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君子如珩(6)
“但是。”时毓说完停顿片刻,才慢悠悠地开口:“只是一条消息而已,能说明什么?比这疯狂得多的消息我也收到过。”
他直直看向舒凝妙的眼睛:“……对吧?”
只要长着一张忧郁漂亮的脸,总会有人会以自己的想象为他赋予特殊的人格魅力,时毓在学校里从来不缺狂热的追求者,其中不乏割|腕偏执的人,这点舒凝妙再清楚不过。
但她在这一刻,几乎可以用直觉断定,杨嬅的失踪和他绝对脱不了干系。
当初指使杨嬅假意栽赃艾瑞吉的人既然是苏旎和阿契尼,这两人死后,到底还有谁需要把她灭口?
时毓急于抹掉当时的痕迹,是怕阿契尼死后,她又重翻旧账,查出当初杨嬅和他也有关系,找出什么别的线索吗?
时毓不可能加入普罗米修斯,那就应该是更深层的联系,比如……阿契尼背后的那个人。
她一直知道时毓是什么样的人。
冷血虚伪、精神病态。
从遥远的童年时代起,时毓就能把别人的生命当作一个琴键,漠然地按下去。
她知晓他一切阴暗不堪的背面,但抓着时家光鲜亮丽的小王子的把柄,只把这秘密当成两人假交往时用于平衡的砝码。
从没想过——
自那以后,时毓是真的听进去母亲的话,愿意当个“正常人”生活了吗?
他说话半真半假、含糊不清,如同翻滚在浑水中的泥沙,她可以伸手去抓起一把,但不知道余下的浑黄里还藏着什么更污浊的东西
舒凝妙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他。
少年身后的车灯缓缓亮起,他站在逆光的位置,被白光镀出一层刺眼的光晕,面容逐渐模糊不清,像一只覆盖着羽毛的死鸟。
时毓手指交叉相触在一起,比出一个画框的姿势,做出只有他们两人才明白意思的小话。
他嘴唇动了动,唇形无声变化,舒凝妙在晃眼的车灯里只读懂前半句。
几个唇型组合在一起,形成悄然无声的半句话。
他说:“我不会害你。”
她眼皮轻轻跳了一下。
恰好这时她身后的影子微微倾身,指尖不着痕迹地轻碰过她的手背。
舒长延向她偏过头,垂敛目光,似乎在问她能不能动手。
……他不介意在这里杀了时毓。
时家也好、治安局也罢,哪怕事情闹大,他也可以善后。
半晌,舒凝妙幅度极小地摇头。
舒长延得到她的回答,顺从地放下手,转而抓住她的小臂,舒凝妙察觉到他收紧的指节里透出微妙不悦,很快又被另一种情绪无可奈何地抹平。
时毓的声音在光里变得邈远:“宴会前一天,我会让人送来礼服。”
他慢悠悠地拿出终端滑动,微笑着望着台阶之上那双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等着我的女伴、我的未婚妻——在正式解除婚约之前,别忘了,我也还是你的男朋友。”
他说这番话时根本没有在看着舒凝妙,每一个字都是对对方再纯粹不过的挑衅。
看着时家的车驶开,她回到屋里,把请柬随意丢在桌上,舒长延将枪随手搁下,伸过手来替她放好请柬。
舒凝妙转过身,目光落在他扯着请柬有些用力的关节上。
他的情绪摆得太明显,让她生出必须得开口说点什么的错觉:“你不能在居民区开枪。”
以前的舒长延从来不会将情绪这样明显地展露在她面前,日益逾矩的索求有她的无声纵容。
舒长延拿起桌上的抹布擦了下枪口,低着头听她说话,眸中锋利尽数掩饰,淡淡道:“只是吓吓他。”
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住枪身,从桌面上滑过,稳当地停在她手边。
舒凝妙没有推拒,坐下来靠着椅背,自然地拿在手里端详:“这不是普通枪吧?”
普通的热武器对上拥有一定作战经验的异能者,几乎不存在威慑力,对于异能者来说,还是可控性更高的冷兵器更实用。
他把枪推进妹妹手中,重新拿起抹布,压着眉眼继续擦拭一尘不染的桌面:“研究中心潘多拉世俗化的测试产物,奠-05。子弹采用北方极地的绝缘晶体制作,这种晶体不能与潘多拉产生反应,不会因为潘多拉改变轨迹,打进普通人身体里就是一颗普通的子弹,但打进异能者身体里,致残率会比普通人高出百分之八十。”
原因很简单,绝缘晶体的碎片溅进异能者体内,会和人体内的潘多拉产生灾难级别的排异,这种排异轻者导致周围□□萎缩,重者会直接死亡。
舒凝妙把玩着扳机,黑发松散在肩头,微微摇晃,似乎在想别的事:“这把枪被命名为奠-05,是因为奠石?”
舒长延动作顿了一瞬:“嗯,绝缘晶体的学名就是奠石。”
她也不追问,室内安静片刻,她倾身将胳膊支在桌t面上,托腮从下面看他:“你生气了?”
他们隔着长桌,一坐一站,可她先抬起头望着他,他此刻的微妙情绪便顷刻翻覆。
舒长延没有立即开口,手越过桌面,抓住她的一只手轻轻摩挲,脸上没有类似不快的表情,颜色浅淡的眼珠盯着她,看上去很平静。
笑意从他低垂的眉目间透出来,他声音温和了许多:“我不敢。”
他亲亲她指腹,不愿意再把这种不安定的状态展现在她面前:“去睡吧。”
他唇上有炙热的温度,温热透过薄薄的皮肤轻而易举烫过来。
舒凝妙猛地缩回手站起来,哐当一声把枪丢回给他:“你的。”
“拿着吧,就当是玩具。”舒长延没有接,慢条斯理地把枪和请柬收在一处:“我不需要它,本来就是给你的。”
“你可以用它动手。”他一脸平淡地说出荒谬到令人难以理喻的提议:“里面有六颗子弹,每颗子弹的追溯信息,绑定的都是我。”
“我为什么要……”舒凝妙随手推开,随即话音一顿。
舒长延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半跪下来,整个人柔和得不可思议:“你想做的事情,把我当成垫脚石就好。”
舒凝妙因为他这惊世骇俗的一句微微僵愣,他却已经站起朝她欠过身,拉着她的手,引导着她指尖顺着自己的衣摆下缘伸了进去。
冰冷细腻的指腹顺着他劲瘦笔直的腰身向上,划过交错的凹凸疤痕,直至抚摸上覆盖着柔韧肌肉的胸膛。
紧绷的肌肉线条上有些许青筋鼓凸的虬结,正因为她的触碰而跳动。
质地柔软衬衣面料贴附在她手上,从皮肤游走过的温度瞬息就能传到心脏,她感受到舒长延隐秘的战栗。
她的掌心正贴在他左胸,仿佛要隔着温凉的皮肉钻进骨骼,沁进跳动的心脏。
舒长延抓着她的手,就保持着这样的动作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俯身靠近她,在咫尺距离停下。
舒凝妙觉得脑子里瞬间塞满了各种信息,但又没有一个是有用的,一只手牢牢被他按在自己胸膛,随着他的心跳起伏,她抬起另一只手,僵直片刻,最后还是垂下来,只是紧紧抓住他耳边的头发轻扯。
舒长延用额头抵着她额头,眼神专注,仿佛只是看着她,就已经看见世上最美好的事物:“对不起,我是不是……太嫉妒了?”
“你相信他吗?”他轻声问,冷静的声音贴着她发丝传入耳廓:“时毓。”
“哥哥说谎了,对不起。”不等她回答,舒长延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只是尾调微妙地上扬:“那个时候,我真的想杀他。”
“我控制不住在意,生气是我的问题……能不能别看其他人,只看我。”
他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在她脸颊上蹭过,将修长指尖伸入她的长发,漫不经心地梳理过发丝,捏捏她耳垂,摸摸她眉梢。
他按着她的后颈,轻轻地来回抚摸,一边道歉,一边放低身子,俯下来用嘴唇碰了碰她的眼睛。
每说一声对不起,他的唇就重新细细密密地落在她额头、脸颊、鼻尖,耳廓,直到每一寸肌肤都蹭上他的气息。
舒凝妙被他亲得有些窒息,贴在他胸膛上的手指失去控制地往下滑碾过,散乱的衬衣领口下,饱满的肌肉随着指尖陷入洇出几道长长的红痕,舒长延却连闷哼也没哼一声。
他的唇间没有任何急促或焦躁的气息,甚至不包含什么欲望,冰凉柔软的嘴唇落在她颈侧,和缓、轻柔,但又不留丝毫罅隙,仿佛只有纠缠到彼此亲密无间的距离,才能维持住这份安全感。
从第一次为她买下喜欢的东西起,舒长延就已经隐约察觉到这种卑劣的情愫,舒凝妙根本不会下厨,屋内的餐具、桌面的鲜花都由他一手挑选,小到耳环、终端他都无比在意,他不喜欢任何其他东西介入他们两个人的世界。
她的目光、她的生活、她的一切他都想占据,哪怕他很清楚这是错的,爱意本来就靠无数理智的错误反复叠加才滋生成这种可怕模样。
他本可以一直画地为牢地看着她,舒凝妙忽然松手施舍他踏出的许可。
他……怎么可能不渴求更多。
看他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舒凝妙仰头躲了躲,舒长延霎时顿住,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
除了眼角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神色清明,沉静清润,看不出一点自抑的欲念,但头绳刚刚被她扯断了,湿黑额发披散,衬衣的领口也散乱敞开,胸口若隐若现地露出红痕。
哪里有平时的寡淡模样。
舒凝妙看了一会儿,伸出双手捧住他脸,凑上去在他唇上亲了亲:“行了……我真的要睡觉了。”
柔软的唇像花瓣般,湿润地印过他嘴唇,呼吸短暂相缠一瞬又分开。
舒长延仍然下意识地仰了仰头,想要追逐她的吻,半晌才哑声道:“嗯,去睡吧。”
第132章 君子如珩(7)
话音落下,他仍旧僵直在原地,久久未动。
半晌过去,舒长延才避开她的视线,生硬地给她移开一个身位。
不知道舒长延晚上睡得如何,她倒是睡得很安稳。
翌日清晨,舒长延将早餐端出来,眼底仍泛着淡淡的青黑。
他搁下碗碟,只看见靠在椅背上的舒凝妙懒散地夹着请柬,另一只手拿着终端敲字,忙得连头也不抬。
舒长延戳了戳她的脸蛋,弯下腰俯身向她迫近,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真要去?”
“为什么不去?”舒凝妙将终端上显示的聊天界面滑返,仰头被他喂了一小块炒蛋,过了片刻才重新开口:“他邀请的不止我一个人。”
昨天已经有些晚,打扰别人有失礼节。她今天一早起来,把有过来往的同学都问了一圈,竟有不少人都收到了时家这次慈善晚宴的请柬。
所以她才更想看看时毓在背后捣鼓什么东西。
舒长延不否认她的话,沉默着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小勺。
她就着舒长延喂来的早饭,从椅背和他臂弯的夹角里抬起头,后知后觉瞥了他一眼。
他骨节压在桌面上,手指扣住桌沿反复摩挲,低低地自言自语,呼吸掠过她耳畔时带着一丝颤意:“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你未婚夫。”
舒凝妙嗯了一声:“他们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舒长延被她气得低笑一声,只能伸出掌心罩住她发顶,不轻不重地揉了揉她脑袋。舒凝妙早上还没束发,头发被他一揉就完全散开,舒长延被她瞪了一眼,识趣地去拿梳子重新给她梳头。
修长的手指从她发丝间穿过,指尖绕着她发梢打转。
舒凝妙半倚在椅子上,望向窗外,阳光映进她的双瞳,泛出透明的红褐色,几分淡静,分外清醒。
晨光从窗缝隙斜切进来,将她的手指分割成明暗交错的琴键。
她敲击终端的声音突然停顿,手指阴影恰好覆住请柬上的时家家徽。
科尔努诺斯的课程一如既往,比起过去跌宕起伏的各种大事,如今平静无波澜的校园生活反而枯燥得让人坐不住。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实践课新换的帅哥老师更令人精神振奋。
继耶律器后,A班像流水般换过几位记不住脸的代课老师,如今终于有了正式的新人选。
知道他们的新实践课老师是谁之后,班里的期待声就没停过。
舒凝妙早早和这位老师打过交道,如今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
他们的新任实践课老师,刚毕业不久的高年级学长,科尔努诺斯校长兼校董的儿子,目前最受期待的行使者预备役,贝利亚家族的继承人,八块腹肌金发帅哥,拥有如此多头衔的——勒克斯贝利亚先生。
他对自己身份财富容貌的自信溢于言表,导致表面看上去相当自恋浮夸——但舒凝妙也不认为阿洛贝利亚校长那样老奸巨猾的商人会把自己的儿子培养成浮夸的草包,能成为行使者预备役,他本身的实力已经毋庸置疑。
总之,与她无关。
如果不是上次在艾德文娜办公室前凑巧遇见他,她本来就不会和这人有所深交。
维斯顿还没离职的时候,舒凝妙还坏心眼地构想过如果他和维斯顿共事会怎么掐起来。
虽然有点可惜,但换作林生义也一样。
毕竟现在这俩人也不是能t和平共处的性格。
异能实践课被勒克斯接管之后变得更散漫,他教的一些实训和异能内容还算实用,却完全不抓纪律,也不管他们学没学,第一节课就大手一挥给所有人的平时成绩填了满分,成功得到了所有学生的一致爱戴。
林生义则是另一个极端,试图把脏活累活甩给舒凝妙未果后,他就一天到晚端着那张笑脸给A班所有人到处扣分树立威严,遇到他没来得及问好都会被扣掉两分,短短几天,他招人厌的程度已经有了超越维斯顿的迹象。
A班的这两位老师俨然已经走向两个极端,林生义遭到一众学生排斥,然而勒克斯又太像个领头大哥而不是老师。
异能实践课的进度还卡在潘多拉的进阶使用那节,学校目前的进度已经教不了她什么了。
勒克斯讲课很快,演示完就爽快地放他们自由活动。
舒凝妙留在训练场跑步,目光若有所思放在高大的金发青年身上,晨光透过训练场的穹顶玻璃倾泻而下,将勒克斯的金发镀成流动的熔金。他斜倚在主控台上,像一头懒散的雄狮打量着学生。
或是请教异能,或是单纯崇拜,勒克斯身边总是围着不少学生,他的异能该不会是魅力之类的吧。
身边传来别人的气息,逐渐平稳,呼吸声逐渐与她的步伐同频。
舒凝妙收回视线,看向肩旁,一头被风呼呼吹起的张扬红发映入眼帘。
男生像头矫捷的小猎豹,倾身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她的步伐,掠过她身侧时带起一阵混合着鱼鲜腥涩的皂香气。
尤桉随意套着校服制服的外套,里面穿着背心和运动裤,他长得很高,也很结实,眼睛清亮、干净,脸有点红:“你怎么还在跑步?”
耶律器离开后,基本上已经没有人会在实践课跑步锻炼体能了。
“我在热身。”舒凝妙眼睛看着前方,随意回答。
实践课内训练场的模拟战斗机器对所有学生开放,有不少人都在和机器打着玩。
感官太灵敏了也不完全是好事,这种机器她闭着眼睛都能串成一串,它们的攻击轨道在她视野里不过是一条线,模拟训练对她已经没有实质意义,索性和以前一样跑步激活体能。
尤桉眼睛亮晶晶地看了她一会儿,才转过去看向以勒克斯为中心一堆人聚集的地方,叹道:“他还没我在村子里教书的嬢嬢负责。”
“得到社会纵容的一方会尤为我行我素、固执己见。”舒凝妙平静回答:“异能者本来就不适合做老师。”
再换一批老师也未必会更好,真正有实力的异能者可以有更好的出路,如非意外很少愿意老老实实待在学校里教书。
异能者出现几百年,最正规的异能学校也只有弦光学院。说是学校,每个人异能不同,差异极大,也只不过是给他们画个范围让他们自己发挥而已。
他叹道:“我现在有点想念维斯顿了,他脾气虽然坏了点,但还算公正认真。”
舒凝妙本来没想附和他,刚开学维斯顿还在用学分威胁她。
不过转念一想,她那时要是拒绝,以维斯顿的性格大概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她答应维斯顿,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觉得这人身上有利可图,她这利欲熏心连吃带拿的本性简直刻在潜意识里,经常代替她的脑子先做决定,等她意识到的时候,也觉得迟早会因此吃亏。
说不定相信时毓就是她吃过最大的亏。
眼看着舒凝妙脸色变得有些微妙,尤桉猜测她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便把话自然地拐到别的事上:“林楚绪还好吗,她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啊?哦,那个,我记得你和她关系好像还不错……”
舒凝妙顿了顿,有些奇怪他的心细。
她和林楚绪是读预科时的同学,关系是不错,但也不是平时走哪都黏在一起的程度,他居然还记得?
林楚绪是林生义的侄女,关系密切,林生义自己不在意这样腥风血雨的风评,但林楚绪性格敏感,极其容易被影响,林生义渎职事件被爆出来后就半是被迫地休学。
“我不知道。”
这些事她全都看在眼里,却没有深入过问,往根源说,这件事甚至因她而起。
她逐渐提速,俩人一前一后围着训练场跑圈,聊天时还没怎么大喘气,其他人都已经快捕捉不到他们俩的影子了。
原本稀稀拉拉停聊天打闹的人都驻步停下来观望。
克丽丝刚和新老师勒克斯“请教”完问题,见周围吵闹声逐渐变得安静下来,转头咋舌:“这俩人疯了吧。”
尤桉跟上来,舒凝妙才开口:“她不来学校或许更好。”
实话实说,科尔努诺斯也是个缩小的社会,惯会看人下菜碟,捧着高的踩着低的,其他学生对林生义的怒气势必会转移给林楚绪,而如今林家暂且势弱,别人对待她的态度也会有所不同,表面不显,这种隐晦的落差感也够她难受的。
“我知道。”尤桉倒也没有反驳她的话,他在学校里向来人缘好,你一嘴我一嘴的,听了不少八卦:“可是林生义做的事和她又没有关系,她不应该被牵扯的。”
舒凝妙将目光投向尤桉,略感奇怪地开口:“人想敌视别人的时候,还需要那么多理由吗?”
“敌视别人应该需要很多理由,相反的话就不用。”尤桉看上去没有被打击到,沉吟片刻望向她,一双眸子澄亮地含着笑意:“所以,如果有人因为这种事情议论她,我一定会去努力阻止的,帮我转告她,别因为这种事害怕。”
看舒凝妙不置可否,尤桉放慢脚步,抬手指了指站在训练场内的人。
“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讨厌的,呃……像莲凪……还有……克丽丝、艾瑞吉他们就不会。”他数了数人头,满意地点点头:“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舒凝妙听他说完,露出一个很淡的笑容,不像肯定,但也不像嘲讽。
几缕的黑发在脸庞柔软地从她晃过,尤桉看愣了片刻,刹那间嘴角又弯出比她更大的微笑。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舒凝妙看,从认识她那天起,她好像一直都是这种漠不关心的模样,没有关心、没有忧虑、没有紧张,没有什么值得她放在眼里。
可是他还是好喜欢舒凝妙。
从第一眼起。
可能喜欢本身就是一种不讲道理的感情,让心情失衡,让理智混乱,尤桉偷偷地观察她,唾弃自己像个大变态,因为她的一个笑容像得到糖的孩子一样高兴,又因为插不进她的生活而骤然失落。
但他并不为这点小小的、纯粹的爱慕而苦恼,反而全身享受着第一次喜欢上别人的酸涩,因为这个人而产生的所有不一样的感情。
她是不一样的。
他将浸湿的暗红额发捋到脑后,整个人像一团晃晃悠悠的火焰:“对了,咪咪好像跑出去玩了,从昨天下午就不见影子,到现在也没回来,你要是在校园里看见它,能不能给我发张照片?顺便告诉它,再不回来就没冻干吃了。”
听他管一只野性未驯的薮猫叫作咪咪,舒凝妙很难不露出奇怪的表情,她只希望明天不会看到学校湖里的天鹅全都被啃死的离奇新闻。
勒克斯宣布下课,他们速度慢下来,舒凝妙连滴汗都没出,穿上外套径自离开。
后面有人过来打打闹闹推搡尤桉,整个训练场都是笑闹声。
打闹一番,有人用手肘捣了捣他,压低声音:“你干什么呢你小子,时少爷不在你称霸王啊。”
尤桉走到自动贩卖机前买了罐碳酸饮料,闻言撇撇嘴:“时毓和她只是政治联姻。”
“呦呦呦~你还知道什么是政治联姻呀。”这人嘻嘻哈哈地揶揄他。
“乡下来的也会玩终端,知道吗?”尤桉挑挑眉,咬着易拉罐的边缘,钳住这人肩膀,伸出长腿轻踢了下他膝盖。
“你天天拿个终端在看什么?不会在看什么豪门老公抛弃我后我带着十个孩子逃跑了吧。”这人狐疑:“我实话告诉你,联姻的是有,但他们俩可不是。”
尤桉顿了t下:“怎么可能不是?”
明明就是。
“他们俩感情好得很,不是假的。”这人也买了罐饮料,耸耸肩:“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换你你不喜欢吗?”
“未必。”尤桉捏扁空罐投进垃圾桶,声音僵硬地从嘴里一个一个蹦出来:“和我一起从小玩到大的有一大群呢,我也一个都不喜欢,那算什么?”
“算你们村里人多呗。”这人拍了拍他肩膀:“好兄弟,说真的,我又不会害你。”
看了周围一圈,他才压低声音开口:“知道仰颂教会不?”
尤桉仰头望了会儿天,似乎在搜索记忆。
这人无语地拍了下他肩膀,一脸八卦地开口:“时毓他妈就信这个,每次都要去新地那个教堂礼拜的,时毓他小时候不是不会说话吗,就是信这个信好的,到现在他妈去仰颂的教堂还经常带着他呢。”
“就那个……”这人抓了抓脑袋:“每到年终的时候,他们那些信徒做完了礼拜,不是会在教会发的纸片上写自己的愿望丢到炭盆里祈祷嘛。我大前年陪着我姑丈去新地主教堂请圣水,没想着遇见时毓了。”
“礼拜正好结束,他是最后一个,那张纸片也只有他没折起来,被热气吹飘起来,还正好对着我们这边。”
“我看见纸上写着舒凝妙的名字。”这人轻啧一声:“只有那三个字,只有她的名字。”
第133章 君子如珩(8)
“呃,那时候我就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这人眼中闪现过几丝复杂的情绪:“你想想,舒凝妙没那么傻吧,时毓怎么想的她难道不知道,就算是联姻也是他们俩自己选的。总而言之,什么锅配什么盖,他们俩都不是什么好搞定的人,你就别惦记了,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
尤桉仰着脸,将双手插在口袋里不说话,心里像汽水一样冒出小泡泡来,酸胀逐渐充溢胸口。
他也不是想从舒凝妙身上得到什么,只是单纯地想离她近一点,也不可以吗?
从训练场走回去拿包,途经准提塔,外面的人看起来比平时多。
围观的学生里,有几个穿着防护服、拿着电击长棍的警卫从绿化中穿过。
毕竟是异能者聚集的地方,如果没什么大事,警卫很少进入学院内部,舒凝妙内心皱了皱眉,快步走过,眼角余光瞥见眼熟的人影。
林生义站在警卫面前,穿着西装西裤,左手袖子捋起一半,半垂着头,看上去有几分狼狈。
她不想和这人再扯上关系,连招呼也懒得打,本想离远些装作不认识。
可这人脑袋顶上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走出两步,背后突然传来温文尔雅的男声:“舒同学。”
舒凝妙转头,林生义按着手臂,西装皱巴巴的,他脸上挂着笑容,还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
被她在办公室一顿羞辱,如今收拾完之后,面对她却看不出一点异状,他还真是抹得开脸。
她当着众人面脸上也不显厌恶,平平常常,礼貌疏离:“老师,这是怎么了?”
他松开手,让她看见手臂那些清晰交错的血痕,从肘窝一直到手腕,长长地划下来,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舒凝妙霎时意识到抓痕的来源,林生义紧皱着眉头接过警卫递来的纱布,在此时开口:“学校里不知道什么钻进来一只畜生,爪子上都带着病,还好遇到的是我,要是划伤学生就不好了。”
“放心吧,林老师。”警卫讪讪道:“我们一定尽快去捉,哎呀,你看这事,照理说应该不会有动物能溜进来才对。”
被恐怖组织袭击过一次,如今学校警戒比之前更甚。
科尔努诺斯既不靠山也不靠水,地处市中心的繁华地段,警卫怎么也想不通林生义口中的野兽是从哪里溜进来的,总不可能是学生偷摸着带进来的吧。
“外面的动物难说能避开监控钻进来,很有可能是学生私自带进来的。记着,抓到了就人道处理,以儆效尤,省得之后还出现这种事。”
林生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吩咐完警卫,朝她看过来:“舒同学,你也是,在学校里小心一点,别像老师,被脏东西抓伤了。”
舒凝妙微微地一笑,像嘲弄似的勾起唇角:“谢谢老师关心。”
活该被挠。
警卫在校园里窜进窜出,找的大概就是那只薮猫,天生地养的动物本就野性难驯,挠了人也不稀奇。
要是让尤桉知道,以他的性格一定会担心地到处找猫。
正好合了林生义的意。
这些天学生对他意见很大,栽赃陷害又声名在外,没人愿意服他,他闹得这么大张旗鼓,大概就是为了揪个典型立威。
等尤桉找着抓个现行,再添油加醋一些罪名,处分是逃不掉的。
她脑子过了一遍林生义的真正意图,很快抛到脑后,背着包继续往图书馆走。
第二次异能实践在科尔努诺斯内部也对应着期末考试,选修课的考试比主课杂而宽泛得多,一到学期末,图书馆里几乎坐满了人。
门口的女生同是A班的人,看见她,颇感意外地和她打了个招呼:“你也来图书馆?”
舒凝妙微微颔首和她打招呼,在还书处面前站定,取出包里的书。
她包里装的东西看起来就不轻,一本本拿出来更是有如泰山压顶,让人倍添压力。
女生眯着眼睛瞥过名字,奇怪道:“你选修了历史?”
《278年-288年反抗战争始末》《国立研究中心重建史》……书页泛黄旧化,边缘都是虫蛀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存放在科尔努诺斯图书馆多年都没别人借过的资料。
“没有,只是好奇而已。”
舒凝妙把书退回去,女生耸耸肩,轻松地和她抱怨:“你不用复习吗?”
“我已经修完申请提前结课了。”舒凝妙和同龄人相处得都还不错,被拉着聊天也不显不耐:“还剩几门户外课没考。”
“天啊。”女生半开玩笑地做了个夸张表情,伸手捏了捏她胳膊:“你选了几门户外课?真的硬硬的哎,好羡慕,可惜我太懒了。”
舒凝妙平静笑笑,又和她说了两句,注意力逐渐被落地窗外的某一处动静分走。
西侧的菱形玻璃外,一小团黑色的物体在绿化带里一窜而过,重量压垮了树枝,溅起一片碎土落叶。
舒凝妙瞥到那抹黑影,抓着包带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对女生做了个告别的手势,随即往外走。
走过图书馆林荫幽幽的一侧,她听着草丛里的动静往里走,树影里有个颤动的影子,趴在砖石砌筑的花坛上,悠悠地摇着尾巴。
棕红色的薮猫半眯着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她。
舒凝妙站在离它半里远的地方,不再向前,眼里还有几分未消去的警惕。
薮猫嗲嗲地对她叫了一声,尾巴晃了晃,突然弓起身想要弹跳而起朝她扑过来,还没腾空又咚的一声摔在花坛台面上。
那条毛茸茸的尾巴向上翘着,拍打的节奏显得有些烦躁。
呼吸间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舒凝妙顿了两秒,在花坛前蹲下,看见它身下的大理石上有血被抹匀的淡红色。
“咪咪。”她轻轻叫了声尤桉给它取的名字。
薮猫有了反应,耳朵直愣愣竖起来,探出一只爪子。
她抓住它主动伸出来的小脚爪,爪子都藏在肉垫里,从趾垫到跗关节都软得不可思议,又肿又烫。
“折了?”舒凝妙松开手,又捏了捏它另一只前爪,也一样,都断了。
骨节断口平直,没有什么碎片断裂,如果是意外,受力不会这么干脆,应该是被人为踩断的。
它眼睛又圆又明亮,黄宝石似的亮晶晶的,盯着她看,倒是很能忍痛,看不出来有多疼,尾巴还不时得意地晃动着,垂下来轻轻戳她的手背。
“林生义干的?”舒凝妙犹疑一瞬,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竟然开口和它说话:“你是不是阿契尼变的,怎么连林生义都打不过。”
它凶悍地哈了声气,摇头晃脑地拂她一眼。
问出来之后,她也觉得有点傻气。
从看到它的第一眼起她就觉得这猫有问题,可到现在也没从它身上感觉到任何潘多拉的气息。
它不是什么人的异能变成的幻象、不是异能道具,确实是只活生生的动物。
它在野外再怎么矫健凶猛,对上异能者似乎也占不了什么优势。
她不再说话,脱下外套把它包起来,尤桉喜欢它不是没有原因,它被衣服裹t住,只露个头,既不叫也不挣扎,乖乖地缩成球状,比玩具还安静。
把它放进空包里,舒凝妙拉上拉链,留出一小半让它呼吸,一边打开终端拨给尤桉。
尤桉那头伴随着呼呼的风声,很是意外。
“你在训练场?”她不绕弯子,直白简单地说道:“你的猫我找到了,等会儿带来给你,不要和别人提它的事。”
“怎么了吗?”男生听出她言外之意,终端那边噌地一下站起来。
“林生义在让警卫找它,别被他发现是你养的。”
“就算被他发现……”尤桉听到林生义的名字,厌恶地蹙了蹙眉:“学校没规定不能养猫吧。”
“它不是猫。”舒凝妙神情怔忡,语气有些微妙:“而且,你知道在庇涅饲养野生动物是犯法的吗?”
“不知道……”尤桉迟疑片刻:“我在老家还养过野猪和孔雀。”
很淳朴的民风,舒凝妙无言以对。
和他约好在男宿舍见面,尤桉开门,刚开始还有些不明所以,看到她把咪咪从背包里抱出来后,神情渐渐严肃下来。
他已经极力放轻动作接过裹成球的大猫,还是能感觉到它的身子在颤抖。
打开渗血的外套,尤桉眉头紧蹙,看见衣服里衬都沾着血。
“怎么回事……”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摸了摸它渗出血的小腿。
咪咪歪了歪头,撑着后半身子突然弹起来,像是被人压着踩到一般尾巴噌的一声竖起来,随后它往后脱出来,猛地划腿,将衣服沙沙地刨出数道裂痕。
好一番生动形象的表演。
舒凝妙端详它的动作,薮猫动作矫健,寻常人很难抓到,像是先被什么东西压制住,被林生义踩了一脚,它才挣脱出来划伤林生义。
压制住它的东西难道是异能?
尤桉怒气从脸上不受控制地透出来,显然心疼得不行。咪咪抬起头,像鸭子般粗噶短促地叫了一声,用鞭子似的尾巴狠狠抽了一下他脸。
男生没计较,顶着脸上的红痕抬起头:“林生义……可恶,这人怎么这么贱……在学校里找不到存在感,就来欺负一只猫。”
摸着咪咪骨裂的脚,他有些不忍心地转过头,红发桀骜,明明是深刻硬朗的轮廓,却显得格外酸涩柔软。
“骨折了……我可以去找医生吗?”尤桉思考,俨然把她当成主心骨:“不看校医,我请假带它去外面看医生。”
舒凝妙的目光落在其他地方,回过神来,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这里不是新地,他把这种野生动物带到任何一家正规医院都会被医生上报环保局。
她提醒他:“你可以联系艾瑞吉,这样的骨折能用异能治愈,我摸过了,没有碎骨头。”
虽然用【嫉妒】也可以复制维斯顿的治疗异能,但她不打算为了这个浪费更换【嫉妒】状态的四十八小时冷却期,毕竟应下时毓三天后的慈善晚宴,她还是小心为好。
尤桉听话地拿出终端打给艾瑞吉请她帮忙,艾瑞吉听他说完来龙去脉,也同样愤懑不平,一口答应下来。
“她说一会儿就来。”尤桉和艾瑞吉连声道谢,又望了她一眼,眼光中有着单纯的崇拜和信赖,和趴在他怀里的咪咪一样亮晶晶的:“谢谢你……真抱歉,把你耽误到现在。”
“没事。”反正这几天舒长延受命去保护下任议会代表了,没人管着她,她回不回去都无所谓。
舒凝妙靠在门框旁,和舒长延发消息。
舒长延并不是很忙,如果有人能突破到联合大厦中心冲到他面前刺杀代表,那已经是议会清洗级别的大事件了,他给她发了张照片,让她看手心快淡去的红痕,很幼稚。
她一瞥而过,目光停留在失焦的背景上,远处沙发坐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穿着深灰西装,露出侧脸,四五十岁的模样,头发里夹杂着一些白发,稳重却不显老态。
这位中年男人她在海报上见过,下一任的议会代表卢西科莱,军部派出行使者保护他,看来真的很重视这位新代表。
她盯着照片里卢西科莱模糊的身影看了一会儿,顶部弹出来一条新消息。
来自未知的终端号。
【未知端口:^_^】
舒凝妙打了一个问号过去,有点怀疑对面是时毓换了号码在耍她。
那边很快回复消息。
【未知端口:我是微生千衡】
【N:你怎么知道我的终端号码?】
舒凝妙挑了挑眉梢,微生千衡打着圣子旗号,从来不用终端,一消失就是彻底失踪,学校里基本找不到他的身影……骗子吗?
【N:你们圣职者可以用终端了?】
【未知端口:有这种规定吗?那我会在没人的地方偷偷玩的】
居然真的是本人,她问道:【什么事?】
对面回她:【校长建议我回校度过最后的期末周,为学生时代留下美好的回忆,我想我该复习一下选修课的内容,在不麻烦校长的情况下顺利通过考试,对吗?】
他动用特权的地方已经够多了,还差这点吗?连庇涅语都写得不是很流畅,在这种时候倒是要起面子来了。
【要借笔记?】舒凝妙秒懂他意思:【什么选修课】
【^_^】微生千衡回她:【古庇涅语】
恰好这时男寝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她顺势收起终端,艾瑞吉探头进来,眨了眨眼睛,先是小声地向她打了个招呼。
艾瑞吉将手放在咪咪的腿上,异能发动,光晕逐渐笼罩伤口,感受到断裂的骨头,她叹息一声:“怎么会有这种人?”
尤桉脸上面无表情,眼里流露出轻微的鄙薄:“这人……”
他说着说着,语气逐渐笃定,目光如炬:“我要给他一个教训。”
第134章 君子如珩(9)
艾瑞吉迟疑:“他是老师。”
再怎么说,老师都有管教他们的权利,被发现少不了一顿处分。
红色的头发垂落在耳侧,他垂着薄薄的眼皮,倔强地挺直脊背:“哼哼……今天只是踩了路边的野猫,谁知道他之后还会对什么下手。”
“要是担心这个。”尤桉歪了歪头:“不让他发现是谁干的不就行了。”
宿舍门嘎吱响了两声。
他们两个转头看过去,舒凝妙已经推开门朝外走去。
艾瑞吉见怪不怪地低下头,拍了拍薮猫的爪子,她就知道——舒凝妙绝不会主动掺和进这种事。
尤桉也不怕舒凝妙把他的话说出去,转过头语气轻快地跟她道了声再见,按着怀中的大猫继续说道:“不做得太过火,只是让他丢个脸而已。”
怀里的薮猫嚎叫了一声,在他身上磨了磨爪子。
他狡黠地眨眨眼,拍拍咪咪的脑袋,一双明亮的眸子里自然流露出得意,却让人生不出恶感。
舒凝妙径直下楼,脑子里还在回想刚刚的事情,压制住咪咪行动的会是林生义的异能吗?——如果是,他的异能是什么?
……不对。
林生义的异能不像是攻击性比较强烈的类型,哪怕表面性格不能成为判断异能的决定因素,她也依旧笃定这种直觉的推断。
说难听些,他的异能要是真的足够强大,大概又是另一副嘴脸了。
她思索着,不知不觉重新走到刚刚遇见林生义的地方。
如今天色黑了下来,学生已经全部走光,准提塔附近空无一人。
舒凝妙蹲下杵在那片草丛前,反复察看着地上的痕迹,试图找出什么异样。
其中一小块土壤上溅着不明显的暗红色,像凝血结成的模糊影子,咪咪大概就是在这里受伤的。
她望了半响,没办法从这细枝末节的佐证里猜出具体发生过什么,但又对林生义的异能疑虑重重,出于对这些少爷小姐隐私的保护,学院里只有零星几个监控,更不会对着这种死角拍。
如果能回放当时的景象,就能看到这异能究竟是什么……
这想法一冒出来,她霎时愣了愣——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回放,就是把录像重新倒带至某个时间点,和回溯时间的原理异曲同工。
她也可以,甚至能做到更多。
“弦”既然存在于万物之中,她控制住此处的弦倒流推演,是不是就能回放局部的时间?这样小范围的回溯只持续一会儿,不会失控,也不会影响任何人。
当然,这只是她的猜想,实际能不能做到还是未知数。
附着在游戏芯片里的意识消散之后,运用弦这种接近世界本源的能力就只能靠她自己一点点摸索。
她犹豫一会儿,顺着空地绕了一圈,确定了需要回溯的大致范围。正常人看不到弦的痕迹,她不需要顾虑t太多,试试也无妨。
再次在中心站定,她深吸一口气,微微张开手指,阖上眼睛,回想之前在梦境中掌握弦的感觉。
脚下的草丛轻晃,空气也开始异常地流动,心念流转,她指尖仿佛拽着一小条细线,而时间仿佛一条缓缓流淌的河,被她的意志牵拉着游移。
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变得模糊,她往前踉跄几步,盯着土壤里发现的那块模糊血迹,直到血迹完全消失,才逐渐收拢手指。
画面仿佛被瞬间拉回,紧接着变得清晰起来,空气里的灰尘重新砸落在地上。
舒凝妙倏地回过头,背后的草丛里传出低低的咕噜声。
红棕色的薮猫矫健地从她身边飞出去,像是被某种东西从半空中压制一般,突然僵直,重重摔在地上,匍匐着无法动弹,短毛焦躁地全部炸开。
她跟上去凑近仔细观察,发现它身上腹部萦绕着一圈淡淡的黑色环形,仅仅只是这一小圈若有若无的黑环,却如同千斤巨石一般压在它身上,必然与异能有关。
这时,身后再次响起一道熟悉的轻佻声音:“奇怪,学校里哪来的这东西?”
她目光从咪咪身上移开,望向声音的方向,居然是她从未想象过的人物,金发青年穿着一套剪裁精致的西装,扣子全部解开,露出浮夸的紫色内衬,金色的袖口扣上雕刻着一只咆哮的狮子,象征着贝利亚家族。
余光扫过装扮,她已经辨认出来人是谁。
勒克斯站在不远处,嘴角略带玩味地上撇,食指在虚空中点了点,连带着使咪咪身上的黑色更浓重了一些。
“安静点。”勒克斯吹了声口哨:“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往这边走过来,弦构成的虚影直直穿透了舒凝妙的手臂,勒克斯在她面前半蹲而下,双手搭在膝盖上,隔着点距离逗弄被束缚的野兽,眼里充满浓郁的兴趣:“长得真漂亮,放你去其他地方也活不长,不如跟我回家?”
薮猫凶狠地龇牙,咆哮着想要撕咬他的手,被他躲开。
“不愿意就算了。”他抬了抬手,站起来掏出终端:“别凶,我让警卫把你送出去,以后机灵点,别乱跑。”
勒克斯一时兴起,见它攻击性强烈,也不强求,站远了些给学校警卫发通讯。
原来如此,是她猜错了,一开始动手的人根本就不是林生义,这道让人动弹不得的异能居然来自勒克斯。
舒凝妙转而盯向回溯范围的边界,那里的光幕模糊,晃动一瞬,凭空显现出一道瘦长的人影,林生义抬起脸,神色疲惫,似乎刚从外赶回来,与闲着没事逗猫玩的勒克斯恰好撞见。
金发青年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同事,没有开口,舒凝妙却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微妙的不悦。
这两人的关系比她想象中还差。
林生义瞥了眼脚边的薮猫,没有多加在意,注意力放回眼前的勒克斯身上,伸出食指推了推镜托:“日安,贝利亚公子。”
勒克斯嗤笑一声,对他的称呼表现出几分嘲弄神态。
“很巧,我们聊聊,校长跟我抱怨你在和他闹脾气,想让我劝劝你。”男人什么样的态度没见过,根本不在乎这点讥诮,从口袋里掏出便携屏蔽仪打开,神色如常地说道:“卢西科莱已经当选,基路伯计划也会继续推进,你何必逞小孩意气,执意当什么行使者。”
哪怕这里根本没有监控,他说话时也要打开屏蔽仪,实在谨慎。
恐怕和葛文德通话被她录下已经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翻车,自此之后再也不敢大意。
基路伯计划是什么?
舒凝妙靠在后面,拿出笔将听到的关键词潦草记在纸上。
空气中安静了几分钟,勒克斯看过来,目光中流露出一点凶光:“我一定会加入行使者。”
“难怪校长会为此头痛,你还不够成熟。”林生义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接下来的因妥里战争,所有的行使者都会被派往前线,必然有所牺牲,你难道想让你的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我到现在才明白,你、和我父亲都是一丘之貉,你们都是喜欢贩卖战争的胆小鬼,一群投机倒把的油滑商人。”勒克斯手指骤然捏紧,朝他的方向一步步走过来,高大峻拔的身体投下阴影,高傲地矗立在那里:“我就是英雄时代出生的孩子,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我憧憬成为英雄已经二十年,为了加入行使者已经准备到现在,因妥里我会去的,第二天会死在战场上也没关系。”
“若不是为了成为行使者,我何必窝在这学校里,和你这种人共处。”
他压下身子,直视着林生义的眼睛,低低地咒骂了一声。
没想到林生义不怒反笑:“不,你的父亲或许是个成功的商人,但我不是。”
他退后两步,扯了扯自己的领带摆正,沉下脸色:“贝利亚公子,请注意你的言行,别忘记我还是你的长辈,贝利亚校长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般失态模样的。”
“这是你的异能吗?『矢量枷锁』,确实是很强大的异能,你们家族终于又出了一个能继承先辈艾德文娜荣光的异能者了,你也很为此自豪吧?”林生义笑了笑,游移的目光定格在旁边僵直薮猫身上。
勒克斯只是皱眉:“你怎么知道我的异能?”
“申请成为行使者的资料当然要经过层层审核,议会审批,我早些年就看过你的资料——正规手段。”他双手交叠:“放弃你幼稚的梦想吧,强大的异能是一种错误,会让人产生不必要的自信,事实上,异能者绝对不能凌驾于人类,否则三百年前的惨剧一定会重演。”
“时代在改变,人也需要改变。”林生义说道:“行使者那套个人英雄主义早就该被淘汰了。”
“可你还担心着三百年前的事会重演呢。”勒克斯抱手,不无讽刺地说道。
林生义冷笑一声,察觉自己失态,又移开视线。
“你记住,就像这只猫,人是无法控制动物的,但用东西束缚着它,它也可以是颗受制于人的棋子。”
“只有任人摆弄的份。”林生义抬起皮鞋,踩在僵直的薮猫身上,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异能者,就是这样的东西。”
“你!”勒克斯没想到他会突然对一只动物施暴,霎时松开异能。
咪咪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重获自由的野兽瞬间弓背弹起,尖利的爪子噗嗤一声划破面前人的□□,它重新落在地上,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迅速窜走。
远处传来警卫惊慌的声音,勒克斯冷冷瞪了他一眼,顺着薮猫逃离的方向追过去。
舒凝妙抬手挥开弦流构成的短暂幻象,从回溯的范围中走出来,将纸上记下的东西重新扫了一眼。
基路伯计划。
她已经猜到这计划的大概方向,想到回溯前行使者在因妥里的全体牺牲,或许是一场预谋已久的结果,看舒长延那种见怪不怪的态度,大概率也是清楚的。
因妥里灭国意味着全异能者国度的覆灭。因妥里消失后,世界上每个国家觉醒的异能者都会趋近于平衡的数值,而基数庞大、潘多拉丰富的庇涅会相对占据优势。
这个时候,庇涅已经不需要顶尖到足以威胁国家的异能者了,容易掌控的普通异能者显然更具性价比。
“英雄”,就这么被抛弃了。
让这些人想出如此极端方法的根源,大概还是刚刚林生义提到的三百年前那场议会清洗,强到不像人类的异能者“处刑人”,连续血洗了数届议会成员,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但这样的恐慌,居然能延续几百年,直到现在还像一片阴影般笼罩在这些人头顶上吗?
身为异能者,林生义到底为什么这么痛恨异能者同类,极力拥簇这种计划对他们有什么明显的好处?单纯的趋利似乎已经不能解释他的动机,林家世代从政,为了保持形象从不涉及实业,很难像贝利亚家族一样大发战争财。
或许其中缘由,还要追溯到“处刑人”。
她怀疑过“处刑人”其实就是那个掌控着弦的神秘人,但始终不敢确信弦的力量居然能让人活过几百年,至少现在的她做不到。
脑海里的碎片逐渐连在一起,她点燃手里的纸,火苗席卷,灼热迅速燎过她指尖,隐隐一瞬间,居然有种触碰到其中真相的错觉。
两天后,A班教室。
林生义踩着铃声宣布下课,照常收拾书本,今天A班这些学生比平常安分一点,他心情总算没t那么差了,紧皱的眉头也松懈了几分。
宣布下课后,这些学生也一改常态,没有哪个人离坐,是下节课还有课?林生义脑海里转过念头,却想不起来什么课程安排,他对这些学生也不关心,随即将疑虑抛之脑后。
推开教室门,他就隐隐察觉身体有些失控,还没来得及低头看,脚下像擦过冰溜似的往下一滑,人直直歪下去,跌坐在门槛上。
他匆匆想爬起来,被地上不知怎么来的冰面再次绊倒在地,一个字都还没能喊出口,他居然顺着光滑的冰面继续撞向走廊,走廊正前方摆的红桶被砸得滚下来,将他浑身浇透,腥臭的污水里混着鱼干的碎片,气味刺鼻。
这时,走廊前的隔断玻璃竟然像纸一样剥落下来,响亮一声拍在他头上,化作无数碎片。
林生义挣扎着站起来,这时地上那层薄薄的冰面已经化成了水,消失无踪,他狼狈地站在走廊中间,湿发贴着涨红的脸,有丝丝被玻璃边角划破的血从发丝间流出来,像条剥了皮的死蛇。
圆盘形的教室走廊构造,不断有其他班级的学生老师走出来,目光怪异地瞥过来,快步远离,林生义艰难地喘着气,脸色由发白渐渐转为铁青。
尤桉撑着头,和周围的同学幅度极小地挤眼,又转头去看舒凝妙,舒凝妙靠在椅子上,眼睛低垂着,似乎在玩终端。
她怎么就那么喜欢玩终端!
尤桉瘪了瘪嘴。
林生义从教室里像碟子一样飞出去的时候,她还是看了一眼的。
舒凝妙随即又低下头,瞥了眼终端的界面。
终端上跳出莲凪的消息:『已经帮你把勒克斯老师办公室的系统切断了……他好像把电路系统全改了一遍,我找了半天,耽误了一点时间』
她回道:『他办公室里那台实战模拟系统弄坏了吗?』
『……弄坏了,倒是不难』莲凪一言难尽地回她,再小型的实战模拟系统都不便宜,把这东西的系统破坏,差不多等于随手铲掉一栋庇涅市中心的大别墅,可舒凝妙帮助普罗米修斯颇多。
他无法拒绝她这种过分要求,但还是有些不解,勒克斯这种大方的金发帅哥天然令人生出好感,但似乎对舒凝妙不起作用:『勒克斯老师怎么惹到你了?』
舒凝妙直话直说,挑明道:『不是他』
『难怪让我把后台权限嫁接到教务处056上,我还想056的权限怎么这么大,056是林生义的工号?』莲凪顿了顿,理解了她的意思:『需要把我勒克斯老师的通讯连到你终端上吗』
『不用』
舒凝妙放下终端。
她不打算在终端上留下什么确凿的证据把柄,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当导火索了。
林生义趟过地上的水冲进教室,顶着一身的臭鱼烂虾用力地拍了下扶手,脸上几乎维持不住那副道貌岸然的神色。
他一字一句道:“谁干的。”
教室里鸦雀无声,比上课还安静,没有一个人说话,都静静地看着他。
林生义笑了笑,摘下眼睛:“主动指认的人,这次学期结课我都会给满分。”
教室里依旧无人出声,一双双眼睛盯着他,像是无声的嘲讽。
他从来没设想过这样的学生班级会如此团结,脸上更是挂不住。
粗喘几声,林生义冷笑:“你们是不是以为谁都不说,我就拿你们没办法?”
“你们班所有人,这次……”
他脸上布满难忍的怒气,话说到一半,却像公鸡被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一道淡淡的黑色暗影嗖地飞过来,像星环箍住他的脑袋。
瞬间如有千斤重力,林生义控制不住地被黑色的环形牵拉着仰头,脑袋被反复朝着上下左右的方向摔打,最后重重砸下去,头着地压在地板上。
黑影顷刻消散,一只脚踩在他头上,把他脸踢翻过来,金发青年弯下腰,看见林生义儒雅清秀的脸上额头肿起,脸皮搓破,眼睛里满含愤恨和错愕。
勒克斯将额前的头发捋开,咬着牙骂了句脏话:“我看你不爽很久了。”
他的高傲自负远胜常人,混账老爹说不通也就算了,这种人也敢在他面前指手画脚。
林生义用看疯子的眼睛,不可理喻地看着他,头被压在地上,却说不出一个字。
短暂的沉寂后,教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各种哈哈笑声和杂乱的撞动响声混合在一起,流荡着欢腾的气息。
勒克斯叹了口气,心想,打就打了,大不了被训一顿抽一顿。
他仰起头,看着借机狂欢的学生,群魔乱舞中还有一个人端坐在原位上,她的面容即便是背着光也能看得很清楚,尤其是那双略带着居高临下的漂亮眼睛。
勒克斯生出好奇心,不闪不避地与她对视,想看清她究竟在看什么。
不是错觉,她确实在看他。
舒凝妙从林生义声音戛然而止的那一刻,视线就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
准确来说,是没有从他的异能上移开过。
见过多种异能,她已经总结出了一套自己的经验。
那种缠上目标的黑色环形,应该是『矢量枷锁』中的『枷锁』。
林生义的头部被施加黑色的环形后,朝多个方向、以不同力度移动过,应该是『矢量枷锁』中『矢量』的形态。
过程中没有接触到目标,所以是范围型,有范围限制。
勒克斯贝利亚的异能『矢量枷锁』,确实继承先祖艾德文娜的余荫,作用是对枷锁目标区域施加数倍重力,并且改变目标所受的重力方向。
【嫉妒】状态变更。
偷取异能『矢量枷锁』
猜得没错,他的异能,她收下了——
作者有话说:冰是琳露,水是尤桉和咪咪弄的,玻璃是艾瑞吉撬的,她对家务很熟悉
又薅贝利亚家的羊毛
第135章 君子如珩(10)
这场闹剧结束,林生义被迫休假。
周末,她接到一则意外的通讯。
来电人是在家休养,和昔日同学断联多日的林楚绪。
几日不见,她憔悴不少,原本脸颊旁还有些清矜轮廓,如今瘦得颧骨都有些突出,苍白得很。
舒凝妙不知道林生义的事让林楚绪煎熬至此,亲戚关系竟然这么好吗?
林楚绪扶了扶眼镜,她将长发绑了起来,更显得神态忧郁,在视频通讯里打量了一番昔日朋友,低声开口:“下午要不要去贝利亚长廊喝杯茶?”
收到不在计划之中的邀约,舒凝妙本打算拒绝,话到嘴边转念一想,如果林楚绪和叔叔关系不错,或许也知道些什么。
她现在对林生义的目的很好奇。
念头霎时翻转,她面上不动,还是没有一口应下。
勒克斯殴打同事的恶劣举动正好掩盖了学生的恶作剧,动手的是科尔努诺斯的太子爷,教务处不敢得罪,各打三十大板和稀泥,林生义刚刚被迫放假几日,林楚绪这个时候邀请她也有些微妙。
林楚绪瞄了她一眼,哑声开口:“有些事……想和你商量,时家的晚宴,我也收到了请柬。”
啊,舒凝妙这才想起来,她竟然忘了询问林楚绪晚宴的事。
林家和时家交情不深,林楚绪和时毓平日也没什么交往,怎么也收到了请柬?
这样一来,收到请柬的宾客,除她之外似乎都具有某种共同点。
这些人全部都和联合议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舒凝妙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
林楚绪瞥见她表情变化,露出了然神色,侧过头轻轻叹了口气:“叔叔和你有些误会争执,失态了,我替他向你赔罪,有些事,我们见面再说。”
替林生义赔罪?
这种不悦她没必要忍着,捉弄一番后本就没放心上,舒凝妙随口应下她的话,却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若有所思地开口:“你怎么知道?”
“什么?”林楚绪迷茫地开口。
“你怎么知道林生义和我起了争执?”
舒凝妙委婉解释:“他这样的人,不会主动告诉你吧。”
林生义和她从没在表面上起过冲突,这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林生义这种个性怎么会把这种丢人的事情告诉小辈?
她也不是非要对别人的事情探个究竟,只不过习惯成自然,控制不住把思绪放在疑点上。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林楚绪没有意外,不觉又叹了口气:“见面再说吧。”
她如约来到贝利亚长廊,林楚绪约她在顶层的空中花园见面,她进来时,林楚绪已经坐在里面有一会儿了。
面积覆盖整个顶层的空中花园以拱门和各种鲜花自然分隔出t隐私空间,小径尽头的圆桌旁摆放着几幅油画和鸟笼。
林楚绪坐在圆桌前,伸手用指尖逗弄着栖架上的白鸟,抬头看见她,将桌上的名册推给她:“看看吗,有喜欢的让他们送过来。”
舒凝妙坐下随便翻了两页,琳琅满目的当季饰品,激不起她多大兴趣:“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说吧?”
清瘦少女偷偷瞥她一眼,无可奈何地垂下眼帘。
蓝色的屏蔽光幕从俩人周围升起,林楚绪收回手,不觉又长长叹了口气,移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请柬。
“时家邀请了我。”她语焉不详地重复。
舒凝妙靠在椅子上,隐隐猜到几分她的意思,又不愿意当先出口的那个人,于是用相同的语气搪塞回去:“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如果因为这事烦恼,不去也可以,一场慈善晚会罢了。”
林楚绪声音晦涩:“这不仅仅是一场慈善晚宴。”
将手压在桌面上,舒凝妙不动声色地绷紧脊背,沉默地看着她。
少女并未察觉她态度的波动,攥紧双手,好半天才说道:“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和你说起……”
“先从我叔叔的事情开始解释,你应该能明白。”她思考片刻才开口:“我们家里人的异能很特殊,拥有相同血脉的林家人,只要觉醒异能,就只会觉醒同一种异能。”
“——『传承』”
同地域、种族、血脉之间出现相同异能的例子并不少见,但全族都只能觉醒同一种异能,简直闻所未闻。
“『传承』这个异能,既没有实体,也不能对他人产生效果,唯一的功能就是让一个持有『传承』的人,看到另一个持有『传承』之人的经历。”林楚绪说道:“像一盘存放在每个族人脑海里的,共同的录像带。”
舒凝妙脸色诡异,也瞬间明白她为什么对林生义的事情了解得那么清楚,有这种奇怪的异能,她之前威胁挑衅林生义的模样岂不是在他们整个家族轮流播放?
如果每个人脑子都是连着的,全家上下不就是一条章鱼,难怪林家能延续至今。
“当然,不是所有的事都会被放到『传承』里。”林楚绪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脸上露出极其不自然的笑容:“你知道飞机里的黑匣子吗?它是飞机上的记录仪,主要记录飞机在飞行过程中的各种数据和声音,当飞机发生事故时,其他人就会从黑匣子里提取数据,了解事故的原因。”
“『传承』就是这样一个存放记忆的黑匣子,只要持有异能的人遇到危险,这段记忆就会被永远地存放在异能里,只要林家还有人觉醒异能,就能看见异能里所有危险的过往。”
舒凝妙却在想另一件事,当时在办公室里,林生义自己把自己吓得半死,真以为她会杀了他,导致她威胁的影像通过『传承』共享到了林楚绪那里?
……这男人还真是纸老虎。
“你知道我们家族为什么会觉醒这样的异能吗?”林楚绪抬头问她,语气衬得周围的气氛有些沉重:“『传承』里最初的一段回忆,源自三百年前。”
“……议会清洗?”
舒凝妙觉得自己表现的反应似乎有些超出常理,议会清洗毕竟已经涉及百年,大部分庇涅人都不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这件事。
但脑海中的联想逐渐成型,她一时间管不了那么多。
320年后持续三年的议会清洗,“处刑人”屠杀了所有和联合议会有关的人员,除了那把悬挂在联合大厦的剑,所有的线索都被血清洗殆尽。
到现在,人们对那场事故仍旧知之甚少,她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证据。
但恐怕“处刑人”也没有想到,那时在议会清洗后死尽的林家,又因为这样一种异能死灰复燃。
如果林楚绪的异能『传承』里保存着三百年前议会清洗那时当事人的记忆,那是不是也意味着。
——他们直面过“处刑人”?
“没错……就是议会清洗。”林楚绪似乎回想起什么,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当时的林家人连续三任重启议会,被处刑人屠戮灭族,过了几十年后,旁支,也就是我们现在这支有人觉醒异能,才重新回到庇涅中心。”
“我想林家第一个觉醒这种异能的祖先,应该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使家族吸取经验,避开危险。”
林楚绪站起来,眼眶有些红:“但我们每个人从觉醒异能开始,就要反复地观看曾经亲人被切瓜切菜般砍下头颅的回忆。”
“所以我们林家……”她抬起头,眼珠红彤彤地直视着舒凝妙:“一直秉持着管控异能者的理念,不想再看到悲剧重演!”
“要实现你们的想法。”舒凝妙靠在椅子上,抱手看她:“除非这个星球永远都不会再有异能者诞生。”
“不。”林楚绪缓缓说道:“只要让最强的人戴上镣铐就好了,比如行使者。”
……针对行使者,果然是林家的主意,舒凝妙心下了然。
林楚绪打量着舒凝妙的眼睛,从她眼里看不到任何认同的神色。
“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只有议会高层才知道的秘密。”林楚绪狠下心说道:“那位屠杀当时议会的‘处刑人’,就是行使者。”
“处刑人当时屠戮议会的其中一个目的,就是销毁所有关于自己的资料。”
“我们从『传承』的记忆里,看见了他的模样,虽然已经找不到有关这个人的任何资料,但记忆里残留的情绪告诉我们,他就是行使者。或许只是一时兴起,这些掌握着强大能力的人不满足于单纯的杀戮,就会开始妄图用力量干涉掌握世界……”
阳光灼热地照射在花园里,逐渐沉静下来,变成从未有过的安静。
她们彼此对看,舒凝妙坐在原位,目光锐利仿佛看穿到她心里:“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做什么?”
她还没傻到觉得林楚绪对着一个之前可能“想杀死自己亲人”的人推心置腹,是出于同学友谊。
“我叔叔觉得……”
林楚绪低下头,整理一番情绪才再次开口:“处刑人可能还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现在应该三百多岁了。”舒凝妙不动声色地将胳膊支在扶手上:“异能者也是人类。”
“我知道……我知道这听上去很荒谬。”林楚绪连忙说道:“但我们能证明这是有可能的。”
她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也顾不上为这些事尴尬了:“我叔叔暗中支持葛文德偷取维斯顿老师照管的绛宫石,本来是想借葛文德之手挤掉维斯顿的位置,提拔林家的附庸。现在事情爆出来,其实还有一件事情没有解决,葛文德偷走的那块绛宫石凭空消失了。”
那块绛宫石……
舒凝妙换了个坐姿,掩盖住自己的神色。
“他和我叔叔是合作关系,没必要说谎,一整块绛宫石就这么失踪了,到现在动用各种能量探测仪也没有找到下落。”林楚绪严肃道:“从那时,我叔叔便开始觉得奇怪,绛宫石里庞大的潘多拉想要耗尽,给整个国家供源还需要数月,这些能量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潘多拉的能量具有生命的活性,这应该不是新课题了,它的能量既然活跃到已经可以诞生新的生命……说不定,也可以延续旧的生命。”林楚绪定了定神:“就用这块绛宫石。”
不对。
舒凝妙在心里说道,目前发现的绛宫石只有三块,01号绛宫石被艾瑞吉打碎了,02号绛宫石被她从研究中心偷走融合在她身体里,03号绛宫石作为能源重塑了世界和她的身体,庇涅已经没有多余的绛宫石。
“光是一块莫名消失的绛宫石说明不了什么。”林楚绪颇有自知之明地说道:“但后来,新地再次出现处刑人的痕迹,没错,新地就是因为这件事封禁的。”
她知道的比舒凝妙想象中还要多,一口气原原本本把话倒出来:“他杀了很多身患曼拉病的人,那些尸体我们都一一亲手检查过,伤痕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绝对不会错!”
舒凝妙打断她的话:“新地封禁,你们是怎么亲手检查的。”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段时间不管是林生义还是林楚绪都不可能离开庇涅主都。
林楚绪踌躇片刻,才轻声道:“我有一个姑姑,叫做林隐,她没有觉醒异能,皈依仰颂教会去当了修女……是她告诉我们的。”
林楚绪还是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舒凝妙林隐的真实身份是安插t的卧底。
但听她解释,舒凝妙脖颈后已经沁出些冷汗。
还好隐修女没有觉醒异能。
不然死前林家所有人都会看见她的脸,更不可能主动找上门告诉她这些事。
“我们能确信‘他’还活着,无论是我叔叔还是我,这样的直觉,是几百年来所有『传承』的异能者累积的。”林楚绪指尖掐进手心里:“我们终其一生都忘不了灭族的惨痛,时隔三百年,居然还拥有雪耻的机会。”
“我只想知道。”舒凝妙托着下巴:“为什么找我?”
“看到它你还不明白吗?”林楚绪将请柬再次推到她面前:“我知道你问过别人,也知道被邀请的有哪些人。”
“被邀请的这些人都是什么身份?时毓想做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舒凝妙翻开请柬,沉默许久,才抬眸回答:“有人想重演三百年前的议会清洗。”
从现任议会议员的子嗣开始。
“那个人就是时毓。”
舒凝妙没有附和,反而问道:“你们三百年前看到的那个人,长得和时毓一样吗?”
不可能的,如果一样,他们不会到现在才怀疑。
“不。”林楚绪咬了咬唇瓣:“但容貌有太多办法可以改变。”
“那你怎么能肯定和时毓有关?”
“——这不是巧合,舒凝妙。”林楚绪将手覆在她指尖,认真地说道:“林家监视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行踪经常莫名消失,我们想更深入地追踪,却总被仰颂教会有意无意地阻拦。”
“你想想,只有借着仰颂教会的便利,他才可以畅行无阻地来往新地和主都之间。”她低声喝道:“杨嬅不是第一个在他身边失踪的人,他不是你想象中温柔无害的男友,他害死太多人了!”
她倒从来没有为时毓添加过这种形容词……
舒凝妙双眼清醒地看着她:“既然如此,你们可以通知治安局抓捕他,不参加就是了。”
林楚绪勉强道:“不去怎么知道他究竟想做什么?”
不,是因为没有证据。
她抿了抿唇,知道这事不可能如她所愿,这种种蛛丝马迹或许能打动眼前的舒凝妙,但远远构不成确切的证据链,时家可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林家虽然站队成功新上任的议会代表,但也无法用这种直觉拼凑的结论说服卢西科莱。
提醒他人还会让对方生出警惕,再抓到马脚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唯一的办法,就是瞒下这件事,让时毓暂时得偿所愿举办这场晚宴,以身作饵,等他暴露。
“舒凝妙,我知道你是最了解时毓的人,那天晚上,你是离他最近的人。”林楚绪终于袒露自己的目的:“林家虽然暂退议会,但影响仍在,应该还能帮上你的忙,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协助我们,杀了时毓。”她说道。
第136章 君子如珩(11)
全盘托出后,林楚绪没有她一定会答应的把握。
但认识多年,她还是有一点了解舒凝妙的,只要有衡量的余地,舒凝妙就不会立刻拒绝她。
舒凝妙举起茶杯轻抿一口,看着茶杯上袅袅腾起的白雾,没有一口回绝,但也没有答应的意思:“这个猜测,你敢说给其他人听吗?”
林楚绪抿了抿唇,不语。
最痛恨异能的一群人也最迷信异能,时毓异能不出众成了最迷惑他人视线的一点,没有人会相信看起来温柔脆弱的少年会制造出骇人听闻的血案。
谁会为了这种荒谬猜测就与时家为敌?
林楚绪找上她,不仅仅是基于她和时毓的关系,而是了解只有她的性格会为了更大的利益冒险。
她不喜欢被这样揣度。
况且,从盟友角度来说,维斯顿比林家人有用的多,没必要因小失大。
她将茶杯放在桌上,指尖划过杯沿,按响一旁的传呼铃,直接了断地将俩人对话打破:“你愿意去是你的事,今天的话我会当作没听过。”
远处等候的侍者接到传呼,朝这边走过来,林楚绪没想到她会干脆拒绝,一时心急道:“你就这么相信他……说不定哪天会死在他手里。”
恶言出口难收,林楚绪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有些难堪地闭上嘴。
朋友一场,她知道自己不该对舒凝妙说这种类似诅咒的话。
舒凝妙挽起搭在一旁的外套,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
侍者已经走近,舒凝妙示意对方递过来票据签字:“给我吧。”
舒凝妙随手签完字,看了仍低头坐在桌前沉默的林楚绪,对侍者开口:“之后的消费也记我名下。”
阳光缓缓转移,明亮的光柱照射在她瞳孔内,林楚绪盯着她,被一股酸楚的感情充盈。
“去逛逛吧。”
舒凝妙将笔搁下,慢条斯理用侍者递过来的丝巾擦拭沾到墨迹的指尖:“别浪费了心情。”
她不再看林楚绪的表情,错身越过座位离开。
司机好奇了一下她怎么会这么快就离开,但也只敢在心里想想,舒凝妙上车很快报给他目的地,他瞥了眼去科尔努诺斯的路线,更加奇怪,今天不是周末吗?
在学校下车,她直奔宿舍打开用『黄金锁链』异能锁住的柜门,取出从艾德文娜办公室拿到的档案夹。
里面存放着庇涅目前为止潘多拉所有的资料,和三百年前那几位行使者的来往痕迹。
她打开终端对着异能者反抗战争的时间重新对照了一遍,没错。
现在全球大部分国家采用的纪年体系都是末历。
末历元年,也就是潘多拉(曼拉)被发现的那一年。
庇涅因为丰富的潘多拉资源在元年后两百多年经历了多国争抢和占领,直到行使者领导的异能者反抗战争在288年结束,庇涅才拿回主权。
而议会清洗发生在320-322年间,议会建立后不久。
这个时候艾德文娜还活着,另一位行使者兰息也还没有失踪。
直至兰息失踪的347年,俩人来往的信件中,从未提过一句有关议会清洗的事情。
长达三年的议会清洗,应该算是当时最重大恐怖事件,讳莫如深根本不符合常理,除非他们清楚那个代号“处刑人”的凶手是谁。
舒凝妙深吸一口气,取出其中那张撕了一半的合照,将档案夹收好,有些疲惫地靠在衣柜上。
这些天,她收下请柬后和时毓之间再也没有说过第二句话。
聊天框停留在最后一条消息,再往上翻频率也并不高,大多都是些隐晦的试探、连别人看了也会觉得无聊的囫囵话,有时候她烦了会骂他两句,有时候莫名其妙又开始互发问号。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心照不宣。
她没想过真正地了解时毓,时毓也很少越过红线打探她。
把时毓和那个引诱她走向死亡的模糊形象联系在一起,她心里隐隐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杀害患病的平民。
屠杀中央议会的成员。
创造出阿契尼制造混乱。
行事手段对庇涅政府极其熟悉。
对艾瑞吉怀揣恶意,利用隐修女玩弄艾瑞吉的命运。
时毓这个身份或许是假的,相识是假的,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或许都是假的。
他到底想做什么?
额角像是被刺尖锐地扎了一下,舒凝妙扶住额头,手背浮现出浅碧的青筋,血管砰砰作响,胀痛狂跳。
手上的终端响了一声,她打开通知界面,新的消息还是来自那个未知端口。
“……”
两分钟后,她拿着讲义下楼,按照终端上发来的消息找到教室,仰颂教会的面子真好用,竟然直接给某人特批了一间教室。
开门时随意扫视一圈,周围站了七八个穿着白色丝质长袍的人,白色兜帽将他们脸完全覆住,分不出区别,乍一看像是克隆出来的人。
经她打量,这些不知道是神官还是侍者的白衣人也没有反应,一动不动立在周围。
微生千衡坐在教室中心,手里拿着召唤她的那台终端,正襟危坐仿佛端着一本书。
她走近了些,把古庇涅语课的讲义拍在他面前,微生千衡才抬起头。
他目光下视,唇角向上微翘,尤其眉心一颗红色的痣,有些不敢让人直视的面容神情,坐在那就仿佛座活神像。
舒凝妙在他身边坐下,抬起手揉着自己的额头,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她现在没有多少心思给文盲补课。
微生千衡点了几下终端,问她:“消息界面要怎么退出去?”
“你是原始人吗?”舒凝妙抬了抬眼皮,想开口,又懒得再说什么。
她伸过手,示意他把之前的作业考卷都递给她,她得先看看他大概进t度。
翻了翻这些作业,意外的成绩还不错,都在及格分之上,反倒是庇涅语有些错字。
“我想问你很久了。”舒凝妙翻开一面:“你不会庇涅语吗?”
“我会啊,不然怎么和你发消息。”
微生千衡双手交叉垫在下巴底下看着她,轻柔地回答:“只是不太熟悉而已。”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纸张,停顿在其中一页。
这上面的红色字迹是她帮维斯顿批改的,她再熟悉不过,甚至这道错题她都记得很清楚。
这道古庇涅语翻译的正确意思是“爱我们的妈妈”,而他翻译的是“吃下我们的曼拉”。
原来这本作业是他的。
她关上作业本,诚实地说道:“你这样的庇涅语,还不如什么都不选修。”
看他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模样,何必非要在学校挂这个名,他被选作圣子八成是因为脸,又不是因为学历。
“别对一个命不久矣的人这么苛刻啊。”
微生千衡轻轻勾起唇角,目光没有移开,舒凝妙也回望过来,目光从他眉心的红痣逐渐下移,没入被白衣覆盖的颈侧。
白色的布料下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其他的血痣。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种痣并不是天生的,当时在复方天堂求医的很多曼拉病人身上都会出现红色的痣。
曼拉病人受伤极其难自愈,她没有看他那双被手套覆盖得严严实实的手,怀疑皮革底下可能已经是双白骨。
她抬手轻揉额角,问道:“你是不是快死了。”
“谁知道呢。”微生千衡脸上挂着笑容:“你是不是不该对病人这么直白。”
舒凝妙打开课本,一边划出重点,一边继续说道:“我很好奇,知道自己死期的人会想做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微生千衡却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不知道。”
“只是有些不甘心。”微生千衡眨了眨眼,再眨眼,口吻平淡地说道:“本来以为未来还有很多日子可以消磨,我还意兴索然,觉得世界就像我的游乐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再去摘取,钱财、权力、荣誉、朋友,乃至常人永远也无法达到的成就,我都已经拥有。”
“然后上天突然宣布,这一切结束了。”微生千衡脸色苍白如瓷:“……你应该问我,知道自己死期的人在想什么。”
“不想死。”
他缁黑的眼眸沉沉地望向她,偏过脸对她柔柔一笑:“除了这点,难道还会有其他吗?”
没有人想死。
母亲离世前紧紧抓住她的那只手,耶律器无声阖上的眼睛。
脑海中掠过他们从挣扎直至无力的双手,最后垂落在她面前。
舒凝妙合上课本,张开五指,让教室窗户透过的阳光从指尖漏过,她没对微生千衡的话发表任何想法,甚至连安慰都懒得安慰。
她把课本从桌上推过去,开口转向另一个话题:“时毓邀请你了吗?”
微生千衡露出略微疑惑的神色。
“听说时家之前举办的慈善晚宴,经常邀请仰颂教会的人。”舒凝妙转过头看他:“他和你不是相熟吗,没有邀请你?”
微生千衡柔和地望着她:“没有,教会戒奢费侈靡,我从不去这种场合。”
“是吗。”
舒凝妙简短地应了一声,提起手边的包踏出教室,没再说一句话。
教室的门在她身后缓缓自行合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顿住脚步,回过头隔着玻璃瞥了一眼身后坐得端正、托着下巴望过来的微生千衡。
那几个白袍人守在教室周围,自始至终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像装饰四周的死物。
教室内的阳光照在他肩背上,渡出一层死色的光,虚浮的笑容若无其事地挂在他唇边。
解决完微生千衡这个麻烦,再次从科尔努诺斯赶回去已经是晚上。
傍晚时家的佣人来过一趟,替时毓送东西,她不在。
管家提前请示过她时家送来的东西该怎么办,她回复随便扔哪里都行,管家还是不敢擅作主张,将包装精美的浮雕礼盒放在了最显眼的桌面。
舒凝妙站定在桌前,扫过东西的厚度,已经通过经验判断出里面是什么。
随手掀开盖子,里面放着一条纯白色的公主裙,她提起裙子领口,裙摆像海浪一样展开,下摆裁剪优雅,点缀着一些珍珠和钻石,恍若细碎星辰。
不属于市面上任何一家的款式,应该是由时家的设计师定制,保证送到她手里的是独一无二的款式。
舒凝妙松开手,裙子掉下去,顺着重力在地上散落一片,深吸了口气。
这条陌生而熟悉的长裙。
此刻所处的现实中,她确实是第一次见。
而更早看见这条裙子,是在《秘密之爱》中,她的死亡CG里。
第137章 君子如珩(12)
时隔这么长时间,她再次看到这条裙子,心里竟然没有太多惊讶。
游戏里的死亡CG她反复观察过上百遍,这条裙子不在她衣橱里,并没有引起她太大的怀疑,贝利亚的不少品牌每季都会给她送来新品,谁也不知道这条裙子会什么时候出现。
哪怕上一周目艾瑞吉目睹时毓和她一起出现在准提塔,似乎也比不上眼前这条裙子的冲击。
洁白无瑕的布料染上鲜血更扎眼。
上一周目她还没有死过,不可能破解艾德文娜设下的异能锁的条件。
显然在她进去之前,就已经有人事先布置好了一切。
重重线索叠加在一起,打开艾德文娜的办公室,引诱她进去的人,除了时毓……似乎没有其他人选。
她蹲下来,将掉在地面的裙子拎起。
直到慈善晚宴开始的十几个小时里,舒凝妙都没再做些什么,待在家里,顺便把档案夹里的资料都拿出来重新整理了一边。
宴会前两个小时,她固定好腰侧的装饰,缓缓抬眸,感觉镜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
她没有戴任何首饰,头发简单地铺在肩头,洁白的裙摆微微蓬起,完美贴合着腰线,没有一丝不服帖的地方,送它的人和她从小时候开始应酬场面,不知道换了多少套礼服,自然了解她的尺寸。
而镜子里倒映的淡静神情,却和这过于精致的小礼服裙格格不入,甚至显得有些过于抽离。
司机已经等在外面,舒凝妙收回出神的目光,上车前往时家。
时家的庄园还是老样子,星光繁楼,灯火通明,谈话的声音有些闹哄哄的。
其他人各自谈论往来人情,格拉纳夫人经常举办宴会,恐怕没人察觉出异样,都以为这只是一场普通的宴会。
舒凝妙下车将外套递给侍者,问到:“格拉纳夫人呢?”
“夫人身体有些不舒服。”侍者流畅地对答,似乎对她的问题早有预料:“正在屋内休息。”
……不会被时毓偷偷弄死了吧。
今晚漫天星光,她仰头,目光正巧落在亮闪闪铂金短发上,时毓从侍者身后探出头,灰色眼眸倒映着她的影子,微笑如沐春风。
侍者识趣地离开。
舒凝妙背着手,转过半边脸看他,他缓步走到她面前,抬起手放在胸前微微行礼,礼数周到,言行举止无可挑剔。
时毓挺起腰身,站得很直,他还是那副略显憔悴的模样,但笑容沉静,看不出其他异样。
见她发丝被风吹乱,还是一言不发,时毓微微笑了一笑,神色愈发温柔,朝她伸出手,示意她像往常一样搭在掌心:“我已经不能牵我漂亮的未婚妻入场了吗?”
她不动,他也不收回手,大有和她僵持的意思。
过了半晌,舒凝妙将略带凉意的手轻轻搭在他指尖,立刻被他攥紧。
她略带讶异地挑眉,发现他的指尖竟带着些温热的颤意。
时毓箍着她手,抬头朝她露出温柔恬淡的笑意。
两人虚情假意地笑了笑,牵着手像以往一般亲密地走进去,看见林楚绪端着红酒杯喝饮料,正站在桌旁和别人聊天,看到她和时毓一起走进来,女生顿了顿,刻意地错开视线。
是不是有点太明显。
舒凝妙百无聊赖地想,不知道林家打算怎么对付时毓,就林楚绪这藏不住表情的模样,时毓这家伙百分百已经看出来了。
毕竟他最擅长的就是观察别人的心思。
今晚这场晚宴没有雇佣孤儿院的临时工,或许因此人手不足,地板上光滑可鉴,还能看见些许水渍,好在她没有穿长款的礼服,不然衣摆拖曳在地上,实在尴尬难受。
头顶的水晶灯投下的瑰丽灯光让人眼花缭乱,灯光下游离的宾客,香槟色的桌布,酒杯叮当的响声,t让她视线中这些人的脸都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舒凝妙打量了一圈四周的客人,姿态散漫地站在原地看着拥上来交际的宾客,每个人的脸似乎都大同小异,因为挂着没有区别的笑容。
她已经很久没有站在着觥筹交错的男男女女之中,耐心地顺着谈话露出适当笑意,应付着来来往往的每一个人。
但这似乎是她进入科尔努诺斯之前每一天的日常生活,乏味而理所当然。
舒凝妙侧过脸,一眼就看见身边已经和几个中年来宾和睦说笑起来的时毓,他的笑容像面具一样挂在脸上,好像不会变动似的。
来往的客人无不打量亲密地牵着手的两人,开玩笑地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参加婚宴。
时毓低头看她,舒凝妙模棱两可地敷衍过去。
铂金碎发的少年身穿深灰色的西装,外套上细腻的银线刺绣在灯光下微微打闪,她转过头时目光正好和那条丝质领结平视。
时毓已经长得比她高了,但第一次和他一起参加宴会时,时毓还比她矮一截,被格拉纳夫人打扮成洋娃娃,像个哑巴一样跟在她身后,悄悄地拉住她的小手。
两个极为相似的小孩发现了彼此,注定会成为同盟。
正因为彼此了解,舒凝妙才不愿称他为朋友。
脑海里倏地浮现出第一次和他见面的场景。
时毓苍白的脸,死气沉沉的灰色眼眸穿透迷瘴浮现在她眼前。
那时候……她穿的好像也是一条白色的公主裙,算了,小时候穿的衣服有专人挑选,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空气中弥漫着花瓣似的的香水味,混合着美酒淡淡的醇香,水晶吊灯照得场地恍若白昼。
舒凝妙恍惚一瞬,被忽然大亮的灯光闪了闪眼睛,蓦地回过神来。
盛极的灯光映在她眼里,留下晃动残影,或许是被这光鲜亮丽的舞台刺激出了幻觉,她竟然在这穷奢极侈的馨香中嗅到了属于潘多拉的刺鼻气味。
像针一样尖锐的气息将她的视线肢解成两个世界。
奢靡安逸的晚宴,和她脑海中不断闪现的残酷景象互相交错。
在舞池中转动的女宾,高跟鞋打在地板上笃笃作响。
封闭病房里,生命监测仪逐渐停止的心跳声。
指手画脚的男人腆着肚子大口地喝酒,呼吸喘急。
挤在狭小收容所里的曼拉病人,拖着腥臭溃烂的身躯痛苦地呼吸,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
艳色照人的男女相视大笑,明亮快活,毫无对明日担忧的阴霾。
面无表情的人头滚落在地,鲜血如泉涌般从脖颈间的断口处狂喷而出,星星点点的湿热洒在她脸上。
时毓指尖勾过她的手心,忽然松开手,朝她倾身低下头,似乎在和她说什么。
宴会人声嘈杂,她什么也没有听见,交响乐声、笑声、舞蹈的声音杂糅在一起,像是一道悠长的耳鸣。
背景欢快的交响乐戛然而止。
世界像是被逐渐消声般安静下来,一时间她莫名成了在场所有人的关注的焦点。
她后退几步。
时毓对她微微一鞠躬,将手送到她身前:“我的未婚妻愿意和我跳舞吗?”
舒凝妙用只有他们俩人能听得到的声音低声回答:“很快不是了。”
时毓抬起眼,淡色的唇瓣上隐约浮现一丝微笑,没有退让的意思:“你喜欢什么样的关系都可以,这是今晚的最后一支舞曲了,作为主家,我不能不跳。”
周围安静地仿若真空,连其他人的呼吸声也没有。
这样的死寂十分容易使人生出不合时宜的幻觉,她的脑海在这片真空里嗡嗡作响,想起两人一起学交际舞的时候,时毓还不怎么擅长在其他人面前说话,交际舞向来需要俩人配合练习,但女步比男步简单得多,她第一堂课就学完了女步,之后每节课都顺着男步无聊地假装踩时毓的脚,他在老师面前神色不动,下了课才微笑着把脸凑过来发难:“三十二次。”
她将手重新搭在他手心,身子微微后倾:“时毓,这是我最后一次相信你。”
时毓带着笑意看着面前她那双眼睛,牵住她手,将她轻柔地拽向自己怀中,划开舞步。
白色的裙摆回旋展开,从容扫过他的小腿,时毓低下头,掌心贴合着她微凉的指节,同时踩在一拍上,配合得默契而协调。
无论心里怀着什么想法,但此刻他们在闪耀的灯光下看上去完全契合,如梦似幻,看不出丝毫瑕疵。
舒凝妙趁着旋转的间隙里错开和他对视的眼神,抬起胳膊,将手放在他肩膀上。
前倾时他呼吸掠过她耳畔,浅色的发梢扫过她额角,有些痒痒的的。
她问道:“格拉纳夫人呢?”
时毓神情专注,灰色的瞳孔雾蒙蒙的,看不清楚在想什么,他的声音重叠她出口的问题上,太了解她想问什么:“在楼上。”
浅金头发的少年微微一笑,用仿佛评价陌生人的口吻说道:“她只是病了,还没有死。”
是他顶着格拉纳夫人的名号举行宴会,要病大概也是被他气病的。
宴会里的其他人都在跳舞,旋转映衬着盛大的灯光,将所有人都映得宛如地面的幻影,无法分清。
刺鼻的气味愈发明显,让她根本无法忽视。
悠扬的乐曲里,不知何时夹杂进一声惊诧的尖叫,没过几秒便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慌乱叫喊,但交响乐队却恍若未闻般继续演奏乐曲。
“着火了!”
不知是意外还是什么,似乎有人的礼服上窜起了火苗,女士长裙曳地,极其不便,往上烧得很快,没一会儿火苗就变成了火团,周围的人使劲地拍灭她身上的火,乱作一团。
舒凝妙往后缩手,想从舞池中脱出,却被时毓俯身捉住手腕。
时毓神色带笑,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仿佛毫不关心。
舒凝妙垂下眼,看着鞋跟下沾到的水渍。
她嗅到的气味,不是幻觉。
正常人不会往自己家里倒易燃且能量密度爆炸的潘多拉,但时毓不是正常人。
火星坠到地上,像病毒一般迅速翻滚蔓延,火舌舔上周围的所有宾客,喊叫声震彻庄园,金红的火光哔啵闪烁在每个人眼里。
周遭的客人已经顾不上别的,只是下意识往外逃,奔袭到门口才发现,不知何时大门和每扇窗户都已经被封死。
这时要想往楼上跑,却发现大堂地板上源源不断的水渍,正是从二楼的阶梯上流下来的。
奢华的厅堂瞬息倾覆,变成鼎沸的人间炼狱,互相撕扯着别人被火灼烧的衣服,有人拿饮料灭火,杯水车薪,火苗连绵成一片,又窜出几股巨大的火团,夹杂着浓烟直直冲上半空。
月光之下,整个时家庄园都被火光映成了血红的颜色。
令人破胆丧魂的火势里,时毓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眼睛,眉骨和眼眶都被染成金红色。
温暖迅速从她脸上蔓延开来,舒凝妙抬起眼睛,他眼神并不冷漠、也不残忍,唯有无知无觉的温暖笑意。
没有一个“人”应该具有的反应。
和他对视,仿佛要跌入他惨淡的灰色眼眸里。
时毓轻笑道:“我真高兴……你来了。”
她可以丢掉这份请柬、也可以当着他的面干脆拒绝,但她还是来了。
她是他的世界里,唯一愿意直视怪物的人。
舒凝妙和他的脚步踩在最后一个音符上。
时毓松开维持着舞步动作的手,揽住她腰身,头埋进她颈窝,紧紧抱住她,却无法自制地轻颤。
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彼此的心思。
舒凝妙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呼吸稳定下来。
一道道火焰像扇面般展开。
震耳欲聋的尖叫和呼喊中,她那么清晰地听到颈边传来一声熟悉的轻笑。
这声笑意,仿佛穿过周围所有的嘈杂,直抵她耳膜。
时毓轻轻仰起头凑近她,垂着眼帘看她,瞳孔黑沉,看不见丝毫亮光。
耳畔的声音不疾不徐,呼吸间的气流都仿佛缠绕在了一起,带着暧昧的笑意:“人类的思维无法将已知的事物互相关联,我认为,这是最仁慈的一件事。”
舒凝妙低低地喘了一声,后退一步,身前公主裙洁白的布料迅速蔓延开触目惊心的血水。
时毓如玉般的修长手指握着匕首的一端,刺入她的胸口,血顺着他的指缝滚至手腕往下滴淌。
鲜血很快洇湿她大半个身子,连着那把匕首一起。
冰凉的东西从她胸口贯穿而过,她不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又胀又冷的感觉,刀尖刚扎进去,还未感觉到痛意。
舒凝妙不顾胸前蜿蜒流下的鲜血,抬起手紧紧抓住刀脊,刀尖被迫停在现下位置,无法再t往更深处刺入。
手上青筋暴起,她掀起眼皮,直视着时毓垂眸却居高临下的眼神,对抗着时毓送进刀尖的方向,缓缓往外推。
能弄死她的方法有很多,他偏偏非要选一样的,她不合时宜地想笑。
“你就非要捅我这一刀?”
舒凝妙一字一字道:“微生千衡。”——
作者有话说:其实,只有一个人对艾瑞吉好感负70
第138章 巢林一枝(1)
“当然。”
他声音里的诧异稍纵即逝,顿了顿,又变回从容的模样:“因为我要告诉你。”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时毓似笑非笑地瞧着她,眉弓熟悉的柔和轮廓、灰色的眼珠在晃动的光影间仿佛融化了一般模糊,没有一丝表情。
垂坠的铂金碎发下的额间隐约浮现出一颗鲜血般的小痣。
火焰的光影在脸上不停跃动。
淡灰的眼眸转变为深不见底的黑色。
他的五官……竟在不知不觉中和微生千衡的脸分毫不差地重叠。
时毓和微生千衡在容貌上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没有人会想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可微生千衡确确实实在她面前、在她眼前时毓的身体上降临了。
宛如宗教传说中的“神降”。
微生千衡嘴角上扬:“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偏过头,周围火焰高涨,衬得她连眼睛似乎都泛着血红色:“从弄清楚你在异能实践里的那个‘秘密’时。”
知悉弦的力量之后,这个“秘密”似乎就算不上秘密了。
她不知道微生千衡是有意为之还是真的心宽疏忽。
最初进入实战模拟系统,他将手搭在她肩膀上,为她弄干了衣服,后面又几次帮她清理手上血污,这和他的异能『宽恕』显然没有任何联系,她试探过,他只回答她“秘密”。
为此,她怀疑过微生千衡谎报异能,也怀疑过他是同时持有两种异能的特例,但这些怀疑最后都被维斯顿证实是不可能的。
直到她尝试使用弦的力量小范围地回溯后,才彻底想明白微生千衡那时使用的到底是什么。
不是『清洁』也不是『净化』。
是回溯。
那个时候,她手上的血渍根本没有被清洁掉,只不过时间倒转回了还没有弄脏的那一刻。
意识到这点之后,她才明白阿尔西娅对滥用弦之力干预时间的恐惧源自何处。
“看着我装了这么久,你应该很累了吧。”
微生千衡微微一笑,主动松开握着匕首的手,举止轻柔,神态一如之前空灵温和。
“已经结束了。”骨节细长的手指划过她的脸庞,他微笑着说道:“不用试图止血浪费时间,三分钟后血就会流干,五分钟后你就会停止心跳,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
他目光睥睨而下:“不想死,可以用你的力量倒流时间。”
男人超脱世俗的清明目光在她身上徜徉,明明哀恸而悲悯,不带任何恶意,却仿佛看着一粒火场中的尘埃。
这样的神色无非漠然或轻视。
舒凝妙抓着刀脊,眉宇间透出一股阴狠神色,血汩汩顺着她手腕流下来,如墨般的黑发散落脸侧,衬得她像一只绝望的困兽。
以她的身体,被捅一刀,哪怕不包扎也影响不了多少活动,但他手里那把匕首是异能道具,有着不能愈合持续流血的效用,也难怪上一周目她身上只有一处胸前的贯穿伤。
不久前还强迫她进入幻觉,直面上一周目舒长延的死亡,试图诱导她情绪崩溃回溯。
现在又把她捅到濒死,再逼她使用弦倒流时间重来。
若说上一周目他只是想要她的异能和命,这一次,他似乎只是在不断地逼迫她和他一样做出一样的事情,让她同化。
这人真是,疯得不轻。
她仰起头,又将匕首拔出一寸,任由鲜血滴坠,面色苍白,人却很平静:“我不。”
“强大的力量很让人着迷吧?”舒凝妙如血般的瞳孔里倒映着他的身影:“随意拨动时间的感觉让你宛如神明,你没有欲望,因为世间万物皆如你所愿,失败的事情只要重来就好了。”
微生千衡笑着看她,漆黑的瞳孔诡异的盯着她,表情一动不动:“不是这样的。”
“你现在还想要什么?”她实在是好奇:“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对这些刻薄的刺痛之语毫无感觉,仍然笑意盎然:“再不回溯,就来不及了。”
“我不会回溯的。”
舒凝妙盯着他,握住匕首把柄,干净利落地拔了出来。
“这是我的人生。”她的冷笑带着不加掩饰的攻击性:“不是游戏。”
浓烈的铁锈味扑面而来。
匕首插在她主动脉上,拔出后却并没有更大量的鲜血喷出。
黑色的环形光圈像星环般围绕在她胸腔,散发着几不可见的微光。
『矢量枷锁』能够对目标区域施加重力,并改变目标所受的重力方向。
把勒克斯的『矢量枷锁』用在了自己身上,只要微妙地改变体内各个组织的重力方向,就能让匕首捅穿胸腔时精准地避开身体里的所有器官,不影响她之后的任何动作。
刀尖离开伤口,湿润的血肉迅速愈合,胸口血迹像蜷缩合拢的绛红花瓣,转瞬间收拢进堆积着洁白蕾丝的领口。
能回溯已经沾上的污渍,当然也能回溯她胸口贯穿伤口,时间既然能抹去一切痕迹,他的把戏也能为她所用。
“谢谢你的‘秘密’。” 她松手扔掉匕首:“我已经学会了。”
匕首掉在地板上,在火中发出叮铃哐当的声响。
微生千衡脸上若隐若现的笑痕消散,片刻后,又轻笑一声。
他这时候的神情又有几分时毓的模样了。
“你到底是微生千衡……还是时毓?”
舒凝妙逐渐挺直因贯穿而微弯的脊背。
胸腔伤口已经在小范围地回溯下完全愈合,但指尖仍有血珠滴落
“你分不清?”
他俯下身,唇角越来越弯,居然倏地笑起来,笑得几乎东倒西歪地弯下腰,叫人听了心神俱寒,怪异又渗人。
他笑得舒凝妙缓缓皱起眉,才直起身,挑着声音说道:“我当然是他。”
舒凝妙冷淡地看着他。
“人太容易因为感情自欺欺人了。”
微生千衡挑眉。
男人仰起头,黑发垂至脑后,暗沉的瞳孔逐渐恢复成灰色,脸上露出熟悉的挑不出错处的宁静笑容:“你要自欺欺人地觉得,你一直以来信任那个的朋友不应该是我吗?”
他发出困惑的声音,抬起手试图像之前一样轻轻抚摸她的眼睛。
“闭嘴。”
舒凝妙却侧头避开他的动作,电光石火间却抬起沾满血的双手,十根手指迅速地摁住他的太阳穴。
“我们不是朋友。”
指尖顺着额角慢慢插进发丝里,逼迫着他低头,直视她充满戾气的眼睛。
“还有,现在是我的问题时间。”
喧哗声瞬间停止,俩人之间霎时只余悠长的嗡鸣声。
她专门为他留出【嫉妒】四十八个小时的冷却时间,就是为了这一刻。
【嫉妒】状态变更。
——偷取异能『神经连接』
自从上次用异能连接林垂云的意识之后,她就打定主意不会再轻易入侵别人的大脑。
互相连接的冲击后遗症巨大,莲凪和羽路两个平邑本地人也都有意无意提醒过她连接他人意识的危险性。
可她还是要赌。
赌她对时毓的熟悉,赌她能链接彼此的意识。
赌她能够成功。
舒凝妙不相信从微生千衡这张嘴里说出的任何话语。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见这个世界。
鲜血是比人体皮肤速度更显著的导体。
血珠从她指腹流下来,落入微生千衡披散的长发里,熟悉的刺痛从大脑流窜,化作无数破碎杂乱的画面纷至沓来。
比上次入侵人脑更加混乱的感觉几乎撕裂她的大脑,一股强烈的抗拒感阻碍着她侵入的五感,而又有另一股意识在主动接纳她。
记忆被互相冲突的意识扯得七零八落,即便她拼尽全力集中注意力也只能窥见一点掠过的碎片。
不行,这样完全看不见任何有意义的东西,只能被对方意识顺势裹挟。
舒凝妙极力寻找着可以完全侵入的罅隙,直到目光锁定在某一处,终于彻底进入了对方的意识。
她看见了她自己。
先是光洁的额头,然后是眉毛,长而浓密的睫毛,乌黑的长发,抿着的唇,有些尖的下巴,翘起来一点,装出来的强盛样子有几分孩子气,沉下脸又显得过于傲慢孤冷。
记忆里的她似乎还是十而三岁的模样,舒凝妙代入别的视角看着自己,连自己也觉得有几分t陌生。
这视角主人脚尖垂地,轻踢一下地面,让身下的秋千缓缓地荡起来,目光从头到脚将她丈量一遍,又停顿一下,轻柔地问她:“我是谁?”
不知道问了多少遍,坐在旁边的女孩有些烦了,在秋千上转了个面,拿背对着他。
花园的藤架前投下一片淡淡的影子,在地上跳动,一会儿长一会儿短。
舒凝妙看见自己的视野往上抬,秋千的绳索上粘着一瓣掉落的湿漉花瓣。
为什么连这样的景象都分毫毕现,仿佛无数次回想起这个瞬间,生怕遗漏任何细节。
俩人并肩坐在秋千架上,视线的主人伸出手指拽了拽她垂在脑后的黑发,她大怒回头,毫不客气地揪住他手腕,狠狠踢了下他小腿。
她目光终于和他对视,打量他一眼:“时毓,你真无聊。”
舒凝妙看着过去的自己。
只是话音落下,那晃动的光影,喃喃的话语便戛然而止,时光的碎片瞬间被击碎,湮没在大量的信息之中。
她眼前一黑,身体在黑暗中逐渐感受到温暖柔和的温度,安静下来,似乎还能听到属于女人颤抖的呼吸声。
黑暗中,有人跪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肩膀,泪水掺杂着冷汗坠落在她肩头,柔软的手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头发。
她听见沙哑而稚嫩的声音从她口中发出来:“他已经死了,你为什么还要发抖?”
舒凝妙低下头,看着视野里出现一双苍白的小手,手指分开,缝隙中透出一具中年男人面容祥和的尸体。
背后的女人同样铂金色的长发因为动作而散乱,颤抖着开口:“这是不对的,时毓,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你哭叫时明明比父亲断气时叫得更响。”
“你为什么要抓着尸体的手哭泣?”他不解:“我为什么要觉得错。”
“你为什么要像怪物一样瞪着我?”
格拉纳夫人仰面盯着他,泪水夺眶而出,身体唰地一下软瘫下来,仿佛生命的精气都在此刻消失殆尽,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舒凝妙看着格拉纳夫人的憔悴的脸,刹那间有些恍惚。
再次睁开眼,头顶上是教堂复杂繁极的天顶画,手臂微微抽痛着,周围是虔诚念诵的祈祷声。
颂词宛如咒语,紧紧地箍在他头上,腥甜的熏香弥漫全室,他盯着白色的香烟袅袅升上半空。
面前的一切都很模糊,比梦境还要缥缈,舒凝妙只能看得见眼前全身被白袍遮罩的人,通过这熟悉的形象判断出这是在仰颂教会。
远处的铂金长发女人的身影也模模糊糊的,但舒凝妙却能感觉到她一直在注视着他。
少年的手臂被束缚带绑在扶手上,一动不动,白袍人手中的针头缓缓刺进他皮肤,注射器里晃荡着黑色的黏稠物体。
巨大的痛疼席卷每一寸骨节,喉咙里冒上腥甜的血味,他的身体急遽痉挛起来,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针头掉在地上,带着一线红色的血丝,和黑色的黏稠物体混合在一起。
舒凝妙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管注射器上,那黑色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曼拉病人的血?潘多拉的废料?
她见过太多次这种黑色液体,一时竟不能断定这到底是什么。
但她已经能察觉到,时毓现大概和苏旎一样,身体都被迫注入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管黑色的黏稠物质一经注入时毓体内,她的视线立刻就像信号被截断般开始闪动。
眼前晃动的白色人影,温柔注视着他的格拉纳夫人,头顶庄严华丽的天顶画。
瞬间消失。
只余下冰冷的白色。
她的眼球也像被那黏稠黑色逐渐侵蚀一般爬上黑色的细丝,腐蚀着她的视野。
她像一具尸体般躺在床上,不能动弹,黯淡地注视着头顶的白色,过了很久才从吊顶的接缝识别出那是天花板的颜色。
焦躁、寒冷、恐惧。
哪怕只是回忆都能感受到身体主人强烈的情绪,舒凝妙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使不上劲,仿佛全身上下被凌迟到只剩下脑子,控制不了任何关节活动。
浓厚的消毒水味在整个屋子里飘荡,仍然掩盖不了那股令人窒息的腐烂臭味。
她的视线逐渐对焦,看见一头宛如黄金般灿烂的金发,女人站在床边,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舒凝妙的意识刺痛一瞬——女人的身影和画像中重合,是艾德文娜!
“她”身体的另一边,站着位比女人个子略矮,头发洁白的娃娃脸少年,神色悲哀地盯着她。
舒凝妙认得他白化病似的样貌,这个娃娃脸的少年应该就是兰息。
照片和画像中的脸活生生出现在记忆里,隔着三百多年的时间,只余下强烈的不真实感。
那躺在病床上的“她”又是谁?
“她”被那位少年抬起一只手,细瘦萎缩的手上溃烂到只剩着零星紫黑的组织挂在骨节上,露出一截小骨头,往下滴淌着黑色的黏液。
金发女人一言不发,牙根紧咬,发出轻轻的一声啜泣。
兰息放下“她”的手,表情有些苦涩复杂。
她听见从这具身体里,发出熟悉的声音。
那日微生千衡坐在教室里,托着下巴轻描淡写抛出的话语。
和这道虚弱到几乎听不见的痛苦呻吟重合一致。
“……我不想死。”
“——舒凝妙!!!!”
撕心裂肺痛呼的女声穿透她的脑海,眼前的景象同时消散,她睁开双眼,眼前仍是地狱火海。
周围横七竖八地倒着几具尸体。
林楚绪跪倒在地上,狼狈不堪地弯下腰,距离微生千衡只有数步距离,一双腿被烧得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
以微生千衡的身体为中心,周围泛起无形而庞大的光圈,无声地覆盖了整个时家的每一个角落。
是他的异能『宽恕』
『神经连接』被迫断开,她抬起手,发现自己的异能也都像被某种东西绝缘了一般无法使用。
“我们安排的人手全部失联,这里所有人的异能都失效了!”
“舒凝妙。”林楚绪的声音已经力竭到沙哑,嘴唇颤抖着出声:“小心,他的异能会无效化所有人的异能。”
第139章 巢林一枝(2)
比之前扩宽数倍的『宽恕』领域逐渐展开,场地内所有的异能者也都失去了使用异能的能力。
附着在皮肤上用于阻隔火焰靠近的潘多拉逐渐消散,火焰像鞭子一般落在人身上,疯狂地想要将皮肤撕扯下来。
自此,所有逃出的可能都被人为堵死。
绝望的现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任何一丝侥幸。
——这本来就不是意外。
宴会开始前湿润的地板上残留的并不是佣人粗心大意留下的水液,而是被稀释的潘多拉。
偌大庄园的每个出入口都被时毓的安排提前堵死,普通人的力道怎么撞不开。
他们一朝失去权势地位的光环、失去异能就没有任何自救的途径,这里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无间地狱。
林楚绪私下计划筹算这么多天,也没有想到会遇到这种异能失效的状况,还是这么大范围的异能失效,这根本不合理!庄园里外完全失联,她心知今天可能就要死在这里。
她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扎想要冲向那个站在中心的男人拼死一搏。
被火灼烧得鲜血淋漓的双腿,异乎寻常的疼痛将时间拉得极为漫长,每往前迈出的一步都仿佛跨越了整个世纪。
盛极的火光里,舒凝妙和他互相辖制,显现出诡谲的僵持局面。
她靠近的最后几步,面对面的俩人同时睁开双眼。
『宽恕』的异能无效领域完全形成。
潘多拉助长着庞大的火势,不到两三分钟就会把整座庄园烧成灰烬,等不到救援,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舒凝妙还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刚从灵魂出窍中回过神来,对舔舐着她肌肤的火舌一无所知。
眼看不远处男人手指轻颤,林楚绪顾不上别的,用尽全力,声嘶力竭地呼喊她的名字。
“——舒凝妙!!!!”
女生尖利的声音嘶哑得仿佛被刀尖碾过。
印入林楚绪眼帘的,是一双阴沉的眼睛,舒凝妙抬起眼,目光并没有注视着她,而是像利剑一般残忍地仿佛要撕裂对面的男人。
烟雾呛鼻,舒凝妙压着嗓子逼出声音,无法克制音量:“你……”
微生千衡从她手里脱出,展开双臂,坦然迎上她的目光,背后火焰发出的明亮光芒让那双眼睛在背光显得格外晦暗,仿佛沉郁的浓墨t,让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分明。
宛如看不到尽头的深渊,要将这里的所有人都一起拖入地狱。
永不超生。
他那张如含笑面孔年轻漂亮,极尽和善,令人不寒而栗。
没有人会荒谬妄断这个人是活在三百年被封存的档案里,被抹除名字和一切存在痕迹的01号行使者。
那个被曼拉病折磨了十年而死的,艾德文娜和兰息共同的朋友。
一个根本不该存活于现世的,三百年前的死人。
微生千衡。
为什么艾德文娜的办公室只有“死而复生”的人能够打开?
办公室里保存的东西,本来就不是为了让某个人看见,而是留给眼前这个死而复生之人的。
艾德文娜办公室整个屋子里都漂浮着灰尘,唯有帷幕后墙壁上的的画像一尘不染,被人仔细擦拭过。
墙壁上艾德文娜的肖像画挂在最左边,右边却还有两处钉痕,没有人会特意把自己的肖像挂在角落,除非旁边原来还挂着别的肖像。
艾德文娜潇洒的字迹浮现在她脑海里——“你把我画得太年轻,把他又画得太丑,你自己倒永远是那个模样。”
兰息送给她的是两幅画。
是微生千衡,是他拿走了办公室里悬挂的另一幅画像……他自己的画像。
她是该想到的,可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出一个被所有人观察、见证着死亡的人,是用什么办法在身体都腐烂后苟存于世这么多年。
他披着漂亮的皮囊,装成仰颂教会的圣子,向她展示无害的模样,利用自己的曼拉病降低她的防心。
最初看到他受伤的双手时,她确实犹豫过一瞬间。
可对艾瑞吉没由来的恶意、新地再次出现的斩首尸体,舒长延和凶手手里两把同时存在的行刑人之剑。
林楚绪口中身为“行使者”的处刑人。
无数线索拼凑出一个不可能的结论,但这个猜测却是正确的。
那时候,她问他什么时候患上的曼拉病。
他说很早之前,久到已经记不清了。
这不是谎言。
信号被切断、出入口被堵死、整个庄园的异能者都被屏蔽了异能,时家地处僻静,救援再快也不可能在这几分钟内到达。
她的异能也在『宽恕』范围之内。
可论体术,她并不薄弱。
舒凝妙没有轻率动手,镇定下来打量着他,热气将她发丝吹得散乱狼狈,但眼睛却很明亮。
微生千衡参与过反抗战争,在庇涅戒备最为严格的联合议会大肆屠杀,连续三年都没有人能抓到他。
从战斗中锻炼出的敏锐直觉让她感知到他的强大,抛开异能不谈,这人的□□大概也是和舒长延一个级别的。
领域范围内,他还可以用潘多拉避开火焰,可她的异能既然失效,就不能再受一点伤,天然处于劣势。
“你不该来的。”在火焰跃动下,他的身影笼罩在殷红的光晕中,白衣猎猎:“今夜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死。”
“不是你邀请的我吗?”舒凝妙冷讽。
“我没有邀请你,我需要的只是一场让议会恐惧到清醒的死亡,名单里没有你。”
微生千衡用指尖点了点眉心:“是他擅作主张。”
“你们的关系有这么好吗?”他目光别有深意地垂下来:“刚才你都看到了什么?看到了他……还是我?”
舒凝妙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巨大的冷意从脊椎窜上来。
画面交替闪现,黏稠黑色的液体被缓缓打入青色血管,甜腻到腥臭的熏香蔓延着无法消散的腐烂气息,血液交融,记忆一瞬间被冲击破碎到模糊。
面前的微生千衡眉毛轻轻拧起,柔和得让人毛骨悚然:“他一开始很抗拒我控制他的身体,想方设法弄死了好几个神官,让我很头疼呢……后来每次让他的母亲看着他,他逐渐就不再挣扎了。”
“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微生千衡垂下头,又用那种熟悉的目光看着她:“我比你想象中更了解你。不算上一次,我们认识也有十年了吧。”
他将食指放在唇边,若无其事提起:“之前跳这支舞你还偷偷踩了我三十二次,现在倒是跳得好多了。”
“舒凝妙。”他轻轻喊她。
“你分得清我和他吗?”
舒凝妙喉间蓦地泛起腥腻。
“你早就应该死在三百年前了……现在又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确实已经死了。”
微生千衡迎着她的目光,终于开了口:“躺在病床上的那些年,我每天每秒会都会生出成千上万次想要自杀的念头,一了百了地结束这看不到尽头的痛苦,但我还是活到了连器官都腐烂的最后一刻。”
“人类能走到这最后一步已经是极限。”他目光平静:“所以我放弃了。”
“我已经放弃了作为人类的存在。”微生千衡说道:“通过和弦的特殊联系,彻底成为潘多拉的一部分。”
“异能者的身体里充盈着比水分更多的潘多拉。”微生千衡的眼底带着熟悉的笑意:“只要注入一点点我当年留存的血液样本,就能轻易地产生联系,就像那些传说里编造的『神明降身』。”
微生千衡唇角嘲弄地勾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好笑:“他们好像把我当做可以实现愿望的神明。”
格拉纳夫人不过是这些忠实信徒里的一个,既不特殊,也不罕见。
他的声音停顿一下,伸手捂住自己开裂的脖颈,舒凝妙关心前因后果是假,想找机会偷袭是真,冷不防地掐住他脖颈,扣倒动手一气呵成。
凭着爆发的蛮力压在他身上,舒凝妙一只手死死勒住他脖子,顺手捡起地上染血的匕首,一刀插在咽喉上,又拔出来反复捅了几刀。
她牢牢握紧匕首,手背浮现的碧色青筋,筋骨暴突,刀尖贯穿脖颈,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锐响声。
微生千衡还能在这样的伤势下仰头看她,咽喉间没有渗出一滴血,苍白的脖颈被刀尖捅开裂出罅隙,仿佛烧坏的瓷器上蔓延的裂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弥合。
“没用的。”骨骼发出挤压的诡异响动,咔哒一声复位。
他静静地看着她,脖子扭过来,场面已经无法用诡异来形容:“我的本质上是只是潘多拉,就算被剁碎也能重新融合。”
异能者的身体里普遍会遍布百分之八十左右的潘多拉,只要能控制这百分之八十的潘多拉,就能将他的身体完全覆盖在一个真实存在的人身上。
“很早之前我就说过。”她没有露出绝望的神色,索性扔掉手里匕首,嘶哑了声音:“已经死掉的人就应该永远留在昨天,成为墓碑。”
她扯掉累赘的裙摆,露出贴身的防护服,裙边掉在地上,瞬间被大火吞没。
微生千衡薄唇上下碰撞,似乎想说什么,突然感到一支枪冰冷冷地顶着他的眉心。
纯黑的颜色,枪身的重量压在他额头上,沉甸甸的,枪口泛出蓝盈盈的光。
“所以自那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舒凝妙从腿上的绑带里抽出枪,对准微生千衡的头:“到底怎样才能杀死一个死人?”
为了压制住身下的人,她几乎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这一刻,舒长延送她的这把奠-05到现在仍然是内部测试品不是没有理由的,哪怕采用了珍贵的奠石作为子弹原料,射击轨迹已经不会被异能者潘多拉影响,但对于行动敏锐的异能者来说,躲避子弹仍然和喝水一样简单。
她只能等,等一个他无法立刻躲开的时机。
这一瞬间,她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
十指扣动扳机,枪身剧烈震颤发出震耳的巨响,差点脱手而出。
枪口钉在他眉心那颗血似的痣上,枪膛里的子弹带着蓝色的底火穿透他眉心,舒凝妙没有停顿,对着心脏、咽喉又连开四枪,直到打空弹巣里的所有子弹才稳住手。
每一根手指带动着胳膊都被冲击力震颤无比麻木,舒凝妙低下头,透蓝色的子弹没入他的身体,还能看到盈盈的蓝光,像一粒种子般扎进皮肤生根发芽,阻止着裂开的部位重新愈合。
苍白的皮肤从弹孔处开始斑驳,微生千衡的眼睛像荔枝一样,黑色的瞳孔上覆盖着一层果肉般的白膜,平静无神地盯着她。
伤口中蓝色的光开始逐渐扩大,他的身体轻轻颤抖着,裂开的部位开始冒出黏稠的黑色液体,顺着弹孔涌流出来。
有用。
普通人打入奠石反应还不会这么剧烈,他既然已经将自己的存在与潘多拉完全融合,与绝缘晶体奠石的排异也会比一般t的异能者更强。
她脑海里刚冒出这样的想法,就感觉身体被一股恐怖的力道掀翻,她在空中勉强稳住身体,重重落在地上,滑出几米远才勉强停下。
胸口泛起火辣辣的疼痛,她干呕一声,感觉嘴里涌起一阵咸腥锈味。
她忍不住轻轻张开嘴,鲜血顺着口角落下来,落在她抬起的手心里。
胸口一阵阵疼得她双目眩晕,看什么都有些不真切。
不远处本来以为必死无疑的那个人,在无边火焰中拖着身子,轻微地晃了两下,竟然很快重新站了起来。
微生千衡对她露出微笑,那笑容在灿烂明亮的火焰里浮现出淡淡的嘲讽意味,他伸出手,两根手指没入胸口,隔着血肉硬生生挖出了其中一颗子弹,丢在地上。
胸口被抠挖出的空洞抽搐片刻,顷刻之间便迅速愈合——
作者有话说:之前阿尔西娅说过,人死后就会化为弦的一部分(无意识),其实就是回归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微生千衡是,感受弦——对弦一知半解——患病死亡——不想死——意志力太强大了意外发现死后回归弦还能维持意识——尝试成为一部分活在潘多拉里——不当人了,直接鸠占鹊巢反客为主
第140章 巢林一枝(3)
周围的温度还在不断升高,挥发出令人头脑闷痛的不悦气味,不断有被火势燎断的建筑残体掉下来。
头脑的昏沉感压得她冷汗往外冒。
更清晰的是呕吐感。
舒凝妙弓下背,右手死死抵住左边肋骨,汗珠顺着脸庞往下淌,瞬间被高温蒸发。
左下几根肋骨在冲击瞬间断裂,碎骨在胸膛中挤压,发出咔哒几声脆响。
她还未动作,远处传来一声沉闷低哑的冷笑,奠石阻绝潘多拉也需要时间,而仅仅一个瞬息就已经够对方反应,大片坏死的皮肤还未继续蔓延便被手指毫不犹豫地抠挖撕扯下来。
一颗又一颗子弹滚落在地上,微生千衡笑盈盈地看着她,瞳孔里却全是死气。
她就像在炉灶里翻滚的烤鱼,稍稍移动一步,都无比痛苦煎熬,更别提其他动作。
他的笑声像一条无形的绞绳,扼在她脖颈,越来越紧,火焰灼烧着皮肤,冰冷的感觉却浸透了五脏六腑,这冰冷倒使她头脑更清醒了一点。
微生千衡安静得出奇,连身体那种咯吱咯吱令人牙酸的愈合声响都消失了,这寂静只能给人一种恐怖感。
那庞大的无形的可怖阴翳,在烈火里使人冷汗如浆。
她缓缓抬起头,男人灰白的皮肤上残留的弹孔正在以非人的速度愈合,宛如振颤的蛇鳞,那双眼睛如同黑洞洞的小窗般凝视着她。
男人瘦削的指尖颤动,五指收拢。
他指节扣住虚无的刹那,周围的空气开始突兀扭曲裂开,一柄有半人高的剑以他手腕为点,从半空中剜出。
拔出那瞬间的气流,几乎将周围三四米内的火焰全都强行盖灭,剑尖在地上拖曳,喷溅出亮白的星火。
耳边的低压逼得脑海嗡嗡作响。
熟悉的冰冷锋芒如水般在舒凝妙眼前挥过,将她眼里的炽火照得清清楚楚。
倾覆议会的人是他、在新地行凶的是他、阿契尼背后的人是他,轻易将她卷入这场旋涡的人也是他。
她甚至不是他最开始的目标。
她的死,不过是他为了达成目的而辗死的一只蝼蚁。
所以他哪怕知道她重塑身躯,清楚她的怒火,也不把她当成对手,反而接近她,给她似是而非的提示,伸手将她拉入他身边的泥沼。
他的宽宥亲近,无非轻视。
微生千衡扬剑一挥。
如今处刑人之剑在舒长延手里,他不知从哪个时间线里又把过去的剑生生拽了出来,三百年的时间,剑身如同眼前这个人,不死不灭、丝毫未变。
这双眼睛里含着的是暴戾还是杀机?
……不,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安静到极致的空白。
只一闪间,剑光已经划开空气,发出悠长悲鸣,离她不过咫尺之距。
她咬着牙,侧身往地上倒下去,借着烈火被暂时挥散的间隙,在地上连着翻了好几个滚,借着翻滚之势刚巧避开凌厉一剑。
疼痛随着动作加剧,舒凝妙没有时间喘息,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手紧握着那把枪,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她屈起食指,虎口卡着退弹杆的凹槽,指尖缓缓推动弹巣,发出传动的咔嚓声。
但这把奠-05的弹巣里,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子弹了。
或许是因为结构简单更具备可控性,研发它的人设计时为了尽可能避免抛壳和供弹故障,整把奠-05的结构都模仿着中古左轮手枪的半自动结构。
大多数人第一次在射击课接触的枪就是左轮,几乎不需要太多时间适应,这种半自动手枪麻烦在打完全部六发子弹后,弹壳会始终留在弹巣内,必须手动退弹。
舒凝妙抵住退壳杆往上顶,空弹壳一个接一个掉在地上。
伴随着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五个弹壳逐个滚落在她脚边。
只有五个弹壳。
眉心一枪、胸膛两枪、咽喉两枪。
她对微生千衡开了五枪。
但这把枪里……一共有六发子弹。
舒凝妙踉跄着地往后靠了几步,又咳了一声,勉力用背抵在墙面,紧撑着自己的脊背不往下滑:“要不要猜猜,还有一发子弹在哪里?”
咳出的血丝顺着唇边滑下,她仰起头,喉间涌出一声嗤笑,甩过手腕,弹巣内六个空荡荡的膛室顺着惯性飞旋。
微生千衡极轻地挑了挑眉,似有所感,低头看向自己手心。
咔嚓。
那一丝极其细微的碎裂声,很快被熊熊火焰的哔啵声掩盖,但于他的身体却不亚于土崩瓦解的轰然巨响。
双手、胳膊、脸寸寸皲裂,他苍白的皮肤如同薄纸,开始支离破碎,无数龟裂从他胸膛向四肢延伸,骨肉顷刻崩裂断开。
这强烈的排异反应,是从他自己体内迸发的。
……原来如此,她刚刚打进他身体里的那五发子弹,全部都只是障眼法。
分别打在这几个位置,不过是为了掩盖那颗早存在于他身体里的奠石子弹逐渐蔓延的异动。
微生千衡的眼珠深深盯着她,嘴唇微动,开口时,竟然已经径自恢复冷静:“什么时候?”
“还有一发子弹。”舒凝妙重重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只有冷静。
很快,那种情绪变成嘲讽,在她暗红的瞳孔里逐渐放大:“我在跳舞的时候给他了。”
在时毓将邀请的手送到她面前时。
俩人的舞步滑进舞池中心,白色的飘逸裙摆在旋转中挡住相贴掌心那一刻,她将从弹巣里抠下来的那发子弹,不着痕迹地塞进了时毓手心里。
异能者将奠石做的子弹吞进体内,无异于自毁,但时毓吞下了那发子弹。
所有人都觉得他愿意活着,只有舒凝妙知道他渴望死。
没有商量、没有计划,在今天之前,他们甚至没有说过一句话,发一句消息。
那句“相信”的对象,从来不是微生千衡。
她有眼睛,她分得清。
潘多拉构建的身体在奠石影响下急剧崩塌,继而吞没他的感官,微生千衡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眉宇含着不动声色的怒火。
彼此之间维持到这一刻的缄默,竟然真的天衣无缝地隐瞒过了他。
微生千衡的皮囊如同瓷偶泥人,苍白的皮肤崩解四溅,噼里啪啦地掉下来,发出粉身碎骨之声,彻底碎灭。
从那寸寸碎裂剥脱的外壳下,露出一只苍白的手,和浸满污垢的铂金发丝。
时毓仰起头,原本干净白皙的脸上一道道黑色液体和猩红的血迹顺着额角流下来,混在一起,看不清面容,只有那双惨淡的灰色眼眸遥远地望着她。
血浆从狰狞的弹孔中涌出来,他膝盖一软,身子向下滑去,被一只手堪堪抓住衣领。
舒凝妙冲过去抓住他衣领,不让他就这么跪下去。
鲜血已经浸湿他整个额头,他冰冷的手指轻轻搭在她手背上,顺着她的手滑下来,倦怠而疲沓。
他神经质地喘息:“脏。”
衣服已经被团团脏渍浸透,时毓站着却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抓着她的手腕借力勉强抬起头,嘴角鼻孔里全是血。
大片猩红混着淤泥般的黑血,在火焰的熏烫下粘作一块,皮肤上泛着大片青紫的血丝,透出狼狈至极的模样。
他用指尖抓挠着脖颈的皮肤,让更多的血流出来,恨不t得将体内的血都流干净。
又用手背一遍遍反复抹去脸上的稠黑和灰尘,直到弹钢琴的细长双手也满布血迹尘灰。
肋骨断了几根,舒凝妙刚恢复一点,耳朵嗡嗡作响,连喘气都难受,好半天才低声道:“别擦了,不脏。”
时毓凑近身子,松开双手,将脸埋在她肩膀上,微凉的手穿过她腰间,他像洋娃娃般精致的脸庞上面无表情。
她的裙装在烈火中焚碎,他在血污中泥泞不堪,失去一切纷华靡丽的裹挟,所有欲望的、脆弱的、丑陋的,最了解彼此的,最完整真实的自己。
舒凝妙缓缓跪坐在地上,出神地看着他被血浸得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头发。
时毓像个孩子般用尽全身力气抱住她,她没有推开。
花园前藤架前跳动的影子,她头顶上那片片掉落的花瓣,他好笑女孩对音乐课“聊天时能应付过去就行”的态度,随意按下琴键,让她猜测乐曲,她很聪明,他弹过的她能猜对八九成,猜赢了就借机讹他一笔,猜输了就假装没发生过,时毓闭上眼,一次次回想这再普通不过的画面,描摹女孩算不上温柔的神情。
“我不明白。”时毓表情漠然,又有些麻木地盯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我到底要怎样才能成为一个正常人。”
那梦中不断盘桓的花园,和美丽到不像真实的阳光,不过是因为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他所有的挣扎隐痛,只有舒凝妙清楚地看见,只有她真正看见自己。
他可以一直假装完美,但离开她就只能留在恐惧里。
“我是谁?”他开眼皮,轻柔地问她:“我自己好像也有些不清楚了。”
她低声喊他:“时毓。”
这次她没有不耐烦了。
奠石从他体内遍布四肢百骸,被贯穿的伤口不会再愈合,只会恶化到崩坏为止,他知道自己现在脸上眼泪和血液凌乱得一定是他无法容忍的丑陋模样。
“没关系……”他扬起脸,视线已经因为失血过多暗下去,循着模糊的色块摩挲到她脸庞,手指紧得发抖:“没关系。”
“因为我……你。”时毓囫囵吞下一个字,不顾额头脖颈蜿蜒流下的血,他的瞳孔开始逐渐扩散,连声音也逐渐低微下去:“所以在你面前哪怕如此不堪,我也可以忍受。”
他无力地垂下头,又蜷缩起来,侧身伏在她膝上,合上眼睛。
舒凝妙自始至终都沉默着,安静地听着他说话,指腹抚过他柔软的头发,仿佛安抚,一股黑色的血从他耳朵里流出来,流淌到她手上。
时毓疲倦的脸上里有种极其安详平静的神色,他微微低垂着的视线落在楼梯上,母亲从房间里冲出来,被楼层间的火帘阻隔,双目圆睁,呆呆地望着他,嘴唇翕动着,突然放声嚎哭起来。
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格拉纳夫人这么狰狞的模样,出神片刻,只是无动于衷地露出淡淡笑意。
耳畔传来轻微的歌声,舒凝妙收回望向楼梯上方的视线,垂下眼帘。
时毓口里非常轻地哼唱着,漫不经心、时断时续,是熟悉的旋律。
点点荧绿色的光芒伴随着哼唱落在她肩头,随着热风飘向楼上,形成一层无形的保护罩,将火焰隔绝在外。
舒凝妙说道:“是拉赫玛尼诺夫第二协奏曲。”
时毓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轻缓的呼吸声随着开始平息的火势逐渐消散。
阖上双眼,他躺在花园里的秋千上,风中有花的甜香,动了动耳尖,听见她在喊他“时毓”。
这世界已经让他葬身火海。
他不想再走出去——
作者有话说:时少爷是真烂人,微生让他杀的他一个没少杀,且没啥感想,他素真的危险分子……但也是烂人真心了,and时虽然会破防但不会说我为了你去死,他本来就不太想活
妙妙小课堂:臭屁又洁癖的是时毓,眼睛没高光的是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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