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多久,方晓冬就醒了,林远让他吃点东西,把粥喝了好吃药。


    方晓冬也想赶快好起来,喝了一碗粥,吃了药,在办公室里环顾一圈后,问林远秦霄华呢。


    林远说他过一会儿就回来,没细说去哪了。


    方晓冬点点头,靠着床头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方晓冬觉得已经很漫长了,抬头看时间,却才过了五分钟。


    他掀开被子下床,坐在椅子里的林远问他怎么了。


    方晓冬用两根手指比了个走路的动作,表示他想出去。


    林远其实也学了些手语,不光是他,于承力也在手下堆里寻了个会手语的,天天搁那看手势。


    方晓冬走出办公室,外面是一条灰色走廊,林远跟在他后头。


    走了几步,楼梯尽头拐进来三个人。


    两个是穿着制服的警员,押着一个戴手铐的年轻男子。


    安岁塌着肩膀,垂着脸,像一夜之间被什么鬼怪吸走了精气神,惨败的脸上是一片红肿,看着惊心。


    他拖着沉重步伐,像感应到了什么,猛然抬头,一张了无生气的脸,在看到方晓冬起,刹那间扭曲起来。


    他浑浊泛红的眼睛里,充斥着浓浓恨意。


    方晓冬被这幅模样的安岁吓到,定在原地,心想这人为何对他如此大的恶意?他并没有见过他。


    安岁朝方晓冬扑过来,但距离过长,没两步就被身后警察摁住。


    “你想干什么?老实点!”警察呵斥他。


    安岁依旧死死瞪着方晓冬,紧紧咬着的齿间溢出丝丝鲜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怒音。


    安岁不想发出声音,他不想眼前的人知道,他现在的状态。


    警察将安岁推搡着进了一间房。


    林远见方晓冬还在愣着,问他被吓到了吗?


    林远是见过安岁的,也能猜到一些他针对方晓冬的缘故。


    方晓冬问他,刚刚那个人是谁。


    林远说:“那人是安岁,秦子弘的一个小妾,就是设计陷害你的人。”


    方晓冬怔着,好久才比划:“我和他没仇。”


    林远叹着摇头,笑他单纯。


    这时,秦霄华从一间审讯室里出来,见方晓冬呆呆地站在走廊上,愣了一下后,快步过来,语气满是担忧心急:“怎么出来了?吃饭了吗?我们回去。”


    方晓冬被秦霄华搂着肩回去办公室,他扭头看了眼安岁进去的那间审讯室。


    林远对去倒水的秦霄华悄声说:“刚刚安岁被带过来了,他状态有些不对。”


    秦霄华手一顿:“我等下过去看看。”


    秦霄华喂方晓冬喝水,方晓冬这会儿思绪混乱,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


    秦霄华看他如此乖巧,摸了摸他的头发,让他休息会儿,很快就带他离开这里。


    方晓冬见他要离开,忙拉住他的手,问他事情查得如何了。


    秦霄华笑着说:“陷害你的人被抓到了,你很快就能洗清嫌疑,然后我就带你离开这里,去你喜欢的菜馆吃饭,你现在就安心待着,什么也不要乱想。”


    方晓冬凝视他的脸,看出他只是在安慰自己,但他依然觉得很安心,有眼前的人,仿佛什么事都能做成。


    秦霄华出去没多久,就有警员进来,要带方晓冬回牢房,林远拦在方晓冬身前,问他们经过严卫同意了?


    孙尧说:“此事就是严副局命令的。”


    林远愣了愣。


    孙尧也从审讯当中知晓方晓冬是冤枉的,但总得按流程办事,他看向面露不安的方晓冬解释道:“昨晚你病着,严副局才特许你在这里休息,现在你该回牢里。”


    送方晓冬回牢房后,孙尧看着方晓冬被锁在里头的身影,有点不忍,安慰了几句:“你也别太担心,严副局不会冤枉一个好人,只要你是无辜的,查清事实后你就能出去。”


    方晓冬点点头,比了个“谢谢”手势。


    秦霄华此刻正在安岁的审讯室里,他和严卫都一脸复杂。


    因为安岁的舌头被割了,从舌根处,断得干干净净。


    谁做的,一目了然。


    可安岁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都被伤成这个样子,还不肯供出秦子弘。


    安岁一口咬定,是方晓冬酒后奸污小杨柳。


    安岁这里不顺利,那两个家仆倒是在酷刑之下老老实实招了,说此事皆是安岁指使他们这样做的。


    安岁的主子是秦子弘,他不招出秦子弘,那只能断在他这里。


    这件事的重要人物,还有个小杨柳。


    秦霄华琢磨了下,出来跟于承力交待了几句,于承力听后,立即离开。


    秦霄华转头一看,林远也在这里,问他怎么没守着晓冬。


    林远十分无奈道:“晓冬被关牢里了。”


    秦霄华瞬间怒意大发,一想就知道谁干的,但又无可奈何。


    此时严卫也恰好从审讯室出来,秦霄华冷冷看他,皮笑肉不笑,瘆人得很:“严副局,晓冬要是在这里有个三长两短,我不会善罢甘休。”


    严卫回他一笑:“秉公办事而已,秦老板何必咄咄逼人?你的手脚也不干净,小心些,别漏了什么马脚,让我逮着。”


    秦霄华冷呵,转身要往牢里去,严卫对两个警员使了使眼色,他们便拦住秦霄华去路说:“秦老板,无特大要事,不许探视。”


    秦霄华很少吃瘪,严卫算是跟他卯上了,如今的警察局内斗厉害,有不同派系,严卫自成一脉,冷面阎王,无情无欲,谁都拿捏不了他。


    纪元盛能压他一头,却没有把柄踢他下马,倒是自己一身浑水,稍有不慎就会职位不保。


    秦霄华欣赏严卫,但不代表严卫这人有棱有角的性格不招他讨厌,他放软了态度说:“我只见他一面,说句话就走,还请严副局行个方便,日后你若是要什么,我不会吝啬。”


    严卫看了他一会儿,随后对那两警员点点头,示意让他过去。


    秦霄华到了牢房门口,见着方晓冬坐在地上,竖着小腿,抱着胳膊趴在膝盖上,小小一团,木着眼神,不知看哪,他叫了一声:“晓冬。”


    方晓冬便抬头看他,黑漆漆的眼睛里露出一点笑意,起来后走到门前。


    秦霄华隔着栏杆朝他伸手,方晓冬看着那只手,眼睛瞬间就湿了,脸上的笑再挂不住。


    秦霄华总是这样,在他无可依靠的时候,不会放弃他。


    那次被水爷绑架时,他其实挺绝望的,因为他看出了秦霄华在纠结,在心底权衡他值不值得救。


    那样的滋味真不好受,像一颗心被拴在悬崖峭壁上晃晃荡荡,只要那人一松手,他就掉下去了,粉身碎骨。


    秦霄华见方晓冬哭了,以为他害怕,一直不停哄他:“事情还没定论呢,这就吓破胆了?你不信别人,总得信我吧?我跟你打个保证,明天咱俩就不用隔着这破笼子见面了。”


    他说得信誓旦旦,方晓冬抿紧唇,不停抽噎,他伸着手想抱秦霄华,结果卡在栏杆上。


    秦霄华怒拍了栏杆一巴掌,这可是晓冬千年难得的主动。


    外面有人三番五次地催,秦霄华忍着烦躁,跟方晓冬告别,让他等着来接他。


    秦霄华前脚没走多久,又有一人到访警局。


    严卫出来后,看见一身米白西装的沈嘉煜站在厅中。


    沈嘉煜不是自己来的,身边还站着纪元盛,纪元盛见到严卫,对他说:“沈大少来探访一个朋友,领他进去吧。”


    严卫眯着眼问见谁。


    沈嘉煜盈盈笑语:“方晓冬。”


    严卫有纪元盛施压,沈嘉煜很轻易就见到了方晓冬。


    沈嘉煜和秦霄华不同,秦霄华是商人,沈嘉煜背后却有一方军队为伙,纪元盛更忌惮他。


    沈嘉煜来到牢笼前,看见方晓冬坐在地上,靠着墙,眯着眼睛,似乎在睡。


    他不由皱眉:“这怎么让人睡?”


    纪元盛摸摸鼻子:“牢房就是这样的……”难不成还给人安排大软床?那成什么样子了,秦霄华和沈嘉煜这一个两个的,都爱为难人。


    沈嘉煜不悦地看他,纪元盛只好让人拿来一张长垫子。


    沈嘉煜还是不满意。


    方晓冬本来就睡得不熟,他浑身难受,被他们又吵醒,捂着疼痛的太阳穴睁开眼,瞧见了沈嘉煜立在外面,亮堂的白炽灯光把他照得十分白。


    沈嘉煜见方晓冬醒了,趁狱警开门送进去垫子,他也顺势进去,蹲在地上说:“真可怜,落得这样一副下场。”


    他嘴角勾着,似乎在嘲笑。


    方晓冬瞥了他一眼,把身子一转,背对了他。


    沈嘉煜就跟着他转,探到他面前,戳戳他生气的小脸包:“方晓冬,你笑一个,我就救你出去。”


    方晓冬张嘴就咬,沈嘉煜收得快,没让他咬到,挑眉,还挑衅道:“没咬着。”


    方晓冬恶狠狠瞪着他,发觉到什么,视线落到沈嘉煜刚刚作乱的那只手上,那只手的虎口处好像有些什么伤痕,但牢里昏暗,他还没看清,沈嘉煜就站了起来说:“看你还挺生龙活虎的,我就放心了,这事儿挺好办的,多花几个钱,就能把你弄出来,秦霄华怎么这么磨磨唧唧?他就舍得你待这种晦气地方?”


    方晓冬仰头看他脖子累,气势也弱,就气得站了起来,每一个手势都做得慷慨陈词:“他遵纪守法,会堂堂正正带我出去,你歪门邪道,路数不正,我这样出去也背负着罪名。”


    沈嘉煜咬紧着压根,呵呵笑道:“你真当秦霄华是什么善男信女?腥风血雨里活过来的他,是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人皮恶狼。方晓冬,你真是太蠢,早晚有一天,你会看透他的真面目。”


    沈嘉煜带着火气转身就走,刚踏出牢门,背后就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低头一看,脚边落着一摊散开的毯子。


    他回头,深眸燃起两簇火焰。


    方晓冬大胆过后,就怂了,退后两步,不看他。


    “你好得很。”沈嘉煜从牙缝里磨出几个字,一脚踢开地上的毯子,“这人这么生龙活虎,睡地上死不了就成。”


    纪元盛让人把毯子收走。


    当晚,小杨柳出门变卖首饰,捂着鼓鼓囊囊的手包,在银楼门口上了辆黄包车,往家里赶。


    秦子弘无情无义,对她已露出真面目,将她扫地出门,能带出来的只有身上戴的玉镯和金首饰。


    黄包车夫在大道上奔跑着,拐进一条小巷。


    小杨柳见路不对,问他怎么走这条路。


    车夫嘿笑说:“这路近,能省不少时间。”


    小杨柳是琼海本地人,这琼海的路她闭着眼都能摸着,这车夫显然在撒谎。


    她不由心生恐惧,捏紧手包,拍拍车的扶手,怒道:“停车,我要下车!”


    车夫嘴角露出诡异一笑,哪里会听她的?反而加快脚速,往那了无人烟的地方跑。


    小杨柳在车上心急如焚,尖叫起来,大喊救命。


    车夫突然就停了下来,远处墙后露出两个中年男人,蒙着面,只露一双寒光烁烁的眼。


    他们朝车上的小杨柳走过来,其中一个一把扯出车里的小杨柳,把她往更深的角落拖。


    小杨柳惊惧落泪,哭着求饶,却把包里换来的金叶子和银元按得更紧,宁死也不肯用钱换一条命。


    一个男人揪起她的衣领,把她往墙角一扔,从腰后摸出一把带鞘匕首,他拔出匕首,冷哼说:“你这女人知道我们二公子太多秘密,二公子吩咐我们杀了你。”


    他举起匕首就要过来,小杨柳跪在地上磕头:“我不会说的!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我死也不会说出二公子任何秘密的,求各位好汉饶了我……”


    “那你就去死吧。”


    男人将匕首横过来,小杨柳吓得花容失色,一道其他男人的声音从路口传过来:“秦子弘作恶多端,如今竟还要杀一介女子吗?”


    准备行凶的男人回过头,看清来人面容后,惊讶后冷蔑道:“于承力?怎么,要英雄救美吗?”


    于承力走出来后,他身后还跟着三个雄壮威武的带枪手下,那两个男人见状不妙,只好收起匕首,跑了。


    小杨柳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已经六神无主,痴痴傻傻地看着于承力走到她面前说:“秦子弘想杀你灭口,你还想护着他吗?小杨柳,把你知道的都供出来,我们秦哥保你不死,还会送你离开你那家庭,让你那臭老爹再找不着你。”


    小杨柳被带到警局,重新录了口供。


    她说,这一切都是秦子弘设计,想让方晓冬与秦霄华决裂,但计划出了错,本该是躺在床上的秦霄华,变成了方晓冬。


    虽然小杨柳坦白了一切,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此事是秦子弘所为,连那两个家仆也说的是安岁指使,而安岁又全权揽责,坚称是自己一手所为,秦子弘不知情。


    方晓冬被放了,安岁被收押判刑。


    普通犯人可以被赎出,安岁怀着一丝希望请求见秦子弘,严卫告诉他,秦子弘让他在牢里好好悔改。


    事实上,秦子弘说让他自生自灭。


    而且秦霄华也不允许伤害方晓冬的人出狱。


    第32章


    方晓冬自出狱当天,就病倒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迷药里有什么副作用,还是被泼了一身冰水发烧没好利索,总之一直在床上昏昏沉沉。


    秦霄华整日不离床,亲手伺候方晓冬吃饭喝药,还要抽出一点时间去批阅工作信件,忙得几乎没时间睡觉。


    于承力和林远来看望方晓冬,于承力一脸担忧地在床边转来转去:“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呢?秦哥天天山珍海味地喂你,怎么都该把身体养得结实了吧?”


    林远说:“他在大晚上淋了混着冰块的冰水,进了牢里又是惊又是吓的,难免会生病的。”


    方晓冬虚弱无力地靠在床头,抿了抿苍白的唇,这于承力就跟他村里以前一只大黑狗一样晃来晃去,晃得他眼花头晕,就闭上了眼。


    方晓冬从小没生过病,他幼年淋过大雨,方老黑怕他生病,就煮了温水,把他丢温水里涮涮泡泡。


    一来二去,方老黑见这小子看起来细白嫩肉,但身子骨特别抗造,再故意去淋雨就不管他了。


    方晓冬吃着野菜,喝着稀水汤,风吹雨打,一路健康长大,到了秦公馆,鲍鱼海参,荤素不忌,顿顿营养丰富,身子却弱不禁风了。


    于承力一本正经地推测道,是秦公馆的上等美食把方晓冬的身体养得太娇嫩,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让他病倒,所以身子都是给惯坏的。


    林远笑骂他胡诌。


    方晓冬却觉得于承力这话有点道理,让秦霄华给他挖野菜,做清炒小野菜吃。


    秦霄华虽不太赞同这种没逻辑的方法,但还是吩咐佣人做了。


    精养混着粗养了一周,这病算是除了,方晓冬又开始活蹦乱跳地到处溜达。


    方晓冬头一件事,就是回家看看,他每次回家都带个大箱子,装满吃的用的。


    方晓冬走的时候,方老黑捻针缝着他衣服上的破洞,哼了一声:“有了男人,就把你爹给忘了,十天半个月才回来一趟。”


    方晓冬愣了会儿,他还不算太迟钝,咂摸出一点方老黑想他的意思,大为高兴,过去重重一屁股坐在方老黑床上,把小板床给震了两下,方老黑的手指被针扎破,冒出血珠。


    方晓冬比划:“我今晚不走了,我跟爹睡!”


    方老黑吃疼地抖手指,一脸嫌弃加怒火,还没来得及用那条瘸了的腿踹儿子走,一直在门口的秦霄华先进来把人拉走了:“这床这么小,你再睡上去,别挤着咱爹,还是跟我回去吧。”


    他说完又恭谨地对方老黑微微一笑:“岳父,我先带晓冬回去了,改日再来看您。”


    方老黑听着这称呼特别黏耳朵,上去把门用力关上,暗骂秦霄华不要脸。


    方晓冬病好后,沈嘉煜过来了一趟,送了人参灵芝,恭喜他痊愈。


    方晓冬记恨他说秦霄华坏话,一直闷着脸不瞧他,小口小口嘬着茶。


    秦霄华把礼收下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可都是稀世珍品,可以讨厌沈嘉煜,但东西该收就收,以防日后晓冬用得上。


    秦子弘一直对宴会那日的事耿耿于怀,却找不到什么好法子将方晓冬弄来,秦叔山也厉声警告他,要他老实安分,别再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


    秦子弘咽不下这口气时,赌场经理又传来一个噩耗。


    政府大力打击赌博产业,他在南城一带的赌场被查封了。


    秦子弘大发雷霆:“什么?你没告诉他们,咱已经给吴勇交过安保费了吗!”


    经理苦着脸说:“说了呀,但吴勇因为党派之争,被下任了……”


    秦子弘握紧拳头,闭上眼睛,跌坐在椅子里。


    他才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秦霄华早已算计好的,秦霄华故意给他南城人流量好的位置,太过显眼,必然被反噬。


    而沈嘉煜东城那个,却因隐蔽而安全,再加上沈嘉煜靠山强势,那些监管本就各为其主,一盘散沙,得罪沈嘉煜,还得掂量其背后势力,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任其发展。


    “秦、霄、华!”秦子弘扫落桌上的茶盏,双眸赤红,怒火冲天,“备车,去秦公馆!”


    秦子弘到了秦公馆,被拒之门外,管家说秦霄华不在家,请他有事可以打电话。


    秦子弘这辈子受的窝囊气全都是秦霄华造成的,他简直愤怒到了极点,想要硬闯,高大健壮的护卫们便挡在他面前,冷着脸不允许他进入。


    这事儿被于承立知道后,笑得捶桌。


    方晓冬却担心秦子弘会不会再憋着坏找秦霄华麻烦。


    而秦霄华最近似乎不怎么忙了,工作总是让人往公馆里送。


    方晓冬对此挺愧疚的,秦霄华为了他,损失不少产业,人变清闲了,钱挣得自然就少了。


    他还听说,商会之首的位置也要没了。


    秦霄华却搂着他说:“这样不好吗?我可以天天陪着你。”


    方晓冬叹着气,整个人愁云惨雾。


    秦霄华怕他病刚好又会郁结于心,就各种逗他,逼得方晓冬笑得流泪,郁气也烟消云散,最后眼波一横,推了一把秦霄华,俏丽可爱。


    秦霄华搂着他不松手,亲亲他的眼睛,他的睫毛扫着他的唇,酥酥痒痒的。


    没过几日,沈嘉煜顺利成为白虎商会会长,在家大摆宴席,邀请其他商会同喜。


    秦霄华作为四大商会之首,不得不去。


    他赴宴这天穿了身袍褂,一身的黑,胸前挂着一枚银色怀表,浑身上下打理得精致无比。


    方晓冬看着秦霄华,黑色浓重,压得人都会阴鸷,但秦霄华生了一张俊秀清雅的脸,整个人只有矜贵挺拔的醇厚感。


    方晓冬特别高兴地比划:“你今天很好看。”


    秦霄华很受用他的夸赞,眉毛都忍不住扬了起来,笑呵呵地在方晓冬面前转了一圈:“这衣服好像是我前年做的,现在都不时兴了吧,改天得空,我们再一起去做几套新的。”


    方晓冬无奈地拍拍他肩上的一丝褶皱,然后送他出门。


    秦霄华一走,方晓冬就在家翻书看,翻了一会儿,眼睛有些酸,就出去散散心,跑到厨房要了碗甜汤喝。


    张婶熬了红豆汤,清甜不腻,她坐在桌边,包着糖心甜糕,看着方晓冬坐在她旁边一勺一勺舀汤喝,闲聊说她家媳妇儿生的小儿子眼睛随了娘,又大又亮,她还用那只裹着面泥的手指比划着说,就跟你的眼睛一样,水灵灵的。


    方晓冬听得脸红,腼腆地朝张婶露出几颗洁白牙齿,心里止不住得高兴。


    他再低头继续喝,看着白瓷小碗里破了皮的软糯红豆,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猛地站起来,兴奋地在本上写:“张婶我出去摘点红豆!”


    张婶看他跟只小猫似地窜得没影,也洗了把手喊他:“那树那么高,可别摔了你!”


    海红豆树上的红豆还剩高处的没摘,方晓冬扛来一把长木梯子,搭在厨房的屋檐上,拎着一个大袋子,踩着梯子就往上爬。


    张婶在下面仰着脖子问他:“你摘它们做什么?这海红豆不是你喝的那种红豆,不能随便吃,是有毒性的!”


    方晓冬心说他不是拿来吃的,但手边没有本子,就专心做自己的事。


    低处的基本没了,高的他又摘不到,就爬到了屋顶上,踩着瓦片去摘高处的,把张婶看得心惊胆战,忙叫过来两个佣人,让他们帮方晓冬摘。


    方晓冬不让,他要自己摘,自己亲手摘的,才有意义。


    “你小心点,别摔下来,慢慢地下。”张婶扶着梯子,一颗心被方晓冬弄得七上八下。


    方晓冬摘下来好多枝,袋子里满满当当,他蹲在地上检验自己的成果。


    张婶看他的白衬衫都弄得一身脏,直呼心疼,说白衣服可难洗了。


    方晓冬也觉得自己太不小心了,应该换他以前的衣服穿的。


    “快去把脏衣服换换,越久越不好洗。”张婶催他。


    方晓冬点头,提着他的一袋子红豆回去了。


    换上干净衣服后,方晓冬就坐到院子里,拣着饱满圆润、颜色又鲜艳的豆子,挑挑拣拣一番,堆出一个小碗的容量。


    好像摘得太多了。


    方晓冬把多余的送到厨房,交给了张婶。


    张婶抓着他问:“你摘那些红豆做什么?”


    方晓冬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摇头不告诉她。


    回去屋里,方晓冬坐在书桌前,拿尖细的锥子给红豆一个个钻出小孔。


    扎得几根手指头满是划痕,疼得他倒吸气,眼泪汪汪,时不时就要停下一会儿,用毛巾擦擦冒出的小血珠。


    钻了不知多少颗,总有钻得不好看的,忙活一下午,挑出比较完美的十七颗红豆,方晓冬的手都快不能看了,好不容易用润肤膏养得白白嫩嫩,又给磨出几颗小水泡。


    但他看着自己的成果,心里的满足是什么也比不得的。


    他起来噔噔跑去拿放在柜子里的一只小檀木盒,回来又坐下,轻轻扣开盒子小锁扣,掀开盖子,拿出里面存放的玉币。


    他举起玉币在面前端详着,窗外明烈的光线穿透玉币,乳白色的玉石里流动着云雾般的光华。


    玉币顶端有一个极其细小的圆孔,针眼都很难穿进去的程度,方晓冬在抽屉里找了各种丝线,都觉得不满意,最后带着护卫,出门采购丝线去了。


    到银楼首饰店逛了下,买了几种颜色丝线,这才又回家。


    方晓冬在桌前低着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从一堆丝线里来回对比,选定暗金色的用,等终于大功告成后,脖子都要断了。


    秦霄华晚上快九点才回来,方晓冬这会儿累得趴在床上睡着了,还穿着鞋,脚露在床边,半边脸都埋在被褥里,睡得很香。


    秦霄华不知他白天都做什么了,累成这个样子,过去坐在床边,给晓冬脱了鞋,准备把人板正,把衣服脱了时,一团红色的物件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方晓冬的右手指尖上,绕着一条红豆串联的禁步配饰,而他那枚玉币,被夹在其间,环拥着。


    秦霄华的心猝不及防地一跳,震得他呼吸有些沉。


    他小心拿过方晓冬的手,看见上面累累斑痕,严重的地方被划破了皮肉,一想,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方晓冬被他弄醒了,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坐了起来,脑袋还有些发懵,等看清自己一直拿着欣赏的红豆串在秦霄华手里后,瞬间变得有些紧张。


    “晓冬,这是你做的吗?”秦霄华欢喜地问他,又拿着他的手看,“只是你把手弄成这样子,真把人急死。”


    方晓冬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垂着眼,抽出手,在秦霄华面前比道:“一点小伤而已,这红豆串你喜欢吗?我看你今天穿长衫,可以佩戴首饰呢。”


    秦霄华一把抱住他:“喜欢,我真是太喜欢了,光你有这份心思,都够我感动落泪了。”


    方晓冬被他抱得太紧,都快不能呼吸了,他握拳捶了两下秦霄华的肩膀,让他起开,秦霄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埋在方晓冬脖子上亲了好几口。


    然后又赶紧起来,站在床边,把方晓冬也拉起来,把那连着红豆串的玉币塞到方晓冬手里,撩开上衣衣摆,露出腰带,等不及地说:“快帮我戴上,让我好好欣赏一下你的手艺。”


    方晓冬弯着腰,给他系在腰耳上,红的豆子,白的玉佩,落在黑的衣袍上,没有方晓冬想象中得那样合适。


    秦霄华站在镜子前看了许久,方晓冬越看越觉得不好看,过去比道:“好像有点奇怪,我做得太丑了,你快摘下来吧,等我再想想其他法子。”


    秦霄华躲开他伸过来的手,说他:“哪里奇怪?哪里丑?我看着特别合适,特别精致,哪家金店,都做不出你这样的手艺来。”


    方晓冬拗不过他,而且自己也做了很久,也不想重新捣鼓了,就随他。


    秦霄华去柜子里拿了医药箱,从背后搂过方晓冬,坐在凳子上,让方晓冬坐他腿上,给他抹药膏。


    方晓冬安静坐着,认真看着秦霄华给他的手指涂涂抹抹的。


    秦霄华问他疼不疼。


    方晓冬点了下头。疼得他都快哭了,但男子汉,不可以再为这点小伤小口地掉泪。


    秦霄华把他的指头伤口都收拾好,搂着他又坐了一会儿,说了很多话,方晓冬都听困了。


    秦霄华看他打哈欠,就笑着捏他脸:“是该睡了,不过还有件事忘了跟你说,过几天有个拍卖会,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方晓冬提起一点精神,想了下,点头答应了。


    自这天以后,秦霄华就时常穿各种长衫袍褂,红豆玉佩不离身。


    第33章


    九月初,令人讨厌的炎热日子终于走了,方晓冬在屏风后换衣服,秦霄华从外面钻了进来,从背后搂着他,把他吓了一大跳。


    方晓冬裸着上身,像只被揪住翅膀的小鸟儿,在秦霄华怀里动来动去,黑白分明的眼睛瞪他。


    秦霄华使着坏,在方晓冬细腻的腰上摸来摸去,最后大手盖住他的小腹,疑惑了一声:“咦?终于长肉了?小肚子都出来了。”


    方晓冬羞愧难忍,朝后锤了他一拳,那是他刚刚喝的一大碗花茶水,凸出来的胃!


    林远听着他俩在屋里没羞没燥闹来闹去,看了看手表,终于忍不住在门口出声提醒:“秦哥,快该出发了。”


    秦霄华拿起屏风上搭的衬衫往方晓冬身上套,笑嘻嘻地说:“我帮你穿,让我伺候伺候你。”


    方晓冬拗不过他,跟个小孩儿似地被他摆弄手臂,穿好之后还被按着亲了几个小嘴儿,腿软得险些站不住。


    走出屏风后,秦霄华忽然拉着他,低头看他裤脚说:“等一下,晓冬,你长个子了。”


    方晓冬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往下面看,他倒没看出什么不一样。


    秦霄华特别开心地绕着他转:“这衣服做的还没三个月吧?都是按照你的身形量身定做,看看,裤脚短了,说明长个了。”


    然后他又抬起方晓冬的胳膊看,像钻研什么那样认真:“袖子倒是没短,看来只长了腿。”


    方晓冬听得发笑,催他:“快走吧,林远他们要着急了。”


    林远一见他俩出来,目光就自动落到方晓冬那饱润粉嫩的嘴唇上,心想这得亲了多久才蹂躏成这样,红得跟抹了胭脂一样。


    拍卖行是沈家举办,筹得的钱财会尽数用来为乡村修桥铺路,买粮捐赠,也是为沈嘉煜当任白虎会长之事赢得好名声。


    拍卖品有洋商提供的舶来品,还有沈老爷子多年的珍藏,听说这次还贡献出了他最宝贝的一对玲珑双佩,传闻佩戴者可延年益寿,身强体健。


    方晓冬坐在人潮攒动的座位里,低头翻着拍卖品介绍手册,他翻到其中一件,戳了戳秦霄华手:“这个好看。”


    他指的正是那一对玲珑玉佩。


    传闻沈老爷子沈朝秋爱其如命,常常握着它在灯下爱抚。


    方晓冬听了林远的介绍,不解问:“既然这么喜欢,那为什么还要拿出来让人买它呢?”


    于承力啧啧道:“说明还是不够喜欢呗,腻了就卖,是他沈朝秋喜新厌旧的作风。”


    秦霄华见方晓冬一直看那玉佩,就问他是不是很喜欢?


    方晓冬准备要点的头,换成了摇头:“还好吧,也没有那么喜欢,不如张婶做的一碗桂花酿呢。”


    秦霄华抚摸他柔腻的手背:“口是心非,你喜欢,我给你买下来。”


    方晓冬高兴地眉开眼笑。


    见他开心,秦霄华心里也跟吃了蜜甜,搂着方晓冬的肩,凑在一起,翻阅那些拍卖品,低低说小话。


    于承力在一旁看得眼睛瞪大如铜铃。


    方晓冬觉得两人太近了,大庭广众的,实在不好太亲热,就微微推开秦霄华一些。


    林远轻咳一声,说起其他话题:“听说水爷也来了会场。”


    方晓冬听后,立马坐直身子,看向林远。


    秦霄华瞧他大惊失色的模样,忙安抚他:“不一定的,这里人多眼杂,水爷很少在多人场合下露面,即使露了面,不还有我在吗?别害怕。”


    方晓冬的心稍微安了安,然后低着头,回忆起什么后,脸色发白:“他很坏。”


    秦霄华哄他:“不怕。”


    拍卖临近开始,林远和于承力便去主人家的随从护卫区等候。


    没一会儿,这一排又走进来一个人,穿着米白西装,摇着玉白纸扇,风度翩翩,见了方晓冬就两眼一亮:“晓冬,咱俩可真默契,看看,都穿的白西装。”


    沈嘉煜仿佛忘了牢里那档不愉快的事,慈眉善目地跟方晓冬打招呼。


    方晓冬不自在地揪了揪领子,看了他一眼,没搭腔。


    秦霄华眼眸一暗,抬起一只胳膊横在方晓冬身后的靠背上,如一个揽人入怀的姿势,充分地朝沈嘉煜宣示自己的所有权:“沈大少也来参加拍卖?”


    沈嘉煜坐到方晓冬左手边,翘起腿,神色倨傲:“来看看,若是有喜欢的,买下也不错。”


    方晓冬把那页玲珑玉佩翻了过去。


    他有种直觉,要是让沈嘉煜发现他喜欢这东西,估计会变着法地不让他得到。


    拍卖会正式开始,主持穿着一身大红旗袍,佩戴珍珠项链,容光焕发地为各地富豪介绍货物。


    第一件是套金光熠熠的丝绸婚衣,由于做工精细,材料昂贵,起拍价就已经达到十万大洋。


    方晓冬听着那价钱,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更是滚圆,他听着那些叫价,觉得自己一个月一百块的工资,实在渺小。


    他忽然觉得,那些数不清的大洋,要是能换成烧饼,可以换多少个呢?大概可以吃到他孙子的孙子出生?


    可是他会有孙子吗?秦霄华又不能生孩子,他也不能生。


    他走了神,秦霄华摸摸他的脸,问他在想什么。


    方晓冬就偷偷跟秦霄华比划:“他们好有钱啊。”


    秦霄华看他震惊到嘴巴都合不上的模样,不由莞尔:“商人口袋里有多少钱,你是无法想象到的。”


    沈嘉煜看见他俩说悄悄话,把胸前的扇子风扇得更大了。


    方晓冬的发质柔软,头发都被他扇乱了,他伸手理了两下,冲沈嘉煜瞪眼:“你不要那么大力扇风,扇到我了。”


    沈嘉煜冷冷淡淡:“哦。”然后扇得更起劲。


    方晓冬气得脸红。


    秦霄华让方晓冬跟他换了个位置。


    沈嘉煜看着身边的人变成了秦霄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余光瞥到秦霄华腰上佩戴的红豆串,就笑道:“秦老板这是什么审美?把红豆带身上,真是俗气。”


    方晓冬在那头听得耳朵冒烟,拳头紧握。


    秦霄华拨了拨红豆,云淡风轻道:“晓冬亲手做的,也是亲手给我戴上的。”


    沈嘉煜脸上的笑意顿收,扇子也不扇了,默然。


    时间过半后,终于轮到玲珑双佩。


    玲珑双佩躺在丝绒布上,灯光将它照得晶莹剔透,说是一对,其实是一只,似乎碎成了两半,为了赋予其意义,售出好价,美其名曰是一对。


    没几个冤大头愿意买的。


    方晓冬听到起拍价一千后,微微松了口气,幸好没有以万起步。


    然而价格的高攀令他大跌眼镜。


    有个在后边坐的男人,屡屡跟秦霄华一起加价,从一千块钱迅速涨到二十万。


    方晓冬坐不住了,让秦霄华收手,说如果价格很高,买来还得供着,丧失了原本喜欢的意义。


    秦霄华还没说话,那边沈嘉煜又举起了牌子:“三十万。”


    秦霄华挑眉:“你父亲拿出来拍卖的东西,你这当儿子的又给买回去,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


    沈嘉煜慢悠悠地用扇柄敲击手心:“我喜欢。”


    方晓冬按着秦霄华手不让他继续加价。


    后头那男人竟直接加到了五十万。


    方晓冬按着秦霄华一只手,秦霄华另一只手就举起来了:“五十一万。”


    沈嘉煜跟着:“五十五万。”


    方晓冬对秦霄华比道:“让他买。”


    后面那人加到了六十万。


    方晓冬回头,那人正好放下牌子,让方晓冬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个男人有四五十岁,戴着一副近视眼镜,一张瘦瘦的阔脸,见方晓冬在看他,他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愣了一下。


    方晓冬回过头,还在想什么,秦霄华就已经跟沈嘉煜杠上了,直到最后以一百万的成交价归属于秦霄华。


    沈嘉煜还拍拍胸口:“好险,差点就成穷光蛋了,我没那么多钱的。”他对方晓冬挤挤眼,顽劣地说:“逗你们玩的,因为秦老板不管涨到多少价都会拿下。”


    方晓冬此刻的怒火已经窜到了脑门,咬着牙根,恨不得扑过去咬上他几口。


    沈嘉煜洋洋得意,心里有种将一只温顺柔软的小白猫欺负地喵喵嗷呜的扭曲快感。


    拍卖结束后,走完手续,付完款,方晓冬捧着那只沉重的红木盒子,心情复杂。


    秦霄华笑得温柔:“虽说花了很多钱,可我却觉得很值得。”


    方晓冬抬起脸,纯净的黑眸一尘不染。


    秦霄华说:“你喜欢的东西,我自是费尽心思都要给你弄来,何况这花出去的钱还会用去救济穷苦百姓。”


    他轻柔地抚弄方晓冬漂亮的脸庞:“我这辈子唯利是求,冷漠无情,从没做过什么善举,这次就当给我们积德了,所以别觉得不值当。”


    方晓冬愣愣地看他,秦霄华说没做过善举,却在下雨天朝他伸出了伞呢。


    几个人正往外走,迎面过来一人,是在拍卖时一起竞争的那个中年人。


    他走过来对方晓冬微笑道:“先生你好,不知有没有荣幸,知道先生的尊姓大名?”


    方晓冬还没这样被人隆重询问名字,他有点不知所措,从口袋里摸本子,秦霄华已经代为他回答:“他叫方晓冬,有哑疾之症,口不能言,我代他回答,请问先生有什么事吗?”


    男人诧异,打量着方晓冬,后露出一笑:“我叫李成,秦老板应该认识我的。”


    听到这个名字,方晓冬也睁大了眼睛,这名字不就是当初他假扮李氏商号的李成吗?


    当时绑架李成是于承力干的,他和李成没碰面。


    方晓冬顿感心虚,咽了口唾沫。


    秦霄华也眯了眯眼,语气变冷:“原来是你,李先生是来向我们讨回公道的吗?”


    李成依旧客气地笑:“当然不是,既然当时你们青龙已经给我们李氏赔偿了一笔钱,我们又怎会出尔反尔,再来寻事呢?”


    秦霄华问:“那李先生是何意?”


    李成看向方晓冬左手拿的盒子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这玲珑双佩,没想到秦老板也喜欢,奈何财力不足,没能取得所爱。”


    “原来如此,夺人所爱,我深感抱歉。”他嘴上抱歉,神态却不怒自威,冷傲如霜。


    李成倒是没纠结玲珑双佩,而是看向方晓冬:“方先生,容我再我问一句,令堂大名是什么?”


    方晓冬奇怪地瞅他,但还是很礼貌地写给他看:“我爹叫方老黑,我娘叫李翠花。”


    李成在看到本子上的名字后,眼神闪过一瞬失望,他又看了方晓冬好几眼,直到秦霄华不乐意了:“李先生,我们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告辞。”


    方晓冬回到公馆后,小心翼翼地把那价值百万的玉佩放到桌上,他对秦霄华表示:“我可不敢拿身上,万一磕了碰了,一百万就没了。”


    秦霄华不禁笑了,他端着手臂,捻着下巴,思索道:“其实我还有个想法,既然这玉佩有延年益寿的作用,不管真假,东西却是好的,不如送给你父亲作礼如何?”


    方晓冬一听,大为赞同。


    秦霄华见他没有半分排斥,显然已经把“你我不分”的念头刻在了心上,过去亲了亲晓冬额头:“我还怕你不舍得呢。”


    方晓冬笑着歪头:“不舍的人应该是你才对,我才没有花半分钱呢。”


    秦霄华捉住他调皮的手指咬了一口:“胆子大了,敢戏弄我了。”


    方晓冬躲了一会儿,赶紧制止他:“那我们今天就送过去吧?”


    秦霄华剥了方晓冬的外套,露出里面的衬衫:“不急,中秋节快到了,等节日送过去更好。”


    方晓冬觉得也是,他抓住秦霄华越来越不规矩的手,却没法比手语了,只能用眼睛瞪他。


    天还没黑呢,这人就开始不正经。


    秦霄华轻轻一挣,就脱了手,反钳制住方晓冬,低下头亲吻他的唇瓣,不算温柔,带着掠夺般的强势,一一吻过唇,下巴,脖子。


    “晓冬,让我亲亲……”他含糊着,牙齿配合灵活的舌头解开了晓冬扣子。


    方晓冬喘着气,眼前湿了层薄雾,心想,就依他吧。


    一周后,发生了件怪事。


    小五失踪了。


    方晓冬昨天去找他,没见着人,以为小五出去逛悠了,小夏和小秋也在厂里上班,更不知小五去处。


    方晓冬再去找小五,还是没见到人,棚子里的物品和他昨天去时一模一样。


    方晓冬开始着急了,把这事告诉了秦霄华。


    秦霄华就派人去查。


    问了一圈,都说没见到小五,直到一个小乞丐说:“我前天见他了,在洋行门口,上了秦二公子的车呢!”


    方晓冬一听,心猛地一沉。


    秦子弘找小五,能有什么好事,方晓冬立马就要去找人,被秦霄华拦着:“你别急,我陪你去。”


    第34章


    秦府中,秦子弘正躺在藤椅里欣赏夕阳中的云织彩霞,他眯着眼,脸上蒙着一张透明丝帕,一个年轻男孩跪伏在他的腿边,为他捶腿。


    这男孩儿正是本该在牢狱里的安岁,他被秦子弘赎了出来。


    佣人跑过来跟他说,秦大公子来了。


    秦子弘一听,猛地扯下帕子攥在手里,咬牙切齿:“他还敢来?”起身就走。


    安岁怯怯懦懦地跟在他后头,乖得像只被拔了牙的猫儿,全然没有往常的伶俐劲儿。


    秦子弘气势汹汹地冲到前厅,到了门槛外,惊然发现方晓冬竟也在,连忙刹了脚,往回一转,跟在他后头的安岁不慎撞着他。


    秦子弘一把搡开他,随后整理着自己仪容仪表,待妥当了小声问安岁:“我头发乱没乱?刚才躺得太久,头发都给压乱了。”他甚至想回屋,换身更为精神的西装出来迎客。


    这是近些日子,秦子弘难得地跟安岁好语气说话,安岁双目一喜,忙不迭点头,口齿不清地说:“好看的。”


    秦子弘一听他那模糊腔调,就露出嫌恶:“行了,闭上你的嘴,难听死了。”


    安岁捂着自己嘴巴,低下头,再不敢发声。


    秦子弘转过身,露出一个自信从容的微笑,踏进大厅,问候着秦霄华,眼神却钉在方晓冬身上:“大哥,别来无恙?”


    安岁这才知道,方才秦子弘的一番好脾气,是何缘故,他原欣喜的眼瞳里,露出腾腾杀气,等秦霄华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一垂眼,又是恭顺模样。


    坐在椅子里不安的方晓冬见他来了,立刻站起冲过去比划:“小五在你这里吗?”


    秦子弘闻见丁点清淡花香随着一阵风扑面而来,一时恍了神:“嗯?你说什么?”


    下一秒,方晓冬就被秦霄华藏在了身后,秦霄华冰冷的黑眸如同华而无光的黑宝石:“你把安岁弄出来了?”


    秦子弘道:“是又怎样?”


    秦霄华轻笑了一声,看着安岁道:“那还请他老实本分一些,如果再做了什么伤害晓冬的事,我不会放过他。”


    秦子弘皱眉道:“还用你说?他要是敢,我再挖了他眼睛,断了他双腿!”


    安岁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盯着秦子弘后背,一颗心竟在胸腔中哗啦啦碎了那样剧痛不已,秦霄华恨他就算了,连子弘也向着那哑巴,密密匝匝的心痛又顷刻化作悲愤,瞪着方晓冬。


    秦霄华不想让他这些恶毒之语被方晓冬听见,就问了正事:“晓冬的朋友,小五是不是在你这里?”


    方晓冬从秦霄华身后露出半个身子,目露焦灼地看向秦子弘。


    秦子弘这会儿还没摸清他们来的目的,就不高兴地说:“那个聋子?是来过我这里,怎么,有事吗?”


    方晓冬拽了拽秦霄华衣袖,眼里满是焦急。


    秦霄华当他的嘴,问:“小五昨天没回家,今天也不在家……”


    他还没说完,秦子弘便冷冷一哼,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原来是人失踪了,来我这里讨人。”说完,阴毒的目光狠狠盯着方晓冬:“怎么,觉得我把他如何了呢?”


    方晓冬抿紧唇,站出来,跟秦霄华比划:“你让他不要再废话了,我很着急小五下落。”


    秦霄华对秦子弘说:“所以小五在你这里吗?”


    秦子弘哼了一声,撇过头,背着手:“不在,当天我请他吃了顿饭,就让他回去了。”


    他模样不似说谎,秦霄华眯着眼在他脸上梭巡,方晓冬让秦霄华问什么时候回去的?


    秦子弘交待得倒老实,急乎撇清自己嫌疑:“具体时间不清楚,我又没一直盯着表看。”


    这时门口侯着的管家常留进来禀报道:“大公子,我知道,小五是我亲自送出宅门的,是晚上八点半钟。”


    秦霄华意味深长道:“哦?那你们知不知道,小五离开你们秦府,就失踪了?”


    秦子弘气得脸红:“秦霄华,你要怀疑我,就拿出证据来!别在那儿红口白牙地故意污蔑人!”


    方晓冬倒是很轻易地就信了秦子弘的话,但还是有点疑惑:“可是,你为什么要请小五吃饭?”


    秦霄华为他翻译后,又说了自己的话:“子弘,如果这事和你没关系,我当然也不会平白无故冤枉人,你要理解我为晓冬着急的心。”


    他以一副晓冬家人的态度语重心长,做足了兄长姿态,又明示晓冬是他的人,把秦子弘气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掏把枪毙了对方:“就你能对方晓冬好,我就不能?那小五是方晓冬朋友,我请他来家吃顿饭怎么了?你们要不信,等找着他问一问,我有没有对他半分不客气!”


    方晓冬见在这儿没有线索,就拉着秦霄华走:“既然这样,我们就走了。”


    秦霄华还回过头,礼貌地冲秦子弘颔首:“告辞了,改日再一起吃饭。”


    秦子弘眼见他们走了,跟在后头说:“急什么走?我让厨房多做几个菜,晚上好好吃一顿?咱父亲也好久没见你了,说是特别想大哥……”


    秦霄华和方晓冬坐上车,车子毫不留恋地扬长而去。


    秦子弘暗骂一声,等车子彻底没见影了,才回身往家里走,走了几步,安岁扯他的袖子,写给他道:“你没问秦霄华赌场的事儿呢。”


    秦子弘一拍脑袋,竟把这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他正要发火,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两手自己身上的各个口袋摸了一圈:“我那帕子呢?你见我帕子了吗?”


    安岁无辜着一张脸,摇头表示不知。


    秦子弘着急找帕子,让佣人在他走过的路上四处翻找,都没找到。


    到了晚上,他去找安岁,却发现安岁正在洗脸盆里烧什么东西,定睛一看,正是他丢的方晓冬帕子,过去吼道:“你在干什么!”过去一脚踹翻安岁后,伸进燃烧的火苗里就把那烧了大半的帕子捞出来,跑到桌边掀开茶壶,将帕子按进去。


    等火终于淹灭了,原本洁白无瑕的丝帕,只剩起着燎边的一小块儿,湿淋淋地滴水,颜色也黑漆漆的,把秦子弘给心疼坏了,怒火烧灼着他,抽出皮带就在安岁脸上重重落了一下:“贱人!你还敢不安好心?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你他妈赔我!”


    安岁捂着肿胀的脸,疼得泪珠子落了满脸,口中呜呜呀呀地求饶,他抱紧秦子弘双腿,要去解他扣子讨好他。


    秦子弘看见他那张脸就厌恶,踢开了他,握着那不成样的帕子离开房间。


    这边方晓冬还在坐立不安地等消息,秦霄华不停地在门口进进出出,方晓冬每次一见他身影就冲上去:“有消息没?”


    秦霄华见他心神不定,让他不要太过忧心,并说刚才自己是去跟林远说了点工作。


    方晓冬灰心丧气地转来转去:“我怎么能不忧心?我真是太担心了,我真怕小五他……”


    他不能往下细想,这世道,抢劫偷盗的多了去,小五又不是以往口袋空空的小乞丐了,他身上揣着他给的大把钱,会不会是有人抢了他去呢?


    秦霄华握住方晓冬的肩,让他停下来,对上一双已经湿润的双目,他皱眉,正要说什么,于承力进来说:“秦哥,还是没消息,这附近都搜遍了,认识的人也都拜托打听了。”


    秦霄华说:“那就扩大范围。”


    不多久,于承力又来了,只不过这次他脸色凝重万分,本想单独跟秦霄华禀报,方晓冬却执意瞪着他。


    秦霄华叹息:“说吧。”


    于承力只好说:“有个在西桥那边露宿的老乞丐说,凡是没人管的死人,都会被人丢尸在城外的乱葬岗上,让我们去那里找找,我就来问问,我们要去找找吗?”


    方晓冬一听这话,脸都白了,但却先比秦霄华决定道:“找吧。”


    事已至此,他的心里已经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仿佛心头坠着一块儿重石,拉扯得他心不能正常跳动,总是一突一突的。


    一行人驱车往城郊赶,到了最顶上,山路狭窄,只能下车徒步。


    乱葬岗虽没人看守,但平日里会有个老者来这里收拾弃尸,让他们入土为安,当然棺材是没有的,只能挖个坑,草草埋了。


    方晓冬站在入口处,看着前方一大片凸起的坟包,连个木碑都没有,几只破旧的招魂幡在月光下冷冷清清地垂着,一阵夜风刮来,它们就卷起边角,拂过坟包。


    方晓冬不知是怎么走进去的,秦霄华看他魂不附体,心里后悔得紧让晓冬跟着一起来。


    那老者也被于承力带了过来,询问了这两天有没有一个年纪很小的少年尸体。


    他问这话时特意压低声音,但夜里太过寂静,耳边除了山野的啾啾鸣鸣,就是于承力和那老者的说话声。


    老者年迈,一张脸在手电筒的光照下犹为枯老,他垂着松垮眼皮,仔细想了会儿,方晓冬就盯着他的嘴唇看。


    老者说:“一个小孩儿确实有个,估计也就十六七岁吧,真的太小了,饿死的小孩儿我见多了,这种被人杀害的我倒是见得少,所以印象很深刻。”


    方晓冬的心一下就被那大石头坠了一下,扯得他发抖。


    “杀害?”秦霄华惊疑。


    “对,他脖子上有道勒痕。”老者说了下,又不确定道,“也可能是我猜错了吧。”


    秦霄华抓紧了他的手,安慰他:“不一定就是小五。”可他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信这话。


    于承力问:“……埋哪儿了?”


    老者伸出手指,指了一个方向。


    于承力过去问秦霄华:“是不是小五,总得挖开看看吧?”说完还小心地瞅了眼方晓冬。


    夜色太黑,每个人的脸都被月光打得朦朦胧胧,于承力看不清方晓冬脸上的细微表情。


    秦霄华思索了下:“挖吧。”


    几个手下知道他们要找的人很重要,挖得格外小心,一铲一铲刨着土。


    老者力气不大,所以埋的坑很浅,没一会儿,他们就挖到了个人。


    手下忙高喊:“于哥!看见人了!”


    于承力过去朝他脑袋上拍了一下:“你他妈喊什么!满山谷都是你的嗓门!”


    方晓冬却不敢动了,像是前面那个坑里有很大的怪物在等着他,只要他一走过去,怪物就会跳出来吞掉他。


    “晓冬,我过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秦霄华让晓冬等他。


    等听到秦霄华让人把尸体身上的碎土清干净后,方晓冬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身侧。


    由于夜间阴冷,尸体埋在土里,还没开始腐烂。


    方晓冬看见底下躺着一个人,那张脸,青白透紫,那双眼,紧紧闭着。


    那张年轻的脸,是小五。


    方晓冬只看一眼,就迅速抬手捂住双脸,好像看到了天底下最可怕的现象,他不能再多看一眼。


    只要他看不到,所有一切都只是个噩梦,等过一会儿,这个噩梦就醒了。


    秦霄华正用从手下的手里拿来的手电筒观察小五脖子上的勒痕,听到抽噎声,转头一看,方晓冬捂着脸的几根指缝里,渗出源源不断的泪水。


    “晓冬,别太难过,我……”


    方晓冬一把推开秦霄华,瞪大的眼睛装不住他的泪。


    秦霄华愣了一瞬。


    方晓冬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被掩埋着半个身子的小五,腿一软,跌了进去。


    “晓冬!”秦霄华着急地在后面唤他,跳下来扶起晓冬,“别看,别看!”


    方晓冬心道,我凭什么不要看?这是小五,是他来琼海的第一个朋友,也是自出生起,第一个朋友。


    方晓冬跪爬到小五身边,伏在他身上痛哭,酸涩的喉咙里,喉道里的软骨和肌肉拥挤着,撕裂着,溢出破碎的哀吟。


    秦霄华生拉硬拽,把方晓冬拉出去,让于承力调查小五死因,这很明显是一起谋杀。


    第35章


    秦霄华把方晓冬抱到车上,双臂用力搂着他哭抖不止的身躯。


    在朋友的死亡面前,他说什么安慰话,都无比苍白。


    在缓缓行驶的车厢中,秦霄华只能搂着他,不停地用手安抚他颤抖的脊背。


    开车的于承力也罕见地沉默。


    方晓冬趴在秦霄华肩上,闭着眼睛,泪水从他睫毛下渗出来,脑海中始终是小五了无生气的脸,挥之不去,占据他整个心房。


    秦霄华听到方晓冬喉咙里偶尔溢出的一点点声响,像是快要咽了气的幼兽,残碎不全的细细嘤咛。


    他这是头一次听到方晓冬的声音,很小,又软。


    但听得他心如刀绞。


    这声音太痛苦了。


    他将方晓冬轻轻从肩上剥下来,看到一张满脸泪痕的通红的脸,方晓冬仍然闭着眼睛,双拳握到发白。


    秦霄华叫了他一声,方晓冬才慢慢睁开眼,一双眼像洗过一样,呆呆地望他。


    秦霄华摩挲着方晓冬眼尾:“小五是你最好的朋友,他也不想你这样难过。”


    方晓冬的眼珠动了动,眼泪流得更凶,展开拳头,手心里是掐出的指痕,他颤抖地比划:“小五……肯定比我更痛苦。”


    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微微张唇时,秦霄华闻到了些许血腥气,忙打开车厢顶上的照明灯,掐住方晓冬的下颚,让他张开嘴巴。


    方晓冬摇着头,不想让他看,他的喉咙很痛。


    但秦霄华使劲一捏,他疼得就不由自主张开嘴巴,秦霄华凑近着看他口腔,更浓郁的血腥味道从方晓冬口中散出,他伸出两指探进方晓冬嘴里,压着舌根往里瞧,竟看见方晓冬喉咙里一片血的殷红。


    秦霄华大惊,让于承力拐弯去医院。


    “晓冬,你喉咙成这个样子怎么不告诉我!”秦霄华怒气冲天,见方晓冬抿紧着唇,低着头,无声掉泪的模样,又无可奈何,把人拥进怀里,一言不发。


    到了医院门口,秦霄华直接把人抱着进了大楼,方晓冬浑浑噩噩的,浑身都疼,更不愿动弹。


    于承力在前面冲,跑到护士台让护士把医生叫出来。


    值班医生是个外国人,拿着医用手电筒对着方晓冬喉咙仔细检查。


    秦霄华在一旁补充道:“他不能说话,喉咙应该是受过伤。”


    医生点点头,收起手电筒,用不标准的中文说:“我看见了,应该是受过烫伤吧?”


    他用蓝色的眼睛,带着询问的意思看方晓冬。


    方晓冬眨了眨红肿的眼,点点头。


    秦霄华却是大吃一惊。


    他曾问过方晓冬,是什么原因导致不能说话的。


    方晓冬说他也不知道。


    但此刻方晓冬明显是知道的,并没有告诉他实话。


    医生让方晓冬用清水冲洗一下喉咙的血丝,说:“看情况已经有很多年了,喉道内壁的肉恢复得虽然不错,但这终究是很脆弱的部分,很用力想要振动发声的话,是会撕裂声带的,严重情况下,会有窒息的可能。”


    秦霄华听得心惊胆战,方晓冬却像个木头一样,仿佛这不是他自己的事一样。


    秦霄华莫名就生出一股火气来,压着声道:“我知道了。”


    医生开了一些伤口消炎和缓解疼痛的药,让他们住一晚,明早就能离开。


    夜深人静中,秦霄华坐在椅子里,看着床上静静躺着的方晓冬,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总归是不太高兴的:“为什么骗我说不知道。”


    方晓冬出神地盯着天花板,听到他的话后,反应了好大一会儿,才明白他在问什么。


    方晓冬看向他,脸色比这医院的墙还白,他比划道:“对不起。”停了好几秒,才继续:“是我爹在我刚出生时喂我饭,烫伤的。”


    方晓冬不太愿意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被人知道的话,会有一种,爹不疼爱他的感觉。


    秦霄华一时哑然,喉中有些苦涩:“我……”


    方晓冬又道:“但我爹不是故意的。”


    虽然方老黑告诉他,是他娘做的,他本来是信的。


    但他偶然听到村中妇人闲聊,说村尾那家方家,那个瘸子大半夜抱着一个口中冒血的小婴儿,慌里慌张地跑去找刘大夫,说那孩子烫着喉咙了,请他给看看。


    刘大夫举着蜡烛一看,白白嫩嫩的小婴儿,哭叫不止,边哭,满嘴血泡的嘴里边冒出鲜血。


    最后哭得没了声音不说,气息都快弱了。


    方老黑急得团团转,问他会死吗?


    刘大夫也是满头冒汗,拼尽全力才把快要踏进鬼门关的小婴儿救回来。


    最后,刘大夫看了眼一身酒气的方老黑,疑惑地问:“这是你亲儿子吗?有你这样当爹的?冒着咕噜的汤就往这样小的孩子嘴里灌?他才几个月啊?”


    方老黑坐在床边,看着仍旧疼得无法睡着,眨着湿漉漉大眼睛的婴儿说:“是我不好。”


    刘大夫叹了口气。


    当然具体的情况,方晓冬并不得知。


    方晓冬埋着脸,把身子往下蹭了蹭,扯扯被子,被沿露着几根指头:“我想睡了。”


    秦霄华说:“好。”然后把鞋和外套脱了,关了灯,一起挤进被窝里,把方晓冬紧紧箍在怀里。


    方晓冬的眼眶又开始酸涩了。


    他转了个身,把脸埋在秦霄华胸膛里,环住他的腰,轻轻吸着鼻子。


    秦霄华在晚上被方晓冬推开而产生的那股躁火,终于在晓冬主动抱他的这刻融化。


    秦霄华在黑暗中抚摸着方晓冬的脸,一寸一寸,唇跟着他的拇指移动,落到方晓冬闭着的眼睫上,伸出舌尖,舔去那些咸咸的晶莹:“晓冬,好好睡一觉,还有明天不是吗?”


    方晓冬咽了咽刺疼的喉咙,沉沉呼吸着。


    等天微亮,被窝刚暖热,秦霄华就起来了,他在病房外,听林远查到的消息。


    林远拿出一个信封说:“我已经让人把小五好好安葬了,这里头的东西是在小五手中抠出来的,他握得很紧,承力费了好半天才取出来的。”


    秦霄华打开信封,从里面倒出一枚小小的黑玉纽扣,质感沉甸,光滑冷润,是上好的玉石,他有些衣服上也用过。


    这不会是小五的东西,那么很有可能是凶手的。


    “这么贵的材料,应该是什么富商巨贾之家。”秦霄华摩挲着扣子,“你去这城里各个有名的裁缝店查查,定制衣裳时用过这扣子的都有哪些人。”


    林远领命而去。


    秦霄华回到病房中,方晓冬已经醒了,正在下床,他三两步过去,扶着人:“起来了?嗓子还疼吗?以后千万不要再用嗓子发声了,知道吗?你再出一点事,我真要疯了。”


    方晓冬坐在床边,秦霄华坐到了椅子里,拿起地上的皮鞋往方晓冬脚上套:“等会儿再让医生来看看,没大问题我们就回家,这医院病气也多,老待着不好。”


    方晓冬木讷地由他给自己穿好鞋,等秦霄华抬头看他,他才默然地点了下脑袋。


    秦霄华站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叫来医生,检查了一番。


    准备出院时,于承力过来接他们,给他们开车。


    一路上,方晓冬都闷着脸,看着窗外城景,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什么。


    回到公馆后,秦霄华让于承力给纪元盛打电话,约他吃个饭。


    于承力打完电话回来,生气地说:“他说有事,没法接受您的好意。”


    秦霄华冷呵:“这是故意躲着我,不敢见我了。”


    纪元盛阳奉阴违,与秦子弘为伍,放出安岁,两头的钱都想贪,秦霄华可不是这样吃亏的冤大头,立即就回书房,整理出一沓文件,交给于承力,让他匿名给严卫送去。


    于承力知道秦霄华要整纪元盛了,兴奋地摩拳擦掌,他早就看不惯这样的势利小人了:“放心,秦哥,我这就去。”


    秦霄华出来有十来分钟了,他不放心方晓冬一个人在屋里,就赶回去,见方晓冬没在床上躺着,而是坐在书桌前,翻着书看。


    秦霄华过去看了几眼后,问他怎么不躺着休息。


    方晓冬把书页固定好,比划道:“我又不是伤了腿,一直躺着,不舒服。”


    秦霄华一手扶着桌子,一手轻轻抚摸方晓冬的喉结:“嗓子还疼吗?”


    是有点疼的,但比起昨晚,已经好多了,方晓冬摇了摇头。


    秦霄华无奈道:“这几天恐怕要委屈你了,只能先喝些流食,等把嗓子养好,再让你吃很多好吃的。”


    方晓冬露出个很淡的笑,只是转瞬即逝,他把目光落在米黄的纸张上:“调查小五的事,请你不要瞒着我,好吗?”


    秦霄华顿了顿,他当然是想瞒着的,他可不想再让晓冬受到任何惊吓,但他笑了下说:“我当然不会瞒着你,有任何消息,我都第一时间告诉你,你不要太伤神,你要是病了,你叫我怎么办?你知不知昨晚你要把人吓死了?”


    “对不起。”方晓冬默了下,然后看向秦霄华,漆黑的眼珠子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眼眶一红,“不过,你不要敷衍我,我一定要知道小五如何死的。”


    秦霄华就怕方晓冬哭,他一哭,真是天都要碎了:“我不会敷衍你的,小五是你的朋友,你有权利知道他的消息,我跟你保证。”


    他抹着晓冬眼角:“快别哭了,昨晚已经哭了一夜,眼睛哭坏了怎么办?”


    方晓冬垂下脸,吸了下泛红的鼻子,他不想让秦霄华担心,就强忍住泪意,然后继续看书。


    秦霄华看着那本道德经,夸他:“你的错字越来越少了呢,以后一定是个很优秀的文学家。”


    方晓冬听到他这样夸张的话,一下子没忍住,破涕为笑,他用那双红通通的泪眼看向秦霄华:“我虽然记忆不好,但看多了总能记住的,我争取以后不再错一个字。”


    秦霄华见他笑了,也跟着一笑,摸他的头顶:“好,以后不会再错一个字。”


    过了两日,方晓冬终于能吃一些其他食物,秦霄华为了让他心情好些,亲自去蛋糕店里买些甜品。


    他离开时,遇到一个熟人。


    小杨柳似乎是一直在等秦霄华,见秦霄华提着几盒包装精致的西式小蛋糕出来,就冲过去说:“秦老板,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秦霄华扫了她一眼,多日不见,小杨柳憔悴了不少,褪去妆容,一张素净的脸略显苍白,眼下泛着乌青,穿着森绿的鲜艳旗袍,只是身上一件首饰都没了,连头上的珠花,也不知是从哪摘下的红色月季插在发间,却要比以前真实。


    “我忘了什么事?”秦霄华问她。


    小杨柳噎了一下,但只当秦霄华是贵人多忘事,便咬了咬唇,羞愧道:“当日您曾许诺过我,我供出秦子弘阴谋,您就保我一命,还给我钱让我远离这里,您……忘了吗?”


    秦霄华一脸回忆的认真模样,然后露出个无害纯良的浅笑:“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抱歉,我还有事,要走了。”


    他转身朝车走去,小杨柳愣了下,随即扑过去,被林远拦住。


    小杨柳哭诉道:“秦老板,您要毁约吗?您是贵不可言的会长,何苦戏弄我这样柔弱无依的小女子?”


    秦霄华转过头问她:“那我问你,是谁当日告诉你,我会送你离开的?”


    小杨柳确定道:“是您的手下,于承力。”


    秦霄华先是笑了一下,双眸瞬间变得冷漠:“那你找许诺给你的人,凭什么来找我呢?说那话的人,又不是我。”


    秦霄华毫不犹豫上车,小杨柳完全呆滞住,她不敢相信,秦霄华竟是这样一个无赖狡猾之辈。


    林远忍不住提醒她:“你设计害方晓冬入狱,秦哥愿意留你一命,已经算他仁慈,否则,你活不到现在。”


    小杨柳瘫坐在地,恍惚中才明白,秦霄华说的保她一命,并不是从秦子弘手中救下的那一命,而是秦霄华对她的手下留情。


    小杨柳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她玩不过这些有钱人,秦子弘,秦霄华,他们各个虚伪善变,狡诈歹毒,自己稍有差池,世上可能再无她小杨柳。


    秦霄华回到公馆,方晓冬正在练字,他这两日一直都在练习毛笔字,他如果不静下心来,就会一直想起小五,那样的状态很糟糕,他不好,秦霄华也会跟着不好。


    “歇歇吧,晓冬。”秦霄华走过来,将他买的蛋糕放在桌上,拆开,“是朱古力蛋糕,我以前吃过一回,挺好吃的。”


    方晓冬走近他,看着秦霄华拆开纸盒子,露出里面造型精致的黑棕色糕点,秦霄华拉着他坐下,非让方晓冬坐他大腿上,然后一勺一勺喂他。


    方晓冬已经习惯他这样霸道的行为了,也不挣扎了,乖乖地含下那些味道香醇的奶香蛋糕,他尝了口朱古力,表示很好吃。


    秦霄华就高兴地多喂他几口。


    吃多了就腻了,方晓冬捧着茶杯喝水,秦霄华就搂着他说,明日带他去看戏。


    方晓冬从茶杯里抬起脸,想了想,摇摇头:“我不去了,我不太喜欢听戏。”


    秦霄华很是震惊地问:“为什么?几乎人人都爱听戏,怎么你爱不听呢?”


    方晓冬拿手指戳他:“你也说了‘几乎’,我就是那个不爱听的。”


    他顿了下,有点不好意思地低头:“我听不懂。”


    秦霄华就闷笑,方晓冬生气地要从他腿上起来,秦霄华就握紧他的腰,不让他动:“听多了自然就懂了,明天就去。”


    方晓冬真不懂他,自己都说了不爱听,还非得要去,一想自己闷家里,实在憋屈,就当陪秦霄华听了。


    晚上快九点时,林远过来秘密给了秦霄华一个白色信封,被方晓冬撞着了,瞥了一眼,上面还写着几个娟秀小字:郎哥亲启。


    方晓冬就问他们在做什么?


    林远看了眼秦霄华,脸色古古怪怪,没说话,秦霄华就若无其事地笑说:“是荆江那边的信,那边葡萄产业不错,多赚了不少收成。”


    方晓冬将信将疑地回屋。


    等秦霄华回来,洗了个澡,钻进被子里去抱他,他就推人,不许秦霄华碰他。


    秦霄华不解地支起身:“怎么了?我这身上是臭的吗?怎么一挨着你,你就要我把踢出十里地来?”


    方晓冬背过身,不理他。


    秦霄华就狗皮膏药地黏上来,把一直扑腾怄气的人按在怀里,对着方晓冬耳朵里呵气:“我做错什么了,你总得告诉我吧?就是把我判处‘不许碰你’之刑,也得有个罪名不是?”


    方晓冬就气冲冲地比划:“今晚那封信,到底是什么?”


    秦霄华心里一紧,他可不能让晓冬知道那信里内容是于承力收集来的裁缝店大顾客名单,于是露出无辜的模样:“是徐成文寄来的信呀,怎么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


    方晓冬在秦霄华胸口锤了一拳:“你当我不识字?我看到了,信上写的是‘郎君亲启’,明明是哪个女孩子给你的情信!你简直太不老实了!”


    秦霄华听完后,默了片刻,然后把气到眉毛都竖到头顶的人捂进怀里,从胸腔里闷出一阵阵笑声。


    方晓冬挣扎了一会儿,见毫无作用,于是隔着睡衣,一口咬上秦霄华鼓起的胸肌。


    秦霄华“嘶”了一声,挺了挺上身,那小牙齿还挺尖利。


    方晓冬松了口,抬起头瞪他,准备起来要离开。


    秦霄华赶忙搂紧他说:“那真的不是什么情信,至少内容不是的,那信封是承力随手在他桌上抓的,应该是哪个喜欢他的小姐给他的,他急着用信封,估计就没细看,你可真的是冤枉我了,不然明天就让承力过来帮我解释。”


    方晓冬这才消了气:“真的?”


    秦霄华说:“真的。”


    方晓冬又察觉到不对:“你不是说,这是荆江那边来的信吗?怎么又成于承力给的呢?”


    见秦霄华不说话,方晓冬就知道自己又被糊弄了,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凶狠地瞪着秦霄华,如一头被惹怒的小兽:“我回客房睡。”


    秦霄华抓住他的双手,坦白道:“好吧,瞒不过你了,那确实不是荆江来的信,是查到的关于杀害小五的零碎信息,只是还没有确切消息,我不想让你空有希望,所以想真的抓到了人,我再跟你讲。你不要生气,我只是太担心你。”


    他这样一说,原因又很在理,方晓冬实在没有生气的理由了,他坐起来:“我不生气,但我想知道你查到了什么?”


    秦霄华就哄他:“明天再跟你说好不好?现在已经很晚了,听话,先睡觉,等明天一早,我就跟你好好讲讲。”


    方晓冬只好不情不愿地闭眼。


    第36章


    翌日,方晓冬眼睛睁得很准时,秦霄华这个素来勤务的律己人士,也破天荒地装作疲困,闭着眼睛,搂着要起床的方晓冬,又赖了好大一会儿。


    方晓冬念他日日繁忙,就安静地陪他再躺了一会儿,眼见都快要八点了,他躺不住了,要起来,秦霄华就跟预料到一样,把他往怀里一捂,含糊道:“再睡会儿吧。”


    方晓冬静了片刻,知道秦霄华这是故意不想让他起床,拖着不想告诉他小五之事,立马气恼,挣扎动作越来越大。


    秦霄华知道他生气了,忙搂着他起来:“我错了,小祖宗,这就起,这就起。”


    他在方晓冬脸上亲了两口,低声下气地道歉。


    方晓冬依然气着,等到吃完早饭,还是板着脸。


    秦霄华算是没脾气了,直接给方晓冬作了一揖:“我真知道错了,请宽宏大度的方晓冬先生,原谅我吧。”


    方晓冬坐着,拿黑宝石般的大眼睛,没有感情地瞅他:“谢谢,我担不起你的大礼,还请你告诉我,小五的事查得怎么样了,如果你不想说,我会自己去查,不用麻烦你。”


    秦霄华脸色一变,定定看着他,随即露出一笑,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晓冬,你这是要跟我划清界限了。”


    方晓冬深呼吸了一下:“你总是觉得为我好,然后不让我知道一些事,生意上的一切,你就是告诉我,我也听不懂。但小五的事,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拖着不说,我心里会好受吗?”


    秦霄华也坐了下来,面对着他:“这事是我做得不周到,但你应该明白我的用意,我跟你道了歉,你还要拿话那样刺我,说什么‘不用麻烦我’,我心里的难过也不比你少。”


    秦霄华转过了身,侧脸露出一丝生气中又带着不被人理解的委屈感,方晓冬看着他,拽了拽他,让他看着自己,等秦霄华有点不太乐意地转过脸后,他才伸手:“你要跟我比谁难受得更多吗?”


    秦霄华闷着脸:“当然不是。”


    方晓冬拉着凳子,坐近了些:“好,我以后不说那样的话了,对不起,你告诉我吧,我真得很着急。”


    他拍拍秦霄华手背,秦霄华一下就给哄好了,反手抓住那只白软的小手,摸了两下,然后说:“你等我一下。”


    他起来去书房拿昨晚送来的名单给方晓冬看,把扣子的事说了下。


    方晓冬拿着那笺纸细细地看。


    上面名字并不多,仅有十六家。


    有钱人虽多,但舍得花大价钱给自己定制那昂贵到是一年收入的衣服的家户,却是没几个,筛去普通定制的客人,也只剩下十来家。


    方晓冬不出意外地在上面看到了秦府的秦子弘,他继续往下看,还有城中区的沈家,定制人是沈嘉煜。


    秦霄华说:“林远今天就在忙这事儿,把小五出事那天的人员再筛筛,应该很快就能查出来了。”


    方晓冬点点头,谢谢了秦霄华。


    秦霄华看他那张白润如玉的脸,就忍不住想摸。


    他这样想着,就顺从内心地做,揉揉方晓冬的脸颊说:“跟我可别这么客气,那我已经全盘托出,你可再不要跟我置气了。”


    方晓冬摇头:“不会的。”


    秦霄华起来,说收拾收拾,去戏园子听戏。


    方晓冬却是没心情,他想了下,拉着秦霄华袖子,有点请求的意味地歪了歪脸:“我想去看看小五,看完小五,我再陪你去听戏,可以吗?”


    秦霄华却是犹豫:“大前天不是去看过一回了吗?”


    方晓冬比道:“我想再去看看,那天我脑子太晕了,好多话都没有想起来跟他说,等回来后,才发现肚子里又憋了许多的话。”


    秦霄华抿着唇,他实在怕方晓冬再次触景生情,这几天都尽量不让他想到关于小五的任何事。


    而且说实话,方晓冬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他是有些不乐意的,尽管跟一个死人争那不能言说的宠,是很不道德的,但他依然有这种不平衡感。


    方晓冬用这样一双澄净无暇的眼无声望他,他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只能叹息:“好吧,我陪你去一趟,但是咱们可说好了,以后不能常去,逢年过节地去一趟就行了。”


    方晓冬表面点头,心里却道,秦霄华真是管得越来越宽了,他偷偷去。


    这趟出门,只有他们两人,没带司机,秦霄华开车技术比于承力要平稳多了,方晓冬坐久了,也不会晕车。


    小五埋在城郊的一处西墓群,那里落日漂亮,是秦霄华特意选的地方。


    下了车后,方晓冬提着一篮子纸钱元宝,比上次来时带得更多。


    秦霄华帮他拿,手里还拿着个薄垫子。


    上午的山间空气十分湿润,扑在人脸上,整个人都很舒服。


    方晓冬跪坐在秦霄华专门给他准备的垫子上,往火盆里扔着金元宝。


    秦霄华站在一旁默视。


    方晓冬比上次来时要安静多了,也没有哭,小五对手语不是很熟练,只能看懂一些日常话,方晓冬心想着,小五已经去了天上,耳朵应该会好了吧,总不能在天上还要当个聋子,那样的话也太命苦。


    方晓冬把纸钱元宝烧完以后,就合上手心,握在胸前,低着头,闭上眼睛,像是一个许愿的姿势。


    秦霄华等他睁开眼睛要起来时,他过去扶着,才问:“你刚刚在做什么?”


    方晓冬比道:“我跟小五说,让他托梦给我,告诉我凶手是谁。”


    秦霄华拍拍他膝盖上的衣服褶皱,让他回车上。


    秦霄华只顾着想带方晓冬散散心,并不知道今天戏园子里唱的是霸王别姬。


    秦霄华看着戏台上虞姬舞着双剑,满场的悲壮之情重重而来,他心生烦躁,生怕方晓冬被这氛围感染,拉着好不容易入了戏的方晓冬就走了。


    出了大门,连外面的天都是阴沉沉的。


    方晓冬问他怎么不听了。


    天上飘了几滴雨,有一滴砸到了方晓冬眼下,又幽幽滑动。


    秦霄华伸手抹去那滴水说:“还是回家练字吧。”


    两人回了公馆,秦霄华教方晓冬写大字。


    方晓冬写得乱七八糟,只有秦霄华把着他的手时,他才能写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字来。


    外面雨声涟涟,湖面像被砸碎的玻璃,方晓冬就坐在外面的廊下,跟君君一起剥早晨采摘的莲蓬。


    比起写字,还是干活儿更适合他。


    两日后,林远将查到的消息送来。


    方晓冬就在一旁听。


    林远说:“说之前,我想先跟你们说另外一件事,是承力安插在朱雀里的眼线冒死送出来的消息。”


    秦霄华神色一动:“说。”


    林远说:“九月十五日那晚,朱雀的会长宋岩跟西支军的一名师长在荣华斋聚餐,沈嘉煜也在其中。”


    秦霄华的眼神忽地一暗,像是在快速思考什么,起身在那里走来走去。


    方晓冬认真听着,既然林远要先说这件事,那肯定很重要。


    林远继续道:“眼线说,他们聚一起,是为了一批武器炸药,朱雀为中间介绍商,帮西支的买家跟国外卖家牵在一起,不过眼线只打听到会走水路运输,具体时间还不清楚。”


    方晓冬有点疑惑:“西支军要买武器,那为什么不直接跟外国买呢?”


    林远笑笑:“自然是因为朱雀里有跟国外商认识的人了,有熟人才更好办事,更信任,那可不是一批小数目,而且这次朱雀商会帮忙负责押运。”


    方晓冬又问:“这跟小五的事有关系吗?”


    林远看了一眼秦霄华,才说:“小五当晚有经过荣华斋,我问了荣华斋好多个侍应生,还有老板,却都说没见过小五。”


    他摊开双手:“这不是明摆着已经被封了口吗?谁又有这么大权利呢?自然是哪些杀人不眨眼的悍匪,西支军说得好听是军,实际上是一伙趁乱而聚的马匪强盗。”


    方晓冬只觉浑身冰冷:“沈嘉煜,不也在里面吗?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秦霄华这时开口:“沈嘉煜如今是白虎会长,白虎商会元气大伤,百废待兴,跟朱雀合作,是有利于白虎发展的……”


    他边说边思考,林远接上他的话:“沈嘉煜背后靠山不就是西支军吗?如此一来,全说得通了。”


    这一合作,对三方都有利。


    方晓冬终于悟了:“所以小五是撞破了他们当晚的秘密,甚至知道了运输时间,才被他们灭口,对吗?”


    虽然是问他们,但已经是笃定语气,不管是其中的谁,都与小五的死脱不了干系。


    林远微不可闻叹了一声。


    秦霄华走到方晓冬身边,抚拍他单薄的肩背,对林远说:“他们当晚应该决定了运输时间,让那个眼线尽全力再探,查到时间……”


    他低头,方晓冬也正抬头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他就笑笑:“我们还不确定不是吗?等查得再详细些,再慢慢计划,我们不会让小五冤死,也不会冤枉别人,是不是?”


    方晓冬觉得他说得对,点了下头。


    没过几天,中秋节也到了,正好可以让方晓冬回趟家,跟他父亲多待一会儿,疏散一下心头伤痛,至少还有能让他开心的亲人。


    方晓冬见到方老黑后,把他带来的东西放到桌上,他从里面拿出一袋油纸包的东西,坐到凳子上,拆开油纸,露出里面的糖裹莲子。


    莲子都是新鲜的,外面裹着一层焦色的糖,就像糖葫芦。


    方晓冬给方老黑吃。


    方老黑从他们进来起,神情就有些不对劲,往日里会对秦霄华嗤之以鼻,此刻却是像没看到人。


    方老黑拿着糖莲子吃,咬在嘴里脆蹦蹦的,又甜又糯。


    方晓冬问他好吃吗。


    方老黑吃完嘴里的,才淡淡“嗯”了一声。


    秦霄华靠近方老黑说:“岳父,这是我和晓冬送您的礼物,一点心意,望您收下。”


    方老黑看都没看。


    方晓冬有点尴尬,就接了过来,掀开盒子,献宝般给他爹看。


    方老黑原是垂着眼睛,看油纸里的一颗颗莲子,瞥了眼后,却再移不开眼。


    方晓冬见状,估摸着是他爹喜欢,就塞他手里,高兴地比划:“这东西可以保您身体健康呢!”


    方老黑闷呵一声,把莲子放桌上,拿起盒子里的玲珑双佩,一直看。


    秦霄华见他不像是喜欢,而是认识,就问:“岳父见过这玲珑双佩吗?”


    “玲珑双佩?”方老黑抬头问他,“谁告诉你,它叫玲珑双佩的?”


    他的态度和语气都不太好,秦霄华虽坐惯了高位,却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尤其面对自己的岳父,能屈能伸得很:“哦,这是在沈家拍卖会上所得,原是沈朝秋之物,我想名字应该是他起的?”


    方老黑站起来,拿着手中玉佩踱步,他看了眼门外的天,乌蓝的天大部分都被巷子砌起的墙挡着,这么一晃眼,似乎又回到了他记忆中的高墙之内。


    “这不是玲珑双佩。”方老黑闭了下眼,嗓音是方晓冬从没听过的轻柔,“它叫衍清佩。”


    秦霄华挑了挑眉,看向方晓冬,方晓冬也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地摇摇头。


    离开之后,秦霄华在车上说:“你父亲似乎认识那玉佩来历。”


    方晓冬低着头,皱着眉,也在想方老黑反常的状态,应该是从一进家门,他爹就心不在焉,见了秦霄华都没冷嘲热讽呢。


    朱雀那边的事实在严密,两天都没什么动静,倒是方老黑竟主动来了秦公馆。


    这天秦霄华不在家,跟于承力去了城里两个工厂,方老黑把他儿子方晓冬带出去了,管家也不好拦,只是让两个护卫跟着。


    方老黑拍拍方晓冬肩膀:“你可真够气派。”


    方晓冬对方老黑难得的主动很是喜悦,一路上都抱着他爹胳膊不松手,虽然是个闷嘴巴,小手却一直比划个不停。


    方老黑让他歇歇,方晓冬才安静。


    第37章


    秦霄华去的工厂是他名下的一个瓷器厂,他正站在一个釉泥坑前,他是大老板,不少工人都一直张望他。


    于承力领着俩少年过来,在他们肩上重重一拍:“秦哥,您看,这俩小孩儿,干活儿特别卖力,要求您给涨工资呢!”


    两个少年正是方晓冬介绍的小秋和小夏,他们腼腆着脸,反驳道:“我们才没说呢!于经理就会拿我们寻开心!”


    小秋跟于承力认识久了,胆子肥了,天不怕地不怕地说:“其实是于经理自己想涨工资的!”


    于承力笑骂他们:“老子工资早被罚没了一年!还剩七个月要赔呢!”然后赶鸭子般把他俩赶走。


    秦霄华继续视察,林远跟在一旁说:“自从严卫升任局长后,整个警察局简直正得发光,清得发亮,各科各处上上下下都被他肃清规整了一番,那些个非正规的蛀虫也都被扫了个干净。”


    于承力也点头道:“我平生还没真心实意地佩服过几个人,严卫算一个,这世道,敢顶着各处的明枪暗箭为民做事,他是真不怕死。”


    纪元盛贪污渎职,勾结匪兵,这些证据被亮到明面上,纪元盛狗急跳墙,誓要杀了秦霄华以解心头之恨,结果被严卫击毙。


    秦霄华算是回报了当初晓冬在牢狱时的人情。


    秦霄华正要说什么,有管家派来的佣人过来告诉他,方晓冬跟方老黑出去了。


    秦霄华闻言,皱眉:“有说出去做什么吗?”


    佣人摇头,见秦霄华凝眉不舒,知道方晓冬是老板的心头好,就笑着说:“不过管家派了两个护卫跟着,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


    秦霄华这才略微放心:“我知道了。”


    这仆人特意多了句让他放心,心思玲珑,会看人眼色,秦霄华摸了摸口袋,没摸到钱包,就对仆人说:“我这身上也没带皮夹子,你回去跟账房领二十赏钱。”


    仆人感恩戴德地道谢离去。


    于承力用胳膊肘轻轻撞着林远:“瞧瞧,这就是咱秦哥的用人之道,这谁不会死心塌地地为他卖命?”


    林远没说话,但眉间染上一些笑意。


    秦霄华看了看手表,是下午五点钟,就让于承力约一下严卫去望江楼商谈要事。


    也不知道是严卫太难约,还是故意晾着秦霄华,磨蹭了大半小时才姗姗来迟。


    严卫一入包厢,就闻到淡淡香薰,他不好闻香,皱了皱眉。


    秦霄华坐在椅子里,面前摆着一杯已经凉透的碧螺春,见严卫来了,丝毫没有久等的暴躁,展颜一笑,温润如玉:“严局长如今是个大忙人,约您一趟可真不容易。”


    他抬抬手腕看表,笑呵呵道:“让我等了近一个钟头。”


    严卫冷着脸坐下,等进来的侍应生为他上好茶,才反唇相讥:“我哪比得上秦老板起早贪黑,废寝忘食地打理商会。”


    严卫是个直人,不喜拐弯抹角,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说:“有什么事请直说。”


    秦霄华此次目的,是为了朱雀和白虎那事,他先粗略说了一遍,严卫听后,讶异挑眉:“你们商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可比戏台上的戏还要精彩。”


    秦霄华微微勾起唇角:“商人重利,谁不想多赚一分呢?尤其现下这朝不保夕的世道,说不定明天,我就破产了。”


    严卫嗤笑了一声,放下茶杯,将手的十指交叉,放在交叠的膝盖上:“所以秦老板告诉我这事,是想和我合作,将这些与马匪走私武器的狂徒一网打尽?”


    秦霄华挑眉:“严局长是个聪明人,所以您的意思如何呢?”


    严卫歪了歪头,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却耐人寻味:“为民除害的事,我自然义不容辞,只不过,秦老板为何如此针对朱雀呢?”


    秦霄华端起那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语气微叹:“大家和和气气做生意,本是好的,可总有人野心勃勃,破坏规则,我也只好迎刃反击,实属无奈之举。”


    严卫注视着他:“这野心勃勃的人难道不是你吗?”


    秦霄华无辜摊手:“严局长对我误会真深。”


    严卫似是被秦霄华的无赖打败,深呼吸了下:“说说吧,你的计划。”


    秦霄华就与他又细细说了一番,又是大半个钟头。


    严卫对秦霄华缜密的计划感到心服口服,又为之心惊,这样悬崖边上生活的人,早晚会失足摔落。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方晓冬。


    秦霄华临走前,严卫提醒他:“秦老板,还望你以后的日子安生,否则最后落个高楼倾塌的下场,你的……”


    他不知道怎么称呼方晓冬,“妻子”一词在嘴里过了一遍,也不知这俩人结没结婚,就道:“你的爱人,也会随你万劫不复。”


    秦霄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多谢严局长的金玉良言,我会记在心上。”


    他耽误了不少时间,又想着可以让晓冬和他父亲多待一会儿,总归是好的,可又想起方老黑对晓冬那冷淡态度,就觉得心里发慌。


    父亲总不至于伤害儿子吧?


    可谁又说得准呢。


    一这么想,秦霄华就着急回家看方晓冬,便让司机快些开车。


    而方老黑这边,他带方晓冬去了一个小菜馆,是方晓冬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个家乡系菜馆。


    去之前,方老黑还往理发店拐了一趟,让老板给他剪了个发型,刮了青茬胡子,整个人一下就年轻了十岁。


    方老黑名字里虽然带“黑”字,他却一点都不黑,肌肤反而白皙红润,一看就知道被他儿子养得很健康。


    他山眉水目,瓜子脸,高挺鼻梁,一张微肉的唇令他的深邃五官变得柔和,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家养尊处优的先生。


    方晓冬看着自己那粗糙老爹,理了个发,刮了个胡子,就跟变了个身似的,双目大亮,一直夸他爹英俊翩翩。


    方老黑起初还能镇定自如,方晓冬一直歪着脑袋瞅他,把他给瞅害臊了,才在方晓冬脑门上拍了一掌,呵斥他:“行了!再歪脖子把你俩眼珠子抠出来!”


    坐在楼下大堂里,方老黑点了几个荤菜,两个素菜,还有一坛子烧刀子酒。


    他给方晓冬倒了一碗,淡淡道:“喝吧。”


    不喜欢酒的方晓冬不会拒绝他爹给他的任何东西,双手捧着碗就往嘴里灌,就一小口,就把他给辣得五官扭曲,舌头发麻。


    方老黑看乐了,自己慢悠悠地喝。


    方晓冬嘴里嚼着香脆的糖裹花生米问他:“爹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吃饭?”


    方老黑不答反问:“不想吃就回去。”


    方晓冬忙给自己倒了碗酒,然后拿起来跟他爹的碗轻轻一碰,一口干了。


    方老黑说:“我跟你讲讲你娘的事吧。”


    方晓冬停住嘴巴的忙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方老黑。


    他爹真是从来不主动提起他娘,一提就说那个女人真烦,所以长大后他就不再问了。


    方老黑摩着大碗的边沿说:“你娘……是个很有个性的女人。”


    他似乎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来形容方晓冬母亲,只能用“有个性”来笼统。


    方老黑说,晓冬母亲生于世家的礼教之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花容月貌玲珑心。


    但性格实在令人难以招架。


    她诡计多端,刁蛮泼辣,家中封建的制度让她变得表里不一。


    外人面前她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对他却是心狠手辣,蛇蝎心肠。


    方老黑看向已经怔忡许久的方晓冬说:“她很爱你,临死前都把刀架我脖子上,威胁我,非要我养你,否则她做鬼都不放过我。”


    方晓冬忽然愣住了。


    原来娘真的早不在世了。


    他有过这个猜测,但从不敢承认,娘活着,比什么都好。


    如今听爹亲口确认,他心里万千滋味无法辩晰。


    方晓冬扁着嘴,啪嗒掉了几滴泪,小手委屈:“你是我爹,你不养我,谁养我?”


    方老黑没回答,又喝了一碗酒。


    坛子空了,方晓冬也醉了,趴在桌上熏熏然。


    方老黑把他捞起来,方晓冬残存的意识让他知道,这是他爹,就缠向他爹,跟他比划:“爹,你抱我……”


    方老黑喝了多年的酒,酒量早就练成千杯不醉,他看着耍泼的儿子,骂他:“你都多大了?我他妈能抱得动你?你也不看看我这瘸了的腿?”


    方晓冬眨了眨眼,眼珠子呆呆的,似乎思考了一会儿。


    方老黑以为他心疼了,结果这小子思考完还是固执地要他抱,完全没了清醒时的懂事乖巧。


    他不抱,赖皮鬼就不走,黏在桌上一样。


    方老黑无可奈何:“行,来吧。”


    方晓冬就屁颠颠蹭上去,往方老黑怀里一扑,脸埋在方老黑颈窝,如幼时一样,把自己全部都缩在方老黑怀抱里。


    但他实在太大个了,只能手脚并用地缠着方老黑身体。


    方老黑端着他屁股往菜馆外面走。


    天已经大黑,星月无尘。


    方老黑看了眼路边的黄包车,又歪脸看看怀里闭着眼熟睡的人,想了下,抬脚走了。


    他心道,最后再抱着你走一回吧。


    回到那间破木屋,方老黑累得气喘吁吁,把小醉鬼扔到了床上。


    小醉鬼被硬板床摔得疼,睁开眼,看见他爹坐在床边揉着膝盖,深邃的侧颜,在月光中朦胧清柔。


    方晓冬拽了拽方老黑袖子,方老黑转过脸来,问他怎么了。


    方晓冬就抓过来他一只手,夹在自己的两只手心里,放在脸颊下,抿起唇角,露出一个满足的笑。


    瘦巴巴的小子,脸颊上多了嫩莹莹的软肉,看得出在秦公馆衣食无忧。


    方老黑看着他微微弯起的月牙眼,那双眼,和记忆中的某个人,如出一辙。


    方老黑用另一只手,抚摸方晓冬的眼尾:“你们李家的血脉可真强,全都长了一双多情眼。”


    方晓冬在闭上眼睛睡着前,望见他爹的眉眼弯弯,如清风明月,就连眼角的细纹都那样温暖。


    他捧着那只大手,安心睡着了。


    秦霄华本是先回了趟公馆,见方晓冬还没回来,要去找人,又听管家说,晓冬走时特别开心,他好多日子都没见晓冬笑得这样敞怀。


    秦霄华就没去了,让他们父子两个多处一会儿。


    直到过了晚饭点,他又在书房工作了一个小时,才让人备车去接晓冬。


    秦霄华来到那间木屋时,就看见方晓冬一脸餍足地蜷在床上,身上盖着薄毯子,方老黑则坐在一旁的三足小凳子上,低头在一张信纸上写着什么。


    见他来了,方老黑若无其事道:“他喝醉了,带他回去吧。”


    秦霄华立在门口时,便闻到这父子俩身上浓浓酒气,他俯身在床边看了眼方晓冬,确定人真得只是喝醉睡着了才安心。


    方老黑见他一副担忧模样,就笑道:“怎么,怕我给我儿子毒死了?”


    秦霄华心道,你又不是没做过烫坏你儿子嗓子的事。


    但他只能心里说说。


    秦霄华一笑:“哪里,岳父多虑,不过你们做什么去了?晓冬怎么喝成这样?”


    方老黑把他写的那信仔细叠好:“男子汉大丈夫,吃饭时喝点酒怎么了?是这小子不胜酒力,以后多练练就是了。”


    他站起来,掀开他的破衣匣子,回头看了眼秦霄华:“快把这醉鬼带走,我要睡了,别让他占着我床。”


    秦霄华从床上抱起方晓冬,他没意识,四肢都放松着,身子轻飘飘的,看着真乖:“岳父,那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


    等秦霄华走到门口时,方老黑忽然叫住他说:“秦霄华,你要是对他不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这话相当于已经承认了秦霄华,秦霄华闻言大喜,回身非常恭敬地弯腰:“谨遵岳父之言,我一定对晓冬好。”


    秦霄华带方晓冬离开后,方老黑拿出一件长衫,月白色的,他换下那身灰扑扑的补丁旧衫,穿上拿出来的。


    这长衫似乎已经有好多个年头了,压在箱子底下,布料已经变得不再平整有厚度,它被压得薄薄一片,穿在方老黑身上,更显得他单薄孤独。


    方老黑又从衣匣子最底下翻出一样东西,放到衣服里,他走到门口,看了眼浓黑无云的晴朗夜空,他的眼睛如墨一样滚黑,他的手心里握着一支坠着绿绳的衍清佩。


    在这间破旧逼仄的木屋中,他是方晓冬父亲,方老黑。


    换上月白长衫,走出这间木屋,他是方家独子,方禾。


    晚上十点,方禾敲开了沈朝秋家的高楼大门。


    第38章


    沈朝秋是个懂得休生养息的人,他年近五十,却无臃肿,眉眼方正,头发黑亮,大把的金钱将自己保养得光鲜亮丽。


    他也是个传统守故的人,对于新兴的那些玩意儿,他不太喜欢。


    此刻他刚从浴桶里沐浴出来,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浴服,正准备与他的五姨太一起歇息,外面仆人在门口小心翼翼禀报:“老爷,有客人来访。”


    五姨太阮云疑惑:“这都什么时辰了,这会儿有人来?”


    沈朝秋不愿意见客,就让仆人打发去,仆人在门口思索着,才又开口:“老爷,他说……他叫方禾。”


    沈朝秋往床边的脚步猛然顿住,后快步到门口拉开门,双眼犀利:“你说他叫什么?”


    仆人战战兢兢:“他叫方禾。”


    阮云惊讶,发现沈朝秋神色异常,就过去劝道:“老爷不如去看看吧,这么晚来,说不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呢。”


    沈朝秋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脸上露出一个不太能控制肌肉的笑,拍拍阮云的柔软玉手:“我去看看,云儿你早些休息,别等我。”


    阮云拉住已经迫不及待的他:“老爷,见客还是换身衣服吧。”


    沈朝秋这才发觉自己的急态,忙又回去换上一身常服,出去见客。


    沈朝秋起先脚步是非常快的,临到了花厅,却慢了下来,他甚至有些紧张,怕见到那人。


    方禾这个人,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消失很多年了。


    当年藤下相望,惊艳了他的一生。


    往后再寻情人,总要比着方禾的模子。


    可方禾的脸,却渐渐在记忆中模糊。


    如今猛又扎进来,竟令他的心微微刺痛。


    最后,他整理着情绪,缓步过去,看见花厅正中间,立着一个清逸颀长的身影。


    不知为什么,沈朝秋忽然眼眶一热,哑声唤道:“小禾,你还活着……”


    听见声音,方禾回过身,冷漠的脸庞被花厅的大灯映照,一双眼不带任何情绪地在沈朝秋身上扫了一圈。


    沈朝秋看着故人的脸,一颗心沉重地过去,正准备要说什么,方禾忽然开口:“沈老爷,别来无恙?”黑眸定定瞧他,透出一丝讥讽。


    沈朝秋被他的眼神扎了心:“我以为……你已经不在人世了。”


    方禾面对着他道:“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花厅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上茶的仆人早被遣散,静寂的空气慢慢变得僵滞,方禾的眼睛像是两汪冰冷的水潭,沈朝秋落入其中,难捱其严寒。


    沈朝秋朝方禾走了两步,就近看着人。


    近十九年过去,方禾不再年轻,失去了那蓬勃朝气,却令他更加沉迷,他身上总有会吸引他的地方,比如那双永远不变的眼睛,永远灼灼如星。


    沈朝秋稳着声音说:“你活着,我是很高兴的。你来找我,我更是高兴的。”


    方禾不再看他,绕着屋子慢悠悠转圈:“那你知道,我来找你,是什么原因吗?”


    沈朝秋的眼睛跟着他:“我不知道。”又落到他的右腿:“你的腿还好吗?”


    方禾停住了,抚摸着身边的黄花梨圈椅:“沈老爷如今发达了,已是家财万贯,一代名人,还关心我这种山野村夫的身体吗?”


    沈朝秋闪了闪视线,似乎有些心虚:“小禾,你多想了,你永远都是我的朋友。”


    方禾突然抬头看他,目光沉沉中泛起冷厉:“那李衍清呢?也还是你的朋友吗?”


    像是方禾提起了什么禁忌,沈朝秋也强硬起来:“你提他做什么?”


    方禾反问:“我提他做什么?”他走到沈朝秋身边:“沈朝秋,你是如何发的家呢?”


    沈朝秋忽然脸色大变:“你知道了什么?小禾,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吗?你不要信,那人肯定是想离间你我……”


    “我们之间,用得着离间吗?”方禾冷冷看他,“沈朝秋,你不想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李衍清押镖路途,杀出来的强盗,其实是你沈朝秋。”


    沈朝秋瞳孔一震,慌道:“不,不是我,小禾,你怎么能这样想我?”


    方禾有些不耐烦地闭了闭眼:“够了,不要再演戏了,你还觉得你可以瞒天过海吗?我问你,还记得李家的大管家李成吗?他把你当年的罪行,尽数告诉了我,否则,我还要被你这副虚伪的面孔骗到死。”


    在晓冬给他送去衍清佩的前几日,李成找到了他。


    李成见了他,就老泪纵横,将当年真相全部告诉了他。


    他恍惚地去想当年之事,发现过去太久,竟已经没什么多大感觉了。


    唯独那个男人,一直停留在他心里。


    二十年前,有过一个年轻男子,年仅十九,他意气风发,又骄纵嚣张,他是李家二少爷,李衍清。


    那人剑眉星目,一笑生花,俊美的皮囊底下却藏着一颗歹毒的心。


    这样的魔鬼,将他拴在李家一年。


    往事历历在目,虽不能忘怀,却早与当年的心境大相径庭。


    当年,他对李衍清恨之入骨。


    如今,是什么感觉呢?


    沈朝秋被方禾的话激怒,情绪越来越激昂,他愤愤不甘地说:“李衍清狂妄跋扈,强行占有你!李家老贼又害你断腿,你竟要为这样的人来指责我吗?小禾,我是为你报仇啊!”


    方禾冷笑:“是为我,还是为你的荣华富贵呢?”


    沈朝秋气得瞪眼,一言不发。


    方禾说:“我和李衍清的恩怨,谁插手都可以,唯独你没资格。”


    “沈朝秋,李衍清虽不是个人,却待你如同手足,他告诉过我,你救过他一命,他要报答与你,他有福享着,就绝不会苦着你。你扪心自问,从你进入李家,有受过一分苛待吗?李家待你如己出,李衍清不忘恩,你却忘恩负义,毁了整个李家。”


    “沈朝秋,你是个白眼狼!”


    沈朝秋浑身一震,心脏抽疼,他像是喘不上气,脸色发白,嗓子里嘶哑干疼:“小禾,你真要如此误解我对你的一片心意吗……”


    他像是没了力气,坐在椅子里:“我救了他一命,他收留无处可去的我,恩怨已平。我再杀他,是为救你于水火啊,当我尘埃落定时,我便立刻去李家接你,可李家已经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老仆,他却说你已葬身火海,我为你守灵整整三年,我对你的真心,还不够清楚吗?”


    方禾说:“谢谢你的守灵,但我不需要,你还是和你的五姨太相守到老更适合。”


    沈朝秋胸腔闷堵,起来去握方禾的手,方禾避开他说:“沈朝秋,你的眼泪已经骗不了我了。”


    沈朝秋目滞一瞬,看着方禾冷艳的侧颜,忽而狰狞大笑不止,他看着方禾皱眉不解的脸:“方禾,你是爱上李衍清了吧!”


    方禾看向他,默然。


    沈朝秋面对他的沉默,更是眼眶湿热:“李衍清欺你辱你,整日折磨你,你却还能爱上这样一个疯子,方禾,你简直没有心!”


    方禾的神情莫辩,眼中透出一丝迷惘,似乎也在思考自己,是真的爱上那个人了吗?


    二十年前,方禾父亲与友人投资生意失败,友人卷走剩余钱财逃走,巨大债务压在方禾父亲一人身上,方禾父亲怒火攻心,暴毙而亡,家宅被卖抵债。


    留洋归来的方禾没能赶上见父亲的最后一面。


    年纪轻轻的方禾,背负巨债,无家可归,最后竟被债主李家强行掳去做奴。


    心高气傲的方禾不肯就范,扬言说如今已是新时代新社会,奴制早已瓦解,自己可以去外面找份工作赚钱还债。


    李衍清看着那张面若桃花的清秀容貌,歹念渐起:“是吗,可我不同意,我就要你在我李家为奴。”


    方禾怒红了眼,跟这样一个封建家族出来的少爷讲理,简直是对牛弹琴,他要跑,就被人按到地上,关到柴房,饿了两天两夜。


    他熬不住了,等李衍清在门外问他同不同意在李家当奴才时,他没骨气地同意了。


    李衍清自此缠上了方禾。


    李家有一个常住客人,此人正是沈朝秋,因多年前从湖中救过溺水的李衍清,被李家奉为恩人,得知沈朝秋无父无母,流浪四方,便留他久住,与李衍清兄弟相称。


    沈朝秋喜好男风,一眼就瞧上了明眸善睐的方禾。


    奈何李家规矩森严,沈朝秋为了不被李老爷视作怪人,一直暗藏真心,不敢表露。


    某夜,李衍清趁醉故意毁方禾清白,污言秽语骚扰他,他差点要一头撞死。


    可那人又总是贴着方禾,在他耳边一声又一声地喊他“禾儿”,黏糊撒娇的嗓音就像跟人讨糖吃的小孩儿,得不到回应就要没完没了。


    那简直就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


    方禾下定决心要找机会逃跑,被李衍清识破心思,整日整夜地折磨人,让人再没力气跑。


    李衍清把沈朝秋当兄弟,就特别高兴地告诉他,他喜欢方禾,已经和方禾在一起了。


    沈朝秋如遭雷劈。


    不久,李家老爷便得知李衍清和方禾两人之事,勃然大怒,命人在大厅之中用家法教训方禾。


    李衍清还有个姐姐,叫李瑾月,与李衍清简直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同性格都一样。


    李瑾月起初对方禾其实还算客气,只是某日撞见李衍清在房中亲吻他起,态度便直接变了。


    变得和他弟弟一样,喜怒无常,生气起来直接扇方禾巴掌。


    自那以后,方禾就对这位表面温婉内里泼悍的大小姐敬而远之。


    使用家法这晚,李瑾月也在堂中,她杏眸微睁,一脸复杂地看着被架到地上的方禾,欲言又止。


    她终对父亲说:“爹,我和衍清最为熟悉,没见他和男人乱搞什么龙阳之好,兴许是那个仆人看错了呢?”


    从小喂养李衍清的奶妈就尖酸道:“一个仆人会看错,两个三个都能看错?小姐,您就别为这个下贱的奴才讲话了,别脏了您的身份。”


    李瑾月不悦地瞪了眼奶妈,奶妈却没有半分主仆之礼,仗着自己是李衍清奶妈,完全不把李瑾月放在眼中,仍在老爷耳边数落方禾罪过。


    小到院中劈柴挑水偷懒,大到府中莫名失窃、以□□之身勾引少爷,累累罪行,竟是罄竹难书。


    李老爷一声令下,两名仆人便拿着染着光滑红漆的木棍高高举起,落在方禾的身上和双腿。


    他被打断双腿,痛得眼泪直流。


    他抬头求助般看向站在角落的沈朝秋,沈朝秋却避去他的目光,痛心地闭上眼睛。


    方禾心凉,脸磕到地上。他自认为,他和沈朝秋关系还算得上好的。


    而为他求情的竟是李瑾月,他有点不敢相信,虽然无事于补,李老爷铁了心要打死他这个勾引少爷的妖孽。


    不知过了多久,方禾只觉得浑身都疼到麻木,李衍清从外面赶回来,仓皇地扑到他满是血的身上,抖着叫他:“禾儿……你不要死……”


    李衍清哭得比方禾还惨,抱着他,跟坐在主位的李老爷说:“你要他死,就先打死儿子我吧!”


    李衍清使了二虎之力紧紧抱着方禾,几个仆人都拉不开他铁臂似的胳膊,李老爷只好作罢,却也因此怒火攻心,久卧在床。


    方禾的腿接上一条,另一条却长不好了,落下终身残疾。


    没多久,李家奶妈就无故落井而亡,告状的三个仆人也尽被绞舌,撵出李府。


    李衍清那小子每天夜里抱着方禾说:“禾哥哥,以后我当你的腿,你去哪儿,我都背你。”


    方禾心情不好,扇了李衍清一巴掌。


    他在李瑾月那儿收到的巴掌,都回给她弟弟,也算姐债弟还吧。


    这么一想,方禾倒还算有些释然,嘴角就不自觉露出点笑意。


    李衍清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宝藏,问方禾笑什么,是不是打他巴掌特别高兴,那就多打他几个。


    方禾本来是要打的,被李衍清的后半句又硬生生止住这种想法。


    因为李衍清说,都会在他屁股上还回来。


    真是无耻之徒!


    方禾脸皮薄,受不得这种调情般的侮辱,大骂李衍清将来不得好死。


    他的话真的应验了。


    李家老爷没多久就死了,沈朝秋也以寻到亲人为由离去,李衍清一人挑起李家重担,李瑾月虽也是个能人,那会儿却跟一个穷小子两情相悦,怕她爹不答应,俩人就私奔了,她并不在李家。


    李衍清家中做瓷器的,虽做得好,但手艺师傅人手有限,有些特殊艺品只能在总厂做,因此每年李家都要派人往其他地区补贵货。


    世道纷乱,匪贼尽出,李衍清要亲自押镖去往北部分店,路上不巧,竟遇上一伙要财又要命的匪寇。


    货丢了,人也死了大半,李衍清回来后,没几日就病在了床上。


    那会儿,方禾不知道,李衍清是受伤中了毒,强忍了好几日,让自己活蹦乱跳,等终于忍不住了,才倒下。


    大夫依李衍清之吩咐,说是生病了。


    方禾没多想,只坐在床边,冷哼道:“病死你拉倒。”


    李衍清就抓着他的手哭:“禾哥哥,你不会趁我生病,跑了吧?”


    李衍清唇色惨白,裂出血丝,他心里竟有些不舒服,甩开了手:“等你死了,我当然会跑。”


    李衍清真得快死了。


    那天是个很好的天气,屋外菊花争妍斗艳,李衍清靠在枕头上,一双桃花眼半眯着,瞳孔颜色比外面的鲜花还要光彩照人,他发青的嘴角含笑,手紧紧握着方禾的,力道其实很轻,因为已经使不上多大力气了,方禾却没有挣开。


    李衍清笑着说:“禾哥哥,我快死了,为了不让你跑,我得活着,我要娶个新娘子,冲冲喜,你说好吗?”


    方禾喉中涌上一股热气,熏得眼睛疼,一开口,声音嘶哑:“你都这样了,还要祸害人家哪个女孩子?”


    李衍清笑了:“禾哥哥,你在吃醋呢。”


    方禾瞪了他一眼,忽然问:“我给你的衍清佩呢?”


    李衍清有点委屈地说:“押镖路上,一并被那贼人抢走了,对不起,禾哥哥,我没保护好你给我的东西。”


    方禾说:“那本来就是你抢去的,不是我给你的。”


    那玉佩是李衍清带他去瓷器厂时,他跟工人学着玩儿,用碾碎的玉石粉经过泥浆重塑制成,李衍清抢了去,还以他名字起名“衍清佩”,脸大如盆,把方禾气得一天没吃饭。


    李衍清终究没能冲成喜,翌日晚上,他趴在床上,脸枕着枕头,有气无力地说:“禾哥哥,你走吧,我放你走,不然,我要你陪我一起下地狱,永远缠着你。”


    “禾哥哥,你快走吧,再迟些,我就要后悔了。”


    方禾站在床边,看着已经神志不清的李衍清,转身走了。


    踏出房门时,方禾听见一声虚弱的叹息:“禾儿,我的……禾儿……”


    李衍清死了。


    世上再没有人能困住方禾。


    方禾发现,自己对李衍清的恨,似乎并没有那么深,不然为何看见他躺在棺椁中时,自己会泪流满面,生出不舍呢?


    他守了尸体三天。


    一切落葬之后,方禾准备离开已经人去楼空的李家时,李瑾月却回来了。


    她抱着一个大肚子,昔日的神采飞扬已经成了失魂落魄。


    她看着满园凄冷的李府大宅问:“人呢?”


    方禾告诉她:“你爹死了,你弟弟也死了,李家已经空了。”


    李瑾月看着他,两只漂亮的眼里滚出泪珠。


    方禾于心不忍,毕竟,这女人并没有对她有过什么实质伤害,他看着她的肚子问:“你……发生了什么事?”


    李瑾月说,她的丈夫池安死了。半个月前,他们村子被土匪屠了村,她也险些难逃一劫,是池安拼死送她出逃。


    方禾大为震撼。


    李瑾月已经快要生产,又在逃亡过程动了胎气,身子虚弱,方禾没法弃她于不顾,就照顾了她一个月。


    可能是刚失去丈夫,又听闻父亲兄弟逝去噩耗,李瑾月脾气不是很好,总是暴躁地摔碗。


    那是方禾炖了好久的鸡汤,他也火气大:“你到底喝不喝?”


    李瑾月扭着脸不理他。


    “你可真难伺候。”他这样说着,去地上捡碎瓷。


    “我难伺候吗?”李瑾月问他。


    他便将她往日的恶劣通通倒了个干净,说她刁蛮任性,顽劣不堪,心肠歹毒,要不是她整日在李衍清面前煽风点火,他还能少受点罪。


    李瑾月听得大怒:“你胡说!池安说我温柔贤惠,善解人意!方禾你没眼光!”


    她吼着还把自己吼哭了。


    方禾觉得自己可能说重了话,但也不想道歉,他没少受过这女人的罪,蹲在地上闷着脸捡干净碎瓷。


    李瑾月忽然小声问他:“方禾,你会不要我吗……”


    他抬头,看见一张泪眼涟涟的脸。


    李家人惯会装可怜博取他的同情,李衍清是,李瑾月也是,他不上当,但出口却是:“不会。”


    李瑾月露出一个“那就好”的安心表情,一副小女儿的忸怩姿态:“那你再给我端碗鸡汤吧,我有点饿了。”


    他伺候李瑾月一个月,李瑾月生产这晚,难产大出血,产婆说母亲保不住了,进去说说最后的话吧。


    方禾鼻尖一酸,摇摇晃晃地进屋。


    李瑾月满脸是汗地躺在床上,她的肚子已经扁了下去,一个皱巴巴的带血婴儿躺在她的身侧。


    方禾坐在床边,用手拂去李瑾月黏在脸颊上的发丝。


    李瑾月明明已经快要咽了气,却不知从哪生出的力气,摸到床边被留下的剪刀抵在方禾脖颈边。


    她两眼含泪地说:“方禾,你要养这孩子,否则我做鬼也要缠着你。”


    她知道自己过往对方禾有多差,生怕方禾不管孩子。


    方禾却出乎她意料,点点头:“我会的。”


    听到这话,李瑾月眼中的泪直直掉下来,手一松,剪子掉了,整个人也如一朵枯萎的花,弯了枝茎,再没有活力。


    李瑾月没了呼吸。


    方禾忍了许久,憋得眼泪流了满颊,终于忍不住,伏在床边放声大哭,哭得摧心剖肝。


    他恨李家姐弟,可他们两人死的时候自己都哭得这样惨烈。


    方禾一把火烧了这座带给他无限痛苦的李家大宅,带着襁褓中的婴儿,离开琼海。


    他浑浑噩噩地飘浮,想用酒精麻痹自己每天痛到睡不着的大脑,染上了酒瘾,孩子跟着他饿得哇哇叫,他拿身上所剩无几的一些铜板,东一家西一家地凑几口汤水给孩子喝。


    走了两个月,坐着一辆牛车,方禾来到一个人烟荒凉的小山村。


    他看着这漫山遍野的枯木,心想,就留这儿吧。


    某日,他用小锅熬了稀米汤,他喝醉了,倒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听见身边呜呜哇哇的哭声,才想起自己熬了汤给孩子。


    他捂着咚咚痛的太阳穴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似乎没弄清这间小破屋是哪儿,他怎么会在这里,李衍清又在哪儿呢?那混蛋可是从没这样单独丢他这么久过,半个时辰不见,都要担心他是不是逃跑然后回家找人。


    孩子哭得厉害,他就像个木头人,起身去那咕噜咕噜的小锅里舀了一碗汤水。


    等看见孩子满嘴血泡地吐血时,方禾终于回到了现实。


    所有人都死了,这个小孩儿,也快被他害死了。


    他鞋子都没穿,抱着小孩儿去找村中大夫。


    几天后,有好心大娘来看望孩子,还问方禾:“孩儿他爹,小孩儿叫什么呀?”


    方禾已经听惯了别人把他当小孩儿爹的话,也已经默认,他看着外面渐渐飘起的雪花说:“叫晓冬,他是在冬天出生的。”


    他简直胡说,方晓冬明明是在秋天出生的,李瑾月要是听见这话,估计要从阴曹地府爬上来掐死他。


    而方禾在二十年后,才从李成口中得知,李衍清竟是被沈朝秋下毒致死。


    大厅之中,方禾细细回想下,竟还有些有趣的发现,就问沈朝秋:“当年跟李老爷袒露李衍清和我之事的人,是你吧。”


    沈朝秋本是暴怒的面容,一下子愣了。


    方禾徐徐说道:“李老爷子虽年迈,但身子骨到底还是硬朗的,怎么就忽然卧床不起了呢?李衍清气他是一原因,难道其中就没有你沈朝秋的手脚吗?”


    沈朝秋张唇,依旧是那句:“我是为了你……”


    方禾上前,狠狠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别拿我当你想要李家财富的借口!”


    沈朝秋被打偏了脸,他猛地靠近方禾,怒目圆睁:“对!我沈朝秋就是为了他李家财富!下毒害死李老爷的人是我,害死李衍清的,也是我!”


    他呼哧呼哧喘气,胸膛剧烈起伏,瞪着面目如水的方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看,我如今不已是高门大户?谁想见我沈朝秋,都要递拜帖,弓腰谄媚!”


    “我不后悔!”那些寄人篱下的日子,他再不会过!


    面对他的疯狂,方禾冷静笑说:“那我恭喜你如今功成名就,世代传承吧。只是……”


    他一顿,手摸上后腰,露出个更为灿烂的笑:“希望你到了九泉之下,能有颜面见李衍清。”


    方禾从腰后掏出一把枪时,后堂入口的屏风处传来一声呼叫:“父亲!”


    在这样惊心动魄的时刻,沈嘉煜窜了出来,方禾没用过枪,他的手也在抖,这么近的距离,第一枪竟也落空了。


    又或许是这枪放得太久,已经失了准头,总之在他开第二枪的时候,沈嘉煜已经将他扑倒,两人在地毯上滚了好几圈,方禾几度要伸手朝向沈朝秋,被沈嘉煜死死扼住手腕。


    仆人听见枪声,来人更多,都惊慌失措,再度响起的两声枪响,像炸裂夜空的烟火绽放。


    地上两人不动了,沈朝秋惊魂未定,等管家大喊“大少爷”时,他才回过神,忙过去喊:“小禾!”


    沈嘉煜将压在他身上的方禾推开,坐了起来。


    枪在他手里,他发着愣,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


    他开枪的对象,是方晓冬父亲,他是知道的。


    方禾的腰腹处大片殷红,血流得迅速,几乎已经染遍他半个上身。


    沈朝秋抱起方禾,泣不成声:“小禾,小禾,你别吓我……管家!快备车!去医院!”


    管家立刻去叫司机。


    方禾喘着气,脸已经失去血色,他偏头,躲开沈朝秋触碰他的手,看见了旁边的沈嘉煜,他笑了一下:“……你是他儿子?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他露出个特别调皮的笑,沈嘉煜沉默地看着他。


    方禾说:“你母亲赵芝芝……是被沈朝秋这混蛋骗到手的,因为他要赵家的扶持。”


    他咳了两声,带出血沫,唇间染了红,却是无比好看,他努力提着气,顺畅着说:“真是可怜了这位赵家小姐,被骗人骗心,到死……都还以为丈夫很爱她。可她死后,你爹……不还是又添了一房又一房的姨太太?”


    沈嘉煜眸色晦暗,辨别不清,站起身,紧紧握着手里那还发着热的枪。


    沈朝秋伸手盖住方禾的嘴,抖着声音:“不要说了,小禾,你流了太多的血,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方禾抬起右手,艰难地移开那只阻碍他说话的手,不知看的哪里,目光已然朦胧:“我不要……去医院,只有我的衍清好。”


    “看,这混蛋来接我了……”


    李衍清肯定不会一个人去投胎的,他肯定一直在黄泉路上等着他。


    二十年,让你等了二十年之久。


    一片茫茫无际间,没有天,没有地,只有一个人影,在方禾没有任何颜色的视野中逐渐清晰。


    方禾伸出手,那人就兴高采烈地扑过来了。


    “禾儿!”李衍清叫他。


    方禾终于满足地闭上眼睛,断了呼吸。


    沈朝秋凄声大喊:“小禾!”


    第39章


    这天下午,方晓冬是笑着醒来的。


    他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


    他梦到今年大年夜,他和他爹,还有秦公馆的人一起过的。


    年夜饭的桌上摆满山珍海味,但他吃得最多的,却是里头的炸红薯丸。


    以往过年,别人家里都会开始炸年货,方老黑不会做,方晓冬就会去别人窗户底下偷偷看,大娘发现他了,就会给他端一碗软软甜甜的红薯丸子,里头还夹杂着两个肉丸子。


    他兴高采烈地抱着碗回家,路上还差点颠出去两个,把他吓得忙放慢脚步。


    到了家,他还没吃上两个,就被方老黑吃光了。


    他撇着嘴掉泪,委屈地躺在被子里哭,鼓起的被窝一耸一耸。


    方老黑不管他,等他哭够了,顶着两个红肿眼睛下床去,看见桌上放着一箩筐带泥的生红薯。


    良心遭受谴责的方老黑就靠在门槛上晒太阳:“自己做去吧。”


    方晓冬才九岁,他哪里会做,就磨着方老黑给他做。


    方老黑懒得动手,起来就说:“不想吃我再把这些红薯给人送回去。”


    方晓冬就不闹他了,自己坚强地去做。


    从洗净、削皮、蒸熟、碾泥、加糖、和面、下锅炸,都是才九岁的方晓冬一个人完成的。


    他倒是聪明,因为吃过,就会照猫画虎地仿制去做,做出来的味道卖相也不差。


    因为最后吃得最多的,是方老黑,这就是对方晓冬厨艺的肯定。


    后来每年,方老黑都会跟别人买些红薯,留着给方晓冬吃。


    但这次的梦里不同,梦里的炸红薯丸是方老黑亲手做的,满满一大盆,外皮金黄焦嫩,内里软糯可口。


    方晓冬实在不愿意醒,他还没吃够呢。


    但窗外鸟雀叽叽喳喳,他睡不着了。


    他酒力差,小时候因为好奇偷喝他爹的酒后,他整整一天都没醒,昨晚又喝那样多的烈酒,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天下午。


    方晓冬在酣睡的时候,秦霄华这边却已经是乱成了一锅粥。


    方老黑死亡的消息,是在清早七点传到秦霄华耳朵里的。


    他那会儿正抱着晓冬温存,外面就响起管家压低的急促声,说有大事要向他禀报。


    他披着外套出去问发生了什么,在管家身后的林远急道:“方老黑死了!”


    秦霄华晴天霹雳:“什么?!”他回头看了眼屋里,赶紧把门关上,走到外面让林远仔细说。


    林远说,他也不了解具体详情,但据外面流传的说,昨晚方老黑一个人带枪去沈家,和沈朝秋起了冲突,欲杀沈朝秋,被赶到的沈嘉煜阻拦,两人在搏斗时擦枪走火,方老黑中了两枪,没来得及送医院就断了气。


    林远看了眼秦霄华难辨的脸色说:“这件事的责任已经全部推在方老黑身上了,他深夜带枪,目的性极强,沈嘉煜也只是防卫失手”


    秦霄华望着不知何处,旁边的碧绿藤蔓映进他漆黑的瞳孔里,目光深远幽邃。


    林远以为他在猜测方老黑和沈朝秋的关系,秦霄华却说:“晓冬怎么办……”皱起的眉间露出几分痛苦。


    林远和管家也无言。


    秦霄华闭了闭眼,深吸了口气,睁开眼后道:“他父亲的尸体现在在哪里?”


    林远说:“还在沈家,听说沈朝秋还要亲自操办方老黑后事。”


    “先把尸体要回来。”秦霄华的眼里划过狠辣,语气也变得森冷,“晓冬父亲该接回来。”


    离开时,秦霄华坐在床边看了一会儿方晓冬。


    方晓冬睡得熟,脸颊上晕出两坨浅粉,他皮肤好,越睡越显得光泽细腻,长长的睫毛坠了半圈,掩盖着那一双透亮澄净的眼眸。


    那双眼太漂亮,不止是因为顺畅美丽的外形,而是那眼睛里散发出的天真纯粹,明明历经千辛万苦,坎坷命途,却依然是不受风雨磨砺的柔软。


    第一眼就忘不掉方晓冬眼睛的人,何止是于承力,还有秦霄华。


    秦霄华抚摸着方晓冬的脸庞,在这样安静温馨的时刻,两人本该是快乐的。


    可一想到晓冬醒来会面对的噩耗,他就会想让晓冬一直这样睡在他的床上,保护着他,不让他知晓外间任何险恶。


    可终归是不能的,总有许多意外要闯进他们的生活。


    秦霄华去了沈家。


    沈朝秋抱着方禾的尸体坐在卧室里,他还是昨晚的那身衣裳,精气神却仿佛一夜苍老了。


    他双目猩红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方禾,眼球里布满蛛网般血丝。


    二十年后的重逢,是他们的天人永隔。


    方禾带着赴死般的决心,要杀了他为李衍清报仇。


    沈朝秋恨到心脏绞紧。


    凭什么李衍清肆意妄为,为非作歹,还能得到方禾生死相随的浓浓爱意?李衍清是该死的疯子,方禾是爱上疯子的傻子!


    “老爷,葬仪师已经来了,在客厅等候。”阮云轻柔又谨慎的声音在门外唤沈朝秋。


    沈朝秋抓紧了握着方禾的手,像是终于接受了一件难以消化的坏事,才缓缓从床边离开,打开房门。


    高高的天空上浮云连绵,阳光随着他开门的动作铺进暗沉的屋子里,他眼角苍老的皱纹在这一刻越发明显。


    沈朝秋说:“叫人来吧。”


    阮云愣着看他好久,才应了一声。


    她从没有见过老爷这样红肿的眼。


    阮云去叫人时,秦霄华上门了。


    因为是商会之主,门房知道其重要性,沈家又是刚入四大商会,两家关系不能生疏了,便让人直接进去。


    沈嘉煜也是一夜未睡,他的状况不比他父亲好多少,听说秦霄华上门,简单收拾了下出门待客。


    秦霄华见了沈嘉煜,也没有问候,直接面无表情地问罪:“我岳父大人昨晚还好好的,怎么到了你们沈家,就被夺走了性命呢?”


    沈嘉煜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他本就整夜担忧与方晓冬的关系,秦霄华此言更是在他伤口上撒盐,他红着眼眶,沉声道:“晓冬呢?”


    秦霄华问:“怎么,想要他来,亲自看看自己的杀父仇人吗?”


    沈嘉煜瞪大了瞳孔,额筋鼓动着,心中翻涌着无数滋味,气愤、痛恨、暴戾、烦躁、悲伤,尽数化作一团苦涩的复杂滋味,到最后,是一丝丝惶遽。


    他害怕方晓冬知道这件事。


    他咽下喉中涩气,扯出一个极为抱歉的苦笑:“秦老板,你岳父昨晚带枪杀入我沈家,他要杀我父亲,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我的父亲死吗?对于你岳父的死,我是一时失手,虽不能让晓冬原谅我,但我也想好好解释。”


    秦霄华眯着眼在沈嘉煜脸上瞧,那张俊美儒雅的脸孔挂着平日里再常见不过的虚伪,几分真心里掺杂着虚情假意,他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他冷冷一笑:“其中是非曲折,我怎能听你一面之词?我岳父深明大义,绝不会对无辜之人开枪。况且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恐怕你没这个解释的机会了,晓冬再如何善良,也绝不可能原谅一个杀了他唯一亲人的杀人凶手!”


    沈嘉煜本为秦霄华的狡辩生气,听到最后一句话时,如冰水兜头。


    沈嘉煜脸上的笑终挂不住了。


    这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没有回头路可言。


    这时沈朝秋的声音从后堂入口传来,他绕出屏风,人已经换去那一身血腥气的衣服,收拾妥帖地出来,他惊讶地看着立在厅中的秦霄华:“方禾哪里结过婚?有过孩子?”


    他对方禾有孩子的事非常不相信,方禾那样一个认死理的固执青年,爱上一个人后,又怎会背弃自己的身体,与他人结婚生子呢?


    秦霄华眼眸灵巧转动,很快便知晓,方禾是方老黑的原名,看来方老黑这个人,身上还藏有许多秘密。


    但此刻最要紧的,是带方老黑回去,他从容中透出冷冰冰得不近人情:“方晓冬是方禾的儿子,至于其他的,相信沈老爷查验后自能知晓。沈老爷,昨晚的事,虽以定局,但真相如何,我会查个清楚,现在还请沈老爷将方禾的贵身之躯交给我,让晓冬为父入葬。”


    “真相当然就是我所说的,我沈家上上下下都亲眼目睹昨晚现场,我岂有说谎之言?秦老板疑心太重。”沈朝秋心中一转,又问,“你和方禾又是什么关系?”


    秦霄华说:“我是他的女婿,沈老爷,还有疑问吗?”


    方禾亲人上门来,沈朝秋这个外人不好推阻,他踱了两步,露出痛惜的神色:“方禾与我是故交,只因他对我误会颇深,才发生了昨晚的惨剧,对此我心情万分沉痛,方禾的身后事,我也想出一份力,好尽我朋友之情,但既然方禾还有儿子,我也不便主理。”


    他唤来管家,让人把方禾送出来。


    沈家父子惺惺作态都是一个血脉里流传的,秦霄华似笑非笑,没有回答他。


    带走方禾时,沈朝秋把人送出大门:“等灵堂摆设,我会亲自上门吊唁。”


    秦霄华头也不回地离开。


    等车子离去,沈朝秋才恢复阴冷:“年轻狂妄!”


    秦霄华回到公馆后,立刻派林远去准备丧仪一切事宜,在正厅布置灵堂。


    林远微惊:“在公馆吗?”


    秦霄华理所当然道:“是。”


    林远也不再多问。


    在摆设灵堂的同时,方晓冬醒了。


    他眼睛还没睁开,嘴角就是咧着的,可见梦有多美。


    方晓冬睁开眼后,看着熟悉的天花顶,昏昏沉沉的脑子逐渐清醒,他记起和方老黑喝了许多的酒,再然后,他就醉了。


    醉了之后的事,他却想不起来。


    方晓冬揉揉发疼的太阳穴,慢吞吞地穿衣服和鞋子,抬头时看见落地钟,竟然已经下午两点多了。


    这一觉,竟睡了这么久,秦霄华怎么也没叫他呢?


    他洗漱后出去,站在门口,有两个一直守在外面的佣人见他出来了,瞪大眼睛。


    其中一个跑过来问他醒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另一个则迅速跑了。


    方晓冬正奇怪他们的举动,问会长在哪儿。


    佣人就说会长马上过来。


    秦霄华很快便来了,只是他脸上心事重重。


    方晓冬见了他,便笑得特别开心,拉着秦霄华的手往屋里走,然后比划:“我做了一个好梦!我梦到我们今年是和我爹一起过的年,还有林远,于承力!”


    他憋不住事儿,有什么一定会一口气倒出来,换做秦霄华,肯定要让他猜上半天才不疾不徐地揭露谜底,净爱故弄玄虚。


    秦霄华本来在来之前做好的狠心决定,此刻又变得犹豫不决。


    看着方晓冬天真烂漫的笑颜,要自己说出事实,那不是相当于把这样美好的人送上残忍的绞刑架吗?


    方晓冬见他一直不说话,有点难为情了,也不笑了,挠了挠头:“你怎么了?”


    秦霄华握住方晓冬的手,把一直放在口中的话终于说了出来:“晓冬,你父亲昨晚……去世了。”


    方晓冬脑子嗡地一下便懵了。


    他有点不知所措,以为秦霄华在和他开玩笑呢,还试图要板起脸,想要教训秦霄华不许开这样的玩笑。


    可是向来爱捉弄他的于承力都不敢拿人父母性命开玩笑,秦霄华又怎么会?


    方晓冬控制不住地抖,抽出自己的手:“我不信,我爹在哪儿?”


    秦霄华看见他的眼睛一瞬红了,还努力睁大眼睛,仿佛只要他的眼泪一脱离眼眶,这个“玩笑”就成真了。


    秦霄华心疼至极:“晓冬,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这是真的,你父亲昨晚独自去了沈家,不知发生了什么,最后你父亲中枪而亡。”


    方晓冬脑子一片空白,已经不知此刻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被秦霄华牵着手,往正厅摆设的灵堂,麻木走去。


    第40章


    阳光在公馆每一处散落,绿叶鲜花被洒了水,五彩斑斓地发着光。


    方晓冬的视野里却只有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他看见贴着挽联的灵堂,就在他前方。


    一具漆黑色的巨大棺材放置在厅中,一个“奠”字,醒目强烈地扎入他视线里,也扎入他的心脏之中。


    方晓冬浑身冰凉,像陷入一个巨大的梦魇,周遭一切都是没有呼吸的。


    管家来报说,虽然时间很紧,但棺材已经是请人找的最好的了。


    秦霄华点头后,管家又去忙其他,馆中大大小小事务都要他监督管理。


    秦霄华看着晓冬,把他的手紧紧牵着说:“晓冬,去看看吧,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方晓冬鼓起勇气,松开秦霄华的手,靠近棺材。


    方禾已经被换上一身崭新干净的绸缎白衫,领口处绣着一枝几叶的细竹叶暗纹,交握的手里是他的衍清佩。他的脸很安详,眉间甚至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方晓冬上前两步,看见棺材里静躺的男人,锁在眼眶里的泪珠,瞬间一连串地砸了出来。


    他眼前一花,醉酒后丝毫记不起来的事,此刻忽然清晰无误地涌入脑海。


    每一分每一秒,爹说娘的事,给他倒酒,抱他回家,抚摸他的脸庞……


    临睡前的那温柔一眼,是他和父亲的最后一面。


    “爹……”方晓冬张着唇,无声地喊。


    回顾以往十几年,他父亲无疑是不合格的。


    他不敢有怨言,因为他怕父亲不要他了。


    他常跟小五说,他爹多么疼爱他,他知道都是自己的虚荣心作祟。


    从记事起,他爹对他的态度相当冷漠,连个笑脸都吝啬,他小心翼翼地讨好爹,让爹多抱抱他。


    他爹却总是冷冰冰地独自坐着,与酒为伴。


    开春来琼海的时候,天气早晚温差大,白天热,晚上冷,他和他爹走的两天路程里,他爹在白天的时候就把身上厚外套脱下来披他身上,拍拍他的脑袋说:“穿吧,别着凉。”


    他多高兴啊!他爹也会难得地关心他!


    只是到了晚上,他爹又把厚外套给他扒了,用手背抹抹他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看你热的,脱下凉快凉快。”


    他看着爹冷得发白的唇,迟钝地明白,这点关心也不是真的。


    他不敢跟别人说,因为说了以后,不仅别人都要知道他是个没人疼的孩子,连他自己也快瞒不住自己了。


    可是即使这样,他也很爱他,是他犯贱吗?非要腆着热脸去贴爹的冷屁股吗?


    当然不是,他是能感受到爹对他有爱意的。


    比如在暴雨里见他摔倒了,会抱起他走回家,会怕他生病,给他烧水泡澡,见他委屈地哭,会默不作声地买红薯补偿他。


    有次他削土豆,把手指削得血淋淋,地上落了一摊血洼。


    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道,这样的伤口也能自己长好吗?


    当时爹看见了,急得扛起他就跑去找刘大夫。


    刘大夫给他包扎好,走的时候,在外面等候的他听到两人在内屋里悄悄说话。


    他扒在窗外偷听。


    刘大夫低声骂爹:“你掉什么泪!削掉半片指甲的是你吗你就哭!”


    爹哽咽着,跟个小孩儿似地哭道:“我还以为晓冬手指断了……他都被我弄坏嗓子了,差点以为又要成断指了……”


    刘大夫冷哼:“那你不会好好对晓冬?你看看把他养的,成什么样子了?”


    爹就不服气地反驳他:“成什么了?我觉得我养得特别好!现在晓冬才十岁,又会做饭洗衣服,又会劈柴挑水,将来肯定能自力更生!”


    刘大夫啧道:“你这说的,怎么跟你要快死了晓冬没人管了似的……”


    爹气冲冲地出来,扛着他就回去。


    自那以后,他总有一种恐慌感,爹有天会弃他而去。


    如今他真的没爹管了。


    昨晚那一顿饭那么奇怪,他早该察觉到爹的异常的!


    如果他能早点发现,这一切是不是都能改变?!


    方晓冬不知道。


    秦霄华看着四肢瘫软到棺材旁的方晓冬,蹲在地上把他抱在怀里,一直安慰他。


    方晓冬听不进去,他的整个脑子都像被架在火堆上反复炙烤,什么都想不得了,只有滚烫的热泪溢满脸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爹的嘴角是带着点弧度的,苍白的脸透出一抹奇异的温柔,是带着笑容离去的。


    方晓冬更为崩溃。


    爹去天上找谁了呢?是娘吗?怎么不带他一起呢?


    方晓冬哭得几欲昏厥,满脸通红,秦霄华想起什么,大惊着掰开晓冬嘴巴往里看。


    嗓子又开始撕裂了。


    秦霄华不能任由他这样下去,他这模样,简直就是天塌了,他也不要活了的绝望。


    他得让晓冬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他陪着。


    秦霄华把食指按在方晓冬唇上:“嘘,晓冬,晓冬,你冷静点,喉咙不要用力,慢慢呼吸……慢慢的……”


    方晓冬看着他的眼睛,咽着口中腥气,秦霄华柔润的嗓音传入他的耳朵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


    他的哭声逐渐小了。


    “晓冬……”秦霄华捧住方晓冬的脸,那泪水就融到他的掌心里,烫得他心也跟着难受,“人总有一死,你父亲只是早走了一些日子,你不能因此就什么都不顾了。”


    方晓冬呆滞着,看着秦霄华一张一合的唇,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漂亮躯壳。


    秦霄华让方晓冬仰起脸看他,拇指拭去那眼尾渗出的泪:“你父亲留下了一封信给你,你要看看吗?”


    方晓冬的手倏然抓紧秦霄华的衣服,点了下头。


    秦霄华让佣人去书房将桌上的信件拿来。


    那信原本是方禾写给他的,内容是方禾交待方晓冬的身世。


    原意写的是方晓冬母亲是李家大小姐李瑾月,父亲是乡野书生池安。


    秦霄华让人按照方禾字迹重新伪造了一封嘱托信。


    他不想方晓冬经历丧父之痛后,再得知自己并非方禾亲生之子,他真的怕方晓冬痛上加痛,再有任何意外。


    如果真相有天会揭开,也不能是现在。


    方晓冬坐在地上,打开送来的信。


    爹在满纸都夸他聪明伶俐,勤劳善良,说他是一个很坚强很优秀的好孩子,希望他往后能一直像个孩子般,平安快乐地好好生活。


    方晓冬刹那间明白,这不是爹给他的信。


    如果是爹给他留信,一定以非常严肃冷淡的口吻,让他不许哭,让他像个男子汉地好好活着。


    这封信的语气,他一看就是秦霄华手笔。


    方晓冬没有拆穿秦霄华,他埋进秦霄华怀里,眼里蹭湿秦霄华的大片衬衫,死死抱着他的腰,就好像抓到了唯一救命稻草,那力道,生怕一松手,秦霄华也要离他而去。


    “晓冬,你会听父亲的话,对吗?”秦霄华抚摸着他的头发,在他头顶轻轻问着。


    方晓冬没有回答,他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回答。


    摆设灵堂是秦霄华想要晓冬为父尽最后的孝道,并没有通知任何人前来吊唁,方晓冬换上白里泛黄的孝服,跪在软垫上,木头似地烧着纸钱。


    秦霄华在外面院子里,于承力往方晓冬那里张望了几眼,秦霄华让他先说事。


    于承力便将查探到的消息告诉他:“眼线送信出来说,朱雀负责押运的武器会在二十号从洋人手里接手,从南码头运往余州。”


    南码头是琼海废弃已久的一个旧码头,周围布满禁止通行的栏杆。


    “二十号……”秦霄华沉吟着走动,“就是五天后。”


    五天之内,他们要迅速布置分路两拨的计划,其中一路拦截水路,另一路是以防朱雀出其不意走陆地。


    于承力又说:“这次大概率会是水爷下场,用他的人运货,与朱雀表面分割,不然出了事,还得朱雀担责,水爷可够狡猾的。”


    秦霄华冷笑:“跟水爷的新仇旧账,总有一天我要全部讨回来。”


    他回头看了眼跪坐在火盆前的方晓冬,对于承力说:“这件事先不要跟晓冬说,我不想他牵扯进来。”


    于承力点头:“那是自然。”


    他跟着秦霄华一起走:“我去给方先生上柱香。”


    方晓冬见来人是于承力,便放下纸钱,伏下身子行礼。


    于承力上过三炷香,鞠过躬,扭头看见一身白的方晓冬,能说会道的他在此刻也是一句话都蹦不出来了。


    于承力叹息:“方晓冬,别太难过。”


    于承力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久留,跟秦霄华说了几句话便走了。


    方晓冬把纸钱烧完后,一直在发呆,没一会儿,身边便多了个阴影。


    他转头看去,是换了孝服的秦霄华也跪坐在他身旁,他看着他:“你做什么?”


    秦霄华对他一笑:“我是你爱人,你父亲也是我父亲,我当然也得给他守灵。”


    方晓冬鼻尖一酸,推他:“不用,我自己来就好。”


    秦霄华不走,反握住那只推他的小手:“好了,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习俗,你要我做一个不孝之人?”


    方晓冬只好随他去。


    没一会儿,佣人送上来一碗参汤,秦霄华要把方晓冬拉起来:“你从醒后还没进食,先喝完汤吧。”


    方晓冬摇摇头:“我没有胃口,不想喝。”他现在整个人都是麻麻木木的,胃里和嘴里都是苦涩的,根本吃不下一点东西。


    秦霄华皱着眉:“那不行,你这么糟蹋身子,就算我答应,你父亲也不答应,晓冬,你要在你父亲面前耍小性子吗?”


    方晓冬想说他没有耍性子,他是真的吃不下,但抬头就是他父亲遗体,只好依从秦霄华之言,接过佣人手中的参汤,一口气喝了。


    他的喉咙有些细微伤口,汤水咽下去,密密麻麻的刺疼里,还泛着痒,一不小心就咳嗽起来。


    秦霄华看他这样,忙叫人去卧室抽屉里,把上次没吃完的消炎止痛药拿过来。


    方晓冬拉住他袖子:“那消炎药那么金贵,我也没大碍,只是一点点的小伤口,没有上次严重的,还是不要吃了。”


    秦霄华生气地瞪他:“再金贵也没有你的身体重要。”


    药拿来后,秦霄华看着他吃,他只好吃了。


    入夜后,方晓冬让秦霄华去休息,他一个人守就行。


    秦霄华说:“我还想让你去休息呢,只怕你一定是不肯的,所以我就没说,我就陪着你,哪里也不去。”


    他给指路灯换上新的蜡烛,罩上灯罩子,以防夜风吹动,续上香火后,过来重新跪在方晓冬身旁。


    方晓冬知道彼此谁也劝不动谁,就作罢。


    翌日,秦子弘不知从哪听到了消息,要来吊丧,秦霄华当然不许这种人进来,让管家打发走。


    秦子弘在大门口等了许久,都没进去,气急败坏,狠狠骂了管家一通。


    管家躬身赔笑,说尽好话,但就是不让人进。


    这边正僵持着,后面又行驶来一辆气派的小汽车。


    沈朝秋和沈嘉煜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