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去死吧!
刚回到地宫,面对混乱的局势,闫禀玉还有些懵。
活珠子臂围着她,牙蔚在不远处清理一个新生婴孩,而那个充满血腥晦恶的土坑里,埋着腹部已经平整的牙岚。
卢行歧忽然施展斩祟刃,地宫里阴风流窜。鸡鬼缸坛好像破了,牙蔚抱起婴儿就往降妖阵冲,然后就是一片炸裂红光,牙天婃俯首拜请: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短瞬之间,一切发生得让闫禀玉措手不及,但也隐约从这几句咒请里察觉出端倪:务降天恩,带来生息,壮人崇拜黑土,亲土则生命延续,在土里分娩成功就能延续生命。而惧土是夭折,惧土失败的下场,刚刚就发生在眼前——戴冠郎乎,便是死祭向其供上力量。
红光里的物高达两米,腿爪跟成年人腰身这般粗,展翅如虹,身形巨大,冠如伞,喙似弯刃。闫禀玉在车马关见过,是巨身大公鸡,这应该就是鸡鬼的本相。
整理出思绪,闫禀玉仍不敢置信,黑土信仰不是这么个信仰法,只要去干净的医院生产,就无亲惧一说,婴孩都能存活下来,为什么一定要用生命的代价来执着这种做法?
红色液体里的肉球已化为血水,如果不是残留在土面的脐带,她就像没有存在过一般。而促成死祭的婴孩亲人,牙天婃依旧在拜请红光里高达两米的巨物,牙蔚同样在用崇敬兴奋的目光去仰望,只有牙岚眼珠浑沌面无生气地歪在黑土里。
牙蔚的脸漂亮精致,浴在红光里,添了靡靡幻色,相貌如此,可她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闫禀玉起了哀念,在混乱的局势里喊出一声:“牙蔚!”
这一声喊回了冯渐微和活珠子,卢行歧也落身下来,一起背围成防守圈,警惕现身的鸡鬼。
牙蔚闻言转过眸光,冲闫禀玉淡笑,“怎么了闫禀玉?”
面对她的笑意,闫禀玉心情复杂,“为什么要让牙岚在土里生孩子?土里血垢滋生细菌,产后体虚,一不小心就会感染败血症。那婴儿……暂且不论,可她是你的亲姐姐啊,相处二十多年没有感情吗?”
牙蔚对闫禀玉带有指责的话不屑一顾,“你懂什么,我们牙氏本就崇敬黑土,我们的生命起源于务神降下的黑土,自然要在黑土里延续生命。”
鸡鬼的本相立在降妖阵中,被阵势压制,没有攻击状态,听到这里一直持石防备的活珠子不禁插嘴:“这位姐姐,你在城市上过班,接受过高等教育,为什么没有一点医学常识?生孩子肯定要在无菌空间操作啊!”
一边盯防官邑的冯渐微也猛点头。
牙蔚没有搭理活珠子,闫禀玉一直在看着她,目光中有她看不透的悲悯。都这个时候了,悲悯是在为谁?真是搞不清楚状况。
“闫禀玉,你还记得吗?工作上我对你多有照顾,还经常付你高价的替班费,但是现在,你却联合别人偷闯我家地宫,扰我族仙清净。枉我还想着给你介绍个有钱亲事,住大房子,有仆人伺候,是个名副其实的民国少爷。这个婚事我还真挺满意,到现在还想着给你牵线……”
闫禀玉记得牙蔚剪了自己头发,现在也终于明白,她要拿自己来配冥婚。到这时,那些对于牙蔚的复杂情绪就都没有了,她就是如此的人,不过人面万相,窥不得一二分。
“怕了吗?要向我求饶吗?”牙蔚笑着,恶趣地盯着闫禀玉,背倒着移步,退向洞厅外围,“做人,不能忘本,这是我牙氏的家规,所以我们供奉戴冠郎仙,每一代的传承,都在向黑土,向戴冠郎仙,证明我们的忠诚。不像你,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俗人。”
牙蔚一番说法,让面对鬼怪不惧的冯渐微都感到恶寒,幸好刘凤来醒目,没有娶牙氏女,要不按照她们族氏风俗,娶了埋土里生,那刘家的生道就更艰难了。这些隐秘家族之所以在八大流派中被边缘化,他至今才明白,是有其缘由。牙蔚的怨愤起由,也是牙氏一族巡古的选择,不与时俱进,仍在饮血啖肉,逐渐被流派内部淡出,也是必然走向。
现在,他们这些人人鬼鬼中,流派中者占了一半,可算撞枪口上了。冯渐微瞥一眼那只浑身冒着烈焰红光的鸡鬼,心想,难搞,真难搞。
“我怕什么?怕鬼吗?”闫禀玉说话了,带着笑,“我跟鬼一起进地宫,还能怕这个?牙蔚,我们同事半年,你也应该清楚,我不愿意的事,谁也强迫不了我。”
即便是与卢行歧结契约一事,她认清现实之后,仍在寻找转圜。
卢行歧在维系降妖阵,压制住鸡鬼,闻声看了眼闫禀玉。
牙蔚站定在洞厅拐口,望着闫禀玉,有些好奇,她该清楚的“闫禀玉”是什么样的。
浑身的符贴着难受,闫禀玉一张一张撕下来放手心,漫不经心道:“你之前提及牙岚生产,说你们家生女儿要回来待产,家里的东西都要看着,家里的东西就是鸡鬼吧?看着有什么作用,就等着吃这一口? ”
说着,她抬眼,撞见牙蔚乐趣的目光中透出一丝冷意,那冷中不乏另类的认同。
牙岚昏昏沉沉,也听到了,忽然发疯地大叫:“我的孩子,孩子呢,什么惧土,她明明还温暖软和,怎么会惧土?!啊?”
牙天婃俯首恭请出鸡鬼后,就坐到轮椅中,见自己女儿露出疯态,想快点解决掉这些入侵者,“牙蔚!动手!”
冯渐微和活珠子握住唯一的武器,立即警惕起来。
牙蔚不为所动,像是在等,等什么,她内心也模糊。
闫禀玉揭完了所有符纸,攥在掌中,继续道:“黑土神圣,代表传承,尊贵的女儿血脉就该从土里降生,既然尊贵,为何会有惧土的现象?牙蔚,你有没有想过,所谓的亲土惧土,只是牙氏用来麻痹后族思想的一种说法?鸡鬼那种邪元,存千年百年,食五毒喜心肝,牙氏先人无不献祭,但人活几十年才寿尽,这之中漫长岁月,心肝从哪来?”
她在牙蔚颤抖的目光中,放轻语气:“从这坑黑土沉积的血垢中来,从那些惧土失败的婴孩中来,从牙氏每一个撕心裂肺的母亲中来……”
“啊——!好脏,好脏啊!”牙岚不停地疯叫。
牙天婃厉声催促:“牙蔚!你还在犹豫什么?”
“牙氏前身做为土司,要爱戴土民,鸡鬼一身邪力,供牙氏驱使,那牙氏供奉的代价,只能出自其身,所以就有了那句咒请: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神性的咒请,被闫禀玉用轻佻的语气念出,她说:“牙蔚,祂不是牙氏的族仙,祂是你们母氏的诅咒,烙印进女儿的血脉,禁锢住你们的一生。”
牙蔚听完了,胸口缓缓沉了下去,像松了口气,她冲闫禀玉莫名一笑,随后高举手:“官安动手!”
一声令下,官安带着二十余人携刀带棒地冲进地宫。
冯渐微当即释出身上所剩的十余只敕令纸人,提醒:“阿渺小心刀!”
和活珠子一同挡了上去!
与此同时,牙天婃再次奏音驱役鸡鬼。
在声声催促中,降妖阵里鸡鬼仰颈高鸣,震得整个地宫嗡嗡作响,洞壁上一些不稳的赘石纷纷抖落。那巨大的双翅展开,拍击向困缚住祂的阴气黑线,线上所贴驱邪符箓被扑下不少,整个降妖阵阵势动荡。
卢行歧在阵外施法,压住阵势。
人对人,鸡鬼对阴鬼。
短暂不分上下。
闫禀玉安全在后方,忽见牙蔚急步靠近,她就近捡起两块石头,瞄准牙蔚。
牙蔚也看到她的动作,不甚在意地掠过,仿佛她的攻击力不值一提,
闫禀玉看着牙蔚到土坑边,用披风把牙岚给围起来,扶她离开,出了洞厅。
闫禀玉没有偷袭,扔掉石头后,从木盒放出弄璋握珠,“你们去帮那两位哥哥,要保护自身安全。”
“好。”
“好。”
弄璋握珠应声,随即飞身上去加入战况。
刀枪棍棒的,闫禀玉很有自知之明,不去添乱,便到后面协助卢行歧。
对方有刀,冯渐微和活珠子主防守,敕令纸人能分散敌人注意力。
在被一刀削过肩侧时,冯渐微偏身握住来者手腕,用力内折其腕骨,趁手劲松后夺走刀,再一脚踢其膝盖!
来者跪地之时,一招釜底抽薪,用另只手抡棍砸向冯渐微下盘,地上乱石使冯渐微退避不及,附近敕令纸人见状蜂拥而上贴住棍子,卸了力道。他趁势再飞一脚,踹得那偷袭者人仰马翻。
活珠子这边被两人夹攻,一左一右两根棍棒砸向他胸口,他半转身用臂膀挡下,同时双拳朝上抡,给两人捶了个鼻青甩血。
冯渐微刚劈掉敌人一砍,回头看见活珠子利落出的双拳,倍感欣慰。果然是从小在冯氏那些调皮鬼里混出铁拳的孩子,魄力相当威风。
“阿渺!”冯渐微将夺下的刀扔过去,活珠子稳稳接住。
“背后!”有人偷袭活珠子,冯渐微提醒过一声,回身对上官安的刀。
话音未落,耳后破风声至,活珠子弯身晃腰,就见一根棍棒刷过脸前,正握腕卸棍,不料对手又出一刀,直冲他脖颈来!
腰晃半空,躲不快,活珠子只能抬腕用对手的棍去撞刀,不过四两拨不动斤数,他也清楚这刀要下去的。抬腕撞刀后,他等着力继续下砍,可半空突然落下两只纸人,贴住刀背挡力,帮他避开了。
“谢谢你们。”活珠子跟弄璋握珠道谢,之后继续对敌。
降妖阵里,符箓被鸡鬼上跳下窜的动静震掉许多,立阵的黑线接连变淡,这是阵势不稳的迹象。
鸡鬼还在不停地冲阵,卢行歧掌诀中的阴气源源不断补给,但还是立不稳阵。
“闫禀玉。”
他一喊,闫禀玉立即上前,“要帮忙吗?”
卢行歧点头,“冯渐微贴的符令已不成五行困结,需你去补上,按照之前的方位。”
恰好闫禀玉手中有符,说:“我知道了。”
卢行歧再提醒:“鸡鬼受困于阵,有破出之势,谨记不要过于接近。能屏息就屏息,别吸入过多五毒毒气。”
闫禀玉颔首,果断上前去。
符落了,黑线上痕迹仍在,只需补齐即可。闫禀玉屏住呼吸,绕阵贴符,力求快稳。
冯渐微他们不知道能挡多久,一旦被敌人突破到后方,卢行歧和阵势无保障,届时他们只有被擒的份。
只是越近阵,鸡鬼身上的五毒毒气越重,她只能屏息再屏息,速度加快。
鸡鬼也不傻,知道符令结齐,更难破阵,于是蓄势猛发,扇翅如起飓风,拼尽全力去撞阵,一刻不停!
闫禀玉为了护住符纸,紧紧揣怀里,被疾风震背,摔得她四脚趴地!
降妖阵被鸡鬼撞得,黑线摇晃呼呼生响,闫禀玉爬起来时,看到头顶东南方有根线被撞到快断了。鸡鬼应该也发现了,有计划地、头猛往那甩砸!
闫禀玉急喊:“卢——”
“嘣~~”
线断了。
眼见得逞,鸡鬼更是起劲,浑身携力撞过来!
卢行歧也察觉到鸡鬼异常,早掠飞过来,凌空踩线,左右手急拽线头,在鸡鬼身到时,骤然合拉!
秉着最后极致的力冲破,鸡鬼撞到连结成的黑线,被拦了回去,但那股力量仍使得降妖阵的阵势猛烈动荡。
闫禀玉全程目睹,吁出一口后怕的气。
从发现线断,到合上,仅仅三秒钟,太惊险了!
卢行歧在半空纵观阵势,法阵维系太久,持续不断地输出阴力,迟早有竭尽之时。他在幻象受伤,支撑不了太久,降妖阵也如此,必须尽快解决掉鸡鬼威胁。
一计不成,被阵压制,鸡鬼几近癫狂,脚爪扽地,嘶喉咆哮。
地宫地板震动,碎石频落。
闫禀玉抱头贴上最后两张符,终于完成了。
“闫禀玉。”
卢行歧又喊,她抬头。
“我需要你帮我完成一件事,行吗?”他问,十分郑重。
这样的卢行歧让闫禀玉觉得,这不是一件易事。
“你要我做什么?”
“鸡鬼在幻象千方百计引你对视,或许不依靠戴冠郎,祂的本相只能完成这种下咒方式。我需要你刺祂双目,破祂咒法。”
闫禀玉听了,没有立即表态,她看向疯狂撞击的鸡鬼,又转头望冯渐微那边的僵持现场,留给她犹豫的时间不多了。她深呼吸,很快决定,“好。”
卢行歧随即伸臂下来,看着她说:“五毒惧你,你比常人更耐毒气,现在局势只能让你去做这件事。”
他真稀奇,怎么还会解释?闫禀玉没想太多,轻声:“嗯。”
“我送你一把力,之后只能靠你自己。”他徒手捞住她腰,揽起她身体。
闫禀玉在卢行歧冰凉的怀抱里,看着他寡淡的侧脸,突然问:“如果我发生意外,你会弃阵保我吗?”
他不回应,在她意料之中。但想想,如果换位思考,她也不定能选择。
官邑察觉到卢行歧的动作,猜测他们要开始对付族仙,便从牙天婃身边离开,几步扑身要去拖住闫禀玉。不料从侧方飞过一块锹一样的长石,将他打落在地。
不远处冯渐微呸一声,得意洋洋的嘴脸,“老东西身子骨不好,就乖乖待在家养老,还想干些年轻人的体力活,省点力吧!”
官邑倒在地上,恨得牙痒痒。
卢行歧带着闫禀玉已到阵势上方,问她:“准备好了吗?”
要刺鸡鬼眼目,就得近身,祂那么高,需稳立在祂背部,才有机会抱颈,才能把刀刺进祂眼睛。闫禀玉计划好,说:“送我到鸡鬼背上。”
“嗯。”卢行歧环臂向前,用力一掷。
闫禀玉飞身进降妖阵,她早张手觑准,卢行歧的力也恰好,够她扑到鸡鬼背上。不过鸡鬼处在暴动,她没落定好,滑了两步,手只抱住脖颈下方。
好在鸡鬼双翅处在张开状态,闫禀玉脚踩翅沿借力,往上溜了一步。接下来就是手臂稳抓,脚继续上踩,至少人要立起来,才能够到鸡眼。
可事不尽如人意,鸡鬼因为背上的异物更是暴怒,跳蹬甩翅晃颈,就是不给闫禀玉立身的机会。她只能先按住动作,脚撑翅沿,以稳为主。
鸡鬼再暴动,总有间隙的时候,闫禀玉现在离鸡眼不过半身,她不信,以她攀登的技术和巧力,过不去这半身。
等了会,鸡鬼消停了,低冠不知看什么。闫禀玉看准时机,只待纵身跃上……
“不可!”
卢行歧一声,阻止她的动作。
闫禀玉也警觉,侧眸看去,就见鸡鬼头一直低着,眼珠子四转,明显在藏着坏。
祂在迷惑闫禀玉,只等她跃上身,立即低头将她甩出去。
真是狡猾!闫禀玉也来气了,胜负欲发作,开始转换策略。既然鸡鬼生出人智,诡计多端,那她不若出其不意。
鸡鬼等了片刻,见背上异物不动,颈部慢慢伸直。
就是现在,闫禀玉沉息,觑准,脚踩身跃,臂膀上抱;手抓稳,双脚连蹬立起,稳站于鸡鬼背上!
卢行歧控制阵势,也在关注闫禀玉,自然也看到她极漂亮利落的连身动作,好聪明的反其道而行!
鸡鬼后知后觉中计,更加大力摇摆身体。
闫禀玉抱稳身,摸刀弹刃,口衔住刀柄。在鸡鬼再一个摆翅甩颈,她双臂松力,顺势滑身到喉管下,提腿侧夹紧鸡脖,稳住此时的身位——此时鸡眼离她不过举臂的距离。
预感到不妙,牙天婃奏声已经不稳。
鸡鬼也如此,但祂不敢弯颈去压闫禀玉,因为这样会更方便她动手,只能徒劳撞击身体。
闫禀玉落刀在手,从进入降妖阵的惊险,到被激发胜欲,现在只剩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血腥的兴奋——这种装裹私欲,只会躲在阴暗处窥探人心,利用人心脆弱来攻击,卑鄙龌龊无耻不堪的邪物,就该消失!
闫禀玉握刀举臂,对准鸡鬼眼目狠刺进去:
“去死吧!”
第62章 卢行歧魂散,契约就自动解了
刀刺进鸡鬼眼睛后,祂立即不动了,身形静立,真有种呆若木鸡的意思。
伤口下缓缓流出红色的液体,五毒毒气更重,闫禀玉一直在特意屏息,只是现在距离过近,液体即将流到她身体。目的达成,她没有犹豫,拔刀跳地,朝阵外跑。
奇怪的是,刀拔出之后,鸡鬼的眼周立即出现裂痕,紧接着扩散至全身,迸发出一团红雾。那红雾就是毒气过浓而致,极速弥漫地朝闫禀玉追来。
“快跑!”卢行歧在阵外喊,手迅速探下。
三米距离,闫禀玉两步起跳,抱住卢行歧伸下的手臂。他立即转探为抱,把她带出了降妖阵。
出来后,闫禀玉回身看,红雾已经充斥满阵内,不过困于阵势,无法外泄。此时鸡鬼的身影已经看不见,这毒气多浓,可想而知,好惊险啊!
地宫内乱石堆积,一片混乱。牙天婃的奏音不知何时停下,打斗也停止了,官安等人退到牙蔚和牙天婃身后,几乎个个身上都挂了彩。
冯渐微和活珠子回到后方,也同样鼻青脸肿,衣衫破裂。敕令纸人和双生敕令飞伴在两侧。
进阵后闫禀玉多多少少吸入毒气,她走了几步,眼发花,眨了好几下眼睛,视线才清晰。她走到活珠子身侧,和他们一同面对牙氏。
降妖阵已经稳定,卢行歧不再控阵,到前来与他们一起。
牙天婃坐在轮椅里,挥了下手,官邑推动她面向卢行歧。从来只在传闻中的卢氏,她今天终于见到了,高身玉容,世家门户培养出来的继任者,果真气度不凡。
“卢氏门君,”牙天婃欠了欠身,“说吧,你到我守烛寨,到底是为了什么?”
牙天婃变得客气许多,与之前的盛气癫狂判若两人。冯渐微想,或许是因为鸡鬼被控制,她们技不如人的权宜之策。
但这问话,实在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因为从他们进入守烛寨开始,牙氏一直在防备,甚至设圈套。牙天婃明明知道什么,也处在下风,却还在那防守试探。
闫禀玉与冯渐微想到一处了,好奇卢行歧会怎么应对,看着他。
卢行歧虽然阴寿百余年,但人寿不过二十有六,也回应地拱了拱手,开口和声却带刺:“牙氏家主,你既知我到守烛寨是有目的,也准备充分地在幻象里释出噬魂灵的蛊虫,直取我阴魂。现在又如此问,是何意思?”
冯渐微闻言挑眉,卢氏果然傲气,纤毫不让,一句利落铿锵的反问,将试探狠狠扔了回去。
牙天婃一时语塞,面上五毒刺青更显沉冷。
牙蔚接过话,平平常常解释:“门君,阿乜如此,只是我族地宫一直是禁地,我牙氏有守卫之责,所以才有此防备。”
意思就是尔等先行不义,我等师出有名,卢行歧笑了笑,说道:“若真只是防备,为何在我们离开刘家后,就迫不及待在七十二泾下咒驱五毒?”
牙蔚不知此事,转头看牙天婃。
牙天婃没有给她回应,摸着胸前鸡头骨链沉心静气,再开口:“我偷袭你们,只是我与刘望犹有交情,你们挖人祖坟扰魂安宁的行为,实在欠妥。”
卢行歧不觉他当时行为有什么,面无波澜地反问:“难道不是你觉得下一个会轮到牙氏,才先下手为强吗?”
“我牙氏做过什么,需要下手为强?门君话可别乱说。”牙天婃握紧骨链,愤声道。
冯渐微不禁插嘴:“对啊,牙氏无墓可掘,谈不上防患于未然,到底是在害怕什么,谁知道呢?”
“冯渐微你——”牙天婃气得拍打椅子扶手。
反正遮羞布扯开了,冯渐微也不管得不得罪,现在鸡鬼被控制住,他还怂什么?何况还有小时候被鸡头骨下咒的仇。
牙蔚也愤言:“冯渐微,我们同属七大流派,所以阿乜对你礼待有加,不计较你私入我牙氏地宫之事。现在你这是什么态度,是想将牙氏与冯氏的路走绝吗?”
冯渐微呵呵冷笑,扯出自己身上被刀划开的衣裳,“我们两家的路,不在刚才被你们用刀砍断了吗?应该是我要问,你牙氏先下的死手,行事如此狠绝,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
“你!”牙蔚在守烛寨是大小姐,出外也没人会对她大小声,因为长得好看,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优待。她就没受过这种气,嚷嚷驱使官安,上去再打!
冯渐微也是当大少爷长大的,从不委屈自己,就要拿刀开干。
家主如何,活珠子就如何。
闫禀玉也捡起地上的长棍,横在身前,时刻准备着。
卢行歧是气定神闲,手指绕着一道阴气,牵连着降妖阵,似有若无的威胁。
眼见场面又乱了,牙天婃看卢行歧那神态,心知他要耗在这里了。也是,等待百余年破世,耐心自然了得,可是族仙本体受损,不能等。
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牙天婃望了望阵内的鸡鬼,终于妥协,“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你是为当年卢氏灭门一事而来。”
这句话,将一触即发的气氛给摁了下去。
牙蔚回到牙天婃身边,脸上再不见跋扈。
官安也跟着退下。
冯渐微和活珠子收起武器。
闫禀玉眼瞥卢行歧,看到他轻扬了嘴角,愉悦的表情。他总是这样,谁都不信任,非得把人逼出他想要听的话。
“牙氏家主可知我卢氏绝学?”卢行歧却问起其他。
牙天婃说:“起阴卦。”
卢行歧轻点头,语调飞扬,“以阴魂起卦,上窃天机,中窥曲径,下隐世道。生息可谎,死魂吐真……”
他倏尔沉声:“撒谎,对卢氏行不通。”
牙天婃神色一僵,因面覆刺青,几乎没人察觉她的异样,“你这是怀疑我?百余年前的事,我如何能参加?你今天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将罪名扣实在我身上吗?”
卢行歧轻笑,“卢氏灭门,真相如何未知,何来罪名一说?”
“我只是觉得,你破世之后,从钦州府刘家下手,行事疾暴不留余地,是以猜测,你认为卢氏一脉之死有冤屈。”牙天婃感到口干舌燥。
卢行歧没有纠缠这个敏感的话题,转口:“不提百年,就谈二十九年前,刘望犹死时,你在刘家的所见所闻。”
玉面长眼,明明是泛若桃花的相,却神有威慑,迫得人不敢直视。他好像真的知道些什么,牙天婃脑中纷乱,心跳也猛了,她深呼吸缓口气,如常说道:“我不记得多少年前,但刘望犹死时,我确实在刘家做客。那三天只是被平常招待,并不知晓刘家内部之事,参加葬礼也是和其他几家一起,并无特别,你说的所见所闻到底是什么?”
“我既知你当时身在刘家,会信你不知刘家内部之事?”卢行歧说着,勾指收紧降妖阵。
鸡鬼咒法被破,本相堪危,再受阵势挤压,恐会破碎。
牙天婃见此,手紧撰成拳,阴毒的目光射向卢行歧,“生息可谎,死魂吐真,门君莫不是要取了我性命,再摄我魂息起卦,才愿意相信我所言非虚吗?”
“何况……”牙天婃冷笑,“门君以为,区区一个降妖阵就能困死我族仙?族仙数百年仙力,你以为凭你百年修成,能敌过祂?”
这是谈崩了,卢行歧笑面阴森,“那牙氏家主且看看我百年阴力,比你族仙所如何。”
他扬手驱阴气从阵中抬起一片锋利的缸坛碎片,尖刃一端直指鸡鬼胸腹。随后双手合握捏诀,口中请念:“天地玄宗,金光符命,鬼妖胆衰,精怪灭形①……”
族仙终日匿于缸坛,那缸浸淫邪气,与其同出一元。牙蔚也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典故,忙阻止:“等等!我知道,我来说!”
咒语完,斩祟刃未出,卢行歧暂停等待,看牙蔚能道出个什么所以然。
牙天婃沉默着,脸色比五毒刺青还铁青,看向牙蔚。
冯渐微和闫禀玉都在等,牙蔚到底知道些什么。
众人目光聚到牙蔚身上,牙蔚艰难地吞喉咙。其实她也不知,但察觉到阿乜的异样,清楚阿乜有隐瞒。她说知道,也只是想解局救族仙。
情况紧急,唯有一招祸水东引起效最快,先将人引开,查线索需要时间,届时她们也已经做好更全准备。至于引给谁,需要考量。
其实牙蔚不喜欢黄家,黄四旧带来消息,说这两日来下定商量订婚,明知牙岚要生了,还要把事凑一起办,明显不重视牙氏。至于黄家为什么要选卢行歧抵达守烛寨的时间匆匆忙忙到来,她有理由怀疑,黄家对待卢氏,也有其内情。
牙蔚看眼冯渐微,心底有了主意,“我知道卢氏覆灭与谁有关。”
牙蔚信誓旦旦,牙天婃紧张起来。
卢行歧凝起眼神。
闫禀玉仔细听。
“是冯氏!”牙蔚指向冯渐微。
冯渐微脑门大大的问号,“我家?”
牙天婃听到这里,松了口气。
闫禀玉和活珠子也很是疑惑。
牙蔚:“我曾在无意中听到,你说你阿公临死之前批命,称卢氏一门含冤。”
之前夜间与活珠子谈话,忽而落雨,冲走辣椒粉,肯定是那时‘无意’听到。拿他的话来冤枉他家,冯渐微气不打一处来,“那又如何?冯氏本就以探相问卦之术闻名,为卢氏批个命怎么了?”
牙蔚笑了笑,说:“七大流派曾拿卢府旧物入阴司招魂,此次活动的发起人就是你阿公冯流远。你冯氏若没有鬼,又怎会在百年后做这么一件多余的事?而你加入卢氏阵地又是因什么?赎罪吗?还是深入敌人内部,知己知彼?”
好大一盆脏水,好一招挑拨离间,冯渐微百口莫辩,他也确实不知是阿公主持的招魂仪式。
牙蔚所言,有理有据,活珠子和闫禀玉也都惊愕地看向冯渐微。
“我、我……”面对凝视,冯渐微哑然,用真诚的目光求助卢行歧。
卢行歧并未看他,而是对着牙天婃失望地摇了摇头,随后剑指并出:“斩祟刃——出!”
降妖阵中,碎片插进鸡鬼胸腹,鸡鬼的相如瓷片一般碎做满地,连被阵势困住的毒气红雾也瞬间消散。
卢行歧此举,无疑信了他,冯渐微胸口充满被信任的感动。
鸡鬼相碎神殒,牙天婃大受打击,气得僵硬在轮椅里,手脚抽搐。
官邑按住牙天婃的同时,跟官安交换眼神。官安悄悄出了地宫。
族仙,真的死了……牙蔚愕然,不敢置信,泪无声落脸,“我都说了!全都说了!你卢氏、不讲、不讲道义!!”
卢行歧朝降妖阵挥出一张隐昼符,神色冷戾,“道义是给人用的,你牙氏用生祭供邪元,不配为人!”
族仙不在了,牙氏众人方寸大乱,官邑出声维持秩序,大喊:“撤退!撤退!”
一群人拥着牙天婃和牙蔚退出洞厅。
冯渐微觉得牙氏众人反应过度,因为他们不像鸡鬼,要将人赶尽杀绝。
远方传来震动,活珠子感受到了,竖起耳目。听了会,手猛然抓住冯渐微。
“阿渺怎么了?”
活珠子慢声:“有声音,很重,巨大,带震动,嗡嗡地移动,似乎在……地宫入口……是……”
“是什么?”根据活珠子的叙述,冯渐微思考,移动的大东西,在地宫入口,做什么?
“封出口!”
“是巨大的石门!”
冯渐微惊呼:“牙氏要封地宫入口!”
封了地宫出口,那人在里面不是要被活活困死吗?闫禀玉也吓到了,“那怎么办?”
鸡鬼一灭,降妖阵自动消失,卢行歧进入去捡附了鸡鬼阴息的隐昼符,以备起阴卦之用。
冯渐微带活珠子边跑边说:“我和阿渺先去阻止封门,你们也赶快过来!”
“好!”闫禀玉点头。
两人疾往外冲,背影很快不见。
闫禀玉负责收敕令纸人,安顿好弄璋握珠,跟卢行歧说:“我们快走,地宫要被封了。”
“嗯。”卢行歧走过来。
闫禀玉着急在前,还没出最后洞厅,只听到一阵轰隆隆的巨响,脚下大地也在晃动。
“不好!”
话音刚落,连锁反应一般,地宫里传出连续砸响,轰隆声不绝于耳,几乎要把人震聋。
闫禀玉连连后退,穹顶的石牙被门口落石的动静给牵连,不停地坠落,断掉去路。她被迫回到空旷些的最后洞厅,就连地下河流水,也被震得水流打转,拍击在洞壁上。
砸落的震响持续了几分钟,闫禀玉听着,心越来越寒。不知道冯渐微和活珠子怎么样了,第二洞厅的石牙林一旦坍塌,身在其中无生还可能,如果他们追到外面,那还好点,即便出不去,也能在地宫寻得裹身一隅。
震响停后,闫禀玉转身,心情担忧,语气虚弱,“卢行歧,我们好像……出不去了。”
卢行歧站在鸡鬼缸坛碎片前方,面无表情,低着眼,不作声。
现在是出口被堵了,他们不知道要被困多久,他怎么这么平静?闫禀玉疑声,“卢行……”
卢行歧眉间忽然狠狠一皱,然后身体直直往下倒,重重跪膝在地。发辫垂到胸前,那枚闪耀的古金币,轻轻地一点点坠弯他的腰骨。
“卢行歧!”闫禀玉急走几步,看到他身背覆满密密一层黑色飞虫。
是在幻象里出现过的啃噬魂体的虫子!不是在幻象就飞散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阴气急速流失,他的背越来越低,十分痛苦,脆弱。
地面堆着乱石,拖累脚步,闫禀玉赶过去需要时间,“你再等等……”
流水哗然,拍击洞壁,闫禀玉不经意间扫见洞壁石缝里有影子晃过。
担忧又是牙氏的偷袭,闫禀玉权衡之下,捡起棍子手电,转步靠近洞壁。
手电光线扫进石缝,闫禀玉意外对视上一道目光,是祖林成。她藏身在里面,意味未明地冲她一笑,随后转身消失在石缝中。
手电的光线直入石缝,照出里头宽阔的洞穴,里面有风,呼呼的声,对窜出来。
闫禀玉想起偿命灯灯盏两边风晃燃烧的黑迹,能形成对流空气,就有进出风口。地下河流水冲进石缝,最终汇向哪里?祖林成是妖,有形,她未从前面牙天婃卧室进入地宫,只能是从石缝中来,石缝又外延至何处?
这些想法在脑海中碰撞,最终落成一个大胆的决定。
闫禀玉回头,看向跪倒在地的卢行歧。
无论是钦州还是龙州,她都经历过性命威胁,未来不知,但也能猜测,不会太平和安全。冯渐微有家族势力,即便隐瞒刘家,闯牙氏地宫,都被特殊尊待。而她,完全的白丁,无术数加身,又被契约绑定,只靠一身皮肉,是真的会死的。
闫禀玉脚步开始倒退,远离卢行歧。
他似乎也察觉到她的意图,眼神直愣愣地望着她,缓缓伸出手。
以卢行歧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辣心性,即便此时,他也不可能会解除契约。
她一直被社会规则规训,没有过灭人性的念头,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卢行歧魂散,契约就自动解了。
他如此厉害,又有神秘宝器,再修炼百年也可再次破世,还能继续报仇。届时她已经寿尽,也算善终了。
这样想着,闫禀玉转身蹚过溪流,向石缝走去。
第63章 你为什么会认定,我会后悔
闫禀玉脚下一紧,走不动,发现脚腕被一道阴气绊住了。她踢踩了下,没踢开。
阴气紧紧缠绕,拖着闫禀玉向后,其实没多大的力气,不过她想想还是回头。
被阴气牵着,闫禀玉来到卢行歧面前,他低首跪着,艰难地抬起脸看她。
他的手慢慢地伸出,只够拽住她膝上裤腿,有气无力地说:“闫禀玉,别走……”
“地宫被封堵,震落那么多石头,冯渐微他们生死未知。我要活命的,当然得走。”闫禀玉淡淡的语气。
他依旧不松手,“你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威胁,还是说她日后会受良心谴责?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在你说去刘家后山的那晚,我问过你,有无逗留在留园,你明确说没有。但是你临走前交代,已经安顿好韩伯,为什么他的房门还会轻易被风撞开?在与敕令纸人周旋之时,我在竹林里看到长衫一角,我起疑,也不傻,韩伯的安危成为引我出禁制的条件,再到被敕令纸人围攻,刘家的监视露出漏洞,你再无后顾之忧去后山。”闫禀玉低着眼,掩盖下自己的情绪,“基于契约关系,我尽我所能,也未拖累过你,为什么,在钦州那么利用我?”
卢行歧渐渐松了手,说:“因为、我没有助力,利用你……迫不得已。”
“假设再有如此迫不得已的情况呢?”她问。
他落下手去,不言语。
卢氏从不诳语,所以沉默已是回答。
随着阴气流失,他的身影越淡,如果此时有一阵风,闫禀玉丝毫不怀疑,他会随风散往天地。
“我猜对了,卢行歧,起阴卦会让你自身阴力损耗,所以你的魂体会淡化,控制不住阴气,从而导致所处环境寒冷。”
闫禀玉太聪明了,卢行歧也知迟早瞒不过。是的,每起一次阴卦,他的阴力就会衰弱,而召唤拘魂幡更甚。应对刘家,鸡鬼闻风,暗处不知还有多少势力在盯着他,他需要更多的助力,与其防备,不如尽取其用,所以决定接纳冯渐微。即便心机未明,制衡便是,反正人心瞬息万变,信任与否,有何区别?
只是这些想法和决定,在今天如回射的箭,正精准命中他。
脚腕的阴线已经淡到,闫禀玉轻轻一晃,线就断了。
卢行歧察觉到她的动作,探身过去拖住她裤腿,“你会后悔的,别走……”
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的卢氏门君,何时有过跪趴着求人的时候?闫禀玉撇过脸,谈条件,“我可以不走,替你赶走飞虫,你答应我解除契约,以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卢行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撰紧那点布料,“不、解除。”
那就等死吧,闫禀玉果决转身。他不单魂体变淡,连体重也轻飘,她带着他的阻拦向前,真的很轻易。
“禀玉,别走!”
闫禀玉猛地踢开他的手,回身吼:“我到底要后悔什么?‘你以为善良正直就有饭吃‘,不正是你说给我听的吗?”
她那一脚其实没多大力,但卢行歧仍被她踢倒,侧倒在地面,压飞了几只虫子。
能见阴可噬魂的蛊虫,爬满了背,让卢行歧神游天外地想起闫禀玉被敕令纸人咬噬的情景。他紧拧的眉目忽而舒展开,心底翻涌出一些灼烫的情绪,他用力地抬起视线,看到她冷漠中微带愕然的神情,竟然笑了。
“闫禀玉,你发起狠来,更好看。”
明明是夸奖的话,闫禀玉却被吓到,连退几步,眼眶热得,几乎要掉下泪。她转过头去,狠狠揉了两把眼睛,踢开脚边不知道哪来的红绳,慌张跑了。
蹚溪过石缝,闫禀玉进入到里面宽阔的洞穴,她感受到风,顺着风向往前。或许她身上沾了卢行歧的阴气,有两只飞虫跟随在她身侧,被她一声“滚”吓走了。
闫禀玉离开洞穴,进入另一道窄缝。
在她离开不久,洞穴里出现个身影。
“能控蛊虫,有趣。”
那身影转步,从石缝进入地宫洞厅。
“哇塞,你这鬼,怎么变得这般狼狈?”
说话的人正是祖林成,卢行歧被蛊虫覆身,虚弱得她动动手指就能报撞柱之仇。
卢行歧也看到她了,撑手坐起身,收起狼狈,端起傲然的姿态。
“不舒服就躺着呗,干嘛这么见外,还特地起身迎接。”祖林成笑着走近,几分幸灾乐祸的意思。
卢行歧没力气废话,眼神盯着她,防备戒备。
“你别用这种杀人的眼神看我,我只是路过,或者说,我们目的相同。我查到配阴魂真正的幕后人,只想毁坏天琴,让老巫婆不能再拉冥配,没想到你一劳永逸,把鸡鬼也给处理了,我还得感谢你呢。”祖林成走到就近的落石,跨腿坐下。
她一身壮服长黑衣,两腿别开,手搁膝上,坐姿十分不羁。
卢行歧依旧无话,祖林成笑吟吟地倾身,“这样吧,我善心大发,帮你把蛊虫弄掉,救你一救,然后你隐昼,我带你出地宫。”
“我不信任你。”
可算开了尊口,祖林成也不恼,伸出一柄长器,沉木色,质油亮,形如收伞。她用长器末端戳了下卢行歧手臂,“那好,老坐地上也不是个事,多损气度形象。来,抓住,我拉你一把,起来吧。”
祖林成也不是诚心帮忙,用手中长器又戳了戳卢行歧,被他恼怒地一把抓住。
那长器忽而绽放荧光,器身透如润玉,与此前的沉木色大相径庭。
卢行歧认出这是什么,眼神有异。
“喂!放手,要抢我拐杖吗?”祖林成扯回长器,嘟囔着,“也不看看自己现在什么样,还敢给我上手。”
“你到底、是谁?”卢行歧终于拿正眼看她。
祖林成笑道:“明知故问,我不就一妖吗?”
卢行歧缓慢地匀气,说:“这不是拐杖,是由蓬山石制成的伞。”
“眼光不错,这柄长器确实有个别名,叫蓬山伞,不过在我这里就是拐杖,撑我这数百年老身。”祖林成一张脸年轻,说话动不动老气横秋。
卢行歧:“能拥有失传古器,不会是普通的妖。”
祖林成闻言歪了歪头,做出个十分有趣的表情,“彼此彼此,你也非普通的存在。”
卢行歧看着她,等待话里有话。
祖林成也不卖关子,开门见山地道:“你这鬼,修了百余年才成气候,还拿了别人家的法宝,怎么就这般不珍惜魂体?”
“你知道什么?”卢行歧眼神一厉,虚弱之象尽无。
上次在地宫大打出手,祖林成呸卢行歧破船还有三两钉,现在看这狠戾样,让她觉得这鬼在阴气丧失的情况下,还能跳起来跟她打上几个回合。不过,她也不是吃素的,怕甚!
祖林成站起来,在头顶撑开伞,蓬山石坚硬,石皮亦刀枪不入。一撑开,伞下位置漆黑无光,隐没身形,如蔽暗夜。
“世人皆知,蓬山石出自不周山,但石柱撑天,可不止一隅,与蓬山同出一系之石还有无数,鬼门关口的踏阶石便是其一。车马关那晚,我看不透你,但在地宫你以鬼身施法阵,大约能猜出,是什么宝物能让你阴阳双修……”祖林成说着,蓬山伞一侧,遮到卢行歧身上,果然,伞身荧光闪烁。
“喂!”她共撑伞,在卢行歧面前蹲下,饶有兴趣,“你同行中人有身怀阴阳土者,想必是守鬼门关一族,那人知晓他族中宝物阴阳玦,落在你身上了吗?”
蓬山伞下,卢行歧身形隐没,惟有森森鬼气冒出。
“还有摸我胸的女生,我还以为她是个普通人,没想到有控蛊的能力,你们这个团伙,确实有意思。”既然提到她了,祖林成还有好奇,“那女生是叫闫禀玉吧,她都决定丢下你,你干嘛自降身价去求她别走?”
卢行歧自然不会回答。
祖林成似乎也料到了,收起蓬山伞,盯着他冷淡的表情,“愿信一个背叛你的人,也不愿意让我帮你,宁让魂灵噬尽,真奇怪……既然如此,为何还要承担阴阳玦的机缘?阴身修正法,可不比寻常人修道,单是施正阳之力对魂体的焦灼,这一步就极其痛苦难当,既然都忍受过来了,为何又不珍惜……”
她尾音猛转,像是发现不得了的事,“还是说,你相信她会回来?”
祖林成从卢行歧坦然的目光中捕捉到端倪,“你真的……你既然相信她会回来,想必也不意外她的背叛,是早有预料吗?”
避世数百年,祖林成孤独常态,难得遇到有趣的事,话也多了。可惜碰到个闷葫芦,还是个快“死”的闷葫芦。
祖林成又觉得没意思,起了身,泄愤地用蓬山伞去捣卢行歧肩膀,“你凭什么这么自信,她都背叛了,还能回来吗?从清朝到现在都活到百多岁了,这么单纯,可别被骗了。”
“闫禀玉未曾骗我。”卢行歧握住蓬山伞,轻轻地移开,伞身散发的荧光几乎照透他的面容。
他说:“她聪明,坚韧,有决策,有血性,爱憎分明。是我罪在先,她做任何都称不上背叛。”
因为虚弱,语句断续,神态却是别样坚定。
祖林成愣住了。
妖的耳目同样顺风,有脚步声近,还真有人来了。
不知为何,祖林成嫉妒,嫉妒一只鬼,能有这些感受。这种情绪含着恶意,“也是,那些蛊虫供她驱使,用来杀你分分钟的事,现在也就只是留你在这等死,也算善良。或许她真会回来,救你于危难呢?”
“哎呀,老人家太孤独了,今晚话多,还请见谅,有缘再见啦。”祖林成带上蓬山伞,闪身几下,消失在洞厅。
——
不止卢行歧被噬咬的画面,还有冯渐微和活珠子生死未知,闫禀玉在逃跑的时候,一直在想起,也一直在否定。
契约的促成有冯渐微手笔,他明明也是始作俑者,她为什么要替他着想,忧他生死?
闫禀玉,别太善良了,人都是自我的,在选择面前,肯定优先选于自己得利的。
洞穴的风向,也沿着水的流向,且越行空气越干净,还能闻到花草的清香。出口应该不远了,跑出去,重见天光,又是新的生活。
闫禀玉这样说服自己,可她又想起地宫被封时,冯渐微去阻止落石,让她赶快会合……还有阿渺,给她零食的冯阿渺,他没有任何错,相反还数次维护她……
也许因为精神紧绷,闫禀玉的额头跳痛,思考痛苦,她头晕目眩地停下,蹲抱住自己缓解。
漆黑的洞道里,有风声,水流声,灯光,和她剧烈的喘息。
为什么,别人能轻易对她做的事,位置转换,她做的时候心里负担那么大?
蹲下时,马尾垂到胸前,闫禀玉看到发尾不齐整的断口。看着看着,记起地宫地上红绳缠的发,当时的位置就在卢行歧手边。
在进入地宫前,她将牙蔚绞她发的事说出,当时冯渐微神色凝重,但并未说什么。之后卢行歧离开,要去办事,让他们先行。
卢行歧要做的事,就是那缕红绳发吗?是因为她吗?
为什么人要坏,又坏得不够彻底,真的很讨人厌!
急促起伏的胸口在提醒闫禀玉,她费了多大的力气才走到这里。手电灯光后移,她也回了头。
就这一次,赶走那些虫子,至于卢行歧如何生死,她不再管。还有,确认冯渐微和活珠子的消息,只要他们还活着。
闫禀玉原路返回。
去路坎坷,回程异常顺利,在看到石缝时,她还听到地宫有人声,似乎是卢行歧在说话。他暂时无事,她放慢了步速。
再近,就无声了。
从石缝进入地宫,闫禀玉第一眼就看到坐着的卢行歧,阴身淡到几乎透明,她也难见他面容。
闫禀玉先去捡起断发,在他淡淡跟随的视线中,她低声说:“我没有力气,好像……站不住了。”
然后往下倒,卢行歧张臂接住了她,那一瞬,他背部的蛊虫悉数飞起,惊散而去。
此时的卢行歧支撑不住闫禀玉,任她跌进他怀抱,一同倒下。他冰冷而虚弱的魂体,就这样短暂地成为她的栖息地。
她真的回来了,所以问:“你为什么会认定,我会后悔?”
“共寿阴阳,亦是共生,我魂灭,你也一样折寿。反之,也如此。”卢行歧此时,心态如空谷,任风来去。
那就是,她受伤,他也会受反噬,“为什么不早说?”
“你已经回来了。”他的轮廓淡到,声音也极轻、和慢。
闫禀玉两额胀痛,卢行歧脖子的凉意能抵消一些痛感,她往他脖子蹭了蹭,开始迷糊,“我头好晕……”
“是因为鸡鬼毒气。”
“我想睡觉……”
“睡吧。”
即便一开始针锋相对,怨恨两面,然而在最无助的时候,她能选择的,只有他。
“那他们……”
“闫禀玉!哥来救你了!”
“三火姐,你还好吗?”
冯渐微和活珠子终于搬开坠石,抵达最后洞厅。
听到冯渐微和活珠子的声音,闫禀玉终于放心地昏睡过去。
第64章 (修) 百色厅完
牙氏封地宫的动静,震落穹顶洞壁的石牙石幔,一时间坠石不断,好在那时冯渐微和活珠子在第一洞厅。也幸好活珠子整理出一条通道,他们得以快速跑到入口下的石阶上,躲过了这阵坠落。
既然地宫被封已成定局,两人等环境稳定后往回赶,尽快与卢行歧和闫禀玉会合。
第一洞厅堆石不多,通过不难,第二洞厅是石牙林,长条石牙确实断得七零八落的,还好不是密密麻麻的堆砌,东支一根西杵一段的,能穿能爬过去。第三洞厅就是养戴冠郎的地方,石幔较多,这东西性脆,边缘削薄,被震断了形同利刃。之前牙天婃的天琴奏声惊奔了五毒和戴冠郎,它们躲在了这里,恰好断裂的石幔溅落,将这些东西或割或刺地“处理”尽,再加上被落石砸,真是一片血腥,臭味盎然。
冯渐微和活珠子捂住鼻子,加速穿过。
到第四洞厅,连接的拐口本就小,石头掉几掉,不幸堵住了。
“卢行歧!闫禀玉!”冯渐微声不大不小地喊。
小声怕听不到,声大又怕震石头,喊过几下,没得到回应。
现在是里外不见,不闻声,冯渐微略一思忖,拍掌决定:“阿渺,搬吧!”
“嗯!”活珠子点头。因为前边没路,后面洞壁还有道石缝,不知道通往哪里,或许可以赌赌,况且也要确认闫禀玉安危。
择了个易突破处,两个男人吭哧吭哧地搬,原本破烂的衣衫更褴褛了。
搬着搬着,有灯光晃过石缝,冯渐微和活珠子都见到了,曙光在前,边喊人边做最后突破。
“闫禀玉!哥来救你了!”
“三火姐,你还好吗?”
洞口出来了,活珠子瘦,冯渐微先让活珠子爬过去。自己再搬开两块石头,随后也爬了进去。
两人进入到最后洞厅,也是乱石狼藉,只是嘛,现场情况离他们想象有差异:
只见卢行歧仰卧在地,魂体极淡,阴气别说不稳,是几乎没有。而闫禀玉在他怀中闭着眼,休憩安稳的模样。不远处有沉冥蛊盘飞,距离在外,像是在忌惮什么。
一看卢行歧就是阴身受损,应该与沉冥蛊有关,闫禀玉可能也受伤了,但不重,因为看睡容比较沉稳。
活珠子先跑过去,“三火姐你怎么了?”
闫禀玉睡得很熟,没反应。
确定大家都没啥事,冯渐微就不着急了,慢步地走,琢磨着边上那些忌惮的沉冥蛊:要说寻常毒虫蛊虫惧养蛊人血脉,他能理解,但沉冥蛊从制造之初就是为了噬魂,跟追息蛊同源,咬息至死。都上口了,为什么沉冥蛊还放弃了?特别是这种一代蛊虫,未经历过他人手培养,按理说不会畏惧其他养蛊人,除非……
闫禀玉睡在卢行歧怀中,活珠子想拉他们起来,不知道怎么下手。
卢行歧右臂揽住闫禀玉肩膀,伸左臂给活珠子,“借个力。”
“哦!”活珠子拽他坐起。
卢行歧身上太冷,将闫禀玉托给活珠子,“你抱住她,她中了鸡鬼毒气,一时醒不了。”
“好。”活珠子托着闫禀玉靠到石头上,用手臂圈围住她,让她枕在自己肩头休息。
“那惠及兄你呢,有无大碍?”冯渐微问。
卢行歧站起身,理了理长衫,说:“无妨。”
可在冯渐微看来,他虚弱得很,不过他有其傲气,想来不轻易示弱。
“出口被堵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那边洞壁有道石缝,之前我就看到了。”活珠子指个方向。
冯渐微打手电去瞧,是有道缝,狭长,侧身应该能过。假若能通往外面,为什么牙天婃他们不设防?他嘀咕:“能走得通吗?”
卢行歧说:“可以。”
“你探过路?”冯渐微问。
“闫禀玉走过。”
要说卢行歧飘进去过,冯渐微信,但闫禀玉和他们都是第一次进地宫,她怎么就先走过了?他问:“闫禀玉什么时候进过里面?”
卢行歧没回,让活珠子背起闫禀玉,“快些离开,地宫里还残留毒气,不宜久待。”
有道理,冯渐微也不纠结了,先去探路。
几人一起蹚过溪水,到达石缝前。
石缝侧身难进,何况还背着个人,冯渐微在前说:“我先进去接应,阿渺你帮忙扶住闫禀玉。”
他安排着,正要跨进石缝,身边忽过一阵风,只见卢行歧已进入到里面,朝活珠子伸手。
“冯阿渺,背她过来。”
“哦好。”活珠子背向石缝,放下闫禀玉。
冯渐微愣愣地让开位置,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蛊虫散去后,卢行歧的阴力恢复了些,隐形揽住闫禀玉,帮着通过石缝。
活珠子随后进入,再次背起闫禀玉。
冯渐微本想探路,现在却成了垫尾的。
进入石缝后,里面空间宽阔,因为传出风声,所以容易判断路线。他们和闫禀玉之前的想法一样,逆风行走,寻找进风口。
再行一段距离,又进入一道窄缝。
山体里的地下通道,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行走在里面会失去时间概念,好似不停地走了许久许久。
活珠子背着昏睡的闫禀玉,对四周浑然一体的黑暗感到无法掌控,“家主,这里好黑,三火姐怎么敢走到里面的。”
“这个嘛,她胆子不是一直挺大,毕竟在车马关敢自己去追不明生物。”冯渐微说。
活珠子想想,“也对。”
卢行歧在最前方带路,鬼没有对阳世的嗅觉,但能感受得到,风里出现不一样的东西。
“冯阿渺,你闻到什么没有?”
活珠子:“有,草木的青涩味道。”
卢行歧心里有数了。
地下通道弯弯绕绕,一路走来时不时撞见地下水流,水面扑咚不停,冯渐微移灯光去照,是有着深色鳞片的小河鱼跳出水面。地下河暗无天日,生活在里面的鱼虾一般会泛浅色,用不到眼睛,眼球也会退化,现在这里出现正常的鱼,证明这条溪流联通地面河。
“应该快到出口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见到了亮光。
有参照物了,脚步不由加快,连走带跑地抵达亮光处,却发现此处是一个由地面塌陷形成的天坑。地底崎岖不平,四面怪石嶙峋,月光高高地洒落,最大落差足有四五米。
徒手肯定是上不去的,地形怪异,攀岩也难,怪不得牙天婃不设防,到了这里还是受困。不过好在空气流通,没有中毒风险了。
冯渐微说:“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之中只有卢行歧有能力出去,所以话是问他的。
卢行歧也在想办法,如果是以前,施阵阴风就能将人送上去,但是现在不行。
这时,地坑内传出嗡嗡的震动声。
像手机声,不过冯渐微和活珠子过了几天失联生活,没意识到。
活珠子经常打游戏,先反应过来,“家主,是不是你手机响了,我的手机没动静。”
冯渐微一摸裤兜,还真是,拿出手机看屏幕,居然是大张打来的电话!手机有信号就够惊喜了,现在这通电话还可能拯救他们的困境,他忙接通。
“喂,大张!”
昨天下午大张在医院醒来,得知又是冯渐微在路上救了走魔怔的他,为自己丢下恩人逃跑的窝囊行为悔恨,所以晚上又赶来了守烛寨。不过他不敢贸然进入,就在寨外等,尝试用手机联系冯渐微。
山里信号不好,冯渐微的电话总提示忙音,大张的手机也经常处在一格低信号状态。他就开车转,在不远处找了个能顺畅接听电话的地方,等着冯渐微需要时打他电话,毕竟守烛寨这地方几乎没车敢来。
等了一天一夜,终于在晚上九点联系上了冯渐微,大张在通话里头尽情忏悔,痛哭流涕。
毕竟境况紧急,手机可能随时断信号,冯渐微忙打断大张的沉浸,说自己的困境,让他帮忙想办法。
大张也是个利落性子,收拾心情,让冯渐微稍微形容一下天坑的位置,再发个定位,做两手准备,并表示会尽快赶快过来。
冯渐微照做,形容过山体方位,挂电话后也发送成功了位置。
接下来就是等待。
既然有人接待,卢行歧提出去给大张引路。
“那感情好啊!”冯渐微激动地说。
卢行歧看了眼活珠子背上熟睡的闫禀玉。
冯渐微终于知道刚刚那股不对劲是为什么,今晚的卢行歧似乎格外关注闫禀玉。为了能尽早出去,他跟卢行歧保证:“你放心,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卢行歧点点头,化作一阵阴风,出了天坑。
活珠子背了一路闫禀玉,冯渐微跟他说:“我来背吧,轮着休息。”
冯渐微换背过闫禀玉,“诶”一声用肩膀碰活珠子。
活珠子得了空,饿好久了,掏出一包魔芋爽,刚撕开,才闻了下麻辣香味,被冯渐微一碰,掉了两根。他皱眉不悦,“家主你干嘛呀!我的魔芋爽掉了。”
“不就两根魔芋爽,回去我赔你,赔十斤!”冯渐微无奈极了。
“那不一样……”活珠子嘟囔着,他现在就剩这包魔芋爽了,暂时买不到,当然比未来的十斤珍贵。
冯渐微不知他内心的小九九,觉得十八岁的大小伙,平时满脑子只有吃和打游戏,他有时都怀疑,是不是阴生子的心理发育比较迟?因为人类这个年纪都能谈恋爱生小人类了,活珠子还是一副没开窍的小孩样。
“好了,说正事,阿渺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不在时,卢行歧和闫禀玉发生过什么?”逃出了地宫,自由近在眼前了,冯渐微有心情八卦。
“不觉得,不知道啊。”活珠子说。
冯渐微小声:“你没看到吗?我们赶过去时,他们两个抱着的。”
“刚刚我抱着三火姐,现在你也抱着她,有什么不一样吗?”
“肯定不一样啊!”
活珠子好奇宝宝发问:“哪里不一样?”
呃,具体冯渐微说不出,恰好闫禀玉手臂抽动了下,他吓了一大跳,也就歇了八卦的心。
大张比想象中来得更快,一根缠了树枝的粗绳索甩下来,趴在天坑边惊喜声:“冯爷,大张来了!”
此刻的大张简直堪比天使降临,冯渐微激动回应:“大张,爷想死你了!”
活珠子在旁边听着,鸡皮疙瘩发了满臂,觉得家主和大张之间才不对劲。
卢行歧也现身在天坑中,用阴气拽绳,协助大家出天坑。
一个小时后,一辆五菱面包车平缓行驶在充满诡谲传闻的车马关,向龙州城区方向而去。
——
次日。
早晨十点,太阳高高挂起。
牙天婃的卧室里,气氛一片阴霾。
“阿乜,你别这样,我、我承担不起守烛寨的责任……姐姐也,离不开你呀……”牙蔚跪在床前,紧握住牙天婃瘦骨的手。
牙天婃知道自己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她抬起另只手,抚摸牙蔚头发,“别害怕,人都是会死的,我只不过是离开我的儿女,去见我的父母长辈,那也是团圆啊。”
牙蔚哭着摇头,死了就永远见不到了,她不能接受另一种团圆的说法。
牙天婃知道牙蔚一时难以接受,但她没多少时间了,尽力交待:“你比牙岚有决断,寨里的事物就交由你打点,以后你们姐妹俩相亲相爱,其余的困难,黄家会帮助你的。”
牙蔚不信,“我们地宫被闯,族仙被杀,黄家也未表态,可如果不联姻,他们会帮吗?”
“昨夜一事,始料未及,不能混为一谈。即便你不嫁给黄家,他们也不敢不帮。”牙天婃已经很虚弱了,但提及这个,仍有掌权者的强硬作风。
“我不要他们,我只要阿乜!”牙蔚哭着说。
牙天婃一阵心酸,“牙蔚乖,阿乜没力气了,听我说好么?”
牙蔚:“嗯……”
牙天婃笑笑,继续道:“你记住,我死后不停灵立即火葬,所有的物品一同烧掉,不留任何余地给卢氏起阴卦。至于卢氏灭门一事到底是因何,也别好奇,这与你无关,唯有什么都不知,才能保你和牙岚平安。”
牙蔚听着,泪流满面地点头。
“这几十年来,我不曾对黄家有过要求,为的是给你和牙岚留路。以后不管有何困难,包括牙天悯的事,尽管去找黄家,一定要把守烛寨保护好。”
“还有,我们的族仙已殒命,需你从戴冠郎中再选一位,淬五毒浸心血,奉为新的族仙。官邑会辅佐你的。”
牙天婃撑着一口气交待完,胸口也深深塌了下去,目光直直定在天花板上,叹出一声长长的气,“官邑,点灯吧。”
官邑跪地俯首,哽咽着应:“是。”
随后带着官安去点灯。
因为查金块来历,耽搁了时间,黄尔爻在今天才到守烛寨。走在寨里的青石道上,见白日灯亮,他问同行的黄四旧,“大白天的,这是怎么回事?”
黄四旧望着石道两旁长龙似的灯笼,说:“白日点灯,知丧事。牙氏家主殁了,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灯笼亮后,守烛寨的木楼纷纷走出人,身着黑衣头包黑布,清一色都为老者。这些老人沿青石板跪了一路,口中喃念:“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氏土司,守族为民,今安在哉?升天已去……”
这哀诵的声,传出守烛壮寨,惊扰了远外的一片天。
牙天婃躺在床上,耳中只有族民的诵声,已经听不到牙蔚的挽留。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吁声:“你们怨恨我婆祖,引清军进关,毒我壮地源泉,使得守烛寨艰难无后……可我的一生也交付在这里,七十余年,忘我大德,思我小怨,从今以后,天地不在,恩怨了了……”
——
夜晚八点,壮家民宿。
冯渐微和活珠子睡了一天,起来出去吃过晚餐,打包回来带到闫禀玉房间。
闫禀玉也刚醒,许是受毒气影响,她人没多大精神,眼神低低的。
她在桌前吃着晚饭,冯渐微和活珠子围坐在一旁。
卢行歧遁形了,一团雾样飘在天花板一角。
吃着吃着,闫禀玉突然问:“你们知道自己妈妈的名字吗?”
“知道。”
“知道。”
冯渐微和活珠子异口同声。
“我不知道……”闫禀玉说着,低垂脸,放下碗筷。
沉默了会后,她倏然抬眼,眼眸清明,说:“我要回家一趟。”
“哪里?柳州?”冯渐微问。
“嗯,柳州三江。”
冯渐微转而望向天花板的黑雾。
卢行歧开口:“恰好我有一物存在柳州府,要向滚氏取回。”
【四卷:柳州府——寄心噬魂】
第65章 (加字3300) 当年龙脉密令一……
既然到了,亲事没议成,白事也应该要帮忙,黄尔爻和黄四旧就留下协助牙蔚办丧事。
因为牙天婃的遗言,葬礼从简,重要的只有火化遗体这件事。守烛寨不与外交涉,又有诡谲传闻,寻常私家车辆不敢入,托运遗体成了困难。
最后是黄尔爻牺牲他的坦克三百,来运输牙天婃遗体。虽然无亲无故,但毕竟有同门情谊,况且术数之家对生死看淡,不讲究忌讳这些。
殡仪馆火化需要排队,还是黄四旧去打点了钱,插队火化。
进焚烧炉捡完骨,下午五点,黄尔爻带着黄四旧和牙蔚俩姐妹,开车回守烛寨。
寨里,官邑在指挥葬礼杂事,官安出寨门口迎接牙蔚。
牙岚刚生完孩子,全身用披巾包裹,只留出眼睛,看不出神态。牙蔚扶着她下车,她脚步漂浮,无力地依靠在牙蔚身上。
“官安,去车里抱出阿乜的骨灰。”
“是,家主。”官安从车座里请出骨灰坛,抱持在胸前,跟随在牙蔚身后。
牙天婃择定牙蔚继任,在她死后,整个守烛寨对牙蔚的称呼也随之改变。
“家主,五爷回来了。”官安小心翼翼地汇报。
牙天婃还有一个小两轮的亲弟,叫牙天悯,因为牙氏男子不接家传,所以十来岁就游荡在外打拼,鲜少回来,“大瓜”酒店就是其合股的产业。
牙蔚这一天经历太多,已经没有情绪波动,她面目麻木地说:“昨夜我就联络过他,南宁到龙州不到两百公里,开车两个多小时,他现在才到,有什么意思?”
官安不敢接话。
黄四旧在后面下车,听到两人的交谈,牙天悯他见过,长得高壮白胖,跟牙天婃一点不像。因为投资的酒店消防不合格,牙天悯来黄家求关系摆平,就这次碰面,牙天悯给他的印象是彻头彻尾的商人。
因为扶着牙岚,牙蔚走得很慢,官安不敢逾越,安静地随在后面。
“官安,到前面来。”牙蔚唤道。
“诶。”
牙蔚当时去牙天悯的大瓜酒店工作,也只是有个正当理由,去看看阿乜提过的联亲对象。她清楚这位五叔的性子,自私自利,对阿乜继承守烛寨的掌家权怀怨。
现在再无力也要打起精神,牙蔚问:“五叔一个人来的吗?”
官安回:“还有十位保镖。”
牙蔚嗤鼻,什么保镖,司马昭之心而已。
“我知道了。”
官安欠身落步在后。
牙天悯名下合股多家连锁酒店,白手起家有点本事,生意人利益熏染,牙蔚或许算计不过。黄四旧想了想,决定一同进寨,他回头跟驾驶座里的黄尔爻说:“小爷,我进去一下,你这边自己安排吧。”
“嗯,去吧。”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也用不到黄尔爻,他想着先回城区,等牙蔚处理完所有事宜,再谈接下来的事。
黄四旧走后,黄尔爻也准备驱车,手机在这时响了,他接通:“喂姐。”
黄尔仙也得知了牙天婃去世的消息,在电话里问:“守烛寨现在什么情况?”
黄尔爻:“寨里气氛挺沉重的,牙蔚两姐妹都很悲痛……”
“我问的不是这个。”黄尔仙打断道。
“什么?”
黄尔仙说:“除了牙天婃死了,还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啊……”黄尔爻回想着,“没什么啊,除了没见到牙氏的戴冠郎。”
戴冠郎相当于鸡鬼的替身,守烛寨有重大事件,都有戴冠郎在场,不见的话,是否代表着鸡鬼出事了?黄尔仙琢磨着,电话里一时没出声。
既然电话打来了,省得之后再道一遍,黄尔爻就将这两天办的事讲清:“我今天都在帮忙丧事,下定的事只能延后,还有我查到卖金块女人的消息了。”
听到这,黄尔仙回神,“那女人长什么样?”
不是问身份,而是问长啥样?黄尔爻不懂他姐的脑回路,他从头开始说:“她叫闫禀玉,柳州三江人,说来也巧,是大瓜酒店的现职前台,和牙蔚同事过一段时间,不过现在请假了,听说是回老家了。至于长什么样,我调过前台的监控看,一米六几的身高,身材匀称,长得白白净净,笑容甜美,日常扎个高马尾。”
“高马尾啊……”黄尔仙自言自语,突然就挂断电话。
听着听孔里传出的忙音,黄尔爻像是习惯了,放下电话,开车走了。
牙蔚安置好牙岚,就去见牙天悯,他在待客厅,身后排开一众身强力壮的保镖。
牙蔚没心情跟牙天悯啰嗦,直接站着跟他说话,“五叔,阿乜已经火化了,你回来太迟了。”
其实都知道牙天婃的死牙天悯不在乎,牙天悯还是装作悲痛地抹了下眼睛,说:“家里孩子不舒服,走不开,这才耽搁了,没来得及见我姐最后一面。”
牙蔚嗯了声,看着他。
走走过场就行了,牙天悯也不愿在死气沉沉的寨子里待,他腆着肥胖的肚子起身,走到牙蔚面前,“我的小侄女,叔这次来除了吊唁,还想跟你商量件事,你也在酒店干过,知道现在广西旅游业火爆,还有上升的趋势。不若我们合作,将守烛寨改成民俗风光旅游景点,集游玩吃住、体验民俗风情为一体,一定很受欢迎,届时你也能挣钱维护守烛寨的开销。”
果然,死性不改,牙蔚冷声:“开发成景点,那寨子里的老人呢?住哪儿去?”
牙天悯:“住养老院啊,有医疗器械,有专业护士照顾,不比这里山高路远的好吗?还有,养老院这钱我出,你要是答应了,完全是无本保赚的生意。”
“人老了想落叶归根,我没法替他们决定,我也不想挣这个钱。”牙蔚说。
牙天悯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生活没有质量可言,何谈落叶归根?有好路子你不搞,难不成你还想像你阿乜那样弄冥婚来钱?能有几个子,够养寨里百数的老人吗?我告诉你,那些远不止我的提议挣钱,你也甭跟我说你不缺钱,真不缺,舔着脸去攀上黄家干嘛?牙蔚啊,要与时俱进,别跟你阿乜一般守旧,到头来两边都落不得好。”
牙天悯说对了,牙蔚是缺钱,攀黄家的高枝也是因为钱,但不代表她就能被当着脸数落。
官邑一直守在厅外,见里面气氛不对,进去站到牙蔚身旁,气场全开地虎视牙天悯。
在牙氏,女儿尊贵,男儿一般大了就扔出去锻炼,成虫成龙看个人造化。即便牙天悯姓牙,官邑也不能怕了他。
牙天悯小时候没少被姓官的一家压制,面对年老的官邑,下意识退步。金主被吓,保镖们争先涌前护卫。
官安去安置骨灰了,待客厅就两名男工,见那排保镖要动手,也冲了上前。
待客厅不大,一时涌作一堆,气氛看着剑拔弩张。
“牙天悯,今天也是你自家有事,何必要闹这么僵?”黄四旧的话插了进来。
牙蔚回头,见黄四旧迈着稳重的步伐进来,不知道听去多少。
官邑知道他是黄家人,说话比自己的气势有用,便让开位。
黄四旧顺位跟牙蔚站到一起,牙天悯知道他俩在谈婚,显然是要护短的,便挥手让保镖退后。
“黄先生,你也说了,这是我们自家的事。”牙天悯特别咬重‘自家’两字的音。
“守烛壮寨如何处置,那是继任家主的事,你可别忘了,家主可换,有些东西却一直都在。”黄四旧提醒道。
一直在的东西是守烛族仙,牙天悯清楚厉害,歇了气焰,也当给黄家面子,又笑起脸,“那牙蔚,叔过几天再来吧。”
牙天悯带着人乌泱泱地离开木楼。
牙蔚挥退厅里其他人,耷拉着脑袋,在椅子坐下。
“黄四旧,我知道你们黄家也看不上牙氏,看不上我,我确实也是觊觎黄家的背景和钱。”说到底,她再心高气傲,明知选择,也有自尊。
初次见面,牙蔚一根头发丝都那么精致,现在家中变故,人也憔悴了,一身朴实的素黑衣,头发毛躁地挽在耳后。黄四旧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可是……”牙蔚倏然抬头,目光有神地望向黄四旧,“尽管牙氏没落了,我也并不觉得我哪里配不上你,说到底你也只是个旁系,也是捞到正房的关系才能与我牙氏谈亲。”
情势急转,黄四旧哑然。
牙蔚也认清了,只有利益捆绑,才能得到黄家源源不断的资源。她再说:“既然是联姻,也各有所图,就当合作关系,未来几十年或许都要绑在一起,我希望你对待我这个伙伴,能做到基本的坦诚。”
仙姐儿决定让他结亲的那一刻,尽管未见过牙蔚,黄四旧也接受了。现在她将这段关系摆开来讲,他也乐意,因为他本就不擅长猜女子心思。
“可以。”黄四旧答应。
“那好,我现在就有问题,阿乜如此忌惮卢氏,不单用计困住卢行歧,发病也要从医院赶回来对付他,我想知道当年卢氏灭门到底是怎么回事?”牙蔚问。
这个,黄四旧是真知道的不全,只隐约从仙姐儿口中得知卢行歧来者不善。他说:“ 你提的问题,我真的了解不多,所以不能一知半解地讲。你阿乜没有告诉你的话,或许她就是不想你去探索。”
黄四旧毕竟只属旁支,牙蔚信他几分不会隐瞒,“不去探索就能安定了吗?我总觉得不会……那个男鬼很厉害,连滚氏的沉冥蛊都灭不掉他,让他们从地宫逃走了。”
“梧州府卢氏能成为八大流派之首,自然有其厉害之处。”卢氏血脉大能,百余年过去,黄四旧这些后人都有耳闻。
“所以我才会好奇,卢氏如此本事,怎么会族中一员不存?”
刘家,牙氏接连出事,今年的流派聚会怕是会提前举行,有些事牙蔚资历再浅,也会接触到。黄四旧说:“其实不止卢氏举族覆灭,当年龙脉密令一事之后,滚氏当家一脉也几乎灭亡。”
——
鸡鬼的毒气真厉害,闫禀玉除了被喊醒吃饭,其余时间都昏昏沉沉地睡着。直到两日后的晚上醒来,她才有脑袋轻盈的感觉,地宫的记忆和情绪就都完整地回来了。
危难当前,她跑了!又良心过意不去,回去了!最后还倒在卢行歧怀里!
天啊!这都什么事?
这跟穿件连衣裙招摇过市,以为美滋滋的,结果裙尾夹在安全裤里有什么区别?如果真跑了,那也是飒爽作风,但是半道又回来,假如能多做点实际行为,那也没那么尬,而她、居然、直挺挺地、倒人家怀里了!
当时,卢行歧还给她解释共寿共生,这就形同他在跟她解释她逃跑的行为,可能会害了自己。怎么会那么戏剧性?真是应了那句话,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闫禀玉,你醒了。”
“啊!”房间里突然有声,吓了闫禀玉一大跳,掀被钻了进去,再拽被紧裹住自己。
卢行歧显形下来,走到床边,问:“你怎么了?”
闫禀玉在被子拼命摇头,她其实听出卢行歧的声音了,只是思绪太过清晰,她还处在经历过后的鲜明中,不免难以面对。
卢行歧不知道闫禀玉到底如何,想掀被确定她是不是因为毒气难受,不想刚碰到被子,她蠕动着爬远了,口中还叫:“别动,我想再睡睡。”
声音清醒,不像要睡眠的样子,卢行歧没有揭穿她,便离远坐好。
约莫又过去一个钟,这期间卢行歧听闫禀玉的呼吸声,她没睡着。
不一会儿,冯渐微和活珠子带夜宵回来。
那味儿一进屋闫禀玉就闻到了,是螺狮粉!这两日睡得天昏地暗,她没好好吃过一顿,现在是真饿了。思量了下,她终于掀开被子坐起来,露出两只眼睛。
闫禀玉今天的眼神很清明,活珠子看一眼就看出差别,她是真的醒了,那就代表痊愈了。恰好手中有刚买的酥糖,他伸出手给她,“姐,吃糖,花生的,很香。”
原先闫禀玉只觉得丢脸,现在看到活珠子天真的脸,心底愧疚翻涌,猛地丢开被子扑过去抱住他,哭腔颤抖:“阿渺……对不起,其实我真的是个好人……”
啧啧,冯渐微摇头,闫禀玉这是中毒中傻了,前言不搭后语胡乱一通。不过想想,也许是饿糊涂了,毕竟中午到现在她都没吃饭。
螺狮粉在桌上,冯渐微去解开打包袋,方便闫禀玉吃。
卢行歧就坐在旁边,冯渐微瞥到他看着闫禀玉,忍俊不禁的模样。心中更是纳闷,这一个两个的,毒气吸多了,变得奇奇怪怪。
除了卢行歧,没人知道这句“其实我真的是好人”是什么意思。
因为背包扔守烛寨了,无衣服可换,所以这两天闫禀玉穿的是,活珠子在附近菜市场小摊买的老头衫和中裤,松垮,难看。第二天早上,她换上民宿洗好的那身长黑衣壮服,要出去买换洗衣服。
出了民宿,闫禀玉在前边马路碰见冯渐微和活珠子,他们在和大张谈事。
“我要的二手车,第一耐力好,第二能过烂路,还有省油、空间大,最主要是后座的遮光力,你帮我找的是这样的吧?”
“当然啊!完全按照冯爷的要求,二手的五菱宏光,耐力足,磨合过的抓地车胎,你上手就知,妥妥的人车合一。那后座一卸,还能放张气垫床,纵享私人空间。昨天我给你找到车后,就开去熟人那里贴窗膜,都给办好了,即便外面大中午的,准保后排座不见一丝光。嘿嘿,我还在车中央给你钉了条链绳,装上窗帘,一拉堪比黑夜,干啥事前后左右外边都瞧不到。”
大张说着,那挤眉弄眼的猥琐样,真当冯渐微想要在车里干点什么。清者自清,冯渐微也懒得解释,说:“那大张你再帮我置办点防身器具和安全用品,登山绳索,瑞士刀,军工铲,灭火器,打火汽罐,罐头食品那些。”
“行,没问题,中午就给你办妥,下午两点车到货到!”
闫禀玉听了一耳,冯渐微要买车,方便路途,准备得挺充分,确实够有诚心,就跟刚到龙州那晚他跟卢行歧保证的那样。
他们讲话的地方就在壮家民宿旁边的巷子前,闫禀玉模糊记起,冯渐微在这里提过共寿因果的话。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契约的全部性质,但却瞒着,简直恶劣!
大张走了,冯渐微也发现闫禀玉,跟她打招呼,“去哪啊?”
闫禀玉冷冷地回:“去买衣服。”
“哦。”闫禀玉的目光凉飕飕的,冯渐微直觉,再不走就会发生点什么。
冯渐微拽住想跟闫禀玉说话的活珠子,刚调头,一道阴森森的声音追过来:“冯渐微,你知道共寿契约还有共生的意思,是吗?”
完了!肯定是卢行歧先爆的雷,现在业力转移到冯渐微这里来了,他心虚地转身回去,不顾闫禀玉的眼刀,自说自话:“你去买衣服是吗?这样吧,我给你买,去商场,专挑好的!活珠子,快,去给你三火姐打辆的士,我们一起去购物,哈哈哈哈……”
冯渐微诓骗闫禀玉签契约,但也在地宫救了她,一码还一码,反正逃不掉要完成契约,她也不会放过压榨他的机会。到了商场,闫禀玉买了自己日常的裙子和休闲装,登山穿的冲锋衣,双肩包和遮阳帽,还有内衣。
她还在时装店还挑了两套通勤套装,经过轻奢包包专柜,大手一挥让柜姐取下一个中型号的月亮单肩包,然后问:“有邮寄服务吗?”
柜姐笑眯眯地回:“有的。”
“那好,跟这两套衣服,一同寄往柳州,收件人是滚梦萝。”
滚梦萝找了新工作,需要门面,闫禀玉借冯渐微的卡挑选了送她。
又顺带给老头买了套常服,闫禀玉拎着大包小包,出了商场。
冯渐微在后面抓了一把pos机账单,消费总计超5位数,是大出血了。不过能让闫禀玉消气,也值了。
回去民宿,闫禀玉借用洗衣机烘干机,把新衣服清洗烘干,再拿回房间整理进背包。忙完这些,她又躲进被窝里。
整个下午,饭也不吃,也不露脸,卢行歧再迟钝也知道她在躲他。从昨天到现在,她都没有看他一眼,跟他说过一句话。
大张的车准时送达,冯渐微检查过后交钱。
原先大张不准备收钱,因为冯渐微救过他两次,跟性命比,这才几个钱。最后被冯渐微强硬的态度说服,收下了。
下午六点天黑,一行人坐上车出发柳州,行程预估六个半小时。
冯渐微揸车,活珠子坐副驾驶,后座坐着闫禀玉和卢行歧,再后排车厢有帐篷和放气的气垫床,以及一些备用杂物。
车窗三面漆黑,前有窗帘遮挡,后座简直是独立空间,也加大了闫禀玉的心理负担。
车开出城区,上崇水高速,果然如大张所言,车子很稳。
晚上开高速无聊,活珠子这个网瘾少年又开游戏了,后排也异常安静,冯渐微怕自己犯困,便主动聊天。
“你们知道三江的侗族是从哪迁徙过来的吗?”
闫禀玉抱着身子,远远缩在车窗边,假意看风景。
卢行歧就坐在旁边,正襟危坐,目光直视前方——尽管前方只有张窗帘。
没人应声。
冯渐微也不在意,继续道:“我上大学时的寝室友,辅修民族史,他跟我说过:在侗族民间文学中,相传侗民先祖就居住在梧州浔江旁,一个叫‘胆’的村庄。在侗族古歌《祖公上河》里也有描述,三江县一带的侗民是在唐代后期从梧州出发,沿着浔江柳江融江逆流而上,来到三江交汇之处的三江县一带落地生根。”
“诶,闫禀玉,卢行歧,说起来,你们可能还是老乡呢!”
……
什么老乡,谁稀罕,闫禀玉望窗外黑暗的山路,心底嘀嘀咕咕。
卢行歧像有心灵感应,偏头看了她一眼。
冯渐微絮絮叨叨开了两个小时,到服务区下车买水休息。
服务区的烤肠和粽子怎么能错过呢,活珠子也跟着下车去找吃的。
车里真的只剩了闫禀玉和卢行歧。
闫禀玉既不饿,也不内急,但她宁愿在车底,也不想在车里。
而且,她在地宫时踢了卢行歧,他居然,居然还反过来说她好看!
这不对……很不对……闫禀玉开车门,准备探脚下去。
手臂突然被抓住,将她人拽了回来。
“砰”一下,门被一阵冷风狠狠摔关。
闫禀玉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卢行歧忽然半身倾过来,看着她说:“闫禀玉,你在躲我。”
问都不问,一来就上结论,闫禀玉支支吾吾地往后缩,不去看他逼视的眼睛,“没、没有……”
“那为何不跟我说话,不看我?”
“哪有,看了的,这不、不就说了吗?”
“不是如此说,也没有看。”卢行歧更凑近,倔强似的将脸挤到闫禀玉面前。
因为他倾身的关系,而闫禀玉将身体缩得低低的小小的,他也降低自己高度,发辫自然垂下来,搭在了她的手臂上,她的皮肤甚至感受到了那枚古钱币上的刻纹。
这真的很不对,闫禀玉怂了声,“你远点、远点说……”
“你在躲我,为什么?因为地宫里发生的事?”
话题又绕回去了,没完没了还追着问,闫禀玉其实对地宫的事没有愧疚,就觉得很别扭。卢行歧一直用那张俊脸在“围攻”她,她觉得不能再放任下去,不然就一直处在弱势。
“我就丢下你跑了怎么了?你之前还利用我,害我被敕令纸人咬,你在地宫被那些虫子噬魂也是活该!”一股脑说开,气势也就回来了,闫禀玉劲劲地直视回去。
车内环境昏暗,于卢行歧无碍,他打量着她颤动着的生动的眼眸,笑了笑,承认:“嗯,我活该,丢下便丢下罢。”
“你不气?”
“有何好气,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①,乃人之本性。”
“那你是不是觉得我不知契约真谛,逃跑的行为很蠢,自杀式的蠢?”
“不蠢,禀玉聪明。”
就敷衍吧,闫禀玉扭过头去,气呼呼的,谁信?
然后心就松了,也就笑了。
第66章 借灵
冯渐微和活珠子很快回到车上。
“三火姐,吃个粽子。”活珠子撩开窗帘,递手过来一颗剥了皮、用食品袋垫着的绿豆肉粽。
粽子糯米香混着肉香,散开在车厢,闫禀玉接过粽子,道声:“谢谢。”
现在晚上,不需要避光,活珠子回身时顺手撩开窗帘。
服务区内,有车调头停车位,车灯晃进车厢内,顿时一片光亮扎眼。
冯渐微要开出停车位,直来直往的道被那辆车堵了,就等在原地,等人停好。
可那车擦着停车位来来回回,也没能停好,不单冯渐微等着烦,其他要出入的车也在摁喇叭催促。
不用转车挤公共交通,还不用花钱给鬼占座,是舒坦。而且刚刚把地宫的事讲开了,也不别扭了,闫禀玉安心地吃着粽子,不闻窗外事。
冯渐微久不发车,她疑惑问了一句:“怎么不开车?”
冯渐微抓着方向盘,扭头回:“前头有辆车,老停不进车位,烦人呢。”
闫禀玉哦了声,坐回去把粽子吃完。
“既然手生,就别揸车,还搞个大车架哈弗,这不耽误人么……”前面冯渐微怨声载道。
右侧那辆黑色帕萨特等不及了,直接开出道路,顶着亮堂的大灯,直向哈弗逼去。
都跟车前了,哈弗没办法,只能倒退出停车场。
帕萨特的大灯照进哈弗的驾驶座,只有一个男人,车内好像没有其他乘客。驾车的男人理个寸头,身架挺结实,将宽松的黑色T恤撑得紧绷——他明明在倒车,眼睛却一直直视前方,帕萨特的大灯那么刺目,他竟然眨都不眨一下眼。
“离那车远点。”卢行歧突然发话。
冯渐微也看出端倪了,“那哈弗司机的眼神不对,就像……就像眼睛没有知觉,不属于他了一般。”
卢行歧说:“是被借了灵。”
借灵有些像走魔怔,不过魔怔会像大张当初在车马关那样瞎跑乱扒东西吃,借灵是思想被控制住了,言行如常,只有眼神能看出蹊跷。
“惠及兄,你能看出是被什么东西借的灵吗?”冯渐微问。
卢行歧摇头,“暂时未知。”
有情况,活珠子放下手机去看。
哈弗车已经退出停车场,卡在进服务区道路的边缝上,等候停车场的车流疏通。
活珠子只看到个车牌号,车头掩在道旁的绿化树树影下,驾驶座里黢黑一片。
有路过了,冯渐微也没想那么多,先将车开出去,反正高速路一条大道四通八达,不定能碰上那借灵的车。
闫禀玉已经吃完,在用湿纸巾擦手,车已经再次上高速,她也就没看到是哪辆车有问题。不过该好奇还是好奇,“什么是借灵?”
好不容易有人说话解闷,冯渐微详尽地解释:“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那种很奇怪的,没有出事理由的车祸新闻,比如一条平坦直道,车突然撞出道外;或者过弯不转方向,直冲出去;又或是常走的路忽然不走了,拐进条小道,逐渐迷了路。这些都是被借灵,思想不是自己的了。”
闫禀玉听得着迷,探身向前,手扶住前面车座,“这种新闻我常在网上刷到,评论里众说纷纭,有说那些路口出过事,死魂在重复生前的轨迹,成了缚地灵,有些人时运低恰好撞见,就惊慌失措拿不住车才出事。也有的说是被找了替死鬼,所以不管什么法子都必须要死,意外才如此不合常规。还有一种是幽灵车,徘徊在某段路上,没有司机,不分正反车头,只有空荡旧色的排排座椅,不幸碰到了,就会被接应上车……”
“这些说法评论也真,不过跟借灵不太似。”冯渐微道。
从龙州去三江,要途径南宁,来宾,才到柳州。现在他们的车出了南宁,行驶在三南高速,到达来宾市地界。
来宾也是块好地,山奇水秀,三南高速两侧山脉连绵,层峦叠嶂,遮天蔽日,漆黑连天。只有时而晃过的车灯,照亮一片又一片的深林,前方也是永无止尽的黑暗。
前边驾驶座都是透明玻璃,闫禀玉说着,望着纱帐般的黑暗山体,也有些避谶的后怕。
就在这时,远天传来一声剧烈的撞击声!
闫禀玉吓到缩回后座,“怎么了?附近撞车了吗?”
她看车外车后,并没有什么车祸痕迹。
冯渐微说:“是撞车,不过不在近处。”
活珠子也真切地听到了,“那声撞击感觉很近。”
冯渐微打开导航屏,让他们看,“山区高速,声音在嶂山中反复传递又不稀奇,所以才让你们感觉到近。导航上显示在我们后方十公里外有拥堵,应该就是那声撞击的车祸现场。”
卫星导航实时,夜间高速车不多,能造成拥堵估计就是因为那声碰撞的车祸。
闫禀玉松了心,但也不敢提鬼了,因为刚刚那场车祸像在印证着她口无遮拦的话。
好死不死,活珠子半转身,开玩笑问:“三火姐,大晚上的说鬼,怕了吧?”
当然怕呀!特别是车祸的那种,身体都不全了,但闫禀玉不想让别人觉得她又菜又爱玩,就咕哝着说:“怕什么,我们车上不也有鬼吗?”
闫禀玉对猎奇故事,又喜欢听又怕,卢行歧了解她嘴硬,没吭声。
活珠子许是玩腻了手机,手臂搭在座椅上,有一会没一会地跟闫禀玉说话。幸好,绕开了避谶的话题。
冯渐微听着,偶尔插个嘴。
三南高速要开三百多公里,期间不打算进服务区了,听个热闹,说会话,时间过得挺快。
不知不觉来到十点,夜车越来越少了,后面只有一辆红色卡车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车距,一同行驶。
说了挺久,车内又安静下来。
四周山高夜黑,闫禀玉不太适应这种安静,眼睛在车内转,看看卢行歧,冯渐微,和活珠子。
卢行歧永远那副端正,冯渐微打着哈欠在开车,活珠子已经歪着身体,像是睡着了。闫禀玉收回目光,从车侧的后视镜上一晃而过,猛地瞧见一个白影,又突然不见。
她以为自己眼花,再确认一眼,干干净净的后视镜中,冷不丁晃过去一个白影,又猛然消失。
真的有东西!闫禀玉没声张,担心影响冯渐微注意力,她探身超前,想看清后视镜里神出鬼没的是什么东西。
卢行歧察觉到闫禀玉的动作,默契地朝后看,双目透视过红色卡车,看向外面黑夜。
那白影时隐时没,闫禀玉还是捕捉到了,是一辆白色的哈弗车,在高速路上极其诡异地走蛇形,紧贴着他们的车,要超车不超车的样子。她提醒冯渐微,“后面有辆车贴着我们要超车,你小心点。”
高速上都没车,超车就超,为什么要贴着车?冯渐微狐疑地瞥眼后视镜,没发现其他的车。
“后面没车啊,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看错,再等等,或许等会就出现了。
闫禀玉的说法有矛盾,高速路又不是乡道,岔路多,能突然出现辆车。能在高速上不见,消失到哪儿去?
冯渐微只当她眼花,全神贯注地开车。
“来了!”闫禀玉忽然抱住冯渐微身后车座,十分紧张的样子。
冯渐微顺声看向后视镜,他这次看到了,有一辆白色哈弗在他视线中一晃而过。那车很熟悉,像之前在服务区停不好车的哈弗。
只是一晃消失到哪里去了?
后面能藏身的只有那辆红色卡车,白色哈弗这种蛇形走位,真是作死,后面大车司机没反应吗?没道理啊,还是说,司机看不到?
冯渐微边开车边思索,心底隐约有定论了。
闫禀玉惴惴地问:“是幽灵车吗?来接魂的……”
“不是。”卢行歧出声打断闫禀玉的恐惧,提醒冯渐微,“车隐在大车后面。”
他说隐,那就是实物,冯渐微把紧方向盘,切换到最左侧车道,截断哈弗的蛇形走位。
冯渐微的手紧出密汗,夜色下,白色哈弗如鬼魅一般骤然出现在高速上,加速靠近,贴在他们车右侧行驶。从卡车的大灯灯光中,他看到驾驶员一双呆滞的眼睛。
接连有人说话,活珠子迷迷糊糊醒了,瞥到后视镜里一辆诡异的白车,贴在他这边车门行驶。
“桂G59****”来宾的车牌,活珠子念出来,记起是服务区那架被借灵的车。
“家主,是服务区那辆被借灵的车!”
“我知道。”冯渐微也猜出了。就说什么车会在高速上这样跑,纯作死,原来是被借灵了。
闫禀玉听到,心都凉了,这谶避不开了。她转看向卢行歧,“既然是被借灵,你有办法让司机恢复清醒吗?”
“借灵分多种情况,术法不定有用,我且试试。”话音刚落,卢行歧就消失了。
闫禀玉赶紧去看车窗外的白车,就见卢行歧出现在副驾驶,伸手抢夺方向盘。他不敢下重手,就怕方向一失控,他们车子也遭殃。
因为被贴着车门,左侧又是高速围栏,冯渐微躲不开,只能超速先甩掉白车。难搞的是他车速越快,白色也越快,紧咬不放。
导航一直在提示超速,冯渐微又要跟白车保持距离,又要看前方,紧张到心跳又重又快,几乎震到喉咙。
活珠子见状关掉导航,解开安全带,跨到后排来,翻身进后备箱里翻出一把抡锤。
“三火姐,让一下。”
“哦!”闫禀玉本来坐在右侧,闻言麻溜地让位到左边。
活珠子弯身一翻,滑进右侧座位,揿下车窗,伸锤出去。只要白车再接近,他就抡锤去开窗!
白车驾驶员即便被借灵,这样压着他们的车,也该要有目的吧,他到底想要做什么?闫禀玉思考着。
就在这时,红色卡车后头呼啸过一辆拖车,风驰电掣地从中间车道超车,拖车上载着一辆被撞瘪车头的黑色帕萨特。
这条高速难见车,所有人都看到那辆帕萨特,意识到什么,都浑身发凉:
拖车上的帕萨特就是在服务区逼退白色哈弗的车,车祸被撞,让人很难不联想到白车此时的行为。白车还完好地在路上跑,那就只有一个目的:要逼着冯渐微他们撞车!
恰好,前方有一高速路口,按冯渐微的车速即将错过,闫禀玉大声提醒:“下高速!冯渐微!”
因为紧张超速,冯渐微丢失前方视野,差点错过高速口,幸好闫禀玉喊了一嗓子,他果断打方向盘,险险擦过路边栏杆下了高速。
而白色哈弗因没有及时减速,继续在高速上行驶下去。
终于脱离危机,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活珠子收回抡锤,揿关车窗。
闫禀玉无力地躺进车座里,怎么才安生两天,又出现这些诡异?是其他流派在背后搞鬼吗?那也不至于啊,她回的自己老家,也没碍着谁。
导航关了,冯渐微没想起来开,下了高速就由着手感驱车,逐渐地,开进了一个村庄。
村庄里是碎海石铺水泥的路,没有经过专业压土,所以路面不经使用,左一个坑又一个坑,不好走。
夜深了,村里安静,路上不见一人,路旁平房瓦房小洋楼错落,稀稀疏疏地亮着灯。
冯渐微心情平静许多,人生地不熟的,想着能不能碰见个村民,给钱借宿一晚。这个点了,再着急走高速,不安全。
远处传来些靡靡之音,冯渐微降下车窗,边听边问:“你们听到有人在热闹吗?”
“有。”
“听到了。”
活珠子和闫禀玉都表示有听到人声。
冯渐微驾车,继续往村庄深处开。
开到终于见到敞亮的灯光,近看发现是一戏台吊的灯泡发出的光。
那戏台用水泥垒到一米多高,四根立柱撑起屋檐,三面空旷,唯背面竖墙。台上正咿呀唱着:“吾神不免去到中途将她拿获,交与子牙发落,金童,玉女,驾动祥云……”
冯渐微认得这一折子,是桂戏的斩三妖。女娲高站在锦缎披盖的红箱上,左右各立挽拂尘的金童玉女,箱下跪着三名狐妖:苏妲己,喜妹,王氏。童男童女正勾了绳,准备套往狐妖脖子。
台下摆满了长凳,却没有一名观众,夜风长扫,呼应着戏腔。现场并不显冷清,好像这出戏本就不是唱给人听的。
车忽然停了。
这么晚了还有人唱戏,还没有人听,这个村庄好古怪。闫禀玉问:“怎么停了?我们快离开这里吧。”
冯渐微也觉得这里古怪,想赶快离开,也不提在这住宿的心思了。但是前路被石墩横堵,村子更里面应该不允许车过去。
“有石墩,车过不了,倒车再开出去吧。”
只能先这样了,闫禀玉开窗往后看,卢行歧还没回来,不知道去哪了?
村路路况不好,活珠子探头出去看路,提示冯渐微倒车。
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进村的道路,也都同时看见那辆白色哈弗,正朝他们方向开来。
那辆车,追来了。
这怎么可能?下一个高速出口还远着,绝不可能这么快就追来了。
那真是真实的车吗?
村道窄,只能单行,现在是出不去退不了,只能正面硬刚。
这车明显是冲他们来的,可是因为什么?活珠子不可能惹到这边的人,闫禀玉跟来宾也没关系,八大流派也不从属来宾。
冯渐微狠抓把头发,无奈道:“我在来宾也没仇家啊!”
手机在这时响了,打开一看是信息:中国电信提醒您,你已进入广西柳州市,即将带你领略龙城大地风范,想你的风终是吹到大美柳州,桂B牌愿您在前进路上一路长虹,柳州人民欢迎你。
第67章 (修) 中蛊
人生地不熟,又是深夜,前无出路,后无退路,闫禀玉已经觉得那是幽灵车,从南宁追到这里,来接他们的。
“无冤无仇的,那车为什么紧追不放?”她实在不理解。
冯渐微开了车门,“我们已经到柳州府地界了。”
说完跳下车。
卢行歧说要去柳州滚氏取回自己物品,滚氏应该也是八大流派中人,冯渐微的意思是,白车的行为可能与这有关?闫禀玉又头大了,这些家族不像寻常打打杀杀,有得是诡能。
“大家拿家伙先下车,以防哈弗撞车。”冯渐微在那边发话。
活珠子扭身在后备箱捞了军工铲,跳下车。
闫禀玉带上自己的刀和双生敕令,同时下车。
冯渐微朝他们招手,“到观众席这边来。”
戏台下的观众席有条凳,能挡车,假如白色哈弗真撞过来,也会连累到戏台。冯渐微不信,唱戏的师傅不会下来帮忙,戏台也是村子财产,他想逼出村子的人,看是不是真有古怪。
以防万一,冯渐微还是交待:“车要是撞人,你们就往边上小树林跑。”
“是。”
“嗯。”
活珠子和闫禀玉应声。
几人在观众席中等待。
白车速度不减,原本直行,在看到冯渐微等人后,扭转方向改冲向观众席!
冯渐微和活珠子镇定自若,闫禀玉没他们那么淡定,已经盘算过路线,做好起跑步势。
戏台上的人也注意到古怪的白车,不过戏已开腔,八方来听,不唱罢不停。何况戏服上身,油彩上脸,扮神如有神力,他们也看到了车顶上站着一名身着清装留长辫的男鬼。
白车近了,驾车的男人忽然目露凶光,猛地加速,闯过观众席的条凳,一时间碰撞声不停。
闫禀玉已经跨出脚,却见白车车顶上,卢行歧翩然而立,一股气流从他身周迸发开,密密缠裹住车身。
轮胎擦地的刹车声,尖叫着划破寂静的长夜!
白车车轮被阴气裹住,动弹不得,男人却还在加速,车身被狂躁的引擎震着,发出呜呜的啸声。
冯渐微见状上去拽开车门,一把扯住男人,将其拖拽下车!
男人体壮,又因被借灵,力量蛮横,被拽下车时反身脱掉冯渐微的拽力,再急速一记勾拳,挥向冯渐微脸颊。
冯渐微偏头,拳风过脸,他抬肩撞掉男人的拳头。男人一击不成,另只手又出拳,冯渐微倒步躲避,反给了活珠子机会,冲过来一个抱身,带摔倒男人,磕进歪七扭八堆着的长凳!
凳子的尖尖角角,磕得男人鼻眼出血,他不怕疼似的,又速度爬起来。冯渐微赶紧前去,抓死他胳膊扭向背后,想剪住他人。
这男人力气是真大,胳膊劲甩,就把冯渐微给撂进了长凳堆,棱角撞击的,疼得他一时起不来身。
活珠子看准时机,在男人背后纵身一跳,抱上他颈子,拼力交臂锁喉。然而古怪的是,男人并不觉呼吸难受,尽管活珠子使了最大的气力。
男人缓缓转头,眼珠子木然地盯住活珠子,由于距离很近,活珠子发现男人的瞳孔会动。不是瞳仁放大缩小的动,而是有什么在里面蠕动着,十分诡异。
活珠子看入迷了,男人猛一甩头,重重撞向他太阳穴。这一下撞得他意识抽离,眼前发暗,不知怎的,被男人一抓一扔,就摔到了地上。
卢行歧一出现,闫禀玉就忘了跑,冯渐微拽下男人后,她赶紧进车内拔掉钥匙,以防男人再开车撞人。车钥匙到手,正准备下车,转脸看到男人往她这疾冲,而活珠子和冯渐微倒的倒,伤的伤。
她就进车拔钥匙的时间,怎么情况就变这样了?
男人那架势飞快,现在下车闫禀玉是纯送人头,她犹豫都没犹豫,急拽车把关门,躲车里总比出去安全。男人预测到她的意图,身未到,手已出,掰住了车门边,她怎么拉也拉不动半分。
男人已经抬脚做出跳的准备动作,眼看就要全开车门,要命!闫禀玉大脑急速运转,反正车内已经危险,干脆就借他一把力,松手两脚踹向车门!“砰”重重一声,男人被自己掰住的车门狠狠撞上去!
闫禀玉趁机从另一边车门下车。
男人真像个没知觉的人架子,连痛的缓冲都没有,眼神一定,腰背一俯,又狂势地冲向车!
卢行歧忽地从车顶飞跃下来,足尖点踢男人胸口,不着重力就将其逼退几步。他落地后,旋身扫腿,这次下了劲力,虎虎携风,一脚踹进男人胸腹!
男人“嗷”嚎声,身体被踹成对凹状呈抛物线落地,就砸落在戏台底下。
台下混乱狼藉,台上戏曲仍旧,不过细听,腔有惶恐。
闫禀玉心想,也亏得这些戏曲家有文化素养,一旦开腔戏要唱罢,不然按着常人,早跑光了。
这男人也是真经打,都摔吐血了,还要挣扎着起身。卢行歧一隐一现,瞬移到他面前,抬脚就将他身体踩了下去。
卢行歧压低身体,盯住男人蠕动着的眼珠子,指弯爪状,勾向男人双目。他嘴边微扬,愉悦的声:“找到了。”
他这表情邪性带狠,闫禀玉意识到他要做什么,忙制止,“别!卢行歧!”
即使是男人先开车撞人,他们正常防卫,但行凶动机若说被借灵,在现代社会怎么都行不通。证据不足,男人在停止攻击时真被挖了眼,那犯罪的就变成他们了,届时一个都跑不掉。
卢行歧偏过头,看向赶步而来的闫禀玉,眼瞳还泛着妖冶的光亮。
“放了他,不行。”
“那就捆住,先捆住他!”
卢行歧想想,接受了,“可。”
在地宫时,牙蔚配合得好好的,卢行歧还是杀了鸡鬼,闫禀玉怕他临时改变主意,忙叫已经起身的活珠子,“阿渺,上车拿绳索。”
“哦!”活珠子照做,从车里翻出绳,去将男人捆住,再将其拎起身。
男人被束缚住手脚还不老实,冲边上的闫禀玉龇牙咧嘴怒吼。
闫禀玉还没反应过来,“啪!”卢行歧照男人的脸扇了一巴掌,并发号施令:“冯阿渺,再加一道绳索。”
“是!门君。”活珠子再缠一遍绳索,打个紧紧的死结。
男人终于折腾不动,愤愤地喘着粗气。
而卢行歧晾着扇脸的手指,那嫌弃的矜贵样儿。
闫禀玉不由笑了笑。
“叫童儿驾起了,长幡宝盖,在云端等候了三妖前来……”
这出斩三妖,终于唱完了。
台上众人一哄而散。
原本寂静的村道聚起些人,对着闫禀玉他们指指点点。人群里有一两鬓花白的老人出列,村民纷纷喊:“老支书……”
看这排面,老人应该是村里的话事人,可能以前位及村支书,退休后村里喊习惯了就没改口。
老人看过现场情况,叱问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怎么回事?”
冯渐微一见这么多活人,心想这真是正常的村庄,他顾不上腰酸背痛,上前交涉,“老支书,这是误会,误会,一时不好解释,但村里有什么损失我们都会赔的。”
老人端详着冯渐微,哼道:“不好解释那就到祠堂里好好说道吧。”
人群里涌出来十来位年轻人,围住冯渐微闫禀玉他们,做个请的手势。
氏族村落在集体利益上异常团结,冯渐微心知避免不了去祠堂审判,好声配合。
活珠子捡回刚刚打斗时扔掉的兵工铲,然后押着男人,和闫禀玉一起,跟着冯渐微去祠堂。他刚才就好奇了,为什么戏台下没观众,“三火姐,村里明明有人,为什么台下没人听戏?”
刚进村时太惊慌,闫禀玉看哪都觉得古怪,现在没事了,也就能理清思路。她猜测着说:“唱戏八方来听,神鬼人各道,所以戏曲开场要请神除煞,最后一场便是辞谢众神、钟馗收妖。这应该是最后的收妖戏,不是给人看的。”
“哦。”活珠子懂了。
在他们身后人群,有一人冲出来,嚷道:“这不是我娘家侄儿莫二的车吗?”
——
祠堂除了供排位的房间,还有议事厅,就在边上耳房,房内一张八仙桌,十数把手工藤椅。
老支书坐着,身后站立十来名村里的青年。
冯渐微站着讲述今晚发生的事,如何被追到这里,又如何被纠缠被打,其中有涉及到怪力乱神。
闫禀玉还以为村里会不信,但老支书和旁观的村民都没有反驳,相反还去观察被绑起来的男人。
见男人唤之不闻,只会露狠相,跟畜生一般不知事,中邪无疑。便去扒了祠堂香炉里的灰去泼洒男人,看能否驱邪。
乱洒一通后,男人没有任何改变,那人去跟老支书禀报,“支书,香灰没用。”
老支书道:“符呢?朱砂呢?”
广西人身上多少都随身带符,见老支书发话,都拿出来试,但是一样不起作用。
老支书沉吟片刻说:“这男人撞我们戏台,看看谁认识,通知到村里,让他家里亲自来领人。”
这时,旁观的村民中走出一位妇人,唯唯诺诺地说:“老支书,他叫莫二,是我娘家侄儿,也到过我们村,或许今晚是来找我的,不小心生了误会。要不……我把他带我家去,反正事儿不是有人解决了吗?”
话里话外暗指,有人答应赔偿了,就放过我侄儿呗,大家都是亲戚。几张破凳子能值几个钱,本来赔也没什么,现在这样推卸责任,冯渐微可要较真了。
不想老支书十分铁面无私,“你看他那样,没有意识像只野兽,送你家去,夜里给你家人伤了,届时找谁说理去?如果你能保证他安全,我就让你带回家去。”
妇人不敢张口,因为莫二这失了神魂的野兽模样,确实可怕。眼见商量不成,她只好悻悻去通知娘家。
妇人很快打完电话回来,称:“我娘家只有两个侄女在家,年岁最大不到十五,拿不了主意。我哥嫂进山里做夜工,短暂联系不上。”
冯渐微一听,这事暂时处理不好,他们今晚怕是走不掉。反正男人被借灵一事未明,不若就趁今晚处理掉,省得夜长梦多。看村里老支书通情达理,在这借助一晚也不是不成。
“老支书,我家是世传的看事先生,给我点时间,我或许能解决。”
听戏台的先生说撞车的男人跟野兽一般,见人就行凶,是这几位年轻人制服住他的。老支书看冯渐微稳重,言语谦逊进退得当,心中有了几分相信。
老一辈人都敬重道公,不过得先证明,老支书说:“既然你有本事,那就说说,莫二是什么原因中的邪?”
“借灵的不是阴物,是蛊。”卢行歧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闫禀玉转头,见他不知几时与自己站到了一处。他不怕祠堂吗?
好在自己位置在墙角边,旁侧没啥人,她掩声问:“你能进得来祠堂?”
卢行歧说:“家神不达天听,没有恶意,不会被驱赶。”
闫禀玉点头,原来如此。
冯渐微也听到了,回老支书,“莫二是中了蛊。”
“蛊?”老支书惊讶。
其余村民也同样惊奇,要说鬼神常听,蛊这东西很少见闻,怎么会出现这里?
老支书问:“后生仔,蛊我们都不懂,不能凭你说,你得证明的。”
闫禀玉知道冯渐微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好跟卢行歧交流,便代替他问:“我们要怎么证明莫二是中蛊?”
卢行歧点明:“蛊虫从莫二脖子进入,就栖在他的眼珠子,细看可窥端倪。”
闫禀玉怕冯渐微听不清,等会说错改口遭人疑,便出声复述:“蛊虫从莫二脖子进入,就栖在他的眼珠子,仔细看就能看到了。”
“吼!嗷——!”被捆绑住的莫二突然发疯,挣扎身躯,冲着闫禀玉的方向嘶吼。
活珠子一直在看守莫二,眼疾手快地扯住绳索,给他压到墙面,狠狠地用工兵铲摁住他胸口。
刚还心思活络的妇人,这回看到发疯的莫二,是啥想法都没了,更别说让他安置在自己家。
这莫二是单看她不顺眼吗?反应这么大,闫禀玉感到莫名其妙。
卢行歧却从男人的狂躁中,察觉到什么。
莫二被制服后,冯渐微接话道:“对!就是如此,老支书可以去看看莫二脖子的伤口和眼球。”
老支书半信半疑,从衬衣兜摸出老花镜,走到莫二跟前。
村里青年怕老支书被伤到,合力控制住莫二手脚。
老支书扶着老花镜去看莫二脖子,莫二皮黑,祠堂灯不亮,又让人拿了手电筒,照了好片刻,发现他左耳后一指距离确有个肿胀的伤口,挺新鲜的,还冒血水。那口子边缘不齐,像被什么东西咬破的,血水里还黏着块黑色的东西。
“给我拿根牙签。”
牙签很快拿来,老支书用签头挑出莫二伤口血水里的黑色物,放到眼前看,有节肢有腹纹,确实是虫子的蜕壳。到这里,他已经信了五成。
再是莫二的眼球,老支书望着望着,惊愕地发现他的瞳孔边缘会移动,里面像真的有寄生物。
“后生仔你说吧,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
老支书一言,四下骇然。
蛊虫实在神秘,大家都知之甚少,不免害怕被传染,嘀嘀咕咕地担忧。
冯渐微趁此提出要求:“我要清楚莫二的个人讯息,还有处理蛊虫时周围不得有其他人在场。”
老支书允了,让妇人出来。
妇人回答得很仔细:“我们村位置虽属柳州,但挨靠来宾,两边常有通婚,我娘家就是隔壁来宾的,家里靠山,就住山脚下。我侄子莫二从小跟我哥进山找活路,大了以后就开个车到处跑山挖山货,没货时就干倒卖,一般就在来宾和柳州这两地做买卖。”
冯渐微没听过来宾有使蛊的家族,将重点放在柳州上,问:“莫二去最近有去柳州跑山吗?具体去的是哪个地方?”
妇人回想着:“这个我真不知晓,得明天问过我哥嫂才能回复。”
没办法,只能等到明天了,冯渐微跟老支书说:“好了,可以清场了。”
老支书便带上村里人出外等候。
现在耳房里就剩他们几个,冯渐微问卢行歧,“我对蛊了解的不多,既然你清楚莫二的蛊是如何中的,是不是有办法处理?”
“这种入体寄生的蛊,与宿主共存亡,遇险逃不脱,所以会趋向杀死能够克制它们的东西,就有了驱使宿主灵识的行为。”卢行歧看向闫禀玉,道,“处理起来也简单,只需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杀死能够克制它们的东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莫二今晚的追逐行为,和莫名对闫禀玉狂躁,似乎都有了解释。
冯渐微和活珠子的目光,也都齐聚在闫禀玉身上。
闫禀玉真是莫名其妙够了,“你们看我干嘛?”
“你跟我来。”卢行歧过来牵起闫禀玉的手,到莫二面前。莫二一见她就暴怒,还是那副癫狂态。
闫禀玉不明所以,任卢行歧抬起她的手指,点在莫二眉心中。
奇怪的事发生了,原本癫狂的莫二瑟缩着接受闫禀玉的触碰,肩身颤抖,眼神变得畏惧,温顺得就像见到主人的宠物。
第68章 闫禀玉母家很可能是滚氏的人,并……
卢行歧是想告诉闫禀玉,解蛊的关键在她身上吗?
莫二是温顺了,但不能称之为正常,闫禀玉试着拿开手指,他又恢复癫狂。她只能再按住莫二眉心,失望地冲卢行歧摇头,“只能压制,没有实用。”
卢行歧不急不缓地解释:“莫二惧的不是你的皮,而是你身为养蛊人后代的血脉。”
闫禀玉可算听出来了,“你要用我的血?”
卢行歧点头,“用你的血逼出蛊虫,除了生挖出莫二双目,只有这一法子。”
若用点血能解决这件事,闫禀玉愿意的,只是有些怯,万一要用到一两百cc,那多恐怖。她谨慎地问:“要取多少血?”
卢行歧看到她担忧的眸子,比出手指,轻声道:“两滴即可。”
那不疼不痒,闫禀玉放心了,收回按在莫二眉心的手,去找刀子。
莫二再发狂态,活珠子上去压制住他。
其实闫禀玉身上有刀,不过刺过鸡鬼,不知道有没有病毒,膈应,不能拿来割自己。冯渐微他们的军工刀她也不想用,最后拿了根尖牙签,朝左手最红润的中指猛一下扎进去!
长痛不如短痛,眉头一紧一松,血就流出来了。闫禀玉平衡着手指送到卢行歧面前,“血要滴下了,快点,要怎么使用?”
手指要平着,不然血会流开,卢行歧只好用手掌托着闫禀玉手背,并吩咐活珠子,“冯阿渺,让莫二的头仰起。”
“哦。”活珠子一压莫二额头,使他面仰向上。
闫禀玉中指指腹已经蕴出一滴圆润的血,鲜红泽亮。卢行歧托举着到莫二眼前,微抬角度,血就精准落入莫二左眼。
下一滴血要等,闫禀玉就近观察莫二的眼睛,只见血滴入时满眼血红,瞧不出原本的眼白瞳孔。接着,血面浮起波澜,像是有什么在里面涌动,越来越剧,再骤然扁塌下去。
再之后,血液顺着鼻泪管吸收,莫二的左边鼻孔呛出血来。他有些挣扎,但还好,反应不算大。
第二滴血够了,再滴入莫二右眼,血面仍旧游动,但这次他开始爆发狂躁,“啊啊”嘶吼,血从眼角鼻孔挤出呛出,十分痛苦的样子,活珠子几乎抑不住他。
闫禀玉观测不到莫二眼中的异物了,麻利地后退,避免被伤及。
卢行歧正要施法控制住莫二,冯渐微手脚更快,拦腰抱住莫二,发力一个绊摔,和活珠子一起将暴动的莫二摁死在地板上。
莫二的挣扎持续好片刻,闫禀玉担忧地问卢行歧,“他不会有事吧?”
卢行歧盯着莫二脖侧,有脉络浮起,并缓缓游移,他说:“取出蛊虫自然无碍。”
莫二的叫嚣撕心裂肺,在暗夜里听着惊恐瘆人,祠堂外的村民都有些待不住了。
又再过去几分钟,夜终于静了。
卢行歧在莫二身旁蹲下,在他颈后伤口拈出两只染血的虫子。
那虫子如指盖般大,头尖复目,背壳半弯,腹下多足,不是常见的六数或八数对称的腿,而是杂乱地密挤在腹部,少说得有二三十数,瞧着就很古怪,甚至让人毛发寒立——凹凸多面的眼睛,弯弯的背壳,蜈蚣似的蠕动着的腿,这样的组合更像Ai拼凑出的,不似现实生物。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闫禀玉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种稀奇古怪的物种,而且她的血真的能克制蛊虫。卢行歧和冯渐微都曾言,她身有养蛊人血脉,到现在她才对这种说法有了实质感受。
“这蛊叫目冢,属寄生类,以人目为冢,夺视线控意识,寄栖到死。”卢行歧说着,蛊虫在他指中化为齑粉。
冯渐微见他如此熟知,便问:“你这么了解,知道蛊虫出自哪里吗?”
卢行歧沉声:“滚氏。”
莫二也终于安静,一动不动了。
冯渐微愣愣地放开手,“终于能消停会儿了……”
可这是滚氏的蛊,能消停吗?
既然蛊取了,莫二就是个普通人了,这么死绑着估计手脚都得淤肿。活珠子征求意见,“那要给莫二松绑吗?”
“松吧。”卢行歧拍了拍手,起身。
外头人等不住了,脚步在门口踅摸,闫禀玉就去开门,跟大家说:“已经处理好了。”
老支书带人进来,眼睛去寻莫二,见其躺在地上,双目紧闭,竟打起了鼾呼。虽然鼻面有血,听这鼾声就是睡熟的状态。
毕竟是亲侄儿,妇人第一时间上前去检查,确认莫二真的无事,只是睡着而已。她当即双手合十地拜谢冯渐微,“道公有大德,不计较我侄儿过失,还救了他,我这……大恩不言谢啊!”
冯渐微遭不住这热络劲,紧摆手,“婶子严重了。”
妇人依旧千恩万谢,还嚷嚷说让冯渐微他们家去做客,杀鸡宰鸭招待。
看她如此真诚,跟娘家应该常来往,莫二知道这边村子捷径的话,是有可能短瞬间追上他们。只是真太热情,冯渐微快招架不住了。
夜深了,谁还有胃口大吃大喝,老支书让她别说了,真要感谢,明天再做准备。
妇人“是是是”地歇了话。
好歹消停了,冯渐微松了口气,听这意思,老支书有意让他们留宿。
果然,老支书接着说:“这位道公和你的朋友们,今晚就留下歇息吧,明天等莫二家里来人,再一起协商赔偿的事。我们村一直都是文明标兵村,不会讹人,就把损坏的凳子赔了就行。”
几张凳子顶死了百来块,还不比宾馆住宿费贵,冯渐微欣然同意,“那就打扰大家了。”
“没有的事,远到即客,都是缘分。”老支书客气几句,转而跟村里交待,“今晚就让莫二睡在这里,反正夏天冻不到人,正好让祠堂压压他的邪气,留两个人看守就行。”
既然是老支书发的话让他们留下来,自然住到他家去,他也早早叫妻子整理好房间。
老支书的家就离戏台不远,从祠堂走过去七八分钟这样。
路经戏台,莫二的车还停在原地,闫禀玉将车钥匙还回去。既然莫二到过这个村子,估计熟知小路,才能如此快地追上他们。
老支书的家是一幢走廊外开的老式二层楼,走廊没封,站上面能观村子风光,和远处起伏的山脉。
人老支书年纪大了,夜深叨扰,冯渐微没多废话,道过谢就带着活珠子和闫禀玉上二楼。准备的房间在走廊最后两间,考虑到闫禀玉是女生,就把带洗漱间的卧室给她,冯渐微和活珠子挤外面的公共卫生间。
今晚的事折腾到现在才告一段落,已经过十二点了,闫禀玉快快洗澡换衣服躺床上,想着得好好休息,才能以充足的状态面对未知的明天。
商场买的方领花边睡裙,是棉麻混纺蚕丝的,舒服透气,贴身如无物,果真贵有贵的道理。山里夜凉,小风扇吹着,裹个薄被睡刚好,可身体明明累极,却睡不着,是认床吗?她放养着长大,怎么会有这娇惯的毛病,只是……只是脑海纷杂,不静。
七岁前长在山里,与草木鸟兽为伍,七岁后独居在侗寨,看人家炊烟,羡满堂欢乐……她的人生有太多缺陷,以至于忘记,她的过去其实是空白的。
她有时会想,为什么自己对房子的执念如此深,不惜冒着危险去跟鬼签契约,就为了挣房款。是老头年事已高,没多少日子好过了,想接他过来享福吗?也不见得,她其实没多孝顺,没多爱他。爱出者爱返,一个不管孩子的父亲,孩子能有多在乎他呢?
只是她需要一个见证,能落实到家的意义,能告诉她,她可以让自己的人生过得很好。一个贫瘠的人,总想着如何去证明,殊不知,一个饱满的人,什么都不需做,人生就是立体的。所以,不管她怎么拼力,也无法改变,她的人生,她的过去,是空白的事实。
闫禀玉其实不喜欢悲观,随着柳州越近,一些被刻意压抑的思绪,占据着她的思想,不得不逼她去正视。就这样,纷乱,不得静。
“闫禀玉。”
“嗯?”
“怎么了?”
闫禀玉久久不回话。
她的气味发生改变,情绪起伏,卢行歧显出身形,来到她床前。
闫禀玉感受到他迫近的气息,掀开被子坐起身,才说:“我有个问题。”
不知是不是用被子裹住身体的原因,她声音有些瓮气。
“嗯,你说。”
“你先坐下。”闫禀玉拍拍床沿。
夜已深,月色透窗而进,卢行歧的身形跟随月影,笼罩在她身上。这个时候,她不想面对这些压迫感,所以让他坐下。
卢行歧依言坐在她左侧床沿,随手理平长衫。
闫禀玉盘腿坐床上,因为身穿睡裙,也下意识地扯裙边盖住腿。她问:“柳州府滚氏的异能是蛊吗?”
卢行歧回:“除了蛊,还擅巫。”
问完,闫禀玉又安静上了,低着脑袋,继续扯裙边。
直觉她还有话,卢行歧没有催她,将目光放到窗外,自言自语似的,讲起八大流派的典故:
“八大流派各据一府,各有其家传绝学:梧州府卢氏,走阴人入世,血藏乾坤,以阴魂起卦,通天地之晓。”
“桂林府班氏,驱嬲生魂,代代再生,可遁前世。”
“柳州府滚氏,侗地阴师,擅巫驱蛊,寄生人心。”
……
闫禀玉听着,慢慢抬起头,专注地望着昏暗中卢行歧微有轮廓的侧脸。这八家中,他们去过两家,现在到第三家。
她终于又开口,“你和冯渐微都说我是养蛊人后代,我的血能驱滚氏的目冢,那我母亲可能跟他们一族有关系吗?”
屋内昏暗,她的目光总是直接,有期待,又抗拒。卢行歧知她心中矛盾,只能说:“或许吧。”
“如果他们真的存在,却从不来找我,有些狠心。我倒宁愿不存在,本就没有,总好过失望。”闫禀玉用指甲去刮蹭牙签扎出的伤口,一时怨念。
“闫禀玉,”卢行歧低声唤她,“我身有执念,无法心安理得地宽慰你既来之则安之,事有十,不如意之八九,人不得时,才是常态。即便最后真相与你所愿不同,那也是前人事,今时人尽看眼前,过去无路,别回头。”
语有坦荡,更多的是苍凉,因为他此时走的,正是一条回头路。
牙签扎的深,闫禀玉抠着,又弄出血,她紧紧握拳。露出脆弱,像个撒娇的小孩,她咧嘴笑笑,想掩饰,但在夜里,面具是给自己看的,便就不笑了。
她说:“卢行歧,安慰总是相悖,你自己都做不到。”
卢行歧被她一噎,无奈一笑。
他笑,闫禀玉也嘿嘿笑两声,借机叹气。她不想再继续这个无解的话题,便岔开话,“你为什么会对我说八大流派的事,你以前总藏着掖着。”
“不是你说,我们之间要有信任吗?”卢行歧无所谓地道。
是说过,不止一次,总不能是突然就听从了?闫禀玉冷言:“不是因为愧疚吗?”
“什么愧疚?”
“你自己承认的,你、有、罪。”
那是在地宫,卢行歧跟祖林成的对话,他说:“你都听到了?”
“对啊。”闫禀玉用手撑起脸,兴趣地瞧着他。尽管夜视不清,她就想看看他被人揭穿时,会是什么反应。
她的动作表情,将心理活动全写在明面,引卢行歧乐呵,“你以为我会像你一般躲避?”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闫禀玉犟嘴,“不会吗?”
卢行歧笑了笑,语调里尽是轻快,“闫禀玉,我若说我是个坦荡的人,你信吗?”
“信啊,不过你做鬼不是这样的。”
“只要你信,便成。”
……
——
“喂,惠及兄,你在吗?”
有人在窗外喊,卢行歧看眼睡熟的闫禀玉,穿墙而出。
冯渐微见到现形的卢行歧,刚想说什么,被他一声“嘘”,给闭了嘴。
“远些讲。”卢行歧引路,带冯渐微到走廊的另一边,“什么事?”
“就聊聊天,那么紧张干嘛?”冯渐微背靠围栏,手展开搭上面,一副放松姿态,“你也别整天端个体态,像我这样歪一下靠一下的姿势,很能让身体轻松。”
自己行不正坐不端,还要怂恿他人如此,卢行歧斜他一眼,“你作为冯氏家主时,也这样的作风?”
冯渐微耸耸肩,“那哪能啊,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该端着端着,放下了怎么舒服怎么来。”
“你是豁达。”卢行歧淡声。
说到这,得亏前两年发生的事,冯渐微侃侃而谈,“也就表面,人都是说起来一套套的,做起来东歪西倒,知行合一哪那么容易?你说对吧,惠及兄,但也不能碰到事就一蹶不振,不是爷们作为……”
“冯渐微,有事便说。”越扯越远了,卢行歧打断道。要真没事他就不会专程在半夜喊人,而是等到明天。
既然人家都看透了,冯渐微也不藏了,身子靠近,秘密的声:“惠及兄,你觉得今晚的事,滚氏有份吗?”
“你为什么如此觉得?就凭目冢吗?”
“那当然不止!”冯渐微说,“你还记得地宫里牙天婃放出的噬魂虫子吗?那个叫沉冥蛊,是滚氏家主滚衣荣新培育出的蛊虫,专噬魂灵。”
新的蛊毒,怪不得卢行歧不识。初破世时,他起过阴卦,得知滚氏家主早在二十四年前就失踪了,论年纪,今年也七十有余,冯渐微差着辈,是如何得知的?
“你怎知那是滚衣荣培育的蛊虫?”
冯渐微将滚衣荣用追息蛊换取阴阳土的事,里里外外告诉给卢行歧,“当时给到我阿公的那只沉冥蛊还是半死不活的未完成品,牙天婃手里的完全品沉冥蛊,她一给就给出数十只,这么大方,会不会滚氏跟牙氏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合作?不然谁没事到处送人蛊虫玩吗?”
原来这便是冯渐微手里追息蛊的由来,滚氏跟牙氏有无合作,卢行歧不知,但就送蛊一事他有所耳闻,“滚氏在以前,确实常有赠蛊行为,我卢氏也收到过滚氏的蛊虫,目冢、追息蛊皆有。”
“追息蛊?能存活几年份,送了多少只?”冯渐微好奇。
“能作为百蛊之主,养出的蛊不会短命,数年十数年皆有。我曾记得我府中曾收到过十数只追息蛊。”
“十数只?!”冯渐微惊讶,第一念头是他阿公被骗了!他酸酸地说,“看来到处送蛊是滚氏的传统了。”
听冯渐微所言,沉冥蛊以及闻着味儿来的目冢,卢行歧也觉得,滚氏确实有嫌疑,可是……
冯渐微:“还有就是关于闫禀玉的。”
思绪被打断,卢行歧看过去,“闫禀玉怎么了?”
“我话没说完呢,你着什么急?”冯渐微顿了顿,见卢行歧全神贯注,他接着讲,“沉冥蛊这种一代蛊虫,未经过他人手培养,按理说不会畏惧其他养蛊人,但闫禀玉却能驱退沉冥蛊。所以我猜想,闫禀玉可能与初代养蛊人血脉相连,她母家极可能是滚氏的人,并且跟掌家一脉很亲。”
推理到这,冯渐微有个疑点,“可是滚衣荣是独生,并没有其他兄弟姐妹,我就这点想不通,不知道跟闫禀玉血脉相连的是滚氏哪位。”
卢行歧低眉沉思。
冯渐微又说:“假设啊,假设闫禀玉母家真是滚氏,那目冢一事就蹊跷了,我们跟闫禀玉一伙儿,滚氏没必要害我们啊,有什么事需要大义灭亲的,说不通呀!”
卢行歧依旧不吭声。
冯渐微奇怪地喊:“惠及兄?惠及兄?你有在听吗?”
“呃,有。”卢行歧回神,“滚氏跟牙氏到底有无密谋,去到滚氏府中一探便知。”
也是,反正都到柳州了,临门一脚的事。冯渐微又想起什么,道:“牙氏鸡鬼一事,已经尘埃落定,话说你几时把起阴卦的事告诉我?虽然你阴力耗损,得有个确切时间,我好有心理准备。”
隐昼符的鸡鬼阴息保存不了多久,明日卢行歧要再次起阴卦,恰好利用卦象可以让冯渐微回溯过去。他说:“明日。”
“那行,我等着。”冯渐微话也说完,打着哈欠,准备回去睡觉,忽而瞧见卢行歧发辫上的白发,一二三四共四缕。
“你怎么回事?怎么鬼还能长白头发,是不是阴气损耗太严重,要不要我给你备点香火?明日还得起阴卦,要补补魂体吧。”冯渐微伸手,想去捋白发给卢行歧看。
卢行歧一把拍掉他的手,挑眉冷觑,“别动手动脚。”
冯渐微悻悻摸着被打的手背,“干嘛,关心你不行啊?”
卢行歧反问:“你觉得我就这点能耐?”
被他一呛,冯渐微不说了,摆摆手回屋睡觉。
卢行歧也回到闫禀玉的卧室,想到什么,准备离开。
床上闫禀玉忽翻个身,踢掉了被子,呓语着“好热”。
卢行歧留下了,坐到床尾边上。
直到闫禀玉感觉到冷,无意识地摸被子,摸了几下没摸到,被子却依然盖到了身上。她拥着被,再次安稳睡去。
她猜想过滚氏是她母家,也只是怨言他们为什么不找她,未曾想过滚氏的目冢也害了她。
真傻。
卢行歧心想。
第69章 (加字) 妖一旦被呼真名,便会“……
第二天一早,楼下开始呯呤哐啷忙活。
活珠子被吵醒,出门趴栏杆一看,底下已经拉起遮阳篷布,在杀鸡宰鸭,菜也备了一碟又一碟。
忙碌的村民里多是叔姨辈,有个年轻女生穿梭其中,洗菜端菜动作干脆利落,活珠子就多注意了眼:女生一头长发,扎着低马尾,上身穿大版T恤,下身一条紧身牛仔裤,脚蹬帆布鞋。从上往下看,看不到整张脸,只知道女生皮肤很白,短袖露出的两条手臂在阳光底下晃得花眼。
女生对视线似有所感,抬头撞见活珠子,冲他爽朗一笑。
就这一下,活珠子认出她是谁,“家主,家主……”
活珠子喊着跑进房间。
冯渐微抱着枕头睡得迷迷糊糊,闭着眼应:“怎么了……”
“家主你猜我看到了谁?”
“……谁呀?”
“是祖林成!”
听到这个名字,冯渐微一时反应不过来,半睁开眼,想了几秒,“祖林成?她不是,不是在龙州吗?怎么会出现在这……”
活珠子蹲在床边,手臂交叠在床沿,确定地说:“她到柳州来了,原本的短发也变成了长发。”
他讲得真真的,冯渐微醒神几分,起身伸懒腰,“我去看看。”
搓一把脸,拈掉眼角的眼屎,冯渐微出了门。此时日上三竿,太阳晃眼,他在二楼探头望下,村民花花绿绿的围裙里头,真混杂了个穿白t轻快的身影,帮忙切洗摆台,好不认真。
女生抱着一颗大白菜去洗,走着走着抬了视线,充冯渐微一笑,并招呼:“你好呀,冲我撒辣椒粉的臭小子!”
哎哟我去!面皮水嫩的一女生,喊冯渐微臭小子,这不就是那老妖祖林成吗?她到这干嘛?跟踪他们吗?
冯渐微只能想到这个可能,这山旮旯的地,不闻名,也不是旅游景点,谁没事能找到这来。短短几秒钟,他琢磨个遍,表面不动声色地回祖林成一笑。
之前在车马关是误会,现在未知,场面礼貌该有得有,见机行事。冯渐微如此想着,回屋刷牙洗脸换衫。
活珠子起得早,自己收拾过了,他跟在冯渐微后头问:“家主,你见到祖林成了吧?”
“嗯。”
“她在跟踪我们吗?”
“或许吧。”
柳州一行,本就开头难,现在掺和个妖,活珠子担忧:“那怎么办?”
冯渐微穿上标志性的中式装,整理细节,“阿渺,别想太多,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安啦。”
“好吧。”活珠子喜忧皆去得快。
冯渐微捞住他肩膀,一起出门, “走了,我们去找闫禀玉。”
闫禀玉也刚出门,她今天穿了件新中式盘扣的无袖粉色上衣,底下是白色九分棉麻裤,裸脚穿着一双圆头绊带碎花单鞋。高马尾编单辫,眼下微有青黑,估计也是被楼下动静吵醒的。
“闫禀玉,我们俩今天挺搭。”冯渐微扯扯自己身上精良的中装,热络地打招呼。
冯渐微长得挺端正,又有身材,穿简单服饰就很可以了,平日老穿中式装深沉,就很土。说她俩搭,那就是污蔑闫禀玉的眼光,虽然这是用他的钱买的衣服。
白日妖魔鬼怪隐踪,闫禀玉心态轻松许多,就不计较了,越过冯渐微跟活珠子问好,“早啊阿渺。”
“早,三火姐。”
冯渐微还没提醒祖林成的存在,闫禀玉就快步下了楼。
莫二家里还没来人,莫二本人倒是清醒了,在老支书家客厅等着。
老支书见冯渐微人齐了,请他们进客厅坐一起谈,自己则关上门到外面。
因为冯渐微的道公身份,莫二主要跟他沟通,闫禀玉和活珠子被晾在一旁,吃着茶几上的果脯花生。
莫二是个老实的山里人,不过平时跑山锻炼出一身腱子肉,皮又黑,看起来凶神恶煞。听他一说话就露底了,因为那把嗓子真柔。
“几位哥,真不好意思,昨夜我做的那些事,都听我姑说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浑浑噩噩,像堕了无边深渊一样,脑子深深地被压了下去,都没有完整的意识。我姑说,这是……中蛊啦?”
莫二回想着,抖了抖身子,感到阴冷和恐惧,“各位有多少损失,我照赔,村里的事也不用大家烦神,我会留下处理的。实在对不起,各位还那么大量救了我,我真是一时发昏,不知道走的什么邪,太感谢你们了,我嘴笨,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好了好了,我们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不然也不会帮你拔蛊。”莫二翻来覆去地没个重点,冯渐微打断他的话。他们留下也不是要追责,或是被感谢,只想搞清蛊的来历。
莫二太过意不去了,“我姑她准备了饭菜,说要好好招待各位恩人,一顿饭,确实寒酸……或许你们想要什么感谢?”
冯渐微说:“我们什么都不需要,你只要如实告诉我们,中蛊前都去了什么地方?”
“我前天去了柳州挖山货,然后昨天带回来宾倒卖,本来计划是卖完晚上到家的,后面就出了这些事。”莫二生活两点一线,两句话就道完了。
闫禀玉听到柳州地名,心提了起来。
冯渐微再问:“去了柳州哪座山?”
莫二:“是石门岭,那边少人去,有货。”
“你明确只去过石门岭?那旁边狭关呢?”
“没有,我真的只在石门岭挖山货。”
……
问完后,莫二就到外面帮忙去了。
闫禀玉在客厅问冯渐微,“莫二的蛊真跟滚氏有关吗?”
冯渐微和卢行歧一样,只回句“还未知”,就上了二楼。
活珠子闻到外面的饭香,拉着思虑重的闫禀玉去找吃的。
二楼。
在闫禀玉休息的房间,冯渐微把刚才和莫二的对话转述给卢行歧。
“莫二也是个胆大的,说石门岭少人去,有货给他挖,也不想想那地儿为什么少人去。”
卢行歧遁作一团黑雾,漂浮在天花板一角,开口道:“石门岭位处融江江岸,与滚氏的圣地九十九垴①对望,形成狭关。滚氏宅院座狭向江,连结着石门岭和九十九垴,莫二的蛊估计是从九十九垴里来的。”
冯渐微说:“传言九十九垴,一垴一蛊,储存着滚氏迄今为止的所有蛊种,但实际滚氏的蛊量比九十九数更多。莫二坚持只在石门岭跑山,并未过狭,目冢又是如何进入他的身体?”
卢行歧对此略有想法,“巫蛊之术,势不相离,就如五毒聚而成毒气,蛊众而生巫力,有时并不需要身体亲临,便能中蛊。”
“照这说法,莫二中蛊是因过于接近九十九垴,是巧合,非滚氏特意为之?”
“可能,但并非绝对。”
事情还得往下查,冯渐微沉吟了会,说:“至少洗去了滚氏几分嫌疑,之前在守烛寨被牙天婃坑得够呛,不知道这些老辈子藏了多少秘密,下手这么狠。”
说到底,还是挨着一个卢氏灭族的原因。
楼下已经开席,莫二特地上来请冯渐微,冯渐微盛情难却,随他下楼入座。
因着冯渐微有个道公身份,村里人对他敬重,坐一桌难免要敬酒。酒是自家酿的米酒,用一个白色塑料提罐装着,号称广西公文包,喝着顺口,后颈大。
开始冯渐微还托辞要开车,无法饮酒,但耐不住个个舌灿莲花地恭维,他心花怒放就喝了。反正活珠子有驾照,开车技术也不错。
闫禀玉和活珠子坐在不喝酒那桌,多是婶婶阿婆们,还有个祖林成。
一桌十几个位置,祖林成故意的,挑了闫禀玉左侧来坐,还挪凳子过来挤她。
有其他人在场,闫禀玉偷偷瞪祖林成,“怎么哪都有你?阴魂不散的。”
“大路朝天,又不止你能走,你说我阴魂不散,怎地,地球成你圈的地了?”祖林成扬着鼻孔瞥她。
好不屑的表情,闫禀玉忍不住怼道:“我圈不了地球,可这么偏僻的地方都能碰到你,你说你没存心,谁信?”
“大家都信啊,不然能留我下来吃饭吗?我来帮忙,讨顿饭吃,天经地义,就你把人家想那么坏。”
就车马关装神弄鬼和在地宫偷袭卢行歧的事而言,闫禀玉可没冤枉她,她小声嘟囔:“可你是妖。”
这话有悖义,出口时闫禀玉就后悔了,不该一杆子打死。
祖林成面无异样,嘘声: “对啊,跟鬼一样,在你们人类世界里,是异类,理应不被你们接受。”
这之中还影射了卢行歧,闫禀玉张了张口,无话,闷声吃饭了。
祖林成用得瑟的表情看了她好一会,最终噗嗤一笑,握起筷子,加入到饭局中。
村里的婶婶见闫禀玉吃得认真,不停地给她夹菜,还有小孩专属的鸡腿。
家养的鸡鸭和家常菜最好吃了,闫禀玉当然不会拒绝。只是祖林成一边吃,一边看她,笑面笑语:
“果然是小孩,还吃鸡腿呢。”
闫禀玉手拿鸡腿咬,斜了祖林成一眼,“跟你百岁老人比,我当然是小孩啊。”
祖林成呵呵的笑,并不恼。
活珠子吃饭那叫一个风卷残云,如入无人之境,间隙看这两个女人相处,觉得她们才奇怪。以前打打闹闹,现在又吵又笑的。
碗里饭吃完了,祖林成要去添,硬塞个东西进闫禀玉怀里,说:“闫禀玉,你帮我拿着,我去盛饭。”
祖林成离座很快,闫禀玉冲她背影喊:“我们很熟吗?”
祖林成没管,盛饭盛汤的,满满收获。
怀里的东西像把长伞,骨碌碌地移动,闫禀玉怕掉了,就擦干净手抱起。刚上手她察觉不对,这伞状的长器十分冰凉,质感如石,沉木色泛油亮,越看越觉得眼熟。
祖林成回来了,放下饭碗,从闫禀玉手里抽过伞,夹在自己大腿内侧,解放双手吃饭。
闫禀玉心中疑惑,问:“这是伞吗?”
“是呀。”
“是……蓬山伞?”
祖林成猛然侧头,“你也知这典故?”
看她这表情,还真是蓬山伞,传说中古物出现在眼前,闫禀玉有种不真实感,“这伞,竟然真的存在!”
祖林成又笑,“一把伞而已,你既已见妖,这个玩意又有何稀奇?”
当然稀奇,有了它,卢行歧就不受白日限制了。闫禀玉频频向蓬山伞投去目光,祖林成起身夹菜时,不小心碰倒汤,淋了一身。
“我有干净衣服,你要去换吗?”
祖林成看着主动的闫禀玉,笑意盈盈地点了点头。
两人上二楼,到昨夜休息的房间。
闫禀玉去背包里找衣服,“我们两个体形差不多,我的衣服你应该能穿,如果尺码不合适,你是妖,能随着衣服大小变化的吧……”
祖林成将蓬山伞放桌面上,仰头看过天花板,好似在寻找什么。
“你看看这套裙子行吗?新买的,没穿过。”闫禀玉回身,展开裙子,让祖林成看。
祖林成投去视线,那是条禅意印花的棉布长裙,浅浅的蓝色,裙底拓印绿枝丰果,那画面就像深秋无云的蓝天下,生长着一棵丰沃的柚子树。
“……可以。”
“那你去换,卫生间在边上。”
祖林成没接,忽问:“你知道妖能变化身形,见过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闫禀玉回:“没见过,只是听说。”
“那……想看吗?”
祖林成笑着,眼神骤冷,紧接着肩膀像脱节一般垂下,腰背萎缩,腿慢慢屈低,几乎蜷缩成团,并发出“啪”“咯”的骨断声。
她的身体几乎少了一半,像练了缩骨功,全身骨头被折断缩小。闫禀玉吃惊地望着这残忍的变化,可是还不止,她双手伏到地面,“嗷”发出一声兽吼,皮相像被什么拉扯,模糊地张开,瞬间化作虎形。
闫禀玉吓到往后退。
“老虎”摇尾舔掌,从兽口里发出人声,十分嘚瑟,“小孩,看到了吗?这便是妖幻。”
闫禀玉已经震惊到说不出话,什么大变活人都弱爆了,这是真正的大变活虎!
对老虎的惊怕还未减缓,老虎骤然缩小,变成微渺的蚊子,嗡嗡地绕着闫禀玉飞。闫禀玉随着蚊子转圈,想看清楚,妖体骨骼是如何成微尘,真的好神奇。
“巨可变虎豹,微可成虫蚊,像传说中的澄林祖……”
话音刚落,蚊子突然掉下,跌到地板嘣一下变成祖林成。她唉呀喊疼地坐起,抬脸凶神恶煞地问闫禀玉,“澄林祖是谁,谁跟你说的这名字?”
她问得好奇怪,问澄林祖是谁,应该是没听过,但又接着问谁跟你说的这名字,显然是听过澄林祖的名号。
闫禀玉愣愣地回:“是卢行歧跟我讲过的童年恐怖故事,里面的主人公。”
这老鬼!祖林成撰手捶地,“啊啊”地尖叫!原本想吓唬吓唬闫禀玉,让她后悔觊觎自己的蓬山伞,现在倒好,反被“破相”。
妖一旦被呼真名,便会“破相”,无法妖幻,为此祖林成特地取了艺名,总算在人间传播到人人熟称,而知晓她本名的人早都死光了,才出山来玩。现在又被唤真名!这死老鬼!
毕竟年纪在这,祖林成很快平静下来,没关系的,可以一一突破,夺回自己的名字。她起身去拿裙子,柔声说:“我这就去换。”
是不是年纪大了,脾气就会变古怪?闫禀玉搞不懂祖林成一会暴躁一会温柔的。
蓝色很衬气质,祖林成穿着这件裙子,一颦一笑中,皆是岁月静好。
“好了,谢谢你的裙子,我们下楼吧。”
“嗯。”
在经过桌子时,祖林成目不斜视,故意略过桌上的蓬山伞。
闫禀玉在后面喊:“诶你的伞。”
祖林成回头,容光笑靥,“闫禀玉,是你的伞。”
——
吃过饭后,与老支书和村民们告别,活珠子开车带着闫禀玉和醉酒的冯渐微离开。
醒酒最好的办法是好好睡一觉,后备箱空间大,气垫床展开,冯渐微就卧上面酣睡。
活珠子按照导航,上高速往反方向开去。
因为要起阴卦,卢行歧会损耗大量阴力,所以要择取一个安全之处,以防被趁虚偷袭。目前滚氏态度不明,他们一致决定暂时先离开柳州,返回来宾市区,再准备之后事宜。
闫禀玉一个人坐后排,隐昼符被她贴身收着。
第70章 回溯卦象
冯渐微酒醉前交待,要找市区最好的酒店,这种酒店一般看重风水,地清净,安保好,有什么事能及时反应。
来宾市最高星级的酒店在盘王谷,市区的四星级酒店有十来家,他们选了位置四向开阔的国际大酒店。
办好入住已经下午两点,卢行歧一直遁形,冯渐微倒酒醒了,带着活珠子出去觅食。
闫禀玉在酒店没事做,在跟滚梦萝聊天。
滚梦萝已经收到快递,衣服包包都很合适,贼兮兮地问:【闫禀玉,你发财了吗?这些都是商场货,很贵的诶。】
闫禀玉:【合适就行,没花多少钱,你放心使用吧。】
其实不是没花多少钱,而是一分钱没花,刷的冯渐微的卡。
滚梦萝:【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了,你怎么突然想到送我这个?】
闫禀玉:【想起我们以前的事,还有,我回柳州了。】
滚梦萝:【什么?!两年不回怎么突然就行动了?】
闫禀玉也不知道怎么回,没过两分钟,滚梦萝的电话打过来了。
“喂,阿萝。”
“没什么,就觉得该回去看看老头,毕竟年纪这么大了,还整天在山里。”
“什么时候见一面啊,有空再说,我会提前约的……”
……
挂完电话没多久,冯渐微和活珠子带饭回来了。
因为住酒店主要是为了起阴卦,所以只开了一间房,闫禀玉吃过饭,就靠在沙发补眠。
活珠子精力旺盛,在打排位赛,手指在手机屏幕敲得乱飞,人倒是安安静静,不像一些人打游戏大吼大叫的。
冯渐微也要补眠,他不好意思独自占床,就在活珠子边上的软椅里眯觉。
过去一个小时,活珠子对游戏没兴致了,抱手蜷椅子里闭目休憩。
房间安静到傍晚。
大家相继醒来。
夜在无知无觉中降临了。
各自洗脸恢复精神,卢行歧也显形了。
这鬼隐了一天一夜了,冯渐微着急,阴卦还能起吗?
“怎么,要起阴卦了吗?”
卢行歧嗯了声。
冯渐微的心放下,除了想弄明白外祖父的死因,他也对当年龙脉一事好奇。因为阿公的批命,卢氏这根胡萝卜吊了他好多年了。再有,就是对起阴卦的膜拜之心,究竟是如何让阿公啧啧称赞。
“冯渐微,起阴卦不止探天知窥过往,还可回溯卦象,我将掠你一缕魂识入卦。卦中阴息便是记忆,会出现人声对话,如若听到熟悉之音,你随之前往便可回溯卦象。”卢行歧将起阴卦的事宜说明。
冯渐微点头,心情由激奋变成紧张。
卢行歧转过身,对闫禀玉说:“你准备好了吗?”
他没有问自己要不要窥卦,而是准备好没有,看来是在践行“信任”,不对她遮蔽卦象。一同经历这么多走到这步,又被契约捆绑,闫禀玉也想进卦看看一切事情的起源,“我准备好了。”
卢行歧又转去对活珠子说:“冯阿渺,因你命有半阴,入卦恐会丢魂,为谨慎起见,你便在外守卦。”
活珠子很爽快,“好。”
交待完,卢行歧开始着手准备,释出拘了鸡鬼阴息的隐昼符,然后封存在房间内。他还给活珠子下了禁制,以免他的阴魂被卦阵影响。
“我要开始了。”语罢,卢行歧拢合双手,拇指食指点立,其余三指相扣,结出风形印,口中呼念咒语:“四明破骸,天猷灭类,吞魔食鬼,横身饮风,敢有小鬼……”
冯渐微和活珠子都是初次见起阴卦,目不转睛,很感兴趣。
尤其是冯渐微,可以说眼冒精光,熟记着卢行歧的手诀和咒语,那贪婪的求知之态。
咒语渐成,卢行歧指中风形印化出气流象,象中流岚卷荡,如惊涛骇浪,吞噬的力量蠢蠢欲动。
“……欲来见状!!”
咒成,气流象骤然爆开,化作飓风扑撞向四周!催面折目,令人不敢直视。
闫禀玉几人皆都低头避让,紧紧闭住眼睛。
摄阴魂起卦,无鬼魂不惧,逃的逃,拘的拘,叫嚣呜呜,混乱无比,令天地变色。
国际大酒店前台,外面狂刮的风吹动笨重的玻璃推门,咿呀作响。
两名前台凑一起低语:
“怎么起风了?还怪大的,跟什么东西在哭一样……天好像变黑了,都不见月光。”
“我也觉得,外面夜色瞧着,像掺了黑雾似的,流窜飘动,乱作一团的感觉。”
“还在七月,是不是那什么?”
“不知道呢,夜班就是熬人。”
……
室内骤起的狂风,刀一般刮着脸皮,窗帘猎猎,桌椅摇动不止。风声刺耳,乱飞的物品落砸在身,很熟悉,闫禀玉似乎心有所感,抬脸掀开了目光。
气流化作的风刃中,卢行歧的身影被削透,长衫下肌骨森森,他精美的皮相也渐被撕开,只剩一副彻底的骨身。
理应是恐怖的一幕,闫禀玉却很平静,因为她记起来了。在刘家墓室里,她也见过这幅骨相,只是不知道最后为什么忘了。
青烟漫起,夹杂着痛苦的哀吟,淹没掉卢行歧的骨相,只留下长衫背影。随后长衫曳动,背影也沦陷进青烟之中。
闫禀玉追了上去,“卢行歧!”
没走几步,她就被一片混沌阻挡,失去方向。茫然四望,天不天,地不地,世界仿若未劈之初。
这就是卦境吗?要往哪走?卢行歧说过,随声音前往,闫禀玉仔细听,只微弱听到一些脚步踏响。
不是人声,总好过没有,闫禀玉跟随脚步。前面青烟之中,显露出一个朦胧的背影,她伸手去探,却被反手抓住。
背影转身露出面目,“闫禀玉,原来你在这。”
“冯渐微?”
“嗯,我听到我舅的声音了,你要随我去吗?”
在这里面,闫禀玉的耳力很杂,听什么都不太清楚,也或许是因为对卦象记忆里的声音陌生。她一个人也是抓瞎,当然要随冯渐微去,“好。”
“那你快点,声音飘飘忽忽的,一会又听不见了。”冯渐微带着闫禀玉去寻。
混沌里无方向可言,在闫禀玉的眼里,冯渐微左绕右转的毫无章法,就在她怀疑他们能不能找到回溯的记忆时,面前豁然开朗。
但也并不算多开朗,只是来到一个有雏形的空间,这空间闫禀玉恰巧熟,就是刘家的墓室,而他们此时就站在敞开的墓室门外。
“咳咳!”
“咳咳!”
墓室中传出艰涩的咳嗽,听着干哑。
冯渐微出生时,外祖父就死了,他并不知道里面是谁,目不转睛地盯着只垒了一块青砖的墓门,好奇猜测。
墓门边上堆着些砖块,看数目,恰好能封完墓口。闫禀玉就是从这处细节判断出,这里是回溯的卦象,阴息的记忆正在进行生葬。
墓里发出咳嗽声的是刘望犹,听声音的状态不太好。
远处有人交谈,步履接近,闫禀玉和冯渐微望过去,墓室外围的青烟中化出两个身形——一男一女,面容相似,男的抱草席背包袱,女的挎食盒携纸笔。
他们步调时急时缓,看得出心思忧虑,双双经过闫禀玉和冯渐微面前,向墓口走去。
卦象回溯,只是在依循记忆,他们应该看不见其他人,听不见其他声。
冯渐微显然认出这两人,神色起了波澜。
闫禀玉要了解事件走向,必须问清楚这两人的身份,所以不得不打扰冯渐微的情绪,“他们是谁?”
冯渐微目光怔怔,慢声回:“刘势起,刘显致,我的舅舅和母亲。”
闫禀玉明白了,刘家生道短寿,冯渐微的母亲早亡,如今得见,心中定然百转千回。
闫禀玉也不由多看了刘显致两眼,内心其实有羡慕,冯渐微能记得自己的母亲,并且还能再见到她。
刘势起和刘显致放下物品,双双扑跪在墓口前,齐声喊着:“父亲。”
墓里咳嗽声止住,有人影踱步而现,沙哑地问:“我交代的草席和常用物品带来了吗?”
刘势起说:“带来了的。”
墓室券顶由高至矮,刘望犹越走越弯腰,到墓口时只能屈蹲身体。但人老残病,蹲不住,只能伸腿靠坐在墓墙边。
母亲舅舅喊父亲,墓里的这位老人竟是外祖父!草席,食物,青砖,冯渐微更是震惊,人未死便住进墓,这不是生葬吗?
墓室阴冷,空气不好,他又生着病,无医无药的折磨,老态许多。刘显致望着目光神散的父亲,心底痛苦,“父亲,真的要这样吗?”
她仍问,即便药石不医,在最后的时间,也可以安宁地临终,为什么非要在这阴寒的墓室等死?
刘望犹看看女儿,她眼眶含泪,还是无法接受。事已到此,再多的安慰也无用,“乖女,已经决定好的事,别再问了。”
刘显致晃头,泪也落下,“生道是留给活着的人的,现在我跟哥哥和你都这么痛苦,即便刘家未来能改变,可有什么用?”
要是以前儿女质疑改生道,刘望犹必定会严辞呵斥,现在他不剩多少生机了,也不想在最后时间留给儿女的是严父的形象。
刘望犹伸手出墓口,抚摸女儿的头发,她哭着望他,他一口气叹进心里,“先祖探天机过犹而遭反噬,我们何尝无辜,凤来又何尝无辜,你就当是为了他。今日以后之事,定要坚守住。”
刘凤来是哥哥唯一的孩子,不到周岁,童趣可爱。
刘显致咬紧唇忍住哽咽,含泪点头。
刘势起也才二十来岁,未经历过生离死别,情绪隐忍不住,红了眼眶。
从今天起,刘望犹将不再出墓室,他再次交待刘势起,“我寿限已至,提前进墓是为忏悔,余寿苦修,祈天道怜悯,日后在墓口留一顿吃食即可。假若某天食物未动,不许进入查看,直接封墓。”
这样的话刘势起听过,也答应过,如今让他亲手执行,他万般折磨,“父亲,这样太残忍了……”
刘显致再次落泪,跪行一步,双手放在刘望犹膝上,匍匐埋头,“父亲,我们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儿女孝顺,多好,刘望犹笑笑,觉此生无憾了。他一手握住刘显致,一手伸向刘势起,刘势起忙握紧他枯瘦的手。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没有完成他们的临终遗言,阻止刘家衰微的生道,无颜终老,只得蜷缩在他们脚下赎罪。人生来去赤条条,不过一席安身,势起显致别内疚,这是我的命数。与其无所作为地等死,不若成全生葬,用其助飞穴势。”刘势起平静地安慰。
刘势起刘显致沉默着,不由自主地紧握住刘望犹的手,好似一放开,就再也握不住。
冯渐微听到这,已是泪流满面。刘家生道之事阿公提过,冯守慈也提过,刘凤来更是坚持了这么多年。他曾嗤刘凤来异想天开,人力怎可胜天道,该到你的运势,不需做什么便会到。如今亲历,竟是如此沉重的一笔,他才知道,只是不得已的无奈之举罢了。
刘势起继续道:“我为我刘家孙取凤来之名,也是算过时间,这飞凤冲霄穴日后会由他来完成。势起,要好好教育这个孩子,我们刘家的未来就担在他肩上了。”
“好。”刘势起哽咽着应声。
“还有切记,别跟凤来过多提旧事,以及这穴的由来,只告诉他日后穴出问题,只管去南宁府找黄家,让其善后。”
刘势起抬起脸,几分恨意地说:“穴是黄家点的,可生葬也是他们提议的,他们真的会管吗?”
刘望犹:“黄家为了强点飞凤冲霄,黄登池也费了一双眼睛,世事大多如此,利弊相牵,势起别惦怨。这是我祖父争先公,为刘家求得的机遇,只要黄家想安生,便不会不管。”
“好,好……我不怨……”
画面一转,刘势起刘显致已无踪影,而墓口将近封死,只留三块砖的位置。墓口的餐盘还残余食物,有菜有饭,几乎未动。
这代表着生葬即将结束,刘望犹还活着吗?闫禀玉看了眼冯渐微,即便是记忆,他也不免沉浸,共情着他们的痛苦。
“咳咳,咳……”
墓里发出咳嗽声,咳嗽声后,是厚重的喘鸣声。刘望犹还没死,不过听着已经快到极限了。
青烟里又化出人影,面刺五毒,即便体形样貌更年轻,还是能认出来人是牙天婃,她身后跟着两只高昂着头的戴冠郎。
墓口低,牙天婃蹲下身体,屈指在墓砖上敲三敲,“老家伙,你要死了,我来看你了。”
墓里呵呵笑两声,“也就你,盼我死了。”
“年过半百,知天命,仰天道,还有何求?总不过一条等死的路。”牙天婃顿了顿,“不过你这条死路,痛苦得多。”
刘望犹仍是笑,坦然,心轻。他没有在儿女面前表现出自己的心情,怕给他们添负担,但实际他很轻松,病体都无法拖累的轻松。
牙天婃也跟着笑,“死东西,让你早登极乐了。”
“极乐不极乐未知,我终于能卸下这份责任。”
“你是轻松了,什么都不说,你的儿女来问我,为何你会如此听从黄家的决策。”
“你没说……什么吧?”
“没有。”
刘望犹叹声:“过去就让它过去,是非错对不及子孙,我咽下去带进阴司,希望这会是个了结。”
对此想法,牙天婃也甚是赞同。
“咳咳,咳咳……”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到最后气息久久地沉下去,几乎接续不上。
牙天婃听着,探目光进墓,“刘望犹,你没死吧?”
一会儿后,刘望犹喘上口气,回道:“还没呢……”
牙天婃低下眼,没说话。
“牙天婃,我不行了,也许过不去今晚,我请求你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请你替我封墓,我那一双儿女,太过命苦了……”
牙天婃默了默,说:“何必如此折磨,刘显致不是在与冯氏议亲吗?结了亲,冯氏定会襄助你们改生道。”
刘望犹嗤声:“你以为流派间情谊多深厚?死了一门都无足轻重,都有目的的,寻龙是目的,飞凤冲霄是目的,往后种种,更是目的。”
牙天婃沉默了,在墓外轻轻点头。
……
回溯到此,墓室被青烟笼罩完全,四周又是一片混沌。
闫禀玉默默记住记忆里的对话和讯息。
之后她听到卢行歧的喊声,想寻着过去。
冯渐微仍沉浸在痛苦中,估计也无心其他,反正卦镜里无危险,闫禀玉便先行走了。
在这里闫禀玉只认得卢行歧的声音,她快步穿梭,终于在青烟里抓住了一个身影,探身前觑,是已经恢复皮相的卢行歧。
“阿爹,同馨,别走……”
他神色怔然,嗫嚅着声,闫禀玉顺着他痛苦的目光,看到一副画面:在守烛寨的青石道上,有一老一少的身影远去,其中年轻那人背垂的长辫尾部坠了枚古金币。
她细看,金币上明刻四字——和风甘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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