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双生敕令
韩伯驾船离开七十二泾。
累了一夜,闫禀玉蔫蔫地坐船仓里,静看迅速掠过的海面。
物煞无法作乱,这海面真是未见的清幽澄净。
卢行歧在船尾仰望夜空。
闫禀玉无意扫一眼,以为他又在望月,但此时月亮恰被云遮,只有星子闪烁。
闫禀玉多瞧一眼,发觉他袖下五指在掌腹中掐点,视线随着斗转星移,掐算手诀也随之变化。
这是在根据星象推算吗?
闫禀玉有趣的看了会,忽又记起木楼里发生的事。明明下午他还答应行动前会告知她,可仍旧话未说尽。
闫禀玉还微微有怨气,嗤声:“骗人的神棍!”
身体往船仓里坐,关仓门闭目养神了。
没多久,船靠岸马路头。
闫禀玉跟随韩伯回北村的家。
韩婶早就准备好宵夜,见到他们归家便张罗着吃饭。
闫禀玉婉拒了,垂着脸径直上楼。
韩婶小声问韩伯,“妹妹仔怎么了?”
韩伯说:“估计被吓着了,休息好就没事了,明天你给她准备点有营养的汤,等她醒来喝。”
“好咧。”韩婶爽快应着,又问,“那伏波渡怎样了?”
韩伯也是一脸疲惫,但提及这个,难掩激动地说:“卢先生要帮忙,送走物煞!我看他们都有事忙,没想到呀……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不知道我听了这消息后,我这心就像海浪一样,哎呀,起起伏伏的……
韩婶抚了抚他胸口,让他别激动,“你歇歇吧,多大年纪了?放平静,平静……”
韩伯笑呵呵地说:“是是,我克制下。”
见他平缓许多,韩婶才问:“物煞是什么?”
“就是那诡物。”韩伯解释。
“你们见到了?”韩婶掩嘴惊讶,接着紧紧打量韩伯身体,“你没事没受伤吧?”
“没事没事,卢先生是有大本领的人,那物煞被他打得暂时做不了乱了。”韩伯让妻子放心。
“卢先生是?”
韩伯指楼上。
韩婶恍然大悟,突然出现的陌生男人,原来是妹妹仔养的小鬼。
宵夜是汤粉,放了一会了,等会就该坨了。韩婶赶紧让韩伯先吃,她坐一旁,脸上期待地看着他。
韩伯了解妻子,吃上一口汤粉,下肚后说:“你是不是想听伏波渡的事?”
韩婶忙不迭点头,“想听。”
韩伯笑笑,宠溺地说:“等我吃完,再细细讲给你听。”
“好呀!”韩婶继续期待着。
楼上。
闫禀玉快快洗完澡,搓干净衣服,在客厅的阳台晾晒。
楼下。
韩伯和韩婶的交谈声,笑声,细细碎碎传来。
晾完衣服,闫禀玉站在阳台静静听了片刻。
不是为偷听,而是觉得这样氛围安谧的生活,才叫“活”。
回房间,果不其然,卢行歧在。
他站窗户边,闫禀玉经过他身旁,上床叠腿坐好,支着下巴看他。
闫禀玉的目光太有存在感,卢行歧转眸看她,“怎么了?”
洗了热水澡放松,闫禀玉缓好心情,理智已经正轨,“明天我们要去哪查木楼主人的去向?”
卢行歧说:“猫狮制作工艺复杂,唯有老字号店铺传承,可从此处入手。再是林氏所在的南村,宗族姓氏之地族谱修订详尽,有专人保存,也许会记录林为良后代一脉的信息。”
找老店铺需要问路,找族谱需要认识南村人,闫禀玉琢磨着,“那还得求助韩伯,他是本地人,对这里熟悉。”
卢行歧不置可否。
好了,清楚了,闫禀玉关灯盖被子,说:“我好困,得先睡了。”
酝酿睡意需要时间,闫禀玉翻身翻得有些撒谎的意思。她在黑暗里睁着眼睛,解释地多嘴一句:“我还有个问题,你决定替猫狮化去执念,是为了还韩伯带我们去伏波渡的情分吗?”
因为物煞形神受损,短暂没有危险,他们完全可以直去伏波渡,不用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除此,她想不出其他缘由。
“不尽然。”卢行歧道。
“还有其他的原因吗?”闫禀玉脱口问。
夜真安静呀。
闫禀玉咬了咬唇,这嘴是真多。
不过转念一想,他们只是契约合作关系,各有隐私也正常。事毕后,桥归桥,路归路,很快她就能回归以前按部就班的生活,想想就觉得充满希望。
憧憬,最终成美梦。
——
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午五点。
闫禀玉神清气爽地洗漱,换衣下楼。
韩婶正在大厅追剧,听了轻快的下楼脚步,转头看见精神饱满的闫禀玉。跟昨夜的萎靡判若两人。
闫禀玉见韩婶就甜甜地笑,“阿婶,我饿了。”
真是敞亮的孩子啊,韩婶呵呵笑两声,说:“我给你煮了玉米排骨汤,你坐饭桌等,我端过来。”
“好咧!谢谢阿婶。”闫禀玉在饭桌边坐下,乖觉地等。
不单排骨汤,韩婶还备了芋头炖扣肉和西芹百合炒腰果。
一天一夜未进食,闫禀玉快饿坏了,两眼放光地盯着饭菜。
“快吃快吃。”韩婶给闫禀玉盛饭。
闫禀玉双手捧起饭碗,说:“那我就先吃了。”
“好,好。”韩婶笑着点头。
闫禀玉专心吃起饭。
韩婶关了电视,安静坐在边上,看闫禀玉的目光多了一种赞赏。
闫禀玉察觉到目光,吃着饭问:“阿婶,我是变漂亮了吗?你这么看我。”
韩婶失笑,“你本来就生得好看呀,而且对付物煞还勇敢机智,我觉得你的心灵更美。”
心灵美,好土的词,但是从长辈口中称赞出来,含金量极高。闫禀玉大方道谢:“谢谢阿婶。”
吃饭喝汤,饱肚后闫禀玉找到韩伯,跟他说了卢行歧的计划。
韩伯听过,觉得十分可行,为不耽误时间,分开行动更好。
“南村我熟,守祠堂的老人也认识,看个族谱不难,这边就我去办。制作猫狮出名的那家老铺子我也听说过,离这不远,就在与仙岛公园对望的逸仙路上,至于是几号门牌,得去问问。”
闫禀玉赞同分开行动,“那逸仙路就我负责。”
韩伯看天色,快黑了,他问:“卢先生会跟你一道去逸仙路吗?”
闫禀玉也不太清楚,“应该会的吧。”
韩伯说:“那行,人生地不熟的你小心点。”
“诶好。”闫禀玉上楼准备。
卢行歧也在房间,坐在椅子里,腰背板正,右手手臂松弛地搁扶在桌面。果然是古人,行坐都有种气度上的阔态。
闫禀玉进了房间就自顾自收拾,边转述韩伯的话:“南村族谱那块韩伯有熟人,能搞定,猫狮老铺那里我去一趟,这样分开行动能增加效率。”
“好。”卢行歧回。
闫禀玉拿手机钱包,再重新将头发扎个牢固的马尾,整理好仪表,看着卢行歧说:“那我就走了。”
她转身慢步出房间。
“禀玉姑娘,稍等片刻。”卢行歧猝然发声。
闫禀玉迅即转身,“好呀。”
她十分好说话,悠悠然在床沿坐下,双脚在地面轻轻点着,面上无一丝不耐烦。
闫禀玉如此自得,倒叫卢行歧起了一丝疑惑。
因为天色暗了,窗帘拉得不严密,闫禀玉从窗帘缝隙瞧见外边风景——海上云蒸霞蔚,海鸟掠飞。
真漂亮呀,这两天都夜晚出行,匆匆忙忙,闫禀玉还没见过七十二泾白日的风光呢。她望着风景,生出个新思路,“我说卢行歧,其实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白天去伏波渡刘家,在那等你,你晚上再过来汇合,就不会苦于物煞拦路了。”
卢行歧闻言轻声笑道,“刘家避世,老宅外更有阵势困守,你能进伏波渡尚算容易,找到刘家老宅,难。”
闫禀玉却不认同,“有方位不就行了,韩伯就算不熟路,花钱也能找到熟悉的向导。”
卢行歧但笑不语,颇有些看轻的意思。
“卢行歧,时代不同了,上有卫星导航,下有监控摄像,这世上就没有真正能避世的东西。太阳底下无新事,如果我真能找到呢?”闫禀玉不服气,拿出现代人的底气来。
卢行歧不可一世地眼神一扬,铿锵有声地道:“禀玉姑娘,假若你能找到刘家老宅,我卢行歧、跟、你、姓。”
气焰太嚣张了!闫禀玉气得脚往地上一跺,看不起谁呢?
话不投机便不说了,置气归置气,闫禀玉还是继续等。因为有他同行,闲杂鬼等退避,省了很多麻烦。
夜幕真正降临。
卢行歧起身掸掸衣袖,说:“走吧。”
闫禀玉怏怏跟上。
韩伯交代过,在马路头坐观光公交,一块钱直达仙岛公园大门,下来就是逸仙路。
到了马路头,没等多久公交就来了。
这个点游客少,只有稀稀落落回城的几个男女,闫禀玉不慌不忙地上车。
投了两次硬币,她走到车后尾找位置坐。
位置多,卢行歧顺理成章坐在闫禀玉旁座。
公交缓缓开启,迎着夜色驶向城市灯火。
十来分钟到目的地,闫禀玉下车就看到路牌——逸仙路。
叫卖声不绝,人潮拥挤,十分热闹。
“就是这。”闫禀玉跟卢行歧说,眼睛寻找门头老旧的店铺。
因为挨着景点,路边店铺翻新快,闫禀玉带着卢行歧走走停停找到一家油烟熏焦的小吃店。看起来开店最久,应该熟悉制作猫狮的地方在哪。
闫禀玉要去问路,便对卢行歧说:“你在此地等我,我去去就来。”
卢行歧没说什么,点点头。
店主在炸菜酿,旁边还有个慢火油煎屈头蛋的煎锅,油声滋滋的。
闫禀玉走过去,不好空口白问,便先买了半斤苦瓜酿。
店主在打包,闫禀玉抓到机会问:“老板,这条街以前是不是有做猫狮狮头的地方?”
“有啦,在前面个里,58号就是。”
一口夹白话的普通话,闫禀玉心想,老钦州人,有准了!
拎着苦瓜酿回去,闫禀玉指路,“卢行歧,我们往前走,在58号门牌。”
现在位置是32号,距离58号十来米这样,街上人潮涌动,走得慢也很快到了。
逸仙路店铺做旅游业相关的较多,门头争先恐后的艳丽,乍然出现一家贴着赭色瓷砖刷着红色对联的古朴门头,着实让闫禀玉眼前一亮。
确认门牌号,没错,58号。再到门头灯牌,是“猫狮”什么的,后面那两字灯灭了,辨别不清。
古朴老店,又写着猫狮,不正是他们要找的地方吗?
店铺玻璃拉门紧闭,闫禀玉探头去瞧里面:这进门面是窄长型的,有个前厅,后面有段走廊,将后半空间分开,再往里,看不见了,反正空间不小。
灯光昏昏的,前厅没有人,还在营业吗?闫禀玉前去推门确认,卢行歧已先一步隐身进去。
闫禀玉伸头进门缝,小声问:“怎么?发现什么了?”
卢行歧看她一头卡在门里,身体又在外,滑稽得不行,又有偷摸做贼的畏缩。他手一扬,门就自行推开。
闫禀玉整个人进到店里。
“我先去看看。”卢行歧说,便遁形消失了。
店里的地板也是以前的那种水磨石地,真够古老的。闫禀玉里面转步,并发出声音,“有人吗?老板在吗?”
以防被人当贼。
前厅挺空旷,只摆放了一个八层的木头斗柜,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
再往里去,进到走廊,闫禀玉依旧喊:“老板在吗?老板……”
走廊左右各两间房间,门上贴了牌,有“玄狮屋”,“白狮屋”,“三花狮屋”,门上还挂有猫狮的Q版形象牌。
闫禀玉十分确认,找对地方了!她想将发现告诉卢行歧,低喊:“卢行歧,卢行歧……”
“怎么?”卢行歧瞬间现身。
闫禀玉问:“你有发现吗?”
卢行歧:“暂未。”
闫禀玉指着那三间房,信誓旦旦地说:“我觉得房间里存放着猫狮,你看玄、白、三花,这些词肯定代表着猫狮的颜色,或许里头有线索。”
卢行歧若有所思,“我先去探探。”
闫禀玉看着卢行歧隐身,穿墙进玄狮屋。她打算去三花屋瞧瞧,正要推门进去呢,另一间没贴牌的门突然打开。
“你是谁?”
来人是个打扮花里胡哨的男人,染绿色头发,上身穿猫咪卡通短袖t,下身套腰挂猫咪牌饰的半筒裤,脚下是条纹短袜和洞洞拖鞋。
闫禀玉胡诌:“我是客人。”
男人哦了声,“你是来撸猫的啊。”
“什么撸猫?”
“你没看门牌吗?我们店叫《猫狮猫咖》。”
闫禀玉有点懵,“你说你们是猫咖?”
男人点头,“对呀!”
“那这个玄狮屋是……”
男人说:“玄狮就是黑猫呗,那里面都是黑色猫猫。”
“一屋子黑猫?!”闫禀玉惊叫!
这一瞬间,闫禀玉脑海里只有两个字:完了!
——
逸仙路。
小吃店边。
一名穿着中式绸缎长袍衫的男子不耐烦地站着,望着蹲在路槛吃屈头蛋的苍白瘦弱少年,欲言又止。
“老板!我还要再拿五个屈头蛋。”少年满嘴辣椒粉红色,目光切切地盯看煎锅里的香煎屈头蛋。
男子忍不住出声:“活珠子,你吃了十个屈头蛋①了,还要再吃啊!我让你多接触阳间能量,不是让你馋这些食物的。”
说话的正是追息蛊失效后,从南宁遁逃的冯渐微。
美食在前,活珠子才不管那么多,“家主,我知道,但南宁没有卖这个的,我想吃很久了,你且等等我,我再吃完这五个就好了……诶老板,不要辣椒面了,我想尝尝孜然味的……”
真是小孩心性,想吃一样东西就要吃到撑,怪不到冯家上下都喊他活珠子,真是见到屈头蛋就走不动道了。冯渐微无奈扶额,站一旁继续等。
裤子插兜忽鼓囊起来,像是有什么活物要顾涌而出,冯渐微低头瞥了一眼,没搭理。
不过片刻,插兜里飞出一张纸人,因为扁平,手脚甩着飘动,动作丑陋荒诞,飘到了冯渐微耳边。
活珠子吃着吃着,发现了飘飞的纸人,纸人手脚抱在家主耳廓上,正奋力摇动。
那是双魂传音术,属于敕令纸人术的一种,是钦州府刘家的秘传。取一同逝世的双胎魂,附于敕令纸人,分开晦养数月,以通默契。双胎自古双体一魂,心有灵犀,晦养成功后,一方持一魂,可彼此秘传耳目。
更高级点的双生传音,是开灵智的,除传音外,还可践行传物。并且能幻为人时形貌,可当魂宠豢养,所以为貌秀者双魂最佳。
家主一直嫌弃刘家表哥赠予的双生敕令鄙陋,只是个木讷的纸人型,未开灵智。所以常暗里讽刺刘家表哥是个抠门货。
活珠子边吃边劝道:“家主,那纸人还在摇呢,刘家表哥是不是有重要事找你?”
冯渐微漫不经心地嗯了声。
活珠子又说:“我看纸人挺急,你真的不回话吗?”
冯渐微不耐烦道:“他要是打电话我还能接,但这双生敕令一旦对话就跟监视一样,他人在异地也可闻可看可听我这里的处境。但我五感被封,观不了他,吃亏的事我才不做。”
活珠子便不说话了,专心吃孜然屈头蛋。
那纸人在耳朵上摇得实在烦人,冯渐微捏指将纸人捉下来,使劲地摇晃,“让你发神经!就跟刘凤来一样……”
他猛地闭嘴,竟然喊出刘凤来的名字了。
“冯渐微。”纸人得名,开始传音。
“诶表哥。”冯渐微立即变成笑脸,松开手。
纸人得了自由,重新飘回冯渐微耳朵抱挂。
刘凤来:“你在逸仙路呀,果然,我就猜你今日到钦州。”
冯渐微:“怎么,你又推算出什么天机了?”
刘凤来反问:“你说呢?”
“我哪知道呀,”冯渐微一哂,“反正我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人,被你算出,也没什么好光荣的。”
刘凤来另说他话:“等会过来帮我带点苦瓜酿,我有段时间没吃了,挺想念。”
冯渐微拒绝:“我来钦州是有事,又不是为你。”
刘凤来:“我知道你不是为我,你外祖迁阴宅,十六日起坛做法,十七日就要迁。你最迟,十六日到。”
今天七月十三,还剩三日。
冯渐微笑笑:“如果我说我也不是为了这个而来呢。”
刘凤来沉了语气:“冯渐微,口无遮拦,别以为列祖列宗耳目不闻。”
冯渐微笑了一声:“表哥,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长者口吻,今天我倒要问问,你自小悟通命理,天资聪颖,被长辈赞称为刘家的梁柱,可有推算出这次主持迁坟,科仪能否成?”
刘凤来沉默片刻,还是那句:“冯渐微,别口无遮拦。”
然后,传音中断。
第22章 只是不曾想到,你会帮我
“不是,你猫咖怎么叫个猫狮的名字?还有灯牌坏了也不修,真是的……”闫禀玉急忙向玄狮屋走去。
男人听得莫名其妙,“猫咖咋就不能叫猫咖的名字?况且那是我家的灯牌,你管我修不修?还有,你到底是来撸猫还是干嘛的?”
男人觉得闫禀玉有古怪,不像是顾客,便在门前想将她拖住。
不想她自己停下了,男人疑惑,走近一步去瞧,她豁然转身说:“老板!我真是,太喜欢黑猫了,想问问撸猫多少钱?”
变脸真快,男人心里怪异,“你确定?刚刚你不还在抱怨?”
闫禀玉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没有的事,猫猫温顺可爱,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猫猫?我只是听到里面居然有一屋子黑猫,太惊喜了,失态而已啦。”
男人半信半疑,但见女生笑容甜美,不像坏人,便说:“那你去前台买个猫粮就可以撸了。”
“我可以先给你钱吗?”闫禀玉翻钱袋,咬咬牙给了一百,“你帮我把猫粮拿过来,我真的迫不及待了呢。”
还挺大方,男人勉为其难答应:“好吧。”
人终于是走了。
闫禀玉赶紧开门。
卢行歧曾言:黑猫身有阴力,能号阴魂,靠近会不适。不适而已,她见识过他术法的厉害,不至于在黑猫上吃什么亏。
她只是怕黑猫攻击,他会出手伤了黑猫,届时在老板面前说不清,恐会将她当成神经病扭送派出所。
这一天天的都什么事呀,闫禀玉头大万分。
霍然推开门,她以为会见到一副黑猫集体反抗的凌乱场面,然而……
“扑……嘿嘿……扑……哧!”
玄狮屋里,猫爬架四五座,连接着带秋千架的猫别墅,十来只黑猫盘踞上面,警惕地耸立毛发,眼睛幽幽绿光,并腹鸣出警告的“呜呜”声。
而卢行歧在黑猫的围势下,头发蓬乱,更有两缕发丝掉在脖侧,原先丝绸光亮的长衫,现在袍角炸成了须,想是被猫爪给挠的。他双手还维持着施法的指诀,手背上划有几道口子,雾黑的阴气从伤口里缓缓流出,表情有些懵地望着突然出现的闫禀玉。
这还是那个素日光鲜的卢行歧吗?
幸灾乐祸不太道德,所以闫禀玉忍着笑。忍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便快快关上门,捧腹乐起来。
“呵呵,呵呵,卢行歧,你、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卢行歧放下手,面带恼怒地说:“很好笑吗?”
要不是顾虑惹麻烦,凭这区区黑猫,近他身都不能,又怎会落到如此狼狈。
闫禀玉是觉得好笑,但见他面色肃穆,像生气了,她瞬间觉得没意思。
“干嘛,你一个男人气度这么小吗?我受你拖累的事还没计较呢,至于么你?”
卢行歧瞧着她那气鼓鼓的悍劲,没吭声。
闫禀玉持续输出,“怎么?我说错了吗?”
卢行歧垂了垂眸,半晌后,似乎妥协,“笑便笑罢。”
还笑什么呀,那老板估摸着快回了,闫禀玉不计较地向他招手,“走错地了,我们得快些溜。”
卢行歧却说:“没错,就在这。”
“这是猫咖呀,”闫禀玉观望室内,除了黑猫就是养猫相关的东西,“这哪像制作猫狮的地方?”
“你去将墙上的摆置取出。”卢行歧指了位置。
闫禀玉看去,在墙壁的置物架上,摆着一个用水晶罩保护的猫狮模型,鲜艳的五彩绘色,还缀着红色的绒球。
一个模型,能证明什么?闫禀玉怀着疑问走过去。
因为房间是给猫猫住的,摆设也是以猫猫优先,猫爬架都靠墙放,方便猫猫进出猫别墅。所以要拿到模型得经过猫爬架,七八只猫蛰伏在上面,绿眼睛直盯着。
闫禀玉接近猫爬架,边轻声说:“猫猫让让路啊,姐姐想看看那个猫狮,乖乖,我没有恶意的……”
置物架高,闫禀玉将苦瓜酿放一边,避开猫猫倾身过去,踮了脚才碰到模型。正高兴手到擒来,模型到手的瞬间,她暗道不妙!
巴掌大的模型,竟有上十斤重,到手就坠着闫禀玉手臂,她人一摇晃就要往下倒!
人摔了好讲,但旁边数个猫爬架和一个大猫别墅,就怕摔出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届时更解释不清。
模型不能摔,闫禀玉忙用空着的另只手去乱抓,能抓到什么是什么,稳住身体再说。
一阵慌乱,不想手腕被什么绕住,送了一股力,将她身体拉正。
站稳后,闫禀玉发现自己手腕缠了根黑线,再看卢行歧,他食指上牵着一道阴气化成的绳索,正与她连结。
原来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没来得及道声谢,黑猫被阴气吓得四窜,呜哇乱叫。闫禀玉赶紧放下猫狮模型,弯腰趴地地哄:“乖乖,别叫了,没事的……乖乖们,姐姐不是故意的,抱歉呀,可别再叫了……”
猫猫惊魂未定,耸高背拒绝靠近,眼睛蹬向卢行歧。
“乖猫猫,别害怕……”闫禀玉只好趴过去继续哄,同时张手朝后驱赶卢行歧,让他离远点。
卢行歧识趣地退后,然后无趣地收回阴气结成的绳索。
好不容易安抚好猫咪,闫禀玉重新抱起模型,忽然想起什么,问:“你是不是想拿这个小狮头,才被黑猫抓到了?”
卢行歧含糊地说了声:“……是……”
闫禀玉想象了下卢行歧吃瘪的场面,扬了扬嘴角,“好了,你说没找错地方,依据在哪里?”
怕黑猫再惊,卢行歧招手,让闫禀玉靠近。她来到面前,他说:“这小猫狮常年与人相处,即将生出灵识,是旧物。且制作工艺与猫狮狮头一似,出自一门手艺,所以我猜测地方没错。”
闫禀玉端起小猫狮细看,确实与木楼里的猫狮形制相似,韩伯说成品猫狮得有上百斤,等同比例缩小的话,怪不得这微型猫狮这么重。
至于灵识,闫禀玉左瞧右看小猫狮,都没觉出特别,不过她肉眼凡胎看不出也正常。她又问:“真正长出灵识后,它会跟物煞一样吗?”
卢行歧解释她的好奇,“无怨无执,不会成煞。”
闫禀玉“哦”一声,原来如此,那它还是个好猫狮。
“诶顾客,刚送了新口味的猫粮,有好几种,你要不要来挑一下!”
外边老板在喊,闫禀玉忙把猫狮模型放回原位,跟卢行歧说:“我得走了,去跟老板透透关于猫狮的口风,这里危险,你先离开吧。”
不等卢行歧回答,她风风火火地去开门,已经跨出一只脚,又扭头过说:“对了,你还是先把自己收拾一下吧。”
闫禀玉指指他还在流阴气的伤口。
仍是不等卢行歧回话,她便关门走了。
卢行歧盯着门愣了两秒,后知后觉地隐身而去。
前厅。
恰好供货商送货,所以男人才耽误送猫粮,给了闫禀玉整理情况的时间。
“老板,都有哪些猫粮啊?”闫禀玉闻声而来,表现出兴趣。
实木斗柜拉开,老板在把猫粮分类,“都在这里,你看看你需要哪些。”
闫禀玉去看了,挑了几种罐头和几袋鲜肉猫零食,抱在怀中。
拿了猫粮她还没走,老板奇怪起来,“怎么?”
闫禀玉抱着猫粮凑了凑,一脸谈八卦的表情,“诶老板,我看玄狮屋里有猫狮模型,门上还有猫狮Q型牌,你是不是也很喜欢猫狮?”
老板哟一声,挺惊奇,“你还懂那是猫狮呀,现在的人都只知道醒狮。”
“当然知道啊,猫狮是非遗,只是没落了,又不是不出名。”幸好下午吃饭时闫禀玉用手机百度过,大概了解猫狮的历史由来。
提起这个,老板放下手中工作,理了理那头绿发,颇自豪地说:“我家以前是制作猫狮狮头的,清末那会儿,远的不说,近的钦州城里的狮头全出自我老祖手艺。”
“哇!你老祖好厉害。”闫禀玉十分捧场。
“那是!”老板自信地抬高了胸膛,“在清代时,他的名号可是响当当的!”
闫禀玉应景地竖起了大拇指。
“不过从我爸去世后,我家就彻底不做这个了,因为没人舞这种狮子。我接手家里门面就开起了猫咖,猫狮猫型狮身,我养不起狮子,养猫还是可以,也算是秉承祖志了。”老板心态正向,但话语间不免无奈和落寞。
闫禀玉安慰道:“没事的,现在不是有不少自媒体在宣传非遗吗?它们迟早会再次活络起来。”
老板耸耸肩,“但愿吧。”
气氛挺和睦,闫禀玉见是时候了,便引出话题,“玄狮屋里有个小猫狮像,手艺精湛,真是活灵活现。”
老板说:“那是老祖为了哄我小时候的爷爷,做的微型狮头,收藏百来年了,手艺确实是不可复制的精美。”
闫禀玉又是一通彩虹屁,再顺势而话:“我正在写一篇关于非遗猫狮的文章,所以到钦州实地考察,恰好今天歪打正着了,你家还有这样的猫狮吗?我想参观参观。”
“有是有,不过……”老板怀疑地打量闫禀玉,再联系起她刚才前后矛盾的行为,“你该不会那种自媒体吧?身上藏了摄像头偷拍搞噱头的那种。”
“绝不是,怎么可能!”闫禀玉赶紧辩驳,放下猫粮,未表清白地在地板奋力地蹦跶几下,“你看看,哪有摄像头掉下来?”
夏季衣衫薄,她身上确实不像藏了东西,老板又怀疑其他,“还是你想偷摸学了技术,然后卖给外国佬?”
“我没有!真没有!我发誓,只是为了写文章而已。”闫禀玉百口莫辩。
不怪老板这样怀疑,因为之前确实有人到他这来买猫狮的制作技艺,开了天价,说是卖到国外发扬光大。这是来偷家的,他当然严厉拒绝并报警,这才清净了大半年。
“那好,你出示一下身份证,不然我无法带你去看其他的猫狮。”老板这样要求原因有二:一来为震慑,二来为记录信息,有什么事方便报警处理。
为了自证“清白”,闫禀玉将身份证拿出来展示。
老板一看壮汉双文字的身份证,就让闫禀玉收好了,“只有广西的身份证是壮汉双文字的,抗战艰难时期,广西就没出过汉奸,现在条件好了,也不可能出间谍。”
老板放下疑心,“你跟我来吧。”
闫禀玉没想到这么简单,稀里糊涂地跟着去。
从未贴猫狮牌的门进去,出来是一个五六十平的天井,天井里养了一缸荷叶,天井边上是盖瓦房屋,呈四水围堂的格局——是以前的老房子,也有历史了。
夜晚了,天井的灯昏昏暗暗,不知道前路是什么地方,又孤男寡女的,闫禀玉才开始感到害怕。她下意识往四周看去,视线寻找,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老板开了一间屋,停下等闫禀玉,“放猫狮的屋在这里。”
那屋灯没开,看着幽深无比,闫禀玉怯了,放慢脚步。
荷花缸上,不经意的一眼,她看见卢行歧点足立在缸沿,发辫整齐,衣衫完整,恢复了往日的清俊形象。他并没有在看她,而是抱臂侧过脸,漫不经心路过的样子。
管他什么样子,有卢行歧在,闫禀玉心情放轻松,快步过去,跟老板进屋。
老板打开灯,闫禀玉一眼就注意到八九只猫狮狮头,都用木架抬高了隔潮,狮身用透明无纺布包裹,严实保护着。
屋内有书案书架,书架满满的书,大多是线订的古竹纸书,书案上摆了一扎削薄的竹篾,还有油彩罐,以及熬煮的浆糊——这些应该是制作猫狮的工具。
这间房一尘不染,也闻不到广西夏天闲置房间特有的潮湿霉味,想是老板经常在这待着。他一定很爱护很尊重祖上留下来的技艺和猫狮,所以才疑心闫禀玉的目的。
虽然老板那头绿发嚣张,猫咪衣服和洞洞鞋不修边幅,但不耽误闫禀玉起了一丝敬佩之心。
既然消除怀疑,老板诚意十足地掀开包裹狮头的无纺布,呈现在闫禀玉面前,并一一讲解制作的材料,工艺差别,以及狮头的年代。
闫禀玉认真地听,没有因为另怀目的而去打断。
当老板说到和木楼猫狮相似的狮头时,闫禀玉觉得时机到了,插话:“我前两天因为考察,遇见个和这个狮头一样的猫狮狮头,听说有百来年了,不知道是不是你老祖制作的。”
老板说:“这个简单,查记录册就知道了,从我老祖那代起,出售的每个狮头都有记录去处,方便售后。”
闫禀玉眼睛一亮,“那可以找找吗?拥有狮头的那家主人姓林,清末时期的人,还获得过狮王赛的魁首。”
有姓有时间线有事迹,很好查找,老板到书架抽出一本古书,按时间翻开十几页,很快找到,“你看看,是这位叫林朝的吧。”
古书的字是繁体的,略飘逸的行草字体,闫禀玉视力不行,好一番辨认,看清书上写着:林朝在这迎了猫狮狮头回家,得了魁首后,挣钱了,盖了新楼,又订了新的狮头,还计划去南洋讨生活。
种种事迹都对上了,闫禀玉忙问:“那你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老板说:“百多年过去,哪还有什么联络方式。”
也是,闫禀玉真是头脑昏了。
问到了,也该走了,她好声好气地道谢,临走时再买了一百块钱猫粮给玄狮屋,聊表吓到猫猫们的歉意。
——
离开猫狮猫咖,路遇卖坭兴陶的店铺,闫禀玉买了一套茶具,打算赔给韩伯。
等公交,投了两次硬币,坐车回马路头。
闫禀玉一路没说过话。
到了韩伯家,韩婶说韩伯大哥摔到腿了,他在医院照顾,明天回来再说事。
闫禀玉将坭兴陶茶具托付给韩婶,就上楼了。
洗完澡,躺床上,闫禀玉仍旧闷闷不乐。
虽然没找错地方,但线索还是断了,到钦州这几天,忙忙碌碌,实际毫无进展。
闫禀玉为此感到懊丧。
灯关了,卢行歧也在屋内。
跟闫禀玉相处久了,对她情绪变化的气味敏感。
回想起一程两份的车马钱,卢行歧抚摸着手背愈合的伤口,决定开口:“禀玉姑娘。”
“嗯?”愁思被打断,闫禀玉疑惑一声。
“在木楼我瞒着你术法对物煞无用,是因在物煞拟音的范围内,也会捕捉到我们在船上的话语,为了挣得先机,所以才会隐瞒。”卢行歧不懂女子的弯弯绕绕,以为她心情不佳,是因为他话未言尽,便将实情道出来。
“嗯,我知道了。”闫禀玉平声一句。
卢行歧继续道:“且区区物煞,即便不施术法,我赤手空拳亦可对付,只是不曾想到……”
“没想到什么?”闫禀玉起了兴趣,坐起身望向他声音方向。
卢行歧能看见,黑暗里的那道目光,他转开视线,搁在膝上的手指微微握紧,显得略微局促。
默了片刻,声再起:“……只是不曾想到,你会帮我,禀玉姑娘。”
他们有契约牵扯,在同一条船上,虽然有胁迫成分,但帮他也应该,闫禀玉是这样认为的。不过,亲耳听到时,她心底泛起一些酸涩的情绪。
闫禀玉重新躺下,盖被拉过头,话音瓮声传出:“你别文绉绉地喊我姑娘了,要不直接唤我全名得了。”
卢行歧坚持:“女子闺名怎可直呼。”
老古董,闺房都进了无数次,此刻也是堂中坐,怎么闺名就成禁忌了?闫禀玉不打算跟他一般见识,说:“木楼的事既然是误会,解开就好了。话说,如果我们能秘传耳目那该多好,这样一明一暗配合,肯定所向披靡,这样就能早点完成契约……”
卢行歧静静听着她的展望。
“卢行歧,”她突然又问,“我的五感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挺不方便的。”
“明天就可恢复。”
“真的吗?”
“千真万确。”
“好吧。”
第23章 飞凤冲霄局
逸仙路。
去酒店路上,活珠子问冯渐微,“家主,刘家表哥让你过几日到,你真的不去吗?”
活珠子始终觉得他们现在势单力薄,更要打点好人际关系,以后夺家主之位时也多个助力。
冯渐微当然知道活珠子反复提问,是在顾虑什么。他前两年被赶出冯氏,就有探过刘凤来口风,其因舅舅刘势起的遗言,而选择据守伏波渡,也定然不会轻易树敌。
其实那不止是刘势起的遗言,而是整个刘家一脉对后任家主的驱役,每一任刘家家主都在为了改写刘家式微的生道而活。包括这次迁阴宅也是,听说是刘势起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请黄家黄登池出山,点了一个飞凤冲霄局,刘凤来等候许久,到今时恰好是重迁祖坟的最好时机。
风水学上有呼形喝象的说法,飞凤冲霄是凤凰地形的一种。前人葬此地,后代通常出达官贵人,多为状元宰相等能人之士,所以才有“飞凤冲霄势人汉,状元宰相显门风①”这样的断语。
刘凤来膝下仅有一女,出生时体弱,常年住在上海治病,而他一年到头据守在伏波渡,取舍间存的什么心思,凭一风水局便知。冯渐微信风水命理,但并不全信,因为他更坚定事在人为。
“活珠子,我在等卢行歧。”冯渐微说。
活珠子更是疑惑,“家主,你怎么料定他会来钦州?”
冯渐微道:“卢氏在清代时与其余七大家交好,他假若是为家族覆灭而来,势必要从这七家入手。他初破世生性多疑,而我在他身上使用了追息蛊和敕令纸人,他定会去查个清楚我的目的,和柳州府钦州府有没有与我同谋。虽然柳州府滚氏家主失踪二十余年,处于无人继位的状态,但其旁支也算有能,未让滚氏没落。而我冯氏扼守鬼门关隘,更有震慑阴阳界的宝器阴阳玦,也不是好惹的,更何况冯式微母家权势在郁林州根深盘错。而钦州府距离南宁最近,尽管刘家也有底蕴绝学,但人才萧条最易拿捏,所以我猜测他会先至钦州。”
家主分析条条是道,活珠子问:“他都死了那么多年,怎么还能知道这些?”
两人并肩走着,冯渐微张手就给活珠子脑门一个暴栗,“这才几天的事,你就都忘了?他破世时起过阴卦,当然可晓局势,况且刘家式微并不止这代。”
活珠子搓搓疼痛的脑袋,由衷地说:“家主你是真厉害,以前的事居然知道那么多。”
定的酒店在逸仙路的一道巷子里,就快到了,冯渐微调转脚步进巷,“我母亲去世早,老头接着迎后母进门,没空管我,我从小是在阿公膝下长大。老人就这样,时常怀忆以前,耳濡目染,就知晓一些……”
说着说着,后面没脚步声了,冯渐微疑惑回头,见活珠子停在巷口,频频朝外张望。
“怎么了?”
活珠子指左边,“家主,那里有家大口九奶茶店,我想去一下,买一份烧仙草。”
冯渐微无语了,扬手让他快去,自己则先去办入住。
到酒店时已有人排队办手续,冯渐微站后面等。
前面客人在交谈,说什么七十二泾的夜雾突然散了,难得的机会,这两天可以找船夜游一下。
七十二泾海的夜雾当地称幻瘴,那幻瘴其实是伏波渡外的一道“煞”,冯渐微小时候听阿公提过,稍大些去刘家奔舅舅的丧,也亲身经历过。“煞”虽是诡物,也亦是道天然屏障,刘家之所以能容,是因有所图。
那道“煞”好好地存在二十数年,卢行歧一破世,“煞”便隐踪,除去他所为,冯渐微想不出二者。
卢行歧果真到了。
入住手续办完,活珠子回来了,冯渐微说:“活珠子,明日我们到伏波渡。”
刘家老宅就位于龙门七十二泾伏波渡,活珠子抓勺子挖烧仙草吃,含糊地问:“家主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冯渐微笑笑,只道:“因为有趣。”
——
闫禀玉早早睡觉,就是为了早起等韩伯。
早上六点多她就起床,韩婶年纪大少觉,也起了,两人就一起做了早餐吃。
韩伯是七点回的,照顾病人熬了一宿,风尘仆仆。几口水下肚,就跟闫禀玉交代:“我昨晚去的南村,看过林氏族谱,林为良确是南村人,木楼那一支后人叫林朝。”
跟闫禀玉在猫狮店查到的一致,她忙问:“林朝之后是不是到南洋去了?南村有跟他的后代联系上吗?”
“林朝确实是在1893年搬到马来西亚去了,”韩伯说,“南村也跟林朝后人联系上了,人昨天从马来西亚飞南宁,休息一晚,今天就从南宁开车回来,大概九十点就到了。”
“这么快?”闫禀玉意外。
韩伯刚得知消息时,也吃了一惊,他细细道来:“林朝的孙子叫林笙,林朝去世时的遗愿是落叶归根,而林笙去年不幸得了绝症,怕时日不多,便早早做准备。他从月前就一直积极联系国内,等到跟南村村长通上话,确定墓址后,便带着林朝的骨灰回国了。”
闫禀玉说:“那我们找他,也是赶巧了。”
“是的,现在人回来了,接下来你们怎么打算?”韩伯问。
闫禀玉想了想,说:“韩伯,你有要到林笙的电话吗?”
韩伯摇头,“没有,他因为寻亲被骗过,听说只跟村长联系,不接陌生人电话。”
“那等会我去南村一趟,看能不能跟林笙说上话。”现在是白天,卢行歧现形不便,只能是闫禀玉自己先去沟通。
韩伯明白她为什么自己去,便说:“就让阿婶送你去南村,陪你找人,她对那边比较熟络。我先去补觉,有什么事让阿婶打我电话。”
“好咧。”闫禀玉应。
韩婶觉得一夜没睡肚子空空不好,让韩伯等等,她跟闫禀玉说:“妹妹仔,我给他弄点吃的,你要去的时候找我。”
闫禀玉: “嗯。”
韩伯夫妻俩有说有应地进了厨房。
闫禀玉就上楼收拾。
房间里,窗帘拉得紧密,漆黑一片。
闫禀玉看不见,但知道卢行歧在,她转述韩伯的话,说:“林朝是南村人,他的后代找到了,因为林朝的遗愿,他的孙子林笙今天带着骨灰回南村。比我们行动还早,也真是巧合。”
她说话时,弯腰在床上摸索,卢行歧猜测她是在拿钱包和可以通话视相的手机。
揣好钱包手机,闫禀玉重新扎头发。卢行歧一直没应声,她突然回头,就看见了身后站着的他。
卢行歧说今天五感能恢复,果真耳目一新,闫禀玉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能微微看出他的身体轮廓。
“你要去南村。”卢行歧说。
闫禀玉继续扎马尾,对着他道:“是的,看看有没有机会跟林笙说木楼的事,让他去送猫狮一程。”
“空口无凭他未必信,你将这个带上。”
卢行歧伸出手,他掌心是两张旧相片。
“你把这个收起来了啊!”是木楼里的照片,感觉会是个有用的东西,闫禀玉接过收好,“真有先见之明,那我走了。”
“嗯。”
她出门匆忙,门没关死。
门缝中,卢行歧的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
下楼到院子,韩婶已经推出来电动车。
闫禀玉喊了声,“阿婶。”
韩婶见到闫禀玉,问:“是准备走了吗?”
闫禀玉点点头。
韩婶麻利地骑上车,下巴指后座,“那走吧,我这边也好了。南村近,我们骑个十分钟也就到了。”
“好。”闫禀玉跨上车坐好。
“诶!骑车慢点。”屋里韩伯的声传出。
韩婶没回,闫禀玉在后视镜里瞧见她微微的笑容。
骑车出村子,因为北村南村距离近,韩婶一直沿着小道走。
路遇人家多种果树,荔枝芒果番石榴硕果累累,压枝下来,骑车经过会往脸上扫。韩婶有时会随手扯一两个果,给后面的闫禀玉吃。
不到八点,朝阳似个红柿子,挂在天幕上,随着她们的电瓶车移动。
微风煦煦,果子清甜。
闫禀玉不禁往韩婶身上靠了靠,闻到她身上属于母性的温暖的味道。
快到南村时,韩婶问闫禀玉,“你要去哪等那林笙?”
林朝早就移民,村里肯定没了祖屋,闫禀玉早上着急忙慌地,只想快点抓住难得的机会,没考虑到这点。
“我也不知道呢。”她说。
韩婶说:“要不到祠堂外等吧,这种丧葬大事一般都要经过祠堂,林笙估计会去那商量。”
闫禀玉觉得有道理,“好,就听阿婶的。”
确定目的地,韩婶骑车奔去。
不久后,闫禀玉瞧见一座牌坊,坊下坐立一颗巨石,石上明刻:龙门港镇南村。
到了,要进村了。
村里一条主道,家畜散养,孩子跑闹追逐,韩婶放慢车速。
有不少村民认识韩婶,韩婶接连打招呼。
闫禀玉坐在车后,真有种被家人带着走亲戚的错觉。
“好了,到了。”
韩婶突然停车,闫禀玉下车。
她们来到一处空地,空地左侧生长着一棵大榕树,榕树枝条上挂了许多祈愿的红布条。空地中央的瓦房应该就是祠堂了,从敞开的门里看进去,露出里面的供桌和层叠不尽的牌位。
闫禀玉去祠堂外围转了转,又探视线进里面,好安静,没看到人。
韩婶在榕树下躲太阳,闫禀玉回去,冲她摇摇头。
“没人啊,是我们来早了,再等等吧。”韩婶说着,开电动车底座,从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反正没事,吃点东西打发时间。”
那是两截削了皮的甘蔗。
闫禀玉有点意想不到,韩婶办个事还这么周到地带零食。
见她愣着,韩婶将甘蔗塞她手里,然后把塑料袋裹成个碗形,当个临时垃圾桶放地上。
榕树下有几颗平坦石头,不知道摆在这做什么,不过恰好可以坐。韩婶坐上去,喊闫禀玉也坐会儿。
“歇会儿吧,吃甘蔗解解渴。”
闫禀玉看她这么松弛,最后丁点儿顾虑也没了,一起坐下啃甘蔗。
这种闲暇时刻,少不了聊天八卦。
“诶阿婶,你跟阿伯怎么认识的?”韩婶和韩伯感情那么好,闫禀玉老早就好奇了。
韩婶吐出甘蔗渣,回道:“父母挑的,就这样嫁了。”
闫禀玉:“那你呢,看上阿伯了吗?”
提及这个,韩婶难得羞涩,“当然,难不成还能绑着嫁了?”
“哦~~那也是两情相悦,看来是一见钟情啊。”闫禀玉用甘蔗指指指的,闹腾韩婶。
韩婶的脸,眼见地红起来,她拿手捂住半边脸,打断道:“我都那么老了,别说这个了……我对你倒是有个好奇。”
闫禀玉咬了口甘蔗,囫囵问:“什么?”
“你小小年纪,怎么会想到养鬼?就是那卢先生。”韩婶将‘鬼’声说得特别轻,生怕惊动什么。
“唉~~”闫禀玉叹气,含着甘蔗汁说,“我也不想这样,只是……是迫不得已……”
此时九点,太阳高高挂起,晃人眼睛。
闫禀玉这边惋叹自己因为一念之差,上了鬼当。
而不远处,有一辆汽车驶来。
“怎么了?你是有难处吗?”韩婶甘蔗都不吃了,关心道。
汽车“咻”一下,驶过面前,惊起一阵泥尘。
鲜甜的甘蔗上,立时染上一层灰。闫禀玉张了张口,心情是不上不下的,觉得自己真命苦。
甘蔗的甜都压不下的那种苦。
再看汽车停在祠堂门口,下来个穿着衬衫西裤的男人,约莫六十岁,面相表情给人一种不属于本土的感觉。
闫禀玉直觉,那就是林笙。顾不上回话,她忙放下甘蔗,赶紧追上去。
“诶诶!你是林先生吗?”
男人脚步往祠堂去,不闻不语。
车上又下来个年轻男人,怀捧檀木色骨灰盒,闫禀玉更加确信,衬衫男是林朝的后人。
闫禀玉追着喊:“林先生!林先生!我知道你就是林先生,我有话跟你说,关于你的家人。”
男人没有因此停步,反倒是抱骨灰盒的人拦住闫禀玉的去路,怒斥:“你们这些骗子,赶快走!”
这人普通话说得硬邦邦的字正腔圆,也不像本地人,估计是林笙的同伴。闫禀玉解释:“我不是骗子,我只是想跟林先生说点话。”
年轻男人冷冷地说:“林先生不想跟你说话,快点走。”
那人果然是林笙,他已经走进祠堂了。
闫禀玉想冲过去,年轻男人却将骨灰盒拦在身前,一副打赌她不敢妄动的表情。
也确实,闫禀玉不敢动了。倒不是害怕骨灰,而是那是一位异国老人的思乡之情,不好冒犯。
见闫禀玉消停下来,年轻男人随后进祠堂,将门关闭。
闫禀玉懊丧地跺了跺脚。闯祠堂这事她做不出,举头三尺有神明,况且这种行为要犯众怒。
韩婶看到了整个过程,过来安慰:“我们再等等,他们不可能不出来的。”
“只能这样了。”
太阳大,闫禀玉让韩婶到树下,自己则守在汽车旁。
等了半小时,闫禀玉晒得口干舌燥,好在林笙他们出来了。她立即迎上去,“林先生,我想跟你说说林朝的事,你家在岛上的木楼,落了件东西……”
林笙连看都未看她,开车门上车。
闫禀玉凑脸过去,吃了个闭门羹,她双手扒车窗喊:“林先生,那东西一直在等你们,你跟我去岛上看看吧,行吗……”
骨灰盒也许放置在祠堂了,年轻男人没有抱着,伸手过来推她,“你们这些骗子,连岛上的木楼老宅都查出来了,上次骗了我们三十万还不够吗?快滚!”
本来太阳晒得就浑身火燥,现在又被当瘟神赶,闫禀玉脾气也上来了,“我说过我不是骗子!你胡乱冤枉人,有证据吗你?还有我查什么木楼啊,我只是恰巧在岛上遇见楼里的猫狮狮头,被丢弃百余年因为怨恨执念成了煞,为祸七十二泾。祂一直在等林朝,林朝异国百余年,遗愿是落叶归根,那他是否还记得那只陪他闯荡赢得狮王赛的猫狮?”
闫禀玉话语详尽,年轻男人愣了愣,转头看父亲。见父亲无动于衷,又冷下脸来,“我不知道你说什么,赶快走,不然我就告诉村长,报警将你抓走!”
“你们不信我,但照片总信吧,看看就明白了……”闫禀玉低头拿照片。
“什么照片?ai合成的有什么好看的!”男人不由分说地推搡闫禀玉,上车发动引擎,开走了。
汽车绝尘而去。
闫禀玉站在原地,落寞地望着。
“还愣着干什么?快上车呀!”韩婶不知几时将电动车开过来。
闫禀玉没反应过来,没动。
“上车!阿婶带你去追他们。”韩婶斩钉截铁地催。
闫禀玉懵懵的,腿迈上车。
韩婶开始起势,电瓶车猛来到36迈,一下子冲了出去!
闫禀玉身体由于惯性往后仰,她抓稳车座,后知后觉地说:“阿婶,你小心点,慢点没事,追不上下次再来也可以。”
韩婶豪迈的语气,“你放心,我车技好得很。你们清除伏波渡诡物,也是为了我们和七十二泾,就算不小心摔一跤,那也没事……”
受韩婶的气势感染,闫禀玉原本低落的心情变得飞扬起来,如乘风了般。
“阿婶你看,车子就在前面,我们快追上了!”
村道汽车不好开,给了电瓶车一较高低的机会。
追逐间,距离拉近。
“再超个弯,我一定能追到他!”韩婶信心满满。
前面汽车忽然减速,靠边停车,不知道是怕出事,还是什么。
韩婶也靠边停车。
年轻男人下车。
闫禀玉也跳下车。
男人面色平平,态度较之前和缓,“你好,我叫林卧狮,狮子卧百病消的卧狮。”
闫禀玉不明白他为什么转变之快,还有礼貌地自我介绍,她淡声说:“你好,我姓闫。”
“闫小姐,你说的照片可以给我看看吗?”林卧狮问。
闫禀玉将两张照片递过去。
林卧狮接过看了片刻,说:“照片上的三人,应该是我高祖,曾祖父和曾祖母,这时曾祖母应该怀孕了。1893年曾祖父带着曾祖母乘船,辗转几月到了马来西亚,在那生下了我爷爷。上面的狮头也被带去了马来西亚,在我曾祖父去世时,和他的骨灰一起烧了葬一起。”
他说了那么多,是相信闫禀玉了吗?
林卧狮看眼后面车子,又说:“照片可以借我一会吗?”
本来就是他家的,闫禀玉点点头。
林卧狮便将照片拿进车里,两分钟后再次下车,随着他一起的还有林笙。
林笙因为生病,身形骨瘦,面无几两肉,颧弓高耸,带些凶相。
“你好,闫小姐,刚才抱歉,我只是、被骗到厌烦了。”
嗓音十分沙哑,话声似乎艰难。
闫禀玉说:“无妨,你们信我就行。”
“现在信了,”林笙扯出道笑容,他说,“那只猫狮狮头有个名字,是林朝取的,叫阿成。他记得,我们都记得。”
第24章 送狮归山
“那你们愿意送祂一程吗?”闫禀玉说出此行目的。
林卧狮看向父亲林笙。
林笙点了点头。
“当时离开匆忙,丢下阿成不管,祖父一直怀愧,临死还念。现在知道祂还在,送狮归山,是我们舞狮人能为祂做的最后一件事。”林笙有感而发。
最后留了联络方式,约定时间,闫禀玉和他们一同去木楼。
闫禀玉也将照片物归原主。
和韩婶回到家,韩伯也醒了,等在客厅。
韩婶嗔怪,“熬了一宿,你不睡觉干嘛?”
韩伯笑笑,“我心里有事,睡不安,干脆等你们回来,听到消息再睡。”
韩婶也没法怪,大致说了去南村的事,韩伯一面听,一面点头。
“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三点是吗?我年纪大了觉少,睡到两点多够了,到时我开船送你们登岛。”
闫禀玉随意,“阿伯可以的话,你送最好,毕竟熟路。如果真吃不消,别见外,我可以另找船的。”
韩伯摆手,佯怒道:“你小瞧我这身板了,猫狮拟音那会,我都敢追出去抓祂的!”
“好好好,就阿伯送。”闫禀玉赶紧同意。
韩婶在旁边噗嗤一笑,这男人从年轻到老,都这个德行,莫名自信。
会合在下午,闫禀玉上楼休息,好补充精神。
楼梯越踩,肩越塌,闫禀玉进房关门,直奔床去。躺下时,不由得叹一口气:好累,身心俱疲的累。
她直直盯着天花板,放空发呆,视线里突然俯下一张脸。
闫禀玉眨眨眼,仍旧放空,几秒后开口:“卢行歧。”
卢行歧嗯了声,依旧俯视着她,“事成了吗?”
“废了点劲。”
“嗯?”
“但还是成了。”
卢行歧道了声“果然”,直起身,回到远处的椅子里。
“果然什么?是对我的肯定吗?”闫禀玉侧过身,枕着手臂看向他。
卢行歧大方点头。
闫禀玉乐声,“你倒有眼光。”
当然,是我选的人。卢行歧心里想。
休息会有精神了,闫禀玉跟卢行歧讲起与林笙父子接触的过程,以及约好的登岛时间。
卢行歧听完,说:“我同你一行。”
“下午三点诶,这大白天的你怎么去?”闫禀玉以为他糊涂了。
“申时阳气衰减,可以借隐昼符藏身,申时一过便好。”卢行歧道出可行性。
听着他已有决定,闫禀玉多问一句:“那什么隐昼符真能让鬼白天见光?”
卢行歧说:“并非。旧时道士捉鬼,偶然困于环境无法及时超渡,便作隐昼符为容器,再撰于隐蔽无光处,可以携鬼魂白日行走。”
闫禀玉想起什么,旧话重提,“既然有隐昼符,那我完全可以在白天带你去伏波渡,再由你指路。”
“隐昼符隐昼藏阴,入符会阴力丧失。”卢行歧解释道。
阴力丧失,那便施不了术法,破不了伏波渡的阵势,更进不了刘家老宅。原来如此,闫禀玉说:“那鬼在白日真是有诸多限制。”
卢行歧却一转折:“惟有蓬山伞,才可让鬼真正现于白昼。”
“蓬山伞又是什么?”感觉会是个有渊源的故事,闫禀玉兴致地坐起,端脸遥看卢行歧。
卢行歧依旧用他那把和缓而飞扬的声音,娓娓道来:“蓬山相传是不周山的一块撑天石,因共工愤而撞塌不周山而流落人间,后成为一方守山妖。蓬山伞是用蓬山妖的石皮制做而成,沉木色,质油亮,夜行可放荧光。其质坚实可承天,遮蔽日光不在话下,可让鬼物短暂现身白昼。”
闫禀玉:“蓬山伞那么厉害,买得到吗?贵不贵?”
卢行歧:“早已失传,千金难觅。”
好吧,也幸好失传,不然鬼也能白日作乱,那得多惊悚。故事听了,闫禀玉打个哈欠,定闹钟眯个午觉。
“卢行歧,我睡会儿……”她躺下,渐渐没了动静。
而桌椅那边,卢行歧以指作笔,在书写什么。
一觉睡到了闹醒响,闫禀玉起床梳洗。
卢行歧也已准备好了隐昼符。
符就摆在桌面,闫禀玉看到黄纸与书写飘逸的敕令,原来这就是隐昼符。轻装出行不带背包,她寻思,钱包也算隐蔽处,能放符。
她将符拿在手中,询问卢行歧,“你在钱包里待着行吗?”
“行。”
闫禀玉欣然,这样就方便了。
于是卢行歧隐身于隐昼符。
符纸长条状,放进钱包得折一道,闫禀玉怕折到卢行歧身体,细心地问:“卢行歧,我可以把符对折吗?”
入隐昼符便发不出声音,闫禀玉不清楚,但见符纸忽然立身,在她掌心上点了点头。
真有趣,闫禀玉笑起来,符纸还自动对折,然后躺平。她顺手将其叠进钱包,和一些钱和银行卡放一起。
下楼和找韩伯,他也准备好了。
两人同行走路去马路头。
林笙和林卧狮也守时地等候在会合地点,父子两人都换上了行动方便的运动服。
碰面后,说了几句话,便马不停蹄地上船。
林笙因为身体不好,上船就在船仓待着,林卧狮还背了个大包。包里应该存放着闫禀玉交待过的,要准备化煞用的物品。
空间一下变得捉襟见肘。
闫禀玉起身站到仓外船尾,反正她没见过白日的七十二泾风景,恰好现在能感受一番了。
虽是热浪烘人的下午,但海上阴凉阵阵,很是舒爽。海水清澈透绿,岛上红树林枝茂叶肥,海鸟群飞在船侧。
白日的七十二泾,给人一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安宁。
闫禀玉迎着风,享受片刻的宁静。特别是卢行歧被她拴在钱包里,不能出来作乱。
“闫小姐。”林卧狮低腰出了船仓。
闫禀玉转头看,林卧狮脸色和蔼,因为换上休闲的运动速干服,看起来没在南村疏离。
“你好,林先生。”
林卧狮走过来,手上拿着什么,“早上抱歉,给你赔礼了。”
他微微弯腰,以示歉意,古板得不像个现代人。
闫禀玉可受不起,忙说:“千万别这样,我是个年轻人,不受这套。”
言语耿直,林卧狮被她逗笑,“那这个呢?可以接受吗?”
他伸出手心,端着一个巴掌大的舒芙蕾,上面点缀着草莓奶油,看起来软绵绵的。
“这个当然可以接受。”闫禀玉爽快地接过,“我刚好饿了,现在可以吃吗?”
询问一句,是担心每个国家的人对待收礼习俗不同,怕犯了别人的忌讳。
林卧狮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蛋糕不就是用来吃的?”
闫禀玉就着风景,开始吃了。蛋糕小巧,软绵绵的易下口,三两下吃完。
她无意中发觉林卧狮在看她,就问:“怎么,有事?”
林卧狮低了低眼,转脸去看近在前的海鸟,“只是好奇,闫小姐怎么知道猫狮变成了煞。”
闫禀玉撑手在船围栏,惬意地吹着海风,“我看得见那些东西,那你呢?你们也信这些吗?”
一般人耳听为虚,应该不会信陌生人三言两语的鬼话,而他们父子看到照片就接受了猫狮成煞的说法。
林卧狮说:“狮头点睛有灵,舞狮人都认为是开了灵智的,生煞也不足为奇。何况马来西亚有很多华人,我从小也是华人圈长大的,信仰接收和国内相同,对神鬼怀着敬畏之心。”
东南亚的华人,大多数是下南洋时期过去的,林卧狮接受的是以前的中式教育,怪不得闫禀玉会觉得他有时过于古板。不过,对神鬼怀着敬畏之心她深切赞同,当初就是大半夜百无禁忌,才被因果沾上。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说了会话,船仓里林笙咳嗽几声,林卧狮就进仓照顾父亲。
闫禀玉独自在船尾,看到水泾上熟悉的岛屿,心想,船再行四五分钟应该就到了。
果不其然,五分钟后韩伯在船头喊:“就要到了,大家准备一下。”
闫禀玉拍拍钱包里一直没动静的卢行歧,轻声说:“卢行歧,我们到了。”
船靠岸,撞出一声,颠簸了下,一行人陆陆续续从船上跳上岸。
韩伯先行,在前带路,接着是林笙,林卧狮,闫禀玉在最后。
竹林,石径,木楼,这些代代相传的思念,此刻在林笙和林卧狮的眼中具象了。两人步伐慢行,仔细地将这个地方看着,仿佛担心一眨眼,老宅便如镜花水月般消逝。
只有闫禀玉惴惴不安,快到木楼,那里面的狼藉破损,届时该怎么解释?与猫狮那一战几乎将楼内部嚯嚯完了,硬说是自然老化导致的,连她自己都觉得心虚。
他们先进去,闫禀玉在楼外停步,想寻个听得过去的借口。
听了会风吹竹枝的声音,毫无头绪,闫禀玉最终决定,还是顺其自然,大不了就坦白。
走进木楼,闫禀玉看见韩伯正在跟林笙父子俩讲述发现木屋的契机。
大意是说:韩伯载游客夜游七十二泾,路遇幻瘴行不了船,便就近在这座岛上停船,因此发现了木楼,和里面被遗弃的猫狮。因缘巧合了解到猫狮百年执念成煞,影响七十二泾二十余年的幻瘴其实是煞气所为。要想化去执念,只能由猫狮主人来进行,所以才有后面去寻找林笙父子的行为。
韩伯措辞的能力真强,既将与猫狮大战的事隐瞒下,又交代清楚了事情经过。
满地的瓦片和断梁,房顶还漏了半阙,不足够遮风挡雨。林卧狮感慨:“房子的风化及腐败程度比想象中严重。”
韩伯不慌不忙点头,“是的,广西雨水多嘛,老房子就这样,不可避免的。”
正厅墙壁横插着一根硕大的梁木,林笙看到了,过去用手抚摸,满手的灰。
“原来这就是祖父亲手砍伐的榆木,我小小那时,常听他说这榆木有坚实,多有力量,架梁伫楼,是栋梁之才。”林笙有感而发。
这些话不单林笙,林卧狮更是听过,曾祖林朝言传身教,告诫林氏后代骨头要硬,脾性要坚忍,要像榆木一样撑得起家族。只是这房梁,怎么插在了墙壁上?
林卧狮将疑问道出:“房顶塌了,梁怎么还砸进墙了?”
韩伯立即接道:“这梁木确实好,特别实心,从顶上掉下来墙都能砸穿。”
果然是有阅历的老辈子,杜撰起来脸红心不跳,满脸诚恳踏实。
闫禀玉清楚韩伯在欲盖弥彰,但梁木插墙的角度是横插,不像从高处掉落导致,他们能信吗?
林笙和林卧狮对此没表现出疑虑,随着韩伯穿墙洞进入耳房。
闫禀玉松了心,也注意起这根梁木。
韩伯说这根梁木是卢行歧插的,凭空出现,救了猫狮脚下的她。可惜她没亲眼见,不然可以念点卢行歧的好,抵消点对契约的怨念。
想起卢行歧,他应该可以出来了吧?
竹林茂盛,木楼里没漏多少阳光,正厅四角黑暗,时机恰好,闫禀玉拍拍钱包。仿佛心念,卢行歧立时在她眼前现形。
“我们到了,你嘱咐化煞用的物品也准备好了,接下来要怎么了去猫狮执念?”
卢行歧的话很简单:“摆上贡品,拿上林朝旧物,在猫狮面前阐明丢弃的缘由。”
百年执念,真的这么简单就化去吗?闫禀玉问:“如果这样还送不走呢?”
八大流派任何一门都能解决物煞,但因果讲究根由,卢行歧说:“那须由刘家来处理。”
这是后话了,况且他们也还没进伏波渡。耳房里面哐哐当当地传出动静,闫禀玉动身跨过洞口,“我们先去韩伯那儿吧。”
耳房狭窄,仅有个高高的气窗,洒进些淡淡光影,本就阴凉,从闫禀玉进来后,林卧狮更感觉到一股寒冷。他不由望向洞口,有风从那里刮进来吗?
韩伯这边,协助林笙将背包里的物品拿出来。
有香烛贡品,一些符箓,以及几样照片纸据旧物。
闫禀玉跟韩伯转述卢行歧的话。
韩伯听了,将贡品打点好,然后跟林笙说了一声:“请。”
可以开始了。
猫狮摆在供桌上,林笙站着比祂高,而祂的辈分比他高,对林家的恩情比他更甚。
林笙回头看眼林卧狮,林卧狮会意,上前扶父亲跪好,自己也随之跪下。
韩伯和闫禀玉让到耳房角落,望向林家父子缄默的背影。
片刻后,一声叹息,百转千回。
“我叫林笙,是林朝的孙辈,从前总听他提起你,现在才能见上一面,是我来迟了……”林笙俯身一拜,再起,“林朝抛下你去了马来西亚,不管什么原因,都是他的错,这我不辩驳。我今天到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一切。”
林笙俯身,又是一拜,详细道来:“当年在订了新的狮头后,林朝就想送你归山,再下南洋。但是时势动荡,行船的消息一天一变化,未免夜长梦多,等到船票他便带着家人离开。离开前托了同族送你归山,他也一直以为你已得道升天,不想你遗留在此孤独百年……”
“以前闯南洋,是拿命搏的,父亲受祖父拼搏的精神影响,结婚迟,我识事时祖父已是耄耋之年。在我对他舞狮的照片产生兴趣时,他托人订了一个小狮头,狮头制作完成送到家的那天,他望着久久无言,终日昏庸的面貌变得精神。此后他一有空就教我腰马步伐,盯着我勤加锻炼,不然端不起猫狮狮头,对不住他猫狮赛魁首的称号。”
猫狮蒙尘,面目褪色,仿佛处在旧时间里,冷漠地望着归来的新人。
林笙抬头仰看猫狮,笑了笑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只是说得好听,那些难处只是站在林朝的角度,于你而言空口无凭?”
他拿起一把照片,一张张摆开来给猫狮看,一张张地讲当时的场景。
照片上,有一撑拐老人,站得身形佝偻,而孩童面圆有趣,得意地将猫狮狮头高高举起——那狮头小小的,头缀绒球,与供桌上的猫狮外形一模一样。
耳房里,只闻林笙不急不缓的嘶哑的声调。
而耳房外,竹摇风动,鸟掠虫语,经年一似。
不过一件人造的死物,等的却是人逝去的繁华。
缘由道完,闫禀玉看向卢行歧,他轻摇头。
韩伯察觉闫禀玉的动作,明白化煞没有成功,他喊了声:“林先生。”
林笙也明白了,又是叹气。他似乎接受地唤了一声:“阿成。”
阿成是猫狮的名字。
“还记得林朝迎你回来的那晚,兴奋得睡不着觉,抱着你畅想未来,给你取的名字吗?成功的成,你也确实带他挣得养家的能力。得尔庇佑,功成名就,却不送尔成仙,是林朝的错。你执念怨恨,我都能理解,倘若再有业力,请报复在我身上,反正我也没多少时日了。”
他深深地俯拜下去。
林卧狮听到这里,低眼擦下一滴不忍的泪。
林笙欲起身,林卧狮忙去搀扶,他推开林卧狮,让其抱狮头出去。
一行人跟着转移到楼外空地。
因为卢行歧没办法见光,闫禀玉跟他留在正厅里。
楼外,韩伯整理开枯竹叶,辟出一块干净地,林卧狮将猫狮放在上面。
摆上香烛,林卧狮点燃开路符,绕狮头一周,念送狮口诀:“吉时吉日,狮头升天,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闫禀玉虽然不懂,但大概知道,这是要送狮归山。她问身侧的卢行歧,“煞气未化,这样送狮会有什么影响吗?”
卢行歧不置一词,但视线始终定在猫狮身上。
念完口诀,林卧狮拿出打火机,准备点火。
“再等等!”林笙突然喊道。
他来到猫狮前,抚摸掉狮头上的灰,说:“阿成,我们最后一起舞一出‘猫头狮拜门’吧,让你看看,我有没有丢了祖父的招牌。”
林笙弯腰去扛狮头。
林卧狮显得紧张,怕父亲的身体不堪重负。
林笙因生病,平时走路脚步无力漂浮,而举起狮头后,腰马下沉,立即熟练地行步,舞起猫狮来。
韩伯见多了舞猫狮,也会一点,就去配合牵狮尾。
林笙见父亲形貌像重返年轻,也顾不上担心,立即拿出手机,外放舞猫狮的十点梅花锣鼓。
猫狮踏着锣声鼓点行步,头点目烁,在竹林投下的光影中,表情晦暗有明,仿若逐渐苏醒一般。
闫禀玉才明白,原来第一次听到的诡物魔音,就是猫狮行路的铜锣声。祂化煞后拟音,仍是自己心生怨恨的遗憾。
拜门狮舞毕,林笙放下狮头,面色红润,出了一身汗。他俯身抚摸狮头,笑着,像是在用意念交流:怎么样?我没丢狮王的脸吧?
林卧狮将狮头抱回去,该送狮归山了。他点起火,赫赫有声:“脚踏四方八位,迎四界八方真神,过往得尔庇佑,今时送狮归山,功成身退,得~道~升~天~!”
火焰熊熊而起。
林笙观望着被火焰包围的猫狮,心有触动,“我们过得很好,全仰赖你的功劳,林朝已经回来了,他也在等你,就在南村的祠堂里。等送你归山,我就将你们葬在一起。”
火随风起,烧过了猫狮的脸,狮眼垂下,仿佛对这个世界再无留恋。
火烟袅袅,猛然四散,化成一个狮型奔向林笙!
狮脚震地,狮身俯低,再跃高将林笙卧于自己的胸腹之下。
在场的人都吃惊地盯着这一个充满神性的时刻。
闫禀玉想起林卧狮的自我介绍:我叫林卧狮,“狮子卧百病消”的卧狮。
又一阵风,狮形散去。
而风变更强劲,竟向四面八方扫荡开!
卢行歧蓦然挡身闫禀玉面前,她疑惑之时,见到风力如针尖刺穿卢行歧拂动的衣衫。
韩伯他们也因为这阵风,面目刺痛,不禁流泪。
“怎么回事?”闫禀玉惊道。
待风停了,卢行歧让开身,解释道:“煞气化去时,会散出业力,业力如针尖锋芒,于人无益。”
那他的意思是……闫禀玉问:“猫狮执念了去了吗?”
“是。”
——
送狮归山后,已经是下午五点。
怕夜长梦多,卢行歧决定今晚就进伏波渡。
“这么着急吗?要去多久?”因为刘家是卢行歧旧识,不知道要不要住宿,所以闫禀玉问清楚。
“或许要留宿。”卢行歧如此说。
闫禀玉有数了。
那边林笙林卧狮收拾好猫狮的“骨灰”,韩伯准备送他们回陆地。
太阳未真正落山,卢行歧只能待在木楼,闫禀玉便随韩伯去送送他们。
在岸边,林卧狮再次对闫禀玉表示感激,并说可以给予她和韩伯物质上的诚意,“你们银行账号发给我,一人十万,可以吗?”
“啊?”十万!!闫禀玉愣愣地看了眼韩伯。
韩伯一脸正义凛然地摇头,并严辞拒绝:“我们做这个并不是为了钱,只是为七十二泾恢复太平。”
金钱的诱惑之下,闫禀玉也艰难地摇头,“这个嘛,举手之劳而已,好事不留名是中国人的美好品德,就、就别提什么十万的了……”
既如此,林卧狮也不强求,感谢过韩伯之后,又转过来跟闫禀玉说话。他看她的目光里多了赞赏,“闫小姐,我一去就难再见了,我可以跟你拥抱一下吗?”
外国人拥抱就跟国人说你好一样,闫禀玉顺应风俗地跟林卧狮浅浅拥抱。
抱完,挥手再见。
闫禀玉不忘嘱咐韩伯,“阿伯,我让阿婶帮我收拾了背包,到时她会拿到马路头,麻烦你帮我带过来。”
因为等会韩伯要返程带她和卢行歧进伏波渡,顺带的事。
“好咧!记得了。”韩伯开船离开,消失在水泾上。
回木楼的路上,闫禀玉懊悔地捶自己手掌,倒不是因为错过那十万块。其实拒绝十万也就遗憾那么一下,但是心理上的落差,让她心寒。
今天她就传递下消息,这么点时间,就让别人觉得值十万钱。签个契约给一锭金,还包卖命,她就这么把自己贱卖了,现在情绪上极度感到不平衡!
回到木楼,坐门槛上等,闫禀玉对着竹林唉声叹气。
卢行歧飘到她身后,悠悠发声:“怎么?”
闫禀玉转头看他一眼,发泄心情地说:“我就递了那么点消息,林卧狮就要给我十万诶,那是十万块呀!才一天时间……”
“你的隐喻是,嫌我给的少?”卢行歧凉丝丝的声。
闫禀玉摇头,不吭声。
卢行歧又道:“那现在又是为何?你不是与林卧狮相谈甚欢,还拥抱了吗?”
那是在岸边发生的事,闫禀玉转身回去,问:“你怎么知道?”
卢行歧淡哼一声,“为鬼耳目顺风,我能不清楚?”
“清楚就清楚呗。”闫禀玉咕哝道,起身走到竹林踩落叶,自生闷气,懒得再搭理他。
望着她拿枯叶出气的背影,卢行歧自讨了个没趣。
韩伯到时,已经天黑了。
闫禀玉和卢行歧上船,直往伏波渡。
同一时间,冯渐微与活珠子在马路头登船。
船行到伏波渡外,月色晴朗,海面生晖。
那道煞真的消失了,冯渐微的预感被印证。
这时,手机响了,是刘凤来打来视频通话。
冯渐微接通,看到视频里刘凤来声色紧张:“物煞被破,冯渐微,帮我。”
第25章 (小修) 凡所有相,皆虚妄……
送狮归山后,伏波渡外,真的海天一清。
因为幻瘴没了,韩伯驾船轻松,在前头哼起歌。
船缓缓行进,水泾景色平静,闫禀玉坐在船仓内,有点期待,有点好奇,也有点不安。期待终于要进伏波渡了,好奇是因卢行歧提过的刘家宅外的困守阵势和附魂敕令,同时不安也是因此。
既然伏波渡刘家是卢行歧旧友,估计也是和卢氏一样有术法渊源的家族,这些奇人异士大家,聚在一起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心情交织反复,闫禀玉干脆出船仓透透气。
夜风徐徐,赶走夏日的暑气,她仰望星子闪烁的夜空,只觉银河压顶,仿佛探手可取。
“会看星象吗?”
卢行歧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闫禀玉循声回头,视线跟随卢行歧到自己右侧。她说:“我会看一些容易辨认的星座,复杂的不懂。”
卢行歧侧脸看她,轻声问:“那二十八星宿知道吗?”
这个闫禀玉倒是略微了解,“东方苍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各七宿,合则二十八星宿。”
卢行歧颔首,嘴角轻勾,“确是。”
“但我不懂辨别二十八星宿。”闫禀玉再次仰望夜空,满目繁星,反正于她而言繁琐。
“容易的,你看……”卢行歧说着,修长的手指划过闫禀玉眼前,“我们此刻正面南向,苍龙七宿升至南中天时,正值夏令,而南方朱雀逐渐落西。夏令是最适宜观测东方苍龙的最好时机。”
他从二十八星宿的起始,也就是东方苍龙的第一星宿角宿开始,依次指出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的位置,“角宿二星光芒互映,为苍龙犄角;亢宿有星两颗,为苍龙之颈……”。
顺着卢行歧指尖连接星空的痕迹,闫禀玉眼中散乱的星子,竟隐约连结成一副苍龙腾云图。她惊奇于发现,雀跃道:“真的诶!我看到了龙的图腾!”
卢行歧笑笑,又考问:“那你可知南方朱雀是哪七宿?”
“井鬼柳星张翼轸。”这个在闫禀玉的知识储备里,所以脱口而出。
卢行歧的表情更是赞赏,以手指示,依次点出朱雀七宿。
闫禀玉视线追随,眼睛亮晶晶的认真,她“哇”地发出赞叹,看出振翅欲飞的朱雀。
卢行歧收回手后,她依旧地期待地望着他。夏时白虎玄武不好辨认,他不意再说,但在她的目光下,鬼使神差地再次伸出手。
“数一数,人掌中有几个指节?”
闫禀玉还处在辨别星象的兴奋中,疑惑这跟星宿有什么关系?不过她没多话,还是照做。
卢行歧掌心就在自己面前,闫禀玉直接伸出食指在他指节上点。数到十四时她抬眼,兴趣地问:“是十四,然后呢?”
“然后……”卢行歧卡了一下,默默将被她碰过的手蜷握回来,继续道,“一手各十四,合二十八,人两手抓握二十八星宿,自是能量场,可依星象卜算局势。”
原来人体平常的指节还有这层寓意,闫禀玉惊奇之际,想起大战猫狮后回北村的那晚,“所以前晚你在船上看星象,是真的推算天机吗?”
卢行歧轻点头。
看古装剧时,多有凭天象断吉凶的场景,闫禀玉也好奇,“你有推算出什么吗?”
近几日星象大同,卢行歧又觉得她态度认真,颇负灵气,便好为人师地引导:“你已认识苍龙朱雀星宿,现在试试独自观星,看看有什么感悟。”
闫禀玉哪懂呀,倒是发现浅显的一处,“你说苍龙居中天,朱雀西落,但我所看,下角的朱雀却光芒更盛,隐隐盖过南面苍龙。”
卢行歧带着为师的慈笑问:“朱雀哪处盖过苍龙光芒?”
闫禀玉仍不熟朱雀七宿,便望天从一而数,缓道:“是……翼宿!”
卢行歧满意点头,“你所言未差,翼宿为朱雀羽翅,光芒过盛,有踏苍龙于爪下,振翅欲飞之势。二十八星宿东升西藏的规律有异,这便是天垂象。”
闫禀玉听得出神,不觉呢喃:“天垂象……?”
“天垂象,地显形。”卢行解释,“上天指示,世道显形,可显于自然,显于己身。”
“那现在朱雀振翅,是昭示什么?”闫禀玉从小喜欢听古,自然对这些也感兴趣,以至于太过投入,而忘去之前的忧虑,也没发觉船停了。
韩伯从船头穿梭到船尾,见闫禀玉有说有笑,眼神亮得如身后海面波光一般。而卢行歧的对话也是温声和语,全然无平日的飞扬傲气。
韩伯便暂时没出声打扰。
“翼宿属火,朱雀振翅有冲天涅槃势,飞霄气运于三日后达到鼎盛。在风水学上,凤凰亦可借运涅槃,此星象益于凤凰地形穴势成。”卢行歧继续解说。
这附近不是岛就是海,哪有穴?关于风水,因为老头是守陵墓的,闫禀玉知晓一点,“不是说有山有水才有情吗?现在有水无山无背靠,无法藏风聚气,怎么起势?”
卢行歧想不到闫禀玉也略通一些风水知识,他道:“此话不假,但我们国家地势广袤多变,有险峻巍峨高山,也有一马平川之地,风水上山阴水阳,可有替代,背靠亦可是房屋树林一类,不一定非要局限在山。”
“哦~~”闫禀玉恍然。
见话题差不多了,韩伯出声打断:“刚看你们聊得正开心,没好插嘴,现在好了吧?”
闫禀玉听了话,不好意思起来,是自己问题太多,让韩伯不知道等了多久。她歉意地说:“阿伯什么事,你说。”
“从十分钟前开始,我们的船好像一直在原地打转,我明知道伏波渡的方向,却总开不过去。”韩伯将奇怪道出。
闫禀玉对七十二泾不熟,看不出来海域的差别,“阿伯你的意思是,船行了几分钟都还在原位?”
韩伯点头,脸色有些沉重。
卢行歧倒不意外,眼观四路,说道:“还差一线我们便要进入伏波渡,或者说,我们已身在伏波渡。”
差一线,又身在伏波渡,是距离很近了吗?闫禀玉极目所望,也不见附近岛屿有房屋。
韩伯看向出声的位置,问:“卢先生,接下来该往哪个方向开?”
卢行歧沉吟片刻,道:“你先行船,我给你指明方向。”
韩伯应“是”,穿过船仓到船头,重新发动引擎。
卢行歧随后掠飞过去,凌空立在船栏上,远望前方。
闫禀玉也跟着汇聚到船头。
船开始行进。
闫禀玉也渐渐发现端倪。
停船时,水泾区域有座岛,她注意到岸上一棵双生树,双生缠绕,树型扭曲如蛇,十分有记忆点。明明适才船已经将它甩远,而几十秒后,它又出现船的前方。
还有野外指示方向的北极星,前一刻他们与它背道而驰,下一刻它又出现在他们前方视野。
再看海面岛屿,别说鬼魂怪物了,连海鸟都未听鸣叫。这些异常,让闫禀玉有种穿行在静止时空的感觉,原来卢行歧的那句“你能进伏波渡尚算容易,找到刘家老宅,难”,不是夸张。
这就是阵势困守的威力吗?
韩伯在掌舵,忽而转脸唤了声,“妹妹仔。”
闫禀玉前去,“怎么了,阿伯?”
韩伯说:“东南方向探灯出没,有船在行进,似乎是朝我们这边而来,我这里分不开身,你帮我注意一下那边动向。”
“好。”闫禀玉走到船围,扶紧栏杆,关注东南方的探灯。
那边有船,且不止一艘,从探灯交织的光线来看,隐约辨得是两艘。且船速飞快,像着急赶时间一般。
七十二泾水泾曲折,这些人不怕暗流触礁吗?
再观察片刻,闫禀玉发觉对面船速丝毫未减。因为近了,她看清船是那种小型渔船,未带船仓,两艘船上各站三个男人,体型皆都膘肥身壮。
这距离,面目辨不得,但闫禀玉察觉出他们的意图。
看那几人的航向速度,这些人是真的想冲撞他们的船!
闫禀玉当即喊声:“阿伯!加快船速!看看能否变换方向,甩开后面的船!”
“诶!”韩伯并未怀疑闫禀玉的决策,开始操控船舵。
闫禀玉再看向卢行歧,他换了身位,仰看星空,眉眼凝神,似乎是在观测方位。
犹豫一秒,闫禀玉没有打扰他,径直入了船仓拿手机,再在船上应急包中翻出支强光手电。然后噔噔跑到船围,手电对准对面打开,灯光瞬间照亮半片天空。
现在虽说不是光天化日,但在法制社会,律条昭昭,怎么会有人敢做这种伤人害命的行为?她倒要看看是哪方恶霸,最好能拍照下来,上岸再报警,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因为光刺目,两艘船打漂了几下,船速略减。
见出效果了,闫禀玉晃动强光,想以此阻止他们,却意外照亮船中央位置——两艘船上,都各自放置了七八个金坛。
那是进行二次葬①用来装人骨的坛子!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竟把这玩意随身带着,行事如此诡谲莫测。
闫禀玉震惊不已。
船上的人反应过来,齐齐戴上墨镜,又追赶上来,行速较之前更快!
装备真齐,光干扰阻挡不了了,船上再无可用的物品,闫禀玉再问:“阿伯,船还可以再快吗?”
因为高强度的驾驶,韩伯出了一头冷汗,他摇了两下头,汗滴掉落到眼皮。
“不行!船太急转弯会撞礁!”
声线也是紧绷到极点。
眼看船与船之间只差两三米,对方竟还在加速,闫禀玉不得不喊:“卢行歧!”
同一瞬间,卢行歧悦声:“原来如此。”
随即豁然转身,飞向闫禀玉,落定身形后,她快快后退到他身后。
卢行歧两手指诀翻动,轻吐出一个字:“隐!”
只见船身瞬即蒙上一层水一样的波纹,流动蔓延,迅速而密集地将船包裹住,如隐入水底一般。
而另一边,对面船只猛一转向,纷纷擦着他们的船屁股冲了过去!
闫禀玉的船只是颠簸了下,而对方的船却因撞击力越冲越远,与他们背道而驰,短暂消失不见。
好险!闫禀玉终于松口气。
韩伯也察觉到了,将船放慢。
“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亡命之徒似的,我们刚到钦州,也不至于惹到谁吧?”闫禀玉后怕地问。
驾船几十年,韩伯从未碰到这种情况,也是没有头绪。
卢行歧却是知晓的,“那些人是风水门系的偏门,因醉心钱财而无心修习堪舆术,所以被称为走暗道的风水耗子。”
既然是风水师,闫禀玉问:“那他们随身带着人骨金坛做什么?”
“风水耗子,无才学点好穴,便得了消息暗道抢先机,一次带多个骨坛,坐地起价,价高者得葬。只要先于主家葬入穴地,那于后者而言,这穴便无用了,自然就占为己用。”卢行歧道。
风水师抢穴居然不是高大上的斗法,而是这种流氓地痞的抢占行为,闫禀玉想,怪不得称其为耗子。看来伏波渡真的有穴势成,能值得这些人大费周章,还要清理掉他们。
可他们也不是来抢穴的呀?
韩伯在前头,将闫禀玉的心音问出,“我们也没抢他们生意啊?”
“风水耗子三人成行,各司其职,缺一不可。所以我们三位被他们误会了,意图驱赶。”卢行歧说着,发现裹覆船身的流动水纹变缓,才几息过去,术法已经开始失效。
闫禀玉发现不对,“你是鬼身,不是人啊。”
“伏波渡外不容鬼,他们能见阴魂,所以误将我当人。”卢行歧道。
瞧那些人刚才的狠劲,估计还会再杀上来,闫禀玉催促:“我们快进伏波渡吧,那些人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再等等,时机未到。”卢行歧仍旧气定神闲。
既如此,干着急也没用,闫禀玉说:“好在你施了术法,我们的船‘隐形’了。”
卢行歧却道:“在阵势之内,术法功用不足,障眼法维持不了多久。”
一个晴天霹雳,闫禀玉慌了,“那你还这么悠闲?”
她又怀疑,“你别跟我说,你连进伏波渡的通道也还没找到?”
卢行歧不慌不忙把头一点。
闫禀玉张张口,却什么话说不出,最后无力地闭上眼,颇有种听天由命的颓丧。
船一直在经过重复的海域。
远处探灯再现,逐渐逼近。
“韩伯!”卢行歧终于发话了,“船直行,直冲到底!”
前方是一座岛。
直冲到底,就是船撞岛。
前路未知,后有追兵,对于卢行歧莫名的要求,韩伯和闫禀玉已经无法发出质疑。
韩伯到底有阅历,沉定几秒后,决定说:“那我开始了!”
闫禀玉则紧紧抓住船栏杆,双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禀玉姑娘,你也发觉了,我们一直在重复的场景里重复经历时空。”
卢行歧这时仍有闲情说话,可闫禀玉没心情听。
“当外物不可信时,应当做什么?”他目光过来,定定地看着她。
“……信自己。”
“对!”卢行歧释然道,“依靠直觉。”
闫禀玉气结,“你现在指的方向只是依靠直觉?”
“凡所有相,皆虚妄,不住相,生其心。”卢行歧缓声道来。
这句佛语的概意出自金刚经,相,狭可指七情六欲,泛可指万物。他的意思是,他们被伏波渡“一线距离”的相,迷惑了?皆虚妄,是要用超脱物外的智慧去突破现状吗?
思考拉回闫禀玉的一丝理智,但前方就是岛屿,按现行的船速预估,只剩十五秒了。她呼吸也重了,牙关紧扣。
“闫禀玉,信我。”卢行歧平日酸溜溜地姑娘姑娘地喊,但喊她全名时,总是带着一股坚定。
他再用袖子遮盖住她的目光,决然道:“韩伯撞岛!”
第26章 (加字) 敕令附魂,恐难驱役
信你?闫禀玉心想,不如信她的心令:石头干娘。
于是默默向手机挂饰里的干娘祈祷:干娘一定要保佑我逢凶化吉!
最后五秒,船身颠簸不止,大有倾覆之势。
闫禀玉身体放低,埋下脸,迎接预想中的后果。
只听韩伯一道气劲的“啊——”!
紧接着袭来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闫禀玉站立不住,在船上颠倒步。她捂住晃动的脑袋,视线也随之翻天覆地,人似乎是脚朝天,头向下。
她飞起来了吗?飘飘然的,身体变得好轻。还有韩伯,他也飞起来了,四脚朝天,好不滑稽。
好安静呀,原来在空中听不到地面的繁杂声响。
可奇怪的是,卢行歧却稳稳地站立在船上,他左右手举起,食指各结一根绳索。闫禀玉发觉绳索两头分别束缚住韩伯和她。
“卢行歧,你在干嘛?”闫禀玉张口,想这样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好怪异,她只是飞起来而已,怎么话也说不出?天空太过安静了,而她不会发声……
其实,有没有可能,天空是有声音的,是因为她听不到。她觉得轻飘飘的,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是因为……她的身体根本就没飞起来。
那飞起的是什么?魂魄吗?
闫禀玉惊诧生出的意识,求生本能地用手抓扣住卢行歧结出的绳索,用力晃动,想引起他的注意。
而卢行歧似是不闻,嘴唇张合,似乎说了“回”什么的,眼神变得十分冷厉。
我能听到声音了?闫禀玉意识到这点时,韩伯在空中的身体被绳索拽了下去,下一瞬她也失重,掉了下去!
“回魂!”
闫禀玉再次产生知觉,耳边回荡着卢行歧中气凝练的声音。晕眩更重,她晃了几下脚步,然后倒在一副胸膛里。
“闫禀玉。”
又喊她的全名,不是说怎可直呼女子闺名吗?真是矛盾。
闫禀玉强站起身,抬眼撞见卢行歧熟悉的脸,她有些迟疑地问:“我回来了?”
卢行歧打量她命时势三火,确认神魂归位,才道:“是。因为阵势猎游魂而困,而你和韩伯太过紧张,被其影响,所以短暂神魂出窍。”
那轻飘飘如置高空的感觉,就是灵魂出窍吗?闫禀玉担忧道:“那我还好吗?”
卢行歧说:“幸好你守住自己心音,及时回魂,并无影响。”
闫禀玉放心后,想起韩伯,“那韩伯呢?”
不等卢行歧回答,闫禀玉转身寻人,发现韩伯坐倒在船舵下。她赶紧跑过去扶他起来,“阿伯你没事吧?”
韩伯表情晕乎乎的,不太有反应,闫禀玉扶不起他,求助地看向跟过来的卢行歧,“卢行歧,阿伯他怎么了?”
卢行歧:“他并无大碍,只是年纪稍长,需要时间缓缓。”
那就好,闫禀玉帮韩伯挪了个姿势,让他靠着船舵休息。
韩伯没有掌舵,船自然早就停了,正安静地漂浮在海面上。
船之前真的撞岛,但现在他们安然无恙,那就证明那岛是幻象,他们此刻已经进入了伏波渡。
闫禀玉在船上四面观望,发现附近四座岛屿呈现环抱趋势,包围住他们所在的海域。并且岛屿方位正对东、东南,南、西南几个方向。
这局势环境很熟悉,脑海中对应起一句话:……伏波渡八方岛屿中埋下卦阵,形成吸纳困守之局,有魂拘魂,无魂困守……
卢行歧见闫禀玉发觉了异常,便解释道:“当年阿爹埋下卦阵,与我说过,此阵昼以金乌,夜以中天心宿位为阵眼,四方八向阵位随四时阵眼变幻不同,进伏波渡的时机也有异。我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以为找准时机便能寻到正确方位,其实不然。”
心宿是东方七宿之一,四时阵眼变幻,也就是四季交替,心宿位置也会由其他星宿取代,所以阵眼会变化吧。听着复杂,闫禀玉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察觉重复的空间是假象,敢搭上她和韩伯撞岛。
她看着卢行歧,神色认真。
卢行歧继续道:“四时之中,心宿位数次替换,此前夜至最中天时,我在船头观望,四方八位却无任何特别之处,能让我确定为通道。在我们被风水耗子追逐时,我猛然想起刘家老宅的位置,被八座岛屿环绕,才了悟到此阵困守的精妙。其实伏波渡内是圆,而外为环,所以不论哪个方向进入,都是正确通道。不过阵势变幻的蜃象,让人视觉以为前方是岛,犹豫不决变道,便会一直打转在外围,不得其门。”
原来如此,是那些岛困守住他们的行踪。卢行歧的行为是有依据的,闫禀玉对他的成见少了一些。
既然四方岛屿已现,她说:“刘家老宅是不是就在前面?”
“是。”
韩伯现在还蒙着,闫禀玉问:“那要怎么开船?”
话音刚落,船自行启动。
闫禀玉明白,是卢行歧用了术法,“你说阵势之中术法功用不足,这船不会半道停下吧?”
卢行歧眼光斜瞥,有些不爽她看低自己的意思,“刘家老宅已到,术法便不再受控。”
好吧,闫禀玉放心了,对他不爽的眼神视若无睹。
船行片刻后。
闫禀玉眼尖地发现风水耗子的船,就在他们船的左侧,离着二三十米远,好像是往另一方向驶去。估计在别人地盘,这些耗子也忌讳,不敢再嚣张。
闫禀玉指那两艘船,“你看,他们怎么也在?”
卢行歧不意外,“我们进入伏波渡时,他们紧追不舍,也一同进入了。”
那船行得稳当,闫禀玉问:“阵势对他们没影响吗?”
“会术数之人大多修炼过心志,魂魄不易撼动。”
伏波渡里有穴成,倒让他们歪打正着了,闫禀玉恨道:“真是便宜他们了!”
“急甚,总不过冤家路窄。”卢行歧轻松哼道。
话意似是而非,闫禀玉疑惑转脸,却见卢行歧笑望远处,眼中映了森森月色,凉得邪异。
他视线之外,悠然矗立着一座灯火通明的庞大宅院,白墙青瓦,有竹摇曳,极具中式韵味。
——
宅院所在的岛不大,却满布建筑,处处灯火,点亮大片夜空。
明明那么亮的灯光,怎么一点端倪不露,说出现就出现?
近了,闫禀玉先看到码头,以及停靠的一艘轮渡。连接码头的是一条宽道,宽道左边还延伸出一条道路,直达一处空地,上面停着十几辆汽车,应该是停车场。
宽道右边直行便是宅院大门,大门两侧围墙包裹,将内宅圈得密不透风。从外看,只能看到屋顶和些微墙体,根本看不清内里概况,因为围墙实在太高。
“这就是刘宅吗?”闫禀玉喃喃道。
“嗯~”卢行歧应声。
他话音尾调上扬。
听着,似乎是有雀跃,但给闫禀玉的感觉又不止,像是又有着一些意义不明的期待。
船靠岸,韩伯也能活动了,但还不太能说话。
卢行歧先行上岸,闫禀玉扶着韩伯下船,跟随在后。
由码头上岛,宽道是带斜坡的,闫禀玉向上走,却一点也不觉累,相反身体感到轻松,夜风吹着,携带青竹香,闻着神清气爽。
这座岛没有特别势险的地方,平缓有致,给人第一视觉是舒服。这就是磁场,也就是风水。
只是奇怪的是,灯火通明,有大轮渡,有十几辆车,刘家应该人员不少,但却不闻一点人为的动静。
走了几分钟,到达院门,不出意外,门扉紧扣。这大半夜的,要敲门吗?
门前有石阶,闫禀玉安置韩伯坐下休息,再问卢行歧,“现在怎么办?要敲门吗?这么晚了,怪打扰人的。”
卢行歧负手四望,只说:“且等着,会有人来迎我们。”
那闫禀玉就不操心了,以为他事先联络过旧友,就也在台阶坐下,陪韩伯一起休息。
没过两分钟,背后院门发出响动。
果然,来人了。
闫禀玉心想,今晚终于有地方落脚了,于是起来,摆出笑脸转身,“你……”
“好”字未脱口,脖子被架上甩棍,凉滋滋的。
韩伯也没能避免,肩膀被甩棍抵着。
“你们是谁?到这做什么?”来人是两名成年男性,身高体飙,面色肃穆,眼神满满警惕。
“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来找人。”闫禀玉连忙解释一句,再哀怨地瞪眼卢行歧,这就是他所说的会有人来迎吗?用棍棒迎吗?
那两人本就不信,再察觉闫禀玉行为有异,对视一眼,皆并指在眼前划过。再一睁眼,大惊失色,随即怒目掐诀,口中念念有词掌风拍向卢行歧!
“好大的鬼胆!竟敢闯入伏波渡!”
那诀只是起震慑鬼物之用,作用最普通,卢行歧一个挥袖便化了回去。
两方交手,闫禀玉得了自由,赶忙携韩伯躲远,在三米外观战。
五雷驱鬼诀竟对其无用,两人再次换掌风,拧动手腕让暗弩,齐齐袭向卢行歧。
弩箭发射,卢行歧躲也未躲,阴力一放,箭矢如击石般掉落。他双手绕转两人掌风,再反扣其肘,一拍一震,将两人打飞出去!
“砰!”
“砰!”
两人双双撞在院门上,将门撞得大开,甩棍也掉了。
“好威武的刘家,这便是刘争先传下的待客之道吗?”卢行歧叱喝道。
两人手肘被阴气击震,麻而无力,一时起不了身,但也逞能不让,“凭你鬼身,也配称我们刘家老祖名讳!”
卢行歧冷笑,口气盛气凌人,“你老祖现今不也是鬼身,谁又比谁位高?”
遭此奚落,两人怒从中来,正欲挣扎起身再战。
这时,码头传来喊声:“刘三子刘四子,怎可对客人如此无礼?”
两人是刘家的家生子,所以承刘姓,父亲刘德允侍奉过两任家主,共有四孩,大姐二姐之下,他们被称为三子四子。只有与刘家渊源之人才知晓这些,再一细看,来人是已逝姑奶奶的独子冯渐微,和其跟班。
那身着清装的鬼,暂时没有下步动作。同行的两人,只是旁观着,无插手意思。
刘三子刘四子起身后,走几步路向冯渐微迎去,恭声:“冯大爷。”
然后再行告状:“今晚家主叫我们多加小心巡逻,发现那鬼擅闯伏波渡,来者不善,我们动手师出有名。”
冯渐微行走有风,不消半分便到刘三子刘四子面前,他抖手指责:“你们两个没见识的,认不得身份,还认不出乾隆十二金钱吗?那是梧州府卢氏门君!”
乾隆十二金钱,梧州府卢氏门君?两人相视一眼,想起什么。
刘家避世,鲜少再接改生道的生意,家主便另谋路子,做起了古玩收藏。家主曾慨叹十二金钱价值之高,未现世的两枚,成了梧州府卢氏的陪葬。
刘三子年长些,冲着卢行歧不服道:“梧州府秘门家传起阴卦,他施展不出,我们就有理由不信!”
冯渐微两眼一翻,真是厌蠢!死脑筋的两个蠢货,和他们家主一般!
“他若真施展起阴卦,你们家主的敕令纸人就要全部化为乌有。”冯渐微意味深长地看眼卢行歧。
卢行歧对冯渐微的出场不感意外,但不免些微讶异,追息蛊失效后,他竟然只用了三天就追到行踪。
刘三子刘四子犹豫之际,有脚步声从院门传出,两人如获大赦,齐齐喊:“家主!”
“冯渐微,你又在恫吓三子四子什么?”声音起,人从门后踏步而出。
适才听到声音,闫禀玉就认出了冯渐微,心想真是冤家路窄。现在又有新人物出场,她看向那名刘家家主:三十岁年纪,穿polo衫休闲裤,清风瘦骨,五官寡淡,一副无欲无求相。
但那双眼睛异常矍铄,像把利器,视人如剥骨。
他眼神从冯渐微身上扫过,再到卢行歧,最后停留在闫禀玉身上。
闫禀玉侧身避开那道令她不舒服的目光。
扫一眼现场,凭三言两语断局势,刘凤来大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三子四子巡逻发现人鬼为伙闯进伏波渡,出手阻止;冯渐微恰巧到了,和事佬地说明对方身份。
但是,是什么身份呢?
凭那鬼的周身气度,和躲过阵势入伏波渡的本事,再到压辫的金钱,刘凤来猜到他是百余年前协助刘家清理伏波渡怨魂的卢谓无的长子——卢氏最后一任门君卢行歧。
七大家曾入郁林州鬼门招魂,梧州府卢氏满门,不是一息未存吗?怎么卢氏这位门君,却全须全尾地突然出现?刘凤来瞥眼作壁上观的冯渐微,压下疑问,上前拱手,“来者可是卢氏门君?”
对方无礼在先,卢行歧自是不必客气,扬着目光回:“梧州府卢氏,卢行歧是也。”
刘凤来再次致歉,“我是刘家家主刘凤来,抱歉,家里人不识,怠慢了。”
既然家主已有决断,刘三子刘四子也上前拱手赔罪。
冯渐微见状拍手暖场,“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活珠子见状附和:“一家人不识一家人啊!”
真是不嫌乱套,刘凤来眉角跳动。冯渐微一贯地不靠谱,不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丢了家主之位,也不知道这次请他来帮忙,是对是错。
来者善恶不辨,又是紧要关头,先将局势控制在自己主场再说。刘凤来便先邀请众人入宅,坐下喝茶慢慢聊。
闫禀玉瞧眼卢行歧,他坦然同意,她自然跟随。只是她心里琢磨,几经波折才到刘家,初次见面的场景跟她想象中不同,不禁留了个心眼。
由刘凤来领道,一行人先后踏入刘宅。
进门先见影壁,一转视线,才见宅院内部。
过门而入的区域是一条长院,简洁干净铺着青砖石。靠墙有一排倒座房,嵌小木窗,应该是给男工住的,方便巡逻和看守大门。
闫禀玉瞧着,有点像四合院格局的外院。
再过一牌楼门,就见到正院了。正院宽敞,中央挖了人工湖,湖中有连连荷叶,各色锦鲤,湖上曲廊亭阁。
外观有中式韵味,内观也足具中式意境。
两侧则是东西厢房,厢房边还有垂门,不知道通往哪里。
经过湖上曲廊,就到正房,刘四子带路众人进明堂——也就是大厅,刘家惯常招待客人的地方。
刘凤来是主家坐主位,右下位是卢行歧闫禀玉和韩伯,左下位则是冯渐微和活珠子。
冯渐微坐定后,觉得一直紧盯自己的视线更凉了,他迫不得已抬脸直面,“闫小姐,好久不见。”
左右座对望,闫禀玉皮笑肉不笑地说:“好久不见,冯先生。”
冯先生三字,因为紧咬齿,嘶嘶漏风。
看这架势,冯渐微自知干的好事被发现了,他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真是巧啊。”
闫禀玉听了,新仇旧怨,更是咬牙切齿。
闫禀玉身上三火更烈了,活珠子坐这么远都感觉燎得慌。他低声向家主请示,“家主,我难受,可以出去吗?”
真是上不了排场,冯渐微挥手,“走吧,去我母亲以前的闺阁‘惠园’等我。”
“是。”活珠子就先溜了。
之前消失的刘三子带来两名女生,帮忙泡茶摆茶点。
刘三子等伺候完后,悄然退下。
刘凤来捧起茶,场面话致辞一番,话锋再转向卢行歧,“请问门君到此,所为何事?”
卢行歧喝不了茶,太师椅里敞开姿态坐,只道:“寻访旧友。”
伏波渡里的旧友,不就一同身为八大流派的刘家,他还认识谁?或者什么鬼?刘凤来再问:“你要找谁?需要我帮忙吗?”
卢行歧口密,拒绝道:“不必劳烦。”
刘凤来识趣地喝茶,话锋又转:“与门君同行的朋友,怎么称呼?”
卢行歧只说:“随从而已,不甚重要。”
刘凤来挑眉,不做声了。
冯渐微倚靠茶几嗑瓜子,趣看两面三刀的刘凤来吃瘪。
闫禀玉对卢行歧的随从一言,没有任何不适,她也确实饿了,不单自己喝茶就糕点,还给韩伯挑着茶点吃,打算置身事外,静观其变。
既然卢行歧八风不动,探不了其真实目的,刘凤来想着场面要做齐,就拿冯渐微开口,“表弟,我让你早点到,你为什么也在半夜来?”
也?暗指谁呢?点拨谁呢?冯渐微笑说:“白天有事,晚上刚好赶趟了。”
眼神对上,刘凤来暗道不妙,“是是是”地,想揭过赶趟的话。
“这不挺好,及时阻止了一场误会。”可惜,冯渐微又将话题抛了回去。
因刘家受恩于卢氏,且恩惠百余年,尽管卢行歧现在只是一缕幽魂,这恩也得认。刘凤来不得不替自己的怠慢再次致歉。
卢行歧这次却接下了这句歉,坦然提要求,“既要谢拦路之罪,不如赠我一样物什。”
刘凤来明显愣了愣,“……你想要什么?”
“双生敕令。”卢行歧张口。
刘凤来一听,钱袋子仿佛已经被刀割开了。
卢氏一门光耀数百年,光是那两枚压辫金币,就价值无两。能让卢行歧多看一眼的物什,必然也不会是凡俗之物。
双生敕令刘凤来不少,但有一对生了灵智的龙凤敕令他是准备留给女儿刘得喜的,就怕被挑中,他万不愿拱手让出去。何况敕令收在后罩楼,楼里尽数存着刘家宝贝。
“这,这……”刘凤来犹犹豫豫。
“这么一件小物,刘家家主竟然不舍?”卢行歧含笑问,眼神打量着刘凤来。
刘凤来只觉他的目光如刀锋一般,舔得脸皮刺痛,“并不是……”
卢行歧凝视刘凤来片刻,呵呵两声低笑,低头一面掸平长衫下摆,一面漫不经心地道:“想不到百余年过去,刘家式微成如此,怪不得伏波渡外物煞横行。”
打蛇七寸,卢行歧是真不给人留情面,挑起刘家式微的生道疤结。冯渐微在心底啧啧感叹。
刘家式微不止这代,所以是数百年伤痛,刘凤来哪容他人如此奚落,撑起姿态反驳:“只不过是总有些不义之徒闯进伏波渡,居心不轨纠缠想让我改生道,物煞能阻挡,我便私自纵容了。”
话里话外,并不是刘家无能。
冯渐微喝一口茶,闻言差点被呛到。刘凤来就不能换个新方式,老整什么隐喻?还隐得不明显,到底谁是“不义之徒”?
“那倒真是‘师出有名’了。”卢行歧轻声咂摸。
那意犹未尽的语气,说怀疑不怀疑,说信也未必信,给人心上挠得,冯渐微都觉得不是滋味。
一来一往,试探的暗箭嗖嗖的。
闫禀玉也觉察出了,平和的气氛下,汹涌的暗潮。卢行歧这哪是来会旧友的?他那挑拨姿态,更像是来寻滋挑衅的。
“门君!”刘凤来蓦然站起身,说道,“双生敕令而已,请随我来。”
冯渐微啧啧:刘凤来激动了,他急了!
一行人跟随刘凤来转道,从正房侧的垂花门进入,到达一幢漆黑的木楼下。
木楼纯榫卯结构,木质沉黑,看得出有年头了。二层外还有道观景连廊,连廊边便是一扇扇方正的门。
也许未通电,这幢楼里无一丝光亮,隐在无尽夜色中,像只蛰伏不动的巨兽。
而木楼梯就像兽口,一行人随着刘凤来,逐步进入黑暗的兽腹。
楼梯里更是昏暗,闫禀玉不懂他们为什么不打手电,她担心犯忌讳,也就没打光,搀扶韩伯慢慢走。
收藏双生敕令的房间在楼梯右侧第一间,连廊位置居中。闫禀玉上到二层时,他们刚好进入。
奇怪的是房里有灯光流出,摇曳有影,或许是烛火。
卢行歧说什么双生敕令,估计不是寻常东西,还有这几个男的之间形势不合,避免被殃及,闫禀玉不打算进入,也担忧韩伯再受惊吓。于是就和韩伯在连廊上等。
站在二层连廊眺望,连东西厢房附带的小院,正房后的角院屋子以及屋前的大水缸,都能一观清楚,将整个刘宅尽收眼底。这座宅院确实是三进的四合院构造,这幢木楼应该是最后一进的后罩楼,楼侧围墙还开了小门。
而远处外院,有一队人马正打着手电从前院开始巡逻。
“禀玉姑娘。”
房里突然传出声,打断闫禀玉的观望。
是卢行歧在唤,她应道:“怎么了?”
“进来。”
果然,还是无法置身事外,闫禀玉不情不愿地叮嘱韩伯别乱走动,就在原地等她。
韩伯已经清醒了,只是精神疲怠,他点点头,表示清楚。
闫禀玉心思繁重地走到门口,视线探里,满墙白色纸人便先入眼。
纸人上写划朱砂敕令,行行排排,整齐有序地粘贴满三面墙。有风拂入,纸片簌簌,纸人身形飘动,光影随之摇曳。
光影碎碎点点,并不似烛火,闫禀玉纵观房间格局,屋内摆设只有三个博古架,架上放置许多木盒,没有烛台。她此刻才意识到,光亮是从纸人身上发出来的。
即便见过不少诡物,闫禀玉仍感到不可思议,她在门口迟疑片刻,里面几道目光便投了过来。她只好硬着头皮,迈步进入房内。
闫禀玉已经到场,卢行歧开腔道:“刘家家主,我要赔礼,只是图个意思,你库房里的物什,我并不觊觎。为公平起见,就由她来挑一对双生敕令。”
他朝闫禀玉下颔一点,指博古架上那些木盒子。
闫禀玉刚到,不明事态,疑惑为什么她来选就公平了?
刘凤来闻言暗自松口气,双生敕令全部被封存在木盒,虽然不知道这位闫小姐为什么要与鬼为伍,但比起卢行歧,她挑到龙凤敕令的概率要小得多。
刘凤来装作大气,“哪里哪里,没有的事。那闫小姐,请选吧。”
闫禀玉不懂他们一来一往在谦让什么,但从卢行歧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触碰到一些深意。
三个男人分站在博古架两侧,闫禀玉想了想,朝卢行歧走去。他侧身一让,恰好背对刘凤来和冯渐微两人,松弛地笑道:“禀玉姑娘,别有负担,随便选吧。”
闫禀玉看着他,他垂了睫毛,眼神掩饰地瞥了三点钟方向。然后再一旋身,与刘凤来等人再次相视而立。
三点钟方向是第二个博古架的中层。原来他的目标在那里,用她做障眼法,来扮猪吃老虎。
闫禀玉心里不痛快,但也知轻重缓急,只能配合演戏,“那我就开始挑了。”
闫禀玉在三个男人的关注下接近博古架,她先在第一个博古架前徘徊,再到第二个架前挑选,做出苦恼犹豫的样子。然后再去第三个架,也是同样挑选抉择不下的动作,磨磨蹭蹭,直到有人走了几步。
鞋底摩擦地板,发出极刺耳的一声。
闫禀玉循声望去,撞见冯渐微意味不明的目光。她低了低眼,转身随手拿了一个木盒,离开博古架。
第二个博古架中二层上,摆放着三个木盒,外观一致,有三分之一选中的概率。如果不成,那她也尽力了,怪只能怪卢行歧运气不好。
从闫禀玉选走木盒后,刘凤来脸色就变了,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冯渐微了解他。闫禀玉这手呀,可真是伸到了他的“心头好”上了。
闫禀玉拿着木盒回到卢行歧身边,他目光迎接,眼神何等的傲娇。她知道,自己选中了。
“门君,这对双生敕令开了灵智,敕令附魂,恐难驱役。”刘凤来倏然开口。
看似善意提醒,可冯渐微清楚,刘凤来很是心疼呢。
因为刘家避世,收入少了,守着金山坐吃空,所以刘凤来从小就精打细算,轻易一分换一分的东西,他得一分换二分甚至三分,主打一个抠搜。现在看他吃瘪,冯渐微乐不可支,自己从小可没少被他骗法宝,骗零花钱。
“哦?是么?”卢行歧伸指一勾,闫禀玉手中木盒自行弹开。
他虚空划符,盒中两枚纸人飞出,乖顺地立在他掌心,听话得很。
是驭鬼术!刘凤来亲眼所见鬼身施符,震惊到情绪外露。
卢行歧在刘凤来惊讶的目光下得意一笑,“这就不劳刘家主费心了,我自有法子。”
“……那便好。”刘凤来僵硬地扯扯嘴角。
挑选完双生敕令,一行人相继离开。
闫禀玉因为要收好木盒,慢了半拍,就落在最后。
屋里满墙的纸人,现在就剩她自己,转身时后脖子不由发凉,赶紧加快脚步往外走。
风又吹拂,闫禀玉余光中纸人身形飘动,她不经意瞥见纸人与墙壁间的空隙。
纸人竟不是粘贴到墙壁的,而是整齐有序地漂浮在上,那是否意味着,这些纸人都有意识?
风吹飒飒,仿佛切切私语,纸人灵动,发出光亮,满满当当,数以百计。
好诡异!
闫禀玉浑身一激灵,闭眼冲出房间!
在她前脚踏出房门,后脚门砰地自动阖上!
第27章 (加字) 卢行歧进伏波渡的真正目……
惠园是刘显致未出阁时的寝室,这么多年来摆置一直维持,冯渐微待着,思绪良多。
活珠子在隔壁房间早早地休息了,冯渐微没打扰他,独自出园子散步。
刘凤来的寝室就在东厢房,惠园在东厢房后,冯渐微出了垂花门,碰见他在门廊下,坐摇椅里跟妻女打视频。
冯渐微不走了,抱臂歪着身体靠垂花门上,光明正大偷听。
“喜宝,今天在医院治疗有没有乖乖听话呀?”
“爸爸,我很乖的,打针吃药都没有哭哟,护士姐姐还夸我呢。”五岁的小女孩嗓音轻灵甜美。
“那很棒呢!”刘凤来也将嗓子捏成了细音,“既然这么棒,喜宝也有在好好吃饭吧?”
“打针难受,吐了的,可我还是吃了好多饭呢。”小女孩一副骄傲的语气。
刘凤来听了却不是滋味,缓了下心情,他笑眯眯地夸奖:“喜宝真厉害,能自己做很多事了,等爸爸忙完了就去陪你,好不好?”
“好呀,那你快一点哦!我和妈妈约好下周去迪士尼,你要来的话就勉强等等你。”
离下周还有四天,刘凤来“好好好”地答应,一双锋利的吊梢眼笑成了弯月亮。
“时间是后天吗?”视频里插进女人的声音。
是妻子接过了手机,刘凤来明白她指的是什么事,点点头。
“嗯,我知道了,我和喜宝在这等你。”
“好。”
刘凤来挂电话,重新躺进躺椅里。
“冯渐微,偷听非君子。”
被发现了,冯渐微从垂花门离开,到东厢房的台阶前,脚跨上去,随意搁台阶上一坐,扬脸冲刘凤来嬉皮笑脸道:“我又不自诩君子。”
今晚月色明,刘凤来望着夜空,淡声道:“那也别做梁上小人。”
说谁小贼呢,冯渐微哼一声,“管我呢,先管管你自己吧,今晚干的都什么事,赔了夫人又折兵的。”
刘凤来没吭声。
冯渐微又道:“你说你衣食住行都好,门口一排豪车,我冯氏虽然立住根本,但勤俭过头了,生活也没见比你好多少。好端端的,你为什么非得去改刘家生道,搞得现在一家人聚少离多。”
流里流气的语气,也是带着真心实意。毕竟有血缘关系,和一起长大的情谊。
刘凤来的躺椅摇晃得吱嘎吱嘎响,他声悠然,“得喜身体不好,带阴的东西少接触,后罩楼存着数百敕令纸人,她不住这里最好。”
躺椅高,坐台阶的冯渐微抬起身体瞪他,“所以你为了敕令纸人,而甘愿与她分离?”
冯渐微觉得刘凤来魔怔,他筹谋壮志,为刘家谋定,却只为唯一的女儿取名得喜。得喜见乐,期盼之意看出父母爱切之深。
“家传不可断在我这代,我先祖没有南宁府黄家的先见,窃取天机过犹而被天道反噬,人才凋零,人丁早逝。未免重蹈覆辙,刘家生道势必要改。”刘凤来如是说。
“你既知早逝,为什么不多陪陪……”冯渐微哽声,无法断言一个小女孩的命数。
躺椅上忽然伸出一只脚,踢了冯渐微肩头。
冯渐微嘶一声,捂着肩膀,上前提腿一脚就掀翻了躺椅!
刘凤来早有预判,人随着掀翻的躺椅在地面滚了半圈,不沾片叶地站起身,他警告道:“冯渐微,你不在我处境里,所以别试图剖析我。”
冯渐微“切”地不屑,看到刘凤来远望庭院,视线之外,是西厢房后的留园——卢行歧他们今晚的歇息之地。
冯渐微揣测他的心思,“你最好别打什么歪主意,以阴身杀敕令,甚至于施敕令,是什么术法级别,我相信表哥也懂。表弟今天奉劝你,这样的能力只能结为盟友,千万别抱对敌的念头。”
刘凤来仿佛不闻,问道:“冯渐微,你跟卢行歧身边的女生,是怎么认识的?”
“闫禀玉是吗?”冯渐微如是说,“我去南宁府办事,入住了一家酒店,她恰好是那家酒店前台,所以见过几次。而卢行歧破世在南宁,我恰好也与他碰过面。”
原来如此,刘凤来感慨:“这世界可真小,那女生居然与卢行歧是一路人。”
冯渐微嗅到什么,“刘凤来你想干嘛?”
刘凤来:“你说,我去接近闫小姐的可能性,是否比接近卢行歧要来得容易多。”
冯渐微连忙打断他的不切实际,“你想向闫禀玉套问卢行歧的事?你可别抱这种想法,他们之间的牵扯,非普通关系。”
冯渐微严辞制止,自有他的道理,刘凤来放弃这个念头,但实在百思不得其解,“在这个节骨眼,卢氏门君突然到访,到底所为何事?”
“……找旧友吧。”
“哪有活一百多年的人?”
冯渐微举例:“南宁府黄家不有个现成的吗?”
那是点出飞凤冲霄穴的黄登池,如今岁一百二十。刘凤来说:“一百二十岁世上少有,但见。卢氏一门灭时,距今可不止这点年头,我见识少,从未听过如此长寿的人。”
兜兜转转的话,冯渐微心知刘凤来意已决,不愿介入他人因果,便就转话题。
“对了,外祖迁坟的事宜准备好没?”
“算是准备好了。”刘凤来看着冯渐微说。
也是,等了几十年,就盼时机。冯渐微又问:“既然万事俱备,为什么还要我帮你,帮你什么?”
“也不算万事俱备,”刘凤来说,“物煞被破,伏波渡就如大门敞开,不知道会生多少变数。”
冯渐微能想到的变数是卢行歧,但是他一鬼身对风水穴能有什么想法?市面上觊觎风水穴的,只有暗道消息通阔的风水耗子。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冯渐微皱眉道:“伏波渡真进了风水耗子?”
刘凤来点头,“按理说,风水耗子即便消息灵通,也不至于物煞一破便能直入伏波渡。应该是跟随卢行歧他们的船,歪打正着进入。”
风水耗子为谋财不择手段,所以为风水圈不齿,能进伏波渡阵势的也不是一般人,两方碰面,依耗子那彪悍的行事作风,定不能容让卢行歧等人。
冯渐微想到什么,“刘凤来,卢行歧他们的船有没有磕碰?”
“你的意思是……”刘凤来很快明白他的猜测,手指挥动。
房顶倏然飘下两只纸人,浮在刘凤来面前,他脸一扬,只说了个“去”字。
两只纸人得令,朱砂敕令闪出亮光,又瞬间隐去,随后升空向宅院外飞去!
屋顶上竟然有敕令纸人,冯渐微意外之际,拿出朱砂开阴眼,便走到庭院开始观相。他仰起头,前前后后转动视线,所见让他惊叹不已。
刘家宅院的所有屋顶,和所有围墙之上,行走着一只只敕令纸人,动作齐整,循环往复,充斥在宅院的各个角落,场面十分壮观。
纸人皆都隐去身形,行监视之用。
怪不得刘凤来防范卢行歧,却又敢在此高谈阔论,原来是耳目众多。
除了巡逻队,刘凤来还做了这些准备来应对变数,为什么之前表现这么轻浮?冯渐微狐疑,“你在明堂和后罩楼的反应,不会是故意为之吧?”
刘凤来轻笑,“想探卢行歧的目的,总要顺他意为,不过也是折损了我一对双生敕令,实在心疼。”
冯渐微刚才白乐了,“刘凤来,你真是老狐狸。”
不过,卢行歧也不是省油的灯。
很快,纸人飞回复命。
船尾有新的磕碰损坏,果然,两方发生过冲突。
风水耗子不是歪打正着进入伏波渡,而是卢行歧有意为之。
刘凤来一声冷笑,“冯渐微你看,不是我打什么主意,而是他奔着我刘家来的。”
可冯渐微觉得事态不止表面,他说:“你自小心思玲珑,我以相识的情谊规劝一句,卢行歧破世非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适可而止吧。”
回惠园后,冯渐微回想与刘凤来的交谈内容,思绪不止。
物煞对卢行歧不起作用,即便同行的闫禀玉会不适,但完全有方法可以进入伏波渡。物煞无根无由,只化不杀,卢行歧大费周章地破煞是为什么?以他那傲气,又怎会容忍风水耗子借其势进伏波渡?
细想来,按照当初推断,卢行歧如果真是冲灭族原因而来,不应该跟刘凤来交好,方便套一些老一辈的陈年往事吗?
卢行歧进伏波渡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既然思绪不止,冯渐微便再起身,悄摸出了惠园。
——
留园。
闫禀玉回复完滚梦萝信息,躺床上准备休息。
滚梦萝说她逃出家了,自由了。
装着双生敕令的木盒就摆在桌上,正对床,闫禀玉一个转眸便能看到。木盒安静,她想起不久前在后罩楼里经历的事。
敕令纸人会漂浮会动,是上面附了魂魄吧,所以那间纸人房里,幽居着数百鬼魂。
想到这里,闫禀玉背脊发凉,寒毛竖起,不由裹紧被子。
房间窗户是雕花木窗,院子里灯光扫过,在墙上投下繁复的光影。
是刘家夜巡的人,现在是凌晨十二点,闫禀玉发现规律,他们每半小时巡逻经过一次。
但是无声,一队人马不至于脚步这么轻。
闫禀玉察觉有异。
留园的格局是正厅带三间卧室,由连廊连通,园地皆铺碎石子,院子角有一丛青竹。韩伯就歇在隔壁,好不容易睡着了,怕打扰到他,闫禀玉起身轻声喊:“卢行歧。”
话音刚落,卢行歧就现身了,他应该一直在附近。
他站在门背问:“怎么了?”
闫禀玉走过去,“外面怎么没声了?”
“我在房间设了禁制。”卢行歧解释。
“设禁制干嘛?”闫禀玉预感又不妙,“今晚会发生什么事吗?”
卢行歧只说“或许”,却不道明原因。
闫禀玉转脸看向木盒,他们取走双生敕令时,刘家主似乎不太情愿。自从知道这里有数百鬼魂,她怎么看这宅院都觉得阴森,再无舒服之感,还是别生事端了。
“是不是因为那对双生敕令,你要来有什么用?要不……还是还给人家吧。”
卢行歧顺手检查门闩,满不在乎地道:“既赠予我了,哪有送回去的道理?”
“从进刘家开始,你就一副挑唆姿态,在别人的地头分毫不让。”闫禀玉越来越觉得他是故意的,“卢行歧,你到底是来寻人问事的,还是想做什么?”
门闩稳当,卢行歧又转去窗前,试着推,看能不能推动。
闫禀玉见他自顾自折腾,开始恼怒,“肯定是你今晚惹到别人了,快把东西送回去,好换我们安生。”
卢行歧忽然转身,盯着她看,“你以为刘凤来作为门户之主,能如此浅薄?”
“什么意思?”
“从我们一进入伏波渡,他就已经疑心我们,一来一往的言语不过是试探。”卢行歧说。
他的意思是,即便没有今晚这些事,也注定不太平吗?闫禀玉的心情沉了下去,“你怎么知道他从一开始就怀疑我们?你们两家不是旧识吗?他到底在怀疑什么?”
卢行歧没再多言,嘱咐道:“双生敕令未驯熟,别碰桌上的木盒。还有切记,今晚外面有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
他说完,脚步向外。
闫禀玉追问:“你要去哪?那……那韩伯呢?”
“我有些事做。韩伯神魂不稳,我施法让他昏睡,他不醒便无碍。”卢行歧头也不回地说。
突然,有什么拖住了卢行歧动作,他疑惑回头,看见闫禀玉。她头低垂,手指捏住他袖子一角,声如蚊蚋,“卢行歧,这里有好多鬼……”
卢行歧低眸望她,心底软了几分,语气却不容让,“你身正,三火势旺,寻常阴魂惧你,切莫害怕,让鬼物得势。”
闫禀玉慢慢松手。
“闫禀玉,刘家后罩楼左侧,是否有个偏门?”
她抬起头,点了下。
“好。”卢行歧抬手灭掉房内的灯,然后说了一句“在此等我回来”,便遁形离开。
闫禀玉站在黑暗的房里,有些茫然失措。
木盒黑漆漆一小团,她看着看着,走去床边抓个枕头,将木盒严严实实遮盖住。
“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别出门……闫禀玉,一定要记住,别出门……”
闫禀玉躺在床上,自我提醒一遍又一遍。房里设了禁制,异常安静,只有月色透过木窗而移动的月影。
卢行歧如此着急,今晚会发生什么?
闫禀玉不禁想,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像是有强迫心理,她数度看向桌上被枕头压住的木盒。
里面的纸人,也附着魂魄……
念头重复,视线里的黑暗似乎流动,生成了人脸轮廓……
闫禀玉赶紧闭上眼睛,背过身去面墙,干脆阻挡住目光,以绝胡思乱想。
“唰唰~~”
房内忽然传出细微的动静,像深夜里蟑螂爬过地板的声音。
闫禀玉听着,心脏漏了一跳。
房间的禁制只能隔绝外面的动静,隔绝不了屋内的声音。
那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声音?是大蟑螂吗?
闫禀玉猜测着,墙面月影骤然变化,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跳过去了!
跳……窗外有人吗?
紧接着,墙面又飘过只影子。
这回,闫禀玉看清了,那是道小人手舞足蹈的身影。
深更半夜,哪来的孩子。
也更不会有,跳得比窗户高,却比窗户小的孩子。
闫禀玉只能将影子归结为纸人,难道木盒里的双生敕令跑出来了?她心知不确认会更引发猜测恐惧,于是缓缓转过身,面向摆放木盒的桌子。
然而看到枕头滑落,露出木盒一角,但盒子仍盖得严实,没有打开的迹象。
之前的“唰唰”声,或许就是枕头滑落的动静。
闫禀玉这样想着,开始强迫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卢行歧说过,不开门就没事,窗外门外有什么,都只是疑神疑鬼的想象。
如此心令,她终于入眠。
就同现实一般,睡梦中闫禀玉的身体也被压在窗影之下,窗上小人跳跃,嘻嘻乐乐,影象纷繁。
她睡眠并不安稳。
不知过去多久,闫禀玉终于疲累地醒来。
她睁开眼适应黑暗,看到床头坐着一双纸人,点睛笑嘴,朱砂抹血。
第28章 烧多少他都赔得起
闫禀玉一醒,纸人便向着她的脸飞扑过去!
她大惊失色,想翻身躲开,身体却像被定住,无法动弹。
转瞬间,纸人已经攀上闫禀玉的脸,一左一右在她脸颊上行走。然后双双低头,墨点的双眼毫无情绪地俯视她的眼睛,随着她眼神转动而歪头,并发出“嘤嘤嘤”的笑声。
闫禀玉听得手脚发凉,眼球颤动。
纸人一歪头,纸身便低一寸,眼看就要附上闫禀玉的眼睛。她一直在试图掌控身体,终于抓到一丝力气,侧身骤然一翻!
“砰”一声!
“好痛!”
闫禀玉痛呼着从地上爬起来,半趴到床上,望着空无一物的床面愣了片刻。再转头看桌子,木盒还扣着,枕头压在上面。
那双纸人呢?
她忍痛起来,满屋子找,桌下床底天花板,都不见踪影。
难不成刚刚是在做梦?还是那种不知醒未醒的梦中梦?闫禀玉不禁怀疑,然后伸出手臂,狠狠给自己掐了一把!
“好痛!”她龇牙咧嘴搓着手臂被掐的嫩肉,心里懊悔下手太狠了,不过好在已经清醒。
纸人覆眼确实是梦境,但那惊惧窒息感让闫禀玉后怕不已,心脏还在怦怦直跳,手脚也是不太灵活的麻木。
闫禀玉坐床上缓了缓,拿手机看时间,现在是凌晨一点零三分。离天亮还早,继续睡吧。
她又拿起一个枕头,走到桌前盖木盒上,严严实实,丝毫不露。总觉得是木盒给的心理暗示才做噩梦,这回妥当了,房间有禁制,双生敕令也根本出不来。
闫禀玉走向床,心力卸了一些,这回终于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好好睡一觉了。
才走两三步,窗上霍然又跳过一道影子,待闫禀玉细细看去,就只剩窗棱影。她知道不把疑惑解除,是无法安睡的,于是拖来凳子,就坐到窗下,瞪着眼睛死死盯住窗户。
干坐二十分钟,影子没再出现,肯定是幻觉。闫禀玉的眼睛酸涩疼痛,心里不禁埋怨起卢行歧,是他的紧张让她先入为主了。
一点二十三分,闫禀玉放好椅子,准备上床睡觉。脚刚碰到床,隔壁发出“嘣”一下震响,好大动静!
隔屋是韩伯睡觉的房间,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是人醒了吗?闫禀玉折返到墙根,贴耳上去听。
听了两分钟,又没声了,闫禀玉拿手机呼叫韩伯号码,那头是忙音,没人接。
闫禀玉放下手机,叹气,今晚这觉是不能安稳了。韩伯年纪大了,她怕出意外,又记着嘱咐不能出门,就继续听墙耳。
房间安静,能听到墙里风声的嗡鸣,闫禀玉不觉稀奇。因为如果用空心砖建筑房子的话,墙壁确实会“吸音”。
竖耳伸脖怪累的,闫禀玉没听出什么,打算休息会儿。耳朵刚离开,又恍惚听到奇怪的声,她疑惑地再次贴耳。
“嘤嘤嘤……”
梦中嘤嘤嘤的笑声重现,直入耳膜,闫禀玉惊吓跳开。
同时,墙壁又一声“嘣”响,还传出什么东西撞在墙上的反弹余音。
听着像是门被撞开了,韩伯那边不知道出什么状况了。
伏波渡一行本就与韩伯无关,他是因为他们才跟着来的,可别真出意外了。顾不上卢行歧的警告,闫禀玉再也待不住,当即拉开门闩。
门闩刚移,门就被外力撞开,弹在墙壁砰砰作响!闫禀玉才知外面刮起了夜风,外界喧嚣也瞬间入耳。
风大,扫起了尘粒和园中竹树枯叶,在月光下肆意飞舞。门开了风口,园地的碎石粒和竹叶尽数往闫禀玉脸上拍,可想而知多疼。
她抬手挡脸,低头呸呸地吐脏垃圾,不敢耽误一刻地赶到韩伯门前。抬头一看,门果然被风吹开了,屋里落了不少风卷进来的竹叶。
闫禀玉踏入屋内,站韩伯床前看了会,见他胸口起伏匀缓,发出微微鼾声,睡得正熟。总算是放心了,她调转脚步,打算关好门回自己屋。
月光森凉,透门而入,目之所及,叫闫禀玉头皮发麻。
园中随风盘旋的灰尘枯叶中,混进了无数白色纸人,纸状密密麻麻,漫天飞扬。
纸人乘风,像漫洒的金银纸,游走迂回在坟茔之上,呼呼风声中,似乎还掺杂着凄厉惨绝的哭笑声:哭狠心人逝去,而笑自己苦无所依。
此情此景,真像一场葬礼。
太阴间了,闫禀玉惊惧之下,脚步不由倒退。
风声呼啸,纸人飞舞,簇拥如网,罩向门口。
脚步被什么阻挡,闫禀玉退无可退。纸人拦路,卢行歧不在,身后是韩伯,现在只能靠她自己了。
闫禀玉稳住心神,趁纸人还有些距离,在房间搜寻可供防身的物品。在看到桌面放着韩伯行船必带的应急包时,她伸手在里面摸出两样东西塞兜里。
做好准备后,闫禀玉双目大胆地迎向逼近的纸人,开始冷静判断局势。
纸人众多,拥在门口,有些打头阵的已经飘进室内。也因此让她看清,它们与后罩楼的纸人相比,少了朱砂敕令。
那是不是就代表这些纸人没有附魂,能力更低级一些呢?想到此,闫禀玉找回一丝自信。
房间禁制从开门就破了,要想保韩伯安,得先将纸人引走。
桌面还摆放着刘四子贴心准备的水壶,以防客人晚间口渴。闫禀玉抓起水壶,再扯下床尾的床旗,一通倒湿,一手扯一端,“啊”低吼一声,给自己壮胆,随即携湿床旗扑身向纸人!
纸人簇拥,闫禀玉两手张举,一布兜下不少,顺势就朝地面砸!把床旗的水砸出来,让纸人湿得更彻底。
一顿砸后,掀开看,纸人被拍湿粘到地板上,死物一般无力动弹。
效果出乎意料的好!
风吹青竹沙沙,纸人见风前仆后继。
闫禀玉回头再捞起水壶,面对气势汹汹的纸人大军,不遑多让地叫喊:“会乘风是吗?看你们湿了还怎么飞!”
她左手执湿床旗,右手拎水壶洒,对准门口无差别攻击。纸人不需湿透,沾上水便落下去,倒地不动。
飞进门的纸人尽数折损,闫禀玉见状跳身出门,转手将门反锁再关上。
解了一项后顾之忧,空中飞舞的纸人还剩不少,但闫禀玉松心几分。接触下来,纸人只是字面上的纸人,声势上吓人而已,并无杀伤力。
闫禀玉的房间之前被风吹开,现在还哐当响,她嗖一下跑进去屋,又抄了壶水跑出来。行动风风火火,纸人闻息而来。
就等着这下!闫禀玉按照惯例,左手抡床旗,右手均匀洒扫,又打落大半纸人。剩下零星十几只不成攻势,她就不管了,撂下手中物品,拍拍掌哼一声挺起胸膛,是胜利者的凛然姿态。
风停息后,最后十几只纸人尽数落地,残兵败将一般。
留园终于恢复平静,折腾大半夜,闫禀玉打算回房补觉。转身时,她耳尖地听到空中有振翅的刷拉声,且不只从一个方向传来。
现在没风,会是什么?
闫禀玉还记着卢行歧的嘱咐,不敢完全松懈,犹疑着转过身。竹树静止,空中无物,她暗自松口气。
但四面不绝的振翅声响,又将她的神经提起来,声响有汇聚的趋势,奔着她的方向袭来。
身体一根弦越抻越紧,闫禀玉又听到了嘤嘤嘤的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屏息静气,耳目搜寻,察觉到围墙之上有星点萤火,跳跃舞动。她还发现屋顶上也有,荧光行行排排,行动循序渐进。
萤火跳动着,星星点点描成了完整的朱砂敕令,映亮一只只纸人身形。它们行走在围墙屋顶,源源不断地跳下留园,分左右前汇聚,向闫禀玉围成阵势。
竟然是真的敕令纸人!
闫禀玉不及多想,本能地退后进屋,快速关门反锁。
没多会,门砰砰撼动。
想不到敕令纸人有智有力,会包抄,力气也大。闫禀玉搬来桌子抵门增加阻力,撞击不停,但撼动变弱了。
猛然预感到什么,闫禀玉眼神转去看窗。窗影上,数十只纸人腾飞撞击,窗户也同样在摇动。
屋里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抵窗了,闫禀玉过去靠背拦窗,从窗影里看出纸人在持续不止撞击。
门那边情况也没好到哪儿去,抵门的桌子开始有移动迹象。
纸人来势汹汹,照这样下去,门窗迟早要散,禁制破了也无处可藏。既然早晚都要面对,不如抢占先机,闫禀玉心底盘算着,掏出兜里的物品——打火机,小瓶杀虫剂。
纸人怕水,也惧火。只要将它们引到一处,再纵火烧掉。
要是引起火灾呢?
念头一起,闫禀玉就唾弃自己的公民道德思维。
巡逻时间早就到了,却无人至此,敕令纸人归刘家所有,只有刘凤来可驱役。卢行歧没说错,刘凤来本就不安好心,既然如此,傻缺才替他担心火灾!
况且卢行歧称其卢氏祖传唯金银不值,钱多着呢,烧多少他都赔得起。
说干就干,闫禀玉离开窗户,从自己背包里掏出睡裙和衬衫:睡裙是纱质的,聚酯纤维更易起火;衬衫纯棉,杀虫剂含有菊酯类成分,遇明火极易爆燃,衬衫可当燃烧物延长燃烧时间。
睡裙和衬衫直接绑身上打个活结,准备好,沉定心神,闫禀玉将桌子推开,来到门后。再深吸一口气,豁然拉开门!
纸人撞势到一半,见闫禀玉突然现身,在她眼前齐齐刹住。僵持几秒后,她见状侧移身子,脚步外挪,同时盯着纸人,以便及时反应。
敌不动我不动,纸人群似有意识,纸阵随闫禀玉位置辗转,同样也在探索她。
闫禀玉终于挪身到连廊,纸人群与她当面对峙。刚才势那么狠,怎么这会平静了?她带着疑问,脚试探性地向前一步。
出乎意料的是,纸人竟齐齐后退!
卢行歧离开前曾言闫禀玉身正三火旺,寻常阴魂惧她,这是不是就是我强敌弱,我弱敌强的意思?所以敕令纸人惧她镇定的气势,才不敢妄动。
看情形,短暂没危险,但她是人,体力不及,拖时间等卢行歧回来,时间遥遥,不靠谱。她也不了解敕令纸人,谁知道它们到底有什么异能,或者下一秒突然暴动,届时她只能是砧板鱼肉。
这么僵持不行,要将纸人引到一处,先下手为强!
“啊——!”
闫禀玉突然捂嘴尖叫,状若惊恐,疯狂在连廊下逃窜。边逃边惊慌回头,像是恐惧纸人追上。
纸人闻风而动,兴奋地怪叫着,队形分为两拨,从连廊两头趁势追击。
果然是有智力,但不多,辨别不清人类真正的情绪。
闫禀玉继续尖叫,转而跑出连廊,奔向墙角竹林。她离房屋越来越远,身上套了几件衣服,头发早乱了,慌里慌张的形象更疯癫。
回头再看一眼纸人位置,跑到竹林时,闫禀玉骤然跌倒。她脸朝下摔倒,突然不动弹了,纸人瞬间蜂拥而上,趴满在背,纸片煽动,纸身敕令散发出诡异红光,像一只只嗜腐蝶在吮血,场面诡谲不可名状。
竹上噼啪一声,竹枝蓦然压低,枝叶稀疏间,隐约藏了道影子。那影子踩枝而出,纸人堆下倏然爬出一只手,影子见势又缩回林中。
纸人压背颇有重量,闫禀玉费了好大劲才伸出手,没发现竹林里移动的影子。打火机和杀虫剂在掌心握着,她豁然一拧身,屏住呼吸,将杀虫剂喷尽!
纸人反应不及,纸身沾湿,扑腾不动,低飞着散开。
闫禀玉点着火,连同打火机一起扔向气雾,人纵身往一旁滚去!
气雾遇明火爆燃,“轰隆”一声,火光顿时暴烈一片!
纸人未能幸免,被烧了大半,咿呀嘤嘤哭笑不止,四处乱撞乱飞。有的苟延残喘想逃,有的烧成灰烬飘落在地,有的掉进竹林,燃起底下枯叶。
园中火势极速蔓延,幸存的敕令纸人飞高要遁逃,闫禀玉怕这些玩意回去通风报信,爬起身解下腰上衣服去点火,着火后挥动布料去扑杀敕令纸人。
“你们不是很能吗?又哭又笑地吓人,现在逃什么?!让你追我!让你恐吓我……”
闫禀玉怒然扑杀完最后一只纸人,竹林火势已经失控,窜天的火焰照亮整个留园。而园中各处散落的纸人灰烬,登时化作团团黑雾,飞出围墙。
留园里一片狼藉,惊吓劳动整晚,闫禀玉手脚发软,坐倒在地。她懵然望着火势,猛地瞧见竹林上有什么一掠而过,速度之快,瞬息消失。
她细细回想,一掠而过的似乎是长衫一角,林中蛰伏的是个人影。
那是谁?
第29章 (修) 那苛待我们禀玉,是你的意……
留园火光冲天,刘家管事刘德允已经带人赶去处理。
火光之上,还有惊慌逃窜的阴魂,四处飘荡,却又被困于伏波渡阵势。
冯渐微在后山山头上,望着这乱象,乐出一声。
今晚刘凤来可有得忙了,捏纸人,画敕令,重新拘魂附魂,不然游魂会影响飞凤冲霄穴势成。
这场火也让冯渐微明白刘凤来的意图,他还算理智,未对敕令纸人下死令,只是想将人吓走,以保证迁坟当天科仪顺利。不然凭闫禀玉自己,哪能一把火就将敕令纸人烧掉。
为什么说是闫禀玉所为,而非卢行歧,因为冯渐微辗转难眠时起身到了留园外,看到敕令纸人跳下围墙,听到闫禀玉用火扑杀纸人的忿言,和察觉竹林那道旁观的身影。
火势不受控制,身影从林中飞身而出,冯渐微就这样跟到了后山。怕跟踪被发现,他还特意停留在半山腰,错开时间,反正刘家这岛不算大,有心就能跟踪。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冯渐微继续向后山深进。
刘家所在岛屿形似玄武浮背,地势有缓有起,刘宅建在缓面,后山势最高,但也不险。因有八方位岛屿遮挡,少有海上疾风,气候比较适宜,所以未经人工干预的后山上除了大片红树林,还生长着露兜树之类的灌丛,和木麻黄树。
适才见身影向上掠行,往山头而去,冯渐微也登上山头。
山顶有一大片木麻黄树,叶状似针,葱郁如发冠,冯渐微行走在林中,凉风缓缓中有青叶淡香,沁人心脾。这几日银河光灿,夜间亮似白昼,树林中光线足,他纵观一遍,未发现那道身影。
不在山顶的话,会不会往山下去了?可山下除了一些矮灌木和岸沿连根的红树林,再没其他风景。其实整座后山都是原始状态,无甚可看的,他到底来这做什么?
冯渐微思索着,走出木麻黄树林,站到山顶中央的圆形巨石上,从上往下扫视。灌木丛没有等人身高,红树林也是矮趴着的,难藏人,他又用朱砂明目,仍不见端倪。
后山除了树木石头就是刘家祖坟,能藏身的唯有高达数十米的木麻黄树,冯渐微思绪一顿,猛地仰头。银月当空下,只见有什么从树顶纵身一跃,身法在半空变换,凌厉地踹出一脚,竟是直冲他头顶百会穴而来!
百会行诸阳,伤及阻脉,这是要断他命门!冯渐微正站在山顶巨石,左右前方皆险,他慌忙朝后急退。
下一瞬,那一脚踹在巨石上,激起长辫荡扬,再借力蹬腿,如猛虎扑食一般纵出!冯渐微身法不快,眼见对方一记探爪勾喉,径直朝咽喉去!他顿感窒息,双手赶紧摸向口袋,撒出一把粉末。
赤朱色粉末扬开,对方眼神微变,收手凌空倒翻,几个起落,将漫天的朱砂粉踩在脚下。
那是淬了公鸡血的朱砂,冯渐微特地制的,就是为了应对今天这种场面。他缓住心情,抬头仰视,带着几分表面敬意道:“抱歉,惠及兄,实在是迫不得已。”
卢行歧点足立在空中,睥睨着冯渐微讨好的脸面,“凭你宵小行径,也配称我小字!”
他为鬼身,可变幻身形,却用拳脚术应对冯渐微,已是他对外的倨傲了,而冯渐微非但跟踪,还用了阴招。
也不怪冯渐微阴险,算计败露,怕被报复,所以才制了加料的朱砂。不过寻常朱砂确对卢行歧无用,淬了至阳公鸡血才令其忌惮,今天也算是他兵行险着了。
冯渐微弯腰再次致歉,这次显得诚意十足了。
卢行歧眼皮低垂,冷声翻账,“冯渐微,我还没找你算账,你倒送上门来了。”
随着话音,传来的还有嗖嗖阴气,冯渐微抱手搓搓冒寒气的身体,他笑嘻嘻地说:“门君哪儿的话,我们相遇是因缘巧合,你也懂的,‘缘’,即妙不可言。”
“缘?孽缘吧。”卢行歧轻声一笑,眼神定在冯渐微身上,细细探究,似在瞧他身上哪块肉好,想要割下来看看。
虽未有动作,但叫冯渐微浑身不是滋味,暗叫不好。他心思百转而道:“留园火势冲天,门君不担心吗?”
“那是刘家的地盘,我操什么心?”
冯渐微暗戳戳一言,“我指的是闫禀玉。”
卢行歧默声,等他后话。
“也是,你担心的话,就不会放任闫禀玉被敕令纸人围攻了。”冯渐微一面说,一面察言观色,“此前我还疑惑,为什么你非要与她签契约,今晚看来,她冷静机敏,识大局具胆气,确实是挺好用。”
“冯渐微,你想说什么?”卢行歧的语气透露出一丝危险的威胁。
冯渐微嗅到威胁中的一丝在意,那可有得谈啰,“闫禀玉一个姑娘家,孤身陪你来到钦州,面对危险的物煞,又独自对付上百纸人魂。我想,她如此甘愿,你把她的把柄抓得挺紧吧?那她可知共寿阴阳,亦是共承因果吗?其实她也不尽然是被拿捏的一方。”
卢行歧周身阴气大放,起了杀意,“只要你不说,她不可能知晓。”
冯渐微无奈耸肩,“嘴可长在我身上哦。”
卢行歧冷笑一声,威胁更甚,“也是,只有死人的嘴最紧。”
那弥漫的阴气遮天蔽日,是真动了杀机。
冯渐微见势收敛语气,能屈能伸地拱手敬道:“门君,天道在上,切不可冲动。”
卢行歧兴许也知,不再说什么,盯了冯渐微好片刻。
说不怕是假的,冯渐微心头也直发毛,但必须向卢行歧露出自己的底牌,以便日后有理由接近。尽管这理由有半胁迫的意思。
在山顶可观刘宅全景,留园那边,火势已退。
闫禀玉纵火也许会被发难,而卢行歧是客,必须在场。今晚目的已成,他无心再应付冯渐微的试探,扔下一句:“冯渐微,冯流远尚还在世?”
便遁形消失。
冯渐微一时发怔,卢行歧已不见踪影。
要说冯乘隼,那是先祖,生于清末,卢行歧认识很正常。但阿公冯流远是民国生人,他们不可能相识,他为什么会这样问?
冯渐微满心疑惑,连此前的盘算也彻底被搅乱。他甚至回想年久往事,阿公临终前,为何要耗费最后一口心力为卢氏卜算?以前或许是感叹卢氏不得善终,现在想来是否有什么他不知的隐衷?
卢行歧真的认识阿公吗?还是随口胡诌,误他思绪?冯渐微百思不得其解,反复踱步,走到了巨石上。
视野之下的后山,月色如水银流泻,山底红树林似摆尾拖曳,山腰两侧有凹风①更显左右砂②环抱,巨石如眼,木麻黄树林为冠抖擞,他一个不甚懂风水的人都能看出一只飞凤披泽而现,隐有冲天涅槃之势。
冯渐微再抬眼,可以清楚观到中南天苍龙盘踞,西南方朱雀翼宿压其光泽。自古就有上等地师观星斗的说法,他未跟踪到前时,卢行歧就一直藏在山顶,这个位置太有优势了,他是否也站到过这里观相观星?
有些纷杂的思绪冥冥中将要拨乱反正,但总差一线。一事未明,就先放下,反正冯渐微迟早要与卢行歧走到同一条道上。他沉淀心情,将思绪拉回到正轨上,一步步揣度。
卢行歧初到刘宅时,应该就知道敕令纸人隐形巡逻,他既存着去后山的想法,势必要避开纸人监视。待客过程中,他似乎有意挑起刘凤来痛点,利用闫禀玉挑选敕令,将自己的先知摘了个干净。然后刘凤来疑心他到来的目的,想用纸人将他们恐吓走,再到闫禀玉独自应对……
冯渐微激动地一拍掌,似乎捉到症结了。
今晚登门的所有事是否就是卢行歧有意引导,目的是利用闫禀玉吸引刘凤来注意,引起其猜忌?当时敕令纸人纷纷跳入留园,而漏出一个缺口,卢行歧正是从这个缺口飞身而出。所以今晚的一切,都是他为了去悄摸去后山一事做铺垫,那他旁观闫禀玉落入危险就说得过去了。
纸人被毁,刘凤来忙得焦头烂额,更无暇顾及留园状况,一环扣一环,冯渐微不禁赞叹,卢行歧真是好深的谋算!连闫禀玉扑杀敕令纸人的行为也料准了。如若不是他今晚失眠出来溜达,就无人知晓其曾到过后山,只是可怜闫禀玉还被蒙在鼓里。
冯渐微再推理,以卢氏精通六门的本事,能轻易看出这个飞凤冲霄局,但卢行歧要好穴也没用,不能是为了这个悄摸到后山。
他说他进伏波渡是为了找人,可这后山哪有人踪,也只有刘家祖坟有点存在感……
——
“贵客你好,我是刘家的管事刘德允,我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是我们刘家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贵客无聊,才玩起了火吗?”被六七个高壮男人簇拥在中间的老人出声,嗓音沉厚,听着恳切有礼。
一群男人站在闫禀玉对面,质询的意味也足。
留园的火扑灭了,园中不是水就是灰,中式意境的竹林也变成火烧棍一样的光秃秃黑漆漆,萧条滑稽,全无美感。
面对绵里藏针的话,闫禀玉张了张口,最终无言。刘家的人来灭火时,地上的纸人灰烬全消失不见,几乎是瞬间的事。不过细想个中诡异就明白,人家的地头,又懂术数,肯定不能留下指向证据,所以任凭她说破天,也无法解释自己的纵火行为,只能是咽下闷亏。
刘德允见她闷不做声,话更是急,“岛上水土本就不合,这丛绿竹从半米高开始栽,期间不知枯了多少,挪种补种,废了何其心思,好不容易才长成风骨,如今……”
“还有地面这些碎海石,因为小主人喜欢玩,这里的每一颗碎石头都经过消毒冲洗确保干净,现在却黑漆漆的……”
刘德允说着说着,走位地指点,包括熏黑的连廊,唉声叹气可惜留园的造景。
明明就是刘家先挑起的事端,现在反倒站在弱势方阴阳怪气,闫禀玉没吭声不代表就认了,她早不耐烦了,但看对方年迈,忍住辩驳的念头。
闫禀玉也非吃亏的主,心想这家管事再叨下去,她就要先躺地上,哭喊:火烟熏坏身体,精神也受创,快要吓死在这了!耗他个十天八天的医疗费。
刘德允察觉到闫禀玉忿忿不平的眼神,他心底明白是为什么,但他是刘家人,自然也站了立场,纸人被烧,家主分身乏术地附魂,不正是她造成的吗?他今夜谴责也是在理,哪有人上门做客把主家烧了的,这等行为走哪都说不通。
刘德允先入为主地迁怒,但还是笑着询问:“贵客是有什么话想说?”
闫禀玉依旧不吭声,眼睛开始搜寻平坦地,看躺哪块儿地舒服点。
“吱嘎——”
忽闻掀门声,在场众人齐齐看过去。
“那丛竹价值多少,我赔了就是,何必叨叨个不停,倒显得刘家气度小了。”
只见卢行歧从韩伯房中跨步而出。
闫禀玉一见到他,胸腔立即盈满热流,那是一种“我的兵终于来了”的激动。她终于不是孤军奋战,雀跃地喊了声:“卢行歧。”
也忘了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在韩伯房中。
卢行歧瞥了闫禀玉一眼,阔步到她身前,挡住了刘德允精烁的目光。
闫禀玉在卢行歧身后小声低语,三两句概括了纸人出现再凭空消失的事。
卢行歧不作反应,但闫禀玉清楚他的耳力,肯定是听到了。
今夜来了不一般的客人,刘家所有人员皆开了阴眼,刘德允也知卢氏的能耐和恩情,提起几分忌惮,“赔偿一事,贵客言重了。”
卢行歧下颔轻扬,将话题反抛回去,“我看是刘管事言重了。”
语有谴责,刘德允忙摆手,“贵客误会了,我只是就事论事,要是有得罪的地方,我在这先赔个礼。”
卢行歧却不容让,“我们……
他顿了顿声,心知闫禀玉受苛责,是因为他们一行中,刘德允惹不起卢氏,而韩伯仍在熟睡,便仗年长欺她年轻。
卢行歧有意拉拢闫禀玉的关系,再道:“我们禀玉挑了对双生敕令,刘凤来心气不顺,所以任由你来发难吗?”
‘我们禀玉’,称呼如此亲密,不是随从吗?刘德允暗自琢磨,这一人一鬼是什么关系?未免传出去刘家薄恩,他不得不更谨慎对待。
不过刘德允也是真心心疼刘凤来,因为从小看着长大,也替去一些作为父亲的责任。几十年的刘家生活,这里也是他的家,再容忍也听不下去卢行歧点名道姓的挑衅,他不悦地竖眉,“家主怎会如此行事?”
“那苛待我们禀玉,是你的意思啰?”卢行歧抓住语言漏洞,主动反击。
这种大家族就相当于一个小职场,因为工作环境太和谐,闫禀玉不善应付此类表里两套的场合,她在卢行歧身后偷探出视线,想观摩一下往来应对,不想看到气势浑然的刘德允变得惊慌失措。
“没有的事,话不可乱说,贵客慎言。”
卢行歧不听,继续刻薄:“也难怪尔等衷心刘家,将刘家物视为己有,刘凤来待下也是宽松,竟到纵容欺客的地步。”
这么一顶高帽扣下,有心人听来,怕会离间他和刘凤来之间的关系,传出去刘家面子要掉。孰轻孰重,刘德允自有定夺,转口道:“好在火灭得早,房屋无损失,绿竹能补种,万幸万幸!”
身后几个壮丁,也因他求和的话退后几步。
那股子挟人的气息终于散去。
好一个自圆其说,真是人精。闫禀玉还没看够,刘德允托词带着一帮人怏怏走了。
留园里,安静的空气中,还残存着一丝狼藉后的硝烟味。
卢行歧在前进屋,闫禀玉跟着他的背影,轻声道:“卢行歧,谢谢你帮我解围。”
这句谢,如撒谎的人吞针,扎进无言的血肉里。卢行歧的脚步微僵,转瞬调整,声音平淡地回:“谢我做什么,禀玉姑娘太客气了。”
闫禀玉在后面看见他抬脚进屋后飘落的长衫一角,行走曳动,更是熟悉。
她站在门口,思索不动。
卢行歧在屋内扫视一圈,将桌上两个枕头拎到床上,瞥见被子扭成一团,半垂在外。他弯腰捏住被子角,将其抖搂开铺在床上,拍拍平整,回头道:“禀玉姑娘,早些休息吧。”
闫禀玉未应声,看着卢行歧,面色冷静,而有审判。
卢行歧立直身,回望过去。
她眉头轻蹙,似乎疑惑,“卢行歧,刚刚你去哪了?”
第30章 (加法鞭设定) 双生敕令认主
“去了刘宅后山。”卢行歧如实道。
闫禀玉问:“从离开后就一直在那?”
卢行歧果决吐出一字:“是。”
闫禀玉低眼盯着他袍角,喃喃问:“真的?”
卢行歧不回了,走到闫禀玉面前,微微倾身,看着她的眼睛反问道:“你在怀疑什么?”
闫禀玉抬起眼,卢行歧目光直视,情绪平静,她未从他脸上察觉什么。她暗自否决之前的猜疑,长衫又不止他一人穿,今天冯渐微也穿了,兴许刘凤来这种传承家族也会穿中式衫。
闫禀玉摇了摇头,跟卢行歧说起今晚纸人偷袭的事,“那刘凤来果然不怀好意,你从几时开始察觉到的?”
卢行歧说:“从一进刘宅开始。”
闫禀玉仔细回想,当时只是有段误会插曲,可刘凤来的家属除了有些无礼,并无其他异样。
卢行歧见她表情疑惑,便指门外围墙之上。
闫禀玉寻望过去,外头只有焦黑的竹,黢黑的夜,以及朗月星河。他要让自己看什么?疑惑之时,一只手忽然覆上双眼,她的眼睛感到轻微的刺痛。
那只手携带凉凉的气息,是卢行歧,闫禀玉问:“怎么了?”
手拿开,耳后传来他不急不缓的声调,“契约见阴局限,我替你开阴眼,你再细看。”
眼睛的刺痛感只是一瞬,很快消失,闫禀玉再次望向外面,惊讶到忘了呼吸——围墙屋顶之上,还存在好多敕令纸人!它们划动手脚,依次有序地行进,源源不绝,根本看不尽。
敕令附魂,这得是多少鬼呀!闫禀玉对纸人的阴影还在,吓得她转身连忙关上门,人靠门背上,才能再次呼吸,但也急促不顺。
“好多、好多纸人!怎么办?它们还会、再来吗?”
“它们不会再来。”卢行歧再将手掌覆在闫禀玉眼皮上,收回阴眼,并试图安抚她的紧张。
传递而来的冰凉气息适时平缓了闫禀玉的紧绷,呼吸逐渐平缓。卢行歧的手有离开的迹象,她还觉得不够,抬手贪心地按住他手背,“你之前这么着急离开,是因为纸人监视吗?”
“嗯,我们未知刘凤来下一步行动,行事最好避开其耳目。”
“那……那些纸人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忽视即可。”手既然被她按住,卢行歧便不抽手,权当安慰,“从我们进入刘家开始,我破世的消息便会传遍七大流派,敕令纸人偷袭之事传出去于刘家名声不利,刘凤来其人行事以门户为先,断不会做有损刘家名声的事,而我们不与他当面冲突,他师出无名,不会妄动。所以这些纸人只是行监视作用。”
“那就好……”闫禀玉再深吸几口气,获得平静后,放开卢行歧的手,背过身将门反锁上,然后走回到桌边,一屁股坐椅子里。歇息片刻,才真正松弛下来,因为刚在地上滚过,一身枯枝尘灰,现在才感到身上裸露的皮肤发痒,她边拍掉脏物,边抓挠脸和脖子。
客房没有镜子,闫禀玉也不知自己现在是副什么尊容,想着等会得彻头彻尾洗个澡,再折点柚子叶,去去晦气。抓挠的手忽被握住,她懵然望向拉下自己手的卢行歧。
“怎么了?”
卢行歧松开她,在对面椅子坐下,解释道:“别抓破了,女子脸面重要,留疤要可怜。”
“哦,”闫禀玉忍着刺挠的痒感,好奇问,“留疤为什么可怜?”
他提及旧事,“我母家有一表妹,与同馨玩笑打闹时不小心伤到脸,留了疤,成天揽镜哭泣,委顿了半年,看着实在可怜。”
原来如此,闫禀玉摸摸脸,缓和痒感。其实她不在乎留疤,但是,不留更好。
卢行歧将枕头拿开了,装着双生敕令的木盒明晃晃在桌面,经过纸人偷袭,还有百鬼巡逻的场面,闫禀玉对这玩意忌讳,挥手让他拿开,“你特意要的这东西,你还是拿走收好吧,别放这里了,不然我老感觉它们会跑出来,瘆得慌。”
“我取双生敕令,也是依你之言。”卢行歧说。
这理由冠名得荒唐,闫禀玉驳斥:“我都不知道双生敕令是什么,也不懂功用,怎么会跟你说想要?”
“我们从逸仙路回来那晚,你曾言我们要是有秘传耳目的能力,路途会更顺畅。双生敕令不但能秘传耳目,还可践行传物,在以前是极好的讯息传递方式。”卢行歧说来,详略得当。
他一点拨,闫禀玉便记起来了,那时只是随口一言,哪能被他冠冕堂皇得这么真?难不成真要收下呀,她委婉推诿,“你不是说它们未驯熟吗?放我这里也不安全,还是拿走吧。”
“那简单!”卢行歧从另一思路切入,“将其驯熟便成。”
被一只鬼缠上就够倒霉了,现在又来一双,闫禀玉慌忙摇头。
卢行歧却突然站起,掌心蓄力拍向桌面,木盒被力驱使升向半空,同时一股强劲阴气如风浪一般在房内荡开!他那质感光顺的长衫被吹动,如月下海面披波,压着金钱的发辫也在身后飘扬,好不恣意。
阴气寒凉,木盒又在缓缓打开,闫禀玉赶紧起身退后。
阴气强势成障,缠绕在木盒外,严实包裹。片刻后,两只巴掌大的敕令纸人从盒中跃出,又瞬间被卷进阴气涡流中。
纸人手脚游动,纸身敕令散发出阵阵红光,看起来像在抵抗,想冲出阴障。
闫禀玉不明白,问卢行歧,“你在做什么?”
他自然而然,“驯服双生敕令。”
“困住它们,就是驯服?”
卢行歧道:“用阴气困顿双魂,彰显主场,其力不及,自然臣服。”
竟然是这样的驯熟,闫禀玉听了不由一笑,“就跟小狗尿尿圈地盘一样,这是我的地方,我做主,你们都得听我的。”
形容虽不雅,但妙趣,卢行歧也跟着笑了笑。
闫禀玉继续好奇,“臣服之后,就任由驱役了吗?”
卢行歧点头,加提醒:“起了愿誓后,才是真正认主,这对双生敕令开了灵智,需借此禁锢心智。”
闫禀玉听着,觉得万分新奇,起初的排斥也少了。
只是可怜双生敕令被困在阴障,扑腾的幅度变缓,敕令红光也变黯淡,显得乏力。
驯熟有个过程,房里阴气四溢,闫禀玉待着阴冷,就打算先去洗澡。她在包里翻衣服,突然想起岛上并不见柚子树生长。
“找不到柚子叶,看来是去不了晦气了……”她低声喃语,抱住衣服走出房间。
卢行歧又不见踪影,明明刚刚找衣服时他还在,闫禀玉开门望望外面。开阴眼也许有时效,现在看不见巡逻的纸人,她干脆就不管了,走到连廊下。
留园是仿古建筑,卫生间不在卧室,设在偏房,经过连廊到尽头就是。
到了卫生间门口,闫禀玉开门踏步进去,脚底踩到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支柚子树枝条。不用问,肯定是卢行歧的手笔,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弄来的。
闫禀玉弯腰捡起,高兴地对虚空道了声“谢谢”。
进卫生间,闫禀玉看到浴镜中的自己,脸白一块黑灰一块,头发还乱糟糟地藏碎叶子,顿感窘迫。这卢行歧也真是的,见到了为什么不提醒一声,害她顶着这副形象跟刘家管事和一众人对峙。
洗过柚叶澡,闫禀玉浑身清爽,回到房间,阴障还在继续困住双生敕令。房内因阴气生凉,不过夏天无所谓了,她打算上床补觉,不然天都要亮了。
闫禀玉掀开被,正要躺下去,忽闻声:
“姐姐。”
“姐姐。”
屋内响起一男一女的稚嫩声音,吓了闫禀玉一跳,她回头扫视,屋里并没有多出什么东西。
那是哪发出的声音?
“姐姐。”
“姐姐。”
声又起,闫禀玉寻着走到桌前,双生纸人已经不再挣扎,随着阴气涡流转动。敕令附魂,那双生敕令顾名思义是双生魂,所以房里一男一女的声音是它们发出的吗?
闫禀玉微微弯腰,与纸人位置平视,问道:“是你们在喊我吗?”
“嗯。”
“嗯。”
双双应着,纸身敕令红光一闪。
真是它们,闫禀玉问:“怎么了?”
女声开口:“姐姐,我们被割得好疼,求你放过我和哥哥吧。”
是妄图闯出阴障受的伤吧,毕竟是鬼魂,不知有没有陷阱,闫禀玉存着心眼没应,“你们服输了,是打算认主了吗?”
发声的纸人红光闪烁,“好疼呀,姐姐先将我们放出,我和哥哥必定感恩戴德。”
狡猾的毛头,摇尾乞怜,愣是不松口,闫禀玉盯着它们,似是失望地摇摇头,随即转过身,像是要离去。
卢行歧提过,只要双生敕令服软,便是有认主之意,得让其起愿誓,禁锢其心智。
“姐姐。”
“姐姐。”
双双急声。
闫禀玉转步,抱手而视,稍显得意,“怎么了,小滑头们。”
双生敕令纸身红光连现,却无声,想是在秘密商议。
半分钟后,纸人双双开口:“我们甘愿认主。”
被纸人追逐,狼狈了整夜,现在闫禀玉总算找回些体面,她昂首端姿,“那起愿誓吧。”
纸人同道:“愿誓要宣名,敢问姐姐芳名。”
“我姓门内三横闫,禀告的禀,玉石的玉。”闫禀玉自我介绍。
男声:“我叫弄璋,时八岁。”
闫禀玉:“是有生儿之意的弄璋之喜吗?”
纸人红光一闪默认。
双生取名,多有相应寓意,弄璋之喜对应弄瓦之喜,那女声会叫弄瓦吗?不过“瓦”字并不贵重,听着挺有歧义。
女声:“我叫握珠,时八岁。”
握珠之喜,寓意也甚好,这家人对儿女应该是寄予厚爱的,可惜双生儿却在八岁夭折。
阴障之中,纸人携手并立,纸身红光发耀,朝向闫禀玉,弯腰叩首。
只是点睛勾唇的纸形,行起礼却有郑重之感。
“弄璋甘愿为闫禀玉驱役,年年月月,直至魂消。”
“握珠甘愿为闫禀玉驱役,年年月月,直至魂消。”
愿誓已成,纸身竟隐约显出稚童的身体和憨态来——龙凤双生面圆眼亮,样貌差异神韵有似,皆穿着红衣梳双髻,衣裳制式是斜宽襟长袖,胸前露出绣制五毒老虎的肚兜。
虎震五毒的纹样多为清代孩童使用,怪不得这对双生讲话也跟卢行歧一般古味。方才只是纸片,现在却是孩童态,阴障未消,闫禀玉于心不忍起来,想求助卢行歧将它们放出来。
脚步刚挪,握珠喊住她,“姐姐只需将我们捉出即可。”
可是阴气似针透骨,闫禀玉尝过那滋味,犹疑着没立即伸手。
双生敕令灵智已开,更兼具察人知微之妙,握珠道:“姐姐与那鬼关系非比寻常,他自身阴气伤不得你。”
想起刚刚被卢行歧捂眼握手的行为叫小毛孩看了去,又被说关系不寻常,闫禀玉纵使坦荡,也不自在地红了面。
“握珠别乱说……我这就试试放你们出来。”
闫禀玉伸手进阴障,阴气因她的穿梭而破开一个豁口。起初皮肤感到寒凉和阻力,但很快又如常,弄璋握珠在涡流中见机抱住她的手,她轻易地将他们拉了出来。
出了阴障,弄璋握珠双双脱离,跳立到桌面,两人皆回头观望。
原先劲厉的阴障瞬间湮灭无踪。
握珠看着,一副胸有成竹,“哥哥,我就说吧,那鬼的阴气伤不得姐姐。”
弄璋语气不让,“我也知晓,因为姐姐身上沾染了那鬼的因果。”
什么因果,闫禀玉听不懂,但见手头的事尘埃落定,困意袭来,就躺到了床上。
“我先睡了,你们自便吧。”
弄璋和握珠双双应是,坐在桌沿,也许久得自由,两人太兴奋,窸窸窣窣地细语。
他们交谈的声不大,影响不到闫禀玉休息,但对于他们的新奇冲淡了睡意,也抵消了对纸人的惧意。
听说双生敕令可以秘传耳目,现在外有敕令纸人巡视,时机刚好,闫禀玉也好奇是怎么个传法。
“弄璋握珠。”她喊。
“怎么了姐姐?”
“怎么了姐姐?”
双生的回答一秒不错。
闫禀玉抱被坐起,探长身子,用那种神秘兮兮的口吻道:“我想看看卢行歧在干嘛。”
“好的。”弄璋站到桌上,短腿一蹦便飞了起来,朝外扑腾。
门窗紧闭,闫禀玉还想着起身开门给他,不想他软着纸身,竟从窗缝扭了出去。
好聪明!怪不得闫禀玉挑中他们时,刘凤来那样不畅快。果然不是好的,入不了卢行歧法眼。
闫禀玉等在房内,片刻过去,握珠忽而飞身,在半空喊了声:“纸人得名,开始传音,姐姐唤名!”
闫禀玉不谙流程,闻言着急忙慌地唤:“卢行歧!”
握珠得名,纸身变为透明,如流水成镜,清晰可见地映出卢行歧的背影。
闫禀玉惊叹双生敕令的精妙,她不知并非所有双生都开智,至少弄璋握珠比冯渐微那个只会挂耳,需要对方令名才能传音的双生敕令高级多了。
“谁?”镜中卢行歧豁然转身。
“哥哥,是我。”是弄璋的声音。
卢行歧自顾自低语:“认主了……果然……”
卢行歧站在连廊下,他面前是一地月光,仰看又见那枚趋圆的月。在第三视角看他,闫禀玉很是新奇,并且偷窥让她有种暗戳戳的刺激感。
“闫禀玉。”许是感知到什么,卢行歧的眼神随着声音,精准地看进闫禀玉眼里,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被剥脱感。
闫禀玉往后挪远,嘘声:“现在不觉得直呼闺名有什么了吗?倒喊得痛快。”
卢行歧透过纸镜问:“有事吗?”
今晚不是心血来潮,事当然有,闫禀玉说:“刚刚外面有纸人监视,不好问,现在可以秘传,我想知道你去后山干嘛?”
“找人。”
“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问事?”
卢行歧沉吟,“明晚或后晚。”
那还得在这住个一两天,闫禀玉心里有数了。即便很不情愿再面对刘凤来,起码很快就能离开,这刘宅实在太阴间了。
闫禀玉一时不回,卢行歧转过脸去。
传音的视角,就是卢行歧的视角,闫禀玉看到了他眼中的月亮。
今天十五,月又明又圆。
望什么呢?海水汤汤,只有八方岛屿。
自古月亮寄情,卢行歧透过月亮,或许在怀念什么。
闫禀玉不禁念出一句词:“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①……”
卢行歧久久无言。
月色仿佛能助眠,闫禀玉缓缓闭上眼,身体安静,思绪仍余音:在卢行歧的视角,多一个途径可以了解他,不然老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给祸害……卢行歧要双生敕令这个决定,其实还不错……
——
刘凤来给纸人附魂到天亮,刘德允身前身后伺候,也是一晚未睡。
冯渐微虽然夜行,好歹还睡了几个小时,到八点多醒来。他洗漱完,溜达到东厢房,进了正厅。
东厢房正厅宽绰,分前后部分,前部待客,后部作书房。
此时刘凤来正在书房做收尾工作,冯渐微穿过刘德允的阻拦,长驱直入。
“诶诶,冯大爷,家主累了要歇息,你可别去烦扰他了……”
“表哥!表弟来啦,你忙一晚了吧?”冯渐微看乐子的声从书房外就响起。
话音未落,门“哐”一下被推开。
门外,冯渐微面庭带笑,精神饱满。他身后刘德允亦步亦趋,老态更重,刘凤来担忧他腿脚不灵摔倒,发话让他下去休息。
刘德允应声,一步三回头地退下了。
书房门大敞,透进些朝阳刺目的暖。
冯渐微从不注重细枝末节,自然也学不会随手关门,他大剌剌地在书房供小寝的沙发椅坐下,看刘凤来起身去将书房门关上。也因此看到书桌面的法鞭,和裁剪纸人用的刀具,已经描拘魂敕令的朱砂笔。
敕令纸人,顾名思义是以拘魂敕令束魂附纸人。但要怎么拘呢?这时法鞭就起作用了,法鞭手杖为镇煞强悍的雷霆木,雕刻龙身蛇头,鞭条用粗麻搓编而成,押煞除祟,因外形又得名缠蛇鞭,在刘家主司打魂拘魂之用。
冯渐微看着刘凤来因熬夜而疲惫沉敛的侧脸,说:“现在白日,卢行歧出不来,我们之间没必要做这么隐蔽。”
“我只是习惯了。”刘凤来回到书桌,将昨晚附魂的敕令纸人封存于木盒。
好吧,冯渐微在沙发椅调整个躺姿,舒坦地问:“昨晚你的纸人行动失败,接下来你有什么想法?”
刘家的忙,他自是要帮的,所以问清楚刘凤来的决策。
昨晚那场火声势浩大,想来冯渐微也猜到了刘凤来的行动,他将木盒放进书桌抽屉,说:“既然纸人唬不走他们,我自然没有想法。”
“你的意思是,留着他们观礼?”
“如果只是客,有何不可呢?”
冯渐微对昨夜卢行歧的行为耿耿于怀,“我总觉得卢行歧不止表面简单。”
单论将风水耗子送进伏波渡,刘凤来就清楚卢行歧是揣着目的到的,何况其他,“他进伏波渡的意图未明,又不露风声,我能有什么应对?明面不能驱赶,总不过多加防范。”
卢行歧可不是没露风声,只是私下行事,冯渐微帮刘家,但也不想和卢行歧闹太绝,就把后山那出隐瞒下了。
刘家如今处在被三方夹击的处境,冯渐微着实也安心不下,他对风水耗子不在意,这些杂碎虽说难缠,但术法欠缺,严加防守穴地就成。刘家有不少家生子,体能都练过,还会点法术,对付耗子不成问题。
至于迁坟,卢行歧只要安分,就没有不成的道理,所以这个不定性,还是出在他身上。
别说刘凤来烦了,冯渐微此刻也是抓耳挠腮的,他出于自身原因,是既希望刘凤来愿成,又万分不想站在卢行歧的对立面。
“刘凤来,这个生道非改不可吗?”
刘凤来平日有万般大义之言,现在只道:“改了生道,或许喜宝命数可转。”
命数天定,与生俱来,冯渐微觉得刘凤来想法过于天真,“可能吗?”
刘凤来坚决道:“一线生机也要试,谋事在人。”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为刘得喜谋个希冀,莽头干吧!冯渐微一个鲤鱼打挺,蹦了起身。
“我去支使活珠子,让他跟随三子四子他们一道巡刘宅和后山,你睡前让刘叔给我配条船,我去伏波渡看能不能逮到风水耗子。”
冯渐微短瞬作出安排,他看着吊儿郎当,实际很有自我准则。有时他这样,刘凤来又疑惑,他到底是怎么被黄家的黄尔仙给欺骗感情的。
说干就干,冯渐微要走了。
刘凤来在后面说:“冯渐微谢谢你。”
“谢个屁咧。”
“还有……”
给脸就蹬鼻子,冯渐微身形顿了顿,真想拒绝,但还是立在原地等话。
刘凤来继续道:“等会早餐,帮我招待下卢行歧等人。”
这简单,冯渐微高高举手比个OK,意思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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