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机缘真是个巧妙的东西
冯渐微和活珠子回房还不能睡,得先把墙给补上。
活珠子扶住墙板,方便冯渐微粘胶水。
冯渐微蹲在地上,只给墙板粘了四个定点,没有密密胶一圈。
活珠子见了,奇怪道:“家主,你不把它补好吗?”
冯渐微站起身来,顺手在那面墙上贴了张邪灵警示符,然后走到桌边放下胶水,坐下说道:“以防还需要议事,留个后招。”
“哦。”活珠子看着那张警示符,心想,合作也就只是各取所需的合作。
等胶水干了,活珠子松手,走回到桌边,坐在冯渐微对面,“家主,不是都计划好时间了吗?还需要议什么?况且你连老家主对卢氏含冤的批命都给倒出去了。”
冯渐微眼睛微眯,用手指他,“好你个臭小子,养熟了啊,现在都敢调侃我了!”
“我们和卢行歧只是合作关系,立场殊途,还不知道以后会怎样,这样说出去,会不会埋下一颗猜忌的种子?”因为命有半阴,活珠子对卢行歧存在天然的畏惧,他觉得强大的事物把握不住,还是不要露底的好。
之前在卢行歧的逼问下,冯渐微有思虑过这个可能,最后还是被起阴卦的诱惑给压下。
“阿渺,卢行歧本就怀疑家族灭亡的真相,我道遗言,也只是加深他的推测,他如此自傲多疑,只会去查证,不会凭空听信他人。”
活珠子默了默,然后直视冯渐微说:“家主,如果冯氏真的……”
他没继续往下说,冯渐微第一次在他眼里看到深沉的东西,果然,社会是个大染缸,纯真贪食的冯阿渺也会透过现象看本质了。
冯渐微叹气,他信阿公为人,但先祖之名无从得知,方才信誓旦旦也是站在冯氏清正的家风上,但这辈出了老头这根歹笋。其实,他也有疑虑,阿公逝世那年他八岁,那段时间阿公表现得很焦躁,反复地跟他提卢氏的事,他那时年幼,以为是病糊涂了。
现在经历过一些事,回头细想,阿公是不是真知道什么?临终批命不是偶而为之,而是想去确认呢?当然,人已经逝世,再多的怀疑只是揣测,无可验证。
当在刘家后山,卢行歧突然提起冯流远之名,就像给冯渐微套了根绳索,拉扯着引他越去接近。适才在商议,卢行歧对阿公遗言的态度,让冯渐微有种错觉,卢行歧其实什么都清楚,只不过在逼他说出自己想听的话,才愿意接纳他同行。
卢行歧到底认不认识阿公?冯氏跟卢氏灭门一事有无关联?即便不同行,冯渐微也注定无法独善其身。
“阿渺,我也不确定,我与你一样,也身陷迷雾。”冯渐微说,“所有的这些,终点是起阴卦,如果过程能将这些疑惑解析,那同行的弊端有何不可接受呢?”
活珠子忽转脸向外,说:“家主,下雨了。”
“下了多久了?”
“顾着与你讲话,不太清楚。”
辣椒粉也许会被雨水冲刷,冯渐微做个噤声的手势,“别说了。”
活珠子点头。
——
隔壁房间。
怀揣重大决定的闫禀玉根本睡不熟,一时阴冷,一时恍惚,一时入梦,一时惊醒,浑浑噩噩,视线下意识追光时,看到窗外一闪而过的影子——有翅有冠,像公鸡。
是鸡鬼偷窥吗?
她彻底惊醒,抱被缩进床里侧,在角落里瑟缩地张口,想喊卢行歧。最后她抿紧嘴,没有出声。
既然决定解除契约,就不能再对他有任何的依赖。闫禀玉先是检查身体腹部有无疼痛感,排除掉被下咒的可能。
除了睡不好,精神不济,身体没有其他异样。闫禀玉放心些,然后大着胆子探出视线,窗影那儿静悄悄的。
或许是睡糊涂了,看错眼了?刚想松口气,“笃”!门口发出叩门的声响,吓了闫禀玉一大跳!别慌,她安抚着自己,往好处想,是不是卢行歧不小心发出的声?
要确认一下,不然今晚别想安生,闫禀玉轻声喊:“卢行歧,刚是不是你发出的声音?”
没有回应,他似乎不在这里。
那外面的是谁?该不会真有走魔怔的公鸡啄门吧?
闫禀玉深呼吸几下,平缓心情,抽出枕头底下的刀,再拿起手机,在黑暗中踅摸着下了床。
一只鸡而已,体形上闫禀玉能压制,闭息,不对视,不近身,规避鸡鬼下咒的方式,她就不信,还能中招不成。悄步到门后,她深吸气,开了手机灯,手按住门闩,没给自己犹豫的时间,猛地开门刀戳出去!
动作快到闫禀玉根本没看清外面有什么,只感觉手腕一紧,底下一个毛茸茸的团状物出声:“三火姐,你在干嘛?”
是活珠子的声音,闫禀玉收刀,“你不睡在这做什么?”
灯光下,活珠子裹着一张毛毯,盘腿踞在闫禀玉房门的门槛前,他脸色绯红,没好意思地说:“吃多了积食,睡不着。”
“你这,唉……”闫禀玉终于卸下心防。
“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啊。”活珠子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没事~”大半夜的,反正也睡不着了,闫禀玉移开门槛,跟他坐到一起。
“下次别贪食了,晚上吃多了不消化,会难受。”
“哦,我现在知道了。”
闫禀玉照灯光,伸颈瞟了眼窗前,没发现情况,“喂阿渺,刚刚你在外面有看到什么吗?”
“你指的是什么?”
闫禀玉不敢呼名,“就是有翅膀,有羽毛,有冠的……那个。”
活珠子哦了声,摇头说:“那个没有。”
夜风寒凉,闫禀玉裹裹手臂,那可能是她看错了。
视线之外,是让人忌讳的守烛壮寨,一片沉静,像溺进了暗夜中。青石道上亮着的红灯笼,浮漂一般迷途在夜色中。
这种昏沉诡谲的景色,不似人间所有。
“你自己在外面不怕吗?”闫禀玉又问。
“不怕。”活珠子补充道,“我刚刚碰到的是门君。”
碰到卢行歧?闫禀玉问:“他没事半夜到外面飘,去哪了?”
“我不知道他去哪,是他说我既然睡不着,就到这来这守门槛。”
闫禀玉原本还想挑趣那鬼不安分,听到这里哑然了。卢行歧什么意思?让冯阿渺来守门干嘛?他爱咋地咋地,到哪儿飘都没人管,为什么要大老爷们地指使人?
闫禀玉闷了声,“你怎么那么听他的话?”
“三火姐,你知道吧,我不是一般人,对阴力强悍的人畏惧。”活珠子用余光瞟了眼闫禀玉,小心翼翼的神态。
闫禀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将忽上忽下的心情甩掉,歪头看他,“之前在屋里,我还想问你呢,怎么个不一般法?”
活珠子收回目光,头低了下去,“我是人与鬼结合而生的阴生子,一开始没跟你说,是因为有些人会觉得晦气,怕你介意。”
初听阴生子的说法,闫禀玉是有好奇,可冯阿渺更似人的形态,在她眼里与人没有任何区别。鬼怕她身上三火,因为他有半阴,所以才惧她三火势旺吧。
闫禀玉捕捉到他的敏感,轻声问:“阿渺,有人说过你晦气吗?”
活珠子依旧低着头,“我从小畏光,怕见太阳,不似其他小孩那样可以在任意阳光底下玩耍。藏在角落久了,久而久之就没人会看见我,加上我皮肤苍白,看起来像鬼,生父又是阴物,所以不受待见……”
活珠子总是无忧无虑胃口很好的样子,闫禀玉还以为他不藏心事,她伸出手摸摸他毛茸茸的脑袋,神秘兮兮地说:“其实姐姐从小也不受待见,好歹你有个冯渐微那样的叔叔,愿意带着你,照顾你。我妈妈在我满月后就失踪了,我爸爸带着我进山守陵墓,我当时那么小,缺吃少喝环境又艰苦,也没玩伴,长到几岁都会爬树刨坟坑捣蛋了,说话还不利索呢……”
活珠子抬了眼睛,听她讲述。
闫禀玉放下手,仰看深幽的夜空,回忆道:“我爸从不管我,一天只给两顿吃喝,其余时间扎进那些坟堆子里,不知道的还以为里头藏有宝藏呢,搞不懂他到底在忙什么。他也很少跟我说话,我无聊就会跟一些虫子刺猬小鸟对话,但它们都不乐意搭理我,跑的跑,逃的逃,飞的飞。这种层山叠嶂一望无际的生活,我过到七岁,因为要接受九年义务教育,他才送我下山。”
“听到这里,你是不是以为,我的好日子要来了?”闫禀玉笑了笑,摇头道,“其实并没有,他送我到寨子的家,就又扎进大山里了,平时就由寨里的长辈给我送米菜,因为要自己动手煮饭炒菜,所以我做饭能力超棒!也超好吃!”
她语气太骄傲,活珠子听了笑出声,觉得伤心的事,她怎么能这么豁达地讲开。
闫禀玉瞟了瞟情绪恢复的活珠子,继续傲娇地道:“好在我有滚梦萝,我小时候唯一的玩伴,她就是上天看我可怜送到我身边的,经常从家里拿东西给我吃,周末还会留下跟我一起住,我们就这样相依为命到高中。”
活珠子说:“你的朋友真好。”
“嗯!”闫禀玉重重点头,“因为有她,侗寨那个地方对我来说,不全是痛苦,但是我也不想再待在那个地方。阿渺,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在远离三江的城市买个房子,安定下来,与过去真正老死不见。”
活珠子漂泊惯了,不理解闫禀玉对安定的迫切,他只好说:“三火姐,祝你愿望成真。”
闫禀玉扬着声调说:“谢~谢~”
大黄鱼全部卖掉能得20余万,工作这两年还完助学贷款还剩五万余额,满打满算能凑个30万,其实加点贷款可以买套公寓了。即便买不起南宁主城,也可以买到郊区,或是边上的横县,最重要的是,她得留着命去实现愿望。
聊久了,越觉得夜冷,闫禀玉说:“我得进去再睡会,你也赶紧回屋歇息吧,明天还要忙呢。”
活珠子听话地说:“好。”
“那明天见啰!”闫禀玉进屋关门。
活珠子也站起了身,抖抖发麻的双腿,寻思着再过一会就不守了。围栏另一侧,他晃眼看到那站个人影,眼熟,是卢行歧。
卢行歧不知道在那站了多久,听了多少他们的对话,活珠子刚要开口,他嘘声朝他挥手。
“你回去吧,我来守。”
如此,活珠子便裹着毛毯进了隔壁房间。
卢行歧来到门前,挪开那块门槛,就这样代替了位置。
屋里,闫禀玉盖被没再感觉阴冷,解了心事,没多会就沉沉睡去。
次日。
天蒙蒙亮时,几人被救护车的声响吵醒,聚到围栏前。
青石道上,官安背对着木楼,遥望路尽头的寨门。
冯渐微喊:“官安,哪来的救护车声?”
官安回首,解释:“是大小姐要生了,叫了救护车,家主和小姐都陪车去医院了。”
听了官安的话,幸好,牙蔚的形象,在闫禀玉这里挽回一些。
牙天婃昨晚安排的在寨子里逛逛的行程,因为牙蔚不在而就此作罢。
生孩子没有个三两天出不了院,牙天婃的卧室空置,恰好给了冯渐微他们机会,不用特意引开她了。
因为主人不在,没必要聚到饭厅,就由官安正常送饭。
难得悠闲,大家轻松,白日很快过去,只待夜幕降临。
天色暗后,冯渐微活珠子聚到闫禀玉的房间,准备一起行动。
闫禀玉又穿上那套黑色壮服,腰带绑紧,扎了高马尾,方便行动。
黑夜来临,卢行歧也现身了。
屋里烛火旺,冯渐微察觉到闫禀玉发尾短了一截,层次不对,多嘴问一句:“你头发怎么绞了一段,狗啃似的,哪个理发师给你剪的?”
“有吗?我蓄长发,很久没去理发店了。”闫禀玉捉过发尾到前边看,还真少了一截,断口挺齐,像被剪的。
她想起昨晚在牙蔚房间,牙蔚拽着她的头发,当时头皮刺痛,“好像……也许……是牙蔚剪掉的。”
头发在斋醮科仪和邪法上的作用,没人比卢行歧和冯渐微更清楚,他们皆竖起警惕。
冯渐微细问:“那时牙天婃问你几岁,你没说真话吧?”
闫禀玉:“没有。”
不得生辰八字,再厉害的邪法也没用,冯渐微松口气,“那就好。”
“可是……”闫禀玉犹豫声。
在场三位的视线聚到她身上。
他们这样郑重其事,闫禀玉不由紧张,“牙蔚与我半年同事,她……应该知道我的生日。”
冯渐微怎么忘了她,暗叫糟了!他要说什么,猛地接收到卢行歧警告的目光,只好闭口。
“闫禀玉,当时在哪里,你们在做什么,牙蔚是如何剪掉你头发的?”卢行歧仔细询问。
就昨晚发生的事,闫禀玉不用回想,将在牙蔚房间发生的事,以及介绍相亲的对话,全须全尾地告诉卢行歧。
冯渐微听完,沉了一口气,牙蔚的言行举止,有给闫禀玉结阴亲的嫌疑。
活人与鬼冥婚,正常情况下,是要两方合意,烧文书至阴司,即便如此,这种结合也要折阳寿。假如牙蔚硬给闫禀玉结阴亲,不合意不受文书,她不单折寿损阳气,还会被阴鬼纠缠,难送走。
冯渐微没将事态的严重程度道出,而是看向卢行歧。
牙蔚去了医院,短时间回不来,不至于立刻给闫禀玉结冥婚。现在只是猜测,谁也不知道牙蔚拿头发做什么,如果只是恶趣味呢?
今晚的行动,目前看来天时地利,也至关重要,孰轻孰重,卢行歧应该有所掂量。
闫禀玉见他们一个两个不说话,弱声问:“怎么了,头发断了是很不好吗?”
“没什么,别多想。”卢行歧安抚一句,转头做出安排,“冯渐微,你带他们先进地宫,在第一洞厅等我,我去去便来。”
话音刚落,他便隐身出门。
冯渐微后脚跟上,在门外扯住卢行歧衣衫。
卢行歧转脸看他,冯渐微神情严肃,只有一句:“行事在前,最忌讳犹豫不决。”
冯渐微猜到卢行歧的下步行动,他要去牙蔚房间寻闫禀玉的断发,这样可能会惊动警惕的官安,导致行动败露,下次就再难进地宫。其实没必要为了猜测冒险,至少冯渐微是这么认为的。
‘行事在前,最忌讳犹豫不决’,卢行歧曾用这句话恫吓过闫禀玉,机缘真是个巧妙的东西,他莫名笑了下。
然后扯下自己衣衫,在冯渐微面前消失,只留下一抹辫尾的弧度。
第52章 (修) 进入地宫
牙蔚的房间,在牙天婃卧室的左二木楼。
卢行歧遁形向那边飞去,途中看到官安在指挥男工将粥食放置在木推车上,像是准备送去给寨里的老人。
他们所在位置,恰好在牙蔚房间前排木楼。
卢行歧掠飞过去时,官安敏锐地抬头,眼神循着他身影的轨迹移动。他长久服侍牙氏,应该对阴物也有所察觉。
卢行歧没有直落牙蔚房间,而是改了方向绕远,混淆官安视听。
食物装好了,他们迟早要走,卢行歧等着。
没过多久,一行人推车走了,卢行歧在他们之后混进牙蔚房间。
房间不大,家具应有,东西不少,卢行歧没空一件件翻。这时就可利用五鬼搬运术,不启门户不破箱笼,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五鬼搬运需要开眼,索取何物便用何物开眼,恰好卢行歧有闫禀玉的断发,在刘家后山被子弹削下的。他左手拈出闫禀玉发丝,右手虚空画符,同时口中念咒:“授尔五鬼,到吾庭坛!”
咒完,发丝迸火燃烧,烟雾袅袅。燃烧生出的烟雾并不往上飘,似有什么牵引一般,往地面游去。
卢行歧跟随烟雾,到了梳妆桌边,那雾头继续下游,绕过椅脚,停在桌底的一个簕竹竹筒上。他拿到竹筒,拨开盖往下倒,只见有根红绳掉下来,接住后发现绳里绑着头发。
找到了!卢行歧将竹筒归位,起身想离去,耳畔忽有飞虫嗡鸣,他侧了目光,发现是一只眼球黑曜瘦长如马蜂的虫子。
这虫子通体漆黑,行貌怪异,徘徊不去。飞虫不见阴,这虫子那双凝视的黑眼睛让卢行歧有种,它随时会扑到他身上的错觉。
是跟追息蛊一般识阴的蛊虫吗?西南一带的蛊虫类目卢行歧大多耳闻,他仔细目视一番,对这怪虫子没有任何印象。
卢行歧皱眉挥开那只虫子,然后隐身而去。
屋内阴气消失,飞虫盘旋几圈,从窗缝飞出,进入到隔壁房间。里面桌上摆放着一个簕竹竹筒,虫子像是找到目标一般,径直飞降落入。
随后,一双素白柔荑将竹盖盖上,并低声念着:“饿了许久了吧,很快就能饱餐一顿了……”
——
活珠子耳目顺风,在听到官安一行人远去后,他们这边三人也出了木楼。
不登木桥,直接在楼底下穿,目标还小点,能借夜色掩身。
牙天婃居住的木楼,本来也就三十几米路,几人轻着脚,嗖嗖地走到了。
活珠子继续报:“官安还没回来。”
于是冯渐微带路踏上牙天婃的木楼,卢行歧说她的卧室贴山壁,那就是右面那间。上到二层,到门外,一推门,果然锁上了。
冯渐微转身,跟闫禀玉说:“这几座木楼的门锁我观察过,都不是全手动木门闩,但也不先进,是那种拧把的黄铜牛头锁。你把那双生敕令放出来,让他们挤里头去拧锁。”
经过上次背包差点被抢走,闫禀玉出外都随身携带双生敕令,她将木盒打开,弄璋握珠飞了出来,“弄璋握珠,刚刚的话你们听到了吗?”
“嗯。”两兄妹纷纷点头。
闫禀玉: “那去吧。”
弄璋握珠得令,随即飞到窗户外,平着身先后挤进窗缝里。
大概等了半分多钟,门里传出咔嗒的声响,冯渐微就近用手指扩了下门缝。随着他恰如其分的推力,协助了弄璋握珠将锁拧开。
黑着天打灯太招摇,冯渐微推开门大致探了眼里面,没有危险,他转头喊:“阿渺,你先进去。”
活珠子一直在队伍后面听声,现在准备进地宫,理应也要由他听里头的声,确保预知前路状况。
“来了。”活珠子率先进入里面。
闫禀玉随后,冯渐微垫尾,顺手关门。
本身守烛寨就夹在山底,两边石头山挡了月光,寨里本就昏暗,这屋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闫禀玉点亮手机屏幕,能照一点是一点。
这屋比牙蔚那屋更简单,就一床一衣柜一供桌,再无其他。
床上就一层被,一枕头,柜子里应该是卢行歧说的地宫入口,供桌上有香坛,坛前有个底座,上面应该放着什么东西,现在空了。
闫禀玉在琢磨供桌上的东西,弄璋和握珠各坐在她左右肩头,皆同她一般低头觑视这张供桌。
“哥,这里有香坛,是什么在受香火?”
桌上空了,弄璋回答不上握珠的问题,“我也不知道。”
闫禀玉用手指比划了下底座的弧度,这里架着的应该是独立不起来的物品,所以才需要固定座。看底部呈半弧形,那东西肯定也是半弧底,才能相契合。
香坛边上位置,还带点褪色,供桌木质有刮蹭,这里以前肯定也摆着什么。以受香的重视程度,又是牙天婃卧室,闫禀玉很快想到相应的物品——天琴,铜铃。
天琴底座弧而不立,铜铃质硬剐蹭。
只是这两样东西平日里保存妥当,牙岚去医院,她们把这东西带上干嘛?不能生孩子还能用上这个?闫禀玉想不通这种行为,心里头感到怪怪的。
她跟弄璋握珠解释句,“这里是供天琴和铜铃的地方。”
“哦。”
“哦。”
弄璋握珠齐声,好奇完了,乖乖坐好,没再开口。
冯渐微和活珠子一直在捣鼓那柜子,两人一头埋进去,撅起两个屁股。
相比地宫里的东西,闫禀玉心头的怪异不足一提,她集中精神,也关注在柜子里。
“怎么?没找到入口吗?要扒那么久?”
活珠子扭了个头,“不是的,三火姐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闫禀玉走近去,活珠子让位出来,她猝然看到块湿漉漉生水苔的山体。冯渐微也让开身,她还见到山体侧有道直缝,不大,仅能容一人平肩通过,里头微光泄露,这就是地宫入口了吧,真是别有洞天。
“这不就是入口吗?你俩在瞧什么?”
活珠子玩古代战场游戏,依己见说:“这门口和里面的‘笼子厅’,都是绝佳的作战地势。”
冯渐微也感慨句:“这个条口,真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
他们这样说,闫禀玉预感更不好,进入到里面,就像剥光了躺砧板上,任人刀俎,很没有安全感。
“前头有五毒活动的动静,还有动物踏步的声响。”这几种活物都在既知范围内,活珠子听过,弯了身,想进入地宫。
冯渐微将他扒拉出来,自己挺身在前,“我先进,闫禀玉随后,你垫底。”
他安排着,挪开那块门槛,先踏下石阶,“有水,当心脚下。”
在冯渐微的提醒声中,三人依次进入地宫。
在洞壁微微的烛光下,闫禀玉环视第一洞厅,看到穹顶的石牙,中间的石柱,地面掉落的岩石,洞壁的波纹状物是石幔。跟卢行歧描述的一样。
台阶淌水,脚下尽管轻,还是会发出啪嗒啪嗒触地的声,回响在整个洞厅,嗡嗡地绕声。听着,好像是有什么在振翅。
走尽台阶,真正进入到洞厅,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潮湿的寒凉。地下溶洞湿气都很重,几人不意外,散开来观察整个洞厅。
守烛寨里不通电,这两天冯渐微都没舍得用手电,等的就是这时候。推开手电,亮度大开,在穹顶上扫。
顶上石牙倒锥状,密密分布,可真像个兽口,一排牙下来这洞里都是它的食物。照着想象着,冯渐微都发寒,他转移灯光,看到活珠子在搬石头。
“活珠子,你没事在那练体力啊?”
活珠子已经吭哧吭哧搬了几道了,喘气解释:“这地道乱七八糟的,我在游戏里挖战壕都得笔直敞亮,没忍住拾掇,好方便行走。”
反正他们还要等卢行歧,冯渐微就随他折腾了,灯光照去闫禀玉那儿,她正站石幔下研究上面的烛火。
手头有两把手电,活珠子眼力好用不上,冯渐微打算把剩余的一把给闫禀玉,便朝她走过去。
“闫禀玉,你看那烛火做什么?”
盛火的灯盏是铜做的,里头一盏的亮油,灯芯是通草芯,插了木棍固定。看灯芯和木棍都不常新,闫禀玉怀疑,这油灯处在长期燃烧状态,跟永动机似的。
“冯渐微,这灯好像从未换过油和灯芯,是不是长明灯?”
放灯的石幔与闫禀玉齐平,冯渐微比其高,眼神低瞥,老物件了,看那铜盏就知道,他家墓室底下也有,不过已不再使用。
冯渐微满不在乎地说:“什么长明灯,是偿命灯。”
“偿命?”真晦气,取这么个名字,闫禀玉离远两步,“这里头不会是尸油吧?”
“不是尸油。”冯渐微讲解,“以前深海有一种鱼,忘记叫什么名字了,那鱼脂肪特丰厚,炼油耐燃,比人的命还能熬,多用在地宫墓室这种不用照料的地方,所以广泛叫偿命灯。”
“不是尸油就行。”闫禀玉又上前观察。
冯渐微见她兴趣十足,还举手摇晃,不知道她在搞什么怪噱头,“你干嘛呢你,跟谁招手,不会中邪了吧?”
这底下空气不够流通,还有五毒虫,确有这个可能,冯渐微都打算把闫禀玉拽到上面透气了,她又说:“你看这灯火,时不时地晃一下。”
说话逻辑还成,没‘毒’狠,冯渐微说:“上面门不是敞开的吗?外面窜风来的吧。”
“不对。”闫禀玉反驳,用手指出,“你看灯盏两侧有烟熏的黑迹,火焰时常两面摇动,这里头应该有对流空气,所以会产生风。”
她再次举手感受风,太微弱了,感受不到。
能窜风两头得有口子吧,冯渐微不赞同,“不能吧,这山体少说也得两公里厚,牙氏是愚公吗?还能把它凿穿?”
闫禀玉道:“不一定对穿空气才流动,地下溶洞坍塌前身,仅是一条条暗河通道,露到地面最小也就碗口那么点大,大的也能达到足球场那般规模。雨季地下河快涨快退,也会带动气流成风,影响烛火。”
在玄门上,星象与地形相辅相成,但对于自然地理,冯渐微没多少涉猎。他高中择的理科,大学地理虽然归为理科了,但所学专业涉猎不到这块。
想到卢行歧描图上第三洞厅有溪流,他说:“那倒是有可能,这里洞壁穹顶都在渗水,但是地面又不积水,估计有地下河流通。”
闫禀玉点点头,想起进来有会功夫了,还不见卢行歧,便朝入口望去,“卢行歧去哪了,还不回来?”
先前卢行歧隐瞒去向,冯渐微自然也不会说,“不知道呢,也许快回了。”
他顺带把另一只手电给了闫禀玉,闫禀玉抱着手电找块岩石,坐着等。
那边活珠子整理出一条道,然后踩到石阶上,方便看入口情况。
除这里光亮外,洞厅后面拐弯的地方黑漆漆的,闫禀玉时不时会往那边看,想象着那里面的“石林牢笼”,还挂着许多死人衣物……
“姐姐……”握珠忽然在她耳边说话。
“哥哥来了。”弄璋道。
思绪中断,闫禀玉向入口看去。
冯渐微也听到了,移动视线。
只见入口一阵阴风旋进,吹得台阶上的活珠子衣服头发乱飞,地宫里的烛火也在剧烈摇摆。
接着,卢行歧在那阵阴风中现身,风影渐渐伏在他脚下,再消失。
“你来了。”冯渐微说道。
卢行歧:“嗯。”
眼神对上,冯渐微知道他得手了。
活珠子踏阶上去,谨慎地将柜门关上,再入地宫。
闫禀玉趁着这当口问卢行歧,“牙天婃的卧室,是不是摆了天琴和铜铃受香火?”
卢行歧看着她,“是,怎么了?”
“刚刚我们进来,发现那两样东西都不见了。”闫禀玉担忧的语气,第六感总觉得哪里不对。
卢行歧听了,没就着这件事再说什么,只是拉她到自己身后,“等会入地宫,你紧跟随我。”
一群人当中,他的武力值最高,特殊关头,闫禀玉当然愿意,抓上防身武器站位到他后面。
活珠子来到队伍,人齐了,冯渐微发声:“出发吧。”
“嗯。”
“好。”
纷纷应声。
这次队形是熟路的卢行歧打头阵,闫禀玉居二,再到活珠子,冯渐微选择垫尾。
调整心情,拉高警惕,一行人稳步向洞穴深处去。
第53章 最好杀祂个措手不及,速战速决!……
活珠子先见之明,拾整过了乱石,现在走着通畅。
尽头拐弯,有个巨大的圆形石挡在路中,几人绕过去。
灯光扫过,石上三两条蜈蚣畏光逃窜,缩进石缝底下。
这里乱石何其多,会不会每颗石头底下都有毒虫藏身?怀疑一起,猜测也成事实,闫禀玉打灯扫过脚底,看路面有没有蛇虫盘踞。
冯渐微在队尾,后面无尽的黑暗追赶着他,他也有点瘆,见状出声缓解紧张,“闫禀玉,你又在找什么?”
“感觉……这边也有五毒虫。”闫禀玉疑声。
不管真不真,她的话点醒冯渐微,先给自己身上扬两圈蛇虫粉。活珠子在使耳目,对外界不会有过多反应,他像驱邪洒糯米一般,也给活珠子来了个“洗身”。
“毒虫都惧你,你就大胆过,它们自会退避。”冯渐微说。
话是这个理,但是吧,踩到了也挺膈应的。过了拐弯,进入到第二洞厅,闫禀玉就没有闲情去关注这些了,因为眼前终于出现那个巨大的石笼——狰狞带刺的石牙从穹顶垂下,插进地底,空隙刁钻,密密麻麻,真跟牢笼一般。上面还挂着一套套的壮装,黑灯瞎火晃眼过去,真有耶稣吊十字架受刑罚的感觉。
场景诡异,这要踏进去,如果被偷袭,跑都没法跑,还容易撞石柱上,被刺扎进皮肉,那叫一个凌迟之痛。
卢行歧行步稳定,侧身进入石牙林。
闫禀玉心情惴惴,没跟上。听了那么久鸡鬼的邪门传言,她真怕一进去,就蹦出数只两米高的大公鸡,给这地踩塌,给她跺成肉泥,或者甩石柱上挂成“人肉烧烤”。
活珠子也停下。
怎么停了?难不成有状况?后头冯渐微准备充足地捞出一手符箓,探头用手电照前边队伍,满洞石柱和疮痍的古式壮族衮服,尽管他有心理准备,也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我丢!什么鬼东西!”
察觉到队伍没跟上,卢行歧回头,见闫禀玉离着几步,不给她哆嗦的时间,扯住她手腕带上前,淡淡的语气:“这处没有危险,害怕的话,就跟紧我。”
别说闫禀玉了,弄璋和握珠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双双缩进了木盒里,哪是没有危险的样子?
闫禀玉硬着头皮贴在卢行歧背后。
队伍再次前进。
冯渐微继续跟上,在地势上落下风,他更加警惕四周。
闫禀玉也一样,眼神四转,穿绕石柱时,总觉得上面的衣服在动。顶上还在嘀嘀嗒嗒落水,水滴声追着脚步来,她三心二意走路颠三倒四的,几次差点撞到石柱,也撞到卢行歧。
卢行歧被分了神,回头提溜她好几次,不禁再说一句:“专注眼前,别疑神疑鬼。”
一个鬼让闫禀玉别疑神疑鬼,没有任何说服力,但她还是听进去了,尽量专注在前方。也因此发现,石柱上的衣服确实会动,因为有五毒虫藏匿其中,她一靠近,它们就惊慌四散。
“看!那是什么?”后面冯渐微忽然出声,灯光晃在某个点上。
闫禀玉打光追去,见到两根断半截的石柱,不远的石柱尖刺上,还晕染着血迹。溶洞潮湿,血迹虽然有蔓延迹象,但看色度,不是新鲜的。
“怎么回事?”她看向卢行歧,昨晚他潜进来过,应该知晓。
卢行歧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道:“我昨夜在这处遇见祖林成,两方交手,打断了几根石柱。”
妖有形,会流血,胜负显而易见。闫禀玉问:“她已经阻止阴婚了,为什么还阴魂不散地追到这里?”
卢行歧:“不知。”
“会不会记恨我们坏她事,追来报复?”冯渐微猜测。
“不像,”闫禀玉直觉道,“她既然能为冥婚打抱不平,就不会是胡搅蛮缠的人。”
“她是妖。”冯渐微提醒。
闫禀玉:“妖怎么了,妖也有人的思维。”
江湖险恶,多说不如亲历,冯渐微嘀咕:“妖带兽性,老话兽性难改,等碰上你就知道了。”
有惊无险,小插曲过去,顺着岩壁滴水汇成的流向,他们来到下一个拐弯处。
里面洞厅就是圈养戴冠郎的地方,还盘踞着大数量的五毒虫,未免惊扰,闫禀玉和冯渐微都默契灭了手电。
卢行歧不再往前,“戴冠郎可见阴,我须收敛阴气才能靠近。”
活珠子也有半阴,不便接近。
就由闫禀玉和冯渐微去勘探环境,洞壁有烛火,照明识路是够了,两人小心翼翼朝里迈步。
粗略一眼,这里头确实开阔,戴冠郎和五毒虫各据一半地,只留中央一拃宽的过道。
戴冠郎在洞穴右半,没有圈围起来,笼统算来有三十余只,个个毛色鲜亮,身壮爪粗,看着比一般的公鸡都要高个半身,堪比七八岁稚儿体型。现在入夜,它们立定鸡身,垂眸入眠,喉中时不时咕鸣一声,就跟人睡着后呓语一般。
左半五毒虫多数滚成一团,也像是处在休眠状态,其余毒虫游走在外围和洞壁石幔上。刚刚在前面洞厅发现的五毒,应该就是从外围跑出去的。
左边是食物,右边溪流水源从脚下过,对戴冠郎来说,整一个自动投喂资源。
闫禀玉和冯渐微只在外围看过,就返回去:有危险程度,要商量如何通过。
三人一鬼聚头,冯渐微提出问题:“卢行歧,你能收敛阴气吧?”
闫禀玉心中一动,睇紧卢行歧面色,看他怎么回答。
“能,倘若距离戴冠郎过近,或许会被其察觉。使用阴力隐身通过,也可能会被发现。”卢行歧如常道。
闫禀玉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做了一个无趣的微表情。
卢行歧的余光,捕捉到闫禀玉略带失望的微表情,不着痕迹地笑了笑。
冯渐微愁眉,“我们目的是最后一个洞厅,在某种程度上,戴冠郎相当于‘那个’东西的触手,不打草惊蛇,最好是别惊动戴冠郎。卢行歧无法近戴冠郎,活珠子身有半阴,也藏不了,那过道那么细,又充斥五毒,我也过不去,大面积使用驱蛇虫药粉,恐会唤醒其他的五毒。那我们要怎么通过?”
冯渐微两手一摊,没辙。
因为要商议,活珠子收了耳力,家主提及的名字少了闫禀玉,他说:“还有三火姐呢。”
于是数道目光嗖嗖投向闫禀玉,这些困难对她好像无用。
卢行歧:“闫禀玉,你是彻头彻尾的人。”
废话,她当然知道。
冯渐微:“闫禀玉,五毒虫惧你。”
是的,然后呢?
活珠子最后总结,“三火姐,只有你能安全通过第三洞厅。”
闫禀玉浅显地问:“所以呢?”
三声齐道:“你去开路最适合!”
这种众望所归的目光,真的是会让人自信心膨胀,闫禀玉明白他们的意图,正了正身形说:“其实有个更谨慎的方法,不是非要在戴冠郎和毒虫中央过,吃力不讨好的。”
“说来听听。”冯渐微凑近。
闫禀玉:“你们看到洞壁上的石幔没有?”
冯渐微和活珠子点头。
卢行歧似有所感,“你要从上面攀登过去?”
闫禀玉把头一点,“那石幔形成有高有低,从头排列到尾,每一步都能落脚,怎么不算另辟蹊径呢?”
适才冯渐微也注意到了,洞壁上的石幔沉积够宽够厚,但是能容成人重量吗?
他问:“我得有160多斤,石幔够不够承重?”
闫禀玉说:“石幔质地坚硬但脆性大,下脚时尽量贴内,点足运用巧劲便成,只要你不在上面跳跺的,等闲断不了。”
这里面就他最壮,不要到时踩崩了掉毒物堆里,冯渐微持怀疑态度,“真的?”
闫禀玉不是个拖沓的主,既然决定了,开始整理装束,“我去试试便知,顺便将石幔上爬行的五毒清理干净,通道出来后,你们再跟进。”
冯渐微拦了拦她,“我还是觉得就在下面开路比较保险,那东西终日匿缸,一般只驱使戴冠郎下咒,不一定就能被惊动。你别看石幔高低错落,但有些距离差距过大,你身高不比我们,手脚跨度不及,恐会落空。”
“在地面开道是保险,万一真惊动戴冠郎,惹那东西警醒失了先机可惜。”闫禀玉低下声,凑近口语道,“最好杀祂个措手不及,速战速决!”
活珠子也说:“我刚刚远远瞧了眼,下面洞穴得有二十来米进深,那石幔非直长,弯曲拖速,三火姐你可以吗?”
一个两个的,说只有她能行,现在又怀疑。就卢行歧一声不吭。
闫禀玉扯紧腰带,揪紧马尾,把手电揣活珠子怀里,跟他说:“阿渺,你小瞧我了,我可是山里长大的孩子,比这更险峻无着手的崖壁我都攀过。”
冯渐微不合时宜地好奇:“你没事攀峭壁干嘛?”
闫禀玉转脸向他,认真地问:“你知道一种在崖壁做窝的鸟吗?会学人说话。”
“我不知道。”
“我攀上去就是为了跟它说话呀!”
“这么大工程就为说个话,那鸟会说什么?”
闫禀玉歪头笑笑,“那傻鸟只会说‘不知道’。”
冯渐微一愣,接着瞪大眼睛。
活珠子咂摸出味了,噗嗤笑了。
卢行歧也难得露了笑容。
开个玩笑,心情轻松多了,闫禀玉将军工刀斜插进腰带,跟几位说:“你们时刻关注情况,一来记住我踩点的位置,二来如果这个过程中我出了差错,得赶快来接应我!”
冯渐微点头。
活珠子诚恳:“三火姐,我们一定会的!”
卢行歧叮嘱:“切记小心。”
闫禀玉的目光从他身上扬开,信心满满:“还用得着你说。”
她转过身,默默给自己打气,迈步进了下个洞厅。
冯渐微紧跟几步,在拐弯处目送她的背影。
活珠子也远远地探了视线去瞧。
只见闫禀玉在洞壁前选择踏脚的石幔,靠下方便踩的有三块,沿前阶梯递进着五六块,这处还好上,但她很谨慎,每一块都踩上去,试下一处的落脚角度,力求省力便捷。
毕竟直线二十来米,曲折得算上三四十米,闫禀玉的想法是从开头保存体力,因为随着石幔递进拔高,距离疏阔,会越来越费劲。
前头三步很简单,跟迈楼梯似的,闫禀玉双手抠住洞壁的凹处,轻脚在石幔上点三下,人就离地一米多高了。她刚一站定,石幔附近包括洞壁的毒虫都灰溜溜地窜走。
下一处石幔陡地拔高,与她站位垂直,超过她肩,下下块虽然位置中等,但过远,即使脚能蹚,身体拉不过去,重心偏了就会摔。冯渐微见她高举手,在摸高处石幔,显然决定这处就是她的下个落脚地,但很考验臂力,平时看她穿短袖,没什么肌肉量,不知道会以哪种方式“迈步”。
闫禀玉的手在高处石幔抓稳,身体右移,踮起左脚,右脚倏然踢向下下块石幔!她也清楚如果力一落定,她的身体会失重,所以她的右脚只是在下下块石幔上借力,将自己身体蹬正,顺势拔高度,手臂一拉一撑,整个人就轻巧地跃了上去!
冯渐微以为她遵循稳健,依靠臂力攀上去,不曾想她如此讨巧,腰身右纵左纵,欻欻两下力借力给蹬上两米多高。这身法有些类似于现代的跑酷,还借用了攀岩技巧,她真是聪明又有战略!
又一群五毒被闫禀玉吓走,下块石幔就是她借力那块,位置居中,要下半米。她不敢跳,怕石幔脆崩了,就蹲下伸腿去够,够到了再落身。
闫禀玉站定后观察下一步区域,下一块石幔也高,在齐耳的位置,离她有一臂远,之前登高的技巧用不上,因为石幔偏右,手臂攀上去垂直力用不上,下下块石幔也高,附近无借力的点。
这是迄今为止出现的第一个难点,闫禀玉暂时没有动作,在思考。
随着难度拉高,冯渐微目睹,越来越得趣,有种观看竞技体育的兴奋。全然忘记几分钟前,还在质疑她的能力。
思考完,闫禀玉沉了沉肩膀,回头望一眼鸡群和五毒群,很好,动静如常。她转过头去,仰面向上看,手在洞壁上抠抓,脚下也一样,在洞壁的坑洼处蹬踩。
她像是在找攀登点,想徒手攀上去。
绝了!这种高度的徒手攀岩看着简单,实则最考验指力臂力和手脚的协调力,听说经常玩攀岩的高手,只用一小截手指的抓力,就能立起整个身体。冯渐微能确定,闫禀玉不玩这个,因为她手指没有任何茧。
闫禀玉开始挪动了,身体斜向贴墙,手臂上抓,双脚迅速踩上洞壁。那上面全是水,会滑,冯渐微的心随着她的高风险动作,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贪高,也许知道洞壁有水,指力撑不了多久,斜上到半米的高度后,就松右手,左脚蹬了下力,整条手臂抱上石幔,撑住身体的坠力,紧接着左臂也抱上去!左脚掉了,右脚还在使劲,腰身借力上蹭,人就轻松上去了!
这么高这么斜的位置,角度太刁钻了,却被她轻松拿捏,冯渐微提起的心落实下去。
闫禀玉背贴洞壁,在石幔上慢慢站立,面朝外,她无意间撞见冯渐微他们的目光,冲他们傲娇一笑。转过身,马尾荡出个利落角度,她又跳过下个石幔。
活珠子喃喃赞叹:“好帅!”
冯渐微闻声回头,看到活珠子沉迷的表情,还有后面摇曳的烛影中,卢行歧脸上明目张胆的欣赏,以及唇边一丝温柔的笑意。
第54章 暴动
就这么几下,闫禀玉已到洞厅中央。
这里距离五毒和戴冠郎最近,她能清晰地听到蛇虫缠卷的动静,和公鸡的呼吸声,还有熟悉的若有似无的毒气味。
得更小心了,同时,也要更加快速度远离。闫禀玉下意识屏息,跳到下一块石幔——因为同一高度,就半米多远,轻轻一跃就过去了。
她马不停蹄将目光放在下一块石幔上,确切来说是两块:这两块石幔距离她有一米半远,在同一垂直线上,一个过高,一个居中,两石幔中间隔着半米高度,且各放置着一盏灯烛。
闫禀玉现在到下一步的距离,几乎等她身长,从上石幔过,太高又远,她探个身是能抓到,可周边没有可借力处,单靠脚下那点地带不动腰身,鞭长莫及。中石幔位置高度都比较合适,但上头顶着另一块石幔,上去后挡着身,得匍匐通过,还摆着灯盏,就怕不小心给碰下去了。即便能安全通过,不能直身,影响下一步行动。
更重要的是,这两块石幔就半臂宽,不管是站立还是匍匐,活动都太受限了。闫禀玉久久不动,愁眉,有点棘手啊。
冯渐微这边也看到了,这一步确实难走,不过有前几次的经验,他没有过多担心,反而兴致勃勃地等待。
活珠子也在关注闫禀玉,思考她下一步会走哪里。
因为考虑到下步行动,闫禀玉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决定高处石幔为下一个落点。她在洞壁上找到个合适坑位,不太深,但能借一脚,只要臂力足够,就能带她上去。
闫禀玉挪步到石幔边缘,先看了眼灯盏位置,再探身去抓住上层石幔,举臂在上面捞,想找个能形成强有力抓握的定点。
看来她是决定从上面通过了,冯渐微看着她的手几次险险从灯盏边过,心又提了起来。底下可是有一大丛五毒虫,假若那火油掉下,场面真是不堪设想。
活珠子原本在看闫禀玉行动,忽而转颈,侧起耳朵,……似乎有什么东西飞进了地宫。
怕斜身支撑过久浪费体力,闫禀玉找到定点后立即行动,手指抠稳,左脚脚尖踹进坑位,手臂脚底同时用力,脚提肘拉,猛地将身体拉高半个身位!
她此时整个下身已经悬空,只要整个手肘撑上石幔,借着拔高的身位,右脚就能一步上跨。手肘下撑,右腿已提膝,只待最后一跨……
“咕——哦!”
鸡叫了!
闫禀玉恍了神,手肘崴了下,滑出石幔平台,腿位猛地下降,身体也在下坠。她明白这次上不去了,快速反应踢出右脚,去够前一个石幔,力求先稳住身形。
在放力给右腿时,不想忽略了手上,石幔上的灯盏被她碰了出去,完了!电光火石之间,她伸手去捞,脚下也顾不上。
灯盏铜底平滑,又带重量,重力加速度,闫禀玉抓了几下,没抓到,眼睁睁看着它掉下去。右脚失力,晃在半空,连带着本就不稳的左脚也给拖了下去,之前伸出一只手抓灯盏,现在就剩单臂,她无力再撑起身体,整个人像只破布袋般吊挂在半空。
冯渐微全场眼观,不过两秒,意外发生,他张口提醒的话还没喊出,脚已经下意识飞奔出去,连扑带跃,探出半身,在毒虫群上方险险接住了那个甩过来的灯盏!热油烫了一手,他龇牙咧嘴没敢哼半下,忙将灯盏拿离毒虫群。
记挂着闫禀玉的安危,冯渐微抬眼去寻,余光中忽有一道黑影急速穿过!
就见石幔上现出一个身影,两脚劈叉,那大长腿撑开在闫禀玉前后的石幔上,然后双手扶上闫禀玉的腰,将她举高。
是卢行歧,刚刚欻地飞过来那下是使用阴力了吧,冯渐微暗叫不好,他此时就身处五毒虫和戴冠郎中央的小径上。他后怕地转脸,在鸡群中看到一只半睁的鸡眼,要醒不醒的,吓得他大气不敢喘一下,赶紧把灯烛捂灭,然后慢慢开始挪步退出。
闫禀玉那边有卢行歧,轮不到冯渐微操心,现在他才是处境最危险的那个,因为后有睁眼公鸡,前有蛇行盘脚。他不动了,想着只要蛇过道了就好,可是那蛇竟然从他脚背盘上脚腕!
再修法术,冯渐微也是凡胎□□,也怕蛇毒,身上也没带驱蛇虫粉,正踌躇怎么办,忽听到有人在“卟咝卟咝”。他寻声看到活珠子,他人在洞厅拐弯处高高举着什么,做出抛的动作。
冯渐微明白了,向活珠子招手,他远抛过来一袋东西,冯渐微盯准了接住,一模一闻,这是驱蛇虫粉!
冯渐微欣喜若狂,马上开袋,倒出些许粉末,洒在盘行在脚腕的蛇身,那蛇便渐渐退了下去,游到地面。他趁机麻溜地逃出去。
闫禀玉吊挂在半空,心里后悔极了。顾此失彼,亏大发了!狗屁偿命灯,这回真要交代在这了,别说被鸡鬼下咒,掉下去那么多鸡踩她身上,再啄几口,内脏都得叼出来,纯纯新鲜的心肝,能不爱吃吗?
闫禀玉心底哀嚎,手臂也快没劲了,默哀之际,腰上忽有借力。她回过目光,看见在她身后跨着腿的卢行歧。
她惊讶地小声,“你怎么在这?不是说戴冠郎能见阴吗?”
“先别提这个,你还有力气吗?”
闫禀玉摇了摇头。
卢行歧低头将脚踩进石幔里面,再环紧些她腰身,说:“我要收敛阴气,阴身便无法再保持轻盈,这石幔撑不住我和你的重量,我只能借这把力,你需得靠自己攀上去。”
闫禀玉明白,快速调整懊丧的心情,开始想对策:有了助力,双手能抓稳石幔,但卢行歧无法帮她太多,她也清楚以她此时臂力,带不起整个身体。
她眼睛在洞壁上搜寻,看能否再找个坑洞插脚,有是有,但位置不恰当。合适借力的区块只有一道石缝,她灵光一现想起腰上的军工刀,用手迅速拔出弹开刃,直接插进石缝里。
试试牢固程度,闫禀玉伸手去碰了碰卢行歧放在她腰上的手,他意会地在后面缓劲托举。
“别慌,走稳当,你能行的。”卢行歧在背后说。
只有他从头到尾信她的能力。
有时就很奇妙,前一刻还悲观的闫禀玉,现在却信心大增,力气也仿佛回来了。她伸臂抓稳石幔,抬左脚踩上刀背,将右膝送高,肘撑住石幔,跨膝上去一个跪身就起来了!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远观的冯渐微和活珠子终于松口气。
闫禀玉上到石幔,第一眼是去找灯盏,不见踪迹,五毒和鸡群还如常。
下面卢行歧猜到她的想法,解释:“冯渐微接住了灯烛。”
闫禀玉笑了笑,他们都记得,来接应她了。
“那你呢,现在怎么办?”她跪低身,问跨步姿势维持许久的卢行歧。
他抬头看着她,安排道:“你往前去,我好上来。”
闫禀玉点头,扭过身去了,又不放心地回头,“你自己,行吗?”
虽然他个头够,腿也长,但不能使用阴力,人悬在半空,下一块石幔又是斜上的,着力点极其不够。
卢行歧没回,只是笑着用手臂攀上石幔,闫禀玉见状从石缝拔出刀,赶紧跳往下一块石幔,然后回过头来看他。
就见他撑臂收腿,肩廓高耸,竟用臂力生生抬高了身体,双脚屈膝上蹬,就稳立于石幔上!
闫禀玉没有太过讶异,因为见识过卢行歧打游龙八卦掌,他应该自小就有习武的底子。
接下来的石幔无骤高骤低之势,平缓向下,闫禀玉说:“我们快走吧。”
“嗯。”卢行歧跟在她身后,抠墙跳步,也体验了下为人攀登的乐趣。
他们安全落地,在洞厅的另一端招手。
冯渐微接收到讯号,喊活珠子,“阿渺快,我们也要过去了。”
活珠子无心在此,竖起耳朵朝后看,“家主,又有东西飞进来了。”
他这样让冯渐微心一紧,“又?什么意思?”
活珠子边听,慢声回:“刚刚三火姐被打鸣吓到,好像是有东西飞进了戴冠郎群。”
能惊动鸡群,那能是什么好东西?冯渐微忙拽上活珠子,“快走啊阿渺,还听什么听!”
他们进入洞厅,照着闫禀玉的轨迹上石幔。
才上到三阶,底下鸡群倏然暴动,纷纷扑翅,呜咕呜咕地叫。
冯渐微暗道不妙,领着活珠子快步跳过石幔。
他们现在离地不到两米,牙天婃养的公鸡本就体硕,扑腾两下就能飞上来,下一道石幔位高,得赶紧上去!
鸡群暴动过后,开始转颈寻找什么,鸡眼最终被洞壁上移动的物体吸引,毛羽怒耸,咕呜咕呜愤叫,眼冒红光地飞扑上来!
一时间,扑翅声响彻洞厅,带起阵风,羽毛漫天飘洒。
动静那么大,冯渐微没空也不敢分心看,撑臂跳腿上去高处石幔,头也不回地嘱咐活珠子,“阿渺,不听不语不视,速度快!”
说完,冯渐微跳下半米低的石幔,活珠子已经快速爬上他之前的位置。下一块石幔也高,距离一臂远,他个高,能攀上去。
刚伸臂,迎面一只大公鸡爪抓过来,冯渐微立马闭眼,避免对视,同时化掌为砍,一记劈手将其砍落。
大公鸡砸进下面的五毒虫堆,又是一阵爬行动静,窜出不少毒物。
要命了!祸不单行,冯渐微抬手挥走不知道哪来的飞虫,手腕间的暗蝶刺青忽现,来不及疑惑,后面一阵追逐声响。他回头看,活珠子身轻体快,速度不遑。但其后面,也有戴冠郎跳上石幔,扑追而来。
“快跑阿渺!”
冯渐微喊了一声,举臂攀身,又上一层石幔。这处位置最高,他暂停等活珠子。就见原本迅捷的身影,被一只公鸡爪住后颈,扑腾着想将其拽落。
活珠子原本要落到半米低的石幔上,就这样被那只公鸡给拖住了,他记着不能对视,只用手去驱赶。但那鸡实在狡猾,飞来飞去,一会爪肩,一会擒头。
后头洞壁还有学样跳蹬石幔的鸡,只只如同孩童般健壮,一旦群起,活珠子连跑的机会都没有。冯渐微咬咬牙,转头准备跳回去帮他。
身后阴风疾劲,穿过冯渐微脸侧,击向抓蹬活珠子的公鸡,一阵毛羽乱飞,那只鸡直挺挺地掉了下去。
是斩祟刃!
“冯渐微这里!”
是闫禀玉的声音,冯渐微回首看,她和卢行歧在洞厅尾部,那边没有戴冠郎的身影。他立即明白,她那里安全。
卢行歧在冒险使用术法帮他们脱困,冯渐微毫不犹豫继续前步,“阿渺跟上!”
脱离戴冠郎的纠缠后,活珠子手脚并用地攀高爬低,长身穿梭,迅捷如豹。
攀过位置最难的石幔,接下来如走平地,冯渐微很快和闫禀玉他们会合。
有了卢行歧帮助,活珠子也紧随其后落地,终于安全了。
几人聚头,看向剩余的戴冠郎,它们聚在外围,咕咕腹鸣,怒目红光。皆不敢轻举妄动,像是忌讳着什么,又像在蓄势待发地等候号令。
第55章 阴阳珏
五毒虫也彻底清醒,爬散开来,地面,洞壁,穹顶,蔓延了个遍。但也跟戴冠郎一般,退在外围不敢逾越。
退路被堵了,看这些东西的表现,身后是更恐怖的存在。闫禀玉问冯渐微和活珠子,“我们明明很小心了,戴冠郎为什么会暴动?”
冯渐微也不知,“就突然间的事,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惊扰了。”
“有东西飞进地宫了。”活珠子环顾四周,似乎在找他所说的那个东西。
“是什么?”
“到底是什么?”
闫禀玉和冯渐微看着活珠子,同时问。
活珠子立起耳目,之前明明听到有很多东西飞进来,现在却一点都不见,“我也不甚清楚。”
前有险阻,后有那个吃人的阴邪玩意,现在还加了一方不明生物。
冯渐微刚松懈下的神经,又给紧起来。
卢行歧先转身,漫不经心的语气,“管它如何,进去吧。”
进肯定是要进的,他们到龙州的目的本就是鸡鬼坛,历经时间磨难,现在只距离几步之遥。冯渐微也转身,“牙天婃不知几时会得知地宫概况,得趁她不在,先解决掉……”
他谨慎地话未说尽。
龙州一行的终点就在眼前,再危险,也是临门一脚的事了。闫禀玉转身向前,见活珠子没有动作,喊了一声,“阿渺?”
冯渐微回头,叫还愣在原地的活珠子,“活珠子,还不跟上?”
“哦!”活珠子快步到冯渐微身侧,问个疑问,“家主,你腕脉的冥蝶怎么亮了?”
“这个啊,”冯渐微晃晃右臂,“我也不清楚。”
若非识魂,这刺青是不会显现的,活珠子更疑惑,难不成是因为地宫里面的异常,所以冥蝶也会差错?想想又否决,不可能,那可是九幽冥蝶,大有来头:
冯氏世代扼守鬼门关隘,至今未出过大动乱,也有阴阳玦震势的功劳。阴阳玦乃鬼门关口下的踏阶石,半为阳世,半属阴间,所以有“一入幽冥,绝人以玦①”之意。而阴阳玦下的土,藏阴纳阳,又称为阴阳土,这土呈灰褐色,烧制淘洗过后的沉淀可作染料,用于给冯氏历任家主刺青上色,那刺青便是九幽冥蝶像。
传闻过鬼门关口,一步入奈河,这河在人世泛称黄泉,魂归阴司走黄泉,也得先渡黄泉才有路,这一步在斋醮科仪中叫破地狱,断死人平生给魂魄开路。无挂无碍之人,无可破地狱,只能寄希望于碰到栖息在奈河两岸的九幽冥蝶,幸运能得一只便可渡魂,不幸的话,则会永溺于奈河。所以这得渡冥蝶有载阴断魂之能。
冯氏相术,世人只知一面,实则还有二面,用在人身,是摸骨识命,用在阴身,是平生断魂——冥蝶现,识鬼平生,造鬼幻境,令其沉迷,永堕镜像。平生断魂轻易不用,因为悲悯生息,也忌因果,除非性命临危。
所以家主未施摸骨识命术,这冥蝶是如何再现的?活珠子百思不得其解。
随着卢行歧停步,后面几人皆都停下,从他身后走出,列成一排。
牙氏地宫的主体展现在眼前,跟前边洞厅一样,穹顶有赘生石牙,洞壁堆积着些小型石幔,湿答答地往下淌水。左面靠墙摆一石条桌,上供香烛光,红惨惨映了一片,桌下地方立着一口缸坛,那缸质黑,因为被红光照映,整体呈现出一种赤赭色;缸的形状是高的椭圆状,跟捡骨的金坛差不多大小。与石桌缸坛呈一直线的下方,有一长方形石坑,大约两米长,边缘有人工锥凿的痕迹,里面堆埋着满满的潮湿团块的黑土。
土坑后面地势稍低,前几个洞厅汇集的水流从此处涌泄而下,撞在洞壁底沿,消失进石墙的一道窄长裂缝中。
依照以前,几人会散开去探地形,但现在谁也没动,因为这里的摆置实在太邪门了:供桌烛火,装着鸡鬼的缸坛,坛底沉积着一些深色物质,滴滴淋淋延续到土坑,像干涸掉的血,仿佛许久以前,有什么血淋淋的东西从土坑里爬出,主动走进缸坛中……献祭。
“别看!”卢行歧骤然吼了一声。
几人如梦初醒,浑身抖了抖,才发现他们的目光一直凝滞在鸡鬼缸坛上,那缸身被烛火红晕包裹,瞧久了,有种视线里满是血雾的真实感。
冯渐微揉搓眼睛,说:“怎么回事?刚刚我好像看到有个影子从土坑跳出,跑进了坛里,现在怎么……”
“我也看到了,有接连不断的身影跳进坛中。”活珠子接着道。
闫禀玉眨了好几下眼睛,想把那萦绕在眼眸里的血雾给眨掉,她说:“……我看到的是,有什么拖着血淋淋的躯体,在向缸坛走去。”
“为什么会这样?”
“那到底是什么?”
“我们……被下咒了?”
几人纷纷问道,齐齐看向卢行歧,这里只有他最了解鸡鬼,也是他一声令回他们的思维。
“地宫空气不流通,你们多多少少都吸入五毒毒气,这里环境逼仄压抑,加上戴冠郎咒力的影响,才会导致幻象。”卢行歧解释,让冯渐微把适才接住的灯盏点着。
血红的烛光,照着本就压心,卢行歧扬袖挥灭烛光。红光刚灭,原本静止的缸坛立时晃动。
在石桌上放灯盏的冯渐微见状赶紧跳离几步,满手的驱邪符箓比身形还快地洒出去!
符箓贴到缸身,自行滑落,丝毫作用没有。
冯渐微大惊,扯着活珠子和闫禀玉急速后退,并求救呼喊:“卢行歧!”
卢行歧身形未动,拂手过缸身,那缸就停止了动静。
冯渐微更惊讶,“那么多五雷令都没用,你下个禁制就起效了?”
“并非禁制起效,”卢行歧谨慎地退离鸡鬼缸坛两步,再道,“只是鸡鬼生性多疑,绝了祂的耳目,一时不敢轻举妄动。”
闫禀玉被冯渐微急急忙忙扯着退,现在又听到卢行歧的说法,忧心道:“禁制只是暂时迷惑,符箓也没用,那要怎么处理掉这个威胁?”
见识过鸡鬼的诡异邪门,此时又身无长器,为保险起见,冯渐微建议:“要不,我们先撤出,去请了宝器再来对付这玩意?”
卢行歧不赞同,“鸡鬼存世数百年,早已修成人心智慧,我们已打草惊蛇,其一不破,其二更难。”
“那现在怎么办?匆忙从钦州赶来,我只备有符箓。”冯渐微两难道。
卢行歧手掌在半空一张,地面数张符箓飞入他手中,交给冯渐微,“那缸浸淫邪气,是个难缠的老物件,符箓在外,对内无用。”
冯渐微:“你的意思是,需得诱其出缸,再行对付?”
卢行歧:“只能如此。”
那也够呛,现在在缸里还保险点,要真引出来,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凶神恶煞样。既然提及宝器,闫禀玉也有提议:“可以请拘魂幡令鬼吗?”
“对啊!鸡鬼不也是鬼吗?”冯渐微寻思可取。
卢行歧看了闫禀玉一眼,目光深幽,“拘魂幡借黄泉主令令鬼,这种邪元早已超脱轮回,不归阴司。”
言之不能。
说到现在,那就只有引诱鸡鬼出缸这一方法,冯渐微想问卢行歧之后的对策,余光瞥见活珠子在石坑边蹲下,手捻黑土。
“活珠子,你碰那黑土干嘛!中幻觉了?!”他急声阻止。
活珠子转过脸,目光清明,“家主,这里有血腥味。”
活珠子耳目顺风,嗅觉也是异常灵敏,冯渐微不怀疑他的判断。
血腥味……这个发现,跟地面年久的暗迹,和几人的幻象联系上了。让人不禁怀疑,这到底是幻象,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闫禀玉也到了石坑边,亲自确认地捻了一指腹的黑土,慢慢搓开,土锈味的血腥气缓缓散开,“真的有血腥味,我看这土是黑色的,会否是土里某种金属含量比较高的原因?不一定是……是血吧?”
有理有据地摆出可能的观点,到最后也是怀疑的不确定。
冯渐微的心沉了沉,没有解答闫禀玉的疑惑,而是严谨地问卢行歧,“我们要怎么引祂出来?出来之后呢,要如何做?”
他少有的态度端正,活珠子不禁侧目,看来事态棘手。
卢行歧说:“鸡鬼终日匿于缸坛,这地方数百年如一,我猜想祂极不愿他人扰乱。”
冯渐微赞同,“刚才把烛光灭掉,祂就有反应了,那我们要全部破坏掉这里吗?”
“也许可以从黑土入手。”闫禀玉出声,“从我们进入地宫,这里面的存在都有其特殊原因,这里暗无天日没有光合作用,整一坑土肯定不是为种东西,存在必有道理,这黑土应该挺重要。”
至于什么作用,就不得而知了。
闫禀玉的想法可行,冯渐微说:“那你和活珠子就负责损坏黑土,引鸡鬼出缸。”
他话锋一转,问卢行歧,“对付鸡鬼的确切方法是什么?”
“设降妖阵!”卢行歧释出阴气,身周迸射出数道黑线,绕着缸坛缠织,密密成茧。
鸡鬼这种邪元,介于鬼和妖中间,用五雷令镇邪辟鬼,加降妖阵,两齐!
冯渐微抽出一大沓符令,按五行困结方位贴符,他边问:“鸡鬼到底长什么样?”
卢行歧:“没人能看清祂的样貌,除非祂让你看清。”
“按这说法,看清的人都被祂……”冯渐微做个抹脖子的动作。
卢行歧默认。
冯渐微恶寒地抖了抖肩,再次默念一遍:不听不闻不视。
那边闫禀玉和活珠子打着手电,各自找了扁长如锹的石头,打算来掘黑土,看看这坑里有什么。
回到土坑边,手电光影晃动,那土面也似乎动了下,闫禀玉疑心,“阿渺,你有没有感觉土在动?”
“没有啊。”活珠子说。
“真的……没有?”闫禀玉确定看到了,潮湿结块的黑土,像种子发芽一般拱动了下土层。
活珠子满不在乎地用石头插进黑土,向她证明,“真的没有动。”
可是,土里的血腥气泛开,更浓郁了……
降妖阵立好,卢行歧驱动阴气,那黑线登时变粗壮,线上符令无风自动,朱砂五雷明艳红极。
“鸡鬼咒力不可估量,你们切记不听不闻不视。”
“我要解除禁制了。”
冯渐微在卢行歧对面,双手握拳,食中两指并勾,结五雷镇邪辟鬼印,加持阵势。
禁制一撤,鸡鬼坛再次晃动,坛底碰触石地,发出哐砰哐砰声。
闫禀玉和活珠子开始掘土,从边缘向里,寸寸深进。
随着石头越插越深,鸡鬼坛开始朝着黑土方向大肆摇动,大有扑袭过来的势头。不知道是不是被降妖阵的黑线压制,缸坛只是剧烈摇晃,没有特别地失控。
黑土这边血腥气愈浑浊,闫禀玉几乎呼吸不了,甚至干呕了几下。
活珠子停下动作,担忧地看她。
就在这时,变动倏然发生!
一阵红光乍现,所有人的目光刺痛,感官清晰地意识到环境变化了,身体也瞬间变轻。
又出现幻觉了吗?冯渐微张手挥开弥漫的红雾,不知身在何处。
视线隐约间,红雾中有两峰相对,形成关门,关门下站立一人,高马尾大圆圈耳环,叠穿吊带装,长腿套着纤细喇叭裤。因为雾笼面容,他看不清,只知道她手拿根棒棒糖,晃啊晃地说:“原来这就是天门山,虽峡关险要,瘴疠重重,但不见厉害。冯渐微,你们冯氏的鬼门关也不过如此。”
活珠子一边走一边挥散红雾,越走视线越清,他看到了昔日母亲居住的院子,冯渐微站在他的房门前,倚靠门框,用无所谓的语气安慰:“阿渺,你在意那些嘴碎的小屁孩干嘛?那些个小豆丁说话难听,还编排你,殊不知他们是父母一哆嗦就生出来的。而你不同,阴生子极难孕育,千不全一,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那一阵红光之后,闫禀玉也身陷红雾,在混沌的天空中,恍惚间望到侗寨高耸的鼓楼。而鼓楼之下,是她从小居住的吊脚楼,厨房里有个身着三江侗族款服的女人,脖带银饰,围绕灶台忙活,模糊的面容,在招手喊她:“禀玉,来吃饭吧。”
好温柔的语气,身影像韩婶一般慈和。
是妈妈吗?
第56章 (加字) 你看我啊,我是谁?……
“论金玉其外,与你南宁府相比,郁林州就似那狗尾巴草上的败絮。”冯渐微站在关门下边的羊肠古石道上,弯腰一脚踏前,一手撑膝上,面朝瘴疠弥生的关门说道。
“干嘛这么贬低自家底蕴?”从瘴疠中走出一名女子,她咬着棒棒糖,手腕一道金盘缠手链随着步伐细碎晃响,链尾坠有纯金铭牌,上刻单字“黄”。
冯渐微没吭声,看着她被雾气笼罩的面容。
她在关门下踱步,一时仰头,一时瞧脚下土地,“早听闻‘一入幽冥,绝人以玦’之名,你说我要踏进去这鬼门关,会有什么后果?”
兴致勃勃的语气,大有想一试的意思。
冯渐微皱着眉警告:“鬼门关北向正对冯氏的围垅屋,围屋成瓮城,瓮城之上建有碉楼,设无数瞭望孔与射击孔,二十四小时配巡查手,一旦有生魂过关,子弹便要出膛阻止。黄尔仙,我劝你别拿冯黄两家的情谊当玩趣。”
黄尔仙挑衅的声,“距离还远着呢,瞄头有这么准吗?”
冯渐微:“你猜我们一路登天门山,古道两旁松树密布,为什么只有关口开阔疏朗?”
“原来是专门留出的靶场……”黄尔仙嘀咕一句,没再动作,转口道,“冯氏宝器阴阳玦就在鬼门关口是吗?我脚下这几块阶石中,哪一块是?”
她看似随意一问,眼神却盯着冯渐微。
阶石只是形,并非阴阳玦实“相”,冯渐微没多说,似是而非一句:“皆是,皆不是。”
“不怕被人端走吗?”黄尔仙又问。
既非实相,又怎能端得走?冯渐微摇了摇头,依旧不露声。
“无趣,走了。”黄尔仙终于往回走。
“黄大小姐,你专程爬上天门山,就为了看风景,说几句话吗?”冯渐微的目光追着她的脚步。
黄尔仙拿出嘴里的棒棒糖,抿了抿唇,笑道:“不然咧,抱你一块台阶石再走吗?”
冯渐微愕然地笑了笑,然后几个跨步踩到上两级陡峭的阶上,伸出手扶,“小心。”
或许刚刚语气太过严厉,他才有这贴心举动,黄尔仙低眼瞧着这只骨节分明的手,没有捧场,而是从他身旁一步跳下,稳立于陡峭石阶上。
对于她突然的惊险行为,冯渐微的心捏紧,怒意直出:“ 黄尔仙!”
黄尔仙回头瞥他,语气凉薄,“怎么,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弱,连道山门峡关都进出不能?”
她靠近那一下,冯渐微闻到了橙子香,糖渍裹在她的唇上,使得嘴角苛薄的弧度,都柔和几分。
鬼门关形势险要,他们所在古道为古关隘的官道,穿崎峡,踞奇峰,烟笼雾漫。现在早晨,太阳未高,鸟雀未现,植被石阶落了露水,不是能大意的时候。
冯渐微心知她孤高自傲,听不进别人意见,依旧寡言:“回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下山。
天门山底下是绕山而过的324国道,下山阶梯边上,停着一辆长城刚发行的2022款橙色坦克三百。
越野车车灯忽闪,冯渐微开车门坐上去,等黄尔仙上了副驾驶,开始发动车子。
打转向,向天门山北面驶去。
车窗大开,清晨的凉风灌进车内,吹得黄尔仙的橙子香萦过冯渐微鼻尖。
“11月的天,还是这么闷热。”黄尔仙面向车窗外吹风。
冯渐微说:“是准备下雨了。”
“怪不得呢……不过这里天气,确实比南宁热。”
“乡下靠山,气候多变,比不了全是平原的南宁。”
“冯渐微……”黄尔仙突然转过身,挨着冯渐微。
冯渐微侧过目光,看到她忽闪忽闪的蓝色眼影,和清亮的眼眸。
“要不你跟我去南宁生活吧?” 她专注地看着他,很认真的样子。
“冯氏根基在郁林州,不可能的事……”
“那真可惜,我黄家,只招赘婿……”
冯渐微暗了眸光。
从前边岔路右转,开过两分钟水泥路,就能看到一条从山上引流而下的人工河,宽约三米多,河流绕着一座巨大的围屋流转,形成天然瓮势——河中围垅屋便是冯氏满族居住之地,白墙青瓦,屋墙高有二层,密密麻麻排着方形的瞭望射击孔,二层顶上铺通道,有人在上面行走巡视。
见车停,巡视的人小跑步至南门,降下挡门兼并吊桥两用的木板。
木桥得有厚度才能承重,冯渐微驾车压上桥,轮胎磕碰,车身猛晃,黄尔仙扶紧车窗。
她还看到屋墙的四方八位上,雕铸有镇宅祥狮头,从护城河和吊桥,以及碉楼和镇宅兽,能看出冯氏围垅屋的防卫属性真是方方面面。不过冯氏数代镇守鬼门关,关内关外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不似南宁府太平,为保家族安平,谨慎也情有可原。
车开进南门,还有一道空地,有点像古代的双城楼,再过一道门,才是内城。
这空地一半用来停车,一般用来做临时规划——集结人手,放置对敌物资之类。
车刚停,就有人上前恭候:“家主。”
冯渐微嗯了声,熄火拔车钥匙,开车门准备下车,脚底忽有摩擦感。他低头一看,车座底下不知几时落了泥土。
灰褐色的土,哪来的?冯渐微弯腰伸手去碰,黄尔仙在旁边出声,“一大早从南宁到玉林,又去爬了趟山,我累了想歇息,快点走啦。”
冯渐微抬眼,天色大亮,他还是看不清她的脸,永远像笼了层薄雾。他想想作罢,下车把钥匙扔给冯天干。
冯天干是家生子,严格来说算不上冯家人,他谨小慎微地进去泊车,不敢多看家主带来的女子一眼。
“跟我来吧,我们去见我父亲。”
“嗯。”黄尔仙跟着冯渐微,穿过扇扇圆拱门,经过座座院落,到达居于围屋中央的正房,门顶挂寿匾:萱茂椿荣。
黄尔仙一路所见,这围屋少说也有百数以上房间,是个大家族,所以挂匾也是人丁兴旺之意。能做冯氏家主不止靠传袭,还得服众,是比其他流派阻力多些。
正房冯氏内部称茂荣堂,这里今天由冯地支打点,一见家主回来了,打过招呼便向后屋去,请大老爷冯守慈出来。
黄家人口远不及冯氏,以往七大流派聚会,都聚到南宁,黄尔仙从未到过冯氏,她对这里的古朴房屋新奇,看屋顶,望城墙,像个好奇宝宝。
冯守慈来得很快,一身丝绸长衫,目光稳重。他认出黄尔仙,冲她拱了拱手,“黄大小姐为何到此?”
因为卢氏覆灭后,其余七大派一直以财大气粗握有黑白两道资源的黄家为首,冯守慈不以年长居大,才先向她施礼。
黄尔仙回身,施施然一笑,“为了冯渐微呀。”
冯守慈转目向冯渐微,拧眉不解。
冯渐微也在盯着他,心中奇怪,他能看清黄尔仙的面容吗?
随便聊过几句,冯守慈知晓自家儿子与黄尔仙是“朋友”,他吩咐人设晚宴,让冯渐微好好招待黄尔仙,自己近日疲惫,不能时时作陪。
黄尔仙表示理解,何况年轻人跟老人本就隔代,思想沟壑聊不来其他。
待客房在荣茂堂左侧院落的宾至园,冯渐微带黄尔仙过去,她几步到他肩侧,歪着脑袋瞧他,很是活泼。
“你穿个短袖T恤和长裤,这样就挺阳光,千万别学那些学究派穿中式穿唐装,又难看又古板。”
从小认识,每年都要见个一两次,这两年冯渐微继承家族之位,和黄尔仙走得近,她很少有这样跳跃的表情。
冯渐微只是点头。
安顿好黄尔仙,离开宾至园,冯渐微在路上碰到冯式微。
冯式微为了迎合冯守慈,也常作中式装扮,他面容肖似蓝雁书,长相偏女派阴柔,身体瘦削,没有冯守慈那般的从容阔态。
“哥。”冯式微利落地打招呼。
冯渐微瞥着他月白色的衣角,沾了灰褐色土,沉声问:“你怎么回事?衣服邋邋遢遢,成什么样?”
冯渐微性格并不老派,只是作为家主要人前持稳,这两年学了这么一身沉腔重调。
冯式微面色骤变,扯起衣角看到脏处,用手猛拍,支支吾吾地:“没、没呢、只是有点脏……”
拍干净,不等冯渐微回话,他溜烟儿跑进荣茂堂。
很快入夜,早上说的雨也下停了,冯守慈备了晚宴。
荣茂堂前有空地,能摆开十桌,除去巡视人员和巡查手,冯氏所有人口都聚到晚宴,以示对黄家家主的重视。
在宴上,热热闹闹,沸反盈天,冯渐微更是感到奇怪。他们,所有人,好像都能看清黄尔仙,就他自己,视线总像蒙了层纱。
他沉思不解,神游的片刻功夫,荣茂堂外有一人影快掠进宴会,称天门山上天象异常,鬼门关口异动。
冯守慈拍桌而起,随即点了人手,冯渐微陪同一起上天门山。
鬼门关口的踏阶石被移动过,导致关口不稳,施法稳定后,冯守慈带了乌泱泱一帮人回围屋,开始盘查原因。
从巡查手的口中得知,今日只有冯渐微和冯式微上过山。
冯渐微一听便明白了,肯定是冯式微出的差错,因为他衣衫上的灰褐色土,就是阴阳土的颜色。
冯守慈先盘问的冯式微,“你今天上天门山做什么?快给我老实交代!”
冯式微唯唯诺诺地看向蓝雁书。
“啪!”
冯守慈狠狠扇了冯式微一巴掌,即便平时宠爱有加,一旦涉及到鬼门关,他一丝情面不留,“你不长嘴吗?看你母亲做甚?”
冯氏微捂着脸,不知哪来的委屈,“不是我……我只是上那登高望望风景,是、是我哥!他为了讨黄家开心,拿阴阳玦出来炫耀呢!他最有可能……”
冯守慈的目光转向冯渐微,跟刀锋一般剐在冯渐微身上。
冯渐微听到污蔑,不以为然,从容道:“今日我确实进过天门山,但我未到鬼门关口,冯卜会能替我证明。”
冯卜会是白天的巡查手,也在宴席上,他坐的位置远,赶来需要时间。
这时,一旁的蓝雁书小声,“老爷,我听说,渐微的车上,底座里落了阴阳土……”
蓝雁书怎么知道他车上有土?那土确实是灰褐色,冯渐微眉头轻压,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冯卜会来到,先是瞥了眼冯渐微,冷静异常的语调:“今早我确实见到家主上山……”
他没说完,冯式微便急急论断:“那那!我就说是他,父亲,你打疼我了。”
“冯卜会,继续讲。”此时,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冯渐微,他的脸色已经不沉稳。
“家主他,确实到过鬼门关口。”
冯卜会一句,让冯渐微大惊失色。
蓝雁书冷哼道:“我就说嘛,狼子野心,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意有所指,冯守慈瞪她一眼,让她闭嘴。然后转向面色凝滞的冯渐微,“冯渐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除了冯式微,不就剩冯渐微了,还有什么话要说,在冯守慈心中,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将他定了罪。
冯渐微闭了闭眼,喊旁桌坐定的黄尔仙,“仙姐儿。”
各派家事,黄尔仙本就不该掺和,所以一直旁观,“怎么?”
冯渐微说:“今早我们一起进天门山,你可有看到我动了鬼门关口的踏阶石?”
黄尔仙说:“没有。”
冯渐微大喜过望,刚要跟冯守慈辩驳,却听黄尔仙声起:
“我并未跟冯渐微进天门山,我们一起开车到天门山下,他中途下车,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鬼门关就在天门山上,在山下停车,还能去哪?
“事到临头,你还想拉他人下水!”冯守慈满脖青涨的筋,脸气得跟猪肝似的,“来人!将这逆子捆了送家法!”
在场众人一听家法,皆变了脸色。
冯氏家法是将人封掉术法,捆了扔禁闭室的魔窟里:一个不能展直身的地儿,周边封印着自古以来扰乱鬼门关口的妖魔鬼怪,不休不眠,阴气蚀身,折磨到半人半鬼方罢。
后果太严重,没人敢动。
冯渐微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忍着翻涌的心绪,平声道:“父亲,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孰真孰假,一看便知。”
“冯地支,你去取行车记录仪!”冯守慈喝令。
冯地支奉命去取。
结果是,行车记录仪没有早上时段的记录。
一环扣一环,都要亡他,冯渐微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听着,悲怆无比。虽然冤枉,但他没有去跟冯守慈解释,而是再次看向黄尔仙。
“果真是素手点金,只讲利益的黄家,我一个孤子,大势已去,没有可供你利用的价值了吗?”
黄尔仙站起身,向冯渐微走去,“我真的没去,冯渐微你在说什么?你怀疑我撒谎吗?我没有啊。”
黄尔仙作为一门之主,她从不会用这种弱势语气说话,即使是假话,也不会。
意识到此,冯渐微悲愤的情绪退去几分,理智开始回归:认识黄尔仙多年以来,她从不对鬼门关感兴趣,为何今日特地让他带她来拜访?还有,她阻止他清理车上的土,现在又扯谎……
冯渐微看着黄尔仙,随着他的注视,她模糊了整天的面容,逐渐变清晰。
没人能看清祂的样貌,除非祂让你看清。脑海里拨弦一般,突然响起这句话。
“你不是黄尔仙!她做过的事,如此恶行,也不会解释!”冯渐微骤然喊道。
她款步而至,“那我是谁?你看我啊,我是谁?”
她用手去牵冯渐微,拉着他去抚摸自己的脸,肤质柔滑,幽幽香气,声音那么温柔,“你看我啊,你说我是谁?冯渐微,看我……”
冯渐微低着眼,喉结微动,看不到“黄尔仙”脸上逐渐炸出的毛鳞。
他沉下那股躁动的气,奋力将她推开,“你不是黄尔仙!”
就在一瞬间,所有景象散去,沸沸扬扬转静,他身处在最初的一片红雾中,满脸的泪痕新鲜。
“咒力幻象已破,冯渐微,勿再沉迷!”
天外有声,是卢行歧!
第57章 不知道卢行歧能不能带回闫禀玉………
冯昔会住的院子在冯氏围垅屋的北面角落,偏僻,毫不起眼,恰好对望天门山上鬼门关口。
她属冯氏旁支,术法不精学习也不勤,读个高中没考上好大学,就被大哥冯卜会叫了回来,待在围屋帮忙家族杂事。
冯氏每初一十五会举行一项重要活动,由家主带领,在天门山脚施孤,孤魂野鬼受其香火,协议不扰乱鬼门关口。
夜半子时,施孤现场折竹立幡,米桶横列,香烛插束,家主宣施鬼誓词,如受,便会抓起米桶的一把米,撒往大地。
原本扶摇直上的香烛烟,这时会变得十分混乱,散往各向,这是孤魂野鬼开始抢食了。接下来便是烧金元宝,烧完施孤就结束了。
金元宝叠了上十大袋,烧尽需要时间,这个工作没有技术含量,只需要留下两三人操作即可。家主带领众人返回,冯昔会是被留下的其中一位。
冯昔会拖了一袋金元宝,一捧捧地放进火焰中,鬼魂争抢,火烬飞扬,带着余温的灰粒时常会烫到皮肤,她无所谓,不似他人面露埋怨,继续慢条斯理地将元宝烧尽。
也是在今晚,施孤的尾声,冯昔会见到一只姗姗来迟的鬼。他魂息暗淡,看起来久无香火,即便如此,他不慌不忙,也不与其他鬼争抢,只在旁拾惠。
初一如此,十五如此,半年亦如此。
这次施孤完毕,其他冯氏人员往围屋走,冯昔会落开几步,主动询问:“你不争抢香火,魂息暗淡,又不归阴司,是有什么隐衷?”
那鬼见过她很多次,知道她是游魂圈不敢得罪的冯氏,出于恩惠回答:“无挂无碍,无可破地狱,踏入鬼门也是魂飞魄散。”
冯昔会差点忘了,这种孤魂,不得九幽冥蝶,渡不过奈河。人世固然算个好去处,但不结伴,不抢香火,终归要落个烟消云散。
不过,了了几面,她没有多言,问过就作罢。术士之家,最忌因果,天地人法自然,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又过半年,冯昔会与那鬼越来越熟稔,从半月一次的见面,到夜晚出围屋在天门山下聊天。他们谈很多,从日常琐事到各自处境,烦恼……
她问:“我得你名,替你破地狱可好?”
他说:“我漂泊久了,得不得渡,已经不重要了。”
以及,秘而不宣的心事。
大哥冯卜会在荣茂堂当差,时常要陪同家主去外地与各大派交流,很少在家。冯昔会的院子也住了个阿婆,叫冯昧,无儿无女,93岁高龄,眼珠浑浊,眼神却特别锐利。
有一晚冯昔会从外面回来,冯昧没睡,在房门口喊她,“昔会,人鬼殊途,执着下去于你无益。”
冯昔会的心猛跳,她以为自己行事足够隐秘,还是被发现了。无法反驳,她只是低低地说:“婆,我知道了。”
思虑几天,冯昔会决定断掉这段关系。但在某夜,那鬼竟然闯过镇宅兽到她窗外喊她,“昔会,你不来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好在你完好……”
他明明魂息淡得要归为天地,是如何受过镇宅兽的戾气,到这里来的?
受理智和情感煎熬,冯昔会辗转难眠,无心生活。到这时,再也控制不住,透过狭窄的窗户,伸手抱住他。
因为夜里多次从北边侧门往返围屋,冯卜会终于发现妹妹的异常,一次跟踪,发现她和一只鬼往来。他清楚妹妹优柔寡断,连劝说都没有,直接找到他们惯常的约会之地,将那鬼打进了鬼门关。
那鬼突然消失,冯昔会日日担忧,但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心。在冯氏每次的施孤活动,她都会另备香火,唤名烧给他。
因为冯卜会忙于工作,很少在家,也没空关心这个不再夜出的妹妹。这院子也偏僻,冯昔会从孕育到诞下阴生子,这一过程中,只有一人撞破一人知晓。
阴生子身负阴阳,本非调和之态,初生意识混沌,不哭不闹,两眼发直,形同痴儿。冯昔会没有经验,以为生了个缺陷孩,担忧命不久矣,在那哭。
冯昧见冯昔会可怜,解释了阴生子的特殊,她这才平复下心情。
这孩子一出生不吃母乳和牛奶,饿了好几天也不哼声,眼看瘦成皮包骨,最后还是冯昧琢磨出给他喂鸡蛋汤,还得是温水冲生鸡蛋,带一股腥味的,他才愿意喝。
阴生子养到两个月,还是被冯卜会发现,他清楚后果严重,主动将此事坦白给冯守慈。果不其然,冯守慈震怒,命他速速处理掉这个阴生子,不可让其留在围屋,败坏冯氏的名声。
冯昔会不愿丢掉这个孩子,态度十分决绝,孩子在她就生,不在她就死,僵持着。
冯守慈不满冯卜会的处理速度,将他调离荣茂堂,做了巡查手。地位一落千丈,冯卜会担忧再也回不去荣茂堂,便将那鬼的离开真相道出:
“昔会,他一个游魂,入了鬼门关,还能是什么下场,你不清楚吗?他都烟消云散了,你还护着这个阴生子做什么?你才二十岁,以后还有大把好日子,难不成要一辈子守着这个异类过活吗?”
“哥,他不是异类,你别这样说。”
对于男鬼生死未卜的消息,冯昔会表现得十分冷静,她也有恨有怨,但是她要守住这个孩子。还有,冯卜会是她在世上的至亲,她再恨也无法做出什么。
冯卜会从不知这个善良到软弱的妹妹,会有如此执拗的一面,他商量着,“昔会,哥给他找户人家领养,不会很远,你想看都能看到,行么?”
冯昔会抱紧孩子,心知这只是冯卜会的缓兵之计,这样不哭不闹吃生食的阴生子,去了别的地,绝活不下去。即便能安然长大,也会被舆论杀死。
“不行!”她嘶哑声喊。
唯一的妹妹,冯卜会好说歹说,几乎束手无策。他坐到屋内的椅子,看向冯昔会背后床上的婴孩,一双珠目毫无生动,或许,这都不能称之为人,他不懂,为什么妹妹会如此固执。
“你再恨我,这个阴生子也要处理掉的,不是我出面就是家主出面……昔会,我们数冯氏旁支,再来两代,人丁增加,没有建树,我们连这屋子都没资格住,论为门户外的白丁。你以为,我容易吗?”
冯昔会原本撑着的脖颈,渐渐低了下去,“哥,是我的罪,我走好吗?让他留下……不在冯氏,他活不下去的……”
“别说这些,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给他找个养家,对你对我都好。”冯卜会离开屋子,他以为从未出过玉林地界的妹妹,脾气那么懦弱,不会离家出走。
但是从今夜过后,冯昔会真的走了,消失得彻底。冯卜会试过很多方法,问鬼卜卦,甚至是用她的衣物招魂,没有获得任何消息。
将人逼走,生死不明,这事本就不光明,加上长辈冯昧的恳求,和冯渐微的乞求,冯守慈松口,让阴生子留在冯氏,不过严令禁止,对外不能见客。
冯渐微之所以会去求冯守慈,是因为冯昔会是在母亲过身后,鲜少对自己释放善意的人,冯氏大多数人都见风使舵地讨好新的女主人,而视他丧母的痛苦为无物。只有她,永远温温柔柔,一副笑脸。
阴生子留下了,因为不哭不闹好照料,多数由冯昧照顾,冯渐微有空就去帮忙。彼时他十岁,学了点诗词,会写风花雪月的作文,阴生子无名,他便取了“渺沧海之一粟,寄蜉蝣于天地”的“渺”字,替其得名“冯阿渺”。
这些事件叙述,是冯昧婆婆讲给活珠子听的,她活到98岁,他就听了5年。阴生子耳目顺风,记忆也特别深刻,他时常在梦里,反反复复地想起母亲。
现在,在一片红雾里,婆婆的叙述成了无声电影:一只只红影代替一个个人,将事件走向演绎得生动逼真,即便无声。活珠子旁观着,在一个抱着孩子的虚象红影面前,他能从她激动的影廓中,感知到她的情绪,心中念出她那些悲愤质问绝望的语句。
和冯卜会对峙的那晚过后,她就走了,月色下一条孤影,频频回头地迈出了院子。
是假的,活珠子只看到血雾一般的红影,不得面目。可感情是真的,他跟随上去,拽住红影一角,迫切地想拉住她。
她真的停下了,缓缓回身,以一片虚无的面目对着活珠子,
“你是谁?”
她居然说话了,活珠子张口,哑然了下。
见他不吭声,红影甩开他的手,欲转身。
活珠子又扯住她,艰涩地喊了声“妈妈”。
“你是……那个阴生子?”她说,声音是那种平和的温柔。
活珠子点头,“嗯,我有名了,我叫阿渺,冯阿渺。”
“阿渺……”她念着,“‘天地之大,已身渺茫’的阿渺。”
那声颤抖,似乎是忍着啜泣。
在冯氏的家,除了婆婆和家主,没有人会唤活珠子阿渺,就连舅舅也不会。“活珠子”一名之所以流传,是因为家主要断他吃生食的胃口,选了成幼体的鸡蛋给他尝试,久而久之,就能接受熟食了。
“我就是阿渺,你的小孩。”活珠子轻声,依旧拽紧红影一角。
红影笑了声,“阿渺,你还记得我啊。”
“我一直记得。”
“那阿渺,”红影完全回身,更近活珠子,“你知道妈妈的模样吗?”
虽无面目,但活珠子能感觉到,她在认真地看着他,“我不知道,舅舅把你的照片收走了,社交账号也私密了,我看不到。”
“没事,现在你来看看妈妈,要记住了,不要忘记我。”她反牵住活珠子,拉着他走。
好呵护的声音啊,有魔力一般,让活珠子的脚步不自觉跟随。他望着那片红雾,一些人身的轮廓在他的眼里,逐渐显现。
“阿渺,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身后有声,是小叔叔。
活珠子十四岁那年,冯渐微刚继任家主,但他依旧习惯叫他小叔叔。
那天在母亲曾经居住的院子,小叔叔站在他的房门前,倚靠门框,用无所谓的语气安慰:“阿渺,你在意那些嘴碎的小屁孩干嘛?那些个小豆丁说话难听,还编排你,殊不知他们是父母一哆嗦就生出来的。而你不同,阴生子极难孕育,千不全一,你是这世上最特别的存在。”
红影的手生出粗糙,似乎有爪,刺着活珠子的皮肤。他有些不甘,真的想看清楚,脚步追随……
“阿渺,我不知道你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但我知道你母亲,我的堂姐姐。她真的很善良,会不顾蓝雁书的脸色对我好,陪我玩跟我说话,照顾我的心情。”
活珠子开始抵触,抗拒地放慢脚速,但红影的手扯着他,爪进他的皮肤,疼痛。
“阿渺,你母亲的善良,常被人说成软弱,但我不认同。她就像韧劲的蒲苇,随意湍流,沉浮天地,却有风骨。”
红影的脸廓出现,眉目突兀开阔,一双眼冒着邪异的红光。活珠子倏然闭眼,用尽所有的力气推开她。
“你不是……不是……”
“我不是什么?阿渺,你看看我啊,我是妈妈呀。”她过去抱住活珠子。
“她那么善良,你不是,不是我的母亲!”
活珠子再次狠狠挣开她的怀抱,“你不是她!”
随着他的怒吼,纠缠消失,他睁开眼,又看见弥漫的红雾。
“阿渺,醒来!”
“家主,你在哪?”活珠子四望,望不到出路。
“阿渺,放下眷恋,醒来!”
放下眷恋……活珠子将浮动的情绪沉下,让心归无,然后再次睁眼,他就身在牙氏的地宫之中。
“阿渺!”冯渐微冲到活珠子面前,安抚地拍拍他肩膀,“没事了,醒来就没事了。”
面对关心,活珠子沉下的心绪又翻涌开,闷声说:“小叔叔,我想妈妈了……”
冯渐微愕然了下,随即泛起心酸,这个小孩,相当于是他养大的,他当然清楚他的心思。
“阿渺,你的幻象是不是妈妈?”
“嗯。”
冯渐微抬手搓搓他的背,一边安抚一边恨恨地骂道:“这个邪门玩意,见我们事先提防,躲过了祂下咒的途径,便改攻心魔,制造幻象。你要是借由心魔看清祂的面容,就会被下咒,生不如死。”
这么说家主也看到了幻象,活珠子找闫禀玉,“那三火姐呢?”
闫禀玉正站在土坑边,手持扁石,她身体僵硬,双目空茫,显然已陷入幻象。
活珠子问:“能叫醒她吗?”
冯渐微说:“不能,除非她有觉醒意识,强行喊醒会让她的神魂留在另一空间,那她便成了现实意义的植物人。”
活珠子没想到砸个鸡鬼缸,会让事情变这么复杂,他看向那个依旧晃动的缸坛,缸身不停地掼出强劲的力量,在抗衡降妖阵。
“那门君呢?”活珠子又问。
“他是一缕幽魂,幻象本就是虚象,于他不受力。我们习术法修心志,神魂不易撼动,所以能识破幻象,但闫禀玉是人,更轻易受心魔影响,他或许入了幽境,去帮助闫禀玉了。”冯渐微也没闲着,往闫禀玉身上贴净心安魂符,在耳边呼念净心神诀。
这玩意多智似妖,这次是他们轻敌了,不知道卢行歧能不能带回闫禀玉……
第58章 专噬魂灵的沉冥蛊
三江侗族有多个支系服饰,闫禀玉在红雾中看到的女人,就身穿林溪式的交颈半袖大襟衣,下盖到百褶裙一半,脚踩黑色绊扣布鞋,整体服饰布料黑底纯素。她脖间的烧蓝戒环银项圈,和脑后发髻插的数枚彩色银花簪,是身上唯一的颜色。
闫禀玉出生的吉昌寨也数这个支系,但她很少见这种不带一点刺绣的素衣,像老一辈穿的日常侗服。
不知怎的,那些诡异的红雾渐渐散去,女人身后变化出木楼,连带着闫禀玉也身处在木房子之中。
闫禀玉环顾四周,发觉木楼是一座半干栏式吊脚楼,半悬空半落地,落地那间木房是厨房。里面除了简易灶台,一个木制调料架,一张小桌子,墙壁上还挂着一排干辣椒:辣椒用线穿连,横折撇捺地摆成三个汉字——闫圣丙。
那是老头的名字,他最怕吃辣吃酸,不像侗族人,闫禀玉小时候讨厌他不闻不问,就用干辣椒“诅咒”他,希望他顿顿吃饭都有酸辣。
这木楼是侗家的吊脚楼,侗族嗜酸辣,擅腌制酸肉酸菜,这间厨房之所以没有腌酸的缸,是因为闫禀玉不会。这是她七岁下山后居住的家。
女人焖好了糯饭,又端着一碟酸鱼,朝她招手:“禀玉,快来吃饭。”
酸鱼是稻田里生长的稻花鱼,很是鲜美,这道侗寨里的家常美食,闫禀玉却很少吃。因为她几乎没有家人,不会种稻没有余钱,自然吃不起,偶得是她厚脸皮去讨,或者滚梦萝带来给她。
女人见闫禀玉不回话,便移步过来,“禀玉,吃饭了。”
声音温柔,发髻上的花簪抖抖颤颤,闫禀玉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从模糊的轮廓能感觉得到,她五官很端正。
“到楼上去吃吧。”闫禀玉说。
“好呀。”女人停步,转脚出了门。
闫禀玉顺手摸走了调料架上的一把小削皮刀,跟随在后,将厨房门掩上。放眼朝外,吊脚楼鳞次栉比,遍布在半山腰,由台阶步道联通;低地水田种稻,高坡上垄垄茶树,清晨湿润的空气中,仍旧浮动着隐隐约约的红雾。
侗寨一寨一鼓楼,一河一风雨桥,没错,这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可是,她怎么会到了这里?
女人上了二层,在木围栏处探头,喊:“禀玉。”
“哦,来了。”闫禀玉上楼梯到二层,在女人身后进了客厅。
这客厅也只得个厅的称呼,空落落的,只有一套写字兼吃饭的八仙桌椅,现在那桌上,还放着两碗冒着热气的油茶。
女人放好酸鱼和糯米饭,让闫禀玉坐好,“来,坐这里。”
闫禀玉按照所指坐下了,伸手摸摸台面。这套八仙桌,她从七岁开始在这写作业,一直写到高中,现在的高度却恰好。
女人给她递了筷子,她接了,依旧低着眼,淡淡的情绪。
女人柔声问:“禀玉,你为什么不看我?”
闫禀玉抬头,“你想让我看你?”
她目光有种直白的疑惑,女人愣了愣,随后摇头,温柔地说:“是妈妈想看看你。”
闫禀玉说:“你是我的妈妈?”
女人“嗯”了声,给她夹酸鱼,还细心地剃出刺。
闫禀玉望着她贴心的动作,笑了笑说:“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菜了!”
女人乐声,细心地剃刺,“怪不得看你那么馋,吃不够是么?”
闫禀玉倏然看向她,带着只有冷静的目光,“你不知道吧,因为没得吃,才会喜欢。看得多了的,怎么会稀罕?”
女人动作一滞,收回了筷子,“禀玉,你在怨我吗?”
“我怨你什么?”闫禀玉反问。
女人不知是说不出,还是不愿说,只道:“快吃吧。”
闫禀玉推开食物,始终防备,“我不想吃。”
她起身向外,女人忙抓住她的手,恳求的声,“禀玉别走。”
闫禀玉没有回头。
女人继续说:“我是妈妈呀!”
闫禀玉冷淡地说:“她不会这么温柔,不然不会丢下我,不知道是走了,还是失踪。”
怀疑既定,幻象开裂,远方传来净心神诀的咒语声。
女人模糊的面庞红光一闪,咒语声淡去,她握紧闫禀玉的手,哀哀说:“你八岁那年,不是哭着跑上山,跟你父亲说你饿,说你害怕,说你羡慕别人,吵闹着要妈妈的吗?”
“现在妈妈来了,你为什么又不要?”
滚梦萝就是在这年走进闫禀玉的生活,有人陪伴,她才不再动摇这个念头。她缓缓转身,看向女人依旧模糊的面容,“你说你是妈妈,可我看不清你。”
“可以的,你看着我。”女人循循善诱,靠近过去,“你看妈妈的模样,是不是你想象中的样子?”
老头曾形容过,妈妈长相清秀,眼睛杏圆,笑时甜美,不笑时总有一种倔强感。她人瘦瘦的,劲却奇大,性格率性,有自己的坚持,从不轻言放弃。他们在一起时都四十多的年纪了,她仍旧是一副任意天地的豁达,从不受困于感情,年岁,任何,包括他们的孩子。
听到这话时,是在闫禀玉八岁哭着上山,去找他要妈妈。他第一次跟她提起妈妈,她对这些虚幻的词,没有任何实感,她只知道她被丢下,她没有妈妈,仍在哭。
老头叹气,抱她进怀里,他身上有冷肃的泥土气,她讨厌这种味道,那是坟茔的味道,埋葬着她最应该天真无邪的七年。
老头说:“你母亲是自由的,她也想给你自由,所以她要去做一些事,你的自由是你的选择。禀玉,你的选择还未到。”
她听不懂,但清楚,她的妈妈不会回来了。自由,自由是什么,小小的她觉得,那是她一辈子都拥有不了的东西。
“看清了吗?妈妈的样子。”女人的脸越来越贴近,双臂环抱住闫禀玉。
闫禀玉最初怀疑,也记得卢行歧所言不听不闻不视,可是这些阻止不了她的本能,去靠近一个说出她的过往,自称为她母亲的女人。
她凝望着这个女人,原本模糊的面庞,渐渐化出人皮的肤质,仿佛在她动摇的认知中形成“妈妈”的皮象。
“闫禀玉!”
有人急声,下一秒门猛地被撞开。
闫禀玉闻声侧转目光。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结阴亲那晚的天琴和铜铃奏声,声声猝然。
木屋被一片突兀诡异的红光充斥。
女人的怀抱猛地收紧,力气如绞,像是要将闫禀玉狠狠融进自己身体,她几乎窒息。
……
地宫。
“家主!三火姐的眼睛动了。”活珠子指着发现喊道。
冯渐微停止念咒,到闫禀玉面前看,她的眼眸在颤动,有神魂归位的迹象。
“她在努力破幻象,也许很快就回来了。”
冯渐微说着,还未来得及高兴,一阵急切的琴声响起。
是天琴的琴声,牙天婃出现了!冯渐微暗道不好,问身旁的活珠子,“阿渺,除了琴声,你有听到脚步声吗?”
活珠子竖起耳目,边听边慢声回复:“我听到有蛇虫爬行,密密麻麻的踏地声,不像人类步伐……”
是前边洞厅的五毒虫和戴冠郎,没有脚步声就证明牙天婃未赶到地宫,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从医院去而复返,但起码还留有时间给闫禀玉和卢行歧反应。冯渐微只能乐观地说:“那就好。”
“但是……”活珠子语带转折。
“什么?”
“那些东西在接近。”
五毒虫和戴冠郎在接近,它们不是忌讳最后一个洞厅吗?现在异常又是因什么?
这时,琴声转变急促,之中夹杂着铜铃的响动,像是在催促什么。
与此同时,蛇虫与公鸡齐围进洞厅,再无徘徊的惧色。而空中忽出现数十只飞虫,振翅而过,盘旋在冯渐微和活珠子头顶,两人抬手挥赶,不敢随便触碰莫名生物。
眼看蛇虫公鸡逼近,赤手空拳的不是办法,冯渐微回身两步,抽走闫禀玉手中的扁石塞给活珠子。他眼神搜寻,在土坑的黑土上发现插着的另一块扁石,便快步过去,想拿着防身。
刚走到一半,有只飞虫追了过来,飞低扑向冯渐微的脸,他抬手挡了下,右腕的暗蝶刺青再次闪现。他愣了一秒,也因此看清飞虫的外形——身长如马蜂,通体漆黑,眼球黑如墨洗,一点眼瞳晶体都看不到。
很怪异的虫子,冯渐微却感到有些眼熟,而那只飞虫触碰到他的手腕后,竟不再盘旋,而是落在冥蝶刺青上,收翅掸腿,显得安宁。
冥蝶刺青是由阴阳土染色刺成,除了施平生识魂会发亮,便是在接触到阴阳土时,会现出图案。
冯渐微想起来了,这是滚氏的沉冥蛊!
在二十年前,阿公去世前一月,偕同追息蛊交给他的,还有一只这样病蔫蔫的飞虫。他当时问阿公,“这是什么虫子?快要死掉的样子。”
那时他人小,不懂在病重之人面前避谶,阿公没介意他童言无忌,而是耐心解释:“这是滚氏家主滚衣荣培育的沉冥蛊,用鬼门关口的阴土加生血喂养出来的。”
冯渐微一听是血和土喂养出来的,嫌弃地“咦”一声。
小孩天然,情绪都表现在脸上,阿公笑了笑说:“你可别小瞧这只飞虫,它弥补了追息蛊见阴却无法攻击的缺陷,这小东西呀,专噬魂灵。虽然这只未培育完成,但按照滚衣荣那不折不挠的性子,未来沉冥蛊会成为蛊毒类目中新的成熟品种。”
阿公难得夸人,父亲也没在他口中有几句好,冯渐微好奇:“这个滚衣荣,很厉害的吗?”
阿公点头,“这是个奇女子,按当下年轻人的话来说,她是个沉迷于蛊毒的‘科研怪物’。为了促成蛊成,不惜将能生存二十余年珍贵的追息蛊作条件,来交换我们的阴土。寻常侗人制蛊毒也就只能活几日半月,而她制蛊控蛊的本领超然,竟能将这些承载蛊毒的活物延寿至十年二十年,堪称奇人!即便她已失踪,但其族人依靠她留下的蛊毒,依旧能稳固滚氏地位。”
……
这是追息蛊的由来,也是冯渐微对沉冥蛊的记忆。
那现在地宫这些飞扑有劲的沉冥蛊,是健康的完成品吧?它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跟牙天婃又有什么关系?
“家主!”
活珠子着急一声,拽回冯渐微的思绪,他甩掉沉冥蛊,看过去。
活珠子手持扁石,拍退了一只扑袭向他的戴冠郎,而他脚下位置爬行过各类毒物。
冯渐微赶紧上前踹来毒物,抓住活珠子,把他扯到闫禀玉身旁,至少能短暂躲避五毒。两人背靠背合作,共同击退亢奋到红了眼的戴冠郎。
琴声铜铃奏得越来越密,降妖阵下的鸡鬼缸坛骤然爆发出红光,将整个地宫染成血红一片。
半空的飞虫像是闻到了味儿,被指引一般,纷纷飞进红光中消失。
又起变动,活珠子扽掉一只爪住他肩膀的公鸡,紧着嗓子问:“家主,这是怎么回事?”
冯渐微无暇再顾其他,望着鸡鬼缸坛方向,目光生血。
与此同时,闫禀玉的表情变痛苦,牙关紧咬,似乎在抵抗着某种压迫的力量。
奏天琴,踩铜铃,沉冥蛊……
在幻象空间里,卢行歧与鸡鬼同属虚象,会出现互相不受力的情况,谁也不能讨得胜算。但是加上专噬魂灵的沉冥蛊就不同了,战势转变,牙天婃又在催发鸡鬼咒力,她想趁机在幻象里杀掉卢行歧和闫禀玉!
第59章 戴冠郎乎?
侧开目光的瞬间,闫禀玉清醒几分,她意识到刚刚的凝视让她魔怔了,开始挣扎。但女人的手臂像是藤蔓,自动延长,将她缠得死死的。
面容模糊,身体诡异,周身散布红光,闫禀玉想起邪异的鸡鬼。上一刻她还在牙氏地宫,现在出现在这里,这会否是鸡鬼造出的一个化象?
这个女人千方百计让闫禀玉看她,对视是鸡鬼下咒的一个方式,女人是想借机下咒吧!思及此,闫禀玉的理智全部回来了,手脚并用地踢拽女人,以此获得呼吸的空间。
“闫禀玉!”来人又喊,似乎想确定她的状况。
闫禀玉顿住,转头看见门口的卢行歧,他与她对视一眼后便快步掠近出掌。她此时的站位是背靠门,女人在她面前,她的身影完全挡住了女人。
闫禀玉停止挣扎,尽管吸气少出气多,憋得脸涨红,也奋力拧身晃了位置,侧露出女人缠绞着她的身体。
几乎是同一瞬间,卢行歧的掌风携带强悍的阴力,劈进女人肩颈!女人锁骨与肩骨从中断开,半边身体撕裂,晃晃悠悠地吊下。奇怪的是,一大片伤口只是呈现出血红色,并无鲜血流出。
卢行歧趁势用手握住女人肩颈,释放阴力蓄到掌心,开始撑裂伤口,想将她身体彻底撕开,卸掉她的缠绞力度。
女人手臂因此松动,闫禀玉得以畅快地深吸一口氧气,找回些许力量后,配合卢行歧的动作挣动,让自己快点解救出来。
可那只撕裂到只粘连皮肤的手臂完全不受伤势影响,依旧在延长,又将闫禀玉缠紧一道,口中温声地贴脸过来,“禀玉,我是妈妈呀,你为什么不看我?”
闫禀玉哪还敢看,低着眼,余光瞥到女人长出皮肤、仍旧没有五官的脸靠近,她猛甩头撞上去,撞得女人整个上身往后仰!
女人的身体橡胶一般,怎么撕扯总还粘连在身上,似乎只要连接住身体就能无限获得能量。卢行歧瞟准她仰露的脖颈,打算换个部位下手,他右臂抬肘压上去,冲闫禀玉道:“刀!”
进入到这个空间,闫禀玉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用具,所以在厨房摸了一把小刀。手臂紧束,但肘下能活动,她手指摸进插兜,夹出小刀,屏着一口气艰难地抬高手,“快拿,我没、力气……”
卢行歧低头咬住她手中刀片,肘下再狠击女人脖颈,松左手接刀,利落地插进女人喉间!
女人“呃”一声闷哼,卢行歧的刀刃一深再深,女人喉咙被划开大口,他整个手掌随着刀片伸进她的喉管。
因为这玩意不是实体,卢行歧割刀时只有些皮肉阻碍感,真正入手到喉腔,里头空荡一片,只晕染着红色的血光。
女人的头颅几乎要与身体断开,她不会流血,开颈的画面并不血腥,闫禀玉看着只是觉得诡异,因为伤口大切面红光迸发,有愈烈之兆。
卢行歧转动手腕,最后划拉一下,女人头颅砰地落地。
闫禀玉感觉到缠在身上的手臂松力了,呼吸终于正常,因为被女人缠了两三道,她挣了会没完全挣开。卢行歧握刀转手,划拉几下将手臂切成几截,女人身体随着断肢倒下,再不动弹。
得到自由后,闫禀玉望了眼地面的断肢头颅,不见骨骼血管分布,所以一把小刀才能轻易割开。还有那个头颅,掉落时恰好立在地面,脸覆人皮,正对着他们,像是在一直凝视他们,实在惊悚。
闫禀玉皱眉转开目光。
卢行歧收刀贴腕,单膝蹲下检查那几截仍在迸发红光的断肢,闫禀玉在他身后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太对劲,”卢行歧半蹲着,肘撑膝上说,“你已经清醒了,但幻象还在。”
“幻象是这个地方?”
“对,确切来说,是你的心魔。”卢行歧站起身来。
因为母亲是闫禀玉的心结,所以鸡鬼才会利用这个来迷惑她吗?
“你以前说过,牙氏会奏天琴踩铜铃,以此催发鸡鬼咒力。会不会跟一直传来的天琴声有关?咒力加强,幻象才更坚固。”
“也有可能。”
既然天琴奏响,想必牙氏对地宫的事已经知晓,闫禀玉叹气,“牙天婃她们可能已经赶到地宫,不知道活珠子他们怎么样了?还有这个地方,我们到底要怎么出去?”
“冯渐微此人没那么弱势,何况背后还有一个冯氏,牙天婃轻易动不得他。”至于出去的问题,卢行歧也在思考,“既然此处是你的幻象,那么破象的重点也藏在你的意识之中,你仔细回想,与这个伪装成你母亲的女人之间的相处细节,有什么异常之处?”
闫禀玉和女人没相处多久便露出真面目,她们之间只对话了十来句话,她还能记起对话的内容。卢行歧认为突破点藏在她的意识中,她尝试开始挖掘记忆,从刚进入幻象开始,细细回想。
鸡鬼缸坛爆发红光,接着眼前被红雾弥漫,入幻象之后也是一片红雾,空间应该就在这时转换了。红雾中出现一个女人,穿着她熟悉的侗装,做了她爱吃的饭菜,温柔地喊她吃饭……
闫禀玉眉头轻轻皱着,低眉敛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卢行歧轻步在屋内走动,寻找可能有帮助的线索,只是这屋子实在简陋,走过几步就一览无遗,没有任何发现。他从木窗望外,看见依次座落的吊脚楼,高耸的鼓楼,以及跨河的风雨桥。幻象的侗寨就是闫禀玉的家,她七岁下山独自生活,没有家人照料,怪不得是这副家徒四壁的模样。
手臂忽被抓住,卢行歧看过去,撞上闫禀玉惊疑的目光,她说:“女人的脸,好像动了……”
闫禀玉因为回忆细节,眼神随意放,不经意间瞥到女人的脸皮轻轻朝两边扯——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微笑表情,以至于她认为是不是自己看错了,还是女人的脸原先就是如此?
卢行歧似乎也嗅到了不寻常,握住闫禀玉抓在他手臂上的手,立即带她缓步后退,像是怕惊动什么。
他谨慎的举动,更让闫禀玉确定自己没看错,她小心翼翼地问:“都尸首分离了,还可能活吗?”
卢行歧轻声回:“幻象之境,无论生死。”
那就是还有可能活,裂身砍颈都死不掉,那还能怎么对付?闫禀玉边退边侥幸道:“卢行歧,你可以使用术法的吧?”
“在这里,术法不受力。”
意思是用不了,只能靠体力?凭他和她,四手四脚去对付一个可以无限复生的怪物?闫禀玉想想也没胜算,何况现在还没找到破象的办法。
闫禀玉愁着,忽被卢行歧推开,劲力之大,将她一把搡出了门外,后背撞在二层的围栏上,震得她一口气差点出不来。她还迷糊着,就见屋内红光骤烈,霍然飞出无数的黑点,掉落在背身向外的卢行歧身上。
天琴铜铃的奏声,遽然变厉!
闫禀玉预感不好,“怎么会……”
“快跑!”
话未问完,被卢行歧一声打断,闫禀玉立马转身,迈步向楼梯。可惜没跑两步,双肩就被什么紧紧钳制住,将她拖进木屋。
闫禀玉转头看,发现爪住她肩膀的是一双手,从屋内伸出,她还在烈烈红光中看到女人重新组合的身体。虽然还有裂缝,不太完美,但女人两颊上扬,笑得满意。
闫禀玉不知道她还想干什么,只知道绝不能再落到她手上,于是伸手去捶、去硬掰女人手指。一根根手指反折到底,但女人似乎没有知觉,一点力气没松。
女人笑着收缩手臂,慢慢张开怀抱,“来吧,到妈妈的怀抱里。”
眼看着离女人越来越近,闫禀玉挣脱不得,另想对策之余,口舌不让:“闭嘴!你算什么妈妈!”
女人顶着那副尊容,实在玷污了这个神圣的称呼。
手劲不行,刀在卢行歧那,她现在动不了,老家装修太磕碜,当下无可把握的器具,还能怎么办?闫禀玉快速转动脑筋,心念起,红光中忽有身影掠动,举刀朝闫禀玉砍来!
是卢行歧,闫禀玉心一喜,定定看着刀劈落在她身后,很快她半边身子可以动了。正等着再落一刀获得自由,他手臂突然僵住,深深地弯下腰去,很痛苦的样子。
他怎么了?闫禀玉从没见过这样的卢行歧,大口喘气,浑身发抖。在他越来越无力的背脊上,她看到密密麻麻吸附在他背部的飞虫,而飞虫的间隙中,不断地有黑色的阴气泄出。
跟被黑猫抓伤一样,卢行歧的背上有伤口,阴气才会泄露。是这些虫子,在啃食他的魂体。
在闫禀玉关注卢行歧时,女人用仅剩的另只手缠过她肩膀,又将她整个人禁锢住,继续拖向自己怀抱。
“到妈妈的怀抱来,好好地看看妈妈吧。”
女人的嗓音依旧维持着温柔的诱惑,闫禀玉听着心无波澜,在即将嵌进女人胸口的这一刻,她甚至觉得,卢行歧会比她更快魂飞魄散。
“卢行歧……”
卢行歧缓慢抬头,看向闫禀玉颤动的目光,气息不稳地说:“闫禀玉,只能靠你自己了。”
靠她?闫禀玉想起不久前他们讨论,他说这是她的幻象,只有她能破象。她回想遇见女人之后的事,真的没有头绪……
女人的胸怀裹着闫禀玉的身体,窒息感又来了。
充斥在耳的琴声铜铃声,在这时听来,有种唢呐的悲鸣。
卢行歧眼看着女人“吃”进闫禀玉半面身体,想强行使用阴力,背后却传来一阵阵更透骨的噬痛,那是一种陌生的力量被抽空的痛感,让他无能为力。
“闫禀玉,你的执念是什么?”他骤然喊道。
在卢行歧进入幻象前,冯渐微已经清醒,活珠子也有破出迹象,闫禀玉和他们的区别,就是没有术法基础,不修心志。神魂不稳就容易被鸡鬼窥探利用,她心底深处一定有着什么执念,在被这个幻象蚕食。
“你内心深处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闫禀玉听到了这一声声的叩问,她的执念,是什么?
幻象便是心魔,她一进入这个空间,就见到自称为“妈妈”的女人。她想,她的执念是从未谋面的母亲。
法律条文认定失踪四年便可宣告死亡,二十四年杳无音讯,老头绝口,旁人缄默,闫禀玉连母亲来自何处都不知,更别提母家的亲人。信息全都没有,也或许他们怕她无法接受,从不告知,她也就顺意不去承认母亲可能死亡的事实。
闫禀玉转过脸,望着这个她人生中第一次出现的“母亲”角色。
因为她对母亲的留恋,这个空间才会如此牢固吗?她一直认为母亲还活着,所以这个女人就一直活在她的幻象中,不死不灭。
“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妈妈,那我就留下陪你。”
女人面部红光妖冶,用兴奋异常的腔调说:“是呀,我是妈妈。”
也许觉得目的快成,她不再掩饰声线,声音梗塞沙哑形同老者。
在闫禀玉的视线中,女人眉眼初现,轮廓显形。
开始进入幻象,闫禀玉是平静的,女人并未得知她没有酸鱼吃,在她开始回想,心境也敞开,女人温柔的话语化作无形的触角钻进她内心,去窃取她的记忆。既然可以窥探内心,那一片矇昧的无可窥探之处呢?
“你叫什么名字?”
“妈妈叫什么名字,你不知道吗?”
闫禀玉笑了笑,“说不出是吗?因为我也不知道。”
女人嵌吞的动作停了,安静下来,不再妖言。
“这个空间是我的臆想,我不知,还有谁能知?”
女人的眉眼、轮廓又变得模糊。
“可惜你不是,因为我的妈妈已经不在了,不然她不会那么多年一面都不见我。”
话落,女人的躯体像失去支撑,颓然倒塌,红光也消散了。
闫禀玉终于获得自由,但她感觉不到任何轻松。怔怔往回走,扶起半跪到地上的卢行歧,面对满背咬噬的飞虫,她也只是机械性地拂走。
然而有趣的是,她手刚到,飞虫成片飞起,四散离开。
——
意识到牙天婃的目的,冯渐微才后觉这个老巫婆设了圈套,等着他们陷进去,再一举拿下,真的太阴毒了!
再看闫禀玉面色憋紫,显然在幻象里遇到困难了,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冯渐微怒从心起,快速跟活珠子交代,“你待在闫禀玉身边,我去把天琴的位置找出来,只要阻止催发咒力,卢行歧他们就多一分胜算。”
戴冠郎上盘攻不下,开始集中攻下盘,活珠子忙着敲打鸡群,没空回话,只能点头。
“那你掩护我。”冯渐微绕步到闫禀玉背后。
现在就剩活珠子对战戴冠郎,好在这些畜牲只在一面攻击,并不涉及到土坑范围。他贴着冯渐微的步伐,替其挡下突击的公鸡。
闫禀玉周边半米距离无毒虫,扁石离冯渐微一米半左右,之中有一米的跨度充满毒虫。他麻溜地抽出几包驱蛇粉,狂洒一番!
五毒虫登时如潮水般退下,冯渐微几步跨越到土坑另一头,弯腰握住扁石,正要往上拔。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熏得他差点吐出。
这黑土真脏,不知道藏了多少腌臜玩意,冯渐微沉住气,迅速拔出扁石,却见石头尖端浸润有血迹。他拿到跟前看,一滴血蜿蜒着从石尖滴下。
血色新鲜,绝对是刚流出来的,这土里居然埋有东西!冯渐微无比震惊,低头巡视土坑,只见黑土表层缓缓起伏,像是有什么在痛苦地喘息。
牙氏的邪门还不止鸡鬼,冯渐微担忧又是牙天婃用来对付他们的东西,想先下手为强。他高高举起扁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朝着起伏的土面狠插下去!
石尖刚插进土层,就被阻挡住,冯渐微沉了几下力,仍刺不进去。在他打算重新再找地方戳刺时,一只惨白的手掌破土而出,挥开他的石尖。
是人手,怎么会有人埋在土里!?冯渐微惊愕不已,举着扁石忘了动作。
紧接着从黑土深处浮出一个人,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浑身沾满带血的泥土,双手捧在胸腹下,而她的腹部上趴着一个覆盖皮垢血垢、皮肤红紫的新生儿。
她横躺在黑土中,缓缓睁开双眼,高举起还连结着脐带的新生儿,用那种兴奋到尖声的嗓音咒念:
“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我生了,是尊贵的女儿血脉!”
然而冯渐微看到那名新生女婴,胸无起伏,面如死灰。
第60章 (加字) 还是说卢氏覆灭真与你牙……
土坑里埋的是牙岚!她居然没去医院,那早上的救护车是怎么回事?障眼法吗?
联系牙天婃在幻象释放沉冥蛊的行为,冯渐微只能想到她早有预谋,在一步步地诱他们走进她的圈套,这老巫婆心机竟如此深沉!
咒语念出时,活珠子也发现了从土里冒出的牙岚,满身黑土的痴狂之态,和未剥落脐带的婴儿。因为过于骇人,他动作慢了,被两只公鸡爪住手臂,想试图晃掉他用来防身的扁石。
“给我下去!下去!”活珠子换手持石驱赶戴冠郎。
牙岚这里不紧要,眼下冯渐微也管不了那么多,他得先保证卢行歧他们能破幻象。他抓住扁石返身,一边用石尖撩开毒物,快步往外走。
蜈蚣蝎子还好说,毒蛇需得谨慎又谨慎,冯渐微再着急,也被拖慢了速度。他心急如焚,要不是同伴还在这,他真想一把火把这些毒物给燎了!
就在这时,原本爬散的五毒虫居然主动后退,冯渐微见了心喜,可也很快察觉异样,因为混乱沸腾的地宫变安静了。
毒物退散,戴冠郎群聚在洞厅一角,不再攻击,只剩天琴铜铃的奏音越来越近。
冯渐微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退回到活珠子身边。
活珠子穿着短袖,手臂被戴冠郎擒爪,破皮出血,那些畜牲突然消停,他才有空处理伤口,“家主,你怎么回来了?”
“阿渺,来人了。”
“谁?”活珠子看向洞厅拐口。
比人影更先到的是声音:“姐姐,你可终于生了,恭喜恭喜。”
是牙蔚。她最先出现在洞厅,后面跟着坐在轮椅上被官邑推着的牙天婃。
牙天婃人老缩水,佝偻着背小小一只窝进轮椅里,她怀拥二弦天琴,鞋底挂铜铃,一边弹奏,一边晃铃。
土坑里,牙岚怀卧婴孩,用虚弱的气息回应:“谢谢妹妹。”
听两姐妹对话如常,难不成牙氏生产都要埋进黑土?黑土里藏垢的血,该不会是她们一族历代生产的遗留吧?冯渐微猜测,又否认,土里都是细菌,稍有感染就是一尸两命,那不是拿人命来玩笑吗?
冯渐微倏然转脸看向土坑,那婴孩出生至今未哭,会不会已经……
“冯小子!”牙天婃赫然出声。
“诶婆婆!一早没见你,去哪儿了?”冯渐微立即转过笑脸。
敌不动我不动,你不点破,我就睁眼说瞎话。
“哼!你还有脸问我?擅自闯我牙氏地宫,你到底想做什么?”牙天婃盯着冯渐微防守的长扁石,手中弹奏不停,官邑推着她近前。
牙天婃真的极瘦,一身黑衣,加之环境昏暗,杵轮椅里就跟前头挂石柱上的壮服一般,阴森死气。冯渐微看她精神萎靡,觉得她才应该进医院,难不成早上真有救护车,拉走的是她?
察觉到牙天婃目光,冯渐微双手背后收起武器,厚着脸皮,“婆婆,你别气,我只是好奇牙氏传说中的地宫,所以前来看看而已。”
官邑将牙天婃推到距离鸡鬼缸坛三米的位置,降妖阵的黑线恰好在她跟前,她意有所指,“这就是你所谓的看看而已?”
“哎呀,这只是……只是我这小侄调皮,想玩跳绳才牵的线。”冯渐微拍拍活珠子肩膀,用他来胡诌。
牙蔚也走了过来,指尖捻着黑线,试着力扯,可惜阴气结的线扯不断。她落手下来,撩起符令,轻轻笑声,“据我所知,这是驱邪的符箓吧?哥哥,你们术数派系玩的真稀奇。”
冯渐微扶额嘿嘿傻笑,暗地里用目光瞟了眼面色恢复如常的闫禀玉:快醒来吧,他要顶不住了……
牙天婃已经不耐烦,“冯小子,别再给我装傻了!你们私闯地宫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精锐的目光扫过收起讨好之态的冯渐微,再到平静在旁的活珠子,又探了眼埋在土坑里的牙岚,回到跟前。
看来牙天婃并不知道卢行歧想拿鸡鬼来祭卦,冯渐微觉得还能再拖延会时间,他挺拔起身形,收了那副窝囊相,和稀泥地反问:“那婆婆你呢,设圈套驱使鸡鬼用幻象困住我们,目的又是什么?”
冯家小子前来守烛寨,那股子卑躬屈膝的讨好,起初让牙天婃鄙夷,觉得他被驱逐出冯氏,心气磨损,锐气不当。但想想,能掌门户之主,又怎么会是表面的窝囊废?所以跟卢氏搅和到一起,与其他流派为敌的行为,就说得清了。
“小子,你别管我要做什么,你只需知道,我并不针对你。即便是现在,你也可以带着你的人随意离开。”
冯渐微笑吟吟道:“我的人可不止姓冯。”
听这意思,是打定跟牙氏做对了,牙天婃冷眼警告:“我的面子只给冯氏,其余者,进我地宫扰我族仙,必要付出代价!”
什么族仙,明明是一邪鬼,冯渐微心底冷哼。
牙蔚开始走动,靠近土坑。
冯渐微警惕地张臂挡住土坑边缘的闫禀玉,对牙天婃说:“你想讨的代价,就是在幻象里滥杀无辜吗?”
“那也叫无辜?卢氏门君真正的意图,你也清楚,我不过自保,是他们咎由自取。”牙天婃丝毫不觉杀人有何不妥。
当初刘凤来用太极阵噬魂,也是因为卢行歧已经破坏祖地,而刘家改生道迫在眉睫。现在地宫鸡鬼还完好,牙天婃就想要人命,太猖獗了!七大门户之中,冯渐微最少接触的是牙氏和飞头族操氏,这些深藏一隅拥有神秘力量的家族,通常墨守成规,根本没有融入新世代的想法,也活得吞血啖肉。
“婆婆既然知道卢行歧与我同行,肯定也知晓刘家发生的事,他掘个坟而已,你牙氏又不墓葬,有什么好自保的?”
他顿了顿,睇着牙天婃的神色变化,似有试探:“还是说卢氏覆灭真与你牙氏有关,不然婆婆如此草木皆兵作甚?”
牙蔚蹲在土坑边,检查新生儿的情况,拍打臀部脚底,无啼哭。她面色凝重,不忍看还沉浸在诞女之喜的牙岚。
那边冯渐微连声质询,牙蔚抬眼看去,这人看着草包,实则狡猾。她喊声:“阿乜,他在拖延时间,别跟他啰嗦,戴冠郎的仙力变动了。”
牙天婃不再与冯渐微周旋言语,而是快拨琴弦,琴音铜铃声骤然加剧,继续催发鸡鬼咒力。
奏声急促纷扰,不单人听着头晕目胀,五毒虫和大公鸡也混乱无比,纷纷逃窜。
牙天婃是铁了心要把幻象困死,冯渐微既然决定学起阴卦,就不会放任卢行歧出事,更何况闫禀玉无辜。他跟活珠子道:“阿渺,你护好闫禀玉。”
冯渐微握石在手,觑着那柄承载祈神职责现今却充满罪恶的天琴,蠢蠢欲动。
“好!”活珠子重重点头,双臂环住闫禀玉,以身护卫,他瞪住牙蔚,以防她偷袭。
官邑接收到冯渐微的眼神,从牙天婃身后移步到侧,绷臂拔肩,气势浑然,再不见老态。一看平时就隐藏着实力。
牙蔚眺望洞穴之外,刚要喊什么,却见烈烈红光极速暗淡,她改口:“阿乜,他们要破幻象了!”
按理说闫禀玉一个普通人勘不破幻象,即便有那只高深莫测的鬼襄助,可牙天婃已经释放沉冥蛊,那种东西在极饿之时,被喂食过卢行歧的阴气,便会追踪噬尽魂灵。
牙天婃怎么都想不出,幻象怎么可能被破?此时奏的琴曲已至极限,要想再加强戴冠郎仙的咒力,唯有……
她将视线定到牙岚身上,念请道:“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牙岚你听到了吗?牙女惧土,已无作用,快去恭请戴冠郎仙!”
牙岚刚生产完,又因埋于土下长期缺氧,没有分辨出女儿亲土还是惧土,只是出于本能的沉浸在喜悦中,现在听阿乜所言,知道自己孩子惧土失败。可是……让她亲自用女儿去增强族仙咒力,她做不到,即便这个孩子已无生还可能。
牙岚紧抱婴儿,痛苦地摇头。
“牙蔚,抱过牙女,去恭请戴冠郎仙!”牙天婃厉声命令。
牙蔚迫于当下,伸手狠心抢过窒息的婴孩,直接暴力扯断脐带。
就在这时,摇晃不止的缸坛霍然停下,缸身极速昏暗,并爆发出噼啪的细密裂声。那裂缝上,似乎正在往外渗透红色的液体。
“不好!”牙天婃扶紧轮椅,猛地站起身,珍贵的天琴从她腿间摔落,惊慌失态地喊,“牙蔚快!”
冯渐微不了解什么叫恭请戴冠郎仙,但凭牙天婃的紧张,他直觉一定要阻止牙蔚。他横身在降妖阵前,挥出扁石阻挡疾冲向鸡鬼缸坛的牙蔚,“别过来啊,我可是会打女人的。”
牙蔚迫不得已停下。
另一边,活珠子惊喜声:“三火姐你醒啦!”
而半空中,阴风劲厉,只听得一声气势浑厚的:“斩祟刃——出!”
身后一阵噼里啪啦乱响,鸡鬼缸坛完全碎裂,冲刷出一摊红色腥臭液体和碎骨。
这些碎烂的骨血仿佛携带腐蚀力量,使得降妖阵的黑线变淡,几乎消融。
卢行歧在半空运化阴力去加持阵势,整个洞厅一时间阴风狂袭。
这一切发生太快了,冯渐微还有点搞不清状况,又发觉缸坛都破了,牙天婃却无任何挫败迹象,而一旁的官邑急冲冲地擒掌袭打向他。他忙闪避,着急呼唤:“活珠子,拦住牙蔚!”
“哦!”活珠子提身上去,横臂挡住想冲闯降妖阵的牙蔚。
活珠子年纪再小也是个成年男人,牙蔚被拦在外,离缸坛只有三米,被完完全全遮挡视线,根本没法动手。她见活珠子手中有利器,便想出个损招,举着婴儿直接砸向他手中石头!
人性本能,活珠子忙抱住扁石,避免婴孩被刺伤。
就这么一个善意的动作,却给了牙蔚机会,她一晃身,越过活珠子将婴孩扔投进血骨堆里!
哐当一下,砸得缸坛碎片作响。
所有人都被这一声吸引,纷纷望向血骨位置——只见原本冲刷到地面的红色液体忽然倒流,包裹向婴孩身体,形成一个肉球一般的东西。肉球表面突然沸腾,滚出密密麻麻的血泡,很快融化成一摊血水。
新鲜的血水里,开始焕发红光,越来越盛大,迫停阴风,几乎吞噬掉整个地宫。
而在这烈烈红光中,有一物眼冒凶光,展翅高鸣,那鸣声震撼,使得洞穴石牙碎裂,地面河流截停。
牙天婃从轮椅下来,跪地双臂贴地,掌心向上恭请,用兴奋诡异的声音咒念:“务降天恩,壮人跪伏,牙女亲土,死生不绝,牙女惧土,戴冠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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