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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黄家与刘家牙氏之间可能存在彼此……


    一样的古钱币压发尾,同馨,就是卢行歧说过的二弟。百余年过去,再见亲人身影,也难怪他情不自禁。


    那两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卢行歧追着迈步,闫禀玉猛地将他拉了回来,“卢行歧,你要做什么?”


    阴息的记忆虽然像储存在录影带一般,但她也不确定贸然改变人物轨迹会有什么后果,于是阻止他再前进。


    也就是这一拉扯,使卢行歧的神魂归位,目之所及,除去卦象有实体,方外皆混沌。他闭了闭眼,沉定心态,再一睁眼,阿爹与同馨的身影没入青烟,虚象而已。


    闫禀玉看着卢行歧,转瞬之间,他的神态由冲动变回寻常,淡淡地说:“走吧,声音在木楼上的待客厅。”


    闫禀玉听不到声音,但这是卢行歧起的卦,他说了算,便跟随他踏上木楼。


    两百年历史的守烛壮寨,木楼跟他们前几天去时一样,围栏边上搁着块门槛,从木窗可见待客厅和餐厅。不过经时光沉淀,木头的颜色更厚重。


    待客厅的八仙桌前,坐着一名面刺五毒颈带鸡头骨链的女人,一男站着,微微屈膝弯背,满副谦卑地倾听女人说话。


    声音就是他们传出的。


    “那是牙氏家主牙木香,和她的随从官三强。”卢行歧说。


    既然这段记忆里他父亲也在,那就是同一时代发生的事,所以他知晓女人和男人的名字。闫禀玉点点头,竖起耳朵倾听厅内对话。


    八仙桌上搁着两块大黄鱼,牙木香拿起来把看,摸到底部戳印:棠棣金铺。


    从没见过做客直接送金子的,官三强好奇:“卢氏为什么会以黄金作礼,是因为家里有金铺,在彰显家底吗?”


    “不尽然,”牙木香说,“年头二月卢氏新门君接任,我去参加任典并送了厚礼,所以他此次专程回了合适的‘贵礼’。”


    合适一词,那就有得琢磨了,官三强说:“卢氏也知家主喜金银吗?”


    牙木香笑道:“当然,我牙氏土司一职被削,领地越圈越小,卢谓无也知我进项日益减少,还有千户土民要养,所以再贵重的回礼,不如黄金来得实际。”


    官三强:“老门君真是有颗玲珑剔透心。”


    “是的,就拿这金子而言,他会送我牙氏、或是操氏班氏这些深居亲山的家族,但却不会送与黄家,冯氏,刘家。”


    “这几家都有积蕴,尤其黄家,那是金山银山堆就。”


    “所以我说合适。”牙木香轻轻放下金块,显然满意。


    听到这里,闫禀玉明白一点,原来卢氏有金铺,送金是老传统了。


    “那接了金,就代表……家主同意了吗?”官三强犹豫着问。


    牙木香没回,而是说:“昨日我去了一趟土司衙门,土官对我说了些话。”


    “是与卢氏今日拜访之事有关吗?”家主突然提起这个,官三强猜测,这两者间应是有关联。


    牙木香:“并未言明,只是提点,北边政权正处在水深火热当中,土地被瓜分,大把银子外流。西南边地再偏僻,也不免要蹚一次浑水。”


    官三强轻点头,听着。


    “卢氏可比牙氏有能,他在此时接下这道烫手的寻续龙脉密令,亦不得不为之。所以这并非是我同意与否,而是八大流派,皆事在必行。”


    “可是家主并不熟谙风水堪舆,包括滚氏操氏班氏,皆不修正阳术法。”官三强仍有疑惑,寻龙应是术士堪当,为何要集齐八大流派而行?


    牙木香有自己的见解,“传闻刘伯温斩尽天下龙脉,只留长白山一条正龙,如今北边衰微,正龙已成病龙。卢氏估计只能寻隐龙,广西地脉伏山千里,也不尽现世,许多避世的土民就蜗居在这些险山里,不通礼教,脾性凶险,也或许身负异能。你也见过其余几家术士门户,教养得一表人才,彬彬有礼,应付匪性凶残的土民,还是得要我们几家襄助。”


    官三强明白了,说到一表人才,他不由赞一句:“卢氏二爷卢庭呈,红绮如花,妖颜若玉,也是龙凤之姿。”


    “二爷肖似其母,自是青出于蓝,只是天生体弱,也是个短命相。不然,以其天资,与新任门君也有得一争。”卢庭呈长相比女人还美,如若不是体弱,牙木香还真想替自己十岁的女儿求一门亲。


    短命相,闫禀玉在窗外皱了皱眉,不喜这种一语成谶的说法。不知道卢行歧再次听闻他人对卢庭呈的形容,是什么心情。


    “新任门君携幡而生,乃是钦定,如何得争?”官三强不解。


    牙木香笑了笑,“三强,这你就迂腐了吧,皇廷夺嫡,杀父杀兄常有,这世道本就是有能者居之。”


    “家主明言。”官三强恭维道。


    牙木香收好金块,起身踱步而出。


    官三强紧随其后。


    两人走过闫禀玉和卢行歧面前,如视无物。


    牙木香扶着栏杆俯瞰整座守烛寨。


    “三强,这两日打点一下,准备出发桂林府。”


    “家主要去那?”


    “嗯,卢谓无说他从梧州府寻地过桂林,称桂林北部极可能伏卧一条龙脉。”


    正说着话,有下人禀报,黄家来人了。


    估计也是商议寻龙之事,牙木香挥手,“迎接客人。”


    下人走后,官三强忽然念了句:“八月了,秋分将至。”


    牙木香叹:“七月天京攻陷,八月也是多事之秋。”


    一瞬间场景变换,昏暗洞穴,灯影摇晃,耳边沸反盈天。


    “快!跟上,快走,别掉队。”


    “走……快走,清兵要来抓人了。”


    “怎么会这样?我们寨子不与外往来,到底得罪了谁?”


    “呜哇呜哇!娃娃别哭,快别哭了,呜呜……别哭哈,会引来敌人的。”


    逃难的人携家带眷地穿过闫禀玉和卢行歧的身体,向洞壁的石缝拥挤而去。


    有老人年迈摔倒,抱着头以防大部队踩踏;有孩童落单,哭着哇哇大叫,喊阿巴阿乜。牙木香突破人群抱起落单的孩子,并呼唤官三强去扶起摔倒的婆祖。


    这是在牙氏地宫,守烛壮寨在逃难,本就不开阔的地方,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危急时刻,什么尊老爱幼的品行都丢掉了,人都只顾自己逃难,为避免孩子再被冲散,牙木香只好抱起孩子避到洞穴角落,让族民先行疏散。


    官三强扶起老人,一起来到牙木香身旁,避让人潮,“家主,毕竟是卢氏主导的寻续龙脉谋策,现在寻龙失败,清兵以此发起屠剿,我们要寻找卢氏帮助吗?”


    “卢氏自己也生死难料,何管他人?”牙木香语有感慨,不知为是守烛寨的安危,还是其他。


    婆祖年纪大了,受惊吓站不住,官三强紧紧搀扶住她,她不住地道谢。


    这种时候,势单力孤的可怜,官三强想起大小姐,“幸好大小姐早已出关,黄家那边,安全吗?”


    洞厅不够开阔,即便有人维持秩序,踩踏仍时有发生,牙木香从最初的患忧到有些麻木,如今形势小到守烛寨,大至各地界,都乱了。


    “自从外国蛮人从天津攻入,获得我们内河的航行权利,南宁府邕江几乎都是蛮船,从贸易往来,一寸寸侵入。要说安全不安全,举国动荡,焉有完卵?不过穷人在任何强盛朝代都是贱命,局势再艰难,富人总有桃花源。”


    家主看清时局,官三强觉得自己对大小姐的担心多虑了。


    闫禀玉听牙木香言语,她并不意外清兵入关,早就安排自己女儿去南宁避难。刘家将寄望托于黄家,牙氏也如此,将下一代家主交由黄家保护,可闫禀玉跟这些流派接触以来,得知以前八大家中以卢氏为首,为什么这一个两个在紧要关头都在期盼黄家?就因为卢氏注定大势已去?


    疑惑之时,画面如水浸油彩,逐渐与周围混沌融为一体,彻底消失。


    随后脚底动晃,青烟滚作风象,狂暴地吹折着这个空间。


    人处在混沌,没有参照物,本就方向不稳,现在天地晃荡,飓风催发,闫禀玉几乎站不住。


    卢行歧突然伸手过来抓住她,稳住她的身体,“阴卦已了,我们要回去了。”


    闫禀玉看着他,他身后浮现出酒店房间的场景,这时,天边遥传来一声呐喊:


    “你们恨我!我为尔等筹谋,不择手段,忘恩负义,只是不料水源被毒,我又何其无辜,为什么要归咎于我?你们!凭何恨我!哈哈,哈哈……”


    是牙木香的声音,这声呐喊嘶声力竭,仿佛所有的怨愤都付诸其中,也仿佛怨恨过后的所有释然。


    “家主!三火姐!你们回来了。”活珠子兴奋的叫声。


    闫禀玉回到现实,还不太适应这种脚踏实地,随着卦镜里的晃荡感,脚步颠了几下。视线越来越清晰,她看到活珠子凑近的脸,之后是冯渐微深沉的表情,以及沉默的卢行歧。


    这次起阴卦的记忆,探及到他们的内心,他们情绪都不佳。只有闫禀玉还保持清醒,本来聚到一起就是为查清卢氏覆灭的原因,不若趁现在记忆清晰,收集理清线索。


    “冯渐微,你看到牙氏的记忆了吗?”


    冯渐微愣了愣后,点头,“之后我随着声音到了守烛壮寨,看到了当时的牙氏家主。”


    “从哪开始听起?”


    “金子。”


    那几乎听了全,不用赘述了,闫禀玉看看冯渐微,目光停在卢行歧身上,“那大家谈谈?”


    卢行歧对刘望犹的记忆未揣摩透,现在有多方意见,可以多方甄别。他转眸看她,同意:“好。”


    是该以正事为先,卦象里很多地方都梳理不通,冯渐微整理心情,避免自己再受影响。


    起阴卦时的动乱,活珠子早收拾好了,房间各处都整齐干净。


    房内有一桌两椅,一长条沙发,卢行歧和冯渐微坐椅,闫禀玉和活珠子躺沙发,围桌而谈。


    闫禀玉因为不了解八大流派,问题最多,多了思绪就杂,所以想听他们的切入点,“你们都看了卦象,最深最疑惑的记忆点是什么?”


    “黄家。”


    “黄家。”


    卢行歧和冯渐微异口同声。


    因为没入卦镜,活珠子不知首尾,便安静待一旁听着。


    果然,大家的想法类同,也因为在刘家和牙氏的记忆中,提及黄家的次数太多,并且是那种交付信任的提及,总感觉不太寻常。闫禀玉也说:“我旁观卦象时,有一种感觉,黄家在你们几门流派中,地位好像挺高。”


    “或许是卢氏出事之后的权力移交,”冯渐微问卢行歧,“以前黄家的地位要次于卢氏吧?”


    卢行歧回:“八大流派事宜一般由卢氏发起和处理,再依重要次序传递到各门,黄家因人脉丰富而常被委派重任,可以称是二把手。”


    闫禀玉提醒:“守烛寨的记忆时期,卢氏还存在,并且在寻龙失败后,牙氏早已提前做出反应。清兵入车马关,卢氏当时也生死难料,她为什么那么笃定黄家无恙?”


    冯渐微说:“黄家重钱权交易,积累了黑白两道的人脉,有官场人士转圜,逃过一劫也无可厚非。”


    闫禀玉却有自己的看法,“你们知道的,我做过服务业,看过挺多有钱人,脸和和气气,但交谈的每句话都在掠夺,掠夺别人身上的价值信息,一点小恩小惠反复提,并且在没多久后,就会加倍要回比小恩小惠更多的利益。龙脉密令行动是在太平天国灭亡的1864年开始,那时距离第二次鸦片战争没几年,清朝签订不平等条约,割地赔款开放口岸,国内时局动乱,能明哲保身就不错了,这类唯利是图的家族,为什么还要冒险帮助他人?”


    这番言论很有道理,因为冯渐微就在黄尔仙身上吃过亏,他随着转变思路。


    闫禀玉再追加一句:“况且,我感觉你们八大流派间的情谊也没多深厚。”


    一言中的,近些年来七大流派确实只是保持表面的和睦,一年一度的聚会也就唠唠家常,也没什么重大事件商议。现在还处在互相拆台的局面,何来情谊?冯渐微无措地搓搓脑袋,他尴尬地冒出一句话,“闫禀玉,你大学辅修近代史吗?这么了解。”


    “没有啊,这不是初中近代历史课本的知识吗?”


    “哦,我忘了。”


    闫禀玉嫌弃地白冯渐微一眼。


    “刘望犹的阴息记忆中,有提过刘争先替刘家求得机遇,才让黄家不惜以瞎眼作为代价点了飞凤冲霄穴。刘争先我认得,他当时作为刘家家主与我阿爹一同寻龙,再结合牙氏对黄家的危难之托,黄家如此殷勤,背后应该有所图谋。”卢行歧将语境拉回来。


    图谋嘛,不会是一家之言,要互有惠利才能谋,卢行歧的疑惑跟闫禀玉的看法一个论据,黄家与刘家牙氏之间可能存在彼此谋图,但那到底是什么?冯渐微就此发表想法:“就飞凤冲霄穴而言,黄家点的穴善后很正常,但是在卦象里,我外祖的态度很耐人寻味,黄家不管就不安生,有些恃傲之意,凭的什么呢?那日在牙氏地宫,牙蔚胡指一通说知道卢氏覆灭的原因,但看牙天婃当时的反应,她根本没跟牙蔚说过什么。”


    提到卢氏覆灭,闫禀玉偷看眼卢行歧,他面色平常,像是已经从卦境里解脱出来。


    冯渐微接着道:“还有,忘了跟你们说,牙天婃在我们逃出地宫次日就死了,当天火化,所有随身物品烧掉,如此匆忙处理后事,若说她没有隐瞒,谁信呢?牙天婃跟我外祖的做法相似,这两家都闭口不提过去,也禁止子孙去了解,像是在忌惮什么。”


    牙天婃居然死了,闫禀玉心有唏嘘,“壮人一族崇土,牙天婃那么决绝地选择火葬,是怕日后被掘骨起阴卦吗?”


    冯渐微:“只能说有这个可能。”


    活珠子听了一路,插嘴道:“我觉得很有可能,有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闫禀玉想起牙木香最后那句呐喊,心有戚戚,“牙木香最后说什么忘恩负义的,做的肯定不是好事。按时间线来看,牙氏托付幼女,刘争先求得机遇,会不会这三家的图谋与卢氏灭亡有关?”


    这就回到最初的症结了。


    线索很少,多数是根据卦象只言片语发散的猜想,还需要佐证。


    他们几人拧眉思索,像陷入死角,活珠子灵机一动:“直接去问黄家不就行了?”


    在他心里,还当黄家是旧识,家主跟黄尔仙还有过一段情,觉得问些事没什么。


    冯渐微先是一愣,接着乐出声来,“你怎么不让刑警直接去问嫌疑人:喂,你有没有杀人?阿渺啊,得讲证据的,不然贸贸然也是打草惊蛇,更难查下去。”


    活珠子没想那么多,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哦”了声。


    “能联合刘家牙氏图谋的事,不会是小事,或许黄家还跟其他门户有联络,反正我们已近柳州。”卢行歧说道。


    言外之意就是按原计划进行,一家一家地“拜访”,若都有鬼,必定会像牙天婃一般自露马脚。


    冯渐微拍桌起身,“是的,还有沉冥蛊和目冢要试探滚氏,顺道了。”


    说多了口渴,冯渐微离桌到门口小冰箱里拿水,回来时又看到卢行歧发辫的白发,“不是,惠及兄,你怎么又多一缕白发?都五缕了。”


    冯渐微将水发给闫禀玉和活珠子。


    闫禀玉接水时瞥了眼卢行歧后背,原本乌黑的辫尾杂生了几缕白发,且有向上蔓延到发顶的趋势。她奇怪地嘀咕:“卢行歧,你很操劳吗?怎么像人一般长白发?”


    卢行歧没说什么,一转头,发辫甩到另一边,闫禀玉看不见了。


    国际大酒店楼下,道沿种了一排排栾树。栾树高立,这个季节长得枝茂叶绿,以至于无数路人行过,都未发觉树枝上坐着一人。


    那人侧卧枝条,手中抛着一把黑伞玩,“看这鬼哭狼嚎的架势,是起阴卦了吧,真是不要命了……哦不对,是不要鬼命了。”


    第72章 (修加字) 共寿契约唯施敕令者斩……


    议完事之后,卢行歧就遁形了。大黑夜的,现身都现不了,起阴卦应该损耗他不少阴力。


    考虑到卢行歧的阴身状况,和夜晚行车不安全,几人决定在酒店休息一晚,明早再出发。


    冯渐微这两年到处游历锻炼,说好听点增长见识锻炼能力,其实也就一本质——待业青年。两年潇洒也快把积蓄挥霍光了,加上最近花得挺多,省钱意识就噌噌地窜出来。


    酒店房间让给闫禀玉睡,他图省钱带着活珠子睡车上。


    车停酒店门前的停车位,夜深路道无人,顶上栾树沙沙作响,枝影摇晃,颇有种露营的氛围。


    冯渐微人壮,就躺后备箱气垫床上,活珠子身瘦,窝沙发座里正好。


    车里空调开着,有安全意识地留了道车窗。


    车内窗帘敞开,外边城市灯火时不时晃进来,冯渐微枕臂仰躺,望着浮现又消失的灯影发呆。


    活珠子在纵情打游戏,只闻指尖敲击屏幕的声响,人安安静静。


    将近十二点,冯渐微心血来潮地拿手机发微信:【表哥,喜宝喜欢礼物吗?】


    刘凤来秒回:【喜欢,用了几天断断续续拼好乐高。】


    冯渐微:【那就行。】


    之后刘凤来没回,冯渐微以为他睡了,准备放下手机也睡会。手机突然震动,是刘凤来打来电话,他接通,“喂。”


    刘凤来开门见山,“大半夜问候我,有什么事?”


    从小一起鬼混,冯渐微一撅屁股,刘凤来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


    “没事啊,睡不着,就乱发个消息。”冯渐微坐起身,打着哈哈。


    刘凤来却知道他没事会消失,根本想不起联系人,“神经病。”


    刘凤来没戳穿冯渐微,像以前那样笑骂声。


    “嘿,嘿嘿。”冯渐微笑了,其实他是想起卦象里的记忆,心底有愧。虽然即便他不耍小手段,卢行歧也势必开墓取阴息,但是怎么说呢,有他的手笔就该背这份愧疚。


    刘凤来:“有什么就说吧,磨磨唧唧不像个男人。”


    冯渐微叹口气,将起阴卦刘望犹的部分说了出来。


    刘凤来也默契,没有问他如何得知,听毕只吁:“是我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干嘛这样说,怪让人难受的。”冯渐微心里也不好受。


    “没什么,”刘凤来默了片刻,“对了,我明天要离开上海,去南宁一趟。”


    冯渐微:“喜宝病情稳定下来了?”


    刘凤来:“目前是的。”


    冯渐微:“嗯,没什么事了,挂吧,你早点休息。”


    关于喜宝,多说伤心,点到即止。


    “嗯。”刘凤来先挂电话。


    冯渐微还抓着手机,屏幕又亮了,支付宝进来一条转账信息,刘凤来给他转了十万块钱。


    “切,这人属狗的,鼻子这么灵!”冯渐微说着,放下手机。


    边上活珠子听到到账声音,抬半身扒在车座上看后备箱,“家主,刘家表哥又给你转钱了吗?”


    “嗯。”


    以前舅老爷去世,有留了一份遗产给冯渐微,他没要,但刘家表哥这些年都在断断续续给钱,估计是想补偿。


    活珠子落下身去,说: “刘家表哥真好。”


    “是的,但不够……”冯渐微欲言又止。


    听这语气,是琢磨上了,活珠子问:“家主,你有什么想法?”


    “问冯式微要钱!”语调陡地拔高。


    小时候家主每次心情不好,都爱整二爷,但是现在二爷长大了,还能给他整?活珠子说:“他会给吗?”


    冯渐微冷笑:“你应该说,他敢不给吗?”


    “你手头有他的把柄?”活珠子猜测。


    冯渐微闻言,又笑两声,高深莫测地说:“阿渺,你知道老头最怕什么吗?”


    “不知道。”活珠子摇头。


    “是流言蜚语,老头娶蓝雁书的时机不正,本身就怕外边人说道。现在他这个小儿子也一个德行,已经订了亲,还在外面拈花惹草,据我所知,冯式微出轨那女的怀孕了,人瞒着家里,正焦头烂额呢。”


    哇,活珠子暗暗咋舌,二爷真是不学好,“那家主打算问他要多少钱?”


    “先要五十万,反正他买个车都一百多万,这点钱算我有良心了。”


    ……


    窗帘一拉,车内不透光。


    冯渐微和活珠子睡觉不拘环境,路边怎么吵都睡得好,直到有人敲响车窗。


    “谁呀?”冯渐微迷迷糊糊爬起来,看到车内环境还愣了愣,随后才反应过来,昨晚他们睡车上了。


    车窗缝外露出双眼睛,“你好,我们是警察,请开一下门,我们需要问些事。”


    说话的眼睛挪开,把翻开的警员证贴缝隙上,方便里面人看。


    冯渐微不怀疑警察身份有假,只是奇怪车停在停车位,也没妨碍到其他,警察要问什么?难不成见他们在车里睡觉,怕出意外?


    活珠子也醒了,他那边开门方便,冯渐微冲他说:“去开门。”


    “哦。”活珠子放下脚,挪身到车门边,打开车门看到两名穿着蓝色警服的民警。


    门一开,两人先往车内瞧,探过里面摆置便挪开眼神,一人记录,一人说话。


    “没什么事,就是看车子留了缝,见里面真有人休息,就喊醒你们提醒一下,车里睡觉要注意。”


    活珠子先下车,冯渐微爬过后座,也跳下车,站到民警跟前。


    “警察同志,我老司机门儿清,感谢关心哈。”冯渐微笑眯眯地说。


    “老司机也要注意的,开车累了就找地睡,别疲劳驾驶啊。”


    冯渐微连连点头。


    等同伴记录完,说话的民警就带人走了。


    活珠子说:“这里的警察还真负责任,路边停个车也关心。”


    窝了一夜,冯渐微大伸懒腰,还撑着车门抻筋骨,“要是正常关心询问,就不会记录出警了,应该是有人报警了,警察才让开车门检查。”


    “报警?我们做什么了?”活珠子自认守法,是好公民。


    拉抻完筋骨,冯渐微屈膝蛙蹲,压着腿说:“我们这银灰色面包车太大众,常出现在社会新闻,又贴黑了车窗,拉着窗帘,估计被误认为是人贩子,方便做坏事。”


    活珠子明白了,“现在民众安全意识真强。”


    “是的,好事。”拉伸完毕,冯渐微恰好看到走出酒店的闫禀玉,穿着防晒衫和机能半裙,眼下青黑更重了。


    “早上好,闫禀玉。”冯渐微招呼道。


    闫禀玉气息虚浮地回:“早上好,你们吃了吗?”


    活珠子抢答:“没呢。”


    闫禀玉:“那一起吧。”


    等她走过来后,冯渐微问:“卢行歧呢?”


    闫禀玉拍拍口袋,“隐昼呢。”


    冯渐微忧声,“怎么回事,隐了这么久,虚透了?”


    闫禀玉没应声。


    ……


    吃过早饭,就趁白天出发了。


    今天冯渐微驾车,等人上齐,系好安全带,他让闫禀玉再给他发个老家定位。


    闫禀玉拿手机发过去,冯渐微设置好导航,就出发了。


    虽然他们近柳州地界,但是三江地理位置趋靠桂林,所以开过去还得两个钟。


    九点多钟,日头高照,太阳底下的高速公路泛着灼热的光亮。


    二手车空调温度不精准,往冷了调总比热好,所以车内冷气很足。


    闫禀玉早有预料,穿了长袖的防晒服,拉链拉上,扯盖帽子,抱臂歪座椅里准备补觉。她上车就没怎么说过话,活珠子透过后视镜看过来,“姐,你困了?”


    闫禀玉懒懒地嗯声,“昨晚好冷,没睡好……”


    是空调开大了吧,不过酒店设施使用率高,调温不准也常有。活珠子贴心地拉过窗帘,调低导航的播报声,让闫禀玉好好休息。


    高速路笔直一条,平缓无刹车,闫禀玉就安静地睡到了下高速。过收费站减速带哐当那两下,把她给震醒了,睁眼看环境昏暗发懵,但很快想起这是在车里,在回家的路上。


    闫禀玉往外看,看到路标,他们进入506省道了,路旁的修车店五金铺小吃点她很熟悉,但没光顾过。以前上高中,每月从林溪镇坐大巴到县城,不在这停,只是路过。路过得多了,就熟悉了。


    冯渐微照导航开,提了一嘴,“下高速进入县城了,怎么没看到横跨在浔江上的风雨桥?听说那桥是双层木结构大桥,底下行车,上面行人,两侧坐落着飞檐式亭塔,绵延数百米,很是气派。是侗族的标志性建筑。”


    三江因境内浔江、融江、都柳江①三江并汇而得名,冯渐微说的是比较出圈的宜阳风雨桥。闫禀玉说:“到林溪镇不经市区,所以见不到,不过想看风雨桥简单,三江但凡过江河必跨风雨桥,这类建筑很多。林溪镇那么多侗寨,每一寨都建风雨桥,我住的地方也有,到时你就能看到了。”


    冯渐微笑笑,“那行,都说侗族有三宝:鼓楼、风雨桥、侗族大歌,有机会我都想见识见识。”


    因着之前答应活珠子赔他十斤魔芋爽,冯渐微在让大张备物资时,顺带让买了,都放车上。现在活珠子有滋有味地吃着,附和声:“我也想看侗族三宝。”


    “活珠子我跟你讲,侗族还有酸食和油茶,到时我带你去尝尝。”


    “好,家主。”


    ……


    冯渐微和活珠子遇事能当,无事时随波逐流,心态真好。


    望着越熟悉的风景,闫禀玉只觉恍如隔世,身边的声音也淡去了。也许因为逃避心理,有生存能力后她就再没回过这里,老头没手机,平时她就转账给隔壁林叔,让他代为送物资。


    每半月一次送物资,林叔会跟闫禀玉汇报老头的现状,比如胖瘦,食量多少,身体健康与否。听过很快就忘了,记着会让她很是局促,和对时间流逝的无力。


    506省道伴河而行,开了二十几公里,在公路几乎与河道并贴时,冯渐微看到前方与风雨楼亭塔相似的木牌楼,占地宽广,十分阔绰,中央书写“程阳八寨”四字。


    他侧身问后面,“前面就是侗寨景区,那是你家吗?”


    闫禀玉望了眼说:“景区包含八个侗寨,不过真正开发的是前面三寨,我家在更后面,属景区范围但未商业化。你沿着林溪河开,走程阳路,一直深入到景区腹地,就能看到我家所在的吉昌寨。”


    “原来这河叫林溪河,伴了我们一路了。”冯渐微念着,开车进去。


    其实外沿506省道也能到吉昌寨,不过考虑到冯渐微和活珠子想看风雨桥和鼓楼,闫禀玉就让走程阳路,这条道路途经程阳风雨桥和岩寨鼓楼。


    因为吊脚楼集中和商业化的原因,前边景区的路开不快,不过也正好合了沿途观赏的意。活珠子降下车窗,参观侗寨的热闹。


    一个大拐弯过去,眼前见河见桥,桥由石墩作撑,架木立塔连亭廊,横跨林溪河。桥上亭塔五座,飞檐高翘,下挂大红灯笼,在阳光煦风中轻轻摇晃。


    “三火姐,那就是风雨桥吗?”活珠子指着桥问。


    闫禀玉回:“是的,程阳风雨桥又称永济桥,建于民国1912年,有一百多年历史了。”


    桥上游客凭栏休息,看着就十分惬意,冯渐微慢下车速,也好好地观赏了风雨桥。


    再往前去,岩寨鼓楼高高耸起,全木纯榫卯结构,活珠子在数,“一二三四……居然有十五层高!好厉害,不用钢筋水泥是怎么叠架上去的?”


    “侗族喜用单数,风雨桥亭塔有三座有五座的,鼓楼也有七九十一往上这样的层数,十五层并不算高。别看纯木结构,这楼很结实的,比钢筋水泥耐用。”闫禀玉又充当了回导游。


    要不是正处景区中心,停车难,冯渐微还真想下来看看纯手工的建筑。


    闫禀玉看出他的想法,“晚上没事你们可以到这边逛逛,有酒喝有歌唱。”


    那感情好啊!活珠子不了解侗族文化,自是新鲜,当即跟冯渐微申请,今晚要出来玩。


    冯渐微也乐意去,就答应了。


    鼓楼过去,就远离商业区了,车越开越静。


    闫禀玉提示,“前边左侧的停车场停,接下来车开不进去了。”


    “哦。”冯渐微将车停进停车场。


    停好车,大家拿行李下车,沿着青石板路前行,过桥跨河,走个五六分钟就到了吉昌寨。


    正如闫禀玉所言,这个寨子很安静,吊脚楼古朴,水田里存留着稻谷收割后的稻茬。楼前菜垄,楼后茶树,溪流伴道穿寨,有几名老人在用竹筒取溪水浇菜,互相交谈。


    这里的环境真安谧。


    走到寨子中央,见到伫立在池塘上十几座木房子,与吊脚楼不同,冯渐微问:“那是什么?”


    “禾仓群,用来储存谷物的,建造在水面能防火防虫。”闫禀玉讲解道。


    真是奇特又聪明,冯渐微心底赞叹。


    不远处的青石道旁,立着一间石头圈围的露天小屋,有树木生长出墙。


    门关着的,活珠子好奇地张望。


    闫禀玉又解释:“这个石头屋是萨②坛,里面供奉着我们侗族的萨玛女神,就跟鼓楼风雨桥一样,每个侗寨都有。”


    活珠子了然地点点头。


    一路过去再没碰到什么人,估计是因为中午,都在家忙午饭。


    闫禀玉的家靠寨子后段,也是普通的吊脚楼,悬空一半有二层。


    钥匙在一层厨房门头上的木缝里,闫禀玉踮脚取下,上二楼开了门。因为家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所以钥匙随便放,她也不常回来,钥匙放外面方便邻居林叔照料屋子。


    决定回来后,闫禀玉提前给林叔发了微信,想不到他收拾过屋子,还把床铺都洗晒过了。二楼有两间房,她带冯渐微和活珠子到老头的房间休息,自己回到小时候住的卧室。


    “家主,三火姐好像不太高兴,回家不开心吗?”


    “我也觉得她情绪蔫蔫的,估计老家的回忆不好,影响心情了。”


    木屋不隔音,闫禀玉放下背包,坐到床上,听着隔壁的对话。她环顾房间,视线落到用了十几年的书桌上。


    她最近一次想起这个家,居然是在鸡鬼的幻象里,而不是由她的主观意识。


    沉默许久,闫禀玉忽而记起其他,起身去拉紧窗帘,确认屋内没什么光线了,她再拿出隐昼符,平放在桌面。


    她蹲在桌前,手扶着桌沿,盯着隐昼符轻声喊:“卢行歧,你还好吗?”


    昨夜看他魂体很淡,又隐昼一夜一天了,不知是什么情况。


    “怎么?”平稳的声。


    一团黑雾从隐昼符飘出,在屋内漂浮,闫禀玉起身追随,她问:“你不化形吗?”


    “为何要我化形?”黑雾飘到她面前。


    闫禀玉抿抿唇,斟酌着回答:“想看看你。”


    是她直接的心思,因为想确定他的情况,毕竟他的安危也关系到契约。


    黑雾原先未动,而后飘远了些,散作身体轮廓,显出人形。


    卢行歧站定片刻,让她看。


    他的魂体跟昨夜毫无变化,闫禀玉记挂着一件事,绕过去看他的发尾,“你的头发还是白的,是怎么回事?”


    卢行歧侧身,挡住她的视线,满不在乎道:“你之前不是猜到了吗?”


    他不愿意,闫禀玉就不看了,退后两步问:“我猜到什么?”


    卢行歧说:“阴力衰弱。”


    “会恢复吗?”


    “阴力会。”


    闫禀玉默了默,又问:“那头发呢?”


    “不得而知。”


    闫禀玉迟疑道:“不会……跟人衰老一样,直到能量枯竭吧?”


    卢行歧笑了,看进她猜疑的眼睛里,“你是在怕我死?”


    闫禀玉低了低眼,轻轻摇头,“我怕我会受契约反噬。”


    他轻松道:“那你大可放心,我死之前会斩缘。”


    卢行歧曾言,共寿契约唯施敕令者斩缘可解。


    但闫禀玉不是这个意思。


    第73章 你守的,是个假陵墓


    那在地宫,假若她不回,他魂飞魄散前也会斩缘吗?


    闫禀玉只是想,没问,楼下忽传来喊声。


    “禀玉,你回来了吗?”


    是林叔的声音,闫禀玉开门出去,不忘将门关上。


    她探扶在围栏上,冲楼下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笑,“林叔。”


    “唉呀,我看门开了,没想到真是你。你家都没备饭菜,还没吃午吧,叔去给你备饭,现成的。”


    给老头送物资就够麻烦人家了,闫禀玉刚想拒绝,但林叔遛烟就跑了,又急急忙忙地端来饭菜。果真是现成的,还冒热烟。


    外面有声,冯渐微和活珠子也出了房门,林叔见状回家又挖来一盆饭,让闫禀玉和朋友一起吃。


    盛情难却,闫禀玉只好接受,她没回房,直接下楼端菜进客厅。


    在客厅的八仙桌,几人坐一起吃饭。


    菜色偏酸辣,很下饭,特别是一道辣炒酸鸭,吃得冯渐微和活珠子满头大汗,意犹未尽。


    闫禀玉给他们递抽纸,说自己的决定,“待会我要进山一趟。”


    冯渐微接纸擦汗,“哦,那我们一起吧。”


    闫禀玉摇头,“家事,我自己去。你们开车累了,昨晚也没休息好,就在这好好歇着。晚上不是说去凑热闹吗?养足精神才好玩。”


    既然都说家事了,冯渐微不好再执着,点头说自己知道了,叮嘱闫禀玉小心点山里的蛇虫小兽。


    因为环境改变,山里几乎不见野兽,那些小东西也挺毒的。


    闫禀玉笑了笑,“那些毒物不应该是怕我吗?”


    活珠子认同:“对呀,蛊虫那么毒,都惧三火姐。”


    冯渐微也就一时口快,没考虑到那么多。


    饭吃完回到房间,卢行歧没遁形,坐在书桌,低头看桌面的旧笔迹。


    小时候学课文,受鲁迅上学堂刻“早”字的行为影响,闫禀玉也和其他孩子一般效仿。因为家里没大人,无人管束,又不敢动用学校桌子椅,就在家里书桌面乱写乱划,直到上初中才意识到这种行为不对,且也无趣,就不再刻划了。


    那上面写了很多事,相当于日记了,当时只管发泄心情,一通写,新字叠旧字的,看不清什么。而且简体字,卢行歧不一定认得,闫禀玉就随他看。


    “我等会进山找我阿爸。”闫禀玉去翻行李找登山穿的衣服,复述一遍。


    卢行歧抬首,“我随你去。”


    闫禀玉原本想穿登山服,但已经回侗寨了,就找出一套长裤侗服,抱在怀里。她闻言转身,撞见他的目光,正酝酿说辞拒绝,他似乎摸透她的心思,说:


    “白日我只能隐昼,妨碍不了你的家事。”


    看来客厅的话他听到了,闫禀玉话头一改,“隐昼只能短暂,你阴力还在恢复,长时间暴露在日光下,会有影响吧?”


    卢行歧说:“山中影绰,光照不强,你只需将我妥帖藏好,就无妨。”


    “藏好?”又不是小手办,还能怎么藏,闫禀玉乐了,“都贴身藏兜里了,还能妥帖在哪?”


    她的藏是将隐昼符放于大腿侧、或胸前或腰腹的口袋,确实贴身,卢行歧目光躲闪,只坚持:“让我随你去。”


    “那……行吧。”勉强的语气。


    卫生间在厨房边上,闫禀玉下楼换衣服,心情轻了一分。


    听到闫禀玉要进山,林叔就把准备好的物资装背篓里给她,“里面除了吃用的,还有你阿爸的感冒药。他人老了,身体大不如前,这次你去就多劝劝,让他回家安生吧,半辈子守着那些坟包有什么用?”


    闫禀玉背上竹背篓,等林叔说完,难得问他:“叔,我阿爸是个怎样的人?”


    林叔与闫圣丙接触不算多,连他突然结婚生子都不知道。但细说来,以他那孤寡性子,自己认为的接触不多,应该算与他有几分交情了。


    “他是外来的,三十多岁才住到寨里,平时少与寨民来往,我也不甚了解他。这人看着漠然,但心地是好的,有一年雨水较多,某天夜里他不知怎么猜到会发洪水,半夜里敲锣打鼓喊人,催促大家往高处走。原先大家都持疑,怨声载道,在他再三恳求保证之下,我们寨才撤离,果然不过一个钟,山洪爆发,整个吉昌寨被淹,大家这才信了他。”


    “那他还真是个好人。”闫禀玉说。


    林叔刚要赞同,但看闫禀玉冷然的面色,又将话吞下,叮嘱:“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山里没信号就放窜天猴炮,我看到了会走一趟山,你路上小心啊。”


    闫禀玉点点头,戴上遮阳帽,扯紧背篓带子,径自向山去。


    吉昌寨本就环山,走尽石板路进羊肠山道,一山一山翻越,三四个小时就能到达老头守的坟陵。


    平缓处的山都被勤劳的侗民种上了茶树,横横交错往上,茶山的边角为固水土栽着一丛丛毛竹。毛竹底下有大石头,方便劳作后坐着乘凉,闫禀玉每次回寨都要在这边坐坐喝口水。


    茶树这时节会长茶泡,闫禀玉路过见到就摘,多了就掀起衣摆装。她脚程快,没多会就翻越过茶山,进入到更高山的山脚,停下喝水吃茶泡。


    “好久没吃过茶泡了,味道没变,清甜解渴,好东西!”


    闫禀玉补充完水份,快步登山。


    午后了,得在三小时内到坟陵,这样才能赶在傍晚前下山,少走点夜路。因为夏夜会有蛇挂枝头乘凉,这些货懒洋洋的,像辣皮虫一样偶尔会从树上掉下来,走夜路就容易被吓。


    近侗寨的山树木不会多密,人走得多,且被砍伐做吊脚楼做柴烧,视线倒疏阔,没什么意料不到的危险,就是太阳顶脑门上照,蒸得慌。闫禀玉不知道卢行歧能不能忍受,一边跨越过一道石坎,一边问:“卢行歧,你还好吗?”


    持续户外运动,汗出了干,干了出,皮肤凉凉的,口袋里隐约的烫是回应。闫禀玉低声自说自话,“那就好……”


    路程至半,闫禀玉全身都汗透了,脸蛋红得像刚蒸过桑拿,每每这时,她就要休息个二十分钟。左侧有两块卧着的巨石,压得那片山地寸草不生,在巨石的合接处,却凛然窜出棵榕树,茁壮生长。


    榕树长得不高,横伸出许多枝干,垂落大片树荫,这里是休息的好去处,也是属于闫禀玉的老地方。她卸下背篓在山道边,踩着一些碎石子向榕树走去。


    山里人靠山敬山,这种巨石被视作守山神,碎石子就是投路石,进山的人都会扔一块,告知山神自己进山了,祈求庇佑,久而久之就铺了满地。


    常人不会去动山神的投路石,和有神性象征的大榕树,闫禀玉就比较叛逆,加上没人管,只单纯觉得这里好休息。榕树附近也没蛇虫,所以她每次进山都在这歇脚。


    踩过碎石,跨上巨石,爬到榕树的横枝上,闫禀玉靠住树干,晃着腿吹风休息。湿透的衣裳一经风,凉丝丝的沁入皮肤,使人神清气爽。


    一口一个茶泡吃着,别提多惬意,她的目光百无聊赖,倏然间发现一个东西——头顶上边有一根横枝,上面绑着一根红色布条,不过已经褪成白色。为什么知道原先是红色,因为是她绑的,上面还有圆珠笔字,写着她当时的愿望。


    闫禀玉用手捋直布条,念出上面淡去的字:“我可以不要阿爸,但我想见阿妈,见一面就好。”


    侗族人喊父母,多称阿爸阿妈。


    心境不同,闫禀玉笑出声,放开布条,“小屁孩,会哭也没有糖吃。”


    布条挂上的时间记不太得了,也许是八岁那年群居后,见到美满家庭的心理落差,才世界观崩塌,跑上山跟老头哭诉的那次写的。


    隐昼符在发热,卢行歧也许对她的话感兴趣,反正无事,闫禀玉就将这布条的来历讲了出来。


    二十分钟,也够讲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了。讲完,闫禀玉爬下树,背起背篓继续上路。


    挺好的,隐昼符没有存在感,却事有回应,解了路途沉闷。


    再往里的山树木就密了,会有毒虫小兽出没,闫禀玉拾了根长枯枝,捣着道儿走。行约一小时,隐约见墓前耸立的神道碑,就快到了。


    最后这段路比较平整,无杂草灌木落石侵道,因为老头无事时会巡路修整。终于见到神道碑前的矮木屋,闫禀玉快跑过去,招手大喊:“老头,我来了!”


    随着声音在山间荡开,木屋门开了,一位老人弯腰走出,常年风吹日晒古铜肤色的脸上,绽放笑容,“禀玉诶!”


    闫禀玉几下跑到他面前,他帮着卸下竹背篓,说:“不是说工作忙吗?怎么突然回家了?”


    “那是骗你的,一个前台能有多忙,只不过是我不想回来。”闫禀玉照旧说着赤裸的实话,照旧先进木屋。


    因为要防野兽,所以木门做得窄小,弯腰进入到内部就宽阔了,还可以站起身。


    闫禀玉脱下遮阳帽,巡视一遍老头的生活环境,木屋的地是硬化三合土,不长草木不生虫,家具只有一床一桌一置物架,虽然简陋,但整齐干净。七十多岁的老人,能保持这个程度,很不错了。


    “你这孩子,真是爱憎分明啊。”闫圣丙抱着背篓进屋。


    闫禀玉看完了,回身走向他,“实话啊,你知道我一直都怨你。”


    她从闫圣丙手中提溜过背篓,搁到地上,从里面的物品里翻出一套新衣服,“那,这套衣服是给你的,一定要穿啊,是用我的血汗钱买的。”


    被骗签订契约的钱,可不就是血汗钱。


    又怨又关心,像她阿妈,直性子,从不屑拐弯抹角。闫圣丙笑吟吟地看着女儿,真是女大十八变,两年不见,出落得越发秀气。特别是那双圆眼睛,认真时透露出的冷然和倔强,和她阿妈一个样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闫禀玉板起脸,瞪他。


    闫圣丙仍是笑模样,“听到了,也会照做的。”


    “对了,给你求的干娘石有没有好好携……”他惯例一问,突然缄口,睇向闫禀玉身后。


    闫禀玉接话回答:“干娘石我制作成了手机吊饰,随身携带着的。”


    闫圣丙没了笑容,点点头,然后说:“禀玉,你去帮我担点水回来吧。”


    老头体力不如从前了,闫禀玉之前每回来都会把屋前水桶打满水。


    “好。”附近溪流在神道石像生南面,要下点山坡,闫禀玉欣然捞起竹筒,出了木屋。


    听脚步声远去,闫圣丙直视屋内黑暗一角,横眉怒目斥声:“哪来的小鬼,竟敢跟着我家禀玉!”


    “你能看到我?”


    闫圣丙冷哼:“守陵的,什么没见过。”


    卢行歧从黑暗中走出,直面闫圣丙的打量。这位老者很瘦,干瘪的皮下筋脉凸起,面上有些病态的困顿,但背挺得很直,目色矍铄,有几分硬气。


    他是闫禀玉的父亲,传言作风都不好,卢行歧未见到时持保留意见。见过后对他的印象,实在说,不值尊敬。


    因为不知其抛女企图,卢行歧还是保留该有的礼貌,“敝姓卢,名行歧。”


    看到一身清装的卢行歧,闫圣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紧接着又听他说,“你守的,是个假陵墓。”


    闫圣丙愕然而怒,“你在胡说什么?有神道碑,有石像生,有墓冢,何来的假!”


    卢行歧探量着他愤怒的神色,平声静气地说:“看碑文,这是个明朝一品武将墓,按《明史礼志》,一品官员墓碑采用螭首龟趺的造型,茔地周围通常为九十步,坟高一丈八尺,配备文武石人各一双,及四对石兽。你守陵数十年,理应知晓,我所言是或不是?”


    “是。”


    “好。”卢行歧抬高了视线,低觑着闫圣丙,一一戳破他的谎言,“且不论你守个异姓将军墓做什么,现在就陵墓而言,这神道碑确实为螭首龟趺,但墓冢步数过窄,坟高不够,实在简陋,不符合一品大员墓葬形制。神道遭受过破坏,石仲翁不见,确定不了武将朝服形制,但石马石羊雕琢较粗笨,并非明朝的细致风格,更像清初的手笔。明不明,清不清,混乱无章,这根本就不是个陵墓,更似杂堆一起在掩饰什么。”


    面对卢行歧有理有据的驳斥,闫圣丙并不慌色,回道:“一知半解的小儿,战乱年代墓葬形制从简,也是有史可循,后朝追表前朝官员,墓葬形制也会出现杂糅。看你张口而出,生前也接触过风水堪舆,就以此来判定我守的是个假陵,未免独断。”


    这时已近五点,日落西山,余晖被山峰遮挡,比平原地区黑天快。卢行歧隐昼时便将此地地脉堪舆过一遍,他说:“或许形制有变,但墓地选址绝不会在此处。此地虽来龙深远,但过急无缓,不过峡不脱煞,这陵墓明堂高险,朝山不对,根本不成穴。地块的来龙位于壬子方,属水局,若真要寻龙,应再往前去,寻找水口配合点穴。”


    “再往前去,是三江水口……”闫圣丙突然说了那么一句。


    卢行歧没有在意,他推断过闫圣丙守假陵墓的意图,有些掘地虫为掩人耳目,确实会行此勾当,但其一人不成行,不像是盗墓的。


    据闫禀玉所言,闫圣丙懂风水,也会推天时断洪水,不可能不知陵墓为假,至于常年踞此有何求图,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我不知你因何在此蹉跎几十年,但我公正地道一句,你不配作为闫禀玉的父亲。”言至此,卢行歧的愤怒便忍不住,目光冷厉。


    对于女儿,闫圣丙无颜反驳,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外面闫禀玉回来了。


    “老头,水缸我打满了。”


    “诶!知道了。”闫圣丙一回头,那鬼不见了。


    闫禀玉进木屋来,晃手机吊坠给闫圣丙看,“你看,干娘石好好的在这呢。”


    “嗯……”闫圣丙有些心不在焉。


    闫禀玉也没吭声了,在屋里转步。


    卢行歧的出现出乎闫圣丙意料,他思绪被打乱,门边一缕斜阳爬上腿边,他回神地找闫禀玉。


    “天快黑了,走夜路不安全,你回去吧。”


    闫禀玉哦了声,没动身。


    闫圣丙继续说:“夜里会下雨,别在下山赶趟了。”


    “几点下?”


    “约莫十点。”


    “按我的脚程,早到家了……”闫禀玉嘀咕着,忽抬眼,用执拗的眼神看着闫圣丙,似乎下了决心,“我想知道阿妈的事。”


    这孩子,终于来问了,不然按她的积怨,翅膀硬了就不会回来了。闫圣丙叹出常年淤积在胸口的闷气,说道:“你回侗寨找侗医荷洪阿婆,她会详细地告诉你的。”


    还以为老头会狡诈数言,这次却痛快地答应了,闫禀玉反倒不信了,“真的假的?”


    闫圣丙笑了笑,推她一把,“禀玉,阿爸或许对你隐瞒,但从无谎言。走吧,不然太阳真下山了。”


    闫禀玉被他推出木屋,他跟她招手,“路上小心,禀玉。”


    闫禀玉一步三回头地下山。


    闫圣丙站在木屋前目送,在她的身影将要消失时,喊道:“禀玉,等你无路之时回头,阿爸阿妈在这等你。”


    第74章 多耶舞里无冤仇,唯同乐


    晚上七点,还不见闫禀玉回来,电话也联络不上,冯渐微和活珠子就到隔壁林叔家询问。


    这个时候刚吃过晚饭,人都出来乘凉散步,安谧的寨子有了片刻的热闹。


    林叔就在家门口和家人闲坐聊天,见到冯渐微和活珠子,站起身问:“吃过晚饭没,家里有,要不给你们添双筷子?”


    冯渐微婉拒好意,说:“寨子前边就是景区,什么吃的都有,走过去也方便,就不麻烦了,谢谢叔。我来是问闫禀玉怎么还不回?”


    林叔闻言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按禀玉的脚程,得到八点才能到家,现在才七点,还差点时间。”


    这都晚上了,还是在山里,活珠子说:“家主,要不我们进山去接三火姐吧?”


    冯渐微听也在理,就跟林叔问路。


    林叔很平常,觉得他俩大惊小怪,“你们可别瞎折腾,大晚上进山迷路了,还要挨人找。就尽管放心吧,那条山路禀玉走了十几年,她比多数男娃还强,不会出差错的。”


    林叔说的也有道理,但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吧,冯渐微踌躇之际,林叔又道:“女娃身上带着飞天炮,要真有事点一根,整个寨子看到动静都会进山帮忙。你们远到是客,就放心到前边景区玩,等她回来了,我再跟她会一声你们的去向。”


    这样冯渐微就放心多了,打算先去吃饭,再试着联络闫禀玉,就跟林叔道别。


    两人走到前面景区,鼓楼边上,这里是商业繁华地段,但饭店生意寥寥无几。


    有游客行色匆匆,“快点走,刚老妈说侗族百家宴已经到祝酒歌环节了,下一个节目就是吃百家菜,别错过了。”


    怪不得饭店没生意,原来有这等活动,冯渐微眼睛一亮,“活珠子,想吃当地特色菜吗?”


    “想吃!”


    “那就跟上!”


    活珠子肩膀被冯渐微揽着,跟随前面两名女生走路。


    跟着人就有的吃了?可别被当做流氓,活珠子不明就里。


    岩寨边上过河就是平寨,桥下来有饭店,有租衣服拍写真的店铺,他们走在龙兴街上,隐隐约约听到热闹的歌唱声。是完全无伴奏的纯声部腔调,声音如流水蝉鸣鸟啾,众低托高,和谐自然。


    虽然冯渐微不懂,但这种纯天然的歌唱方式独属于民族,“就在前面了,我们快走,没预约不知能不能卡到位置。”


    他们赶着步,跟随女生游客来到一个亮灯的大场地,场地外围绕彩灯窜,有立牌介绍:平寨百家宴。场地内摆起长桌长椅,各色菜已上桌,游客也纷纷落座。


    立牌边上有油茶桌,身穿侗服头戴银花冠的阿姨在送游客油茶,冯渐微挤进去笑眼接过一碗,趁机问:“姨,百家宴还有名额吗?我和我家侄子想占两个位。”


    非旅游旺季,五百人招待量的百家宴时常有剩,侗族阿姨笑眯眯地说:“有位置,你补交一下费用就可以进去吃了,吃完还有敬酒和互动节目。你侄子多大,五岁以下的话不用……”


    冯渐微把活珠子拉过来。


    一米八几的大小伙,阿姨就没说免票的话了,指示方位,让去补票。


    冯渐微乐呵呵地道谢,去补票进场。百家宴不止百道菜,坐着吃不够,他和活珠子一人端一副碗筷,走走停停地吃起来。


    有些游客比较腼腆,坐着吃,还帮其他走动的人夹菜。


    有一道白切鸡活珠子想夹,但公筷别人在使用,就等着。碗里突然落下一块鸡肉,他投去目光,坐着的游客冲他咧嘴,巧笑嫣然。


    “祖、祖……家主!”


    冯渐微在背后桌回头,“怎么了?”


    活珠子惊恐地指着一个人影,“是祖林成!”


    ……


    八点还差一刻,闫禀玉回到家。


    在外边遇到林叔,他讲了冯渐微他们去景区的事,闫禀玉顺带将背篓还给他,说自己知道了。


    这个时辰,老人大多睡了,闫禀玉就没去打搅荷洪阿婆,有事明天再说,现在最重要是洗个澡。因为她浑身的汗,黏嗒嗒的难受,估计还臭烘烘的。


    进房找衣服,闫禀玉不忘拿出隐昼符放桌上,人下楼洗漱去了。洗头洗澡,吹干发,回到侗寨了,当然是穿侗服。


    侗族有句俗话说“无银无花不成姑娘,有衣无银不成盛装”,林溪式侗服多为半袖大襟衣和百褶裙,大襟衣对襟绣接花色织带,半袖接双色彩口,胸兜领处镶三层绣彩。上衣重绣工,下裙就简约,银就是首饰,烧蓝项圈手环和花冠花簪。


    闫禀玉穿的就是如此制式的侗装,黑底大襟衣搭配青蓝色鱼纹织带的襟边,胸兜镶绣也以青色打底,绣着紫蓝色凤鸟纹与抽象的铜鼓纹,百褶裙也是纯黑色,无花纹。头发扎高髻,髻底套上垂珠的银冠,右侧髻边插上三朵垂穗的银花簪。鞋穿织带绕踝凉鞋。


    着装好,闫禀玉上楼进卧室。


    房内亮着灯,卢行歧显形了,又坐桌前低头研究桌面。


    有什么好看的,闫禀玉去拿背包里掏钱,准备到景区买点食物。她背着身问:“你在看什么?”


    “桌面字迹。”卢行歧如实回。


    “那是简体字,你能看得懂吗?”闫禀玉钱没数完,随便抓了一张一百的,揣进兜里。


    “能。”


    “哈?”闫禀玉惊得转过身。


    卢行歧低垂的目光上移,“万变不离其宗,按字形联通字意,半看半猜。”


    他那表情,好像真的能看懂,闫禀玉几步跑去张臂挡住桌子,脸从无谓变严肃,“这是隐私,君子不窥。”


    桌面有很多悲春伤秋的情绪,太矫情,真给看到,很丢人的。


    都用上君子一词压制,卢行歧只得作罢,他起身后退,闫禀玉的形象完完整整地映入眼帘。


    她平时穿着简单利落,裙装都少,现在成套的侗装带头饰,黑衣皓肤,银珠银穗灵动。


    他看着自己,不是与人交谈的对视,视线若无物,闫禀玉低头审视穿着,“有不妥吗?”


    只听耳边有声。


    “似月如霜。”


    闫禀玉抬头,恍了恍神,才知卢行歧在称赞她。她面皮有点热,不过没表现出异样,“你好像恢复些了,要跟我去找冯渐微和冯阿渺吗?”


    卢行歧轻点头。


    “那走吧。”


    另一边。


    百家宴吃完,到敬酒环节,自酿的米酒非常柔顺好喝,会让人不自觉喝多。冯渐微吃过亏,只喝了一杯,也押着活珠子的好奇心,只允许他喝半杯。


    “姐姐,再给我一杯酒嘛~”


    旁边一个酒鬼在向侗族阿姨讨酒,目测喝了有七八杯了,不知道是酒量好还是没吃过米酒的亏。


    这酒鬼就是祖林成,自从吃饭撞见她后,就有意无意地出现在冯渐微的视线,追了三个地方了,不知来意。这是景区,他当然没资格撵她,只能充当不认识。


    吃饱喝足,活珠子捏着空的一次性酒杯,问玩得不亦乐乎的冯渐微,“家主,不知道三火姐从山里回来没,我们在这潇洒,是不是不太地道?”


    “对哦!忘了联系她了。”冯渐微伸手掏手机,余光冷不防扫过一个身影,熟悉啊!那厂字襟长衫,不就是卢行歧吗?


    “惠及兄!”冯渐微打招呼,再一看卢行歧身旁穿侗装的女生,那不正是闫禀玉吗?


    敬酒结束,场地四周插起火把,暖光摇曳,景区穿着侗服的工作人员排起队形,准备开始下一个节目——多耶歌舞联欢。


    卢行歧和闫禀玉并肩而站,他们身后火光暖融,清朝世家少爷和侗地巫蛊少女,这种组合挺奇妙,又莫名地和谐。


    卢行歧看过来,不苟言笑;闫禀玉在跟活珠子招手,笑意盎然——真像一幅跨越时代、民族团结的宣传画。


    冯渐微望着他们,这一幕,生动深刻地映在他的脑海里。


    这时,芦笙吹起,多耶联欢开始了。


    工作人员教游客怎么列队形,需要手牵手围圈。


    今晚已经玩脱了,活珠子觉得他们到柳州有要事做,不好这样虚度时间。于是问:“我们……能玩吗?”


    “能啊!”冯渐微已经跟旁边的游客牵起手。


    活珠子:“我们不是来查蛊的吗?”


    冯渐微拉住活珠子左手,笑说:“现在先紧着闫禀玉的事,你看,他们都不急,你在这操啥心?”


    活珠子的右手被另一个游客牵起,成功加入歌舞圈。他转头找闫禀玉,想知道怎么个不急法。


    闫禀玉没有加入多耶联欢,而是在歌舞圈外,仰着脸跟卢行歧在说些什么。卢行歧面有难色,轻轻摇头。


    “你破世以来都处在惊险当中,现在很安全,可以尝试放松一下,那么端着干嘛?”闫禀玉是依靠第六感,觉得人多的地方自然安全,其他流派再偷袭,也要顾虑行为上升到社会案件吧。


    “我、未试过如此,不太,不太行。”


    “那么难的术法和游龙八卦掌你都能学会,平日自负得很,就摆个手走个步怎么不行?”闫禀玉继续说服。


    卢行歧为难的语气,“我……我跳舞不行。”


    “顺应时势,都到这了,我们不随众,就在外围自娱自乐。”闫禀玉不由分说地握住他的手掌,紧紧抓住,以防被他甩开。


    大型多耶联欢正式开始,前面歌舞圈摆手走步,冯渐微和活珠子也捉襟见肘地学着跳,乐趣十足。


    在老支书家那晚,卢行歧让她看眼前,别回溯过去,既来之则安之,而他,形神意识都太紧绷,所以时刻戒备,难谈信任。少数民族热情好歌舞,在这方面闫禀玉也一样,多耶舞本就是歌颂劳动的娱乐性活动,人多才好玩。


    “手摆两下,往上举,然后脚步前移,如此走位。”闫禀玉示范动作,卢行歧学是学了,但放不开,肢体僵硬。


    闫禀玉边教动作边说:“多耶舞里无冤仇,唯同乐,别顾虑太多。”


    好一句无冤仇,唯同乐,卢行歧忍俊不禁,心态松了,身体也柔和下来,终于能跟上她的舞步。


    手长脚长的人舞起来就是舒展,闫禀玉边跳边欣赏着卢行歧的舞姿。因为她不在歌舞圈,在别人眼里就是自己在跳,干举个手也不突兀。


    他们跳舞的身后,祖林成立在篝火边,促狭一笑。


    曲完舞毕,大家自然而然地松开手。


    “喝酒吗?”祖林成凑到闫禀玉跟前,手举两杯米酒。


    “你怎么又在?”闫禀玉其实没多少惊讶了。


    祖林成穿着闫禀玉送的裙子,撇撇嘴, “什么又?地球是你家吗?”


    米酒轻盈透亮,米香诱人,闫禀玉还是接过了,“敬酒活动早就过去了,你哪来的酒?”


    祖林成神秘地道:“我藏起来的。”


    两人说话间,冯渐微和活珠子过来卢行歧这里,强制带他去看别的侗族节目。


    这边就剩了闫禀玉和祖林成。


    火把底下有撤掉的长凳,闫禀玉坐下喝米酒。


    祖林成也坐下,她学聪明了,用编绳绑伞斜挎在身后,就解放双手了。有小女孩路过好奇,问她这是什么装饰,她胡言乱语:“我在出cos呢。”


    “cos的是哪个角色?”


    “就是那啥……那个……”祖林成胡诌打发人。


    闫禀玉笑听她糊弄,眼神落在蓬山伞上。


    打发走好奇宝宝,祖林成眼睛转过来,将伞扯到胸前,“怎么,现在后悔了?”


    当时在老支书家里,祖林成想将蓬山伞赠予闫禀玉,借此堵她唤真名的口。不想她说:“骨骼无限撑开,又极限缩小,你妖幻时很疼吧?你常带着这伞,对你应该挺重要的,我无名不能要。”


    嗐!真是单纯,妖幻已是天生,痛苦也习惯了,而且祖林成活了几百年,什么宝物没拥有过,这伞麻麻地啰,小意思。不过闫禀玉没要,她也不能上赶着塞过去。


    闫禀玉抿着酒摇头。


    祖林成一口干完米酒,塑料酒杯没素质地往边上扔,嗝了一口气,“诶,其实我还有个比较出名的江湖称号。”


    “是什么?”闫禀玉投来目光。


    祖林成张爪嗷一口,“是人熊婆。”


    还有一个称号,闫禀玉抓到漏洞,“所以你真的是澄林祖?”


    “嗯。”


    “原来这些吓唬孩子的故事,改朝换代,主人公还是同一位。”闫禀玉又问,“你真的吃人吗?”


    传闻真可怕,祖林成失笑,“人有何好吃的?称号不过是用来吓唬人,因为厉害人物出场都要营造一下氛围,我也好面子的。”


    闫禀玉:“那澄林祖的故事也是假的?”


    “是事实。”祖林成打个哈欠,脑袋晕晃晃的,“我很爱柚子,闫禀玉,谢谢你送我的裙子,我超爱上面的柚子图案。”


    ……


    “我说闫禀玉,她一个妖你还怕她没地住吗?喝醉了就醉了,随便往路边一扔,没人能把她咋地。”冯渐微背着昏睡的祖林成,怨声载道。


    “毕竟是女生,收留一晚也没什么。”澄林祖的传闻是事实,那她也是个可怜人,之前的事闫禀玉对她讨厌不起来了。


    冯渐微嗤声,“收起你那烂好心,别到时给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絮絮叨叨的,闫禀玉烦了,“冯渐微,你对女生都这样吗?很没风度诶。”


    冯渐微悻悻闭了嘴。


    活珠子半道上买了烤肠,左右手各一根,卢行歧和他落在后面行走,“门君,你吃吗?”


    出于礼貌,活珠子举起一根烤肠。


    卢行歧笑着摇头,偶然抬眼,凉月高悬,剩了下弦。


    夜深了,热闹依旧。


    安置好祖林成,冯渐微和活珠子就回隔壁屋了。


    祖林成睡在闫禀玉床上,醉得不省人事,闫禀玉下楼打水湿毛巾,想着给她清理一下头面。


    卢行歧端坐在桌前,对着安静的房间说:“别装了。”


    床上祖林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两条腿盘叠,手撑膝上,吊儿郎当地睨视卢行歧,哪还有醉酒的样儿。


    “嘿,被你看出来了。”


    “你装醉接近闫禀玉,是何居心?”


    “你既知我有居心,为何不阻止闫禀玉?”


    卢行歧波澜不动,“她留得下你,我也能制得住你。”


    “阴力折损,口气还这么狂!”祖林成冷哼两声,“卢氏小儿,你先祖卢隐松,可比你善良许多。”


    隐松公是卢行歧高祖,他问:“你认识我高祖?”


    “不然呢,你家用来吓唬小儿的传言如何而得。”


    卢行歧微微惊讶,“你是澄林祖!”


    祖林成探腰过去,轻轻地嘘声,“行走江湖,请称吾代号,或者你嫌不气派,也可喊我人熊婆。”


    ——


    南宁。


    黄宅。


    二层有议事厅,一层也有,不过二层属私人,一层的议事厅作七大流派聚会之用。


    既然对外待客,那装修得阔气,一层议事厅的水晶吊灯、高端真皮座椅、天然奢石长桌,尽显家底奢华。


    黄尔仙在议事厅里走动,看看还有哪处需要布置,或者说还有哪里可以添点什么,显得环境更华贵。


    黄四旧从门外进来,报告:“仙姐儿,各门家主的卧室已经安排好了。”


    黄家人口少,恰好黄宅占地广阔,多的是房间,所以每年一度的聚会都安排七大流派的人入住这里。


    这个角落有些空,可以置个花架,就摆兰花,有格调。黄尔仙心底默默规划,头也不抬地问:“未确定行程的还有哪个流派?”


    “冯氏和滚氏。”


    “冯氏?”黄尔仙转过眼神。


    滚氏倒不奇怪,因为其家主之位空悬,每次都是临时推出一脉旁系来参加。至于冯氏,冯式微不是早就接任家主了吗?参会未定,难道内部又出乱子了?


    “黄四旧,你知道冯氏为什么迟迟不定行程吗?”


    黄四旧去查了,也确实知晓,“好像是冯二爷惹了麻烦,冯守慈勃然大怒,嚷着要废掉他。”


    “哦?”黄尔仙蓦然一笑,“那可真是让冯渐微给等到机会了。”


    黄四旧默声,没敢接话。


    黄尔仙又问:“卖金的女人是不是与卢氏为伍的女子,去确认过了吗?”


    “确认过了,是的。”


    “消息来源准确吗?”


    黄四旧:“准确,由牙蔚亲自确认的,她与该名女子曾是同事。”


    议事厅看遍,除了再加点名贵花卉,没什么可操作的余地了。黄尔仙向门外走去,“卢氏那伙人现在在哪?”


    黄四旧回:“我看过冯渐微名下二手车的高速行驶记录,他们从龙州去了柳州,中途又折返来宾,现在停留在柳州。”


    “柳州,嗬!一个露天葬的氏族,有什么阴息能给他们挖?”


    第75章 你是怎么去世的?


    “对了,”黄尔仙突然停步,“贵客歇下了吗?”


    贵客在黄家有个固定居所,是后花园里的一个小屋,环境清幽,花木馨香环绕。他一年住个两三次,每次只停一天,但太爷还是特意给他留出此屋。


    黄四旧道:“方才我经过后花园,见小爷在溜黄金甲,提醒了一声,让别往花木里去。也因此留意一眼,贵客居住的小屋有光亮流出窗台,应该是没休息。”


    黄尔仙继续迈步,“那我去一趟。”


    后花园。


    黄尔爻坐在庭院的座椅里,身前蹲着一只健壮的五黑犬,毛发鲜亮,长吐着乌黑的舌头。


    五黑犬名叫黄金甲,最近黄家有客人,它只能在晚上自由奔跑一会儿。黄四新就站边上,弯腰给它戴颈圈,以防乱跑惊扰贵客。


    五黑犬属中华本土犬,黑眼如炬,步步生威,民间自古就有“黑狗压邪,能避鬼物”的说法,以趾爪唇舌俱黑更甚。从前人少,荒山野岭多野兽,风水术士跑山寻气脉,为安全考虑,便会携带黑犬开嶂。


    现在有无人机,有卫星地图,不必如此周至地走点。时代变化,防身武器也五花八门,野兽什么的也不可惧了,没必要拿狗去冒险。黄家之所以养着五黑犬,只是遵循传统,和因家族底蕴对狗的天然亲爱。


    黄尔爻爱狗,但不常照顾,多由黄四新经手。修毛美容保养这些词,一般人想象不到狗能得到这些待遇,也确实,黄金甲在黄家的地位就比他们这些做事的人高。黄四新因此常在黄四旧面前酸,这年头,人不如狗命。


    项圈戴好,黄尔爻摸摸黄金甲油滑的脑门,黄金甲立马缩着脖子低腰,尾巴狂摇,眯着眼享受主人抚摸。


    “黄四新,把黄金甲带下去,记得给它喂复合维生素。”


    “是,小爷。”黄四新扣上牵引带,牵着黄金甲到前院去。


    黄尔爻还不困,闲适地躺椅子里,仰望夏季夜空。城市虽然便利,但光污染严重,见不到几颗星。前几年随黄尔仙寻气脉,山中万籁俱寂,夜空星子密布,亮闪亮闪地低垂,那才有“手可摘星辰”的实感。


    不过毒虫山蚂蝗也多,又咬又吸血,再贵的登山服装备也挡不住。各有各好了,黄尔爻喟叹。


    身后侧门开合,黄尔爻抬头眺一眼,是黄尔仙,她身后没人跟着。


    黄尔仙急步生风,也不知道看到黄尔爻没有,不过偶尔她不愿意搭理人,也会目视无物。


    黄尔爻眼珠子一转,一个琢磨过许久的念头冒出,待黄尔仙行远,他悄步摸了过去。


    后花园花草树木多,庭院灯也应景地昏暗,草地几乎不留白,跟个小型植物园似的。所以能避人,即便只有一道石板径。


    黄尔爻没有紧跟,因为他知道黄尔仙的目的地,慢悠悠地穿过一片植物林,绕到了园中小屋侧墙。左旁便是小屋的边窗,垂吊爬藤植物的窗台上,映了两道一矮一高的身影。


    矮的是那位贵客,因其行动不便,长期坐轮椅;高的是黄尔仙,黄尔爻认出她耳下两个大圆圈耳环。


    再拐一个墙角,就是小屋的正门,有两人脚步交替巡逻,估计是贵客家养的瑶奴。据说这两位家生子属白裤瑶,是新中国以来唯二能合法携枪的民族,所以他们身上都带枪。


    即便是自家地盘,黄尔爻也不敢松懈,就怕不明就理被吃一枪。小屋本就矮,窗台更低,他要偷听必须近窗,蹲下会露头,所以只有靠墙坐地的姿势方便听墙角。


    “这块金,就是珠宝铺回收的?”


    “是的,周公。”


    贵客名叫周伏道,太爷和黄尔仙都尊其周公。伏道伏道,诛伏天道,这名字一听就傲恃尊大。


    里面讲话了,黄尔爻也顾不上狼狈,他挪腿坐地,伏身在窗台下,贴耳上去。


    “噹”一声,好像有什么被扔在了桌上。


    “金子被下了禁制。”


    近了,耳力也清晰了,黄尔爻听到周公的嗓音十分低沉,就像无力送出声,声音囫囵在喉咙底部。这低沉之中又带着老人独有的苍老,声不脆,有些混,类似喉中糊痰。其实也不定有痰,不过老人发音多数这样,就形成一种下意识认为了。


    黄尔仙吃惊:“什么?我怎么没察觉?”


    “黄宅宅基化用了七星阵,后院也在范围之内,禁制近术法而露端倪,这块金跟你长待二楼,你自是不知。”


    声音虽苍老,但语气连贯,或许只是年迈,中气倒足,不显虚弱。因为看不见屋内,黄尔爻只能靠分析去满足多年的好奇。


    黄尔仙冷声:“起初我也奇怪,这块金怎么偏偏就卖给了黄家珠宝,并且熔掉了,戳印还如此完整。这么一想,这位卢氏门君当真谋略深远,竟从一开始就摆了我一道。”


    “他能问魂,得知一些蛛丝马迹是迟早的,禁制触动,黄家的位置暴露,只不过是确认了他的猜想。”


    说到问魂,黄尔仙叹:“本来以为人死魂归阴司,无可取问,不料卢行歧如此厉害,竟能想到掠取阴息以起阴卦。”


    “卢氏家传绝学,果真名不虚传。”


    黄尔仙这一句,有些阴阳怪气,黄尔爻都搞不懂她是夸还是损。


    周伏道笑了声,“你辈分小,错过了卢氏辉煌的时代。”


    什么意思?难道贵客还眼见过卢氏的辉煌不成?黄尔爻偷听得忘我,已经想不起担忧不远处持枪巡逻的瑶奴。


    有一事黄尔仙很是好奇,但太爷闭口不言,她试着探问:“当年寻龙一事,卢行歧并不在其列,门君又携拘魂幡而生,本领通天。那他,是因何而毙?”


    周伏道不知是不了解,还是不想说,沉默着。


    黄尔仙忙转话题,声音有些抖,“卢行歧现在就在柳州,看情形,他还要继续追查下去,我们……要动手吗?”


    黄尔爻听出了黄尔仙声音中的惧怕,她掌家多年,遇事不惊,他从未见过她这种反应,是怎么了?


    默了片刻后,周伏道出声:“不急,开墓取阴息乃是犯众怒逆天道之事,其他流派断不会容他,何需黄家出手?”


    黄尔仙:“可刘家牙氏已不敌卢行歧……”


    “你是在担心,他最后杀到黄家?”


    黄尔仙没吭声。


    “黄家拥权座金,地位首屈一指,他可用之力不足,只会将黄家留到最末。等其他流派先卸了他的力,再行对付也不迟,若实在担忧,可来一招借刀杀人。”


    黄尔仙感兴趣:“如何借刀?”


    借刀?杀人?听起来就不是好事,黄尔爻很是惊讶,黄尔仙尊重周伏道到这个地步了吗?他心底更加好奇,这位与太爷相交多年的贵客,真面目到底如何?明明非流派之人,却比黄尔仙更孰知内幕,还能指挥行动,最重要的是,不可一世的黄尔仙也虚心听从。


    周伏道:“鬼门关口动乱频生,冯氏怕外人质疑能力,隐忍不发。平定了数百年的关口为何将倾,虽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一事,关口不稳,永溺奈河的恶魂将第一冲破作乱。你可以此作引,告知冯守慈欲平关口,需用更强大的魂魄去祭鬼门,他自会考量。”


    二十八年前,也就是冯流远主持招卢氏魂那年,鬼门关口曾出现过一次大动乱,当时都以为是入阴司的哪个步骤不对,才引起这次暴动。后面冯氏用了九牛二虎之力,还牺牲一名亲属,才再次镇压住关口。招不得魂,又搞出那么大一个乱子,此事也就作罢了。


    当时黄尔仙两岁,自是不知,是长大后太爷告诉她的。冯氏苦熬多年,也耐不住这两年鬼门关口更乱了,冯守慈估计如坐针毡。利用冯氏去对付卢行歧,这个法子可行,黄尔仙应下了。


    周伏道又说:“其他流派要来人了,我凌晨便走,以免被撞见。”


    黄尔仙:“周公就要离开了吗?我已经让厨房备了酸食酸果,腌制到明日口感正好。”


    “不必了,哪都能吃上,不缺这口。”


    “那周公保重。”


    这就结束了?黄尔爻赶紧撑腿起身,想着快溜,视线晃过时,窗户缝里的一线光吸引住他。窗户缝隙似乎能窥到屋内,偷听本就刺激,又着急闪躲,浑身血液热涌,好奇心也更加沸腾,驱使着他慢慢靠近。


    黄尔爻从窗户缝中,看到黄尔仙俯首致意,转身离去,而她原来站的位置边上停着副轮椅。轮椅背对窗,只露出周伏道半身,头发脱到剩几根,上身穿着一件丝质翻领睡衣,因质垂顺,拓出衣下的肩骨脊骨,嶙峋起伏。


    这背影极其瘦,骨头形状可见,让黄尔爻怀疑,这人几乎就剩副骨架子了。


    “昆仑,雪歌。”


    周伏道唤人,手推轮椅转过身。


    黄尔爻就这样见到了他的脸和完整的身体。


    黄尔爻诧异到张大口,第一想法是不可能!怎么会有人瘦成这个样子?皮披骨架,四肢身架活像树枝,那脸也是深深地凹下去,紧贴住眼眶骨眉骨下颔骨,唇部瘪得只剩一线皮子,连头皮下的头骨缝隙都隐约可见。虽然皮白透粉,眼珠有神,发声正常,可这真的……是人吗?


    满足好奇心的这刻,黄尔爻也无比后悔,吓到后退,踩到了落地的枯枝,发出“啪”一声。


    “谁?”


    瑶奴警惕出声,脚步急速移动。


    黄尔爻知道要跑,但他太慌了,不择路地乱窜,丝毫不懂隐藏行踪。


    “砰!”


    瑶奴射枪了,子弹从黄尔爻左侧半米穿过,打在树干上,脚步紧追过来!


    完了!完了!不会要死家里了吧?黄尔爻万念俱灰,前方忽然来人,几步上前拽住他胳膊,带他隐蔽进树林,继而跑出后院。


    回到卧房,已经躺床上歇了十分钟,黄尔爻浑身血液还沸腾,心跳也特别重。他坐起来,心惊胆怂地问:“哥,那周伏道到底是什么?”


    黄四旧坐在床尾的春凳上,从思绪里抬眼瞥他,看来是吓坏了,都喊哥了。


    “不知道,或许是人,或许是妖。”


    “那两个瑶奴,他们怎么敢在黄家开枪?!”黄尔爻又惊又怒。


    黄四旧目色讽刺,“开枪而已,在周伏道眼里,屈屈一个黄家算得了什么。”


    ——


    给祖林成净完面,闫禀玉去放脸盆,下楼时几滴雨落在头顶。她抬头,雨点便密密地打在脸上。


    老头看天气一向很准,十点了,离明天又近一步。


    放好脸盆上楼,祖林成沉沉入睡,蓬山伞就搁在桌上。闫禀玉去柜子拿被子,今晚准备打地铺。


    房间不大,地铺打在床前,靠近书桌。卢行歧难得没隐身,看着闫禀玉忙活,躺下,辗转反侧,又坐起身,抬眼看他。


    “卢行歧,我睡不着。”


    懊丧的语气。


    “冷吗?”卢行歧问,以为是他控不住阴气才让她失眠。


    闫禀玉摇头,低声说:“有点怕。”


    她为人其实并不胆怯,见尸见煞见鸡鬼,开始会出于本能恐惧,但每次都能克服,发挥莫大的能量。她的怕,也许是指即将面对的身世。


    “那你过来,陪我说会话。”卢行歧拍拍身旁的椅子,有声,像她上次那样拍床边的位置。


    闫禀玉也想到了那晚,嘴边弯了下。灯关了,外边下雨,窗帘掩盖,屋内很黑,她几乎看不见,起来摸椅子。


    摸瞎的手,被握住带了一把,闫禀玉成功坐到椅子,说:“有点黑。”


    卢行歧不知做了什么,窗帘自行掀开,外面些微的光亮照进来。


    闫禀玉视线望去,透过窗户,看见了瓢泼的雨点,时而被风吹着,发出嘀嘀嗒嗒,淅淅飒飒的声响。大自然的景和声,就是能让人获得宁静。


    听了一会,闫禀玉收回目光,看到卢行歧逆在光影中的脸,神色不明。他说陪他说会话,但他又没话,她也不想提心事,那总要说点什么打发时间。


    那就讲一直以来查找的龙脉密令,还能梳理头绪,看能不能有新发现。闫禀玉开口:“起阴卦里都是阴息的记忆,拼拼凑凑不完整,那你的呢?你的记忆应该更立体,你还记得当时寻龙的事宜吗?”


    卢行歧没料到她转折如此快,突然问到这,慢了会回:“阿爹接下密令时,恰好我在外省处理一宗怨鬼扰民之事,他便先携同馨去集合其余七大流派,当时我并不在列。”


    闫禀玉有疑问,“既然龙脉行动你不在列,事发之后你完全可以逃,但是你年纪轻轻却……你是怎么去世的?”


    “被拘魂幡反噬而死。”卢行歧平淡地回。


    沉默。


    闫禀玉心绪久久不平,她不懂,明明是依托卢氏血脉降生的宝器,卢行歧怎么会因此而死?


    直觉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闫禀玉不想听了,便不作声了。


    卢行歧突然起身,朝窗户走去,猛一下推开窗,风雨飘了进来。


    他行为实在反常,闫禀玉跟过去问:“怎么了?”


    “有术士触碰了我的禁制。”


    “什么禁制?”


    “给你的金块,我在上面施了禁制。”


    闫禀玉没想到还有这出,“禁制被触碰,然后呢?”


    “那块金为卢氏棠棣金铺所出,融金时我未将戳印抹掉,为的是将知晓卢氏的有心人引出。”卢行歧凝视外面,在辨别方位。


    “那是谁碰了禁制?”


    “何人未知,方位在西南。”


    柳州的西南向是南宁,当初卖金在印象城,好像是叫黄家珠宝的一个柜台。闫禀玉想到什么,忙发微信问冯渐微:【黄家珠宝是不是南宁府黄家的产业?】


    她盯住手机,想着他不回她就直接到隔壁逮人。


    冯渐微几乎秒回:【是的。】


    商场金铺每天回收那么多黄金,基本是融了辨别真假,然后放保险柜备用。黄家珠宝是连锁店,一块小小的金怎么会落到大老板手里?除非是早有提防。阴息记忆里的谋图,对卢氏周边的关注,这个黄家到底充当的是什么角色?


    风雨扑到脸上,模糊了视线,闫禀玉说:“那块金到了黄家手里。”


    第76章 (修加字) 萨是我们侗族的创世始……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起了之后,聚到楼下吃早餐。


    早餐是方便面,一人一大碗,吃完回房收拾,就要出发去找荷洪阿婆。如果能问出闫禀玉母亲的消息,就不回吉昌寨了,直接就地出发去找滚氏。


    冯渐微和活珠子没什么行李,几件衣服一搂塞背包就行,然后就站在围栏边等闫禀玉。


    下了整晚的雨,天还灰蒙着,天气挺凉快。冯渐微深呼吸雨后空气,青植混泥土的味道,十分清新。


    活珠子望望身后房间,小声问:“那个祖林成还在吗?”


    “走了吧,一早上都没见。”冯渐微回。


    “家主,你说她老跟着我们干嘛?”


    “我哪能知道。”


    活珠子发表看法,“大费周章地跟踪,应该是想做什么事吧?可我看她就吃吃喝喝,跟旅游似的,又不太确定。”


    冯渐微说:“只要不妨碍我们就行,大路朝天,我们也不能阻止她的去向啊。”


    “说是这样说,不会我们出发到滚氏老宅,也能撞见她吧?”活珠子莫名有这种预感。


    被他这么一说,冯渐微还真觉得有这种可能,“活珠子,说点好的,大清早的……”


    背后门开了,两人齐齐转头。


    闫禀玉换了身长裤侗服,背上背包,锁好门,说:“我好了。”


    闫禀玉下楼去放钥匙,冯渐微和活珠子跟了下来,她对两人说:“荷洪阿婆是寨子的侗医,医治一些常见小病和蛇虫咬的外伤,也会处理类似吓到、中邪这种事。她就住在萨坛边上,除了医病也兼负守护萨坛的职责,是附近最受敬重的老人。这个时间她可能在打扫萨坛,等会到萨坛的石屋,你们切记别喧哗嬉闹,萨神的化相是一把半开的黑伞,旁边铺洒许多白碎石,这些碎石也是不能踩踏的。”


    少数民族禁忌多,冯渐微和活珠子都记下闫禀玉的话,认真点头。


    荷洪阿婆是滚梦萝的奶奶,闫禀玉小时候得到过她们很多照顾,所以昨晚特地买了水果,今天带去拜访。


    “那我们走吧。”


    从家里到萨坛,要走几分钟,闫禀玉就将昨晚金子的事告诉冯渐微。


    冯渐微道:“棠棣金铺我倒是知晓的,听说当时在梧州府也是生意独大的一家,卢行歧估计想用金铺的戳印引出知晓卢氏之人,这样能多一道途径去挖掘当年旧事。不过看得出他没抱多大希望,因为梧州府认识卢氏的应该更多,这金子投放到梧州的效用更大,只是恰巧被黄家上手了。”


    基于这块用来诱闫禀玉签订契约的大黄鱼,也是卢行歧一石二鸟的计谋,哦不,可以说是一石三鸟:一契约,二引旧人,三将破世的消息传播出去。总有像牙氏这般先自露马脚的,虽然不知其背后真意,但起码能锁定,他们都在忌惮卢行歧,不希望他查出什么,甚至想让他“死”。


    昨夜得知金铺名字,闫禀玉就上网查过,没有任何信息流传。这种生意独大的金铺,出的金锭应该在当地有流通,到今时也算古金,但市面上却见不到任何棠棣金铺的金锭。不能都被私人买家收藏了,没落到民间吧?


    她问:“你说,那么大一家金铺,是怎么做到消失得无影无踪的?”


    “也许当时被抄家充公了。”冯渐微只想到这个可能。


    闫禀玉不太认同,“现在的拍卖行,和网上的鉴宝直播,别说这种民间金,明清官锭都有,抄家充公所得也不是锁在库房,或分配或赏赐或转为公用消费。这其实就是流通,总感觉棠棣金铺消失得太过彻底。”


    以前因为跟卢氏不相干,所以冯渐微没把这间金铺想得太深,现在经闫禀玉提醒,确实有蹊跷之处。他说:“当地事件变动,或许县志会有记载,得到梧州才能查看。”


    闫禀玉点点头,他们现在不在梧州,短时间也不到那里,所以急不得。


    说话间的功夫,前边道旁可见石屋了,原先紧闭的门敞着,估计荷洪阿婆在里面打扫。


    “闫禀玉。”冯渐微突然喊。


    “啊?”


    这两天在侗寨走动,冯渐微见过不少侗服,边襟胸兜的刺绣图案多样,但没有绣铜鼓纹样的,这个纹样很抽象,所以他印象深。闫禀玉回家后换过三套侗服,每一件刺绣上都有铜鼓纹,他问:“你的侗服都刺铜鼓纹样,是侗族崇鼓吗?”


    闫禀玉低眼看自己衣服,以前没注意,现在细想,她从小到大的侗服都有铜鼓纹,“我们这几个寨子的侗族并不尚鼓,其他地域就不得而知了,我穿的侗服都是滚梦萝给我的,可能是荷洪阿婆做的,她就在那儿,你好奇可以问她。”


    闫禀玉指着石屋内一名持苕帚的老妪。


    石屋无顶,有一独木生长而出,叶稀疏,光亮透洒而下,中央有个石块堆砌的圆形丘墓,顶上真的立着一把半撑的黑伞。这就是萨坛了吧。


    冯渐微视线望去,那老妪穿着纯黑的侗衣侗裤,皮肤麦色,头发花白地裹成单髻,身材较一般老人高大,体型也魁梧,有不怒而威之相。她看着得有个一米七高,一双眼睛正有神地望着这边。


    “阿婆!”闫禀玉招手喊道。


    荷洪阿婆冲她笑笑,视线冷不防扫到冯渐微身上,那眼神疑惑,打量,确认,几种情绪转变,令人琢磨不透。


    人家都盯着你看了,冯渐微硬着头皮笑,“你好,婆婆。”


    荷洪阿婆放下苕帚,迎视几人走进石屋,她没有先跟闫禀玉说话,而是问冯渐微,“你是郁林州冯氏的人?”


    能说出郁林州冯氏,这位阿婆必定是流派中人,冯渐微拱手示意:“晚辈名叫冯渐微。”


    荷洪阿婆单手虚扶,承了他的意,说:“你继任家主时,我在冯氏围垅屋见过你。”


    还真是熟人,冯渐微正了正站姿,回道:“正是在下。”


    “可惜过两年就被废了。”荷洪阿婆一贯话直,一般人吃不消。


    闫禀玉转过头,抿住嘴笑。


    冯渐微的脸被打得好疼,他灰溜溜地用手遮额,挡住尴尬的表情。


    活珠子不高兴了,家主在他心里就是天,他不允许别人编排,即便对面是老人。他上前正要理论,荷洪阿婆又说:


    “不过,冯氏现任家主不及你。”


    活珠子心里舒坦了。


    冯渐微放下手,腰杆儿又挺直了。


    一紧一放的,闫禀玉没忍住,笑出声来。


    荷洪阿婆才看向闫禀玉,目光亲和,“禀玉,你来早了。”


    “不早啊,你都打扫完萨坛了。”闫禀玉指着一片落叶都没有的萨堂说。


    荷洪阿婆摇了摇头,“按你阿妈的意思,你应该要到30岁才来找我。”


    闫禀玉其实对老头的说法不很信,现在从阿婆口中得知,竟然是真的。昨夜为今天思绪繁多,今天真正面对,她其实很平静,“阿婆,你真的知道我阿妈是谁吗?”


    荷洪阿婆说:“知道,我还猜得到你来找我是想了解你阿妈的事,是么?”


    “是的。”闫禀玉点头。


    荷洪阿婆把苕帚往门角一放,爽快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你就都清楚了。”


    “好。”闫禀玉跟着荷洪阿婆回家,在餐桌放下拿来的水果。


    荷洪阿婆把石屋的钥匙给了邻居,包括自己家的钥匙,然后拿了个装被子的大口袋,,一股脑把细软家当收进去。


    闫禀玉看得一头雾水,“阿婆,你是在收行李吗?你要……去哪?”


    要收的东西都摆在一处,直接摞进袋就行,荷洪阿婆动作麻利,“时间到了,谁还在这待,当然是回老宅。”


    “老宅是什么地方?”闫禀玉脑乱了,“那滚梦萝呢?”


    “老宅就是家,她以后也是回老宅。”家底收拾完毕,拉链一拉,荷洪阿婆握住闫禀玉手腕,“禀玉,我们一起回家。”


    闫禀玉搞不懂,挣开她的手,“什么意思,你的家,也是阿妈的家吗?“


    “对,你阿妈长大的家。”


    “那你是我的谁?”


    “是……是……”荷洪阿婆被问住了,含糊了几秒,“你就喊我阿婆,或者跟阿萝一样喊奶也行。”


    含糊其辞,闫禀玉没听到想要的回答,还要问,荷洪阿婆的手又撰上来,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走。


    “冯小子,你来帮老太婆拿一下行李。”荷洪阿婆踢了下地上的大口袋,示意冯渐微快点。


    “哦哦。”冯渐微愣愣地去提行李袋,太重,一下没提动,弯腰猛地使劲才抱起来。


    “对了,你有车吗?”荷洪阿婆又问。


    行李实在重,冯渐微身体吃力,脑子也慢,“啊?……有。”


    “那就送我们一程,有劳了。”荷洪阿婆拉着闫禀玉往外走。


    送哪儿去啊?也没个目的地,冯渐微刚要问。


    前方荷洪阿婆回头,“对了,我姓滚,叫滚荷洪。”


    外面车一般停在寨外停车场,滚荷洪手脚麻利,带着闫禀玉早在停车场等着了。


    冯渐微和活珠子轮流背行李,迟了几分钟到停车场。


    放行李,上车,开出城阳八寨景区,冯渐微还有点反应不过来。滚荷洪坐在后排,这老太风风火火的,手脚矫捷,中气十足,不像个花白头发的老人。她是滚氏的人,那闫禀玉也出自滚氏一族啰。


    滚氏老宅在融江江岸,冯渐微知道,一面开车,一面设置导航。


    从刚才到现在,活珠子还感到新奇,时不时往后看。


    滚荷洪靠座椅里,舒坦地叹气:“唉呀,终于能回家了。”


    闫禀玉看着旁边比平时跳脱的阿婆,至今云里雾里的,很多疑问,不知从何而起。


    滚荷洪倏然侧过头,说:“禀玉,我知道你很疑惑,现在问吧,我尽所能地回答你。”


    闫禀玉从思绪中理了一个最简单的开头,“你姓滚,我阿妈也姓滚吗?”


    “是。”


    “是柳州府擅巫驱蛊的滚氏吗?”


    滚荷洪郑重点头,“是,我和你阿妈同属柳州府滚氏。”


    听到这,冯渐微了然了,怪不得蛊虫惧闫禀玉,原来她真是滚氏血脉。既如此,那以前用来跟踪卢行歧的追息蛊,也不定是他发现的,追息蛊可能是因惧怕闫禀玉而露了行踪。


    其实还有很多不解,但闫禀玉还是直击最后的问题,“我阿妈去哪了?”


    这是柳州之行的目的之一,冯渐微和活珠子皆好奇地竖起耳朵。


    滚荷洪默了默,然后侧过身坐,面向闫禀玉,“我与你一样,二十四年未得她的消息了。”


    二十四年?冯渐微讶异,握方向盘的手一紧,思绪飘远。


    闫禀玉不意外,毕竟她都认为阿妈去世了,而不是失踪,“那……那我阿妈是个怎样的人?”


    这是她混乱的当下,唯一清晰的问题。


    滚荷洪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想了解她,尽管是从别人口中,也好过是一片空白。”


    “那让她自己告诉你。”


    闫禀玉不解地看向滚荷洪,她轻轻一笑,“你都知道滚氏擅巫驱蛊,肯定有办法的,不过要等到回老宅。”


    反正二十几年都过来了,别说等个一时半会,闫禀玉接受,“好。”


    九点多钟,太阳爬出云层,泼洒日光。公路两侧连绵群山,在阳光的照耀下,舒朗明媚。


    滚荷洪辨别车窗外的景物,估摸还得个半小时才能到老宅,她转过脸,身体靠近闫禀玉,“禀玉,现在有空,我跟你多说一些关于滚氏的事,这样你回到老宅也能更快适应。”


    那是阿妈从小长大的家,了解滚氏也是了解她,闫禀玉点头。


    滚荷洪说:“你知道侗民的生命起源在哪吗?”


    “高顺衙安。”闫禀玉答。那是侗族神话故事里极致描绘的桃花源,是他们侗民生息繁衍的起始,也是祭师要送逝者去达的天堂。


    “没错,现在这片生命之地由我们滚氏守护着。”


    “那不是神话故事吗?”


    滚荷洪摇头,“这是确切存在于世的地方,就在滚氏的圣地九十九垴里。”


    从小听的故事,居然是真的,闫禀玉感到不可思议,“现实的高顺衙安是个什么地方?”


    滚荷洪:“我细细跟你讲……”


    “自古就有侗家萨大,客家(汉族)庙大一说,萨是我们侗族的创世始祖女神。天地初始混沌,无日月,无四时,万物不生。萨神觉得世界不该是如此一片死寂,于是开天辟地,得风雨雷火,世界应运而成。天分明暗,四时有令,阳光雨露,世界终于成为生命的土壤,于是动植繁茂,人息生衍。但是天地初劈,一切未形成规律,颠乱之时,灾祸也随之而至,天火干旱洪水,带走我们无数的侗民。萨神心怀悲悯,灾祸违背了她的初衷,于是用倾尽神力为侗民另辟了一块圣地,就是九十九垴的高顺衙安,一直由我们滚氏守护。”


    “这块圣地与世界之初一般,生息和四时未成规律,夏会飘雪,冬有烈阳,平地起河,沟谷干裂,树木触天,藤蔓似桥,虫可巨化,兽亦弱小。是个与现实相悖的空间,虽然季节短瞬转换,花木虫兽生长颠倒,但异常未严重到灭亡人类。所以萨神仍将高顺衙安作为侗民最后的生命之地,保留了下来。”


    侗族没有文字,所以历史多由民歌流传,刺绣纹样的变迁也能作为一部分记实。在侗族民歌中,九十九垴被唱作是侗民迁徙途中择定的宜居地,前有溪流,两面夹山,九十九垴就位于近水的狭长盆地中。因环山有水,便于开地耕耘,粮食丰收,侗民生息得已繁衍,所以后人将这片土地称为极乐天堂,侗语叫高顺衙安。荷洪阿婆所言,跟这个流传的故事完全不同,超乎闫禀玉想象,“这块圣地存在九十九垴,现今还是如此……神奇吗?”


    “是的,以后你就能见到了。”滚荷洪说道,望着闫禀玉的眼神,有长者看小辈的和蔼,还有一些莫名的期望。


    侗族起源故事与汉族神话体系的盘古开天地差不多,因为在想其他的事,冯渐微没怎么听。间隙接收到的信息里,他对高顺衙安的生长颠倒比较好奇。从前只闻九十九垴储存着大量蛊种,想不到里面还有这么一个逃离自然法则的地方。


    活珠子听着听着,没听出闫禀玉母亲是谁的重点,就拿出手机开始打游戏。


    车继续行驶,前方可见澜阔江面。


    更近些,还能观测到三江汇流的浩瀚。


    滚荷洪突然牵过闫禀玉的手,说:“滚氏老宅面朝融江,就坐落在石门岭和九十九垴的狭关,禀玉,再有十分钟你就能到家了。”


    第77章 我同闫禀玉一起入圣地


    滚氏老宅座望融江,背靠狭关,与侗族民歌形容高顺衙安临水夹山的位置几乎一样。传说也是有迹可循,侗族的圣地真存在这里吗?


    闫禀玉带着疑惑站在滚氏老宅前,这是一座与吉昌寨相似的侗寨,寨口门牌楼老旧古朴,吊脚楼层递不绝,得有个几百户,寨子中央鼓楼高高伫立。


    就是周围只有山岭山岗,无其他人家住户。


    寨子路道挺宽,但滚荷洪说寨内不通车,冯渐微看着后备箱那个大口袋,牙关一哆嗦。很重,得有个百来斤,抱费劲,他干脆让活珠子帮忙,把行李扛到自己背上。


    滚荷洪招呼着,“这就是我们滚氏老宅,都往里走吧。”


    老宅就是侗寨,没有寨名,就老宅老宅地叫。不过提起滚氏一族,融江岸的其他居民也都知道在这。


    闫禀玉和活珠子身轻脚快,走在前面,冯渐微要背行李,慢一点。


    滚荷洪看到冯渐微负重到充血的脸,抱歉一笑,“对不住了小伙子,寨里小孩多,东奔西跑的,所以不给车进,怕出意外。就再劳累你一会,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


    不说还好,一说还得十来分钟,冯渐微瞬间感到手脚发软,还得挤出笑容,“没事~婆婆~~”


    踩着青砖道进入寨里,还没来得及打量内部建筑,先听到孩子的笑声。闫禀玉寻声望去,前边道路右侧有一抬高凉亭,小凳摆满,围坐着二十余名学龄前儿童。他们面向一扇墙壁,墙壁中央挖窗摆电视机,正在播放动画片。


    凉亭的一根柱上挂着块牌子,上书电视的播放时间。


    活珠子好玩道:“怎么看电视看出一种放电影的感觉。”


    滚荷洪见他们好奇,便解释:“限制时间,严格玩物,毕竟还要练蛊。”


    闫禀玉点点头,“挺好的,电子产品看多了伤眼睛。


    凉亭外围边上放置有七八张长凳,估计是居民平日消遣闲话的地方,有几位穿着侗服的阿姨从凳上起身,围着一辆卖货自行车在说话。


    “这个针线包多少钱?”


    “这个五毛。”


    “你不要乱卖价哦,现在哪还有五毛的东西?别把才叔的摊子给亏倒闭了。”


    “我说五毛就五毛,挣了算才叔的,亏了我包!我是他侄女,还能坑他不成?”


    活珠子听这声音,很是耳熟,眯起眼睛瞧阿姨们的身影,想透过缝隙看里面的贩子。


    “那我要一个。”


    “我也拿一个。”


    阿姨们见便宜,各要了一个针线包。


    滚荷洪又解释:“这边没什么住户,商贩少之又少,才叔是常来兜售的跑商,寨里人光顾买点小的生活用品。”


    “好,都给你们打包。”


    阿姨们买完转身,看见滚荷洪,皆惊喜地喊:“祭师,你回来了?”


    “是的。”滚荷洪冲她们摆摆手,意思忙去吧。


    阿姨们含笑点头,恰巧电视播放结束,就各自领孩子回家。


    祭师在侗寨的位置,在以前相当于寨老的二把手,专司各项传统活动和调解内部矛盾,是受人敬重的位置。闫禀玉想,怪不得荷洪阿婆在吉昌寨混的开,有能力的人在哪都是人才。


    阿姨们走了,露出空位,活珠子看到兜售商品的人,嗓子一紧:“是祖林成!”


    嗓子紧,发出的声尖,冯渐微吭哧吭哧地扛行李,被吓得一哆嗦,差点摔了。


    “别管祖什么成的,快走吧、我们。”冯渐微出声拉行程,他细皮嫩肉地长大,实在干不了粗活。


    活珠子见状去托起行李,问滚荷洪,“婆婆,我们先去放行李,你给指个路吧。”


    寨子就一条主道,吊脚楼建在两沿,跟守烛壮寨一般,方向好认。


    滚荷洪指了去路。


    有了活珠子的帮助,冯渐微轻松多了,一起去放行李。


    后面又来了两位大叔,在跟祖林成买烟,祖林成收钱的间隙朝闫禀玉抛个媚眼。


    闫禀玉暗自嘀咕,她真是无所不能,这都能混进来。


    因为想事,闫禀玉步调慢了,滚荷洪停下等她。


    闫禀玉提速上去,依旧在打量滚氏老宅。这里有电线电灯,还有电视,不少的现代文明,并不像守烛壮寨那般避世。就是路上不见多少人,虽然挺有生活气息。


    “禀玉。”滚荷洪突然喊。


    “啊?”闫禀玉收回目光。


    滚荷洪兴趣地指着一处,“看到那座吊脚楼了吗?”


    闫禀玉顺着方向看去,就靠近狭关那楼,还离着三四座吊脚楼,位置挺高,所以能看见二层的顶。楼外观都一样的,就是歇山檐下插进许多木梁,杂乱地杵出墙壁,看着像是胡乱起意的行为。


    “檐下为什么插着那么多木梁?也不像是为了撑屋顶,好奇怪。”


    滚荷洪哈哈大笑,“那是你阿妈的住处,那些梁是她捣鼓进去的。”


    第一次听到有关她的事,还如此特别,禀玉更是好奇,“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这人最是恣意任为,行事脱离常规,这是她年轻时候的谈资了。”滚荷洪拉着闫禀玉往那边走,“以前她住的吊脚楼梁木蛀了,三天两头掉虫粉,她没喊工匠换梁,就咋呼呼地扛来许多梁木,登梯上去通通插进屋檐下,再把蛀掉的梁换出来。还理直气壮地说:这下就不烦虫蛀了,蛀一根木梁我抽一根,就算一年蛀一根我的房顶也能稳个十年!明明找工匠就能解决的事,她折腾得,简直一身牛劲使不完。就此之后,这座吊脚楼就被寨子称为挑梁楼。”


    挑梁楼,确实贴切,听阿婆的语气,她们应该很熟悉。闫禀玉问:“你很了解我阿妈吗?”


    滚荷洪说:“算是吧,我们年纪相仿,在以前的关系,就是你们小孩说的好朋友。”


    上吊脚楼二层,门没锁,门闩一拉就推开了,室内格局一厅带一房,是单人间。


    里面很干净,一尘不染,应该经常有人打扫,所以不用锁门。


    屋内摆置简洁,木制家具挺古老,台面那盏琉璃盏台灯,是八十年代出口转内销商品的风格。灯下有个针线筐,各色绣线和布,布上刺绣到一半,针还揿在布面,一丝时间的消逝感都没有。


    就像还会有人坐在桌前,抓起针继续绣完纹样。可现实是,某天有人走出这间房门,就是永别了。


    阿妈的离去,闫禀玉习惯了二十几年,不接受也接受了,她最近才得知,还有另一个层面上的亲人,可是他们为什么从不找她?


    “阿婆,你们为什么不去找我?”


    昨夜下雨,窗台飘进水渍,滚荷洪用袖口去蹭干,听到这句疑问。她转过身,看见闫禀玉站在台前,手指抚摸在针线筐边缘,目光望过来。


    “我去找你了,带着滚梦萝搬去吉昌寨也是因为你。”


    “那怎么不相认?”


    滚荷洪说:“不是有意瞒你,而是这之中很复杂,时间跨度太大,有些部分衔接不上,不如等到时机合适再告诉你。”


    那现在还早了,她二十四岁,还没到三十。闫禀玉低了低眼,“滚梦萝也知道我的身世吗?”


    “她不知。”


    闫禀玉笑笑,“起码她还是我的好朋友。”


    滚荷洪察觉到她的心情,想把空间留给她消化今天接收的信息,“禀玉,今晚你就住这里。我有点事做,晚上再跟你和你的朋友们吃个饭。”


    “好。”


    滚荷洪走了。


    闫禀玉独自在挑梁楼,依旧没有翻动阿妈的物品,她拉开椅子坐下。心想:晚上见,你的朋友们,这句话就耐人寻味了。


    闫禀玉猜测,荷洪阿婆已经知道卢行歧隐昼,她阅历处事在这,身为祭师,在滚氏的地位也不低,怎么会不知道他们一行人掘墓的事。


    或许这次闫禀玉不去找她,她也是要回老宅的,因为在她屋子里的行李,是提前整理过的。至于突然回来做什么,可能得知他们的行踪,为了对付卢行歧。


    闫禀玉不是个被感情左右的人,她会怀疑老头话的真假,当然也会怀疑别人。在荷洪阿婆撰她上车时,她就起疑了,目冢和地宫的噬魂蛊虫,跟滚氏到底有无直接关系?


    只是,怎么每个人都有隐衷,好像就她透明似的。


    ……


    这边冯渐微和活珠子送行李到地方后,遇见两个男人。他们接过行李,自我介绍,一个叫滚于风,一个叫滚于水。


    这是两兄弟,长得不太像,一个黑皮,一个白皮。


    出于礼貌,冯渐微和活珠子也报上家门。


    滚于风滚于水上楼放行李。


    完成任务了,冯渐微他们准备回去找闫禀玉。到青砖路上远眺,哪还有她的身影,人不知道去哪了?


    冯渐微尝试用手机联系,可惜没信号,微信发送标识一直在转圈。奇怪,这地也不很山,怎么突然就没信号了?


    “活珠子,你手机有信号吗?”


    活珠子看了,摇头。


    冯渐微说:“可能是因为后面的蛊山,影响了磁场,我们去找找闫禀玉吧。”


    “你们是在找一起的客人吗?”滚于风下楼了,贴心询问。


    冯渐微:“是的,你知道她在哪吗?”


    滚于风:“她在挑梁楼,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那肯定好呀!冯渐微道谢。


    挑梁楼不远,在楼群里穿梭个五分钟就到了。


    初见挑梁楼,冯渐微他们和闫禀玉的观感一致,“挑梁”,名字真贴合。就是这梁木乱七八糟地杵进檐下,多余,不过看久了还挺有个性。


    “你们的朋友在挑梁楼里。”滚于风再指着旁边一座吊脚楼,“这是客人今晚的居所,你们稍作休息,午餐会有人来送。”


    冯渐微点头致意。


    滚于风就走了。


    知道闫禀玉在哪就行了,冯渐微没打算找她,踏上另一木楼梯,手机突然震动。信号又有了,他拿出手机看,是冯式微发的微信:


    【哥,我不能给你钱。】


    嘿!好大的胆子,冯渐微手指飞快打字,敲出一句威胁意味十足的句子。


    对面又有新消息进来。


    冯式微:【我被父亲抓包了,生死难料。】


    “噗嗤!这个蠢货,这么不小心。”冯渐微笑出声,删除威胁,收好手机。这钱不坑也罢,因为千金难买我高兴。


    怎么又怒又笑的?活珠子奇怪,“家主,你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冯式微出了点事,我挺开心。”冯渐微带着活珠子上楼休息。


    这吊脚楼是个双人间,基本家电都有,干净整洁。冯渐微刚躺床上,又收到一条微信,闫禀玉发的,只有【小心】二字。


    中午滚于风滚于水送来饭菜,滚荷洪没出现。直到晚上老宅举办迎接群宴,她才现身。


    群宴地点设在青砖道上,双桌并排,延伸至很远,坐得下几百上千人,估计得有好几十桌。


    闫禀玉他们位置在远离群众的第一排,和穿着侗族盛装、腰缠一串装蛊竹筒的滚荷洪坐一桌,以及三名滚氏的长老,滚于风滚于水在他们身后恭敬站着。


    看来他们挺注重这次餐宴。


    七人一桌,却留出八个位置,那个空位就在闫禀玉右侧。


    冯渐微也留意到了。


    心知肚明,没必要掩藏,闫禀玉喊:“卢行歧。”


    话音落,阴风旋扫,落在空座上。阴风渐定,现身出一名长衫男子。


    滚荷洪和长老并无意外,纷纷起身朝卢行歧拱手:“门君有礼。”


    “有礼了。”卢行歧身未动,抬袖虚扶。


    滚荷洪放下手,总算是感受到卢氏的傲气,“门君到此有何贵干?”


    “不是你喜为长辈,请闫禀玉归家的吗?我只是随行,实在称不上贵干。”卢行歧道。


    滚荷洪哑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


    一名长老接话,“既然尔等同行,自是一同相迎,询问也是以表重视。”


    卢行歧笑笑,未言语。


    门君总有把气氛搞砸的本事,活珠子坐在左侧,察觉到饭局走向不对。


    闫禀玉在默默夹菜吃饭,好似不关注“战况”。


    明明是认亲戏码,从闫禀玉一句【小心】,就变味了,冯渐微措手不及。这顿饭注定吃不安宁,卢行歧也不是个虚与委蛇的主,不如早做打算。他举起酒杯,见缝插针地敬酒,“婆婆,小辈敬你一杯,感谢招待。”


    冯渐微及时地缓和气氛,滚荷洪给面子地喝完一杯。


    “婆婆,滚氏的蛊虫真厉害,很多年前,滚氏家主送我冯氏的追息蛊还活着呢。”


    滚荷洪轻笑,头顶花簪轻颤,“我们家主喂养的蛊虫,那是自然厉害。”


    “确实,就是随追息蛊一起赠送的那只虫子,蔫蔫的,没几年就死了。”


    用追息蛊与冯氏交换阴土这事,滚荷洪经手过,也知道内情,“那是未培育完全的沉冥蛊,本就是半成品,所以寿短。”


    “哦,是吗?那现在培育完成了吗?”冯渐微就这样开启话题,循循善诱下去。


    滚荷洪:“当然,早就培育完成。”


    冯渐微故作惊讶,“那我在守烛寨遇到的蛊虫还真是沉冥蛊啊!怪不得这么厉害。”


    同样默默吃饭的三位长老,全都抬起目光,揣摩冯渐微是何用意。


    既然知道卢行歧的存在,滚荷洪没理由不认守烛寨的事,“那蛊确是我们家主培育的,多年以前送与牙氏,至于如何用是她牙氏的事。”


    冯渐微再敬一杯酒,自己干了,“原来滚氏到处送人蛊虫,是老传统了,还挺大方,一送好几十只。”


    这个还真能解释,滚荷洪说:“我记得以前家主跟牙天婃打赌输了,才做赌注赠予她,哪存在到处送人?”


    解了一个疑问,冯渐微笑笑,又敬一杯酒。


    沉冥蛊既然是巧合,那目冢呢?卢行歧想着,听到闫禀玉出声。


    “我敬大家一杯。”闫禀玉放下了筷子,举起酒杯,巡一遍桌,也饮尽。


    滚荷洪未动,抬起酒杯,倒是三名长老欠身回敬。


    出于礼数,卢行歧面前也斟了酒,他手抚酒杯,回想今天发生的事:寻亲过于顺利,甚至像被推进度,就这样回到滚荷洪声称的闫禀玉的家。但是这些所谓的亲人,对于闫禀玉的生母,却道不出个所以然。滚氏态度反复,到底是何意思?


    “荷洪阿婆,我回柳州碰到了目冢借灵,差点撞了我乘坐的车。”


    闫禀玉又开口,卢行歧瞥去目光,她要将最后一个问题挑明。


    滚荷洪讶异,“你被目冢袭击?几时的事,这个我真不知。”


    “就在前晚,”闫禀玉凉凉的语气,“那是滚氏的目冢。”


    “目冢是滚氏的蛊没错,但……”滚荷洪皱着眉扭头,看向几位长老,长老们也纷纷摇头。她再问滚于风滚于水,两人确认蛊目正常。


    “禀玉,老宅的蛊类进出有登记,这目冢真与我们无关。”滚荷洪撇清关系。


    闫禀玉本就不纠结这个,她今天跟随滚荷洪到滚氏老宅只有一个目的,“阿婆,如何用巫蛊去了解我阿妈,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她看着滚荷洪,眼神明明白白,好像说我已经猜到你要做什么了,别兜圈子了。这六亲不认的神态,像熟人。


    这是滚荷洪说的,她自然知晓,“你既然与卢氏冯氏为伍,想必对巫蛊有所了解,外称我们滚氏为侗地阴师,觉得巫蛊是见不得人的东西,实则偏颇。那是九十九垴圣地自然生长的力量,是在生存法则和弱肉强食的基因驱使下,而诞生的蛊种。拥有强悍力量的蛊种之间也不会和平相处,互相吞噬,吸纳各自能量,这就是变异,历任滚氏家主培育新蛊虫,也是从这变异的蛊种中而来。而这众多蛊种之中,有一蛊极特别,可识音载忆,名唤传音蛊。”


    原来这是滚氏巫蛊的起源,闫禀玉问:“传音蛊是能识别声音承载记忆的蛊虫吗?”


    “是的。”


    闫禀玉:“可我阿妈失踪二十余年,再加上她的生平,蛊虫能存活数十年之久吗?”


    滚荷洪解释:“传音蛊是继承蛊,它的后代都是重生身体的它,这就是传音蛊的特别所在。就像桂林府班氏的遁前生,班氏身死再降生为婴儿,如换件衣服一般,只是换了张皮,内核还是那个内核,前生在今生传承。只要进入圣山,寻到属于你阿妈的传音蛊,就能获得她储存的记忆,所以我才说,让她亲自告诉你。”


    闫禀玉只是有养蛊人血脉,蛊或许惧她,但她知道自己无法令蛊,“我没有学习过,不会控制蛊虫。”


    滚荷洪不认同这种说法,“滚氏血脉天生携带巫蛊之力,如何不会控蛊?”


    闫禀玉笑了声,“我从小被放养长大,半个滚氏人都算不上,勉强只能算半个野孩子,半个山里人。”


    滚荷洪再度哑然,敛着眼神不知想到什么。


    旁边长老给她斟上一杯酒,两人目光交汇,无声亦有声。


    “还有一种方法可取得传音蛊。”滚荷洪再度看向闫禀玉,“到今时,圣地里的生物生长规律依旧混乱,长期以往,不知何年何月会彻底崩坏。萨神先知,在倾尽神力之后,用神骸化相为一面铜鼓,击之如获神力,可驱使圣地之物,铜鼓就供奉于圣地里的萨坛,萨坛之处,便是真正的高顺衙安,是我们滚氏世世代代的葬骨之地。只要你能到达高顺衙安,从萨坛取得铜鼓,便能号令百蛊,获得传音。”


    主动说滚氏的来历,揭开圣地和高顺衙安的神秘面纱,原来是等在这。闫禀玉不傻,说:“那里面树木通天,藤蔓大过桥,虫子称兽,听着就很危险,我阿妈肯定也不愿看我受伤,荷洪阿婆,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


    闫禀玉软了语气,太过诚恳,变脸之快,以至于滚荷洪认为自己错乱了,真是个能屈能伸的狡猾丫头。她搬出一句未知真假的话,“这是你阿妈的意思。”


    “哦。”闫禀玉的态度又淡下来。


    她还记得老头说过:你母亲是自由的,她也想给你自由,所以她要去做一些事,你的自由是你的选择。禀玉,你的选择还未到。


    真正想给她自由,就不会有选择,而是任她天地。你的选择还未到,就是现在吗?


    闫禀玉沉默之际,冯渐微忽然用手臂碰碰坐旁边的长老,“诶叔,传音蛊真有趣,就像人生传记一样,每个滚氏人都有传音蛊吗?”


    长老是严肃的职位,连带着人也不苟言笑,他对冯渐微打招呼的方式有些不适应,传闻这人是个性格横跳的主,今日得见,倒也符合。


    “是的。”长老慢声回。


    “那圣地里不得有数以万计的传音蛊啊?”


    长老摇头,“传音蛊虽能复生,但圣地里生存法则残忍,它也会被扑杀,记忆无法传承,就会彻底地死掉。”


    也是,蛊和人一般,有强弱之分,那肯定是历任家主的追息蛊厉害,强者生存下来的概率大。滚氏一族实行露天葬,是整个流派公开的秘密,既然无阴息可取,传音蛊就是获得滚氏历任家主记忆的唯一渠道。


    冯渐微当即拍案决定,“那行,我们同闫禀玉一起进入圣地。”


    闫禀玉不懂冯渐微那些弯弯绕绕,向他投去个“你在搞什么”的表情,这是她的事,她都还没做决定。


    活珠子举手赞同,“一起!”


    “阿渺,怎么连你也……”


    “圣地只能一人进入。”滚荷洪打断道。


    冯渐微抗议:“九十九垴那么大,怎么就只能一人进了?欺负人嘛不是,闫禀玉不是你们滚氏血脉吗?怎么还不许人帮忙。”


    滚荷洪不紧不慢地说:“侗民死后灵魂要送往高顺衙安,我们滚氏也如此。圣地运行规律依旧混乱,送骨入高顺衙安往返至少三天,困难不小,我们滚氏就想过,能否改变圣地的混乱环境,去伐物种植,拘虫圈兽,维持生态秩序。但效果微茫,且不说蛊种难对付,在圣地久待后,界内的能量会改变我们的身体,同化掉我们侵入这个世界的特性。我们找寻过许多方法,最后实验出一人出入圣地,不会受影响,再多一人便会触发界内的能量,形成自卫式同化。”


    滚荷洪严肃复述:“所以圣山在同一时间段只能一人进入。”


    闫禀玉脑子活络,凭三言两语就推断出冯渐微他们都知道的事,入圣地只能一人送葬,绝抬不起棺材,更别说造墓室。无封闭环境,无阴息可取,传音蛊是唯一能得历任家主记忆的唯一途径。


    “在里面一个不小心,我会死吗?”她问荷洪阿婆。


    言至此,卢行歧清楚,闫禀玉动了进入圣地的念头。


    滚荷洪模棱两可:“或许。”


    “那换个说法,你希望我成功吗?”


    “当然,禀玉。”


    好吧,那么多年相处,闫禀玉对荷洪阿婆的这点信任还是有的。目前为止滚氏站在哪个立场,她不清楚,但至少滚氏不会插手圣地,单纯只是面对界内恶劣的环境,和奇异的蛊种,她算有点信心。毕竟她是纯“野生”人,野外生存能力保底在这。


    既然圣地是为侗民所辟留,那萨神便不会让她的子民死于她神力所庇佑下的高顺衙安。


    “我去。”闫禀玉轻声做决定。


    “不是,你真不要命了?”冯渐微急起来,“那什么地方,脱离自然法则,不定是虎穴狼巢,这不纯送人头吗?”


    “我同闫禀玉一起入圣地。”


    卢行歧一出声,冯渐微静了,迷惑地望望他,望望闫禀玉。


    几位长老齐声讨伐:“圣地只能允许一人出入!”


    卢行歧笑:“我为鬼,非人。”


    冯渐微心底爆鸣:我丢!!


    第78章 (加字) 寄心蛊


    绝了!这说法,鬼不是人,闫禀玉入圣地还是算一人!


    冯渐微激动地抬屁股,想要拍桌认同,但猛地想起什么,闭了嘴坐下。他脑子飞速运转,开始怀疑滚氏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非要闫禀玉进圣地找传音蛊,而不是直接给她。


    “不可,这不符合规矩!”


    “不要去挑战圣地的规则!”


    “别拿圣地冒险!”


    长老们守旧,不同意。


    滚荷洪安抚下他们的抗拒,没下定论,而是对卢行歧说:“九十九垴圣地有悖于现实世界,里面的阳光不煞阴,鬼物能自如在白日行走,但同时,阴力也无法使用。圣地巫蛊之力横行,不乏噬魂的蛊虫,一入界内如白身,门君,你还要进去吗?”


    不得罪长老,将利弊讲明,让他自行决定。挺公平的处理方式,但他能感觉得到,滚荷洪在偏向闫禀玉。至于这个偏向,是为了方便在圣地“埋伏”他,还是真心为闫禀玉,就不得而知了。


    卢行歧审视地看着滚荷洪,“如若我仍坚持,滚氏能让我进入圣地吗?”


    滚荷洪顶住长老们压迫的目光,说:“理论上可行。”


    滚荷洪一言,长老们急得浑身用力,餐桌都给摇晃了。


    “你别太过了,虽然现在家主之位悬空,祭师最大,但也不能视圣地为儿戏。未经商榷,你一人无权决定。”一位长老起身斥道。


    滚荷洪也站起身,腰间竹筒串响,细听还有爪子爬挠的动静,“家主离开前就将滚氏的决策权交予我,我怎么无权决定?”


    滚成怒不择言:“她都消失多少年了,无影无踪,还算什么家主!”


    滚荷洪猛一拍桌,“滚成,我再讲一遍,家主之位仍属滚衣荣,她不发话,就没有任何人能取而代之。”


    滚荷洪久不居老宅,远程指挥惯了,还跟年轻时那般气焰勃然。滚衣荣已经失踪二十余年,要不是她坚持,家主之位早就易主,滚成看不惯她很久了。


    “什么叫无人取代,那你为何又开圣地,不是自相矛盾吗?”滚成言有别意。


    滚荷洪冷睇他一眼,竹筒的蛊虫感知到主人变化,蠢蠢欲动,“你明明知道,我为何开圣地。”


    不单滚成知道,其余两位长老也知道,开圣地的行为也是几人协商过的。他用眼神示意其他两位长老声援,明明他们也反对,却畏首畏尾,不敢站出来抗拒。


    滚衣荣是伺蛊的好手,滚荷洪手掌她留下的蛊虫,这两个老家伙忌惮着。


    滚成一拍桌子,气憋心里,作罢了。一个没有异能的小丫头,光靠滚氏血脉是走不到高顺衙安的,且再等等,只要滚荷洪此次失败,就能卸掉她的决策权,便不能再驱使他们。


    饭桌上,滚氏内部出现矛盾。


    冯渐微以为进圣地一事,滚氏有阴谋,可这现场开撕的状态,又让人疑惑。


    滚荷洪在吉昌寨是和蔼阿婆形象,闫禀玉少见她冷脸,现在发起脾气,压迫感十足,果真是大家族的二把手。


    这些人都忙着说话,剩了好多好吃的,活珠子还在夹菜,余光一转,有个熟悉的身影挪近,转瞬到眼前。


    “你……”他眼看祖林成挤到闫禀玉身旁,挨着桌沿,微微探身冲滚荷洪笑。


    “祭师阿婆,妖可以进圣地吗?”


    祖林成出现突然,突然坦白自己妖的身份,滚荷洪愣了下,没回话。


    闫禀玉扯祖林成衣角,小声讲:“这是滚氏的餐宴,你怎么混进来的?”


    祖林成侧过头,笑脸以对,“我活了几百年,最擅长跟人打交道,混顿饭吃还不简单。”


    闫禀玉:“你要进圣地做什么?”


    祖林成眼珠子一转,又是一条坏主意,“闫禀玉,我陪你吧,鬼进圣地阴力都用不了,跟废物一般。可我不同,我妖幻能力可以与圣地的生物一较高下……”


    还没推销完,背后有只手卸住她胳膊,猛力一抡一甩,将她整个人扔了出去!


    道旁就是吊脚楼,这一扔,眼看要贴上墙,祖林成半空一个跃身,伸腿蹬向墙壁,屈膝再一借力,疾扑向卢行歧这个罪魁祸首!


    “公平竞争,你居然不讲武德来阴的!”


    闫禀玉见形势不对,早踢开了自己椅子,同时提醒:“阿渺撤!”


    “哦!”看祖林成旱地拔葱的势头,这桌饭菜不保,活珠子眼疾手快地端走一碟炸油果。


    卢行歧一直背对着祖林成的攻势,待她以为势在必得时,这鬼一个闪身不见了,她冲过空椅子直撞餐桌。


    “你阴我!”


    “乒呤乓啷!”


    餐桌倒了,祖林成落了一身的菜和汤汁,刚好摔到滚荷洪跟前。她稍整理仪态,脸皮奇厚地笑道:“祭师阿婆,妖能进圣地吗?”


    依旧执着。


    滚于风护在滚荷洪身前,皱着眉,埋汰地看狼狈的祖林成。


    滚荷洪叹气,这头不点,还有得闹。妖当然能进圣地,只是未知妖体有什么反应而已。


    “可以。”


    “好了,闫禀玉,你选谁?”祖林成转过头,笑问。


    卢行歧现身到闫禀玉面前,挡住祖林成狗腿的笑脸,看着她,一样问:“你选谁?”


    这场面,瞬间从悬疑阴谋变为奇怪的火葬场,冯渐微猛翻白眼,真是乱套了。


    老实说,闫禀玉没想让谁陪着进圣地,这是她的家事,然后顺带推一下契约的进度。滚氏的立场未知,卢行歧也不适合进入一个于他而言弱势的地方。


    卢行歧比较近,她一步过去,附在他耳边小声说服:“你该不会是听到高顺衙安的葬骨,才要进圣地吧?那里没有阴息可取。”


    他配合地倾腰,微微侧过脸,“我知道,滚氏葬骨是露天葬,无阴息可取。”


    “那你为什么要去危险的地方?”闫禀玉尚且算滚氏血脉,荷洪阿婆不至于会对她下狠手,她独自入圣地只是面对内部环境和不明生物。但卢行歧不同,他几乎是其他流派默认的敌人,难保有心人不会浑水摸鱼。至今她还不太清楚,找传音蛊是不是一个圈套,但看滚氏内部互搏的状态,又不太像,所以怀疑。


    “那里面,真的很危险诶。”她重点强调’危险‘二字,现场人多,不好说太白。


    卢行歧没有回答,反倒说:“危险不正好,我死了斩缘,你不就自由了吗?”


    他眉尾微微挑起,用那种意趣的眼神看着她,意思是,危险不正合你意吗?那意趣里,也透露出一丝忘我的自信。


    他们距离很近,闫禀玉抬眼就是卢行歧的脸,他的言辞,和这张玉面,真的一点都不严谨。她想问他你确定吗?但最后没问,他心机深到不做任何一步无用功,连最初的金子都能做文章,她能看出的东西,他自然也能看出。


    “我选……”


    闫禀玉伸出手指,众人目光汇集,犹自猜测。


    “……他!”


    最后直指卢行歧,还是全了他的意愿。


    祖林成是无关之人,闫禀玉不会选她,这是卢行歧早就料定的。挑起的眉尾飞扬,他转首冲祖林成挑衅一笑。


    祖林成身子一软,半趴到地上,哭腔颤抖:“闫禀玉,你好狠的心。”


    出于礼貌,活珠子去搀扶祖林成,好心劝道:“姐姐,你别老看古早电影,现代剧的台词不吃‘虐’这套了。”


    祖林成也就装个样子,妖生无趣,需来点跌宕起伏。不过她很好奇,明明自己妖的身份占优势,为什么闫禀玉会选在圣地没有阴力加持的卢行歧。


    “闫禀玉,你为什么选他?”


    闫禀玉说:“因为他比较厉害。”


    进了圣地还不一定呢,厉害个屁!祖林成嗤之以鼻。


    只有卢行歧知道,这句话的语境出自车马关那晚。


    终于消停了,滚荷洪让侗寨的一个阿姨带祖林成去换衣服,并让滚于水跟着,迎送客人。


    圣地开启必然,几位长老再抗拒也无济于事,默认滚荷洪的决策,退场去整理被溅了菜汁的仪表。


    既然决定进圣地,闫禀玉开始计划,去跟滚荷洪确定进入时间,以及申请了解九十九垴里蛊种的类目和信息。


    时间确定为明日一早,至于蛊种信息,滚荷洪将此事交给管理蛊目的滚于风。


    滚于风说:“闫小姐,九十九垴里的蛊种类目都收编在册,我要去一趟议事楼取,过片刻才能给你送过去。”


    还有册子,那肯定记录详细,得好好看,知己知彼。闫禀玉点头,“那就有劳了。”


    这边桌椅狼藉一片,后面餐宴也没敞开吃,已经在收碗碟摞桌椅。


    一天搞这么多事,乏了,闫禀玉跟抱着油果吃的活珠子结伴回去休息。


    卢行歧截住滚荷洪,在与她说着什么。


    冯渐微没走,在等卢行歧,他跟滚荷洪不知讲什么,脸都挺冷,没表情。不过没表情才正常,毕竟立场……暂时对立。


    等了四五分钟,谈话结束,卢行歧往挑梁楼那边去,冯渐微追上去,与他一起。


    离开青砖道,进入楼群,周围无人。夜露凉风,山里温差大,冯渐微将手揣裤兜,弯耸肩背,“诶卢行歧,你最好别进九十九垴。”


    卢行歧没有瞬息移形,步履沉稳,“为何?”


    冯渐微说:“我在车上听到闫禀玉讲她阿妈失踪了二十四年,跟滚氏家主失踪年份一样,她可能是滚衣荣的女儿。她进圣地安全应该不用操心,我感觉寻传音蛊这事,像在诱捕你。”


    “我知道了。”


    “就这样?”


    卢行歧蓦然停步,侧眸看冯渐微,“你可知那面铜鼓击响,意味着什么?”


    “不是意味获得传音蛊吗?”


    卢行歧摇头。


    冯渐微追问:“那还有什么含义?”


    他缓缓道:“待闫禀玉击鼓山巅,你便知道了。”


    在冯渐微的视线里,卢行歧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过于兴奋,导致嘴角的笑十分邪气。


    神神秘秘的,冯渐微说:“你就确定鼓能击响?”


    卢行歧不回了,也许懒得搭理他,遁做黑雾飘走。


    滚于风隔了半小时到挑梁楼,闫禀玉发微信召集人。


    客厅有张小圆桌,四把椅子,刚好够坐他们三人一鬼。


    滚于风站着,把蛊种册放在桌面,“册目不是新编的,距离现在有三十年了,蛊种存在变异,所以只能做参考。”


    册子很厚,得有三四百开,闫禀玉随便翻了两页,上面描写了各蛊种的栖息地和外观,以及中蛊后症状,无克制方法。毕竟以巫蛊扬名,底蕴不能露外,能理解。


    放下蛊种册子,闫禀玉跟滚于风说:“这份资料可以暂借我吗?”


    “可以。”


    闫禀玉又说:“册子太厚,我明天要进圣地,一晚上估计翻不完,你可以先跟我说说,哪些蛊种比较危险吗?”


    滚于风细数道来:“多数蛊种遵循生物基因,再变化,作用以及危险行为不会太脱离,不主动招惹一般没事。少部分成了精,一年一相,智多似妖,无法预测。”


    冯渐微好奇:“少部分是哪些蛊种?”


    滚于风:“藏象,春风蛊、迷心音,皆有智力,变幻莫测,较难对付。”


    闫禀玉问:“那哪个蛊最厉害?”


    滚于风却道出另一个名字:“寄心蛊。”


    第79章 入圣地


    “寄心蛊?”闫禀玉顾名思义地猜测这可能是操控人心的蛊,可目冢也一样有操控作用,这都在蛊种里排不上名,这寄心蛊到底有什么厉害,能排之最?


    冯渐微却是有所耳闻,“传言寄心蛊是死士蛊,一旦栖心,无法拔除,唯宿主身死才落。不单可以控制宿主行为,还能篡改记忆和扭曲感情,使其完全变节,跟夺舍似的,魂也换了。“


    活珠子说:“中这蛊不就跟得绝症一样,治不了,还可能被当成发疯?”


    这只是寄心蛊的其一异能,滚于风还要补充,就听有人说“不止”。


    几人看向发声者。


    卢行歧完整冯渐微的言论,“寄心蛊得名寄心,并不单指变心改秉性,更确切说,此‘心’并不单论人类,是任何有心的生物皆可寄生。寄心蛊是有完整意识的蛊,能言善诱,跟宝器一般择主,非轻易不寄生,养蛊人也无法对其驱役,是以被称为万蛊之王。不过也有短处,便是无心者无可寄。”


    冯渐微一咂摸,“那你有天然优势。”


    毕竟鬼无心,无可寄嘛。


    “卢先生说得没错!”滚于风向卢行歧投去认同的眼神,“寄心蛊是九十九垴里的万蛊王,一经现世从未变异过,因其强大的蛊能,任何蛊种对它避之不及,更遑论实行吞噬。非轻易不寄生,因为它是圣地里唯一的上古蛊种,生性倨傲。”


    上古蛊种的话,闫禀玉问:“那得存在多久了?”


    滚于风说:“几乎与圣地同寿。”


    可真是老祖宗了,闫禀玉抓过蛊种册,巡视目录,找到寄生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那上面所书集合了冯渐微卢行歧和滚于风的说法,中蛊后会有一段潜伏期,视寄心蛊的心情而定爆发,这时可从眼瞳判定,中蛊者眼眸会若隐若现出蓝色。还画出了寄心蛊的形象,那是一只拇指大的白皮虫子,背有四扇黑色泛荧蓝的翅膀,四肢胖乎起圈,腹部鼓鼓的,头圆有五官,肖似婴孩。


    这个形象其实不恐怖,就是跟寄心蛊的厉害联想到一起,有种诡异的反差。


    滚于风见闫禀玉在看寄心蛊图画,解释来历,“寄生蛊天性莫测,行踪诡秘,这是自圣地降生以来,第一次完整地捕捉到它的形象,以前都靠口耳相传。”


    “那这撰书的人真有本事。”闫禀玉翻到书面,看到编撰人的名字:滚衣荣。修撰于一九九四年,不远,三十年前的事。


    滚于风再道:“我之所以没有将它视为危险蛊种告知你们,是因我们滚氏千百年来只得见五次,也难取寄心蛊一二。祭师也应该跟你说过,圣地界内能量的反应期只有三天,三天一过,不管能不能获取传音蛊,都要及时出界。短短时间,运气不好,根本碰不到寄心蛊。”


    对滚氏来说,得见蛊王是幸运,但对闫禀玉不是,以她那点体力和小聪明,绝敌不过蛊王。为以防万一,她问:“书上没写,那寄心蛊一般栖息在哪?”


    滚于风:“没写是因为不确定,但滚氏最近一次见到寄心蛊,是在三十二年前,萨坛附近。”


    “那假如真遇到了呢?它是如何寄心的?滚氏血脉有用吗?”


    “圣地巫蛊之力无所不在,这些力量形如游丝,随风随雨散在空气中,寄心蛊便是顺着游丝而寄生的。原始蛊未经滚氏培育,不惧其血脉。”


    按滚于风的说法,寄心蛊的寄心方式如天罗地网,人怎么可能不呼吸,不触风雨呢?闫禀玉不死心地问:“那遇到寄心蛊就只能祈祷它对自己没兴趣吗?还有其他脱身方法吗?”


    “就因寄生蛊无法驱役,拔除不得,滚氏轻易不用,所以没实践出脱身方法。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对抗,萨神创造的圣地孕育而出的生物,唯有附注萨神神力的铜鼓能号令。”滚于风道。


    闫禀玉了解了,“那跟我们进圣地的最终目的重合,只要找到高顺衙安击响铜鼓,便能得传音蛊和保障自身安全。”


    滚于风点头。


    还有藏象,春风蛊,迷心音没了解,闫禀玉还要问,外面有人喊“哥”,滚于风说是自家弟弟找,要出去一下,人就走了。


    等待时候,闫禀玉再翻起蛊种册,几百开的页数,一时找不出来想要查看的资料,越翻眉头越紧。


    “你在找什么?”旁边卢行歧询问。


    闫禀玉回:“找藏象,迷心音,春风蛊。”


    卢行歧说:“这册子我生前阅读过,这几种蛊可以略微讲解一二。”


    翻书动作停住,闫禀玉抬起目光,认认真真的态度,“那好,你讲,我听。”


    “藏象一蛊有智,但不多,好恶作剧,最喜吞景和改道。旅人行路遇之,花非花,木非木,踏道却踩河,吞掉一切眼中景,使人困囿原地。改道譬如鬼打墙,使人错路,永远迷途。藏象周身透明,隐藏难见,唯飞动可窥端倪,所过之处似枯叶落水,涟漪阵阵。”


    “春风蛊真身为人形,喜鬓边簪花,貌美若妖孽,嗜色,可幻男幻女,男女共赏。此蛊体能强,擅打斗,只是更好求色,见者便愿共赴巫山。滚氏曾借由春风蛊勃发的情欲,提炼制作成秘药,帮助许多夫妇生育后代。”


    男女共赏,秘药啥的,听到这些冯渐微耳根一红,转眼见活珠子那求知若渴的表情,掩饰地将蛊种册拿到他手上,“小孩子别听,看书得了。”


    活珠子哦了声,被转移注意力。


    再看闫禀玉和卢行歧这两位,目光对望,流露出交换知识的清澈。哇,真是清心净欲。


    冯渐微不自在的行为吸引了卢行歧的注意,后知后觉自己言多,也顿了顿声。


    闫禀玉用手晃他低垂的眼神,催促道:“接着说呀。”


    卢行歧转回眼神,接着道:“迷心音无真形,仅为一段音韵,靡靡之音入耳,便已中蛊,防不胜防。此蛊迷心诱情,善识人欲,以欲望惑人心,百不虚发,唯心性坚定可对抗。”


    百不虚发,只是对抗,那还是无解,闫禀玉信心又被打击,扶额苦恼。圣地里的蛊攻身又攻心,简直难搞!


    滚于风回来了,双手横捧一把短刀,听了后半段。他说:“春风蛊制作的药我们滚氏还有,确实帮助寨里生了不少孩子。我这边补充一句,迷心音不单会迷心,还可让无心无情之人,有心有情。”


    无心变有心,这就很玄幻了,冯渐微疑惑:“没有心,怎么能凭空生出心?”


    滚于风笑道:“只是比喻情境,无心之人心不动才无情,心动不就有心有情?”


    原来如此,冯渐微点点头。


    滚于风怎么中途拿了把刀回来?那刀不过臂长,木柄木鞘,色沉厚。木柄扁圆,利于紧攥,鞘身有错金纹路,上段扣一金环,应该是作佩带之用。闫禀玉奇怪着,发现卢行歧也在盯着刀看,眼中欣喜,如见旧友。


    滚于风走过来,双手呈刀,“卢先生,这是你旧时放在滚氏的饮霜刀,保管至今,终于物归原主。”


    卢行歧起身出座,双手接过,上举刀,向门外黑夜深深地鞠了一躬,“谢滚氏保管之谊。”


    这一礼,也是谢滚氏先人。


    原来卢行歧去柳州取的物就是这把刀,跟滚荷洪说话也是为了这个吧,他们都做好准备了,冯渐微没什么好讲反对的,只能支持。


    蛊种了解完毕,滚于风也要走了,他知无不尽,闫禀玉很感谢,起来送他出门。


    这边也没冯渐微什么事,他跟卢行歧说过声,带着活珠子回隔壁木楼。


    出门时手机响了,冯渐微没看来电显示,直接接通了,在听到对方声音,好片刻没吭气。


    下楼梯,上楼梯,回二层客房,冯渐微才喊出一声:“父亲。”


    餐宴彻底结束,整个老宅陷入夜的寂静中。


    挑梁楼也安安静静地,闫禀玉回到房间,看到卢行歧拔刀出鞘,在反复观看刀身,错金刀鞘就搁在桌面,与蛊种册同置一处。


    闫禀玉走过去坐下,手翻册目,随口说:“旧物如老友,看的出来,你是真喜欢这把刀,爱不释手的。”


    视线里忽然伸进一把刀,刀身纹路错综繁复,刀刃锃亮反光。闫禀玉抬起头,看站着的卢行歧,“你干嘛?”


    “这是陨铁锻制的刀,自我开蒙学术法时就常伴在侧。因为阿爹严厉,督促我寅时便要醒身练术法,梧州府冬时无雪,只有冷霜,这刀陪我早起饮冷霜,所以唤名饮霜刀。”他提及过去,头回用轻快的语气,就好像这把饮霜刀带他回到过去,少年意气风发之时。


    怪不得刀身有自带的纹路,原来是陨铁锻成的,就是他再高兴,也不好拿刀刃对着她吧。闫禀玉没有出言扫兴,而是移开椅子坐远些。


    “饮霜刀在同治三年夏旬,被同馨不小心损坏,刀尖断掉一块,当时我闻柳州府有能人巧匠,托之锻制,送去修复。后家中出事,饮霜刀便一直流落此处。”


    卢行歧说着,刀又近了些。


    闫禀玉眉头微皱,张口要说什么。


    “这刀送你,闫禀玉。”


    闫禀玉愕然,呆望住卢行歧。心境沉浸,他的眼神清澈许多,涌动着少年人的心气,不似平日深沉。


    “这不是你的旧物吗?再得见,你很欢喜。”


    “果然是巧匠,饮霜刀修复得极好,你拿着罢。”


    简直各说各话。


    闫禀玉立起蛊种册,轻轻推开饮霜刀,“这个我不能要,进圣地无法使阴力,你留着防身吧。”


    “让你拿着便拿着!”卢行歧一手按下册子,一手转刀入鞘,将饮霜刀放入闫禀玉手心。


    此时也是变得无理取闹。


    闫禀玉问:“为什么给我?”


    卢行歧撩起长衫坐下,眼睛灿亮,“你不是诉我有罪?就当我赔罪了。”


    “一百多年过去,物是人非,这件旧物还完好,见证了你存在的痕迹,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赔罪什么的,不至于。”闫禀玉仍旧坚持。


    “你记得我,也是我存在过的痕迹。”卢行歧伸手去撰握闫禀玉的手,使之握刀更紧,“我手生了,你恰好会使刀,更适合你。”


    说完,很快松手。


    刀身轻巧,足够锋利,确实比闫禀玉在五金店买的二三十块钱的好,她没再推让,“那……谢谢啦。”


    ——


    议事楼灯火通明。


    滚于风滚于水两兄弟守在楼下,楼内几位长老和祭师互相驳斥的声音传出。


    滚徐是长老之中资历最老的,人年纪大了,脾气思想如流水将竭,缓缓流矣,就会变得回避冲突。他回去之后久思,还是觉得该和滚荷洪再谈一次。


    于是滚成滚朋也到了场,和滚荷洪约在议事楼,长桌横半,坐位对峙。


    “在家主失踪之后,在滚氏最动乱之时,我们不知你为何会突然离开,又为何多年以后突然带个女娃回来,声称她是滚氏重要的血脉。你跟家主是不是有什么密谋,我们长老不配知道吗?”滚徐心切问道。


    这次开圣地,不单长老抗议,族民也如此,担忧破坏圣地规则,而被降下惩罚。之前给出的解释长老不信,滚荷洪还是那句话,“等禀玉从圣地出来,我会将我这些年做的事都告诉你们。”


    “五年了,你知道我们滚氏存了多少具尸骨了吗?整整十三具!开圣地需要家主之血,滚衣荣留下的血不多了,待血真正用完,此后圣地再无开启机会,侗民的高顺衙安也将不复存在。”滚成质问道,“又浪费一次开圣地的机会,存骨再葬一事族民多有抱怨,对下我们还能瞒多久?”


    滚朋也说:“存尸骨是为了省血,但这并非长远之计,当下最需要做的是推选下一任家主。”


    又是如此,这些人过得太舒坦了,不知道他人为这种平静日子付出了多大的苦痛。滚荷洪想到这里,每每愤恨不平,“你们别忘了,是谁在百年后重新修编蛊种册?是谁独身数次进入圣地,收录蛊种?是谁为滚氏呕心沥血,到四五十岁都未婚配?她培育了那么多厉害的蛊毒,免我们被欺,她留下那多血才失踪,就为了圣地能正常开启。我告诉你们,家主从来都对得起滚氏,即便多年不归,也轮不到你们来编排她!”


    “这不是编排,”滚徐说,“既然家主失踪前做了这么多事,是有预感的,她就该把家主一事交接好,免得我们在此争论,不顾圣地。”


    滚荷洪冷笑,“别说得大义凛然,世人多是‘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之辈,你们不是害怕圣地出差错,而是害怕自己多年的筹谋落空,害怕萨神的铜鼓再次击响。”


    滚成拍桌怒目:“圣地一行,不得蛊种命门,你怎知她就能击鼓?”


    滚荷洪不知,滚衣荣也不知,甚至不信,所以才有的今时选择。


    但滚荷洪选择信,“纵然卢氏才能通天,但没有闫禀玉协助,他就能连挑两大流派?”


    滚朋:“话虽如此,或许闫禀玉有能,但七大流派连枝同气,我们现在理应做的是伏击卢行歧,圣地就是最好的时机。”


    滚荷洪呛声:“那按你们的意思,连闫禀玉这个‘助纣为虐’者也要一同伏击吗?”


    他们没吭声,见圣地开启必然,果然另生主意。


    “滚氏无墓,无阴息可取,卢行歧在我们身上打不了主意,滚氏旁观即可。还有去他么的狗屁连枝同气,卢氏不属八大流派吗,现今遭何对待?当年滚氏掌家一脉几乎灭绝,其他派虽无落井下石,但也素手旁观,所以这情谊有无,几位长老分辨不清吗?”滚荷洪真想拿木鱼敲这些缺德的老秃驴脑袋!


    她最后留下一句:“上赶着的不值钱!”


    人就离开议事楼。


    次日五点,天际露白,太阳未出。


    闫禀玉和卢行歧走去九十九垴。


    过狭关,到山底,滚荷洪和长老已经在等候。


    九十九垴在传说里是一层又一层的山岗,但在外面看着,只有高山的轮廓,被朦胧的模糊的什么,包裹住。


    滚荷洪猜到闫禀玉的疑惑,主动解释:“圣地有结界,才会有界内界外之分,不然巫蛊之力流出会殃及四周。”


    闫禀玉点头,回望来路。


    滚氏老宅伏踞在狭关口,真像守卫着九十九垴圣地。


    “我要开始了。”滚荷洪将一杯红色液体倒入大地,口中念神秘的古侗语。


    滚于风不知几时赶了过来,递给闫禀玉一张九十九垴的地形图,和一个机械计时器,再次嘱咐:“闫小姐,圣地能量诡谲,手机可能会失灵,需要依靠计时器判断时辰。请一定记住,无论能否到达高顺衙安,三日后一定要出界。”


    “我知道了。”闫禀玉收好地图和开始跳数的计时器,跟滚于风道谢。


    咒语念完,地面蒸发出雾气,腾腾升起,形成一道水帘一般的镜像——这便是圣地入口。


    滚荷洪转身向闫禀玉,不经意撞见卢行歧的目光。


    昨夜卢行歧请归饮霜刀,滚荷洪答应了,让返回的滚于水去取刀。


    闻他破世以来的事迹,这位卢氏门君确实是位狠角色,但一入圣地如白身,能敌过成了精的蛊种吗?滚荷洪不免担忧,问:“你们能到达高顺衙安,找到铜鼓吗?”


    他当时说:“我为人时就恃傲,平日说话外人不乐听,现在不论我,单提闫禀玉吧。我赌她,定能击鼓山巅。”


    九十九垴山底,滚荷洪放下沙漏计时,沉心静气喊道:“禀玉,去吧。”


    闫禀玉和卢行歧并步入圣地。


    闫禀玉倏而转头问:“找到属于阿妈的传音蛊,要唤名吧?”


    在她身体即将没进界门时,滚荷洪说:“禀玉,你阿妈叫滚衣荣。”


    老宅的吊脚楼下,有老人起早做饭,炊烟伴随着清晨第一缕阳光袅袅而升,他远眺九十九垴,忽而想起什么,说:


    “那面铜鼓,已经几十年未击响了。”


    第80章 别怕连累,千万别松手!


    闫禀玉和卢行歧进入圣地后,冯渐微带着活珠子开车离开滚氏老宅。


    昨夜老头打来电话,让冯渐微去南宁参加一年一度的七大流派聚会。


    依旧命令的语气,就如两年前废除冯渐微家主之位,不给他查明鬼门关冤枉之事,迫不及待地将他赶出冯氏。


    冯渐微当即问:“我以什么身份去参加?”


    冯守慈:“你是我儿子,还需要什么身份,参加完聚会就跟我回家。”


    两年不联系,老头还那样,吵过架喊你回来,以为这样嫌隙就过去了。冯渐微清楚,要不是冯式微干那破事,他还想不起另外一个儿子。


    估计回玉林也是给冯式微擦屁股,冯渐微拒绝:“我不去参加,那也不是我的家,那是你们的家。”


    冯守慈大怒:“怎么,跟卢氏称兄道弟了,就六亲不认了?”


    手机那头嗓门大,冯渐微转开耳朵,心想这才是老头这次联系他的目的吧。


    老头是个自私货,一直稳抓冯氏,传位给冯渐微只是因为阿公的遗言。在他被陷害后,让冯式微接任家主,但私下决策的还是老头,相当于冯氏还是抓在其手中。


    老头可不会关心他的私生活,何况他已经淡出冯氏,老头该不会想从他身上套取卢行歧的消息吧?想干嘛?怕祖坟被开?不至于啊,真要查到冯氏,那得排到后面了,毕竟实力在这。


    旁边活珠子在开风扇,小声嘟囔:“七月底了,还是有点热。”


    冯渐微如梦初醒,往年七大流派聚会是在九月,现在提前了一个月,肯定是有重要事一起商议。不管老头想什么,他还真得去一趟。


    于是答应:“我去,明天中午到。”


    挂过电话,冯渐微发微信给闫禀玉:【明天我和活珠子去南宁一趟,你们进圣地要三日才出界,那就三日后约地点集合。】


    半小时后,闫禀玉回:【好。】


    后备箱里,活珠子抬身抱住后排椅背,说:“家主,我检查过了,昨夜三火姐要车钥匙,拿走了自热米饭、保温毯、攀登绳和便携气罐。”


    冯渐微在开车,看眼后视镜,“圣地气温地势多变,这几样都是必需品,没拿多,省体力。那里面听说有野果,但不吃饭没劲,闫禀玉一看就是野外生存经验足的。”


    活珠子翻身过椅背,坐进座椅里,“你说,他们能成功吗?”


    冯渐微回:“那里面环境我判断不了,我只知道卢行歧从不做无用功,应该是有胜算的。”


    “那就好,希望他们得胜归来。”活珠子在位置窝了个舒服的姿势,补觉去了。


    ——


    过了界门,闫禀玉先按计时器,然后抬眼,晨晓薄雾下,先见通天的树冠,一顶顶蘑菇云般漫布,枝茂张扬,几乎掩盖住如浪起伏的的九十九垴,树冠下有藤蔓缠绕,连接着一截又一截的树枝,如无数座吊桥悬在半空,混乱无序。


    地面灌木则生长如树,密密缕缕地侵占满山岗,遥望无空隙,根本不见路。而山岗的最高处,有一瀑布似银河落天,泻流而下,涛声哗然。


    闫禀玉曾经看过哀牢山的航拍,树密山险不及眼前圣地,不知道里面隐藏着多少危险。目前还没见到任何蛊种,估计是他们在山脚的缘故。


    屏幕从零开始跳数,她将计时器揣进背包右侧兜,然后手伸向左侧兜,想拿地图。不太顺手,抓了两下没抓到,然后地图直接塞她手里了。


    是卢行歧帮忙,闫禀玉说:“谢谢。”


    她展开地图,看到纸上手绘的山岗,以及蜿蜒起伏的登山路线。再次抬头对比线路坐标,真的都被植物的生长侵占了,也由此可知,滚氏挺久未进圣地,所以山路趋向原始化。


    路线虽曲径,但没绕弯,看得出是最省时的。山顶最高处位置还标注了“高顺衙安”,这是他们这程的目的地。


    闫禀玉看完后,将地图递给卢行歧,“你也探探路线,好有心理准备。”


    卢行歧接过手,直接卷起塞背包侧兜,“你看时,我已看过。”


    倒是挺有效率,闫禀玉拉扯背包带,说:“那我们……”


    肩膀忽松,背包落下,闫禀玉回头,愣愣地看着卢行歧将背包挎上自己肩膀。现代包与他,挺不搭的。


    “包挺重的,你没有阴力了,看着也不壮实,能背得了吗?”


    卢行歧淡淡瞥她,“我少时不单修了术法,也勤练武术,人不可貌相,闫禀玉。”


    意思说她看轻了他,闫禀玉随意了,解下背包底扣在挂带上的短刀,用皮筋固定在自己手臂上。眼神一转,看到背包带扭曲在卢行歧肩上,她手指伸进带底,顺了下包带。


    收回手后,闫禀玉蓦然有个感觉,就是卢行歧的魂体带了一丝浅浅的温度。很模糊,她仍旧捕捉到了,想起滚荷洪说圣地阳光不煞阴,温度也许是脱离自然法则而附带的异常。


    眼神落下,在卢行歧脚站的草地上,隐隐约约落了影子。此时天已露白,离日出不远,她脚下也有微微的影子。


    “那我们出发吧。”


    “嗯。”


    根据地图显示,入口直对处就是上山道路,闫禀玉带路过去。路口只有草,但也高及膝盖,垂到路中,她拔刀去砍。说是砍,草叶一触到刀刃就断了,丝毫不费力,这饮霜刀真锋利。


    工具趁手,闫禀玉开路迅速,坡行而上。辨方向时,她顺带回头一眼,看卢行歧有没有追上。他体能不错,步履轻轻松松地跟住她。


    逐渐见灌木和巨树,有时低头砍草木,抬头一条藤蔓穿过眼前,差点撞到。闫禀玉无暇回头了,离森林腹地越近,危险越潜伏,她只能时不时出声,确认两人处境。


    “背包里我装了食物,水,打火气罐,登山绳和保温毯那些。”因为是闫禀玉收拾的,她列举让他了解他们的物资。


    卢行歧在身后回:“嗯。”


    垴是山岗,九十九数形容多,层层叠加,他们一直保持着“登”的运动,时间紧迫,轻易不敢休息。


    “看地图路线,按我的脚力得一天半登顶,回程省力,不需要一天。除去必要的休息时间,我们中间只能耽误半天。”闫禀玉全程开路,时不时地说几句。


    卢行歧这次没回,突然跨前抓住她手臂,将她拉到身后,右手接过短刀,反过刃用刀背去挑开左侧方藤蔓上缠卷的一条蛇。


    那蛇头有冠状触须,艳紫色,闫禀玉昨夜翻过蛊种册,对这蛇蛊有印象,名曰紫颜。名字好听吧,但很毒,被咬者会在短时间内呼吸衰竭,全身呈紫色。紫颜性格懒惰,不轻易攻击,所以不去惹它根本懒得搭理你。


    紫蛇被卢行歧轻轻放到矮处灌木,它抬立蛇身,也就望望四周,就又继续卷枝懒怠。


    卢行歧带闫禀玉离远一段距离,便放开她,他就顺势在前,没走两步又停。闫禀玉在身后探头,问:“怎么了?“


    卢行歧竖指在唇,冲她轻摇头,然后眼神上挑,示意她抬头。


    闫禀玉抬头,只见四五米高度的树枝上,有只彩色蝴蝶在休憩,双翅展开微微翕动,巨大如鹰翼。她丝毫不怀疑,蝴蝶扇一下翅膀就能给她扇飞,虫可巨化这句话,如今是切实地体会到了。


    她很小声地说:“接连看到蛊种,是不是就代表它们集中栖息在这附近?”


    卢行歧摇头,继续向前,“九十九垴一垴一蛊,底下的蛊种远离腹地,是一种规避本能,逃避被强蛊吞噬的风险。因为处在弱势,所以不形成威胁,一感知到养蛊人血脉,便潜藏走。”


    “那你之前就见到蛊种了?”


    “是。”


    一垴一蛊,那就代表每一步都能碰到蛊种。闫禀玉五感不及,干脆就让卢行歧在前开路,尽量避开蛊种,保留体力,快点到达高顺衙安。


    大约走了一小时,闫禀玉也算见识到了圣地蛊种之多,各种怪异的鸣叫声不止。她还发现一只手掌那么点大的獠牙野猪,人在它眼里算是巨物,一看到他们就惊慌跑了。


    终于走到略微开阔的地方,没有藤蔓绕树,初升的阳光洒落地面,映得草叶露水闪亮。闫禀玉想看看走到哪了,眺望远方,发现从天而落的瀑布不见了,滔天哗声也消失了,好奇怪。


    她问前面卢行歧,“你有发觉瀑布的砸落声几时消失的吗?”


    他回:“约莫一刻钟以前。”


    那么大一条流水,不可能凭空枯竭,除非……除非是短瞬间从丰水期进入枯水期。


    荷洪阿婆有说,圣地四季会短瞬变化,卢行歧感受不到气温,闫禀玉确实觉得温度有点下降了,她提醒道:“天气凉了,待会季节可能有变化,就是不知往哪变化。”


    幸好她今天穿的是速干登山服,上装背心加冲锋衣,下装是运动短裤和紧身裤,热可脱,冷可加保温毯。


    卢行歧忽顿步,伸出手去触碰破隙而洒的阳光,问:“那现在呢,阳光还是热的吗?”


    他充满好奇,侧了眸光,期待她的回答。


    闫禀玉心中一动,低眼看卢行歧脚下,他的影子碎在斑驳的叶影中。人世稀疏平常的东西,对他来说是难求之物。


    “是热的。”她说。


    “原来这是热的感觉。”卢行歧露出笑容,有些孩子气地两手举高,去触碰逐渐阴掉的阳光。就维持了十几秒,他就收回手,神色恢复平常。心情克制,也如圣地四时,短瞬之间。


    继续前行。


    走了两分钟,卢行歧忽说:“闫禀玉,到我身旁来。”


    这边挺开阔,不用清道,可容两人并行。闫禀玉听话上前,“怎么了?”


    卢行歧将刀还她,语气有些收敛的谨慎,“不太对劲。”


    闫禀玉原本想收刀入鞘,听他一言,握刀向外,狐疑四看,“哪里……不对劲?”


    卢行歧下巴一扬,“你回头看后面藤蔓底下。”


    闫禀玉转过视线,从他们刚才过来的地方,有一根粗壮如桥的藤蔓吊在半空,走在下面如罩巨伞,一片阴翳。现在那根藤蔓底下,倒挂着十来只蛊种,因为蛊种体型巨大,十来只便占满空间。再看边上藤蔓,也倒挂着几只蛊种,为什么会突然都聚集到一起。


    动物有避险先知,气压气候都比人类敏觉,青天白日,没有兽吼虫鸣,风吹草动,会是什么危险呢?也不至于是即将出现厉害蛊种,不然藤蔓底下早作鸟兽散了。


    可是,太安静了也不对……闫禀玉百思不解。


    卢行歧催促,“抓紧走,先离开这附近。”


    “嗯。”闫禀玉收刀入鞘,跟随他的速度,飞快掠步。


    先前脚面时常扫过草叶,露水沾湿裤脚,越跑地越秃,路面只剩大小相间的石头,坑洼不平。他们速度慢了下来,闫禀玉大喘着气,终于有空一览四周。


    他们已经跑出很远,来到一处完全陌生的地方,脚下寸草不生,都是光溜溜的石头,树木也少。普通的地方,乍看没什么异常,但闫禀玉纵观环境,内心起疑。


    疏阔的地方阳光充足,怎么会不长草?会是兽道吗?不像,因为野兽常走之处,压草折枝,也会剩点草茬树茬,地面不会如此空荡。她推测着,蓦然想起自己住山里的一些经验,山中取水只有山涧,有时清水变浊,就是上游暴雨,流速会骤然增急,这时就要离开山涧,以免被涨水困住。而没有长草的溪滩,就意味着这处常发洪水,草籽没法抓土生长——就像他们所在之地。


    滚荷洪提过一个词‘平地起河’,这该不会是地面河道吧!


    闫禀玉暗叫糟了!忙提醒卢行歧,“这里不长草,好像是河道,我们立刻到高处或是上树,要发洪水了!”


    卢行歧回头,“河道?”


    即便觉得不可置信,他仍旧第一时间作出反应,“我们已经跑过石头地一半,返回不切实际,加速往前,不远处有道坡,洪水应该过不去,爬到坡上那棵树,就能安全。”


    听到河道洪水的说法后,卢行歧仿佛听到远处追来轰隆隆的声响,正快递朝他们而来。他反手抓住闫禀玉,急声:“跟着我,快跑!”


    他们再度发力狂奔,山坡距离四五十米,跑个半分钟就能到达。最后十米,胜利在望,脚下却传出震动,伴随着巨兽咆哮般的吼声,狂袭过来!


    丝丝密密的水汽扑面而至,闫禀玉预感到洪水要来了,他们已经跑到山坡下,再一个翻越上树就安全了。她甩开卢行歧紧握的手,催促:“分开上坡,快!”


    争分夺秒的形势下,上坡需手脚并用,卢行歧足踢坡面,双臂撑跃,人就翻了上去。随后跪地垂下手,去接迟一步的闫禀玉,“快上来!”


    此时平地已被水流湿透,不知道洪峰几时抵达,闫禀玉耳朵被轰隆的滔天声响轰着,奋力跳举手臂,紧抓住卢行歧的手,借力登坡。


    坡有近三米的高度,估计是常年过洪水给削的,坡度几乎平直,脚下极难上劲,几乎是借卢行歧的力才登到一半。


    卢行歧手撑坡沿,拽拉住闫禀玉,奋力抬高身体,想尽快带她上坡。眼尾余光中,洪水奔腾席卷,掀翻巨石,声势浩大地推近。


    看那势头,树都能拍断,更何况凡胎□□,来不及了,卢行歧遽喊:“松脚,我拖你上来!”


    闫禀玉用脚撑坡,看起来是在依靠自己力量蹬爬,但其实脚力跟手力,也是在卸卢行歧的力道,不如就由他一把拖她上来。


    闫禀玉明白,脚最后一蹬,抬高了一拃身位。卢行歧一手拉拽她的身体,一手顺势下滑托住她腋下,抬膝起身,半抱住她。


    闫禀玉此时半身过坡,只需跃脚踩地便能安全。但洪水先至,浪头重拍她大腿,将她身体猛撞出去!


    卢行歧被这一荡带得重重跪地,闫禀玉的身体自然下落,整个小腿没入洪水中。湍流急,不住地冲刷她的腿,卢行歧那边也不稳,她还有坠落的趋势,腿更加抬不起。


    闫禀玉有些慌了,天灾可不留情,她想低头找立脚的地方,离开洪水。不看还好,心里抻着一股劲,一看洪水越来越高,将将淹到大腿,她感觉自己凉了——是真实的凉,冷到皮肤起鸡皮疙瘩。


    “别慌!也别去看!”卢行歧察觉到她的情绪,安抚着,手紧抓不松。他尝试拉高她身体,脱离洪水一分就能多一分上坡机会,因太过用力而紧咬牙根,整个下颔紧绷。


    闫禀玉忙闭眼,睁开只向上看,“我脚埋水里,又冷,用不上劲了,你无法使阴力,光靠魂体也支撑不了多久,还可能被我拖累,不如……”


    “不如什么?没有不如!”卢行歧骤然喊道,以为她想放弃,“我再想办法……”


    背包有绳索,绑树上可以多一道支撑,但现在拿不出来,手上也不敢松懈。还有什么其他法子?他焦急地想着,手上蓦然一空,短瞬愕然,“闫禀玉!”


    洪水淹没半身,一个巨浪打来,闫禀玉不可抗力地脱身入洪流。


    卢行歧拔腿急追洪流。


    闫禀玉在洪水中几经沉浮,时而撞石,时儿撞树,不忘拔刀找时机,能插着什么是什么,起码先稳住身体,才能得到救援机会。


    “闫禀玉!”卢行歧边跑边喊,背包甩到身前,顺势抽出绳索,套卷上手臂。扔掉背包,他觑准五米外的一棵半横在洪水面的歪脖子树,纵身急跃,扑攀上树,向水面闫禀玉的位置挥甩出绳索。


    考虑到坡岸扔绳,会顺水流动,而闫禀玉位置变化,无法靠沿,一扔不行需要再扔,他没有时间浪费,所以才扑树到水面中,能及时调整绳索流放方向。


    闫禀玉被洪流卷着,腰背推撞上石头,她在水中猛一掀转身体,握紧饮霜刀□□石头!河道石多圆润,她没抱多少希望,但这一插狗屎运地插进石头面的一个浅口,饮霜刀又锋利无比,切石紧缝,就这样成功缓冲下她身体。恰好卢行歧的绳索投递而下,她伸手抓,长度不够,总差一点。


    “抓住绳!”卢行歧急吼。


    手再挠了几下,不够抓,闫禀玉还得靠刀插石缝,不敢乱动了,冲卢行歧摇了摇头。


    因长时间浸泡冷水,她脸色煞白,唇冻成紫色,冲卢行歧摇头那下,眼神苍白无力。


    卢行歧想施阴力,但阴气一流转,就立即被一股莫名的力量镇压住,强行突破不成。没有阴力,即便能走在阳光下,感受到温度又怎样,在天灾面前,形同废人。他头一回体会到束手无策的感觉。


    只能另想他法,绳长不够,卢行歧将目光放在树身中端的开叉上,绳索缠腰打结,脚踹进树杈,侧身勾膝,身体下落,倒挂树底。加上他的身长,绳索堪堪延长半米,“闫禀玉,快抓住绳索!”


    就多这半米,闫禀玉手一捞就抓到了,立即绕腕两圈抓紧。幸好她会凫水,也幸好今天穿的紧身裤,水流张力拖不了她动作,要是工装裤灯笼裤什么的,兜一裤子水,动都难动。


    “用绳缠身!”卢行歧再喊。手可能会脱力,缠腰上才万无一失。


    石缝不知能作用多久,手上抓着刀,还要借绳索缠身,闫禀玉得更加小心,慢慢活动。


    她手在水下,看着没有动作,脸色精神糟糕吓人,卢行歧想起她之前的话,害怕她的牺牲精神,忙说:“别怕连累,千万别松手!我有办法拉你上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要不是自顾不暇,闫禀玉真想冲他翻白眼。她趁空回:“我怎么可能松手,你不救我,我也要想办法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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