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找尸问鬼
早餐时间在九点。
刘三子的大姐刘一姐提前到留园等闫禀玉和韩伯,还带去了洗面奶水乳那些护肤品。
到钦州几天,风尘仆仆地照卢行歧指示行动,除去基本的吃喝睡,闫禀玉根本没法精致,脸上皮肤也粗糙许多。这些护肤品对她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还是女性的心思细腻。
闫禀玉洗漱完回到房间,跟等在门外的刘一姐道谢,“谢谢你的护肤品,很好用。”
刘一姐年岁有40了,短圆脸,言笑晏晏,看人眼神温柔,闫禀玉对她的印象是有种大姐姐般的包容感。
“闫小姐别客气,细说来,你们昨晚就入住,这些东西还送迟了,是我两个弟弟大老粗,准备不够。”刘一姐谦词。
刘一姐边说还边恭敬地低了低腰,闫禀玉在民主社会长大,是名副其实的平民,她不适应划分阶级的行为,特意避开了刘一姐弯腰的朝向。不过入乡随俗,她也没说什么,“那刘姐,我先收拾一下。”
“好。”刘一姐应声。
刘一姐随时在门口待命,让闫禀玉感到压迫,她隐晦地说:“我先收拾收拾,很快就来。”
刘一姐明白过来,“那我到垂花门前等你,等你忙好,带你们去餐厅吃饭。”
“好。”
刘一姐走后,闫禀玉关上门,到被窝里翻出张符纸。符纸拿在手心,她轻拍了下,轻声道:“卢行歧,我们走了。”
那是隐昼符,卢行歧附魂在里。
早上天刚破晓,闫禀玉就被卢行歧喊醒,说了一些话。她人睡得浑浑噩噩,只听到什么昨夜情形,今日刘凤来,小心应对,我隐身随你之类的话。
闫禀玉迷糊点头,继续睡去,醒来符纸被她握在手心,跟她睡了两三小时。她回忆清晨断断续续的记忆,猜想卢行歧白日现形不便,担忧她和韩伯应付不来刘家,才附魂在隐昼符跟随。
刘凤来明面上不敢做什么,但会暗里耍阴谋诡计,闫禀玉就吃了毕竟昨夜纸人消失的亏。本来刘凤来派人请闫禀玉和韩伯去吃饭,她开始还有点担忧,现在有卢行歧随行,就放心多了。
隐昼符搁钱包里,闫禀玉带上准备跟韩伯会合,出门前又想起什么,她问:“卢行歧,刘凤来和冯渐微都会术法,他们能发现你吗?”
卢行歧未跟闫禀玉解释过,入隐昼符不出声,现在被折叠也动不了。
闫禀玉见卢行歧不回话,想将隐昼符拿出,忽觉手心滚烫,她一看,是钱包在发热。里面只有现金和卡,应该是卢行歧在提示什么。
“卢行歧,你出不了声是吧,发烫是想告诉我他们发现不了你吗?”
说完,钱包恢复正常。
原来如此,闫禀玉懂了,收好钱包出门。
韩伯一觉睡得昏天暗地,醒来只觉浑身痛快,在连廊里神清气爽地打起八段锦。
闫禀玉喊人,“阿伯,我们去吃早餐吧。”
一招摇头摆尾耍完,韩伯立直身道:“来了!”
两人齐行到垂花门,刘一姐见到他们,微微颔首致意,伸手指示:“贵客请随我来。”
两人跟随刘一姐出垂花门,再从庭院湖边行过。
湖中晨雾氤氲,荷叶梦幻滴翠,锦鲤游曳戏水,亭台假山作衬,造景是真好看。闫禀玉更感叹有钱的好。
餐厅也在正房,没走多久就到了,装修也是中式风格,标准的实木转盘圆桌和八仙椅。刘一姐引他们坐到客位,又来一位女生帮忙倒茶水,上餐前点心,听她对刘一姐的称呼,应该是其妹妹刘二姐。
安置好闫禀玉和韩伯,刘一姐柔声开口:“我去厨房看看,将菜色呈上来,贵客且等一等。”
她太恭敬了,韩伯浑身不适应,站起来大嗓门喊:“你们忙你们的,别管我们,我们在这有吃有喝,好得很!”
老人家情绪波动期时声量容易拔高,一姐二姐都能理解,因为她们的管事父亲也这样。两姐妹含笑对待韩伯的朴实,脸上没有一丝讥诮,“好好好,我们这就去厨房了。”
餐厅就剩了闫禀玉和韩伯两人,他们都没动餐点,干坐着等人。
待会还不知道怎么面对刘凤来,闫禀玉是没心思吃。
而韩伯端坐着,两手搁大腿面上搓,显得无所适从,真跟到陌生人家做客一般拘谨。
因韩伯没有见阴的能力,闫禀玉没跟他说昨夜纸人偷袭的诡异,而且现在白天,鬼魂也现不了形。就让他当是来做客的,反正最迟明晚他们就能离开伏波渡了。
大概等了五分钟,菜没呈上,冯渐微先至。他进餐厅之后,闫禀玉还特意往身后望了望,不见其他人跟着。
冯渐微一到先跟长者韩伯打招呼,“阿伯早呀,昨夜匆忙,忘了跟你自我介绍,我叫冯渐微,是这家的表亲。”
韩伯进伏波渡之后虽然记忆不太清晰,但清楚卢先生和妹妹仔是到人家地头办事,得客气些,于是起身也热闹地回应。
跟韩伯寒暄完,冯渐微转脸向闫禀玉,“早上好,闫小姐。”
好个屁!闫禀玉心里骂道,面上却扯出个笑容,站起来道:“冯先生,您早上好呀!”
南方人口语不尊您,闫禀玉这阴阳怪调,窗户纸未点破,冯渐微也只好装无知,“都好都好,快坐吧,一姐二姐要上菜了。”
随着冯渐微落座主位,闫禀玉明白他是代刘凤来出面待客的。
这边刚坐好,刘一姐刘二姐便张罗人上菜,菜有钦北防一带的特色白切肉,大炒小炒一类的热菜,还有一些精致小食甜品。
一姐二姐转桌调整菜碟位置,纸巾分摆,给客人倒饮料。当地大众菜不用多介绍,冯渐微是自家人也不用招待,她们服务韩伯和闫禀玉,向两人介绍自家酿的苹果醋,和梧州的特色小吃纸包鸡跟龟苓膏。
“我们家主有梧州的朋友,托他买了百年老店的纸包鸡和双钱龟苓膏,今早快班托运过来的,还热乎新鲜呢,两位贵客可以尝尝。”
一姐和二姐分别帮闫禀玉和韩伯将纸包鸡剥开,龟苓膏的盅盖打开,并贴心在旁边放了蜂蜜和炼乳,搭配龟苓膏食用。
布好菜,刘一姐刘二姐退后几步候着。
韩伯忍饿久了,朝主位的冯渐微笑笑致意,便敞开吃起来。
闫禀玉没那么多讲究,何况她跟冯渐微还有过节,她该吃吃该喝喝,尝过了一姐二姐推荐的苹果醋和梧州菜。
苹果醋酸甜中带微微酒香,很适合喝不惯酒的女生和老人;纸包鸡是一层玉扣纸包裹鸡肉炸,隔纸高温,鸡肉快速锁水又不焦火,鲜嫩爆汁;双钱龟苓膏口感爽滑,带淡淡的苦味,闫禀玉不加甜料也吃了一盅,十分的清爽解腻。
特地准备的梧州特产,是为了显示对卢行歧的重视吧,可他是鬼,吃不到这些美味,倒被她和韩伯消受了。
菜过五味,冯渐微尽地主之谊地举杯,“来来两位客人,今天在这,我代我表哥刘凤来敬大家一杯,他有事耽搁了实在走不开。”
韩伯放下筷子举杯,闫禀玉也略表意思的抬杯,心里想,事迹败漏,刘凤来指不定是无颜来见,还什么走不开呢。
冯渐微敬过韩伯后,酒杯一转,眼神落到闫禀玉身上,“白日门君现形不便,还请闫小姐替我们传达一声,招待不周,刘家倍感歉意。”
模棱两可的道歉,到底是为招待不周,还是因昨夜的偷袭呢?闫禀玉已有答案,也记得不正面冲突,淡淡一笑说:“好。”
她左手从桌面落下,按了按口袋的钱包。卢行歧就藏身在隐昼符,冯渐微果然没察觉。
这时,刘一姐刘二姐又上前移动菜碟位置,方便客人换口味。给闫禀玉和韩伯换骨碟,递湿纸巾,询问菜色口味,吃得还好吗。
韩伯和闫禀玉出自普通人家,对别人忙上忙下的服侍坐立不安,都站起身说“吃饱了,够了,别忙活了”的话。
冯渐微看到他们避之不及的模样,开口解释:“你们别拘谨,这只是她们的工作,劳动挣钱最光荣,不分地位高低。”
闫禀玉和韩伯只能坐下。
既然客人不适应,那刘一姐刘二姐也没多待,托词去厨房准备饭后糖水。
从名字可得知,她们跟三子四子出自一家,又都随刘姓,闫禀玉能猜到他们那种是大家族的家生子。冯渐微说服侍人只是她们的工作,可家主家主地喊,尊卑严谨,看着人权在低位,又怎么只是工作?
闫禀玉没接触过,好奇就问:“她们不是生来就在刘家吗?从小就要服侍人的话,怎么当作工作,不是更像……”
闫禀玉实在说不出那个形容词。
冯渐微知她所指,道:“一姐二姐三子四子都是管事的儿女,他们确实是家生子,从小就服侍刘家人,但是……”
冯渐微顿声,闫禀玉伸长颈听。
早餐就三人食,主位离客位有点距离,冯渐微想破冰,就下座到闫禀玉旁边的位置,拉家常套近乎,“虽然他们从小服侍刘家,但该上的学,该见的世面,不少一样。读完大学后,就拥有自主选择权,想出去上班就出去,不想出去就留在刘家。”
冯渐微坐得很近,手肘杵撑桌沿,身体歪倾着,就一副随意姿态,仿佛他与闫禀玉一直是可以相处的朋友。
闫禀玉可不这么觉得,默默挪远了椅子,狐疑道:“外面世界多华丽,多有意思,为什么他们都选择留在刘家?称呼都尊卑有别,他们真拥有自主选择权吗?”
冯渐微郑重点头,“怎么不愿意?又不是与世隔绝,回来也跟上班一样,每月轮休就能出去玩,还可以跟管事申请配车。老了以后,有后代的送后代赡养,给一笔足够的赡养费用。没成家的,就住进刘家选的养老院,由专门的人照顾,直到天年。”
还包养老,闫禀玉的社畜雷达响了,低语问:“那在刘家工作月入几k?月休几天?”
冯渐微:“一般是七八千,轮休八天。”
七八千的工资,还是双休!怪不得都回来工作。这下轮到闫禀玉羡慕了,弱弱声:“这工作,还招人吗?”
冯渐微摇头,只道:“熟人善用。”
闫禀玉遗憾,果然,好的工作都是继承制。她又问:“你怎么这么清楚?”
冯渐微细说:“八大流派知道吧。”
闫禀玉听过,点头。
“钦州府刘家是八大流派之一,我郁林州冯氏也是。”
“刘家和你家都是八大流派之一?”闫禀玉惊讶声,原来卢行歧说的旧友是八大流派之人,那他查家族覆灭原因的思路,是要每一家去拜访吗?七家都要跨城,怪不得他说这一行时间最少一月甚至数月。
“是。”冯渐微看着闫禀玉,“你都到伏波渡了,这些卢行歧没跟你说吗?”
他探究的眼神让闫禀玉一瞬清醒,好奇心令她差点丢了防备,至今刘凤来冯渐微都站在他们的对立面。她转过脸含糊道:“说过,我有点忘了。”
冯渐微撇撇嘴,接着道:“我冯氏也如此,所以我清楚刘家家生子的待遇。”
闫禀玉了然地哦一声,“那八大流派都是如此啰。”
“是七大流派如此,梧州府卢氏那门早就死光了。”冯渐微指正。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让闫禀玉想起卢行歧独自望月的场景,越觉“死光了”的话很刺耳,何况他人还在场。再联想到冯渐微之前诓她签契约,明明只是萍水相逢,他估计是想将她做人情送卢行歧,不知道在图谋什么,反正肯定不是因为八大流派间的情谊。不然他们怎么一到刘家,就被怀疑偷袭呢,现在得到的招待也只是个空壳场面而已。
冯渐微和刘家是表亲,连带关系,也不清白,新仇加旧恨,闫禀玉扭头瞪眼杵道:“我身边成天跟着个鬼,谁不知道,要你多嘴!”
这好端端的,脸面说翻就翻,冯渐微摸摸鼻子,低声下气问:“闫小姐,我是哪里说错做错了吗?如果真这样,我道歉,还请你多多包涵。”
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闫禀玉还在人家地头,压住怒气冷冷地说:“没什么,我们都吃饱了,想回留园。”
“那好呀,我送送你们。待会你有想做的事吗?或者想逛逛岛上,我都可以作陪,我们也可以去市区,好吃好玩的,由刘家买单,我今天的时间随你差遣。”冯渐微好意地道。
“不用了。”闫禀玉已经将他打成了敌阵,当然不会接受他的提议,“昨夜太折腾,没休息好,我要回去补觉了。”
好吧,冯渐微的好心被堵了回去,至于折腾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他转而又道:“窝在这岛上多无趣呀,你们来伏波渡只是待几天吗?总有事做吧,不是说找人什么的。”
他笑嘻嘻的脸面,含着些许无关紧要的调侃,闫禀玉吃过一次大亏,现在对于他不免审视,觉得这人仗着卢行歧不在,明里暗里地套消息。
闫禀玉诚言:“就是找人呀。”
冯渐微挑眉,言犹未尽地笑看她,“这样啊……”
闫禀玉实在不得劲,“你看什么,什么意思?”
“我总觉得啊,你不知卢行歧。”冯渐微挺起腰板,收紧那起子懒劲,一本正经的模样,“昨晚初到刘宅,你们被拦,你一脸无措;在后罩楼挑双生敕令也是,卢行歧喊你时,你脸色难掩的惊讶,他的行为似乎未知会过你。我想,你也不知道他到伏波渡找的是谁,或者真的是不是找人,对吗?”
冯渐微循循善诱,“虽然因为契约被绑在一起,但你们同行了一段时间,也共过患难,不是伙伴吗?”
最后一句话,真是击沉了闫禀玉的心情,从钦州之行开始,卢行歧总不意多言,也许是家族覆灭的沉重,让他时刻警惕外界。尽管她多次发出不满,他总以一言“我不会让你死”,将她的处境隔离在外。
闫禀玉落寞地低了低眼。
冯渐微眼神紧盯,心思活动,趁着闫禀玉心情起伏,接着道:“如果你不了解卢行歧,我可以跟你聊聊他,毕竟我从小可没少听家里长辈唠叨卢氏的事。就当我讨好你,是为了弥补自己的愧疚。”
旁边韩伯听着两人言语,没听懂,自然不敢吱声打扰。他默默地掏手机拍几样没见过的精致食物,发给韩婶长见识。
闫禀玉的脸慢慢垂低。
冯渐微几不可察地扬了扬嘴角,女孩子心思细腻,一言拨动,万分思绪涌。他早想借机挑拨卢行歧和闫禀玉的关系,他们自顾不暇,刘家迁坟科仪就更安然,也是为了趁虚而入,他能顺利搭上卢行歧这条线。
冯渐微正想再言语言语契约真谛,却猛然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凉,直逼入毛孔,让他冷不防打了个冷颤。怎么回事?冷气温度调太低了吗?
进入刘家闫禀玉就一直云里雾里的,卢行歧又惯常谨慎,她其实有被冯渐微说动。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她也懂,自己并非独自一人,如若因为一时失言而被冯渐微再利用去,害卢行歧计划失败,也会影响到契约时间,于她只有不利。
闫禀玉抬起脸,冯渐微看到的是一双弯弯的笑眼,疏离浅淡。只听到她说:“不用了,我对他的事不感兴趣。”
“你确定?今天天气好,环境又那么适宜。”冯渐微奇怪她转变之快,不甘地意有所指。
闫禀玉摇了摇头,转身去跟韩伯说话,问他吃好没有。
韩伯回答:“吃好了,是不是要回去了?”
闫禀玉说:“是的,我好困,回去休息下。”
“那好。”韩伯拉椅子起身,再跟冯渐微告别,和闫禀玉一起往外走。
餐厅越来越冷,更显心底烦躁,冯渐微朝门外嚷喊:“一姐!一姐!”
“诶来了!”刘一姐闻声而来。
刘二姐跟随在后,与闫禀玉和韩伯错身,又回头询问他们怎么突然离去,糖水还没上呢。
“冯大爷怎么了?”刘一姐这边问道。
冯渐微问:“你是不是调低了冷气?”
刘一姐满头不解,“没有啊,冷气温度从一开始就没动过。”
得到答复,冯渐微不作他想,只当自己谋算不得,心气不顺。
刘二姐问候完闫禀玉他们,携了油纸来打包纸包鸡。
刘一姐见状问:“打包这个做什么?”
“是闫小姐要的,说是给人带去,那是朋友老家的特产。”刘二姐回答。
刘一姐哦了声。
闫禀玉和韩伯等在门外,冯渐微望过去,心底冷哼一声。闫禀玉啊闫禀玉,撒谎的人要吞针,好心的人也更要吞一万根针。
刘二姐打包好了,给贵客送过去。
打包梧州纸包鸡是闫禀玉的想法,听闻鬼能受香火,上供的话兴许卢行歧能吃到家乡味。她收好,道了谢,和韩伯一起离开。
贵客用餐完毕,这边也没事了,刘一姐请示道:“那冯大爷,餐厅不需要伺候,我们就去准备家主嘱咐的五谷五供去了。”
冯渐微扬手。
刘一姐和刘二姐也在闫禀玉他们后脚离开餐厅。
回程经过湖边,口袋的隐昼符忽然发热,闫禀玉停下脚步,猜测卢行歧的用意。
韩伯走在前头,闫禀玉低声问卢行歧,“你是想要我做什么事吗?”
隐昼符不烫了。
看来是的,但是要做什么呢?闫禀玉琢磨着,在餐厅时卢行歧一直无异样,他们走出餐厅回程,才提醒。
“你不让我回留园?”
隐昼符如常。
不回留园,要去哪?难不成再回餐厅?
“你想让我回餐厅吗?”
隐昼符灼烫起来。
也不是。
闫禀玉皱眉苦思。
韩伯察觉闫禀玉落后,回头喊她,“怎么了,妹妹仔?”
闫禀玉说:“没什么,我待会再回,韩伯你先走吧。”
她和卢先生到这是有事要忙,韩伯没多问,点个头径直向留园走去。
暂时猜不出,闫禀玉转步回餐厅,快到正房,隐昼符灼热无比。他在制止她,别靠近餐厅,那要她去哪?
闫禀玉回忆餐厅发生的事,在和冯渐微提及卢氏时,卢行歧都未表现出异样。离开餐厅后,她只听到刘一姐和刘二姐说什么去准备五谷五供的,会是这个细节吗?
闫禀玉猜测,“你是想要我跟踪刘一姐刘二姐?”
隐昼符终于恢复。
闫禀玉心里有数了,五谷五供是五样谷物和五种供品,她们应该在厨房。
那晚登后罩楼,看见正房后背角院有两间房子,刘家两姐妹去准备食物时,也是从正房边的垂花门方向离开,那里应该就是厨房。
刘宅白日不见巡逻,闫禀玉偷摸过垂花门,到角院去。近了,闻到熬粥的米香,听见那两姐妹的交谈声。
这里就是厨房,有开外窗,闫禀玉悄步到窗边,背贴墙藏身听着。
“三子巡岛去了,四子跟随冯大爷出海,东厢房那儿是刘为守着,他在通讯群里说家主醒了。”
是刘二姐的声音。
冯渐微在餐厅时还说,今日任尔差遣,闫禀玉心底冷哼,不过场面话而已,人都已经出海去了。
“熬了一宿,这才睡下两个小时,家主失眠又严重了,爸爸跟着操心,肯定也是茶饭不思。”刘一姐忧心。
刘二姐说:“等明晚事成,家主就能真正轻松,失眠会有改善的。至于爸爸,他从小把家主当眼珠子,有事没事都爱瞎操心,改不了性格。”
刘一姐叹气,“炖锅里有厨师备下的粳米粥,你去给东厢房送去,我在这准备五谷五供。等你回来,我们再走一趟前院。”
厨房里传出脚步声,闫禀玉赶紧离开。厨房离垂花门有些距离,走不到那里就会被发现,能藏哪里去?
中式宅院讲究阴阳和谐,该景观景观,该留白留白,角院的屋前是一片干净青砖地,只摆放一口装满清水的大缸。厨房为火,主食禄,水能调和,有聚财之意,更有取水方便防走火的现实意义。
闫禀玉看着这口大水缸,灵机一动,躲到了缸后。耳听刘二姐的脚步远离,她松了口气。
在角院抬眼就能见后罩楼,闫禀玉记起昨晚站在二楼时的场景,产生新的感触。昨夜面对刘凤来,卢行歧看似言语激进,实则是为了引出取双生敕令的合理行为,以及在后罩楼方便纵观刘宅格局吧。
闫禀玉此刻得益于卢行歧当时的行为,承认他确实有先见,一举两得,也不免心机深沉。
听两姐妹对话,刘二姐会很快回来,闫禀玉便没从缸后出来。等刘二姐回厨房,她蹑手蹑脚贴窗下偷听。
厨房里。
“东西都准备好了吗?”刘二姐问。
刘一姐回:“准备好了,收在橱柜焚香净气,以备明晚用。”
刘二姐:“那爸爸交代的阴阳布呢?也净了吗?”
刘一姐:“嗯,都好了,我们到前院去,再确认一下抬寿材的八仙身份信息,不要让未婚的觊觎高价工钱而混进来。”
两姐妹往外走。
闫禀玉又躲在水缸后。
待她们走远,闫禀玉欲跟,隐昼符发热阻止。
“现在不用跟了吗?那我回留园了。”
隐昼符恢复。
闫禀玉回到留园,先到韩伯房间外,听到他在和韩婶在通视频,就没打扰,回了自己屋。
关上门,拿出钱包摆桌上,她去床上团抱起薄被,拖来凳子在窗下,站上去掀开被覆盖在窗上。
中式造景中,窗景与院景相辅相成,雕花木窗通透,院中景色夜能成影,而白天开窗,又自成框景。所以这里的房间都不设窗帘,妨碍观瞻。
覆住窗户后,房间立马变得黑暗,闫禀玉从凳子下来,发现卢行歧现身了,坐在桌边低眼沉思。她疑惑许久,见到他迫不及待地问:“你让我跟踪刘家两姐妹做什么?”
卢行歧抬眼,却说:“你去通知韩伯,让他先回龙门。伏波渡进难出易,他独自回程无碍。”
“为什么让阿伯先走?”闫禀玉问。
卢行歧告知:“今晚我们要行动。”
以这段时间相处的了解,闫禀玉知道他要做的事有危险,以他那深沉性子,问了也白问。她沉默地出了房间,跟韩伯说明情况,韩伯自知人老是拖累,爽快地答应,并让闫禀玉返程时联系他,届时他来迎接。
回到房间,闫禀玉坐到床上,缓了缓心情。其实一路经历,危险的情况已经赘述不来,她会忧心小命,但也很快接受。
“闫禀玉。”卢行歧乍然出声。
闫禀玉看过去,他神色严谨,在昏暗中望了她片刻后,开口解释让其跟踪的行为。
“五谷五供多用于起坛行斋醮科仪,以请神驱鬼,而伏波渡外绝鬼魂,我想不通刘凤来为什么要准备这些,才让你去跟踪。”
闫禀玉说:“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卢行歧颔首,沉声道:“在听到寿材与阴阳布八仙人时,我便明白了刘家的真正用意。”
寿材是棺材,闫禀玉知道的,有些家里有老人的,会提前在家中备好棺材。而八仙人,广西称八大力士,司抬棺,有些地方也会用十六人,三十二人,取双倍数,并且抬棺要已婚,不得童子。至于阴阳布,她就不懂了。
“刘凤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卢行歧说:“阴阳布有两层,内层黑色阴布代表祖先,外层红色阳布代表后嗣,此举阴阳两利,常用来包裹迁坟的尸骨。阴阳布加上八金刚寿材与五谷五供,那便是迁坟的必要准备,原来纸人巡逻不止防我们,更防风水耗子,后山的飞凤冲霄穴,才是刘凤来真正的用意。”
昨夜在伏波渡观星,卢行歧曾言飞霄气运于三日后达到鼎盛,益于凤凰地形穴势成。三日后便是明天,他着急将行动定在今夜,闫禀玉很快抓到重点,震惊道:“卢行歧,你说的找人问事,该不会找的是死尸,问的是鬼事吧?”
第32章 (增牙氏设定) 阴卦一起,任尔魂……
闫禀玉只觉两眼一发黑,怪不得他自始自终都没去找“人”问事,因为“人”埋地下,根本跑不掉!
也怪她思维过于常规,清鬼的旧识不是尸鬼,还能是什么?!
闫禀玉还有疑问,她起身快步到卢行歧跟前,叱问:“你寻的尸问的鬼,是刘凤来预备迁坟的祖先吗?”
卢行歧虽然个高,但坐着堪堪只到闫禀玉下颔,他微微仰头说:“我不知他要迁哪位先人的坟,但飞凤冲霄穴的左右砂位处祖地,阴宅同气,无论迁哪一坟都会致阴息泄漏,我便无魂可问。所以必须要早于刘家动手。”
风水学上,左右砂指翅膀,闫禀玉一个门外汉都觉得用祖地去助凤凰冲霄,是拆东墙补西墙的行为,“哪有拿祖坟做穴的?这不是扰乱先人吗?”
卢行歧知她略懂风水,便更细致地讲解:“刘宅后山的飞凤冲霄,凤尾衔水,左右砂紧密有情,仰颈朝天,石作眼,树做冠,欲振翅飞翔。我观过地气,这穴来龙在左侧水泾,岛浮平波,宛如游龙潜渊抱怀;而葬飞鸟之地,朝山最好为火,东南位火形岛屿最佳,且取寅卯二时。适才刘家仆人却道明晚事成,飞鸟之地若用夜间,海吞岛影,伏波渡无朝山可看,只能借朱雀翼宿为火。”
“七月鬼时,酷暑正当,阳中纳阴,阴中蓄阳,凤凰浴火重生,又借祖荫起势,大有掠尽阴阳飞升之意。明明可以点成福泽延绵的飞凤冲霄,却更改葬时,转变成速发速衰的正邪两意并存之穴。凤凰涅槃,而夜无明睛,点出这个局的地师也会因此遭受反噬失明眼瞎。”
速发速衰,是指葬此地先人的后代,会急速发家,急速衰落。闫禀玉十分不解,“福泽绵长不好吗?为什么要行险招?”
卢行歧道:“刘家为了能快速扭转生道式微之势,恐怕已无所顾忌。”
孤注一掷改命数,怪不得刘凤来严防死守,闫禀玉纳罕,“还真有人愿意牺牲自身去替他人点穴啊。”
“价码高低而已。”卢行歧看着她道。
闫禀玉无话可驳,自古就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她现在被迫替卢行歧“卖命”,也是因为钱。
钦州一行,脉络渐清,闫禀玉再忆起一个细节,说:“那些风水耗子其实是你故意放进来的吧,为了将局势搅得更乱,让刘凤来焦头烂额,好有时机去掘人家祖坟。”
他们之间很近,她的眼神紧放在卢行歧身上,因为神色严肃,眉目沉冷而有余威。事到如今,卢行歧全盘托出:“是,我特意拖延撞岛时间,好引他们跟随我们的船冲进伏波渡。”
闫禀玉再说:“那破除物煞呢?也是另有目的?”
卢行歧在她的目光下缓缓点头。当初在伏波渡外,他被急切冲昏定性,才妄图冲闯幻瘴,在岛上木楼才思虑清楚,既然刘家留煞,他倒要一探究竟。
“刘家容存物煞,势必有其缘由,我破煞引风水耗子直入伏波渡,都是为了日后开坟取阴息做铺垫。”
原先闫禀玉还替卢行歧不值,觉得刘家背后的举动算什么旧识,现在看来,不过是各自算计,不通情谊。
“其实……”她顿了顿,话音越轻,“你没必要瞒我的。”
卢行歧低了眼,转眸看别处,直言道:“闫禀玉,假设我摆明目的是掘墓问魂,你会答应来钦州府吗?”
她下意识嚷出来:“不会!”
“那我隐言,情有可原。”他声平淡,听着冷漠极了。
隐言跟欺骗相比,披了一层蒙太奇的皮而已,闫禀玉心绪翻涌,胸口盘桓着许多驳斥之言,但最终一口气沉下去。她转过身背对,低声叩问:“我觉得,我们之间,至少应该,要有点信任的……”
卢行歧不知该如何回,他们之间的联系建立在共寿契约上,胁迫居多,何谈信任?至少他不信。
房内陷入长久的安静。
早起时木窗留了道缝透气,现在风掼进来,撩起薄被一角。闫禀玉望着这丁点变幻的光影,出神。
蓦然间,眼前投进大片光,她惊诧回神,旋即返身扑向卢行歧!
被子掉落,阳光破窗而入,闫禀玉遽然冲到卢行歧面前,俯身挡住了倾泻的光亮。可她身形娇小,他垂放在桌沿的手还是被光灼得焦裂,冒出黑气。
卢行歧瞥了一眼灼伤,不为所动,仰起脸看向俯在他身上的闫禀玉,“我今夜所行之事,逆天道犯众怒,刘家局势不清,如有状况,我只能保你一人。所以韩伯要先走。”
闫禀玉也发现了卢行歧手背的伤,他要受痛,她仁至义尽,才不会再管他。
“你不用说这种话逗弄我,虽然我知道你能做到,不过是要我替你行走人世。不管你如何待我,我都会完成契约,因为我惜命。”
她将自己形容成棋子,卢行歧欲言又止,“闫禀玉……”
闫禀玉的腰弯得僵硬,无暇揣度他,她出声催促:“你快点遁形,我将窗户整一下,累死了!”
卢行歧哑然地点点头,遁形消失。
闫禀玉直起僵硬的腰板,拉手臂夹夹背膀放松,她走到窗下,拣起被子,踩椅上去重新挂好。推紧木窗缝隙,然后跳下椅子,坐到床上去,呼喝一声:“卢行歧出来。”
话音刚落,床前显出一团黑雾。
卢行歧没现形,而是以混沌貌面对她,“怎么了?”
“我们来盘算盘算今晚的行动。”闫禀玉脱掉鞋,叠腿到床上,支颐问道,“白天你行动受限,只能夜晚出行,那晚上外面巡逻监视的纸人呢,我们该怎么避开它们去后山?”
她虽然对隐瞒一事有异议,但很快接受现状,卢行歧道出自己打算,“施计引开,或者用驭鬼术。”
闫禀玉想了想,声音存疑,“你用驭鬼术,会被刘凤来察觉吗?”
“可能会。”
“那不行!”闫禀玉否定。
届时别坟没挖到,被刘家发现,报警将她抓走,再判个侮辱尸体罪,那真是亏大发了。
闫禀玉思索着,喊了声:“弄璋握珠!”
桌上木盒抖动,掀开一道缝,先观外边环境,两片纸身再从缝隙滑出。
“怎么天黑了?”握珠疑惑地在房里飞来飞去。
弄璋一眼就看到盖窗的布,指着道:“傻妹妹,是天光被挡住了,不是天黑。”
握珠也看到了窗上的布,对于被哥哥说她傻很是不悦,她嗔怒地哼一声,“坏哥哥。”
弄璋现在没空安抚妹妹情绪,扑腾到闫禀玉面前。卢行歧的黑雾也在,他朝他弯腰,带着一种对强者的天然敬畏。
弄璋再转向闫禀玉,恭敬请示:“姐姐唤我何事?”
闫禀玉看着弄璋,“我想问问,你和握珠都喜欢什么?”
她招手唤握珠,握珠也飞了过来。
“我喜欢听桂戏,还喜欢吃甜羹,麦芽糖,米糕。”握珠如数道。
弄璋接话:“我也喜欢听戏,特别是那出‘斩三妖’,吃食其他的就随意。”
“不是问你们作为人时的喜好,”闫禀玉捋正话题,“是问你们鬼魂有什么拒绝不了的喜爱。”
卢行歧也是鬼魂,为什么不问他,而选择问弄璋握珠?因为他会术法,又多疑多智,跟一般鬼物太过不同,答案无参考性。
弄璋和握珠已逝世百余年,知晓名字的族亲也早已去世,他们齐声答道:“孤魂野鬼,最喜香烛银纸。”
闫禀玉琢磨片刻,有打算了,道过谢,挥手让他们回木盒待着。
白日现身毕竟有损阴魂,弄璋握珠乖觉地飞身回木盒。
闫禀玉对着黑雾说:“你曾言伏波渡怨魂是战乱所致,行军打仗,朝不保夕,挨饿受冻常有,我相信敕令纸人一定也想受供奉。”
“你想用香烛银钱诱哄纸人,以破巡防?”
“嗯!”
少时阿爹常带卢行歧和同馨烧元宝施孤,孤鬼抢食,火烬倒扬,那场面堪比坊间地痞群架。敕令纸人为怨魂所附,百余年过去,早已无人祭拜,闫禀玉的想法确实可行。
卢行歧道:“那便试试。”
从黑雾中,闫禀玉微微看出卢行歧的身形轮廓,和他看向她的眼神,维持了数十秒。
“你看我干嘛?”
黑雾动荡一下,不承认,“没有。”
闫禀玉没管那么多,伸腿下床穿鞋,边说:“我记得韩伯的应急包有香烛银钱,他应该还没走,我去隔壁向他要。”
她穿好鞋,箭步向门口,却在拉门时动作慢下来,开条窄缝侧身挪出去。
门阖上,闫禀玉走了,黑暗又至。
床前黑雾飘动,从脸到脚,慢慢显出形貌,向窗户迈去。木窗已经关紧,无风拂动,挡光的布自然掉不下来。
卢行歧站到窗前,回想自己方才出神的思绪:闫禀玉却是如命格所示,聪惠坚韧,知行果敢,这也是他看中从而胁迫她签订契约的原因。
隔壁房间。
韩伯果然还没走,闫禀玉进屋,跟他小声说自己的需求。
韩伯是个敞亮人,既然应急包闫禀玉有用,就留下来给她。之后两手空空地离开。
闫禀玉没回房,抱着应急包站在廊下等。
几分钟过去,留园的垂花门前经过一队人。
打头的是刘三子,他探个头瞧里,问道:“闫小姐,有事吗?”
“没事,只是天热,我站在外面吹吹风。”闫禀玉回声,却疑心,刘三子不是巡岛去了吗?怎么这会出现在留园外。并且她站外面没多久人就出现了,她不得不怀疑,这是白天的另一波监视。
“哦,恰好路过,我记起大姐交代我的事,”刘三子说着,踏进留园,“刚我看你们随行的阿伯往码头方向去了,像是离开伏波渡的样子,那中午只剩你了,闫小姐是想在留园还是餐厅用饭?”
刘三子踩到院中的石板径上,他的站位居中,将留园一览无遗。他穿着短袖,腕中暗弩在太阳下发出沉黑的光亮,若隐若现的震慑。
也许是因为自己抱着个包,刘三子以为他们一个个想逃,以探问来掌控她的行踪。闫禀玉看破不说破,“行船的阿伯年纪大了,高血压的药又没带,就先回龙门了。中午就我一人,就不倒腾来倒腾去了,劳你告诉刘姐,麻烦她送趟午饭吧。”
刘三子点头,“那好,我这边会转告她。”
闫禀玉颔首致意,刘三子终于离开,走出垂花门时还瞥了一眼留园。
等到韩伯行船的信息后,闫禀玉松了口气,从连廊回房。刘三子走后,她还担忧过韩伯能否顺利离开,现在终于无后顾之忧了。
再一想昨晚卢行歧没有当刘凤来的面介绍闫禀玉和韩伯的身份,只是在管事刘德允对她无礼时,露了一句“我们禀玉”,她才知道这鬼远谋深算,连今天他们的处境都设想到了,真是走一步看三步。
进房关门,闫禀玉看到窗下的卢行歧,走过去小声问:“你听到声音了吗?”
卢行歧转过身面对她,“听到了。”
“白天我们的行踪也在监视之中了,明面上的暗地里的,不知道有多少眼线,你说刘凤来有没有察觉我们要掘他祖坟?”闫禀玉忧心。
卢行歧道:“以刘家改命的决心,真发现了会立即采取行动,不会只是监视。”
“有道理。”闫禀玉还是不瞎操心了,留着精力应付晚上。她将应急包摊开在桌面,取出香烛金银纸团卷好,拿到床垫底下塞好,再把枕头压上去,终于放心。
卢行歧一直目视闫禀玉的行为,她一抬眼就撞见他注视的眼神,她拍拍枕头解释:“现在不到十一点,午时刘家人还会来送饭,借机查看留园,我得将这些东西藏好,以待夜幕降临。”
“嗯。”
——
刘凤来醒来就开始忙碌科仪事宜。
冯渐微午后才回,带来两手空空的消息。
东厢书房内,冯渐微抓起书桌上的茶水豪饮。他的船从伏波渡巡到阵外,都没跟到风水耗子行踪,海上的咸风刮得他皮肤油腻喉咙干痒,只能徒劳而返。
刘凤来在前厅听刘一姐汇报准备事宜进度。
杂事刘一姐办惯了的,刘凤来放心,没多问,只是让等在厅外的刘四子进来。
刘四子跟随冯渐微出海,也才归来,“家主喊我有什么事?”
“拿着!”刘凤来甩出个东西,刘四子眼疾手快地接住,一看是后罩楼库房的钥匙。
“家主这是……”
刘凤来说:“你去后罩楼带上火器,加入三子的巡逻队伍,再跟三子传我令,凡有陌生人登岛,无论是不是风水耗子,一律生擒,如遇反抗……”
他低瞥刘四子掌中的钥匙,未说尽。
火器就是土猎枪,刘四子明白家主暗意,点头称是。
刘凤来挥手,“下去吧。”
“是!”刘四子退出前厅。
刘凤来转脚进入书房。
冯渐微坐书桌后,一壶茶被他喝个精光,还剩最后一杯,他握茶盏细细品味,初尝是奶香,花果香,最后回枣香。口感很好辨认,是百色凌云白毫。
冯渐微看见走过来的刘凤来,他举杯问:“上等的百色凌云白毫,产量极少,外边人买不到,是谁送你的,是不是百色厅牙氏那养鸡鬼的老巫婆?你们最近有来往啊?”
为什么唤牙氏家主牙天婃做老巫婆,因为冯渐微儿时曾随阿公去南宁府参加七大流派每年一次的聚会,牙氏当时也在,带着她们一门标志性的“戴冠郎”。戴冠郎是牙氏对鸡鬼的尊称,其实就是大公鸡,毛色五彩鲜亮,昂首精目,确实神气,但还是只畜牲。
冯渐微儿时顽劣,跟着阿公见到面部刺五毒虫纹身,颈戴鸡头骨链,背着一把双弦琴的牙天婃,他并不觉惧怕,相反还对跟在其身后的戴冠郎感兴趣。趁大人不备他抓鸡捉弄,这戴冠郎不似其他畜牲惊慌,反而极其淡定,双目紧紧盯着他,像是要将他牢牢记住。他不以为然,扯了几根鸡尾的彩色羽,觉得无趣就将鸡放了,但是当晚回去,心肝脏腑剧烈疼痛,冷汗涔涔,面对阿公的问话也答不清。最后阿公发现他外套里的鸡羽和一颗不知哪来的鸡头骨,便去找了牙天婃,疼痛才消失。
后来冯渐微才知道,鸡鬼好食心肝,与人对视,就可用念力下咒,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如果当时牙天婃不出面解决,他的内脏就会被鸡鬼啄食腐烂,散发恶臭疼痛而亡。也因这事,他从不跟牙氏来往,作为家主时,七大流派的应酬事宜全由老头交际。
刘凤来没回话,绕过他身侧,从书架上抱出一个黄花梨木箱。
冯渐微敞身躺太师椅里,又道:“舅舅在时,不是让你以后跟牙氏议亲吗?你不愿意,娶了一个门户外的白丁女,现在这种重要场合,没人给你撑腰了吧。”
刘凤来从黄花梨箱子里请出镇法坛的镇坛木,说:“现在不是有你吗?”
“那你可高看我了!”冯渐微嘘声,“我现在只是冯氏的一条丧家犬,你亲家冯守慈都不乐意认我这个儿子。”
刘凤来嗤笑,“还不是你为了一个女人,差点丢掉鬼门关口的踏阶石——阴阳玦,所以才将你赶出冯宅……”
“诶诶,别说了,我不爱听这个。”冯渐微忙伸手去捂就刘凤来的嘴,手动噤声。
刘凤来拍掉他的手,严肃瞪他,“我在请法器,你别在此没大没小。”
“好吧!”冯渐微悻悻离开书桌,躺沙发椅里,舒服地窝了个姿势,“表哥,要不我用冯氏门学替你卜一卦吧。”
“不用。”
“也是,你推命理也一样能卜算。”书房的沙发软和包裹,冯渐微困意袭来,嘟囔着,“反正你是睡不着了,我在你这躺一会,晚上再去留园绊住卢行歧他们,只要过了明晚就好了……”
一觉醒来,睡去两个多小时,天色已暗。
冯渐微伸懒腰爬起,靠在沙发背缓神,他眼珠子慢慢转动,看到书桌后腰杆僵直的刘凤来,眉头紧锁,沉思什么。
“刘凤来,别这么悲观。”
刘凤来眼神未抬,“你醒了。”
冯渐微搓揉脸面,打个哈欠,清醒了些,问:“留园那边什么状况?”
刘凤来说:“早上走了一个随从,午饭送去后,人没再出门,二十分钟前三子回报,房中灯亮,一人一鬼对坐。”
冯渐微:“这不挺好,宅内,伏波渡,都暂且安好,你老烦什么神?”
刘凤来终于抬眼,望向他,“从前刘家只是人丁开枝稀疏,而从父辈开始,便是短寿,你母亲26岁去世,我父亲32岁逝世。我活到几时都无所谓了,但是喜宝,她的命格显示……”
提及刘得喜,刘凤来哽塞声,“我自知我从小天资欠缺,但父亲对外宣扬我勤能补拙的才能,也是想撑起刘家脸面。但我清楚,我已经十分努力,这就是我的极限了,我无法光耀刘家门庭。我确也推算过刘家命理,式微之势无力回天,有时恨自己无能,但有时,又希冀自己无能,推算是错,就好了。”
刘凤来的剖白,让冯渐微无法再嬉皮笑脸,他沉了口气,起身向外,将空间留给刘凤来。
天际最后一抹白消失,黑夜真正降临。
刘三子到东厢房再报:“留园点灯,一人一鬼对坐。”
刘凤来听过,下达命令:“有敕令纸人监宅,你点好火器,带上十人巡岛,生人和船只一律禁止接近。”
“是!”刘三子得令,出外点人巡视。
冯渐微在一旁听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是……就是……留园的表现太平淡了。
卢行歧一进入刘宅当晚便去了后山,甚至不惜利用闫禀玉替自己争得脱身机会,他不是闲坐观局的性子。
“我们最好去留园看看。”冯渐微说。
刘凤来问:“你察觉到什么了?”
冯渐微率先迈步出厅,“信我就去留园,他们恐怕已经脱身。”
两人疾跑向留园,半路惊动了巡逻返回的刘四子和活珠子,他们也跟着跑。
到了留园,从垂花门便能窥到闫禀玉卧房的窗,窗上剪影的确是两人影对坐。
那剪影规整圆滑,刘凤来先认出自己手笔,沉声:“那是龙凤敕令!”
刘三子只知留园还剩一人一鬼,先入为主地将剪影定义为闫禀玉和卢行歧。
冯渐微已经进入留园院中,他蹲到墙角,手指在地上捻了点灰烬,放鼻尖嗅闻。有檀香气,是熟悉的金银纸燃烧过的味儿。
活珠子跟在他身后,询问:“家主,三火他们走了吗?”
刘凤来急步上前,也看到了墙角烛根和纸灰,他登时震怒:“你们竟敢私受香火,我看是忘本了!他们人呢?到底去哪了?!”
受驱役百年,即便没有训斥的法鞭加身,敕令纸人仍旧惶恐,纷纷从屋顶围墙跳下,嘤嘤地哭求谢罪,俯首跪满一地。
刘一姐在东厢寻人不到,跑到留园,撞见满地散发红光的跪式敕令纸人,嘤嘤声不绝,听着凄惨懊悔。
刘四子朝她使个谨慎的眼神。
“家主。”刘一姐犹豫地喊。
“怎么?”刘凤来侧脸,昏暗光线中,仍见面色铁青。
刘一姐更是小心翼翼,“旧坟中的旧物,也要打点出来葬入新坟,这边还需要阴阳布,我需要开库房。”
刘凤来语调冰冷:“我的钥匙给了三子,你去问管事要。”
刘一姐得令就快步走了,生怕受怒火牵连。
但她的一句话,却勾起了冯渐微深思。
八大流派自古就有殉葬的传统,不过是以逝者随身物品殉葬,且不轻易挪葬,因为以求逝者安息。而旧物有阴息,阴息残存原主记忆,不如魂魄完整,也难被攫取。
但是阴卦一起,任尔魂魄残息,皆掠入卦阵,逃脱不过。
想到此,冯渐微惊跳而起,“不好!”
第33章 阴阳请正,百鬼呼应,这是在驭百……
“真的要挖墓吗?”
闫禀玉抓住卢行歧不知从哪弄来的铁锹,站在刘家的祖地上,望着森凉月光下的数十座坟茔,平缓着因奔跑而急促的呼吸。
她第一回干这种事,怕亵渎先人,也担忧惹上官司麻烦,踌躇不定。
刘家祖地新旧埋了三十余坟,卢行歧游走之中,寻找清末时期刘家先祖刘争先的坟茔。家族祖地一般为携子抱孙式葬法,先祖对明堂,子孙居脚下,但刘家并不如此,坟茔规划极其混乱。
卢行歧猜测,也许是刘家先祖窃取天机过犹,而无敢再用风水局消耗后代福禄。蛰伏百年,等候时机,怪不得刘凤来敢用夜葬飞凤这种虎狼之穴。
因为修行之人不重身后名,所以八大流派内几乎不立碑不题铭,卢行歧只能从年代丧葬规格上判断,哪一座是清末时期的墓。
他忙碌奔波,争抢时间,没有回答闫禀玉。等候时,她持锹回头,望向刘宅位置。
夜幕降临后,敕令纸人果然再次巡宅。
在刘三子巡逻走后,闫禀玉按照计划拿出香烛金银纸,在留园墙角点燃供奉。
火焰烛香冉冉,敕令大军的巡逻速度慢了下来,但犹豫中顾忌更甚,没有为此停留的迹象。
应急包里香烛金银纸不多,起先闫禀玉没敢烧多,不知道要多久才能诱敕令纸人动摇,想着节省点用。
卢行歧却说:“全部烧掉。”
“烧完就没了。”
“重金更有成效。”
也有道理,闫禀玉便一通全点燃。火烟旺盛,映着敕令纸人的眼瞳,灼灼发光,墨点的眼睛里居然透露出欲望来。
还未来得及担忧火烟会否引来刘家巡逻人员,一只敕令纸人当先跳下,一动而全出,纸人纷纷扬扬扑向香火,争抢夺食,火烬飞扬!
围墙终于露出一角空缺。
卢行歧见势跳身手攀高,借力掠上墙头。他未使用鬼力,谨慎被刘凤来察觉。
刘家高门大户,围墙也修得极高,闫禀玉眼见卢行歧轻松掠高,而她跳起来都够不到墙头。她哑然指指自己,口语:“我怎么上……”
话音未落,卢行歧一个倒挂金勾,垂身下来,一张白瓷俊脸天降到面前,闫禀玉惊愣失声。
卢行歧此时脚背倒勾墙壁,身子垂下来后,双手捞住闫禀玉双臂,说:“稳住气息,攀附住我脖子。”
几乎没有犹豫,闫禀玉抱附住卢行歧脖颈,他赫然发力带她翻上墙头!待她在墙上站稳,他丢手跳出去。
“快,跳下来。”卢行歧已经落地,在底下张开手。
围墙太高,闫禀玉犹豫了几秒,不过很快决定,她蹲膝身体外纵,闭着眼跳了下去!
预想中的磕绊未至,她稳稳扑进一个怀抱里,然后被卢行歧放开,被他反手握住手腕,带着她狂奔起来。
他们向刘宅侧门跑去,因为从侧门方向进后山,是平坦捷径。
从留园逃出,到现在站在后山祖地,只用了十分钟不到。
“闫禀玉过来!”
卢行歧声急,因为时间紧急,多了些呼来喝去的语气。
他也手持铁锹,站在数十坟茔中央,闫禀玉努努嘴,向他走过去,心里嘀咕:真当自己是清朝大老爷了,对她吆五喝六的。
闫禀玉走近,卢行歧抬脚尖在泥土地上圈出块范围,说:“从这里下铲,能直达墓室。”
闫禀玉了然,这就是他找出的“盗洞”位置了。真是前人照着风水术埋,后人照着风水书挖。
这坟十分简单,就一个封土堆和几层拜台,无牌坊无碑铭,实在看不出年代。闫禀玉问:“你确定是这个坟吗?”
卢行歧道:“拜台多层彰示位高。”
闫禀玉隐约记得,老头叨咕过关于拜台的话,确实有如此说法。她搓搓掌心,提一口气势,“那就开挖吧!”
两把铁锹同时插进“盗点”。
“欻——唰——”
“欻——唰——”
是铁锹铲进泥土,连带掀出沙石的刮擦声。
后山月色清,树静止,虫鸣鸟叫也消失了,四周物貌黯然,望着浮想联翩。
月高风黑,后山荒岭,一人踩在坟茔堆里,挥高铁锹;而另一边,一把铁锹凭空高举,自如挥动。
如若有人见到这诡异场景,肯定会被吓得慌不择路。
铲土的间隙,闫禀玉不由声明:“我可以挖坟,但绝不进墓室,不碰棺材尸骨。”
卢行歧不吭声,没发表意见。
之所以这样声明,闫禀玉认真考量过的。就算被刘家发现逮到,到警方那边也不算侮辱尸体,不进墓室也没有谋财,能把自己摘干净些。如果沾了阴债,那就全由卢行歧承担,反正他已经够“阴”了,不在乎多背点。
土掘半米深坑,宽能容一人,还未挖到墓室。闫禀玉想到一个错漏,问:“人死后魂归地府,人间还能有遗留给你问魂吗?”
卢行歧一铲掀出坑里泥土石块,空隙回道:“我要寻的是阴息,八大流派自古就有随身物品殉葬的传统,阴息附着在先人随身用品上,也容纳了原主记忆。”
“还有你说错一点,人死后只是一部分魂魄归于阴司轮回,一部分留存人世,归家、守尸。”他补充道。
归家、守尸的说法一发散,那七日回魂的理论就立得住了,还有后代祭拜先人的习俗也有存在依据,毕竟前人魂魄还有一部分留存人间尸身,能听得到家人的思念。
挖久了,手臂颤抖,闫禀玉再一铲下去,歪了,铁锹底下迸发出泉击溪石的清泠声。她暗叫不好!盗洞都是精准打的,就怕位置不对,给墓室给干塌了。
闫禀玉没敢松手,抬头歉意地看向拧眉思索的卢行歧。
紧接着轰隆一声,脚下震动,闫禀玉大惊失色,“怎么……!”
一句话没嚷出来,就被卢行歧扑到坑外去,后脑勺撞封土堆上,痛得她头晕目眩,意识模糊,不知身处何地。
待缓过来,闫禀玉看到卢行歧蹲身在坑沿,手往下探摸着什么。她起身晃了两步,慢慢走过去,“怎么回事?”
闫禀玉视线更快,看到被薄土覆盖的墓室拱形券顶,缺了个四五十厘米宽的口子,里头黑漆漆的,望不见一丝,隐隐约约传出些霉腐潮味。
而卢行歧在墓口上方,掌中抓着一块青砖。
刚刚那一铲,果真把墓顶掀破了,闫禀玉从外露砖块中央的凹缝和突起,判断这是清代的公母砖。公母砖的凹凸处可严丝合缝嵌紧,用于地下墓室能承受压力不塌,并且随着年月增长而越嵌越紧。这些知识也是老头讲的,当时她没细听,因为这公母砖的象形称谓,着实有些生物尴尬。
不过卢行歧没推算错,这坟果然是清代的。
卢行歧还在琢磨那块青砖,闫禀玉问他,“你不下墓吗?”
卢行歧将砖块扔开,拍拍手说:“自是要下的,不过这墓有些蹊跷。”
闫禀玉问:“哪里蹊跷?”
“原先我定的挖点在券顶东南角,东南角下是封门石,封门石是条石①,十分坚固,从东南角这里挖开,封门石可承受大半塌力。但你准头一歪,凑巧戳开了封门石的位置,但奇怪的是,本该竖立封门石的地方却只有青砖封堵,并且未浇筑石灰密封,墓门的青砖像是后来才填补上的。”
密不密封,几时填补,闫禀玉听不出重点,她只关心这次行动能不能成,“那阴息还在吗?”
卢行歧说:“封土尚在,阴息尚存。”
闫禀玉催促:“那就好,那赶快……”
“砰”一声!有什么射进面前坑沿的土地,渐起泥土飞扬。
闫禀玉的话被打断,愣了两秒后,仓促后退。因挖坑翻出的土松软,她踩踏时不慎摔倒,下一刻,脚尖前方又被射击!
她看到了,那是子弹!与她的身体差之毫厘而已!
闫禀玉惊得说不出话,仓惶撑手后退身体。
而山顶处,有一堆人马正迅速掠奔下来,直冲刘家祖地。
子弹又嗖嗖连发!
闫禀玉惊慌失措,根本无暇顾及是谁在打枪,只想躲过身周接二连三的子弹射击。子弹从脚下,手边,脸颊边穿过,打得尘土簌簌,这是要取她的性命啊!
躲避间,闫禀玉听到逼近的凌厉破空声,转脸寻声,子弹已在视线之中,一两秒的射程距离,她绝望地抖下泪水。
在子弹即将射向闫禀玉眉心时,一阵雾黑的强风扫过,生生扭转了子弹准头,削过她被风吹起的发尾,射进后面的封土堆!
卢行歧忽然现身在黑雾阴风中,手伸向闫禀玉脸侧,用手心接住了那缕被子弹削下的发。他握紧柔韧的发丝,嘱咐她,“在阴障中别出来,枪弹伤不得你。”
随后,他掠飞出去,闫禀玉泪眼模糊地追视他的身影,发现不远处刘家的人马追过来了,当头的三子四子胸前各挂了只猎枪,还在一刻不歇地发射子弹。
刘凤来在他们身后,眼光如淬毒了般盯着凌空飞身的卢行歧。
子弹连发,穿透卢行歧阴身,向闫禀玉射去,又被阴障外的强风卷走,打在墓室券顶上,发出哐叮脆声。
原来是他们持枪射击,法律昭昭,还以为窝在岛上就天高皇帝远,肆无忌惮了吗?还有没有天理了!闫禀玉在阴障的保护下惊怒交加。
冯渐微和活珠子迟了片刻到达祖地,两人见到蜂窝似的封土堆,和开顶的墓室,就什么都明白了。
卢氏一门覆灭,卢行歧破世当真是为此而来!
卢行歧果然狂妄,八大流派都知梧州府卢氏从不诳语,所以一开始他就跟刘凤来说,他是来寻人的。是实话,不过寻的是死人。
也不怪他们疏漏,谁能想到卢行歧会剑走偏峰掘坟拘阴息。
枪声持续,拉回冯渐微思绪,他到刘凤来面前劝说:“快让他们停止射击,你疯了吗?你要杀人吗?”
刘凤来盯着静观其变的卢行歧,冷言:“杀人又如何,我自有办法处理。”
卢行歧阴身虚体,枪支弹药于他而言就跟风雨飘摇过,无一丝损害。但闫禀玉就不同了,虽然有阴障护体,但长期被阴气包裹,阳气受损,免不得要生场阴病。闫禀玉今天的处境,本就有冯渐微的手笔,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害。
既然刘凤来已经无惧人世法条,冯渐微苦口再劝:“你刘家被天道降下惩罚,你寄希望于改生道,却要因此杀害天道庇佑下的生民,你觉得天道能容你冀望吗?”
家主的着急,活珠子看在眼里,惊讶他为了闫禀玉话竟如此重。
在留园时,冯渐微说卢行歧的目的是掘墓摄阴息而起阴卦,探清家族覆灭原因,这也是他为什么破世的起由。到祖地时,刘凤来就特意查视,祖父墓冢只是破了外层封门石,只要不动棺椁,飞凤冲霄穴就没破。他被冯渐微说动,终于挥手制止。
刘三子刘四子得令,压下枪口,并退到刘凤来左右两侧。
局势缓和,阴障便渐渐消散,闫禀玉重新站了起来,看着没有受伤。
许是卢行歧也清楚,阴力损伤阳气的后果,所以收回了阴气。冯渐微松了口气,万分不想见到的场面发生了,但至少现在还有转圜,两边未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心脏怦跳,手脚还因惊吓而发软,闫禀玉的脚步特意踏重,隐瞒下自己真正的怯懦。她向卢行歧走去,倔强地瞪视一众对她下手的人,尽管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却再看不出一丝慌张害怕。
她的靠近,让卢行歧稍稍偏了视线,低声唤:“闫禀玉……”
闫禀玉冲他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卢行歧的目光多了些复杂,落身下来站到她身前,挡住对面刘家虎视眈眈的视线,和不知几时再抬起的枪口。
卢行歧不动声色的行为,让刘凤来多注意了闫禀玉两眼,有些疑惑两人的关系。不过见局势已缓,他没多揣度,想见机谈判,“卢行歧,卢氏行事从来光明磊落,你今天是要败坏门声,非要开我先祖的坟吗?”
先礼后兵留一线,若有成效,也能避免一场恶战,留存实力应付不知藏身何处的风水耗子。
卢行歧眼神转过去,眉尾轻蔑一挑,用明知故问的语气道:“刘凤来,速发速衰的飞凤冲霄,你明知后果,当真要葬?”
从前七大流派聚会,常有长者提及,八桂大地八门绝学,卢氏能通六门,是真正的大家门学,现在听来不假。南宁府黄家堪舆术独先,万万金酬劳都不足点一穴,而他只消一眼,便能看出黄登池用数十年养穴的真正用意。
刘凤来的忌惮提高一分,卢氏数百年大家,理应通晓情理,他转变态度,情真意切起来,“门君有所不知,我膝下只有一女,名唤刘得喜,她自小体弱多病,出生起就常年居上海看病。我给她推过命格,寿不过十八,是我刘家欲望无边而遭天道惩罚,罪不及她,而我失去陪伴她的机会,为的就是改写刘家生道,替她求得一个生机。”
岛上突起夜风,呜呼呼啸,吹起封土堆上新翻的土。漫天沙尘,风声如夜哭罗刹,悲泣魂殇。
提及可爱天真却病弱的小主人,在场的刘家部下无不动容,更用愤怒的目光分剐着阻碍改生道的卢行歧和闫禀玉。
“倘若门君怜我为人父母之心,还请另择方法探查往年之事,待迁葬事宜得成,我定会全力襄助门君。如若门君一意孤行,那我钦州府刘家将倾满门之力守卫祖地,以求先人安。”刘凤来说到最后,声量拔高,语气不容置喙,既表明了自己的退让底线,又坚决了刘家的立场。
所谓言语攻守,纤毫不让,却又表现出情深切切的慈父形象,闫禀玉耳听眼看,只觉得可笑。既然重视唯一的女儿,也知体弱多病,却能将她扔到千里之外,不闻不问,而是致力于改虚无缥缈的命,真是搞笑!
闫禀玉从小也是被丢着长大,她不知那女孩跟其父亲感情如何,只是同仇敌忾起彼此的处境,她在卢行歧身后忿忿出声:“你字里行间尽说你疼惜女儿,但你有做过什么实际行动?道来道去的慈爱疼惜,却满口只提改命一事,这改命到底是为刘得喜,还是为你自己私欲?”
闫禀玉的质问惊雷一般响彻在后山,甚至压过妖鬼似的风声,将刘家部下的怜惜愤慨给炸了个干净。
刘凤来被当面质疑,诧异过后怒火剧燃,“你年纪轻轻,做过父母吗?能同我心情吗?你又怎知我什么都没做?凭你臆断,胡乱揣测,来抨击我为人父母的无力痛苦,你旁观的立场又算得上什么?改命已是迫不得已的最后希冀,我离她千里,苦熬思念,难道我愿意吗?我为改刘家生道,疲于奔波,舍弃掉亲缘,是作为刘家家主该尽的义务,但之外的刘凤来,最终的虔诚也仅仅是想替得喜求生!”
一番剖白,让刘家等人了解到平日不苟言笑的家主的苦衷,皆再次悲恸慨叹。
刘凤来的背负,没有人比冯渐微更清楚,他也不禁眼眶发热。
闫禀玉从卢行歧身后踏步而出,两手撰成拳,脊背绷得像块柱石,似乎在隐忍什么。
卢行歧疑惑地目送闫禀玉向前,她对性命攸关平静,却为一陌生孩子,忿忿不平。她孤勇面对刘凤来的背影,像是她本来就曾站在过这里。
刘凤来煽情的话对闫禀玉不起作用,父母之爱自我,他们从不会去想,一个孩子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反正都被枪杀了,刘凤来是不打算放过他们,何必为两全伏低做小,她就要将心底的郁闷全发泄出来!
“我不懂做父母,但我做过女儿,如果真的寿数不多,我只希望在我最后的日子里,父母可以陪伴在身边,而不是用什么假大空的理由,说是为我好,却无视我疼痛的身体,疼痛的感受。你说刘得喜自小病弱,或许打针吃药她已经习以为常,但是生病真的好痛,发烧,难受,什么胃口都没有,比起是祈祷,是药,一碗热粥,我更希望是父母握住我的手,陪伴着我,安抚我的痛苦。”
闫禀玉一鼓作气地喊出来,在卢行歧的视角,看到她侧脸,眼角泛红,眼尾烫出了泪光。
刘凤来哑然,他从未站在这个角度去想刘得喜。只因这个孩子实在太乖巧,因为生病连活泼的天性都被抹杀,只能终日被锁在病房里,吃的药比吃的饭都多,再疼再难受也只是默默掉泪,不让父母多担心。
海风磋磨,早把目光吹凉,既然刘凤来说她无端揣测,那闫禀玉就揣测到底:“你信虚渺天道,依我看,不过是用信仰来逃避责任,你努力过了,天道都不应,你就无愧这个女儿了。以你的年纪,待她数年后病入膏肓逝世,你完全可以再生育其他的孩子,你可以有无数的孩子,但她呢?你知道你是她的唯一吗?”
也不知道是否被戳中内心黑暗,刘凤来的胸膛急促起伏,看闫禀玉的眼神发生变化,带着浓郁的恨意。
刘三子突然持枪向岛岸射出一枪,急喊:“四子!”
刘四子立即会意,带上三人向岛岸红树林狂奔,同时射击不停。
有船靠岸,数人登岛,除了风水耗子还能有谁?刘三子看向刘凤来,恳切催促:“家主,风水耗子已经登岛,刘家与妨碍改生道之人势不两立,别再犹豫了!”
飞凤冲霄提前一天葬也有成效,风水耗子见螳螂捕蝉,想黄雀在后捡漏。刘凤来调整心情,如若他不得时,任何人都别想踩着他得利!
“卢行歧!”刘凤来朝对面喊道,“八大流派自古便是盟友,你今夜当真要开我祖坟吗?”
刘三子移枪口瞄准闫禀玉。
卢行歧身周阴风瞬起,阴力运转,竟将呼啸的海风搅弄得更肆虐。
风沙肆漫,刘三子视线受阻,让身后随从也都抬枪瞄准,严阵以待。
“刘凤来,成王败寇,废话少讲!”卢行歧的声音在风啸中铿锵有力。
刘凤来讥诮一哼:“百年时移势易,什么盟友,皆当狗屁!”
师出有名,他举臂高呼:“逝者为大,卢行歧罔顾天道法则,开我祖墓,扰我先祖,我刘家今日若不反抗,便要被人戳点脊梁,百般唾弃。天神地鬼作证,我刘家不顾旧恩,是万不得已,来日业力加身,我断不会认!”
语毕,刘凤来祭出镇坛木,抽出法鞭,手握雷霆蛇杖,鞭梢狠狠一甩,削空破土。
这两样宝器能镇法坛,亦可加持法阵,冯渐微意识到刘凤来要施阵法。
“刘凤来,你想做什么?”
刘凤来没有搭理他,左手持镇坛木,右手再一甩法鞭,口中呼念:“太上有命,搜捕邪精,阴阳请正,内外澄清,百鬼敕令,呼应!”
几乎是瞬间,空中充斥满“嘤嘤嘤”的笑声,诡异地回荡在每个人耳中。
众人仰头寻找,只见刘宅方向,乌泱泱的敕令纸人飞出,携带一片嗜血红光,朝后山蜂拥而来!
阴阳请正,百鬼呼应,这是在驭百鬼设太极阵!敕令纸人单出,主防御,但配合太极阴阳阵势,可杀人夺魂于无形,法力霸道至极。冯渐微终于明白刘凤来的决心,他不惜动用刘家底蕴绝学,势要阻止卢行歧。
法阵一起,无法中断,冯渐微焦急也无用,他随刘家部下退出阵势范围。而卢行歧那边,阴障再起,将闫禀玉紧紧护住,身影模糊不清。
刘凤来手握镇坛木划阴阳,敕令纸人飞至,振翅占满整片天空,簇拥着刘凤来,将他和未成的太极图掩得严严实实。
“闫禀玉,刘凤来重视风水局,不敢拿祖墓冒险,你进墓室藏身。”卢行歧对着阴障道。
“那你呢?”闫禀玉被雾黑的阴气包围,视线不清,但也看得到漫天的敕令纸人。纸身发出浓暗赤光,跟以往不同,给她的感觉更加邪异,更难对付。
卢行歧看了眼敕令纸人守卫的太极阵,说:“刘凤来驭百鬼设太极阴阳法阵,想困住我们,此阵法力霸道诡谲,但需阴阳两力牵制才能调动。不成阴阳便不成阵,所以你务必藏好。”
人为阳,鬼为阴,这是说只要她不被擒,阵就不成是吗?这是闫禀玉理解到的他话中要意,她脚步调转,“我知道了,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此时已经顾不上不进墓室的坚持了,她往墓里跑,迅速撤离出对阵局势。心底没有恐惧,她只有一个念头:别给卢行歧拖累。
刘家部下这边,突有一人脱离而出,脚下急行,冲向刘家祖地。
适才活珠子口袋动了下,他伸手一摸,察觉混了鸡血的朱砂粉不见了。再看在祖地坟茔中掠行的刘三子,抬腕发动暗弩,子弹都无法穿透的阴障,箭矢却轻而易举刺进去!
活珠子明白是刘三子偷了自己的朱砂粉,抹在箭矢上,为了破保护闫禀玉的阴障,阻止她进入墓室。
太极图划成,敕令纸人纷纷落阵,一半白身,一半红身,形成阴阳两据。
刘凤来手持镇坛木,插进太极分割线中央,松手后,镇坛木放出一道金光,沿着线条边缘,点亮整个太极图。
阵立成了。
刘凤来退出身来,太极金光照亮他的背影,整个人显得光明圣洁。
冯渐微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地问:“刘凤来,你当真要做这么绝吗?”
敕令纸人以自身魂息立阵,生死交付,相当于与施法阵者签订了契约,阵中所拘阴阳(阳气,阴息),要作为供养呈给纸人。所以太极阴阳法阵一旦启动,不死不灭不破,只有在对付极为厉害的诡物时,刘家才会施此以命换命的阵法,数百年来的使用次数不足五。如此谨慎,是换命有违法理,更怕敕令纸人餍食人魂而痴狂失控,届时破伏波渡而出,会致龙门七十二泾甚至整个钦州府陷入恐慌动荡中。
用起阴卦绝敕令魂,或许能与阵势抗衡,但卢行歧到刘家是为阴息,他蛰伏百余年,断不敢轻易用起阴卦破阵,这样墓里的阴息也被损坏殆尽。刘凤来是料准了这点,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以绝后患。
刘凤来站在太极阵后,挥动法鞭,剩余的敕令纸人群起而上,将卢行歧团团围住。
“冯渐微,你也知他来势汹汹,术法远在我们之上,唯有太极阴阳阵能搏一把胜负。”
活珠子过来,将刘三子的事告诉冯渐微。他望向阴障,闫禀玉困于刘三子的箭矢,只能朝后退,离墓室越来越远。
因为刘三子的疏忽,让卢行歧和闫禀玉借双生敕令作障眼法脱身,腕上有把暗驽,平时作驱赶海蛇之用,现在被他拿来发射抹了朱砂的箭矢刺破阴障,将闫禀玉赶到太极阵外。
敕令纸人群袭,纸口生出啮齿,拥在卢行歧身上啃咬,吸食他的阴气,敕令红光如血垂滴。他驱动阴力,将纸人震飞,再回身探爪,想徒手将射向闫禀玉的箭头捉住。
不想一股浩然之气猛地束缚住卢行歧,镇坛木金光勃发,焦灼着他的阴身。他阴力被缚,刘凤来的法鞭趁机一卷,将他抽带进太极阵里!
阴力催动,红身纸人腾飞而起。
几乎是同时,闫禀玉也被刘三子那一箭送进太极阵。
阳力催动,白身纸人飞跃出阵。
阴阳两力已经催动,刀架颈侧,冯渐微也如砧板鱼肉,他自暴自弃地两眼一闭。
闫禀玉跌进阵,忙爬起来,记着一定不能让阵成,她不顾被箭刺伤的手脚,想冲闯出去。
但阵外敕令纸人包围,密如砖墙,一缝不露。纸口啮齿张咬,只待猎物撞上来,好大快朵颐。
闫禀玉怔在原地,双肩懊丧地垮下,向另一半阴极的卢行歧说:“卢行歧,对不起。”
是她没用,没识破刘三子真正的驱赶意图,让他几箭给吓进阵里,导致他们被困。
卢行歧的目光清点着她身上或流血或淤肿的伤,眼中流露出一丝莫名的情感,他轻声道:“无妨。”
第34章 卢氏数走阴司,通阳世之责,承黄……
他们所处是一幅太极阴阳图,图形线条金光焕发,中央以一焦暗的长条木块为界,木块上阴刻天师五雷令,木身光波浮动。
卢行歧身在暗面阴极,闫禀玉身在明面阳极。
太极图外,敕令纸人四面包围,如墙竖起,密不透风,望不到之外的情形,连声音也一丝未闻。空间就像被一分为二,如天堂地狱,遥不可及。
闫禀玉在阳极走动,只要稍微靠近太极线条,金光便异闪,那光亮似乎有阻力,照在她身上使皮肤产生紧绷的束缚感,挤压皮肉血管,心脏也因此跳动艰难。她忙退回原位,心惊道:“这个法阵好诡异!”
卢行歧从进阵后就一直未动,他以目光掠遍太极阵,平日胜券在握的张扬早已沉敛。闫禀玉在他神色中看到熟悉的算计,以及少见的忧虑。
阴极的金光更甚,她体会过,他应该更难受才是。
对于术数法阵,闫禀玉束手无策,干脆就坐地上,简单处理一下伤口。脸颊手臂腿侧都有疼痛感,没镜子瞧不见脸上的伤,就暂且不管,手脚的豁口沾了泥沙,她一点点小心地拨干净。
“闫禀玉。”
卢行歧忽然发声,闫禀玉抬脸看他时,手指甲不小心刮过凝痂,再次冒出血,痛得她皱眉。顾不上疼,她快问:“你找到对策了?我们要怎么出去?”
话一出口,她愕然两秒,惊觉自己将退路押在了他身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信任,她其实排斥这种潜意识的反应。
卢行歧不答,却反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法阵吗?”
“太极阴阳阵。”闫禀玉回道。他明明说过,为什么又问?
“敕令纸人附魂,魂息阴;镇坛木为雷击木所制,携雷火之力,至阳。此为太极阴阳阵的立阵根本。”卢行歧一步步靠近闫禀玉,也靠近了太极中线,“我为鬼身,你为人身,阴阳生息两力,可催启太极阴阳阵。”
卢行歧越接近,金光几乎照透他阴身,仿佛下一秒就要烟消云散。闫禀玉望着他自毁的行为,不由替他捏了把冷汗。
“日升月落,水向东去,生死盛衰,天地万法皆处在平衡之中,太极阴阳阵便是以此制衡之道为阵势,拘困住我们。”
随着卢行歧的走动,敕令纸人墙开始躁动,血光冲天,蓄势待发。阵中镇坛木更是光波强盛,太极金光慑人。他在用行动向闫禀玉解释,阴阳一旦失衡,法阵势力随时可能吞噬他们,这便是阴阳制衡之道。
想出阵肯定要行动,可一行动就会被敕令纸人袭击,阵势也更加迫人。闫禀玉照着自己的理解说:“你的意思是,出阵便是死路?”
卢行歧点头,阴身更透明几分。
闫禀玉着急地起身,向他两步,“可是不出阵,我们要怎么脱身?”
她向痛苦靠近,卢行歧无动于衷,带着循循善诱的口吻道:“打破平衡的后果并不一定是被阵势吞噬,也有可能是破局,向死而生。”
闫禀玉被他引导着思考,“打破平衡,也有可能破出太极阴阳阵?”
卢行歧还是点头,为她聪敏的思绪,而投去注视。
卢行歧此时离太极中轴线差之毫厘,阴身只剩个通透的虚影,而敕令纸人虽蠢蠢欲动,但仍在坚守,太极阵也没有更恶质的变化。或许打破平衡的重要因素不在他。
闫禀玉思索着,在他殷切鼓励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出口:“你需要我怎么做?”
让闫禀玉了解到阵势内核,才能认同卢行歧接下来的做法,他顺势说:“乾坤阴阳,本就是乾、阳在主位,牵制着坤、阴。阴动,平衡难失,仍在困局;阳动,才失平衡,阵势波及,我们可因此获得撼动太极阴阳阵的一线时机。所以需要你先出阵。”
只要有这一线时机,便能让卢行歧短暂恢复阴力,一举破阵。只是成与不成的后果,都需要闫禀玉一力承担。他道其一而瞒其二,是因他对破阵有大半胜算,至于失败,他从未设想过。
向死而生,以及阵外张合啮齿的敕令纸人,闫禀玉不用想,肯定有危险。但不破阵就没有生机,会被困死,天光一亮,卢行歧更是湮灭无迹。其实此时处境,被阵困死,和吃枪子死,两同而已。
闫禀玉决定配合,她问详细计划,“那我该几时闯出阵?”
她离太极阵中线也近,面容被金光照得苍白瑰丽,有种病弱的美,惹人怜惜。卢行歧一时无言,转开目光,沉沉地深吸一口气。
可是鬼哪有生息?闫禀玉的决意,让他想起在留园时,她说,他们之间应该要有一些信任。其实隐瞒,也有他对人性善恶的最后一丝保留和审判,家族不知覆灭于何人之手,他何敢再谈信任。
卢行歧背对闫禀玉,说:“镇坛木浩然之气强悍,押阵困邪,我无法施展阴力。等会我去拨出镇坛木,乾阳既动,太极阴阳阵失去制衡,届时你能轻易冲闯出阵。待我阴力恢复,破掉阵势,那些敕令纸人便不成威胁。”
“好,我明白了。”只要卢行歧够快,敕令纸人就不足为惧,闫禀玉离开太极中轴线,向纸人墙迈步,她极力接近外围,直到呼吸开始艰难,身体的紧束压迫感实在难忍。她停住回头,关注卢行歧的举动,等候机会。
“那你呢?能扛得住镇坛木的损伤吗?”闫禀玉身后是一副副堪比食人鱼的利齿,血光糜腥,她在之下,渺小得可怜。
卢行歧张了张口,无声点头。
那便好,说了那么久话,周围鸦雀无声,闫禀玉又问:“我们在这讨论对策,会不会被刘家发现?”
卢行歧缓声道:“不会,阵势划阴阳,我们与他们已经不在同一空间。”
紧张还是有的,闫禀玉想快点结束悬而未决的感受,她说:“那你快……”
太极阵之上的夜空,忽而盘旋过两只飞鸟。
闫禀玉顿声,好奇张望,只见飞鸟掠过纸人墙,刚一触碰上,就被敕令纸人团团围攻。仅一两秒,飞鸟被吸食得只剩白骨,跌落阵外。
闫禀玉心中震撼,霍然看向卢行歧,眼神惊慌,惶惑,揣度,几经波折。
卢行歧并未接收她的情绪,而是转过身,不知是逃避还是急切破阵。他两步到镇坛木跟前,单膝蹲下,双手决然地握向镇坛木。
那一瞬间,太极阴阳阵迸发出闪耀夺目的金光,如剑锋般穿透过他阴身,他的身影也似乎消融于光线中,只剩发尾一枚金钱还在飘动。
只听得一声竭尽全力地痛苦至极的呐喊:“啊——!!”
再之后,了无痕迹。
闫禀玉最终低下眼睫,不再问怎么破阵势,需要多久。她专注在纸人墙上,随着那一声呐喊过后,金光强盛刺目,敕令纸人发出嘤嘤嘤的哭笑声,口齿更是锋利数倍。
纸人墙不再稳固,开始摇晃动荡,紧接着宛如裂帛,四分五裂开去。
太极阴阳阵阵势被撼动,敕令纸人墙出现裂缝,冯渐微终于能一窥阵中情形。他从缝隙中见到被金光模糊掉面容的闫禀玉,但她身形依旧清晰,面对阵外敕令纸人,身影笔直坚定。
而卢行歧不知所踪。
既然阵势撼动,那就证明阴阳失衡,除非镇坛木无法再押阵,不然不会出现此象。无法观内在,也许是受金光影响,冯渐微用朱砂抹眼,再定睛一看,终于在太极中线位置发现卢行歧。他屈膝在地,双手紧握什么,身形同样坚定决绝。
透过金光,冯渐微再仔细看。
卢行歧居然在拔镇坛木!这怎么可能!其他敕令或者小法器,他可杀可损,可鬼怎么敢触碰具有雷霆真神之力的镇坛木!冯渐微惊讶万分,但接下来的发现更是推翻他的认知,惊愕到无法思考。
金光之中,冯渐微竟从卢行歧身上看到只有人才具有的命时势三火,且随着他拔镇坛木的动作,三火越发鼎盛。他为鬼身,怎么会拥有这个!?
镇坛木终于被拔出,太极金光由盛转衰。
同一时间,闫禀玉趁着纸人墙缝隙变大,竟然冲闯出阵!
冯渐微瞬间了悟他们行为的目的,镇坛木和闫禀玉代表着乾阳,乾阳既动,阴阳制衡短暂失效,卢行歧便可重掌阴力。
镇坛木镇法阵,嫉恶如仇,卢行歧在阵中无阴气护体,他以真身去触碰镇坛木,本体必定受损,甚至会灰飞烟灭。他对自己是真狠,同时,对别人也狠,他竟为了破阵,利用闫禀玉到如此地步。
拔出镇坛木只是得一时解脱,敕令纸人仍旧追踪噬食,闫禀玉难逃厄运。卢行歧依然受困太极阵,因为阵势已运转,即便镇坛木被损,余威还在,或许效用没那么大,但困邪除祟绰绰有余。只待天光,他便会被灼烧成灰烬。
冯渐微不及思考,卢行歧做这种损己害人举动后的意图,就被一声枪响拉回思绪。
闫禀玉扑出阵外,身上已经被嗜血痴狂的敕令纸人覆满,刘三子还在持枪补刀。
冯渐微转身去堵住枪口,严辞喝道:“刘三子!”
“冯大爷你……”刘三子怕误伤到他,忙用手压下枪口,恨铁不成钢道,“大爷你怎么回事?你知道你在帮谁吗?”
冯渐微一个眼神,活珠子立即拿上剩余的朱砂去帮助闫禀玉。
刘三子见他们一个两个的尽帮外人,立即喝令其余刘家部下,“你们还愣着干嘛?赶快处理完这里,再去对付风水耗子。”
刘家部下纷纷托枪瞄准。
活珠子也在射程之内,冯渐微张手挡在所有枪口前,声嘶力竭制止:“住手!别开枪!会伤及无辜的!”
见他如此,刘三子心中更是忿忿不平,“冯大爷真要如此吗?你身上可流着刘家一半的血液啊!”
刘家部下的枪口避开冯渐微,又发射出两枪,冯渐微见阻止不成,搬出身份,“我是你们姑奶奶的独苗,这刘家也有我一半传承,我的话就不中听了吗?”
他再向刘凤来恳切进言:“刘凤来,够了,真的够了!别再造杀孽,他人因果他人背负,别再给刘家造业。他们……他们受太极阵所困,已经凶多吉少了……”
活珠子撒朱砂,念驱邪震煞咒驱赶敕令纸人,但无用,因为纸人见血开胃,不啃食殆尽不停。
刘凤来挥手制止部下,“不用管那女人,徒劳挣扎而已。”
况且那女人如果真重要,卢行歧也不会拿她去破阵,是他料错了两位之间的关系。
刘家部下收枪退后,冯渐微趁刘凤来不备,抢走他的法鞭去驱役敕令纸人。他救不得卢行歧,却希望能保住闫禀玉一线生机。
敕令纸人交付魂息,法鞭作用只剩形式而已,冯渐微不知,刘凤来也不管。
刘凤来无心阵外闹腾,再次关注阵内。说实话,当他看到卢行歧以阴身拔出镇坛木,他震撼无比,心中对其的怨恨中掺杂了些许惺惺相惜的敬佩之意。
太极金光衰败之势止住,阵势稳住,敕令纸人墙逐渐修复。
闹剧终止,无论神鬼,谁也不能阻挡刘家改生道。刘凤来冷笑,低声语:“卢行歧,你的能耐到此了……”
话音未落,一股强大的阴气忽从阵势裂缝中震出!
覆盖在闫禀玉身上的敕令纸人,被阴气扑落大半。
刘凤来与刘家众人皆被这阵阴风扫退几步,胸腔中郁结横生,堵得人身体寒凉。
冯渐微第一时间抓住活珠子,呼念心神归正、魂魄安固的净心咒,才挡下了这股慑人的阴气。
晴空雷鸣,冯渐微收住法鞭,抬眼观天。
雷声过后,闪电骤出,横扫暗夜,如天罗地网点亮整片夜空,呈现出利器一般的所向披靡气势。
天生异象,星辰光耀退避,这是有宝器现世!
而在太极阴阳阵上空,有一人影飞身凌立,双手并剑,指向黑空,声达天地:
“卢氏数走阴司,通阳世之责,承黄泉主令,今命阴鬼开道,拘魂幡、应召!”
天空阴云翻滚,雷霆声震,就见其高扬手,剑指天雷。狂风四起,吹得长衫猎猎,风击发尾金钱,传出泠泠空音,仿佛在奏激昂入阵曲。
黑空突然撕开一道渊口,现出一张黑底鎏赤的幡,幡中有幽冥麒麟兽金身镇守,幡手柄如宝剑起锋,质比曜石,缓缓降落到卢行歧掌中。
他高举起幡,迎风挥舞,周边气流随着幡动而汇聚,逐渐黑化成阴气。那阴气拢上他周身,像是被他吸引臣服一般,拘魂幡被阴气滋养生出诡异红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使他犹如指挥千万阴兵的黄泉主,又或是于奈河中阵前御敌的修罗鬼!
而太极阴阳阵中,太极金光被拘魂幡阴力所压,继续衰败。敕令纸人畏惧这股号令之力,魂息山崩地裂,纸身颤颤发抖,俯首跪满整个后山,哭求声惶恐不安。
冯渐微眼见,想起那句传言:卢氏血脉内藏大乾坤,携拘魂幡而生者,乃钦定门君。
第35章 (增拘魂幡设定) 我一鬼迟早落黄……
梧州府卢氏为走阴人入世,阳间人走阴间事,走得太多伤了后嗣时运,后来卢氏先祖为留门脉而断了与阴间的联系。黄泉主念其功劳,将阴兵调令之力托生为一柄拘魂幡,降于卢氏血脉中。
携幡而生者,乃钦定门君,是为卢氏一脉的传承人。
八大流派之人,皆闻拘魂幡来历,更知其力有三境:令魂,破界,通极。
拘魂幡降于阳世,却负强大阴力,能驱孤魂野鬼,甚至可从阴司借兵。其威如同黄泉主亲临,百鬼见之跪伏,无敢不应。此为一境令魂。
鬼门关口一直由郁林州冯氏看守,被押在阴阳珏下,各路行斋礁仪式前都要借一句名,便于破地狱。但拘魂幡一出,无名无令便可直抵阴司。此为二境破界。
至于通极是什么,就无从分晓了,因为从未有相关流言传下,更显拘魂幡第三境神秘莫测。
刘凤来见之面色沉重。
冯渐微则是震撼。
卢氏灭门,整个七大流派都以为拘魂幡已随卢氏血脉消逝,却不知在今日今时,卢行歧竟以鬼身祭出了这柄神器!
刘三子等人从未见过百鬼朝拜的场面,无不惊讶。
活珠子因命有半阴,更多的是对强大阴力的敬畏。
拘魂幡亦通阴阳,卢行歧召出宝器,以此去挟制太极阴阳阵的阵势。
太极金光已经式微,但镇坛木亦有真神加持,感知到强大阴力之后,竟触底必反地迸射金光,阵中浩然正气前所未有的强盛,与阵外拘魂幡的阴力相抗衡。
原先忧虑太极阴阳阵衰败的刘凤来,此时见状眉目松解,这是他第一次施太极阴阳阵,由满怀信心到怀疑担忧,到现在阵势遇强则强,又重新立起来。他心中对刘家底蕴更是钦佩,嘴角扬起,骄傲之色溢出。
太极金光已暴涨到脚下,卢行歧却不慌张,他再次挥动拘魂幡,硕大威武的幡身迎风招展,幽冥麒麟兽仿佛活了一般,飞踏其中,朝月吼啸。
那兽吼声若有似无,岛上的人都难辩真伪,只闻岛岸涛声遽然,海水短瞬间翻腾起来,推波向伏波渡八方岛屿。
而七十二泾海域突翻巨浪,整个龙门被暴风袭击,夜船被风浪所困,连忙靠岸。岸边树木摧折不停,逃难的渔民百思不解,明明不久前才退潮,怎么转瞬间又起风浪?这么多年来,潮汐表从未错过,海洋天气预报也没说今晚会有风暴。
但看风浪中心,有浓郁黑雾聚集,风团变幻,像是有什么巨兽在搅弄风云。早听闻伏波渡诡物出没,渔民们心存敬畏,赶忙归家。路遇好奇出门观望的孩童,他们严声喝止:“小孩不要什么都好奇,快回屋去!”
并让其将门关紧。
龙门港镇狂风巨浪怒号,家家户户闭门关窗,暗夜中只剩一盏盏瑟缩的昏灯,畏惧于大自然的恐怖神威下。
韩伯白天就已安全到家,韩婶关好二楼门窗,跟他说起海面奇怪的黑雾,“你看窗外,这是怎么回事哟,真是吓死人了!”
韩伯站在二楼的阳台,远望七十二泾海域,担忧无声,心底决定明天再去伏波渡。
神鬼之力较量,激发出阵阵浩然正气与凄厉阴力,后山众人被这两股劲力催击意志,一时兴奋,一时恶念,不但身体憋闷沉重,连精神也在摇摆,情绪易躁易怒变换。
刘三子身体比常人强壮,都有些忍受不住,只觉心境烦躁,血液倒腾。其余刘家部下更好不到哪去,一个两个神情痛苦,眼睛血红,嘴角抽搐。
在刘三子左边,冯渐微挡于活珠子和闫禀玉身前,口中念净心神诀,在抗衡这两种强大力量。
右边是家主刘凤来,他丝毫不受影响,神色气度泰然自若,刘三子信心倍增,邪怎可能压得过正?
局势堪危,刘四子警惕下的风水耗子也收敛锋芒,躲匿进红树林中。
冯渐微立场居中,他看待较量更客观,空中拘魂幡还在不停地吸纳阴气,卢行歧整个状态兴奋诡异,煞气强悍。而太极阴阳阵制衡之道已失,强弩之末而已。
阵外忽听得一阵噼啪的碎裂声,一柄拘魂幡已让敕令纸人脱阵反水,跪首称服,刘家众人怕再起变动,皆聚神望向阵中。仅仅一秒,金光极盛极衰,镇坛木彻底碎裂,神力消失。
太极阴阳阵已无力回天,刘家阵营叹惜声此起彼伏。
卢行歧收幡在身侧,居高临下,气势悍然,口吻挑衅道:“刘凤来,成王败寇,你服是不服?”
刘凤来视线仰看,咬牙切齿,掌心指甲捏出了血。服或不服,无声胜有声。
神鬼抗衡之力消失,冯渐微忙回头检视活珠子和闫禀玉,“你们……还好吧?”
“没事,家主。”活珠子边说边扶住虚弱的闫禀玉,她被敕令纸人啃咬,衣衫褴褛,全身没一块好地。所幸扑出阵时紧抱住头脸,五官倒是干净,不过被阴气侵袭,脸色苍白得可怕。
“三火姐,我的衣服给你穿,你能自己站住吗?”活珠子胡乱取了称呼,问闫禀玉。
闫禀玉无暇在意被新取的外号,微微点头。
活珠子便松手脱下T恤,塞到她手上,“我现在光身,不意冒犯。”
闫禀玉抓着T恤,木然地张了张口,然而抖着唇什么也说不出。她无力地扯出个笑,表示谢谢,套上衣服,盖住自己的狼狈,然后抬头看向威风凛凛的卢行歧。
冯渐微见他们没事,转过脸去仰望卢行歧。虽然黑夜,他又立在半空,但仍见其表情飞扬跋扈,幡中麒麟兽怒目,神态也尽是睥睨。
“呵!”冯渐微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笑。不枉他费尽心思,又违背与刘家的关系,去接近卢行歧。
梧州府卢氏门君卢行歧,才能浩渺,通达天下,数百年无出其二。他终于能体会到一丝,阿公对卢氏灭门的叹惋之情。
刘凤来突然伸臂向冯渐微,他气冲力急的样子,冯渐微还以为自己在那笑,得罪了他,忙挡手在身前,道歉:“对不起啊,我这不是……”
然而刘凤来只是夺过法鞭,鞭梢狠甩,抽打在俯首的敕令纸人身上,咬牙呼念:“太上有命,搜捕邪精,阴阳请正,内外澄清,百鬼敕令,呼应!”
法鞭的威胁,供养的诱惑,远不及拘魂幡的威慑,敕令纸人任鞭梢加身,不敢呼应。
“我刘家供奉你们百余年之久,现在你们却在跪我刘家的仇敌,百鬼敕令,快去给我立阵!起来!百鬼敕令呼应!呼应!”刘凤来疯魔了般,法鞭抽打不停,不少敕令纸人的魂息被他击碎。
对太极阵的寄望破碎,刘三子也唏嘘,他清楚家主难以接受,怔在原地不该如何是好。
都这个时候了,刘凤来还想驱使敕令纸人扶阵,冯渐微一把捉住法鞭鞭梢,手腕绕转,将法鞭夺了过来,“刘凤来你发什么神经?即使你将他们鞭挞魂散,这阵也立不起来了!”
冯渐微没有出狠力,刘凤来却因不愿放手而被带倒,跪到地上去,可见是打击之下,心力衰竭。
“刘凤来你……”他声有不忍。
刘凤来垂下的头,缓缓抬起,巡望残破的太极阵,和失去号令的敕令纸人。极盛极衰的太极阴阳阵,仿佛叫他看到了刘家飞凤冲霄的未来,颓败的无力蔓延在身体内,最后一丝不甘在胸腔酝酿,几乎压崩他的理智。
“家主……”刘三子上前,想去扶起刘凤来。
“哈哈!哈哈!哈哈……”刘凤来突然大笑,冲冯渐微喊,“是,我是疯了。”
他不得时,谁也别想踩着他得利,刘凤来强撑着站起身来,振振有声高喊:“刘四子!请他们上来!”
他们,是风水耗子。
刘凤来作为刘家后人,不能行废穴之事,但是风水耗子可以。既然飞凤冲霄必毁,那他宁愿两败俱伤,也不让卢行歧志得意满!
刘三子站到刘凤来身旁,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因情绪大起大落而打颤的手指。
风水耗子两队六人,面面相觑,有隐虑,却又欲望过甚,不愿放弃黄雀在后的时机。况且同样有枪,六人对二十余人,从前不是没有过,胜算平分,能赌上一赌。
他们冲刘四子点头,刘四子抬高枪口,做了个请的手势。
一行人浩浩荡荡奔向祖地。
卢行歧看透刘凤来意图,高高在上地道:“刘凤来,你执念过重,竟到如此地步。”
刘凤来冷冷回呛:“这穴我宁愿拱手他人,也不让你得逞,扰我先祖!”
此人已经疯魔,卢行歧握紧拘魂幡,说:“命格推相,只是窥探先知,修行之人皆明,卦不因吉而无畏,不因凶而不为,卦相并不全是必然。顺应万法自然,才是天道。”
重担卸下,前路未明,刘凤来哪还管压身的天道法则,“什么天道!如今我就是天道!”
冯渐微闻言,也是骇然。
刘四子迎着风水耗子等人,已经来到祖地。
风水耗子六人,皆都体型彪悍,唯利是图,目泛精光。他们听了全场,自然明白局势之分,以及各自弱点。他们之中有人将目光锁在闫禀玉身上,算计之心昭然。
闫禀玉有冯渐微守着,风水耗子不似刘家,有关系连带,不敢做绝。但凭他们狠辣手段,是真的可能擒住闫禀玉去威胁卢行歧,虽然不知道这个人质能换得几成把握。
在这些算计目光下,闫禀玉有种任人鱼肉的恶寒感,往冯渐微身后藏了藏。
卢行歧似有所感,眼光一转,定在风水耗子身上。他身周煞气强盛,手中拘魂幡更是招展,掷地有声道:“我奉劝各位,即便今天这墓我开不了,刘凤来也断不会让出祖地,任你们直取飞凤冲霄穴,当心被人借刀使。”
风水耗子也明白刘凤来在利用他们牵制卢行歧,目前看黄雀得利,但背后可能还隐藏着弹弓。
刘凤来这边发声,“各位,卢行歧目的只在毁穴,你们应该也知这穴养成需数十年,毁了不可惜吗?我刘家宁愿飞凤冲霄予他人发挥作用,也不愿心血如此作贱。”
风水耗子也是风水师,穴毁掉当然可惜,他们和刘家联手确实可赌一把。当中有人出声:“地师堪舆,翻山越岭,观天理气,看山常不是山。厉害的穴有些人一辈子都难见一处,废掉实在可惜。”
听这意思,两方是打算合谋了吗?和平年代长大,闫禀玉真受不了小命被人拿捏的惶然。如今谁也靠不住,即便全身疼痛,精神不济,她仍站出来尝试说服:“刘凤来不过是利用你们来牵制对手,你们以为他的话有几分真心?行走社会,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还少见么?”
闫禀玉说着,淡淡地瞟了一眼卢行歧,再接着道:“伏波渡绝魂你们是清楚的,那鬼能自如出入还说明不了问题吗?今晚那鬼的真正本事,你们也见识到了,我不妨再告诉你们,他最是记仇,谋事只看得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性格如此锱铢必较,你们败他事,天涯海角,你们觉得能逃得过吗?别到时讨不得好,还树立了两拨敌人。”
不得不说,闫禀玉这谈判妙,道明厉害,由他人来决策,无压制,诱骗,虚张声势,都是实话:为了一穴得罪多方,大可不必。
冯渐微还从其中咂摸到些指桑骂槐的怨恨。
那鬼与刘家还是旧友,就这样都要刨人祖宗,这女的没说错,其谋事确实只看得失。风水耗子几人眼神交流,低声私语。
假设今晚得成,未免夜长梦多,只能提前葬穴,但飞凤冲霄不在最佳时间葬骨,穴的功用不足。如此一看,这穴就不值性命冒险了。
六人商议好了,抱拳向刘凤来歉声:“私自进伏波渡,烦扰诸位了,我们兄弟几人自知担不起这好穴,这就回程。”
负责挟制风水耗子的刘四子向刘凤来投去询问的眼神。
几人什么都没来得及做,刘凤来自然没有理由为难他们,做样拱手,“既然如此,那诸位好走。”
刘四子接收信息,不风声色地退后半步。
风水耗子认下无功而返,自愿退出。
刘四子将人送到岛岸,亲眼目送他们离去。
解了道威胁,闫禀玉默默松口气,忽而察觉到有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怕是什么偷袭,她转目寻找,最后发现是卢行歧。他低眼望她,神态一似的超脱物外。
闫禀玉冷淡地转开目光。
卢行歧随后落身在地,那幡不受拘束,也紧跟随着他。巨大的黑幡张扬在他身后,仿佛裹了张气派的披风,十分英姿飒爽。
成败分晓,卢行歧最后再道:“飞凤冲霄夜葬,起势急,衰落必然更剧,其效用不足更改刘家生道。刘凤来,称谓亦是禁锢,不为形所累,眼前便是大罗天①。”
说完,卢行歧瞥眼冯渐微,语气却对他旁侧,“闫禀玉过来。”
闫禀玉下意识往冯渐微身后躲。
卢行歧眉头一皱。
冯渐微额角狂跳,后背发凉。
闫禀玉想了想,扯扯身上长到盖到大腿中部的T恤,活珠子高得有180出头,但人太瘦弱,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衣服给她而感冒。再次跟活珠子道谢后,她过去卢行歧身边。
“跟我走。”卢行歧简单一言,迈步向刘家祖地。
闫禀玉无奈跟上。
拘魂幡阴力凌厉,有其护卫,常人难近身,他们顺利到达之前挖的墓室口。
风水耗子离场,目的不成,阵破,纸人无能驱役,枪支弹药也根本伤不到卢行歧一丝一毫,再加上一柄可借阴兵的拘魂幡。刘家彻底输了,刘凤来只能认栽,他冲着卢行歧的背影反驳:“那卢氏门君你呢?执着本相,手段了得,难道也见了大罗天吗?”
卢行歧脚步一顿,低低哼笑:“我一鬼迟早落黄泉,见甚大罗天?”
从他的话里,闫禀玉听出一丝自我嘲弄。
第36章 (修) 生葬
墓口开阔,能容成年人过身,卢行歧在跳下墓室前,看向冯渐微,“冯渐微,闫禀玉的因果也有你的手笔。”
他在警告冯渐微促成共寿契约的行为,让其守住墓口,以保全闫禀玉。
阴息微弱,会被拘魂幡的阴力波及,所以入墓后拘魂幡便不能出现。他们只是摄取阴息,不动棺椁内部,虽然刘家不至于冲动到毁祖坟,但为防万一。
冯渐微无奈,头重重一落。
卢行歧特意收敛自身阴气,当先跳进墓。
那诡异的幡骤然消失,闫禀玉正奇怪,脚腕忽被握住,吓了她一大跳!本身对进墓就忌讳,坑里还伸出双苍白无血的手拖住她,“鬼——”
“鬼啊”还没出声,卢行歧探脸,语气平常,“墓室高度不足两米,你下来,我托你一把。”
闫禀玉瞪眼,果然是“鬼”,但好歹吱个声呀!
“你让开,我自己能行。”闫禀玉气结,踢开那双素净纤直的手。
任她行为粗鲁,那双手退了下去。
闫禀玉摸着坑沿坐下,先将脚探进去,再拿出手机,低腰伸去照明。灯光有效,只照出个大概格局,墓室有隔间,可能是夫妻墓;除了青砖券顶,墙壁全由厚石块砌成,一眼空旷。
不到两米的高度,还好,闫禀玉向下挪了挪身体,心中默念:有怪莫怪,非我意愿,千万勿怪。
闫禀玉脱离坑沿往下跳,稳稳落地,就是被带进来的泥土石块砸身上,伤上加伤,痛惨了。她皱脸拧眉,不忘打光照明。
墓里除了封门石后的位置,其余空间被两个墓室占据,里头放置了两座棺椁,中隔设过仙桥。跟闫禀玉猜想的一样,这是座夫妻合葬墓,过仙桥有转世后再续前缘之意,这对夫妻生前感情应该和睦。
棺椁边上的窄条缝里,散落着一些殉葬物品,有衣物和随身用品。衣物布料年旧褪色,但可分辨出本色,有暗有明艳。男装多为长衫马褂,女装多为上衫下马面或裤装的制式,跟传统的一体清装区别。应该是清末汉族的装扮。
随身用品就是梳子镜子怀表之类的,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就连刘家这种家底丰厚的,墓葬也是朴实无华,跟电视里看到的大家族满是精美陪葬品的墓室不同。闫禀玉不禁嘀咕:“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一出声,墓里的潮湿霉腐味更冲了,闫禀玉咳嗽两声,越发觉得里面阴冷。一手捂住口鼻,一手搓臂膀升温,她想起找卢行歧。
他现在就蹲在合葬墓前边一角,在琢磨地上一卷草席。
闫禀玉向卢行歧走过去,想问问什么时候开始取阴息。她实在难受,不想在这里久待,也不想再在刘家逗留。
走着走着要弯腰低头,因为券顶其实就是弧形顶,越到边缘高度降低,弯腰以免被撞。
“卢行歧……”
刚张口,卢行歧手指拨动,草席弹开,露出里面一具穿着改良长衫,体位蜷成盘体卧的焦黑干尸。
闫禀玉愣了愣,随后惊惧,大声尖叫。但口鼻捂住,声喊不出,只是“呜呜”恐惧。
卢行歧听到她声音,又将草席卷了回去,安慰一句:“死尸而已,没有威胁。”
闫禀玉当然知道那是死尸,都干掉了也诈不成尸,哪来的威胁?身心实在疼痛憔悴,她无力反驳,虚弱地说:“你快取阴息吧,我不想在这,我想回去。”
卢行歧转过脸,打量闫禀玉,她语气全无平日的锐气,人也苍白失去活力。
不顾闫禀玉受伤的身体,将她带进墓室,是怕刘家再迫害她。但其实,究其根本,是他在迫害她。
卢行歧视线回到草席,顾左右而言他,“你要回哪?”
回哪?闫禀玉思考,她的家不在钦州,只有韩伯的家能去,“我想回韩伯家。”
“好。”卢行歧说。
“然后呢?”闫禀玉追问。
草席旁还有些随身物以及毛巾碗筷的日用品,很奇怪,卢行歧说:“再等等,有些突发状况。”
“什么?”
“原墓被开启过,阴息应该损坏了。”
墓被开过,那这干尸是后葬的了,也是,夫妻墓怎么能有第三者呢。左为尊,如果是小妾的话,应该葬在男主人右侧,现在干尸却只以草席卷裹,而且看穿着,长衫是男子服饰。闫禀玉失望,“那今晚不是白忙了吗?”
“不尽然,先看看干尸是谁,怎么会卷席薨于夫妻合葬墓,这不符合墓葬形制。”卢行歧开始翻边上的物品。
草席盖住干尸,没那么惊悚了,闫禀玉也去帮忙找寻有用讯息,只想快点结束出去。
陪葬随身物是有,但碗筷纸笔这些,像是有人在墓里生活过。闫禀玉怀疑什么,弱声:“他该不会是被生葬的吧?”
卢行歧平常声,“确是生葬,所以墓门是后填的,没封死。”
闫禀玉原本在翻一本随笔,闻言赶紧扔掉,再将手搓干净。这种被生葬的怨气肯定很大,还是别叨扰人家了,到时怕被报复走霉运。即使她现在已经够倒霉了。
“生葬是有什么神秘风俗吗?尸体没有腐化成骨,而变成了干尸,也是因为这个吗?”
卢行歧解释:“有些地方有生葬习俗,不过是相对于灾祸年,裹腹艰难,年迈老人无劳作力,又占一份口粮,只能安个好听的名讳:送生。取早送生途之意。老人提前进墓起居,一日只进一餐,再逐步减少食物,直至送去的餐食原封不动,便可封墓。家属跪伏三日,感恩长者福绵子孙。”
将人活活饿死,还感恩福绵子孙,闫禀玉恶寒这种粉饰犯罪的做法,她气呼呼地说:“‘送生’太反人类,太残忍了!”
不过,别说灾荒年送生,一般人家死了有副寿材埋个土坑就不错了,这里的墓室还不小,不可能是因经济问题被生葬。闫禀玉又说:“随笔上署名刘望犹,他是刘家人,又不缺钱,为什么要选择这种方式死亡?”
卢行歧摇头,“不得而知。”
“那本随笔记录了刘望犹的生活起居琐事,上面书写繁体字,但日期用的是公元记法。他不使简笔字,最早应该生于民国,公元纪年法是从1949年才产生的,最迟死于近代,非清代人。”闫禀玉将发现告诉卢行歧。
再联系上干尸的盘体卧,还有无意中看到他双手像婴儿一般握固,这种姿势如同蜷缩在母亲的羊水里,天然的安全感。闫禀玉猜测,“你说,这里葬的是不是他的父母呢?他长眠的位置伏在棺椁脚下,就像儿时绕膝承欢。”
物品没什么好翻的了,卢行歧起身说:“起阴卦摄阴息,便能一探究竟。”
历经众多劫难,终于到最后一步了,闫禀玉觉得轻松一些,伤口的疼痛感都缓了许多,“那你赶快。”
卢行歧没说什么,在干尸的随身物品上方,赤手划了道敕令。然后走到墓口,扬手拂过,墓口上立即张开道水波。
看着像是在封存阴息,应该是起阴卦前的准备工作,以前听他说过起阴卦绝魂,摄取阴息跟这个原理差不多吧。外面还有这么多敕令魂,闫禀玉后怕地问:“会有很多鬼被拘进来吗?”
“会,不过阴卦一起,鬼魂只是形态,没有实质伤害。”卢行歧迈步回来,到干尸跟前。
“闫禀玉,离远点。”卢行歧出声,同时十指开始结印。
他要开始了,闫禀玉在墓室找了个角落,安静待着。因为好奇,望向他施法的动作。
只见卢行歧双手拇指食指点立,其余三指相扣,结出个风形印,口中呼念咒语:“四明破骸,天猷灭类,吞魔食鬼,横身饮风……①”
随着咒语念出,他指中风形印化出气流象,象中流岚卷荡,如惊涛怒浪,酝酿着恐怖的吞噬之力。
“敢有小鬼,欲来见状!!”
咒成,气流象骤然爆开,变化成无数的风形印,飓风一般强悍地扑袭向四周!
狂风在墓室中扫荡,将所有的殉葬物品卷飞起来,打在券顶或地板,哐哐有声。
卢行歧的身影也被风吹得如流雾一般若隐若现,透出长衫下颀长的肌骨。
那风强劲如剐,闫禀玉根本睁不开眼睛,只觉身子骨都被吹飘了,要不是墓室有顶,她就要被风卷上天去!身边时不时有重物坠击,她扶紧石墙,眯缝起眼观察,能更好的避开重物击打。
满室飞腾的物品,闫禀玉在这乱象中,见到形销骨立的卢行歧——是真的“形销骨立”,因为他俊美的皮相像被撕扯开一般,悉数卷进气流中,只剩一副骨身,她甚至见到他面中深凹的白森森的眼眶骨。
这半个月来,日夜相处,闫禀玉早已习惯卢行歧精美的皮相,现在他却成了一副森然可怕的白骨,这是否才是他原本的面目?太过惊诧恐惧,她尖叫出声:“卢……”
墓室狂风大作,将她的恐惧和声音一同,揉碎进呼啸声中。
随后,石墙,券顶,地板,沁出丝丝青烟,四面八方,密密缕缕,随风翻卷,渐渐洇满整间墓室。
青烟一现,呼啸的狂风中似乎糅杂着虚弱的靡靡之音,听着似哀嚎,似乞求,似痛苦。
青烟弥漫的最尽处,卢行歧的骨身忽然转向,望了闫禀玉一眼,那眼骨森白空洞,缕缕青烟从中飘出,淹没掉他没有情绪的目光。
之后,青烟将卢行歧的骨身彻底吞没,湮灭无踪。
风止,物落,墓室狼藉,重回安静,空中的潮湿霉腐味再次飘出。
冷,好冷,闫禀玉抱住自己身体,挨着石墙,慢慢滑落。她歪在墙角,彻底昏了过去。
不知过去多久,墓室气温回落,而在棺椁前方,有一身影凭空出现。
那身影气息冷肃,眉眼沉沉,神色微有矇昧,却又带着些杀伐狠绝。他霍然想起什么,抬眼寻找,目光因为急切而驱散了一丝冷然。
墓室一侧墙角,闫禀玉抱身瑟缩,昏睡了过去。
他径直过去,蹲下身来,观察她的脸色片刻,然后一只手撑扶她背,一只手穿过她膝弯,将她抱了起来,向墓口走去。
“好冷……”闫禀玉呢喃着,微微睁眼,视线晃动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她心中有计较,强撑着抬起手,抚过那张脸。
“……怎么、不是、白骨……”
卢行歧脚步一滞。
闫禀玉念着,又闭上了眼。
卦相遮蔽,但还是被她看到了起阴卦的过程,或许是因契约的作用,才有此疏漏。
卢行歧重新走动,低脸在闫禀玉耳边,用念力修改她的记忆。
“闫禀玉,从来没有白骨,你什么都没看到。那只是梦,你并未见到白骨,清楚了吗?闫禀玉……”
第37章 钦州府完
卢行歧抱着闫禀玉,走出墓室。
冯渐微因为守在墓口,第一时间看到他们。闫禀玉在卢行歧怀中,已经昏睡过去,但瞧呼吸起伏平缓,应该无碍。
活珠子在冯渐微后边,也是先关心闫禀玉,但他又不敢直接问卢行歧,只好拽了冯渐微的衣角,“家主,三火姐没事吧?”
冯渐微摇了摇头。对付阴气损伤,卢行歧自然熟手,不需他人操心,更何况闫禀玉还有利用价值,为遵守契约,他也不会让她出事。
卢行歧走出祖地。
刘凤来冷冷地盯住他的背影。
在拘魂幡消失后,敕令纸人才敢听令法鞭,刘凤来将它们唤进后罩楼里,以躲避起阴卦,能保一些算一些。但从四面八方拘进墓室的魂烟来看,怕是凶多吉少。
刘家部下自知大势已去,家主也无任何指令,便任他们通行。
如今不用特意收敛阴气,卢行歧掠行而去,速度极快,几下便离开了后山。
此时无船出伏波渡,闫禀玉的状况也不适合劳顿,卢行歧的目标是留园。先治疗阴毒,歇息一晚,再做打算。
刘凤来收回恨毒的目光,让刘四子率领部下回守刘宅,刘三子留在祖地,做完安排,他就跳进了墓室。
冯渐微附耳跟活珠子提点两句话,让他跟随回刘宅,随后自己也进去墓室忏悔。
留园。
闫禀玉的房里,双生敕令一直守候。
弄璋和握珠坚守嘱托,扮作卢行歧和闫禀玉的影子,刘凤来因为着急制止卢行歧动墓,并没有时间迁怒他们。
现在卢行歧抱着闫禀玉回来了,将她放到床上躺好,并将她的外衫扯掉,露出里面褴褛的衣服来。
弄璋和握珠飞在床前,见闫禀玉昏睡未醒,衣衫褴褛,心知他们办的事极其危险。还有卢行歧,他周身阴气混乱,隐有控制不住之象。
闫禀玉的脸色实在太差,隐泛死灰,握珠害怕地向弄璋靠近,“哥哥,姐姐她……怎么了?”
“她好像被阴气占身了,阳气衰微,所以人昏睡不醒。”未成双生敕令前,弄璋和握珠被分开晦养,他曾在刘家一个盗窃的部下身上见过这种伤口,是被敕令纸人啃咬所致。
闫禀玉身上惨不忍睹,伤口的血浸染衣料,黏合一起,要先剥离。卢行歧想触碰,又缩回手。召拘魂幡又起阴卦,太耗费阴力,他短期无法自如收敛阴气。
鬼身阴气会让闫禀玉病情加重,卢行歧退开一步,向握珠投去眼神,“握珠,你来帮她擦洗换衫。”
握珠很乐意帮忙,就是有个苦恼,“可我力量太小,翻动不了姐姐。”
卢行歧转身迈步,留下一句“我会协助你”,离开房间。
片刻之后,他端回一盆温水放在桌上。考虑到握珠人小,他将毛巾裁成小块,浸湿了给她。
握珠不同一般敕令纸人,纸身不惧水。她双手捏住毛巾,从桌子跳到床头,又发现新的困难。
“可是姐姐身上还穿着衣服,不便清理伤口。”
这个问题卢行歧也想到了,从韩伯的应急包里找出一把剪刀,说:“男女有别,我会用阴气操控剪刀剪开衣服,需你替我指示方向和下手轻重。”
握珠欣然应:“好。”
弄璋被晾在一旁干着急,他问卢行歧,“哥哥,我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
卢行歧看他,“有。”
弄璋:“什么事?”
“男女有别,你出去避让。”卢行歧说完,背过身去,指间释出阴气黑线,缠起剪刀。
那么多伤口,握珠不知要忙到何时,弄璋万分不解,“我和妹妹一起,不是更快吗?”
卢行歧冷淡一瞥,“你适才没听我说,男女有别吗?”
弄璋反驳:“我只是一小儿。”
“男女七岁,食不同器,坐不同席,你不知?”卢行歧反问。
“好吧。”弄璋八岁了,他确实知道。
卢行歧再安排,“你去外面把守,如有敕令纸人监视,或是刘家人经过留园,速速传音。”
好歹也算帮忙了,弄璋爽快点头,飘身从窗缝滑了出去。
万事俱备,卢行歧背对床,操控起剪刀,“握珠,你牵住黑线指挥,我来下刀。”
“嗯!”被赋予重任,握珠重重点头。待黑线伸过,她小身子跳上去抱住,谨慎地用手牵动,开始指挥。
“剪刀现在在姐姐领口上方,需要换到反向,方便下剪。”
“好。”卢行歧手腕半转,黑线也跟着转。
“方向对了,慢慢下来,刀口挑起布料。”
“嗯。”卢行歧缓缓弯指,降低黑线高度。
“好了,别再低了,剪刀已经绞进布料,你可以开始剪了。”
剪刀锋利,又贴着闫禀玉,卢行歧摇动指尖,小心异常。
先前那般果决,里外安排妥当,现在下刀却如此慢,明明只是一刀咔嚓的事。握珠不禁侧目,卢行歧背对着床,眼光未动,知礼守礼。
弄璋握珠兄妹初次见卢行歧,就畏惧于他的气势和强大,现在难得地见他如此好言好语。握珠虽对他和闫禀玉之间的事不尽祥,但从白日他俩的对话中,捕捉到一些讯息:卢行歧用契约挟制姐姐,胁迫她替自己办事。
不难猜测,今晚的行动,也是胁迫中的一部分。
握珠年岁小,可好歹有百年见识,她从卢行歧身上看出一种不得不为之的矛盾,不理解也不懂,为什么大人们不求本心呢?
一念至此,握珠思绪回笼,见剪刀到胸了,开口提醒:“这里抬高一点,女子胸部有起伏。”
黑线倏然抖了抖,握珠不设防,差点被甩下去,她嗔声埋怨:“你要专心点。”
卢行歧沉定心思,低声:“抱歉。”
就这样,一句一指示,一应一操作,将闫禀玉破烂的衣服剪掉扒开,握珠开始清理伤口。
卢行歧收回阴气,那把剪刀被放到桌上,他安静等待。
留园外,弄璋没有传音,刘家暂时无异动。
树静而风不止,卢行歧思绪纷杂,一会飘至起阴卦的卦相,一会又转到眼前的场景。
不知过去多久,握珠一声“好了”,卢行歧如梦初醒。
“你替她穿上衣服。”他去闫禀玉的背包里找,因为又烧又损,只剩最后一套裙装。他背对床将裙子放床边,走远几步后,再次操控黑线扶起昏睡的闫禀玉。
好在现代的衣服轻,样式又简单,握珠双手揪住裙角,飞上飞下地给闫禀玉套上。连衣裙,两手穿过袖子,再拉平整,就穿好了。
握珠说:“好了,你可以把姐姐放下了。”
卢行歧回头,一个不慎,黑线断开,闫禀玉的身体失去牵制,软倒下去。
握珠就在闫禀玉边上,她自知没有能力撑扶,怕被压扁,吓得飞开!
卢行歧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伸臂接住闫禀玉后背。
握珠安然后退,在一旁狐疑地打量卢行歧,她见过他施法术隐昼,知他本领通鬼通神,“哥哥,就算你阴气动荡,也可以施法托住姐姐的,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情况紧急,来不及作出思考,卢行歧是下意识用一个最适合的姿势去扶住闫禀玉。床低,闫禀玉坐卧在床,所以他此刻是跪姿。
卢行歧没应声,抬膝盖站起来,慢慢将闫禀玉放到床上。或许舒坦一些,她不再昏沉,嘤咛着翻身,双臂抱住自己。
阴气占身会寒战,卢行歧替闫禀玉掖好被子,他回身朝窗外喊:“弄璋。”
弄璋从窗户缝飘进来,和握珠并排,恭敬答道:“哥哥唤我何事?”
“同为敕令纸人,闫禀玉中的阴毒你们最了解,现在需要你们给她拔毒。”卢行歧看着他们,语气略带命令。
握珠不懂,问:“要怎么拔……”
余光看到弄璋苦脸忧忡,她直觉拔阴毒或许是难事,便收了声。
握珠不了解,弄璋却是清楚的,拔阴毒的原理就是本源相容,以自身为器转纳阴毒。虽说鬼气强盛煞气才强悍,但他们可能会因为阴气过剩而失去灵智,变成普通的双生敕令。
帮忙只是能力范围之内的,善意的锦上添花,一旦有危险就要慎重考虑了。人性自我,弄璋握珠再认主,也不敢拿魂体冒险。
“哥哥,我和握珠……灵智开化的时间尚浅,对阴毒、一事……”因为畏惧,弄璋回话不利索。
卢行歧看穿他们犹豫,冷冷道:“尔等与敕令纸人同出一脉,别跟我说你们不懂。”
他们向闫禀玉认主,最初也是因为畏惧卢行歧,弄璋握珠齐齐跪地,颤身不语,也忘了辩解。
卢行歧低眼掠过他们,随后向外走去,“我给你们半个时辰,将她阴毒拔完,否则……”
话未完,门关上。
弄璋先抬起头,无奈地叹气,为人苦于病痛夭折身不由己,为鬼还是迫不得已。
“妹妹,我教你怎么给姐姐拔阴毒。”
握珠有点被吓到了,抖着嗓子说:“嗯,哥哥……”
房外的屋顶,卢行歧立在瓦脊上,纵观眼底刘家。
灯火景观依旧,刘家内宅不见一丝人气,月影寥落,岛外平波,整个刘家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
房内弄璋握珠窸窸窣窣低语,伴随着丝丝的哼痛声。拔阴毒的拔,是生拔阴气,闫禀玉会有痛感,他们已经开始了。
卢行歧放眼之外,屏蔽掉声音。
“谁?”
留园垂花门外,忽有人影靠近。
“是我,门君。”活珠子站在垂花门下,谦卑地弯了弯腰。
是冯渐微身边的半阴子,卢行歧问:“到留园有何事?”
活珠子双臂抬起,将一盅符水呈高,“家主让我来给闫小姐送去阴毒的符水。”
符水只是调养生息,时间久见效慢,不比拔阴毒起效,卢行歧拒绝,“不必了,代我谢过你家家主。”
旧事过节,一码归一码,冯渐微今晚确实帮助了闫禀玉。
“好,我会跟家主转达的。”活珠子放低手,怀抱住符水,转身离去。
——
冯渐微凌晨才回惠园,拾整了一晚墓室,疲惫不堪,见床倒头就睡。
活珠子守在房外,等家主醒来再跟他说留园的事。
阴天的早晨,实在好睡,冯渐微睡醒已经九点多。
活珠子听到房内动静,第一时间开门进去,“家主。”
冯渐微一只脚迈下地,另一只脚还踏床上,双手覆面,搓掉脸上的油和眼屎,头发又乱糟糟,形象真是十分粗糙,有悖平日的斯文气质。
冯渐微大口打了个哈欠,“什么事这么着急?”
活珠子到跟前去,回复:“你昨晚不是让我去留园送符水吗?”
“嗯,卢行歧收了吗?”
“没有。”
冯渐微了解了,“估计他已经给闫禀玉拔阴毒了。”
活珠子又说:“我去留园时,卢行歧在屋顶上,双生敕令与三火同处一室,有些声音传出,我顾忌他的阴力,不太敢听清。”
活珠子命带半阴,对卢行歧存在畏惧也正常,冯渐微说出自己让他拿符水去试探的真正目的,“卢行歧既然能从太极阴阳阵的阵势去破阵,肯定也了解敕令纸人,双生敕令与敕令纸人同出一脉,能拔闫禀玉身上的阴毒。他不接受符水,估计是闫禀玉已经无恙了。”
活珠子“啊”了声,不知其中这么复杂,“那卢氏门君,真是好渊博。”
“何止!”冯渐微一拍大腿,起身去桌上拿茶杯,给自己倒了杯冷的凌云白毫,“他问刘凤来要双生敕令那出,估计也是预想到今时,所谓心思缜密,不外如是了。”
活珠子跟着,见冯渐微喝完一杯茶,他又提壶斟上一杯。家主早起习惯喝水,一般两杯。
冯渐微又喝完一杯茶水,放下杯子,提醒活珠子,“对了,等会你将行李收拾下,我们要随卢行歧他们离开。”
“同行吗?”活珠子问。
卢行歧不知愿不愿意接纳他们,冯渐微只说:“同路。”
同行和同路,在活珠子的脑瓜子里,一样的意思,“门君会让我们跟随吗?
冯渐微眼尾挑起,嘴咧开笑,贼劲儿欠欠的,“阿渺啊,越是心机深沉动不动就阴人,如卢氏门君这般的烈男子,就越怕不要脸的缠郎,最适宜死缠烂打。”
听着,家主是打定贴上去了,活珠子问:“家主,你之前干了‘那些事’,不怕他秋后算账吗?”
“怕什么?他真介怀,早撕了我了,我还能饱饱地睡个觉?”冯渐微不以为然。
“那我们这样,会不会对不起刘表哥?特别是刘家刚经历了不好的事。”
“哪有?礼尚往来而已,我被逐出冯氏,举目无亲之际,刘凤来不也是冷眼旁观,按耐不动吗?”
活珠子摸摸头,有时看着他们兄弟真意,但细想,好像是挺塑料的。
“好了,我要去跟刘凤来告别,你这边先拾掇。”冯渐微到卫生间洗把脸,就朝东厢去了。
冯渐微才到东厢房,刘凤来也刚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刘家鞠躬尽瘁的管事刘德允。
刘德允见到冯渐微,简单问候:“冯大爷。”
那口气冷淡,完全不像打点刘家门面几十年的管事,估计也是听说了昨夜,对冯渐微心生怨怼。
冯渐微嬉皮笑脸,“早啊,刘叔。”
刘德允见他好像全无忏悔,吹胡子瞪眼地去给刘凤来准备早饭了。
冯渐微不管他,跟着刘凤来进书房。
“刘凤来,你该不会又是一夜未睡吧?”
刘凤来坐在沙发,双臂挂在靠背上,任身体陷进沙发里。
冯渐微站离他三步,低眼打量,“疲怠消瘦,筋骨松散,小心猝死啊你。”
嘴毒,也是事实,刘凤来耷拉着眼皮,说:“我得清点敕令纸人,到底损伤多少。”
冯渐微问:“还有几成存留?”
“一成,”刘凤来道,“确切说敕令纸人一成不剩,幸存的都是封在阴沉木盒子里的双生敕令。”
只要伏波渡阵势在,拘魂附魂,终有一天,敕令纸人会再成规模,这都不是难事,难的是刘凤来未来的心态。冯渐微再问:“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刘凤来深吸一口气,叹道:“我要去趟南宁府。”
穴是黄登池点的,刘凤来去那里,其心可昭。冯渐微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说:“我也得走了。”
刘凤来抬起眼皮,用眼神琢磨,“冯渐微,你为什么知道卢行歧到刘家是为探查卢氏灭门的原因?还能在留园里快速推断他的目的是取阴?”
刘凤来只知卢氏举族覆灭,是因清廷没落,而卢氏未寻出真龙之穴惨遭迁怒。但冯渐微的说法不同,卢行歧百余年后破世,是为寻找家族灭亡的真正原因,这其中可能有不为人知的内幕。
那这些,冯渐微是如何得知,几时得知的?
面对刘凤来的锐利扫视,冯渐微头皮一麻,有些事是他心亏,支支吾吾地躲避。
刘凤来站起身,将冯渐微盯着,“当初在逸仙路,我用双生敕令传音,你说你不是为刘家而来,其实是为卢行歧吧。要不怎么如此凑巧,他们一到刘家,你也后脚就到,你到底是什么心思?”
早知瞒不过,冯渐微老实道出:“七月初我就打算到钦州,帮忙外祖迁墓仪式,但半道观星象有异,便转去了南宁府,在那碰见起阴卦的卢行歧。我阿公临终前曾为卢氏批命,道其一门含冤而终,所以推测他是为此而来。而刘家人丁式微,他初初破世,会由此下手,因为龙脉密令后七大流派仍存续完整,假如我是他,我也会先怀疑,一同寻龙,怎么单就卢氏全族覆灭?”
“还有前晚我在留园跟踪过他,发现他利用闫禀玉吸引你和敕令纸人的注意,从巡逻的漏洞悄无声息离开,我跟着他去了后山,才知道他在勘探祖地,所以才能快速猜到他的目的是摄取阴息。”
刘凤来才知有后山一出,虽怨冯渐微未事先告知,好让他采取措施应对,但也能理解,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初冯渐微被赶出冯氏,他也是避免因果而按耐不动,现在只能道因果好轮回。
至于卢氏的冤屈,刘凤来闻所未闻,七大流派每年一度的聚会,长者们也从未露丁点风声。但冯氏批命卜卦之术,传承已久,他自是信的,这其中真相到底是什么?
一夜没合眼,头脑风暴让刘凤来头痛不已,他抬手用力地捏了几下额角,说:“未经证实的事,你别出去传扬,不然得遭有心人治你个挑拨七大流派之罪。”
冯渐微:“我知道。”
刘凤来又言:“你那么关注卢行歧,肯定有你的算计,被逐出冯氏一事我帮不了你,也分身乏术,但还是奉劝你一句谨言慎行。那卢氏门君为人作风强悍,全然不计后果,冒着魂飞魄散的可能,以阴身去抗衡镇坛木。即便他的后招是拘魂幡,他才破世,也未召出过拘魂幡,太极阴阳阵压制当前,他就一定能祭出宝器吗?假设失败,他不单魂魄消散,连闫禀玉也会身死魂灭,落得个投胎转世的机会都没有的下场。他对自己对同伴,尚且能狠辣到这地步,更何况其他人。”
刘凤来言真情切地将形势分析给冯渐微,真有长兄关切小弟的样子。
冯渐微心中感动,听话地点头。
刘凤来见他听进去了,挥手,“你走吧,刘家现在也是多事之秋,留下无益。”
冯渐微还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外祖父在老祖的合葬墓里?还是以一袭草席卷裹,如此凄凉。”
祖父刘望犹死时,冯渐微还没出生,所以不知道合葬的事。刘凤来那时不满周岁,更没有记忆,父亲只提过合葬,更细节的没说过。
刘凤来摇头,“我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冯渐微沉吟,“也许这世上只有卢行歧才知晓了。”
俩男的行李本来就少,活珠子收拾好去东厢找冯渐微,在前厅喊。
冯渐微跟刘凤来告别,走出书房。
活珠子背了个大包,手上还拿件衣服,低头在研究。
冯渐微过去,看到是活珠子自己的衣服,“没事做了你,看自己衣服干嘛?”
活珠子解释:“家主,这件T恤昨夜借给三火姐了。”
冯渐微细瞧,还真是,穿在闫禀玉身上的衣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留园。
闫禀玉也在收拾行李。
衣服差不多都损坏了,就一身穿着走就行,她将装着双生敕令的木盒放进背包,揣上钱包手机,挎上韩伯的应急包,走出住了三天的房间。
踏步出门,脚步一顿,闫禀玉又回头,来到桌子前。
被双生敕令啃坏,被剪开的衣服就放在桌上。她用手摸了摸,当初淘宝网购的,高支100的新疆长绒棉,因为料子的厚度,才避免被纸人啃咬得更厉害。
“谢谢……”闫禀玉说,然后在烂掉的裤兜里,摸出一块纸包鸡,油早已浸出包装,染得到处都是,包括她干净的手。
“真是,讨厌……”
将衣服和纸包鸡扔进垃圾桶,闫禀玉毅然决然地迈步离去。
【三卷:百色厅——戴冠郎乎?】
第38章 龙州鸡鬼
闫禀玉站在码头,远望伏波渡海面,翘首以盼。
韩伯早上发信息问:事办好了吗?需要用船吗?
当时她还在昏睡,醒来看手机,韩伯又发信息,说他已经驾船到伏波渡外了。
闫禀玉赶紧起床,洗漱整理一顿忙,猛然间发觉自己身上不疼了,再看手臂小腿,皮肤光滑,哪还见伤口。脱离常规的愈合,可能跟患伤原因有关,她只能想到是卢行歧给她处理的伤口,那她身上的衣裙,也是他换的吗?
“卢行歧,卢行歧……”
早起不见人影,闫禀玉在房里转来转去地喊。现在白天,卢行歧遁形了,她望屋顶,扒床底,想看看他躲在哪里。
“什么事?”
声音空泛地传来,似乎充斥在各个角落,闫禀玉四处看,找不出他遁形的具体处。但是,找出来干嘛呢?就像她喊他,只是想知道昨晚是不是他替自己换衣服,可是问了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
闫禀玉停下来,改口道:“韩伯要来接我们,他已经在伏波渡外了,有阵势困守,他能进来吗?”
卢行歧也不能确定,说:“如若他进不了伏波渡,你就去找冯渐微,他会送你出去。”
立场不同,冯渐微愿意送吗?闫禀玉心中存疑,但也没多问,背起背包,回身一看,桌上突然出现一道隐昼符。她过去将符拈在手里,轻飘飘无重量,突然萌生出一个胆大的想法。
犹豫两秒,闫禀玉还是将隐昼符塞进钱包,带上一起走。
思绪回到现实,远处海面依旧没有船的行踪。
码头安静,停着刘家的船和轮渡,闫禀玉转身看刘宅,真的要再进去找冯渐微吗?她是巴不得赶快离开,一点也不想再跟这个地方扯上关系。
犹豫之时,忽闻远声:“妹妹仔!妹妹仔!”
闫禀玉寻声望去,见到熟悉的渔船,惊喜万分,跳起来摇手,“阿伯!阿伯!我在这!”
“诶!来了!”
韩伯转舵,加快船速,没多久就近岸。
靠岸前,船要减速,缓缓前进。闫禀玉迫不及待,望着干着急,双脚不由自主地小跺起来。等船头一近,她就快快跳了上去,催促道:“阿伯快,快开船!”
“诶诶!”韩伯应着,调转船向,将船开了出去。
闫禀玉一直盯着船后,生怕有什么妖魔鬼怪跟踪似的,再看渐行渐远的刘宅,静伫在阴天中,白墙灰瓦竹影,如画中世界,无一丝人气。她见这情景,不禁啐自己以前的夸奖,什么中式韵味,简直是中式恐怖。
终于放心了,闫禀玉才有空问:“韩伯,你怎么进来伏波渡的?”
韩伯说:“我想说碰碰运气,开船在外面转,突然就能转进来了。”
“那运气还真好。”闫禀玉进船仓卸下背包,裙子插兜隐隐发热,她没在意,以为是天热的原因。
海上阴天,船仓里光线灰暗,背包放在地板一角,闫禀玉准备出去,转眼间见到有什么从背包底下扭过去了。像是条黑线,蛇形一般扭滑,再定睛一看,暗淡的光线下,什么都没有。
要是从前,闫禀玉可能会觉得自己眼花,看错了。但在刘宅这几日被吓得不轻,她谨慎地提起背包带,猛地拎起来!
看着干干净净的地板,闫禀玉乐出一声,笑自己疑神疑鬼,都神经质了。他们已经离开伏波渡,刘宅几乎望不见了,现在又是白天,还能有什么。
闫禀玉放心地出了船仓,海风吹着清凉宜人,她伸展了下双臂,挨靠船围,深呼吸人间的空气。
海波平缓,海岛上红树林生机盎然,海鸟飞渡其中,啼叫声声,自然的一切那么美好。
“阿伯,幸好你来得及时,我是真的一分一秒都不想在刘家待下去。”
“是么?咝咝。”
“是呀,你不知道那宅子里面多阴森恐怖。”
“这样啊,咝咝。”
闫禀玉奇怪地转过目光,看着韩伯掌舵的背影,“阿伯,你为什么说话要咝咝两下?还是我听错了?”
“没有啊。”
现在听,又没了怪调尾音了。
“哦,那可能是我……”
“咝咝。”
又有了,闫禀玉咽了咽喉咙,心慌意乱,心跳开始加快。那声似爬行类动物穿梭的动静,如果不是韩伯,那是船上进海蛇了吗?
也许真有可能,闫禀玉低眼在船板上巡视,“阿伯,你开船的时候,有没有碰到……”
她边说边找,余光在船头方向扫过,忽然顿住。
韩伯在转舵,但他不止手臂在动,连带上身也扭动,转舵的动作一卡一卡,很是僵硬,像极了提线木偶。
“阿伯……”
“怎么了?妹妹仔。”韩伯背对着回应,连观望航向的扭头动作,也是卡、动、卡、动的。
声质丝滑,动作卡顿,看着有种非常诡异的剥脱感。
闫禀玉脚步后退,观察周围环境:空间有变动,飞鸟扑腾,并不处在循环,现在确实是白天。
阵势无关,鬼怪无关,那韩伯是怎么回事?
插兜里,应景地传递出若有似无的热度,闫禀玉被烫得浑身发抖,不好的预感犹如雷击。
久不闻回声,韩伯转头说:“你、有、事、吗?”
他转头的动作和声音一样,缓慢,卡顿,背部丝毫未动,只是头拧了个一百八十度。于是闫禀玉见到一副背着身,脸却正对着她的画面,“韩伯”嘴角轻张,露出个面具般的假笑。
如果此刻闫禀玉还不知道问题出在谁身上,那她真是白瞎了,“你是谁?”
“是我……”
“wo”发音,嘴圆张,闫禀玉看到一条拇指粗的大蜈蚣从韩伯口中探出,蜈蚣头耸立,与她对视。
柳州多山,三江县地貌同样复杂,气候潮湿高温,瘴气毒虫不少,闫禀玉见过这么大的蜈蚣,但没见过从人嘴里冒出来的,还在挑衅地观察她。此时“韩伯”目光直愣,口一直张着,像是被蜈蚣的意识操控着一般。
物一拟人,就产生恐怖谷效应,闫禀玉吓得腿一软,身体发麻不稳,晃了下。
蜈蚣误以为她要攻击,“咝咝”两声,“欻”一下从韩伯嘴里窜出,凌空朝她飞来!
闫禀玉快步退后,看准蜈蚣落地,一脚狠踩下去,脚底碾出咯嘎吱的脆声,蜈蚣粘浆溅出。她再抬眼,发觉韩伯的口中继续冒出蜈蚣,他耳朵孔里还勾出两枚镰刀状的毒刺,相继爬出两只赫黑精神的蝎子来。而他的袖口和裤脚更是滑出来石蜥和蛇,甲板上也突然跳出大量的、皮肤疙瘩黏液反光的蟾蜍。
一时间“咝咝”“咕呱”“唰唰”声铺天盖地,无数的蜈蚣,蝎子,石蜥,蛇,蟾蜍,齐齐向闫禀玉涌来!船板上密密麻麻一大片!
那边“韩伯”的身体像是失去支撑,轰然倒塌,就剩一堆衣物,被蛇虫纷纷碾过,并散发出令人晕眩的臭味。
这是海上,到底哪来的这些玩意?还是这船,本就是艘“毒船”?
连韩伯都是假的,毒船也不稀奇了,闫禀玉就恨自己心急没仔细分辨,就上了船。毒物逼近,只有船仓能躲,她掉头跑进去,没两秒,又被迫退出。
不止船头,船尾也一样被蛇虫占满,已经侵入船仓,从两边夹击。船上无净土,闫禀玉被逼到船围,看着这些蛇蝎蜈蜥蟾蜍,她落魄地哭嚎声:“真是倒霉到家了!”
话是这样说,但闫禀玉还没放弃,想着最后不行跳海得了。白日伏波渡外常有游船经过,她水性再不好,总能等到船施救吧。就这么决定了,她返身脚跨上船围,手臂攀抱上去,整个人横悬在船边。
海水渊深,跳还是不跳?心底还在做最后挣扎,闫禀玉却惊讶发现毒虫们不再逼近,停留在原地,像是在忌惮什么。好奇怪,刚还来势汹汹呢。
闫禀玉不着急了,她试探地伸只脚出去,一众毒物如潮水般纷纷退避,地板的唰唰声密密麻麻,渗人胆寒。脚再伸出些,毒物继续退。
它们,好像怕她。
闫禀玉干脆跳下来,这一动静,毒物齐齐退离她半米外,在她身周退出个圆。还真的怕啊,她的气势回来了,又踩又踢,将毒虫阵搅得乱七八糟。
“滚开!都给我走开!我以前爬山最讨厌你们这些蛇虫蜥蜴,老是挡路吓人,害得我只能爬树上躲,等啊等,太阳快落山了才给老头送到饭……”
惊惧之后,愤怒也上来了,闫禀玉仗着自己莫名的优势,将毒物驱逐,辟出块安全位置。停下来后,她才察觉插兜里一直在发热,卢行歧可能想要提醒她什么。
只有船仓暗些,不知道他能不能够现身,闫禀玉刚移步,又听到喊声:“妹妹仔……妹妹仔……”
闫禀玉怀疑又是毒物制造的声象,她打算不理,径直进船仓。
“是我啊,妹妹仔,这里有好多蛇虫……”
声音真的很像韩伯,也有现实逻辑,闫禀玉停步回头,先是扫视一眼那摊衣服的位置,现在只剩毒虫,衣物不翼而飞。视线再移,她竟在船围上看到挂着的韩伯,他身下船板爬满毒物,在试图攀上滑溜溜的船围去攻击他。
既然受到毒物围攻,那他就是真的韩伯,闫禀玉赶忙过去,踩退蛇虫,将人扶下来。
“阿伯你怎么在这?”
一落地,韩伯惊魂未定,大口喘气,慢慢地回:“我本来、就在船上啊……”
韩伯是真的,船自然也是真船,那闫禀玉看到的掌舵人是谁?这些陆地上的毒物又是潜伏在哪里,被韩伯带到海上?
“那刚刚掌船的‘毒人’你看到了吗?”
“什么毒人?我只看到好多……好多蛇蜈蚣蝎子的,就在我们离开伏波渡后,突然就涌冒出来。”
也许只有她看到幻象,闫禀玉又问:“你开船时有检查过船上吗?怎么凭空出现这么多毒虫。”
韩伯慢声说:“每次开船我都会检查,船上也只有船仓能藏东西,但船仓那点地方不够装这些……”
两人同时默声。
现在这样,也就只有邪门能解释,可青天白日,这也太渗人了。
或许卢行歧知道,问问他先。闫禀玉将韩伯带进船仓,先锁上一侧门,再将仓内的毒物驱赶出去,锁上另一侧门。
从钱包里拿出隐昼符放矮桌上,闫禀玉唤了声:“卢行歧。”
符上立即浮现出缕缕黑雾,漂在半空中,几乎与船仓内的昏暗融为一体。
因为空间有限,那只是一团小黑雾,这与卢行歧平日的出场形象不符,闫禀玉不确定,再喊:“卢行歧?”
“嗯。”
应声了,还真是他,闫禀玉对着迷你黑雾说:“外面那些毒虫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大量出现在船上?”
卢行歧说:“并非是凭空出现。”
那就是有迹可循,毒物是几时就存在的?闫禀玉回想细节,其实从一开始就出现异常了,因为韩伯能轻易进入伏波渡。她还记起上船时裙子插兜里的烫意,原来那时卢行歧就在警示她了。
既然他都清楚,闫禀玉赶紧让他处理掉船上危机,“你以前用斩祟刃能刺穿黑猫的眼睛,现在能施法灭杀外面的毒物吗?”
那些毒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怕她,即使目前没有危险,但任何人都不会想要跟这些可怕的东西共处。还有韩伯,人还在怔神,她担心吓坏他身体。
“闫禀玉,得需要你先去西南方向找个东西。”
“西南方向……”闫禀玉探身到仓门,辨别西南方。
船早就停了,众多毒物蛰伏在外面,层叠不尽,看着头皮发麻。
“要找的是什么?”闫禀玉是万分不愿再从它们之中蹚过去,只求速战速决。
“不可说。”
“什么不可说?”
他又道:“不可说。”
闫禀玉皱眉,没再多问,起身到门前,待毒物退开后,拉门出去。
渔船随波,船头此时正对西南方,闫禀玉目标明确,几步到船头,蹲下在甲板上搜寻。船头很空,没有杂物,只堆着几圈靠岸固船的缆绳,她还特意提起绳看,没发现东西。
甚至船围下的缝隙,闫禀玉也用指腹摸过,还是没发现。毒物只离她半米远,她一动,它们便趁机接近,不放过任何一丝攻击机会。
阵阵毒气熏得闫禀玉头疼,她尽量屏住呼吸。船头还有船舵,她最后检查一遍,竟然从转盘下的轴承里抠出一个鸟类头骨。
小头弯喙,明显是鸡的头骨,骨上有自然沉淀的黄褐色,但骨质又十分油滑,像是常被人拿手上盘玩。这玩意越看越邪门,不可能是韩伯的东西,再加上她找出这块骨头后,毒物群躁动不安起来,发出嘶嘶的威胁声。
闫禀玉举起鸡头骨,说:“卢行歧,你要我找的是不是这个……”
“闫禀玉!不可说。”卢行歧立即打断。
不可说,是指不能直呼这个东西的名字吗?闫禀玉换成代称,“那我要将它破坏掉吗?”
“别乱动,会受到咒力反噬,拿来给我。”
闫禀玉便拿上鸡头骨进船仓,放到桌上,“不能破坏,那要怎么做?”
“砸碎它!”卢行歧沉声。
半空中,黑雾忽而变幻成短刀,直刺向桌上的鸡头骨。鸡头骨瞬间破碎,顷刻化作齑粉。
闫禀玉立马趴门上看,船板上的毒物,像是受到驱使,纷纷自杀式地跳入海里。
她高兴地喊:“卢行歧,毒物真的消失了!”
“卢行歧……卢行歧?”
他不再应声,闫禀玉回头,看到变淡的黑雾,像起阴卦时弥漫的青烟,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虚弱感,即将消散的样子。
他……怎么了?
韩伯精神恢复后,驾船回龙门。
天一黑,闫禀玉和卢行歧就立即离开,担忧那些乱七八糟的脏东西再缠上韩伯一家。
韩伯和韩婶送他们到马路头的公交站点,并给了闫禀玉两封利是。
广西的习俗,家中人出远门,给一个一帆风顺的红包。
闫禀玉大方地收下,跟韩伯韩婶道别。
临别之际,韩伯感慨万分,“妹妹仔,卢先生,谢谢你们,伏波渡终于太平,以后我们渔民也多了一条活路。”
闫禀玉没说各有目的,就当是互惠,“阿伯阿婶,我也谢谢你们招待。”
她特地去和韩婶抱抱,趁机闻闻韩婶身上温暖的属于妈妈的味道。
韩婶笑呵呵地拍抚闫禀玉的背。
上公交前,卢行歧跟韩伯道了声“山色既无尽,公寿亦如山①”。
这是一句祝寿词,用作与韩伯他们的离别赠言,很是合适。
古人就是古人,诗词歌赋,尽善尽美。
公交到点驶离,韩伯韩婶目送到再也望不见。
车上,闫禀玉拆开利是,里面各一张五十。她手指夹着红包,对旁座扇风,“你的红包就当做你的车费。”
卢行歧有票,就坐在旁边。
车厢空,不用特意压声。当然,出行利是闫禀玉也不会花,好好地收进背包。
“对了,船上那个邪门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五毒虫,鸡头骨,是龙州牙氏鸡鬼一族用来下咒害人的秽物。”卢行歧说。
这些东西明显是事先藏匿在船上,待他们上船才发作,韩伯才离开伏波渡一天,就被盯上了。不用想,肯定是冲着卢行歧来的,闫禀玉问:“你跟鸡鬼一族有仇吗?”
卢行歧摇头。
“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人?”
卢行歧笑声:“我也好奇。”
闫禀玉听出他笑中萧肃的冷意,明白下一程也不会太平。
“我们下一站去哪?”
“百色厅龙州。”
第39章 ‘务’是壮族的神,漂浮在天地间……
南宁朝阳广场。
印象城一层的“黄家”珠宝,专属宾客区里,有两名男人坐在沙发,身着制服的店长弯身在向他们描述,七月初十那天晚上店里发生的事。
宾客区位于珠宝柜台后,被“黄家”的大logo墙完全遮挡住,里面空间小巧,只有一张浓绿色半弧形沙发,和丝绒紫色小圆桌。颜色搭配典雅复古,符合黄家珠宝低调奢华的设计与传家理念。并且珠宝嘛,专属会员一对一销售,不占地,也不需要太大地方。
“是一个小姑娘来卖的金?”其中一名男人问道,拿起桌面一块融过的金,金面上刻字模糊,隐约辨别是“棠棣”二字。
“是的,大约二十来岁,一般穿着,身上看不出名牌,是普通工薪族。”店长低脸垂眉,恭敬回话,视线只看得到男人身上的金雕B字母开头的潮牌T恤,衣摆塞进H大金扣皮带里,腿上贴身穿着一条窄版小脚裤。
以店长数年阅尽金银名牌的眼光来看,这身穿着真土,但奈何男人是东家少爷,老钱浸淫,气度显贵,五官又生得英挺,也就拉低了这份穿着带来的暴发户土味。
“黄四旧,你看看这金上戳印,应该是清代或民初私人金铺的金锭。”
另一名男人接过金块,用指肚摩挲戳印,痕迹不平,笔刻硬中含柔,是手工拓上的,“确实,是块老金料,金铺名字应该叫‘棠棣’。”
店长趁两人说话,微抬了目光,看到少东家黄尔爻的脸,由衷再赞叹:真不是一般的帅!他身高有183,骨架匀称,微显瘦条。肤色中等,眉眼是广西人特有的高眉深目,但却是狭长丹凤眼型,鼻子山根高拔,鼻峰直挺,嘴唇薄厚适中,一笑嘴角咧开,像弯月,笑容特别迷人。
少东家不常来店里,但因长相帅气有记忆点,见过他的店员私下偶尔会讨论,少东家像混了内蒙血统的广西人。只是那穿着品味实在奇葩,不过脸皮出彩,也就削弱了这部分存在感,特别是他的出行车不是什么张扬的跑车,而是一辆坦克300越野。
虽然价值对于全国珠宝门店三十余家的黄家来说,相当于五菱面包车,但粗犷硬朗的坦克300,更符合少东家有攻击性的长相气质。
“林店长,这块金我先带走了。”
发声的人是黄家旁支,叫黄四旧,常来店里对账,老熟人。平头宽脸,目有神气,长相荷尔蒙满满,身材也健硕伟岸。听说当过两年义务兵,这气势倒挺相衬。
“诶……”店长回神,黄四旧正举着金块问她。黄四旧直接对接大老板,她当然不敢阻拦,只是按流程说,“那我这边需要跟经理说一下,因为金块入了库存……”
黄四旧嗯了声,“你按你们的章程走,这金块我带回去给仙姐儿。”
大老板叫黄尔仙,店长工作八年,只见过两次。那是个明媚的浓颜系美人,衣着以精致干练为主,声音果断清脆,看人眼神带柔,却不失凌厉,言语举动更是雷厉风行。大老板与少东家不管从外相还是性格上来看,一点都不像,也许跟一个当家一个闲散有关。
“黄四旧,金块拿到手,可以走了吧?”才坐十几分钟,黄尔爻就没耐心了。
“小爷,可以走了。”黄四旧揣好金块,等黄尔爻先起来,再跟随身后。
店长一路将两人送到电梯,才返回。
车停地下停车场,下了电梯去取车,黄尔爻开车带黄四旧离开。
驶出停车场,市区繁华的灯光先映入眼帘,黄尔爻嘀咕:“没几分钟,天就完全黑了。”
黄四旧将手臂靠在车门,歪头瞧外,道路车流如虹,龙腾一般汇入不远处的民族大道。
“夏天就这样,入夜一眨眼的事。”
空调效果上来了,黄尔爻关闭透气的窗缝,顺带打开本地广播频道,听实时路段新闻。他问黄四旧,“印象店收的那块金都给融掉了,即使是老料,也就跟现在金价等值,我姐为什么专程要我们来取?”
说起这块金,黄四旧昨天去印象店对账,听经理提了那么一嘴,说收到一块老金,上面的戳印挺新奇。他好奇,让其拿来把看,发觉金面模糊的“棠棣”二字,他曾经在太爷黄登池口中听过这个词,直觉家主黄尔仙会感兴趣。
黄尔仙近日繁忙,深夜才着家,黄四旧次日等她睡醒才禀告此事,她当即让他去取回来,并带上黄尔爻一起去办事。
黄尔爻是个闲散人,二十七八年岁,从不管门户事,黄四旧也不明白,家主为什么突然会让他带上人。只能猜测小爷年岁不小,应当开始分担黄家的责任了。
“仙姐儿自有她的用意。”黄四旧没把细节道出,有些事让家主跟黄尔爻说最好。
电台正播放市区道路消息,突然插播一则时事新闻:“北京时间19点25分,巴勒斯坦又遭受新一轮的空袭……”
疫情过后,这几年国内经济形势不好,但比国外混乱的时局强太多。黄尔爻听着新闻,有感而发,“看来黄金涨势还没到顶。”
黄四旧闻声,笑问:“你两耳不闻窗外事,也懂这个?”
黄尔爻是个躺平的主,嫌国内学习太卷,初中就要求出国了,避开高考,在英国混了个花钱就能买的水硕回来,然后继续躺平。有钱花有乐子就行,从不管家族生意,但惧于黄尔仙的耳提面命,风水堪舆术倒不敢懈怠。
黄尔爻瞪了这个隔了几道关系的堂哥一眼,“黄四旧,你瞧不起谁呢?我虽然不学无术,也不像我姐是国内名牌大学经济学毕业,但我也知道‘时局动荡金银细软,和平年代房产商铺’的好吧!”
黄家除去厉害的堪舆术,为人传名的“素手点金”,就是投资的意思,黄家家主皆有敛财积家的本事。
黄四旧笑笑,没吱声。
车即将转入民族大道,前面是个人行道路口,黄尔爻停车礼让。行人中不乏小孩,被父母拖着过路时,朝礼让的车主礼貌点头。
黄尔爻招手回应,说:“还是中国好,太平安乐。”
黄四旧手肘撑在车门,支着下颔,留个硬朗的侧脸,“你可别忘了,太爷也是动乱年代过来的,是八国联军侵华,军阀割据,解放战争,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活见证,中国人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啊。”
行人过完,黄尔爻重新开车,字正腔圆地同意一句:“是的,吾辈当努力,勿忘国耻。”
黄四旧“嘿”一声笑,眼尾瞥向认真揸车的黄尔爻。他长着一张看着像学习好的聪明脸,心思却如稚子,家主撑着黄家门户,对这个嫡亲的弟弟,真是尽善尽责。
“对了,你那天相亲,还顺利吗?”车内才安静两分钟,黄尔爻又聊起来了。
“那个牙氏的姑娘,挺好,人漂亮,香香的。”
“我的意思是,你喜欢吗?”
黄四旧淡淡道:“仙姐儿让我娶谁,我就娶谁。”
黄尔爻不满地瞪他,“说什么呢你?你不是奴隶,我姐也不是奴隶主,好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有情有义,别整得好像我姐逼你似的。”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黄四旧依旧淡淡的语气。
黄尔爻也没再说话。
车上民族大道,再过那安路,就快到龙胤花园了。
想起家里的五黑犬要洗澡了,黄尔爻最近没空,打破沉默问黄四旧,“你哥黄四新呢?”
黄四旧的目光从车窗外的黑夜离开,看着黄尔爻,“找他干嘛?他在北宁路的‘黄道仙’解事铺,帮我爸整理阁楼。”
“我的黄金甲这两天要洗澡修毛,让他给我送宠物店去。”
“你又没事,自己去呗。”
“谁说我没事?”黄尔爻一手控制方向盘,另只手点开手机信息,给黄四旧看,“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我姐走不开,让我替她去一趟钦州,明天就得启程。对了,你也得去。”
黄四旧扫一眼黄尔仙发的消息,内容确如黄尔爻所言,也提及到他,“唔,知道了,晚上我跟我哥说。”
——
龙州县现在属崇左市管辖,卢行歧却又说百色龙州,未免买错票,闫禀玉特地百度了清代龙州县的归属问题。
龙州在清代时隶属太平府(崇左),镇安府(一部分在百色南部的范畴内),那卢行歧那年代称百色厅龙州,也有历史佐证。
退出百度,闫禀玉买了去龙州县的汽车票,因为龙州县高铁站还未竣工,而钦州也没直达崇左的动车,所以乘坐大巴车最便捷。
在逸仙路打了个车去客运站,然后进站检票上车,等大巴车行驶起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夜车人少,稀稀落落坐了四五位乘客,闫禀玉惯例买两张票,坐在没人的车尾。
闫禀玉坐外侧,卢行歧坐里侧,此时方便说话,她问:“龙州鸡鬼到底是什么?”
龙洲鸡鬼的称谓一听就很神秘,她好奇之余,也想多了解一些,届时真发生什么,也好应对。
鸡鬼的由来不是什么机密,卢行歧知道闫禀玉素来喜欢听故事,不过这故事比较诡谲离奇。他看着她说:“你真想知道?”
闫禀玉肯定地点头。
卢行歧便娓娓道来:“龙州鸡鬼牙氏,从前是壮人居住一地的土司,雍正年间,清政府因忌惮少数民族民风彪悍,而山高地远,为加强对其的统治,在广西少数民族地区实行改土归流①,废除土司制度,逼迫土民归降。牙氏一族权利削弱,为保民心地位,才兴盛起养鸡鬼。”
听到这里,闫禀玉十分不解,“牙氏既然是土司,地位来源又正,为什么要兴盛这种害人邪术?用邪术压迫,民心就能归顺了吗?”
闫禀玉的言语,在卢行歧听来就是何不食肉糜,他淡淡讽意,“岭南瘴疠之地,自古生存环境恶劣,你以为知书守礼善良正直,就有饭吃?岭南边陲自古便是流放之地,能在这片贫瘠山地带领土民安身立命的土司,都有其狠戾狼性,只要能保族民水源食物,邪术不邪术又有何妨?”
现在广西可不是贫瘠之地,相反风景美丽,水果多样,一年两季稻,怎么也饿不着。不过这是现代,闫禀玉没经过战争动乱朝不保夕的日子,所以看事过于绝对。听了卢行歧的说法,她认同地说:“是我想得简单了。”
卢行歧看了看她,继续道:“鸡鬼牙氏一族面刺五毒,颈带鸡头骨链,背挎二弦天琴,因其供奉戴冠郎,所以广泛传了这么一个鸡鬼俗名。天琴在骆越文化②中,是巫道祭祀的乐器,‘务’是壮族的神,漂浮在天地间,承接天与地的沟通。每当大旱,天不得时,牙氏便会操持‘求务仪式’,手持天琴,脚踩铜铃,弹唱经文,通天接地,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人两安。而当领地受到侵犯,族民安全不保时,牙氏亦会弹天琴踩铜铃,身先士卒地奉鸡鬼下咒,以驱敌保卫土民。所以鸡鬼一名,多有偏见,牙氏确实担得起土司一职。”
但是在船上鸡鬼确实害了他们,所以对闫禀玉来说,牙氏就是坏人。她还有个好奇的点,“戴冠郎是大公鸡?”
卢行歧点了点头。
想起船上的鸡头骨,闫禀玉问:“鸡鬼是通过鸡头骨下咒的吗?”
“不止。”卢行歧平声道,“鸡鬼寿限如妖,牙氏代代传袭供奉,其终日匿于缸坛中,受香烛光,喜食毒物与鲜嫩心肝。因其食毒,供养鸡鬼之人家中,无一丝蛛网蚊虫,就连毒蛇都退避数里。如若需要跟随办事,鸡鬼便会化出一丝咒力附身于公鸡,也就是牙氏身后时常跟随的戴冠郎。”
“戴冠郎受尊称,已有人识,不喜被称牲畜,如有人唤它鸡名,便会受咒力加害,心肝被啄食尽疼痛而死。因其食五毒,身上散发的气味也带毒性,人近闻之晕眩,稍有不慎与戴冠郎对视,便会中咒;中咒者浑浑噩噩,低头而走,眼瞳麻木目不斜视,唤之不应,直至撞树撞石或坠崖而亡。鸡鬼食五毒,遭五毒记恨,所以携带鸡鬼咒力的鸡头骨会引来五毒虫,将鸡头骨藏于人身或房屋,便能遭五毒咬噬致死。这些,都是我所知的鸡鬼下咒的方式。”
卢行歧的声音,越说越空洞,车尾漆黑,闫禀玉低着眼,不敢瞎看,鸡皮疙瘩都被抖了出来。鸡鬼下咒的方式其实不离奇,但就是这种日常让人防不胜防,她怯怯地问:“鸡鬼喜食心肝,该不会是……”
卢行歧慢悠悠地转过苍白的脸,盯着害怕的闫禀玉,轻轻地说:“动物,或者,人的心肝。”
闫禀玉的心脏一紧,跟被什么啄了一口似的,她抱身蹲进车座窄缝,仿佛这样能抵御无处不在的鸡鬼。
“别说了别说了,我知道了,不好奇了……”闫禀玉忙制止。
卢行歧嘴角轻勾,转脸向窗外,不说了。
两个小时的车程,听故事,害怕着,就到了。
下车人多起来,闫禀玉没那么疑神疑鬼了。
出去车站,周边还算便利,商超旅店都有。找住宿地方之前,闫禀玉得先解决一个问题,那就是买换洗衣物。
现在十点多,时装店都关了,马路对面有家裁缝店还在开,买套成衣也行。闫禀玉说:“我到对面去买套衣服换洗。”
她正要过马路,身后卢行歧突然出声。
“你自去吧,我遁形等你。”
三更半夜的,需要遁什么形?闫禀玉转头,疑惑地看向卢行歧,他表情寡淡,魂魄也淡淡的。
因为夜深了赶时间,想着快点买完衣服住店,闫禀玉没多想,点了下头,就自己过马路了。
第40章 守烛壮寨
龙州客运站营运时间挺久了,周围配套成熟,但设施老旧点,附近私人住楼多,闫禀玉进去的裁缝店也是自家楼房隔出一层做生意的。
一个二十几平的铺面,墙上挂版的都是黑色或靛蓝色的土布壮服,有两名游客女生站在缝纫桌边上,在跟一位阿姨谈订制服装。那阿姨五六十岁年纪,穿着长款黑色壮服,戴副老花镜,脖子披了条皮尺,应该是这家店的裁缝老板。
“阿姨,我想要在袖围裙摆加上壮锦,纯黑色太单调了。”
“是啊,我的裤装也要加壮锦。”
两名女生发表要求。
老板爽快点头,用一口夹壮普通话说:“这样捏,加壮锦可以,你有布样吗?没有的话我这边可以选。”
“有的。”
“有的,我们今天在集市跟老阿婆买的壮锦,可好看了。”
女生们翻开带来的壮锦,老板一看,是花卉纹和万字梅花纹,颜色比较鲜艳。
闫禀玉在店里转悠,看能不能挑件日常点的衣服,也跟着听了那么一耳,好奇地瞟一眼。女生带来的壮锦确实精美亮丽,但这店里的壮服是传统的龙州黑衣壮服饰,且是长黑衣,一般艳丽的颜色会用在襟边和腰带穗,不会大面积镶围。
面对老板的低眼沉思,女生催促:“阿姨,这个壮锦颜色可以加的吧?”
另一名女生追问:“加上壮锦,制作周期会延后吗?我们再过五天就要离开龙州了,走之前想穿着壮服拍个民族写真,能来得及吗?”
老板听着,眉头轻轻一皱,显然有自己的看法。
闫禀玉停下来,想看看老板最后怎么抉择。
老板抿了抿嘴,耐心解释:“这种亮丽的壮锦适合做盛装的啦,但你们定制的是龙州本地黑衣壮的长黑衣,衣长过膝,窄袖束腰,着重在身形的展现,如果加上大面积跳色就会喧宾夺主啰,最好看适宜的是,在斜襟边滚一道锦边,最好为纯万字纹或双蛇盘蛙纹,暗紫色,蓝红色最佳,腰带垂穗可以适当华丽些。”
老板还找出搭配好的壮锦纹样,展示给女生看。
本身黑衣色沉,不加跳色就更暗了,女生不满意老板的纹样,执着地问:“阿姨,你就说能不能做嘛?”
老板为难得,没吱声。
女生同伴搭腔:“下订金前,你说过可以定制的,不能的话我们不做了。”
老板叹了声气。
整个过程没僵持多久,最后的解决方法是退定金,这单生意不做了。
游客走后,老板低头默默收拾缝纫桌。
也许闫禀玉一直没吭声,她没发现有客人。
“老板阿姨。”
老板闻声抬头,愣了下,然后推了推老花镜,看了两秒闫禀玉,说:“诶妹妹,要买衣服吗?随便看看。”
侗寨的老人称女儿或者小姑娘做妹妹,老板这个称呼让闫禀玉好亲切,她笑起来,“我想买套日常点的衣服,你这里有吗?”
老板摇摇头,“我这里只有壮服,不卖其他的衣服呢。”
那没办法了,大半夜的,人生地不熟,闫禀玉缺衣服,其实壮装也不错,土布透气养肤。
“那墙上的成衣都是可以卖的吗?”
“是呀,有些我做出来挂版的,有些是客户跑单的,都可以卖。”
跑单就是刚才那种状况吧,闫禀玉虽是侗族,但也知道壮族以蓝黑为美,传统壮服就是朴实无华的。这年头有坚持的手艺传承人值得肯定,买套壮服也挺有纪念意义。
反正都在路上了,抛开危险不提,穿着传统壮服,就当本广西人在广西来个深度游了,闫禀玉愉快地在现场挑起来。长黑衣都一个款式,长衫裤装,差别的是襟边纹样,她选了暗紫色双蛇盘蛙纹襟边的一套衣服。
老板协助试穿,帮闫禀玉裹好腰带,她个高挑,骨架偏细,虽然看起来苗条,但肉感恰好,穿着这套壮服,身型裹得正好,十分地显腰身。
老板赞声:“尺寸真合适,再穿个布鞋,背个天琴,就像我们本地妹妹了。”
天琴?是鸡鬼背的那种天琴吗?闫禀玉又好奇了,“阿姨,天琴长什么样?是国家级非遗的龙州天琴吗?”
“就是国家非遗的天琴,我们当地叫‘鼎叮’,只有特殊活动才取用。你等等,我带出来给你看看。”老板也爽快,从店里的一扇门出去,没多久抱回一把琴。
琴果真是二弦,琴筒为半球状,琴杆木制,琴头雕刻太阳,制式简单质感油润,有年头了。闫禀玉只看,没敢上手,毕竟这种乐器从前是作祭祀用,要心怀敬畏。
展示完天琴,老板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土布穿着确实舒服透气,等老板出来,闫禀玉问价格,“这身多少钱?”
“订制的贵点,成衣便宜些,不加头巾的话460一套。”老板说。
土布都是一根根线匝的,成衣手工缝制,价格能接受。闫禀玉付钱,“那就这套吧。”
闫禀玉到试衣间换回自己的衣服。
老板拿袋子打包壮服,并说:“你是今晚的最后一单生意,我再送你一套棉麻裤衫,做睡衣很舒服的。”
那是一套姜黄色的背心和宽松短裤,闫禀玉刚好需要,道了谢,乐意接受。
买完衣服出来,马路安静许多,不见卢行歧。
闫禀玉在附近沿马路找,一边喊:“卢行歧,卢行歧,卢行歧?”
左右各找了几百米,鬼影倒见着,但不是卢行歧。他说遁形,到底遁哪个旮沓角去了?
闫禀玉站的位置,正好对着一家木楼式装修民宿,亮着招牌,叫“壮家民宿”。
又累又困,闫禀玉想着,要不先去投店,再让弄璋出去找。决定以后,她向着民宿走去。
因为民宿在前方十字路口左斜面,闫禀玉要过马路,还得经过一道黑巷子。路上也有行人和出租车过,她孤身一人还是得小心点,路过黑巷子时加快脚步,却忽听里头传出声音。
巷子挺大,不过位于两幢六层楼中间,很是黑暗,快速瞥一眼,恍惚看到两个人影,闫禀玉也不确定,或许是鬼影。快走快走,七月半,别好奇。
闫禀玉都走过去了,心底琢磨着,又退回两步,上身往后倾,探个头瞧里面。
“惠及兄,让我跟你同道吧。”
“我才刚开你外祖父的坟,你如此,刘凤来可知?”
“他知不知是他的事,我只管我自己。”
“嗬,你施敕令纸人偷窥,又用追息蛊跟踪,还在刘宅阻挠我的行动,你以为我能容你?”
闫禀玉在巷外听得不甚清楚,但确定是冯渐微和卢行歧在对话。她转过身,扒墙根上,竖耳偷听。
冯渐微丝毫不在意卢行歧的威胁,更言辞切切,“这些只是我为接近你而施的伎俩,敕令纸人因我母家关系随手可取,追息蛊乃是滚氏前家主赠与我冯氏的,实非有意如此。如果惹门君不喜,那我在此道歉了。在刘家祖地时,你还看不清我的心意吗?你只需知晓我这个人的诚心比真金还真。”
听到这,闫禀玉心有狐疑,耳朵八卦地更近了近。
卢行歧没有出声。
冯渐微又说:“你行走阳世,势单力薄,只有闫禀玉不成,你需要更多的助力。而且,你用契约绑定闫禀玉,就不怕她有朝一日知道共寿因果而反水?而我,是心甘情愿跟你的。”
这怎么听着,有股“我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味道,闫禀玉不确定,挪了挪脚,近些听。因为急切八卦,也就忽略了冯渐微的话意。
“哼!”
好一声直男的不屑一顾。
“你到底存着什么目的?”卢行歧道。
其实一开始冯渐微跟来,是想挑拨卢行歧和闫禀玉的关系,然后趁虚而入。但实在对闫禀玉下不了手,才在这上演情真意切。既然提到重点了,他也不藏着掖着,“都说冯氏以万象卦,但我在看来不实,明明还缺了一卦。”
卢行歧琢磨透了,“你想学起阴卦?”
“确是。”
“倒是人心不足。”
冯渐微呵呵地笑,“门君,彼此彼此。”
“冯、渐、微。”卢行歧声调阴冷。
冯渐微不卑不亢地拱了拱手,“你既然从钦州到百色,想是冲着七大流派去的,而经后山祖地一役,拘魂幡现世的天象,卢氏门君破世的消息便会不胫而走,你说各门家主会是什么想法?假如你要继续探访,七大家主我都略相识,可以为你减少许多沟通上的麻烦。你同行只有一个闫禀玉,她是女生,行走在外多有不便,有些时候还可能成为拖累。惠及兄,还是我最适合你。”
这个冯渐微,表白就表白,为什么还要踩她一脚?闫禀玉很不爽,女生怎么就不便,怎么就拖累了!她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比男人不如!
“冯渐微,你说什么呢你!歧视女性吗?”闫禀玉站了出来,叉腰质问。
遇到别人在背后蛐蛐自己的情况时,千万不要灰头土脸地离开,就该站出来对峙,该感到尴尬的是背后道人是非的人,而不是她。
冯渐微和卢行歧在巷子深处,活珠子在外等候,离巷口最近。闫禀玉甫一跳出来,着实吓他一跳。
“三火姐……”
冯渐微因为惊讶也愣了几秒,“闫禀玉……不是,不是你想象的……”
“我想象什么了?我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听到了,你说我一个女生,是拖累。”闫禀玉昂首挺胸,气势十足。
“呃……呃……”冯渐微也不知该怎么辩解。
“呵!心虚了吧!”闫禀玉抱手,在黑暗中冷冷哼一声。
冯渐微搓搓脑门,被抓现行了,无奈地低头道歉,“闫小姐,是我所言狭隘,抱歉。”
活珠子也跟着道歉。
闫禀玉再重重“哼”一声,阔气地掉头走了。
“卢行歧,你还不走吗?还想听别人贬低我吗?”
卢行歧“哦”了声,跟着出巷子。
巷子边上就是壮家民宿,闫禀玉办好入住手续,冯渐微和活珠子后脚进来。
闫禀玉收好身份证,用难言的表情看着他俩,“冯渐微你吃点好的吧。”
真是的,鬼也肖想。
再看活珠子,闫禀玉的目光变同情,“冯阿渺,识人要清啊,不要错付了。”
冯渐微和活珠子一头雾水。
房间开在二楼,闫禀玉特地要了安静的,在走廊尽头最后一间。一般住店都对尽头房忌讳,怕有脏东西,但本身卢行歧跟着,没差了。
洗热水澡,换新睡衣,闫禀玉躺进民宿柔软的床,对着天花板舒一口气。
民宿叫“壮家”,房间运用了众多壮族元素,墙上挂幅是壮锦农耕画,窗框装饰吊着两颗浅银色绣球,床是木制栏杆床,有些以前壮人居住的干栏式木楼风格。床头还挂了个紫黑色的布偶抱珠麽乜①,里头塞了艾草菖蒲等中草药,散发出清新怡人的味道,有驱邪安神的效用。
幽幽艾香,还能驱蚊虫,这间民宿,闫禀玉住着十分惬意,在大床上翻滚,放松肢体。
翻滚几圈,停下,闫禀玉侧身面对卢行歧,他就坐在床铺左侧的套桌那。
“喂卢行歧,你真要接纳他吗?”
卢行歧看着她,“什么?”
闫禀玉说:“冯渐微啊,他不是说想跟你同行。”
卢行歧嘴边淡笑,讳莫如深一句,“有何不可?”
这笑,给了闫禀玉某种暗示,她撑身坐起来,两腿交叠,盯着卢行歧的表情,“不是,你认真的吗?冯渐微觊觎你诶。”
原来她是这个话意,卢行歧笑了声,有些无奈,“非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闫禀玉前倾身体,追根究底的表情。
卢行歧摇了摇头,没再说了。
闫禀玉瞥着他,手臂无意识地卷抱住被子,想想又改口道:“龙州鸡鬼是不是也是八大流派之一?”
卢行歧不至于为船上偷袭一事,专门跑一趟龙州,因为他行事目的性太强。
卢行歧嗯一声,“是八大流派之一的百色厅牙氏。”
果然,闫禀玉猜测着,“我们都还没去找她,她为什么要先害我们,该不会做贼心虚,怕你真在刘家问出什么吧?”
如果刘家防备是因为飞凤冲霄的重要,加上卢行歧开墓,才态度强势,那牙氏鸡鬼又是为什么,在他们还未决定下一程时,就先向他们动手?这之中好复杂,七大流派数百年同盟,按理说,旧友魂息出现,不应该是高兴,再关心吗?可是看这一个两个,包括冯渐微,都琢磨不透的。
想到这,闫禀玉开始好奇,卢行歧在墓里起阴卦问魂,有没有问出什么。
卢行歧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起身离开座位,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绣球的银色长穗被空调风吹动,轻轻地摇曳在他侧脸,清装素沉,绣球明漾,那是一副动静相宜的画面。
“早些睡吧,盖好被子。”
这话,明显是拒绝闫禀玉的话题探入,她扯被子盖过自己,顺溜地躺床上,无趣地嘀咕:“空调开28度恒温,盖什么被子啊……”
也是困了,睡前摸手机一看,微信里陈婷私聊:
【牙蔚辞职了。】
【听说是回老家备婚,对象还是小有钱的富二代呢。】
【她的衣服护肤品都高档,平时看她经常请假,不像来上班的,果然啊,才几个月就不干了。】
【不过人家不像我们,指着这份工资糊口,好羡慕呀,这种目标既定,明确执行的灿烂人生。】
闫禀玉迷迷糊糊回复:【我也好羡慕、钱呀……】
发完,闫禀玉就睡着了,不知道几秒后,陈婷发来一长串欲哭无泪的表情。
——
明明很累,但是闫禀玉却睡不安稳。
好冷,刺入骨髓的寒冷,大夏天,空调也是开的恒温,怎么会这么冷?
她抱住被子,蜷紧身体,抖得牙关磕碰,时睡时醒,恍恍惚惚以为是做梦。
天亮后,头脑昏沉醒来,闫禀玉发觉自己的身体还在抖,再摸手臂,皮肤都冻麻了。她才确定昨夜刺骨的寒冷不是做梦,尽头房,难道真有鬼?
大白天,不确定的恐惧没那么惊吓,闫禀玉起身去拉开窗帘,让清晨的阳光照进来。足足晒了十分钟,身体的麻木感才褪去,这样的夜晚似曾相识,想起刚被卢行歧缠上时,租房到晚上就是这么寒冷。
“卢行歧,卢行歧……”
喊了两声后,闫禀玉后知后觉地扯紧窗帘。
“怎么?”
一团黑雾浮现在天花板上,闫禀玉仰头问道:“昨夜屋里进鬼了吗?”
卢行歧回答:“未曾。”
闫禀玉百般疑惑,“那为什么我睡觉时感到非常寒冷……”
出了民宿,日光热烈,闫禀玉将手晒阳光下,触感温热。她还是无法理解昨晚的异常,不过先填饱肚子再想。
夏天天长,此时七点多,街边还有早餐摊。早上吃清淡点,闫禀玉向卖卷筒粉的摊子走去。
好巧不巧,冯渐微和活珠子也在,两人坐小桌椅里,已经吃上了。
卷筒粉摊子有三张桌椅,只有冯渐微这里有个空位,再有矛盾,避让是不可能的,闫禀玉大剌剌过去坐下。
“老板,要一份素卷筒粉。”
老板不停地舀米浆下料,蒸屉抽出推进的,忙中答应:“诶,稍等。”
冯渐微和活珠子吃的是牛肉卷筒粉,一人一次要了三份,满满一碟子。
冯渐微吃相斯文些,嘴里含着食物,冲闫禀玉轻点头,眉目和蔼,全然没有道人是非的局促。
闫禀玉扯扯嘴角,敷衍应付。
活珠子半大小子,胃跟无底洞似的,风卷残云地吃尽碟里食物,嘴巴油汪汪地打招呼:“三火姐早啊。”
因为有过借衣之恩,闫禀玉对这个小男孩有好感,笑着回:“早上好。”
咽下口中食物,活珠子抽纸巾抹嘴,跟老板喊:“老板再来两份鸡蛋卷筒粉。”
“诶好!”
活珠子性子单纯,起来到摊位等,着急吃口热的。
现在桌上只剩冯渐微和闫禀玉。
等待早饭的间隙,闫禀玉从筷子盒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撕开塑料包装,掰开筷子,互相滑搓,弄掉筷子上的倒刺。
“你穿黑衣壮的服饰还挺好看。”冯渐微突然说了那么一句。
他语气眼神大方,是正常的称赞。闫禀玉点点头,认同道:“手工定制的衣服,当然好看。”
冯渐微又说:“那也得人好看才能衬衣。”
谁不喜欢被赞漂亮,闫禀玉心里暗爽,面上却平常,语气略微傲娇地回:“相辅相成罢了。”
冯渐微笑了笑,随口接道:“那晚被敕令纸人咬伤,卢行歧抱着昏迷的你离开,现在看你好得挺快,他拔阴毒的方式还真有奇效。”
闫禀玉不记得这些细节,她敏感地束起防备,“你提这个干嘛?”
“没有,只是那么随口一说。”
话是如此,没一会冯渐微又自打脸面地小声:“你那晚在墓室,看到起阴卦了吧?”
闫禀玉只见青烟,之后没印象了,连怎么回的留园都不知道。她摇摇头。
冯渐微啧啧声,“卦象遮蔽,连你也……”
说着,接收到闫禀玉打量的目光,他又咽下话,掩饰地将剩下的卷筒粉吃完。
闫禀玉捏着一次性筷子玩,低眼若有所思。
难得白天相遇,时机又合适,冯渐微不死心地再问:“闫禀玉,你就不好奇卢行歧起阴卦的内容?”
闫禀玉抬眼,装作无所谓地回道:“丝毫不好奇,但是……”
有转折,冯渐微挂着得逞的淡笑,凑近去。
“我比较好奇你。”
“我?”
“你对卢行歧如此感兴趣,还从我这里打听,昨晚又那么诚恳地表明心意,你——”闫禀玉斜挑眼神,暧昧地语调,“你很喜欢他吧?”
冯渐微初听,似乎不可置信,愣了两秒后,整张脸嚯一下红个透!那口郁闷堵胸口里,不上不下地,憋得他哑咳好几下。
“什么话,你这是、什么话?”冯渐微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什么,喜欢!瞎说、什么!”
闫禀玉抱手看热闹,也啧声,“至于么你,喜欢男人又没什么,我不歧视同性。”
“我、我……”冯渐微百口莫辩,指指自己,又指向外边,“阿渺,阿渺,你来讲,我是、什么样的!”
“你跟冯阿渺都开房了,还指使他给你解释劈腿的行为,真够缺德的……”闫禀玉做出个嫌弃的微表情。
早餐点本就不大,桌子隔不远,那两桌客人闻声都放下食物,聚精会神地偷听这出三角戏火葬场。特别是叫冯阿渺的男子此时站在女人后面,显然已经听到了他们谈话的爆炸内容。
“三火姐。”活珠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
闫禀玉惊吓转头,“你……”
活珠子将闫禀玉的那叠素卷筒粉放她面前,寻常解释:“我不喜欢男人。”
“哈?”这下轮到闫禀玉愣住了。
“他是我小叔叔。”活珠子又说,捧着自己的鸡蛋卷筒粉坐下吃。
闫禀玉惊声:“你们……不是情侣吗?”
冯渐微跳起来维护声誉,“你听不清吗?他是我侄辈,他妈是我堂姐。”
原来昨晚她意味不明地说错付,是这么个错付法。
“那你们住酒店用那么多纸,那不是、不是小情侣间的情趣么。”闫禀玉干酒店前台,见多了这样式的。
冯渐微涨红着脸,极力解释:“我鼻炎!过敏性鼻炎!所以用纸多。”
闫禀玉还是不太信,“你长这么五大三粗,冯阿渺这么嫩,一点都不像。”
冯渐微猛翻白眼,“冯阿渺今年十八,我二十八了,我十年前也这么嫩!”
好吧,确实乌龙,闫禀玉怏怏闭嘴,开始吃早餐。
冯渐微面向四周,扫掉那些探量的目光,然后整整衣襟,端整坐下。一顿早餐真是吃得惊险万分,差点名节不保。
吃完回民宿,闫禀玉记着早上卢行歧说的牙氏一族的居住地,在前台逗留了一阵。老板终于忙完退房,她见缝插针地上前问:“老板,我昨晚刚来龙州,对这不熟,想问问要去守烛壮寨,有什么公共交通可以乘坐?”
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也是本地人,一听守烛壮寨,很是吃惊。
“那地方偏僻,离县城有个二十公里,靓女,你怎么想到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听老板语气,似乎带有偏见。闫禀玉笑问:“那地方怎么了?壮寨壮寨,应该很有壮族风情才是。”
老板非常不认同,“你要是来体验壮族民族风情的,推荐你去成熟的天琴壮寨景区,有大瀑布可以玩水,又是红军古道,可以感受一把红色长征路。至于守烛壮寨,外地人还是别近了。”
老板挺忌讳的样子,闫禀玉想套话,故意表现出执着,“我来龙州前,特意查过旅游攻略,说是守烛壮寨的壮家干栏式木楼,是整个龙州保存最完整的壮族古迹,有两百年历史呢。我特地穿上传统壮服,想去拍好看的照片。”
“那地生人不近,能不保存完整吗?”
“对呀,所以我想去看看。”
老板见闫禀玉油盐不进,现在民宿又不忙,想好好劝劝她。他向闫禀玉招手,闫禀玉用手臂靠住前台,凑身过去,眨着清澈的双眼。
清纯少女,懵懂无知,老板更有仗义之心,好声好气地说:“去守烛寨必须经车马关,你知道那道为啥取个车马关的名字吗?”
闫禀玉应景地摇头。
老板道:“就跟东北白仙过三关一样,车马关过生死,那地方夹在石山底下,明明平坦好走,却邪性的很。白天路过总有蛇虫蝎蜈的毒虫成堆过道,更别说晚上,过路车就没有全乎的。”
说到这里,老板先自己打个寒颤。
闫禀玉满是好奇,“怎么个不全法?”
老板揉抱自己肩膀,怕怕地道:“就很奇怪,一条宽道也不在悬崖边上,去守烛壮寨的夜车要不撞山石,要不坠地下河天窗,要不掉几百米外的崖下,尸骨难存。好一点的下场是车抛锚,但人犯糊涂,进山啃泥巴吃树叶,唤之不闻,得敲锣打鼓办法事才能找着。说来也奇,就路过几次的地,都找不着人,锣鼓一响,人就在眼皮底下出现了。”
“总有仗着自己运气好的,夜过车马关,都折在里面了,所以车马关的夜晚,常闻敲锣打鼓声,咿咿呀呀满山鼎沸,在十万大山里,恐怖得很。”
“那是好可怕……”闫禀玉掩嘴惊讶,这回不是装的了,她确实心悸。
老板见起效了,可劲往外倒:“你看‘守烛’这两个字,就是守夜的意思,你说,那么邪门的车马关,是什么东西在守夜呢?听说啊,守烛壮寨的人养着一种东西,类似泰国的古曼童,能凭空给人下咒,控制人的意志,还能让人生不如死,无声毙命。所以我们本地人,都忌讳那里,不敢去,也少提。”
闫禀玉问:“那里面居住的壮民,他们都自给自足,不跟外界接触吗?”
老板:“谁知道呢,出来不报家门,不就跟普通人一样。要避免被沾上,还是小心点,别往车马关去。”
守烛壮寨不是好去的,闫禀玉神色渐渐沉重,白天车都不去,何况夜晚。二十公里的路,没车靠脚吗?不现实呀。
“闫禀玉,我能找到夜车,跟我同行吧。”冯渐微冷不妨从后面冒出来,不知道听了多久。
闫禀玉看着他,心思活络,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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