科莱身前。
面对汹涌扑来的火浪,她非但不退,反而伸出双手,十指张开,对着火焰做了个往上翻转的手势。
“倒过来!”
她清脆地喊了一声。
以她双手为中心,无形的涟漪瞬间覆盖了燃烧的火焰和周围数米的地面,形成一个巨大的球体,在圆球的范围内,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整个球体——连同着其中的一切都颠倒了过来。
原本往上蹿的火焰,此刻从天上如同流星雨般砸向下方。
舒凝妙第一时间伸手撑住地,却也在颠倒的世界里瞬间失去重力,她往下看了一眼,脚下是轻飘飘的天空,而原本踩在脚下的草坪此刻却在她的头顶。
无数燃烧的木炭脱离了炉子往下坠落,和湖水一起倾泻,浇灭火焰。
嗤——水汽蒸腾的刺耳声音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巨响,化作滚滚浓烟,整个空间被浓浓白雾覆盖。
失去了火焰的掩护,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如同离弦之箭,猛地弹射而出,速度快得惊人,仿佛目光中除了卢西科莱之外没有任何人。
他掌心凝聚起一团炽白,极度压缩的火球令周围的气流都为止扭曲,然而卢西科莱依旧没有什么恐惧的神色,只是眼神锐利地盯着扑来的身影。
双马尾女孩抓着卢西科莱的手,又将覆盖空间的球体翻转了一次,空间再次颠倒混乱,一瞬间的巨变把对方连着火球甩了出去。
光头壮汉抓住机会,庞大的身躯爆发出恐怖的速度,跳起来冲向黑影,迅速拉近距离,眼看手指就要够到那片失重的斗篷布料。
而这时,更快、更轻巧的冲击气流掠过他头顶,激得他头皮一炸。
壮汉眉头一皱,迅速往头顶看过去,只瞥见一道灵巧的身影以近乎飞跃般的姿态掠过上空,在超过他的一瞬间,腰腹力量顷刻爆发,整个人凌空拧转,借着冲势落在他和黑影不足半米的空隙之中。
“你——”光头壮汉抓了个空,目眦欲裂,看清眼前黑发少女的模样,勃然大怒:“想死吗?”
舒凝妙垂眸瞥他一眼,拧身转体,手指紧握,没有任何花哨异能的附加,就是最原始、最直接的一记直拳,却让空气都发出沉闷的一声爆响。
拳头结结实实打在黑影身上,力道之大,让黑影刚刚聚集的火球瞬间溃散,整个身体如同被高速行驶的卡车撞中,像颗被抽飞的陀螺瞬间横飞出去。
黑影重重撞断几根树干,滚落好几圈,消失在漆黑的树林深处。
光头壮汉连她拳风留下的残影都没抓住,嘴里的话倒了一轮,从“这人是同伙”到震惊哽噎。
最后吐出一句:“想抢功?”
双马尾女孩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双手合十,周围的空间折叠一瞬,恢复原状。
光头壮汉啧了一声,眯着眼睛往远处望去:“打这么远干什么?这大片森林的,要怎么找?”
舒凝妙站在原地轻轻甩了甩手腕,没有看他,远远对着卢西科莱躬身:“抱歉,没收住力,我现在就去确认。”
“你算什么东西?”壮汉冷笑:“不过是临到头踹了一脚,不会真以为你一个人能打得过吧。”
舒凝妙不搭他的腔,神色无动于衷。
光头壮汉磨了磨牙根,这黑发少女一副我只是想在代表面前表现的得意模样,真是太让人不爽了。
双马尾女孩却拉了拉卢西科莱的衣袖:“都已经变成尸体了吧,还有确认的必要吗?”
光头壮汉眉毛倒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给这少女说话。
在各色视线的环视下,卢西科莱平静地对舒凝妙点点头,默许了她的主动请缨。
舒凝妙不动声色看了眼黑影刚刚被打飞的方向,揉着指节往山林边缘走去,身影迅速被浓密的树荫吞没。
盯着她的背影,光头壮汉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代表,真的让她去?她不一定能搞定。”
卢西科莱负手而立,笑意越发深邃。
“就让她去。”
一脱离其他人的视线,舒凝妙立刻收敛所有伪装出的神情,加快了脚下速度,对方的痕迹太好追踪——浓重的血腥味像一根无形的线,直直牵引着她的嗅觉。
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脚印带着拖拽的痕迹踉跄着往静山更深处延伸。
她沿着足迹敏捷地在树木间穿行,尽量轻巧而不发出多余的声响,前方传来压抑的喘息,伴随着树枝被拨动的沙沙声。
拨开一小片遮挡的灌木,被黑色斗篷笼罩的身影蜷缩在树根旁,艰难地挣扎着想用手臂支起身体,斗篷沾满泥土和暗沉的血迹,舒凝妙从灌木丛中闪出,在对方挣扎着站起来之前瞬间逼近他身前。
她一只手抓住他斗篷的领口,拽到平视的距离。
布料被攥紧的摩擦声清晰可闻,斗篷下的人身体微微颤抖,大口地呼吸。
“你怎么敢?”她甚至没掀开他低垂的兜帽,字字如刀:“尤桉,你怎么敢出现在这里?”
第159章 漆身吞炭(8)
斗篷下颤抖的人影,反而慢慢挪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腕。
那双手通体漆黑,干燥得像截木炭。
舒凝妙松开手,他失去她手上的那点支撑,猛地脱力半跪在地上。
半晌,少年才痉挛着抬起双手,抓住兜帽边缘掀开。
斗篷阴影下露出参差不齐的红发,他显然自伽勃一别后就没有再打理过自己,发尾已经耷拉到了肩膀。
他终于开口,声音粗粝到有些刺耳的程度,简直像是用毛玻璃刮出来的噪音。
“没事的……不会有人认出我。”
尤桉抬起头,少年面容暴露在林间斑驳的光影下。
舒凝妙瞳孔缩了缩。
这根本不能被称为一张脸,暗红表t皮烧焦般贴在嶙峋的骨头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
暴露出的面部肌肉呈现出蜡油融化又重新凝固的模样,绷紧牵扯着周围的皮肤。
他其中一只眼睛也因此呈现出怪异的半睁半闭状态,眼睑边缘都是碳化的痕迹。
这不是她记忆中尤桉的脸,那张或许带着少年意气的面孔,已经不复存在。
尤桉那只掀开兜帽的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无力地垂落下去。
林间的风好像也停滞了,只剩下他沉重的呼吸声,剧烈起伏的胸膛一下下牵动着脸上紧绷的伤疤。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你想做什么,暗杀代表?”
尤桉轻轻地嗯了一声,一眨不眨看着她,她那时感觉到的灼热视线果然来自他。
“为什么?”
“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他。”尤桉完好的左眼里迸射出奇怪的光芒,仿佛她问了一个荒谬的问题:“是他毁了迦南,只要杀了他,一切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他们、他们都回不来了啊,但现在停下来,就不会有更多人死。”
“你最好现在就离开。”她阖了阖眼,直白道。
“为什么?”尤桉瞳孔一颤,猛地膝行几步,双手抓住她的袖口:“你觉得他不该死吗?你也觉得我是错的?”
舒凝妙微微屈身平视他,并不因他的脆弱而委婉:“因为你杀不了。”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补充了一句:“你会死。”
尤桉表情变换来变换去,怔怔地看着她:“大家都死了,我不该死吗。”
舒凝妙沉默一瞬,脑海里想了很多:“……尤鸹呢?”
“我……”
尤桉吐出一个字,突然沉默了很久。
良久,他身体生生抽动了一下:“我跳下去,只找到他的胳膊。”
尤桉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暗红的疤,脸上的皮肉抽搐着,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舒凝妙,我看到了炸飞那艘小艇的东西,那不是子弹,是一种炮弹,它绽开了……很烫、特别烫,什么都看不到,那个蓝色的亮光在烫我的眼球,我甚至都没感觉到我的皮肤融化了。这么恐怖的东西,庇涅还会制造成百上千,还会在无数地方爆炸……”
“真的……”他忽地颤抖着抓住自己凌乱的红发,用力撕扯:“真的好可怕。”
舒凝妙迅速伸手攥住他手腕,制止他自残的举动,心神剧烈动摇,异能者恢复能力不同于普通人,正常的烧伤是不会留下这么残酷的伤疤的,除非那枚在他面前爆炸的武器,是针对异能者的……
“我不在乎会不会死。”
尤桉艰难地喘息,双目相对,乞求般望向她。
“我还能做什么?我的家已经没了,我的家乡也回不去了,庇涅在找我,他们一定是怕我成为军事法庭的证据,我没有能在庇涅活下去的身份,我还能做什么!”
他声音破碎不堪:“我只是想杀了卢西科莱,只要杀了他就好了,他死了战争就会停止,什么都会结束,我不要庇涅继续毁灭因妥里,因妥里的孩子想救我的弟弟,我的国家却杀了我的弟弟,为了我们,为了他们,我都要杀了他!”
舒凝妙将手不轻不重按在他肩膀上,动作令他的狂躁的情绪稍稍安定下来,尤桉眼神失焦地盯着地面,不再说话。
在长久的沉默里,少年似乎终于冷静下来,理智逐渐回归,他意识到——舒凝妙出现在这里不可能是出于和他相同的目的。
“你为什么要保护卢西科莱?”
他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被一种巨大的信仰崩塌般的绝望取代:“你……要杀了我吗?”
“我要是想杀你,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了。”
他的情绪看起来似乎有些不稳定,舒凝妙眉头不着痕迹地拢起,还是说道:“我不会阻止你,但可以告诉你,哪怕你杀了卢西科莱,战争也不一定会结束。”
尤桉对于“杀死代表”这件事,灌注了太多天真且致命的幻想。
他似乎觉得卢西科莱死了,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她当然也想解决卢西科莱,但不是现在。她和尤桉的目标并不一致,她需要的是卢西科莱暴毙引起的短暂内乱。她知道能赌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暂时停战,就算无法停战,也能暂缓基路伯计划,让因妥里的异能者有反应的时间。
舒凝妙承认自己的自私,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她要舒长延平安回来,这件事对她来说优先级远高于拯救因妥里和世界和平。
现在,庇涅军队有明显优势,眼看不日就能达成目标,卢西科莱死了,下一任代表就算是自由党人士也要考虑无条件撤军值不值得。
——事实上,她觉得庇涅主动投降可能性为零。
已经承受的战争损耗和国际声誉,不可能因为死了一个人及时止损。
如果尤桉抱着这样的念头孤注一掷,必然要经受更绝望的打击。
尤桉带着一种崩溃的神情哽咽:“怎么会?”
“你把卢西科莱想得太重要,任何人在政治上都是无名小卒。”舒凝妙顿了一下:“如果你现在杀了他,你能保证接下来的议会就能做出结束战争的决定吗?卢西科莱的决定能通过,说明在议会里有压倒性数量的支持。代表死了,还会有下一个代表,庇涅有十几亿的人口,在胜利之前,这个位置永远不会缺人,你可以狠下心杀一个人,但你能杀掉所有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吗?”
“我可以。”尤桉说道:“那我就一直杀下去。”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似的,僵硬地重复了一遍:“一直杀下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想法多天真多不切实际,可如果不这么做,他没有权势,甚至没有“说话”的资格,作为一个异能者,他一个人怎么能改变这个世界的想法?
他盯着手心因为情绪而冒起的火焰,忽地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或许人类会觉醒成为异能者,就是为了从无能为力的制度中挣脱出来,得到一点改变的可能:“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一直做这件事,只要杀了所有想要战争的人不就行了?杀掉议会的每一个人……在他们彻底放弃之前,直到他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为止!”
尤桉神经质地用手指抠挖着膝盖下渗血的泥土,已经做好被她否定的准备。
他自己也明白这是天方夜谭,可舒凝妙听了他的话,什么也没有说。
她整个人仿佛僵在了那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摄住了,一动不动。
有股寒意,从脊椎蹿到天灵,让她头皮瞬间发麻,冷汗唰的一下渗了出来。
“你说的这件事。”舒凝妙站在原地,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三百年前,不是已经有人做过了吗?”
她怔怔地盯着尤桉的眼睛。
议会……大清洗。
尤桉做不到的事情,有个人能做到,并且已经做到了。
舒凝妙怎么也想不到,她会在这样的时机突然灵光乍现,捕捉到微生千衡状似疯癫的意图。
但是。
持续三年对议会的血洗,连续三届的议员全部死亡,最终只证明了一件事:人们忘性极大,且从来不吃教训。
他们一站一跪,尤桉只能抬起头看她,她垂下目光,声音如刃挑开他的幻想:“没用的。”
一瞬间,尤桉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
泪水无声地、汹涌地从那只空洞的眼睛里涌出来,滚过脸上疤痕狰狞的沟壑。
安静,无限的安静。
没有嘶吼、没有质问,甚至连那破碎的喘息都停滞了。
死寂的林间,只有他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声。
时间因为过于安静的世界凝固几秒,尤桉紧绷的身体猛地垮塌。
他用尽了残存的力气,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那双如同枯木般的手箍住她,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舒凝妙没有挣脱,任由他紧紧抱住自己,无关曾经那朦胧的好感,如同一头幼兽扑向唯一的依靠,少年肩膀剧烈地耸动,牵动着整个面孔都呈现出一种痛苦而怪异的痉挛。
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胸腔深处溢出来。
“呃——呃啊。”尤桉咬住下唇,试图把声音压下去,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滴落在舒凝妙抓着他衣领的手背上,比火还要滚烫。
他从唇缝里挤出不成调的字眼,烧毁的脸埋在她肩头,那层强行维持的冷静在恐惧和痛苦的冲击下土崩瓦解,哽咽声也骤然失控。
“啊啊啊啊——!”
林间回响着他凄厉的悲号。
“我该怎么办?!”尤桉死死地抱着她t,如同受伤濒死的野兽,仿佛她是他无边黑暗和痛苦中抓住的唯一稻草,撕心裂肺地号啕:“我到底还能做什么……”
舒凝妙僵立着,感受着他身体传递过来的颤抖和冰冷……她攥着他衣领的手,终于,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尤桉指尖从她衣袖滑落,没有重新凑过来,只是有些僵硬地跪在地上,手指无意识攥住些腿边的枯叶。
他眼神始终没有完全聚焦,脸上扯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又是哭又是笑的。
舒凝妙愈发觉得他精神有些不对劲,可她又不是医生,还是得先让他离开这里。
“你先从这里离开,去新地。”她伸出食指压住他垂落的手心,隐蔽划出横直的街道路线,得益于梁思燕给她的地图,她对新地的分布记得还算清楚,新地不需要身份,不会替庇涅查人,是现在唯一能让他容身的地方:“去这个孤儿院找艾瑞吉,她在重建普罗米修斯,你要实在想做什么,就去帮她吧。”
第160章 漆身吞炭(9)
她没过问尤桉离开的方法,他既然能出现在这里,就应该能用同样的方式离开。
舒凝妙收回手,尤桉仍然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如果普罗米修斯重新成了气候,对庇涅产生了新的威胁,他们说不定会改变方针。”
仔细一想,庇涅和因妥里上一次停战,似乎也受到了普罗米修斯发展的影响。阿契尼行事过于肆意,迫使上层不得不召回所有行使者驻扎联合大厦。
庇涅的内外局势就是一杆摇摆不定的天平。一旦庇涅内部的危机如秤砣般沉压下去,其他任何事都将无法与之相提并论,可如果真的发展到这一步,庇涅也难有宁日。
“真的吗?”尤桉猛地抬起头,仅剩的一只眼睛里有了些从前的色彩,透着几分执拗。
舒凝妙怎么会为这事打包票:“你先去找艾瑞吉商量。”
不管怎样,艾瑞吉要是知道他还活着,应该会比他自己还开心。
她推一把尤桉,让他往丛林深处逃。
尤桉踉跄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她:“那你怎么办,你放我离开该怎么跟那些人交代?”
“没事。”舒凝妙没有过多解释。
卢西科莱同意放她一个人处理尤桉的时候,她就已经隐隐猜到了一点。
这个男人不在乎尤桉,或者说不把尤桉放在眼里。
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她,她才是卢西科莱钓到的大鱼。
纵然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还是很难立刻返回面对卢西科莱,读心的异能对于人的思考简直就是毁灭性的打击,她只要有一刻放下戒备,卢西科莱就可以轻而易举地突破她的抵御。
舒凝妙踌躇片刻,从林子走出来。
卢西科莱身边的壮汉大老远就开始皱眉,质问她:“人呢?”
“逃出去的只是火焰留下的分身。”舒凝妙一脸冷静,看不出一丝紧张的情绪:“没了。”
壮汉仔细想想,似乎有点道理,下意识在她脸上审视,但找不到置疑的点。
之前被打斗毁得乱七八糟的地面,如今已经被清理干净,只能从地上湿漉漉的水渍看出一二,卢西科莱坐在他之前的位置上,依旧体面。
“没事。”卢西科莱的手放在折叠椅扶手上,斜侧过身子看她:“多亏了你们。”
他丝毫不意外,只是伸手,邀请她重新坐过来:“我们继续聊聊?”
“好。”
他挥挥手,示意周围的人留出一片空间:“僧,你带着茜茜去浅滩那边,她不是想钓虾吗?”
被称作茜茜的双马尾女孩疑惑地开口:“我什么时候说……”被光头壮汉捂住嘴,半推半抱地带走了。
壮汉低下头哄她:“走了、走了,我们去山里看看还能不能找到那人其他的痕迹。”
直到离远了卢西科莱所坐的湖边,代号名为“僧”的光头壮汉才松开手,打量了一番林间被火燎过的痕迹,大步往刚刚舒凝妙来的方向走过去:“这人的异能让我想起一个人。”
茜茜用袖子擦了擦嘴,快步追上他,暴躁地说道:“谁?”
“……阿契尼,你不知道吗?之前在庇涅活动的恐怖分子,他的异能好像就和火有关,死了也没多长时间。”僧捏着自己的下巴:“说不定他没死。”
“我怎么知道。”茜茜狠狠踢了下脚边的石头:“那个时候我还在孤儿院跟同龄人抢镇定药吃呢。”
“所以你要感恩代表。”僧语重心长地说道,顺着林间的血迹往上走,在某个地方忽然消失:“看来是真的没了。”
“本来就是,你不相信那个女生吗?”茜茜眼珠子转了转:“我感觉她很厉害。”
“厉害不一定代表她好。”僧有些无力,谁都好,为什么偏偏让他来带这倒霉孩子。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女浑身是刺,只对强者天生有好感,他悉心教导她大半年,还没跟那黑发少女说两句话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
舒凝妙没留意他们的对话,机械地在卢西科莱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专心地想着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你知道他是因为什么而来的吗?”卢西科莱问她。
还能是为了什么……他自己再清楚不过。
舒凝妙说话的语气倒不含什么情绪,像是实话实说:“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战争。”
卢西科莱接连发问:“那你觉得我应该放弃因妥里撤军吗?”
舒凝妙知道他不是在问自己的意见,转头瞥他一眼,对他的拐弯抹角显得疲惫:“不论是应该还是不应该,都已经有无数人在你面前说过了。”
卢西科莱哈哈大笑:“是、没错,你说可以,我今天去做,明天他说不可以,我明天就放弃,一事无成,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做错了。”卢西科莱说道:“但最后事实会证明我是对的。”
舒凝妙敷衍地点点头。
“前几天在联合大厦,有一个男人打算刺杀我,他还是安保科的员工,他说,是我让庇涅内部攻讦,太可笑了,几百年来积累的矛盾和冲突,异能者和普通人、潘多拉开发的支持和反对,这是一场战争诱发的吗?不,恰恰相反。”
“——你看,最近还有人讨论潘多拉吗?”卢西科莱眯起双眼:“……因为这场战争,大家才重新意识到潘多拉的重要,什么环保派、反潘多拉派,都消失了。他们必须明白一点,如果不是潘多拉,我们庇涅会这么强大吗?我从来没有激发过任何庇涅的内部矛盾,相反,我是在解决我们国内的矛盾,战争让我们前所未有地团结。”
舒凝妙说:“这种团结的精神让我们毫无理由地去憎恨陌生人。”
“因妥里的人不是我们的同胞,仇恨他们也不需要任何负罪感。”卢西科莱平静道:“战争不是目的,只是解决问题的手段,我们利用这种方式可以得到更好的东西,至少这一切都会让庇涅的国民过得更幸福。”
“好。”舒凝妙不想和他辩论:“您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卢西科莱收回目光,双手交叠:“那我就直说了。你也不用在脑子里数地上的蚂蚁长了几条腿,我不会再对你使用异能,这是我的一个诚意。”
他呵呵一笑:“我想和你做个交易。”
周围鸦雀无声,舒凝妙屏住呼吸,目光落在他脸上,内心并没有放松一点。
卢西科莱微笑,从西装领口掏出一块锥形吊坠。
他抓着吊坠的链子,让吊坠悬空在俩人面前。
“这是心石吊坠,你应该认识,毕竟你和维斯顿好像很熟悉。”
卢西科莱意味深长地盯着她,小幅度拨动吊坠:“它没有波动,可以证明我没有使用异能,这样行了吗?政客的信用可是很值钱的,我不会把它浪费在这种事情上。”
他的话更让她确信,他已经在暗中关注她许久,这样的关注是好是坏还未可知。
舒凝妙终于开口:“什么交易?”
“你,来保护我吧。”
俩人隔着吊坠对上眼神,舒凝妙一双眼睛犹疑地盯着他。
链子从卢西科莱的指缝垂下来,像一条蛇。
他放松地往折叠椅背上一靠:“我希望你能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作为行使者候选人保护我的安全,为我个人工作。”
她这样的年纪,进入行使者系统可以说是一步登天,也等同于脱离了普通规则的限制,可以做到更多事情。
于公于私,她都没有拒绝的道理。
但主都有这么多异能者,卢西科莱为什么选中t了她?身份、实力、忠心,她表面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如果她是卢西科莱,绝不会把这样一个人放在身边当保镖。
“为什么选你?因为我认为,你是庇涅目前最强的异能者。”卢西科莱开了个玩笑:“这段时间,我有十四个会议和露天演讲不得不参加,我需要雇用一个最强的人作为我的保镖,以防她哪天被人雇来暗杀我。”
“别这么看我”他又弹了一下吊坠:“我没用异能。”
他温和地说道:“人是会自己骗自己的,如果我做事全靠异能,也不可能坐在这里了。”
“我没这么想。”舒凝妙沉住气:“我也不是最强的异能者。”
“我见过很多人,但从来没有一个人拥有你这样的强大的潘多拉。”
卢西科莱凝视她的目光充满深意:“和你的哥哥简直是两个极端,不是吗?”
他能判断别人体内的潘多拉?
“这是个小技巧。”卢西科莱似乎又看透了她眼眸中的疑虑:“体内潘多拉含量越高的人,我听到的声音就越大,所以你想得越多,我听到的就越吵——我就不自讨苦吃了,你说是吧。”
舒凝妙闭上嘴,不踩他话语里的陷阱:“我不清楚。”
他叹了口气:“我以为我很诚恳了,那么你的决定呢,你愿意吗?”
她拿不准卢西科莱到底在算计着些什么,唇形微动,却没有立刻答应下来。
她不信任卢西科莱,也知道卢西科莱不可能信任她,在这样的状态下卢西科莱把她放到自己身边,会不会是一种陷阱?
令人心悸的沉默维持许久。
卢西科莱换了个姿势,双腿交叠,突然提起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我见过你的哥哥。”
舒凝妙知道舒长延作为任务护卫过他一段时间,只是不知道卢西科莱有没有读过他的心。
很快,卢西科莱就回答了她想知道的东西。
“这么多人里,我唯独没办法读出他的心。”卢西科莱眼神还有些惋惜:“他是个很危险的存在,但任务等级很高,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只要心里有想守护的东西,就可以被人驱使成为一把锋利的武器。我相信你终将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他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仿佛某种胜券在握一般:“因为我说了,这是个交易。”
“你可能了解过基路伯计划,猜测过一些行动,议会大部分人都觉得因妥里灭国后行使者会成为庇涅最大的威胁,其实我并不这么觉得,因为我也是异能者。“同类”的认同是一个很微妙的东西,人类认为自己是人类,庇涅人认为自己是庇涅人,异能者认为自己是异能者,这种认同感让我们保护彼此。”
卢西科莱摊开手:“你保证我的安全,作为条件,我会提前召回一些在因妥里的行使者,比如你的哥哥,这是双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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