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念想
刘丞相暗自思量太子之论,未再开口。
其余几位老臣则面露赞许,“太子殿下所言极是,水至清则无鱼,治贪之道,在于平衡与制约,不可偏废。”
永熙帝看了自家儿子一眼,面露嘉许。
到底是亲父子,心连心,与他所想一样。
“既然诸位爱卿皆赞成太子所言,则当即刻着手,整饬御史台之务。”永熙帝轻敲桌面,扯唇:“这些年那群老东西的确太安逸了……不过此事棘手,诸位觉着该派谁去办?”
刘丞相道:“陛下,御史台为君王之耳目,又为百官之镜鉴,如此重要,自然要让陛下最为信赖之人去办。”
话落,谢煊起身挹礼:“儿臣愿领此差。”
永熙帝眉梢轻挑:“吴良辅一案便是你一手督办,而今好不容易结案,你也不打算歇一歇?”正好多陪陪那娇滴滴的新妇。
谢煊却是神色坚定,言辞恳切:“为父皇分忧解难,乃儿臣身为储君之责。御史台整顿之事,关乎朝廷清正,国家安宁,儿臣岂敢有丝毫懈怠?”
永熙帝一看这架势,便知太子定然又想在御史台大刀阔斧整顿一番。
也罢。一直回了东宫,程时玥都没和谢煊再说话。
采月和采雁见她一脸不高兴,心中都奇怪。傍晚时分,橘红夕阳斜照在重檐庑殿顶上,永乐宫庭前的牡丹开得正艳。
一袭天青色宫装的皇后站在窗畔,慢条斯理的修剪着花枝,又将修剪好的鲜艳花枝插进色泽如玉的青瓷斛中,花瓣鲜艳,素手纤纤,一派静谧。
谢煊随着素筝姑姑进殿,入目便是这如画一幕。
“娘娘,太子殿下来了。”素筝屈膝禀报。
皇后执剪的动作一顿,偏过脸,看着屏风旁一袭玄色锦袍的高大青年,眸色微柔:“煊儿来了。”
谢煊抬袖,躬身挹礼:“儿臣拜见母后,母后万福。”
“不必多礼。”
皇后将银剪放下,拿过帕子擦手,“外头酷热,坐着饮杯凉茶消暑。”
不多时,便有宫人端上凉茶和糕点瓜果。
母子俩一个坐在榻边,一个坐在月牙凳上。
皇后朝素筝略一颔首,素筝会意,立刻领着殿内宫人们退下。
一时间,殿内只剩下母子二人,幽香静谧。
谢煊眼波微动,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啜着杯中清茶。
皇后静静看着面前的俊美青年,一晃眼,当年襁褓里孱弱的小婴孩,而今成了个挺拔高大的儿郎。
更成了其他小姑娘的夫君。
当真是岁月不饶人。
心底唏嘘一阵,她搁下杯盏,看向太子:“太子妃嫁进东宫也有五日了,你与她相处得如何?”
谢煊来时便猜到原因,如今听到母后发问,平静答道:“还好。”
皇后挑眼看他,也不再弯弯绕绕,开门见山:“若是还好,为何迟迟未全大礼?”
谢煊握着杯盏的长指微拢,抿唇不语。
“你如今大了,这些事本不该我问。但程时玥是我和你父皇的故人之女,你父皇下旨为你求娶她时,还特地附上一封私函,再三与肃王夫妇保证会将程时玥当女儿来看,绝不叫她受委屈。我与你父皇曾受过肃王夫妇恩惠,自是要信守承诺,善待他们的女儿。”
皇后凝眸,看向谢煊:“人家好好的女儿嫁你为妻,你却叫她独守空房,这要是传出去,你叫外人如何想她?又叫宫外的程家兄妹作何想法?”
谢煊默然一阵,开口道:“儿臣并无冷落太子妃之意,只是……”
皇后:“只是什么?”
看着皇后满是关怀的脸庞,谢煊薄唇轻动两下,最后还是低下头:“母后说得极是,儿臣会尽快与太子妃全了礼数。”
皇后闻言,柳眉轻蹙,静了一会儿,道:“我寻你来,并非逼着你与程时玥亲近。只你得知道,她如今是你的妻,你既娶了人家,总得好好待她,遑论她小小年纪,离乡背井,多有不易。你想想,若是瑶瑶有一日也远嫁他乡,被她夫君如此冷待,你知道了气不气?”
谢煊眉心轻折,须臾,颔首:“母后教诲的是。”
皇后:“……”
深深吸了口气,她放缓语气,试探道:“你是对这桩婚事不满,还是程时玥哪儿得罪了你?此处就你我母子二人,你尽可与我实话实说。”
谢煊面色沉静,搁下茶盏:“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臣不敢不满。至于太子妃……”
眼前闪过那张一团天真的娇媚小脸,他语气稍淡:“她既已入东宫,便是儿臣之妻,儿臣会与她相敬如宾,和平相处。”
皇后听出来他话中意思,美眸眯起:“你不喜欢她?”
谢煊道:“她是儿臣的妻子,儿臣会敬她。”
皇后凝噎,道:“只敬不爱?还是你有旁的心仪之人?”
“儿臣并无心悦之人,只帝王之爱,应当予以社稷江山、天下百姓,岂可耽于私情?”
稍顿,谢煊头颅垂得更低:“还请母后见谅,儿臣无心情爱,只想做个贤德君主,福泽天下百姓,开拓我朝疆域,庇佑我大渊后世千秋万代。”
皇后:“………”
儿子胸有大志,一心为公,她能说什么呢。
只她隐约觉着他是受到她与皇帝的影响,才会如此排斥男女情爱之事。
有心询问,却又难以启齿。
沉默良久,她抬眼道:“你心怀天下乃国之幸事,我也知男女之事,须得你情我愿,旁人强求不得,但她既已嫁你为妻,你为人夫婿,也得担起责任,莫要轻慢人家。”
稍顿,又补道:“哪怕看在她程氏一门为国戍边的赫赫功绩份上,切莫寒了忠臣之心。”
谢煊颔首:“儿臣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说的已说了,他也都答应得好好的,皇后也不再多留。
只在他退下前,多提醒一句:“圆房之事还是得尽快,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程家兄妹还在长安,若是叫他们知道自家妹妹入宫多日,仍未成礼,保不齐生出误会。”
谢煊再次应了声“是”,便行礼退下。
素筝亲自送到太子到门口,折返内殿,便见皇后静坐榻边,支颐不语。
“娘娘这是怎么了,一脸闷闷不乐?”素筝疑惑:“难道与太子殿下起了争执?”
“若真能争一争倒好了。”
皇后面色郁郁:“他从小规矩守礼,半点不让我和他父皇操心,方才我说什么,他也无有不应……”
素筝:“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么?可我为人母亲的,却越来越看不懂他的心思了。”
皇后扯出一抹苦笑,眼神也变得彷徨:“素筝,你说他是不是还在怨我……怨我当年生下他不理不睬,怨我狠心要将他送去北庭……”
“娘娘莫要胡思乱想,那都过去多少年了。”素筝握住皇后的手,安慰道:“且太子殿下是奴婢看着长大的,他是个极孝顺的,便是真知道了当年那些事,心疼您还来不及,又怎会怪您呢?”
皇后仍是愁眉不展,只得暗暗祈祷此番敲打之后,儿子回去能与程家小姑娘好好相处。
太子不是还转道西市给娘子买了羊肉酥饼么,娘子怎么气咻咻的?
闹别扭归闹别扭,夜幕降临后,谢煊还是来了瑶光殿。
已经是大婚的第三夜,夫妻俩却还未圆房。
既然这事是必定要做的,拖拖拉拉并非谢煊的处事风格。
是以待宫人告退,看着拔步床上那个裹紧锦衾只给他留了个背影的太子妃,谢煊走到榻边坐下,又抬手掰过她的肩。
程时玥挣了两下,但她那点力气在身强力健的年轻男人面前完全不够看。
最终还是被掰了过来,右肩被男人宽厚的大掌牢牢按住,仿佛将她钉在了床榻上。
感受到那隔着薄薄布料袭来的惊人热度,程时玥眼睛瞪得溜圆:“你做什么?”
“今日可适应好了?”谢煊垂眸:“若适应好了,便将礼数做周全。”
程时玥原以为他主动拉她,是要和她说软乎话道歉。
从前她在家闹别扭了,哥哥姐姐都会主动哄她:“好了好了是哥哥/姐姐不对,玥玥别生气了。”
程时玥都想好了,只要谢煊哄她一句,她就原谅他,可他却……
“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程时玥蹙眉,闷声嘟囔:“吵架还能行那种事么?”
她虽没做过,却知那事常被称作“鱼水之欢”、“床笫之欢”,既然是“欢”,那肯定得高高兴兴才做的。
可他们现下还在闹别扭呢。
谢煊看着掌下的少女,她姝丽眉眼间透着稚嫩,眼神却无比认真,当然,还存了一丝委屈的愠怒。
明明已及笄,言行举止仍是一团孩气。
或许她本该在家中留到十七八,再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同样不需肩负责任、只需安乐享福的世家幼子。
却这样小,送入东宫,成了他的妻。
将来,还要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
默然良久,谢煊收回叩在她肩头的手,“睡吧。”
那结实的热意陡然挪开,程时玥顿了下。
待看到他面容平静地侧身脱鞋,程时玥便知道他是不打算和她行礼了。
只是,他刚才静默的片刻在想什么呢?
思忖间,谢煊已放下幔帐,床帷间霎时昏暗下来。
他躺上床,程时玥往里挪了些。
两人并肩躺着,明明这样亲近,帐内却无比安静。
程时玥睡不着,仍琢磨着他在马车里为何突然沉下脸,想他会不会因为她的不配合而生气?
冷不丁,身侧响起男人清冷的嗓音:“你是自愿嫁过来的?”
程时玥愣了下:“什么?”
谢煊道:“赐婚圣旨并未指定太子妃人选。”
原来他是问这个。程时玥恍然:“算是自愿的吧。姐姐以后想去西域,还想坐大船去琉球、暹罗,家里能嫁的就只剩下我啦。”
谢煊:“……”
程时玥也意识到“剩”这个字不大好,好似家里挑了个最差的来敷衍皇室。
她忙补道:“虽然我算学经商比不得姐姐,但我也挺聪明的,学东西特别快,不信的话……殿下找篇文章让我背?”
谢煊道:“文章不用背。”
程时玥刚要松口气,又听他道:“明日孤会给你寻位教习嬷嬷,教你宫规礼数。”
程时玥:“啊?”
谢煊:“怎么?”
程时玥:“……”
虽然很不想学,但方才是她主动自夸,现下他真给她布置任务了,她若推却,岂非是自打嘴巴了。
“好吧。”程时玥蔫蔫应了声。
忽然想到什么,她翻过身,被子下的手往身侧小心翼翼探去。
先是伸出一根小拇指,待碰到那只修长温热的大手,对方似是顿了下,却没推开。
程时玥胆子便大了,勾住那根长指:“太子哥哥……”
轻轻软软的唤声,深夜猫叫似的,挠得心里一阵痒。
谢煊唇角微绷:“还不睡?”
程时玥道:“哥哥,我们和好,不吵架了好不好?”
谢煊顿了顿。
大半夜勾住他,竟是要说这个。
结实的胸膛呼吸起伏两下,他深深吐出一口气:“孤本就没有与你吵架。”
“那你在马车里突然不高兴?”
年轻人有冲劲,他也喜闻乐见:“那这差事便交于你,这几日你写个章程,呈上来给朕看看。”
谢煊应道:“儿臣遵命。”
议政结束,官员退下。
永熙帝批了几本军务,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今儿个天气不错,听说太液池的荷花开了好些,待批完折子,你带你新妇去划划船赏赏荷?”
谢煊拿着朱笔的手一顿,抬眼道:“父皇有雅兴,带母后去便是,儿臣晚些还得写御史台改制的策论。”
永熙帝道:“改制并非一朝一夕可成,你晚两日也不妨事。”
谢煊:“早一日改了,那些吃空饷不干事的蠹虫也能早一日下台,省下的银钱或能给穷苦百姓多一碗米粮,边疆的将士能多一把兵器……”
“好了,别念了。”永熙帝摆手:“反正这事交给你办了,你自个儿折腾去。”
说着,他撂下笔,“你忙吧,朕歇着了。”
谢煊起身恭送,永熙帝经过他桌前,脚步却是停下,一双凤眸透着打量。
谢煊疑惑:“父皇还有何吩咐?”
永熙帝瞥过谢煊眼下那淡淡的薄青,似有所悟,又不确定。
“勤政虽好,却也要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永熙帝语重心长拍了拍儿子的肩,便背着手往外走去。
谢煊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长指轻抚过眼下,沉默片刻,重新掀袍坐下。
第 52 章 劝说
谢煊根本不会接吻,《素女经》里也只写了交姤的细节,并未提及交吻该如何。
他只是遵循男人最原始的冲动。
甫一贴上那抹樱唇,便被那不可思议的触感惊住,而后便循着本能,撬开贝齿,深入探究。
也是从此刻起,男女风月跳脱出书页上的墨字,成为这唇齒厮磨間,彼此纏繞的氣息、緊緊相貼的體溫、唇舌交融的津液……
一切都那样的具象、真切。
他掌下之人那样乖,明明气息乱得厉害,却一动不动,乖乖由他主导着。
直到一张白皙小脸涨得绯红,她终是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太子……哥哥……”
细碎的嘤咛,唤回谢煊短暂的冷静。
他停下动作,这才意识到方才有多失控。
明明只是一个吻而已。
小姑娘那本就红润的唇瓣,却被他不得章法的亲吻弄得一团糟。
像是开到极盛颓靡的花,微微翕张,艳丽妖冶,泛着蜜色光泽,无声誘惑。
她的眼睛还被遮着,但不停顫動的睫毛如羽毛拂着他的掌心,引得一阵奇异酥癢。
谢煊稍缓气息,挪开掌心,却未从她身上移开:“怎么了?”
程时玥缓缓睁开眼,眸底好似笼着一层濛濛水雾,她双颊绯红地望着身前的男人:“我…我要喘不过气了……”
他刚才亲得好用力,还伸了舌头。
话本里只说唇贴唇,也没说舌缠舌啊。
程时玥只觉裑体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反应,她大口大口缓着气,视线又不自觉落在男人形状好看的薄唇上。
没想到他虽然话不多,平时也冷冰冰的,这张唇却那样……温热。
谢煊自也感受到她的注视,漆黑眸色愈发幽暗。
看来她是半点都不知道,这个时候还这般胆大盯着男人的唇,是件多么危险的事。
搭在她腰间的掌心收拢,他嗓音微啞:“缓过气了?”
程时玥一怔:“啊?”
谢煊:“若是缓好了,那便继续。”
程时玥双眸微微睁大:“还来啊?”
谢煊拧眉,“大婚前夕,没人和你讲过周公之礼?”
程时玥讪讪红了脸:“讲了的。”
既然讲了,她怎的还问出“还来”这种傻话?
谢煊深深吐了口气,拿出耐心,望着眼前这张绯丽的小脸:“方才只是开始,并不算成礼。”
程时玥愕然:“那还不算吗?”
谢煊道:“不算。”
程时玥:“那方才算什么?”
谢煊沉默了,陡然有种多年前在教妹妹“一一得一,二二得四不得三”的无力。
“算是礼数的一部分。”
他淡声道,以防她再问,狭眸睇盯着她:“接下来要行正礼,你若觉着羞赧,孤可像方才那样遮住你的眼。”
程时玥想到方才交吻时,虽然眼睛也被遮着,但能感受到他的温度,比第一回蒙枕巾好多了。
于是乖乖应下:“好。”
她这样配合,谢煊眉眼稍舒。
修长的大掌再次蒙住了那双漂亮明亮的水眸。
另一只手在衾被之下,不紧不慢褪去彼此的亵衣。
伴随着窸窸窣窣的声响,光线昏朦的大红帐子里温度好似逐渐攀升。
程时玥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她隐约能看到掌下透进来的一点朦胧的光,大抵是方才那个深吻叫她稍微熟悉了他的气息与触碰,衣裳被松开时的肌膚相貼,虽有些羞,却不抗拒。
她恍惚回想着大婚前夕郭嬷嬷口述的那些过程,感受到太子也正在按照那套流程在行礼。
裑子逐渐变得奇怪起来。
當燒火棍似的灼燙靠近,她忍不住蜷起,双臂也下意识抱住他。
像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她害怕,却又本能信任这个即将侵蚀她的男人:“太子哥哥。”
谢煊此刻也不好受,冷白脸庞泛着薄红,额上青筋鼓起,但感受到她的瑟缩,还是停下:“怎么了?”
嗓音啞的,似是冒火。
“那个……”程时玥抿唇,在他怀里紧闭双眼:“怕。”
虽在一晃而过的画册里瞧见过那个,但就目前感受到的,实物与画册简直是两回事。
她觉得她不行。
“太子哥哥,不然还是改日吧?”
“改日也会有这么一遭。”
谢煊沉声道,却也感知到她的紧张艰涩,于是放缓语气:“大礼不成,便算不得夫妻,难道你想与孤做一辈子有名无实的夫妻?”
程时玥连忙摇头:“我嫁给你,肯定是要与你要真夫妻的,只是……”
她有些忐忑地仰起脸:“我听人说,夫妻一体,若是做了夫妻,那便是世上最亲密的人了。太子哥哥,若我与你做了真夫妻,你会喜欢我一些吗?”
她问得认真,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含一丝杂念。
谢煊有一瞬恍惚。“说的也是,诶诶!快看,送亲队伍进城了!”
话音方落,伴随着一阵庄严肃穆的礼乐,飘着“肃”字的蓝底云纹旗迎风猎猎,一队身着银甲的兵将骑马而入,往后便是两顶高大华丽的轿辇,以及长长的仿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嫁妆箱笼。
“乖乖隆滴咚!不愧是肃王爱女,这排场,这嫁妆,便是皇帝嫁女,也不过如此吧。”
“嘘!这种话你也敢说,不要命了!”
谁不知道程氏一族盘踞北庭、陇西,拥兵百万,威名赫赫,有功高盖主之嫌,乃是皇帝的一块心病。
不然皇帝怎会放着长安这么多如花似玉的贵女不挑,非得在那偏僻苦寒的北庭,选了个连模样品行都不知的小娘子做太子妃。
还不是想以秦晋之好,安抚程氏,免得肃王拥兵自重,生出不臣之心。
此乃帝王制衡之术。
百姓们知晓,肃王世子和肃王长女也知晓,而华丽轿辇中,准太子妃程时玥正把小脸贴在冰鉴旁,娇美眉眼间满是幽怨:“阿姐,长安怎么这么热啊,我要热化了……”
“现下才五月,听说六七月更热。”
“啊?这么热,还要不要人活了!”
“你当哪都像咱们北庭,那么凉快么?”
看着自家妹妹抱着冰鉴,仿佛一块即将融化的糯米年糕,肃王长女程明娓抬手,试图把她扒拉下来:“马上要当太子妃的人了,怎还像个小孩,快些坐好。”
程时玥可怜兮兮,“反正又没有外人,姐姐就让我再歪会儿嘛。”
见她一张白嫩俏脸热得绯红,明娓也有些不忍心,“算了。”
她拿起帕子边替妹妹擦汗,边低低叹气:“你这个样子实在叫我不放心,不然……不然这桩婚事,还是我来吧?”
“姐姐你别担心了,我可以的。”程时玥懒洋洋往冰鉴上蹭了蹭:“再说了,皇家娶媳是大事,又不是过家家,哪能说换人就换人。”
明娓自然也明白这个理。
只是看着妹妹天真烂漫的模样,不免有些愧疚。
八个月前,姐妹俩刚及笄,就收到了长安的贺礼,以及一封赐婚圣旨。
圣旨里只说选程氏女为太子妃,并未指定是姐姐还是妹妹。
于是当晚,肃王一家围着圣旨,商量起来。
肃王沉着脸:“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陛下还惦记着咱们家女儿。”
肃王妃蹙眉:“他和皇后不是生了个公主嘛,都是有女儿的人,他不忍让自己女儿远嫁,如何就舍得让别人家的女儿远嫁呢。”
肃王叹气:“如今圣旨已下,说这些也没用,你看娓娓和玥玥,选哪个嫁过去?”
肃王妃抹着泪:“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咱们娓娓和玥玥,我哪个都舍不得!”
肃王知道妻子一片柔软慈母心,安抚一二,视线转向亭亭玉立的女儿们,“你们怎么想的?”
明娓蹙眉:“我不嫁,我明年开春还约了商队一同去波斯和大食呢。”
程时玥咬着唇,支支吾吾:“我……我……”
她看了看爹爹娘亲,又看了看哥哥姐姐,全家好像就属她最清闲。
姐姐是个算学天才,自幼就表现出惊人的经商天赋,一心效仿祖上那位有“大渊第一女商”之称的祖奶奶,打算去西域闯荡一番事业。
见他不出声,程时玥蹙眉,“太子哥哥?”
“是,夫妻一体。”
谢煊避开她清澈的目光,头颅埋进她的颈间,“你是我妻,我自会与你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也不等程时玥细想这话,他以膝分开她的口口:“好玥玥,且忍一忍。”
磁沉嗓音伴随着热息钻进耳廓,这亲昵的低哄叫程时玥一颗心軟得一塌糊涂,“好。”
但她越想着放松,却越是紧张。
一番折腾后无法,谢瑕只好捏住她的下颌,再次吻了上去。
绵长悱恻的吻,像是一剂兑了蜜糖的麻沸散。
不知不觉中,混沌了程时玥的意识,搅乱了她的知觉,麻痹了她的痛觉。
但那一刹那还是痛的。
大抵长大成人总是会伴随着疼痛。
看到她眼角的泪,谢煊劲瘦的口口一顿。
强压下那肆意窜动的热意,他俯裑亲了亲她的眼角:“礼已成,别哭了。”
听到这话,程时玥像是得了安慰不用再压抑情绪的孩子,双臂将他抱得更紧,喉中呜咽:“哥哥。”
谢煊喉头滚了滚,长臂一勒,将她娇小的身子抱起:“别喊哥哥。”
她有些迷惘:“可是你之前说私下里能喊的。”
“是,孤允你私下里喊,但……”
谢煊托着她的臀往后,嗓音愈啞:“唤孤子玉,子玉哥哥。”
程时玥不解,懵懂呢喃:“子玉?”
“太傅给孤取的字。”
“子玉……”
程时玥这会儿虽仍陷在情慾,却也记得清楚:“《礼记》说男子二十冠而字,你还没及冠,如何就取了字?”
该求知的时候糊涂,该糊涂的时候一堆求知欲。
谢煊略觉无奈,但还是答道:“皇室子弟的名与字一样,皆须提前备好,再交于钦天监卜算吉凶。还有半年,孤便及冠了。”
也不给她再问的机会,他握紧她的口口:“你是第一个以字称呼孤的。但在明年冠礼之前,不许往外说,知道么?”
程时玥被他弄得痒,又听他说是“第一个”,心里蓦得生出一种隐秘的欢喜。
“好,我不说。”她认真保证:“以后只有我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这般喊你。”
谢煊低低嗯了声,又将两根长指塞进她的唇瓣。
迎着她困惑的目光,他道,“疼就咬着。”
话音落下,大红的百子千孙帐摇曳起来,帐面上绣工精致的图案好似也变得鲜活,随律而动。然而哪怕有手指堵着,依旧掩不住那一声又一声逐渐微弱的“子玉哥哥”。
大婚第五夜,红烛高照,鸾凤和鸣。
程氏程时玥正式成了太子谢煊的妻。
谢煊也成为了程时玥的夫君。
第 53 章 乞怜
按照长安的婚俗规矩,大礼前七日,新婚夫妇不可见面。
大婚吉日定在六月初一,距今刚好七日。
“早知道有这个规矩,咱们就该加快脚程,哪怕早一日进城也能看见了!”
程时玥在后院可惜地直跺脚,忽然想到什么,一骨碌凑到明娓身旁:“姐姐,不然你去前厅替我看一眼?”
“才不去,坐了大半天的车,累都累死了。”
明娓懒洋洋躺在榻上,余光瞥见自家妹妹可怜巴巴的模样,顺手拿了枚冰湃过的葡萄塞她嘴里:“你急什么,七日后不就成婚了?”
程时玥嚼着葡萄:“这不是好奇嘛,怎么说也是要跟我过一辈子的人呢。”
“他要是个俊俏的,七日后依旧俊俏。他若是个丑八怪,七日后也不会变成美男子,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
明娓说着,伸手拍了拍榻边:“来,陪我躺会儿。”
程时玥是家中幺儿,一向最听哥哥姐姐的话。
现下一听招呼,立刻乖乖脱了鞋,上了榻。依照祖宗定下的规矩,大婚前三日,须得在正妃殿内安置。
见她还呆呆坐着没有半点下榻行礼的觉悟,谢煊只能告诉自己“抓大放小”、“不拘小节”。
毕竟他还想在有生之年平荡四夷,将漠北草原归入大渊版图,若是为了这点小事积郁动火,伤肝损寿,实不划算。
“听说你用过晚膳,便一直在殿内看书。”
谢煊走到榻边,本想坐下,发现榻上又是水果又是糕饼,实在无地可坐,只好站着:“你在读什么书?”
程时玥闻言,面色羞窘:“就……随便读的杂书。”
谢煊自幼刻苦,博览群书,难得和这位小妻子有了个可沟通的话题,于是多问了一句:“书名叫什么,孤偶尔也会翻些杂书,没准读过。”
程时玥讪讪:“那应该……不会吧。”
谢煊垂眸:“嗯?”许兰君午觉醒来,发现公主不见了,吓得花容失色。
一路打听着寻来了东宫,刚要入内,便见太子的肩舆迎面而来。
许兰君忙敛了神色,屈膝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谢煊刚从紫宸殿议政回来,今日那两位老御史极其难缠,揪着一件小事死活不肯松口。父皇被他们念烦了,又不好发作,干脆借口身体不适先溜一步,徒留谢煊一人与御史们周全。
自从八岁随皇帝一起临朝听政,自家父皇这种甩手掌柜的行为,谢煊已见怪不怪,好不容易送走两位老御史,这会儿回到东宫,耳朵还有些嗡嗡。
未曾想刚到宫门前,却见到了许兰君。
肩舆停下,他居高看去:“你怎么不在绮罗殿侍奉长乐,来了东宫?”
许兰君恭敬垂首:“臣女一时疏忽,竟叫公主殿下独自跑了出来,臣女现下来寻公主回去。”
谢煊揉着眉骨的长指一顿:“长乐在东宫?”
许兰君:“是。”
谢煊抿唇,前几年自家这个妹妹还挺爱往东宫跑。
后来她每次来,他不是在处理政务,便是听诸位名儒大家讲课,渐渐便来得少了。
“正好孤要回紫霄殿,一道吧。”谢煊道。
许兰君微怔,脑袋垂得更低:“殿下,公主并不在紫霄殿,宫婢说她去了瑶光殿。”
瑶光殿,太子妃的居所。
谢煊凤眸轻眯:“她去瑶光殿作甚?”
许兰君:“臣女不知。”
谢煊:“……”
须臾,他沉声吩咐福庆:“摆驾瑶光殿。”
太子肩舆往瑶光殿而去,许兰君在后随行。
偶尔抬起眼,偷偷瞄向前头那道清隽背影,又很快垂首。
如今太子已娶妻,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慕注定只能掩入心底。
只她想起那日御花园里匆匆一瞥,那位程氏女郎香娇玉嫩,杏面桃腮,的确是姿容绝色,可言行举止间一派天真,与太子想要的“贤妻”相差甚远。
自己虽比不得那位清河崔氏女的贤名,但比之这位程氏女郎,她还算得上端庄持重……
罢了,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意义。
母亲不是已经明明白白与她说了,程氏女为妃是陛下钦定之事,连太后都无法插手,又哪轮到她来委屈不甘?
许兰君垂下眼睫想,大抵就是没缘分吧。
哪怕她与太子一起长大,哪怕她苦心经营才女之名只为多些被他青睐的可能……
无缘便是无缘。
程时玥见他一副执意要个回答的认真模样,只好硬着头皮,从枕头里将那册书抽了出来。
“这本是《花园记》。”
“《花园记》?”谢煊疑惑。
“唔,就是讲王母娘娘的园子有七朵花儿,有一日那七朵花儿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别遇上了她们的有情人……”
“然后?”
“然后七朵花儿和她们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经过种种磨难和考验,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呀。”
程时玥见谢煊若有所思,还当他对这故事也感兴趣,立刻挺直小腰:“这话本写得可好了,我最喜欢里面大花和将军那一对……”
刚打算展开讲讲,谢煊拧眉睇着她:“你平日就看这些书?”
程时玥见他表情严肃,活像是儿时的古板夫子,一时也没了底气,支吾道:“倒也不是只看这个……四书五经也学过的……”
但四书五经学过就够了,总不能天天捧着读吧?那多无趣。
谢煊见她闪烁其词,大抵也明白了——
她的确是个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毫无志向的娇娇女。
亏得他还以为她读书知画,并非那等不学无术之人……
这样的妻子,与他的人生规划完全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
一时间,心底涌上一种说不出是失望亦或是绝望的情绪,甚至有一瞬间想去寻父皇质问,为何给他定下这样一门婚事。
娶妻取贤,眼前之人,与贤字毫不沾边。
唯一可取之处,大概只剩她的家世。
皇室与程氏结为姻亲,陇西北庭的百万雄师,也能安心镇守大渊边境。
“殿下?你怎么不说话啦?”程时玥眨了眨眼,不懂太子为何突然板起了面孔。
谢煊回过神,看着她清婉纯真的眉眼,沉沉吐了一口气:“你继续看吧,孤去偏殿沐浴。”
程时玥:“哦,好吧。”
待他离开,程时玥心下咕哝,他是不喜欢看这种话本吗?
可这话本很有趣啊,七个仙女谈恋爱,一本书可以看七对呢!
直到半个时辰后,谢煊沐浴回来,程时玥还捧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轻咳一声:“时辰不早了,该安置了。”
程时玥正看到大花和将军生离死别关键处,感动得热泪盈眶,头也不抬道:“殿下你先睡吧,我看完这两页再睡。”
谢煊:“……”
哪家妻子新婚第二夜,捧着话本让夫君先睡?
他沉下眉眼,走上前,一把从她掌心抽出书册,“不行。”
程时玥:“啊!”
谢煊道:“夜深了,上床安置。”
程时玥:“可我这会儿也睡不着啊。”
他又不陪她聊天,躺上床就说什么食不言寝不语。
谢煊见她满脸不服气,眉头拧了又拧。
夏日午后的明光透过细细的苍绿竹帘,斑驳地洒在姐妹俩的衣裙上,一烟粉一雾紫,宛若两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
虽是双生子,长大后也渐渐显出不同。
明娓性情爽朗不羁,爱往外跑,身量更为高挑结实,肤色稍黑,眉眼也随了她父亲肃王的硬朗。
程时玥则是个懒骨头,爱窝在家中吃喝睡觉,又被家中亲人娇宠着,养得一身冰肌玉骨,雪白娇嫩,五官也随了她母亲的清丽柔媚,右眼角还生着一枚浅墨色小痣,平添几分娇态。
是以姐妹俩相貌相仿,却并不难辨认。譬如赵副都护家的小儿子,刘老将军家的小孙子,周长史家的次子……都是北庭当地的官宦子弟。
毕竟她从未想过远嫁,她就一辈子待在北庭,身边都是至亲至爱和熟悉的环境。
而这一切,都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破。
姐姐有远志,哥哥是男人不能当太子妃,那不就只剩下自己了么。
搭在膝头的细白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程时玥深吸一口气,抬起小脸:“那就……我嫁吧。”
反正当太子妃,应当也可以吃喝玩乐,看戏作画?
且说当下,看着自家妹妹一派天真的小脸,明娓心头酸涩,忍不住又问了遍,“玥玥,你会不会怪姐姐自私?”
“不会啊,姐姐有自己的人生与抱负,怎么叫自私?至于我……”
程时玥从冰鉴旁直起腰,娇嫩脸颊还印着冰鉴雕花的红痕:“嫁谁不是嫁,何况太子哥哥身份尊贵,长得又好看,我嫁给他……唔,不吃亏!”
明娓失笑:“你都没见到太子,怎么知道他好看。”
程时玥道:“我们四岁那回随爹爹阿娘来长安,不就见过他了?”
明娓啧了声:“谁还记得四岁的事。”
“我记得。”
程时玥托着雪腮,弯眸道:“太子哥哥可好看了,穿着锦缎袍子,头戴金冠,脖子上还挂了条长命锁,像画里的小仙童似的。”
明娓倒没想到她连四岁的事都这么清楚,不过:“儿时好看,长大不一定好看,我劝你还是别抱太大期望。”
听到这话,程时玥有些忐忑了。
万一太子哥哥真的长歪了……
不会不会,底子在那,便是再歪也不至于丑吧。
正自我宽慰着,仪仗忽然停下。
“到了吗?”
程时玥想去掀帘子,被明娓拍了下:“别乱看,阿娘说长安规矩多,高门贵女万不可抛头露面。”
程时玥悻悻地收回手,“噢。”
明娓清了清嗓子,问外头:“怎么停下了?”
车外的婢子回禀道:“回两位娘子,好像是太子殿下亲自来迎了!”
轿辇内的姐妹俩皆是一惊,面面相觑。
程时玥倾着身子,难掩兴奋地问,“那你可看到太子殿下生得什么模样?俊不俊俏?可有我哥哥好看?”
婢子答道:“隔着好些亲兵,奴婢瞧不真切,但太子殿下穿青袍,骑白马,瞧着和咱们家郎君差不多高呢!”
“那真是巧了,我记得四岁那回见着他,他也是穿青袍呢。”
程时玥双眼亮晶晶的,又自顾自念叨:“哥哥身长近九尺,他和哥哥差不多高……哇,那也好高了!一白遮百丑,一高遮千丑,那他肯定不会丑了!”
明娓:“……”
完蛋了,小花痴又开始了。
仪仗又前行了一刻钟,最后稳稳当当停在肃王从前在长安的旧邸。
姐妹俩在婢子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程时玥扶着头顶的帷帽,还有些不大适应,“姐姐,以后出门都要戴这个么?”
北庭靠近西域诸国,民风开放,女子出门很少戴这个。
“是,你老老实实戴着,别乱动。”
明娓走到她身边:“这样大的太阳,戴这个也好,免得晒伤。”
程时玥抿了抿唇:“好吧。”
边扶正帷帽往前走,边好奇地朝前望去。
只见层层甲兵的最前头,赫然站着两道轩然霞举的颀长身影。
那着玄袍的,是自家长兄,程明霁。
至于另一道清雅的苍青色身影,想来便是她未来的夫君,那位贤名在外的太子殿下,谢煊。
可惜是背对着,隔着朦胧的雾白轻纱,她只看到男子笔直如竹的背影。
程时玥实在好奇他的模样,脚步也不禁加快。
“诶呀,二娘子您小心……”
一声小小惊呼响起,婢子们赶紧去扶。
这动静,自也引得前头两位年轻郎君的回眸。
只见后侧轿辇旁,仆妇婢子们环绕着两位身姿窈窕的锦衣小娘子。
二人身形相仿,一个着烟粉裙衫,一个着淡紫裙衫,皆戴着帷帽,瞧不清模样。
然就眼下而言,那烟粉裙衫的走路都能绊到,未免太过娇弱,有失端庄。
盛夏暑热长,程家两朵娇花儿同榻而卧,边吃着酸酸甜甜的冰葡萄,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至于聊什么,无外乎七日后的大婚。
“玥玥,你别怕,阿爹阿娘说了,让我和哥哥在长安陪你住上两月,等你适应了,我们再回北庭。”
“嗯,我不怕!”
嘴上这样说,绵软身子却往姐姐怀里贴去,程时玥垂着鸦黑的长睫,小声咕哝:“就是会想爹爹和阿娘……”
长安距北庭是那么的远,他们这一路足足走了快半年。
远嫁的女儿犹如离群的孤雁,下次再见到爹娘,也不知道何年何月。
一想到这,程时玥眼眶发酸,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那股酸意。
可不能哭,她都是及笄的人了。
明娓知道妹妹的不舍,轻拍了拍她的背:“没事,往后多多写信,爹爹和阿娘还健壮呢,他们若得空,定会来长安探望你。”
姐妹俩都知道,这是安慰的假话。
肃王镇守边疆,无诏不可擅离,除非他解甲归田,方可自由地带妻子来长安。
程时玥心里估摸着,少说得四五年,或者八九年后……
多可怕啊,一朝嫁人,竟要与至亲分离这么久。
“好了好了,别想这些不开心的。”
明娓转移着话题:“明日便要进宫给太后和皇后请安了,你紧张吗?”
程时玥摇头:“不紧张,我记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是好人,小时候还给了我们好多糕饼吃呢。”
明娓轻笑,捏了捏妹妹残留几分婴儿肥的小脸蛋:“你个小馋猫,就记得吃啦。”
“姐姐别揪,脸都要揪大了!”
“明明就是吃胖的,如何怪我揪大了。”
“哼,就是你!”
程时玥挥着手,姐妹俩嘻嘻哈哈在榻上滚作一团,宛若儿时般无忧无虑。
第 54 章 舅舅
前厅之内,谢煊喝过一盏茶,便先行告辞。
程明霁搁下茶盏,起身相送。
“子策兄,送到这即可。”
行至雕刻螣蛇花纹的影壁处,谢煊停下脚步,清隽脸庞上神色温润:“父皇本想今夜设宴,为你们接风洗尘,念及你们一路舟车劳顿,遂将宴席安排在明晚,今夜你们好生歇息,明日孤再与你把酒言欢。”
程明霁朝天边拱了下手:“陛下费心了。”
又笑着看向谢煊:“殿下慢走,明日再会。”
谢煊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直到那道笔直的苍青色身影上了马车,程明霁绷着的肩背才放松,黧黑脸庞上的笑意也随之敛起。
身侧长随见状,疑惑:“郎君怎么了?”
程明霁摇头:“没什么,只是觉着……”
十年未见,物是人非。
想到儿时,太子还很亲热地喊他阿狼哥哥,想将他留在长安作伴,现下长大成人,到底是生分了。
“唉,没事。”
程明霁回过神:“两位娘子现在何处?”
长随答道:“方才娘子们身边的婢子还来传话,问何时能用晚膳呢。”
“这两个小馋猫。”
程明霁失笑,提步往里:“吩咐厨房,准备摆饭吧。”
傍晚时分,日头西斜,暑热稍褪。夏日好梦长,程时玥一觉醒来,宫婢便打着纱帘禀报:“东宫六局的管事们已在外殿候着了。”
稍顿又补了句:“永乐宫的素筝姑姑也来了。”
永乐宫乃皇后居所,素筝姑姑是皇后亲信。
程时玥伸懒腰的动作一顿:“素筝姑姑何时来的?你怎么不早说。”
宫婢惶恐跪下:“太子妃恕罪,素筝姑姑一炷香前来的,听说您在午憩,特地叫奴婢们别打扰。”
“诶,你快起来。”程时玥伸手捞她一把:“我就问一句,你跪什么呢。”
她又不是吃人的大老虎,有那么吓人么。
那宫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程时玥知道素筝姑姑还在外头候着,稍作梳妆,很快出了寝殿。
入宫前,哥哥姐姐与她交代了许多宫中之事。
像是对待贵人们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觑,若是得罪了,背后使绊子也够叫人受罪的。
素筝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见着程时玥出来,连忙行礼:“老奴拜见太子妃。”
听说太子见到这位嬷嬷都要尊称一声姑姑,程时玥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摆谱,忙道:“姑姑不必多礼。”
素筝姑姑起身,一张圆圆脸庞挂着和善笑意,轻声道:“太子妃刚入宫,诸多事宜尚不熟悉,皇后娘娘放心不下,特让老奴来帮衬一二。”
程时玥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
她还当素筝姑姑突然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原来是皇后派来帮忙的。
“有劳母后记挂,也有劳姑姑大热天跑这一趟。”
程时玥笑道:“正好我要去见六局的掌事们,姑姑随我一起吧。等见完他们,我请姑姑吃荔枝冰饮子。”
素筝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弯弯,心头也好似一阵凉风拂过般清爽。
她颔首:“太子妃客气了。”
待跟着程时玥一同去到外殿,东宫六局的管事们乌泱泱跪地请安时,素筝姑姑原以为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许压不住宫里这群老油子。
没想到程时玥从问名、训话到放赏,一套恩威并施的流程下来,竟是有条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点错处。
素筝暗暗纳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筝也准备告退,程时玥却热情无比,真拉着她请了一碗荔枝冰饮子。
直到回了永乐宫,素筝嘴里仿佛还残留着那甜丝丝的荔枝香,在皇后面前更是止不住地夸。
“我们可都小瞧太子妃了,她虽然年岁小,但规矩学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给她压场面,奴婢半点劲儿没使,还白捞了一碗冰饮子呢。”
皇后搁下书册:“她倒是个内秀的,我白担心了。”
“哪里是白担心,太子妃知道您惦记她,高兴得很,一个劲儿叫奴婢回来替她程恩呢。”
素筝给皇后捏肩:“奴婢夸她接见宫人有模有样,她也不瞒着,说是来长安前,肃王妃教她管了一个月的家,还叫她操办了好几场筵席,这才有了些经验。”
皇后勾了勾唇,“看来临时抱佛脚也挺管用。”
素筝颔首:“可不是嘛,奴婢瞧太子妃是个聪颖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会了。”
“瞧你这点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饮子便把你给收买了。”
皇后说着,清丽眉眼间也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不过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开始说,煊儿出了慈宁宫,就撂下她去藏书阁了?”
提到这个,素筝笑意也微凝:“是。”
皇后蹙眉:“这孩子,小时候还不觉着,怎么长大了却……”
这皇家父子俩是两个极端,一个太重儿女情长,一个却是生性凉薄不问风月。
皇后只能暗暗盼着儿子早日开窍,不然真把小娘子的心伤到了,日后再想挽回就难了。
明艳的红霞弥漫天穹,仿若给金灿灿的皇城披上一层绮丽的绯色轻纱。
朱轮华盖的马车刚入宫门,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刘进忠便寻了过来:“太子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谢煊掀起锦帘,冷白脸庞无波无澜:“知道了。”
傍晚的紫宸宫宁静而庄严,年逾四十的永熙帝正坐在暖阁长榻旁批折子。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眼:“来了。”
谢煊躬身挹礼,“儿臣拜见父皇。”
“这没外人,不必多礼。”
身着玄青色常服的永熙帝略抬下颌:“来人,看座。”
天家父子,一贯是亲近不足,恭敬有余。
谢煊端坐着,背脊笔直,殿外暖橘色的夕阳透过窗牖,一棱一棱地打在他俊美的侧脸上。
虽被暖光笼着,那端正眉眼始终清冷,皎然如月,可望而不可即。
永熙帝心想,这孩子当真是像极了皇后。
恍惚间,谢煊抬眼,“不知父皇寻儿臣何事?”
永熙帝回神,轻咳一声:“没什么,就是问你今日迎亲如何了?”
谢煊道:“一切顺利。”
永熙帝:“可见到了程家兄妹?”
谢煊:“见到了。”
永熙帝挑眉:“如何?”明娓坐在床边,捏了捏妹妹软乎乎的脸颊:“醒醒了,小懒鬼,再不起,我就把樱桃浇酪吃光了哦。”
“唔,樱桃……樱桃……樱桃浇酪!?”
程时玥腾得从床上坐起,一双惺忪睡眼四周张望:“哪儿?樱桃浇酪在哪?”
“你看我像不像樱桃浇酪?”
明娓拍了下她的额头,故作严肃道:“快些起床梳妆,莫要误了进宫的时辰。”
程时玥这才记起他们如今已经到了长安,今日得进宫拜见太后和皇后。
她虽然爱睡懒觉,但在正事上还是不敢懈怠。
于是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唤来婢子伺候梳妆。
明娓有晨练的习惯,半个时辰前就梳洗完毕,但为着入宫觐见,也坐在镜前改换妆容。
姐妹俩并排坐在黄澄澄的菱花镜前。
明娓:“你睡觉怎的不穿亵衣?我方才一掀被子,光溜溜一个背,像什么话。”
程时玥还有点困,迷糊道:“睡前是穿了的,但太热了,睡着睡着就给脱了。”
明娓无法反驳:“唉,长安的确热,火焰山似的。”
程时玥:“是吧,在咱们北庭,夜里睡觉还要盖棉被呢。”
明娓:“虽是如此,亵衣还是得穿好。”
程时玥:“反正也没人瞧见,若不是为了遮羞,我都想光着睡呢。”
“可不许!”
明娓偏过脸:“现下是没旁人瞧,再过几日,可就有人要瞧了。”
程时玥脑子还混沌着:“啊?”
明娓眉梢一挑,“你太子哥哥咯。”
程时玥微愣,待反应过来,一张雪白小脸通红:“姐姐,你…你大清早说这个做什么。”
明娓嘿笑一下,也不再逗她,继续梳妆。
程时玥却被她那句突然的玩笑,闹得思绪纷飞。
她虽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却也知道夫妻是要同吃同睡的,有些话本子上还会写,有情人会凑在一起,十指相扣,脸贴脸,唇对唇,鴛鴦交頸,耳鬓厮磨。
从前她看这些,只替话本里的有情人觉得欢喜,从未往自己身上想过。
而今她也要有情郎了,那她是不是也要与情郎脸贴脸,唇对唇……
“二娘子如何脸红成这样,还很热么?”
婢子采月本想给程时玥抹胭脂的,一瞧自家娘子粉面桃腮,白里透红,哪里还需要脂粉装饰?
天然便是个闭月羞花的小美人儿。
程时玥瞥了眼铜镜里双颊绯红的自己,心虚地垂下眼:“对,是有些热……”
又推开采月的手,从镜前起身:“就这样吧,不用再妆扮了,我去外头透透气。”
采月一头雾水,一旁的明娓朱唇轻翘。
大夏天的,有少女怀春咯。
看着自家父皇饶有兴致的神情,谢煊薄唇轻抿:“父皇指的是哪方面?”
“呵,别揣着明白跟朕装糊涂。”
永熙帝睇着如今已长成男人模样的儿子:“今日派你亲自去迎,就是想让你看看朕为你选定的媳妇。现下看到了,可还满意?”
满意?
谢煊眉心轻动,脑中不禁浮现王府旧邸前,那道平地都能踉跄的烟粉色身影。
又想到午后与程明霁交谈时,每每提及家中幼妹,程明霁话里话外皆透出“家中十分娇宠”之意。
也是,早就听闻肃王夫妇视这一双姐妹花如珠如宝,分外娇宠。
大一点的姐姐或许稳重些,可那个小的……
深深吐了一口气,谢煊看向永熙帝,如实道:“许是年岁太小,不够稳重。”
永熙帝对这回答并不意外,只道:“她只比你小三岁,也算不得太小。”
稍顿,又问:“姿容如何,你可中意?”
“程二娘子戴着帷帽,并未瞧见真容。”
谢煊垂下浓密长睫,嗓音沉静:“父皇应当知晓,娶妻娶贤,品行为重,好容色不过锦上添花。说句僭越的话,日后儿臣登基,她为皇后,光有一副好皮囊,却无母仪天下的品格,也难堪大用。”
若是其他皇室父子做这等假设,必定要惹得皇帝猜疑。
但永熙帝与皇后青梅竹马,情深意笃,膝下仅有的一双儿女,皆为皇后所诞,这龙椅毫无疑问是要传给这唯一的皇子。
永熙帝自个儿都盼着太子能多些历练,早日接过江山,他也好和皇后游山玩水,颐养天年。
只这小子也不知随了谁,冷清冷心,一心只有江山社稷,对风月之事毫无兴趣。
先前听说要替他议亲,也只提了一点要求:“不求貌美,只求贤良。”
他甚至觉得清河崔氏那个三娘子也不错——
是,崔三娘子的确贤名在外,却是貌比无盐,奇丑无比。
永熙帝看着自家芝兰玉树的儿子,再看那黢黑如炭的崔三娘子,觉得不重美色固然是好事,但堂堂一国储君,也不至于……到这个地步吧!
他坚决不同意。
谢煊还反过来劝导他:“六国争霸时,若非有贤后钟无艳规劝,齐国怕是早就丢于宣王之手,又怎会成为六国之佼佼者。贪花好色,实非明君之德,父皇当深勉之。”
永熙帝:“……”
他后宫就一位发妻,他勉什么!
想他和皇后都是知风晓月之人,如何就生出这么块古板无趣的木头。
“反正程时玥是朕和你母后精心为你挑选的媳妇,她父母又于朕和你母后有恩,如今人家娇滴滴的小娘子不远千里嫁过来,你若敢欺负她,朕有你好看。”
永熙帝淡淡乜着下首的谢煊:“你可听到了?”
谢煊眼神轻晃,起身朝永熙帝一挹:“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事到如今,大婚一事,已是板上钉钉。
虽然目前看来,那程二娘子与他所期盼的贤妻,相差甚远。
然常言道,堂前教子,枕边教妻。
待到大婚之后,他慢慢教她便是。
第 55 章 酒疯
隅中时分,程家三兄妹乘车入宫。
程明霁是外男,前往紫宸宫觐见永熙帝,明娓程时玥则换乘软轿,前往皇太后的慈宁宫。
兄妹三人在安礼门分开,程明霁还不忘安慰两位妹妹:“见到太后和皇后,不必紧张,恪守礼数,谨言慎行便是。”
姐妹俩异口同声:“知道了。”
程明霁颔首,忽又想到什么,特地叮嘱程时玥:“尤其是你,更要规矩些,切莫像昨日那般失仪。”
程时玥懵住。
她昨天有失仪吗?她怎么不知道。
不等多说,便有太监在旁提醒,莫要误了时辰。
姐妹俩一起上了轿,程时玥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看。
晨间明媚的阳光静静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皇城,朱色高墙连绵不绝,碧色琉璃瓦光辉熠熠,一派天家恢弘壮美的气派。
“真漂亮啊。”程时玥感叹这斑斓鲜艳的色彩。
明娓瞥了眼,却只觉压抑,她还是更爱一望无垠的金黄沙漠和巍峨圣洁的皑皑雪山。
不多时,软轿停在慈宁宫前。
大宫女早在门口恭候,行罢礼后,笑着提醒:“皇后娘娘也在呢。”
明娓程时玥对视一眼,态度越发端正。
慈宁宫内典雅古朴,四处挂着秋香色幔帐,香炉燃着的也是安神凝气的檀香。
姐妹俩入内,绕过一扇七尺高的松鹤延年螺钿屏风,便看到长榻左右坐着的两位雍容贵妇——
右侧那位老妇人,花甲之年,鬓发花白,一袭松绿色锦袍,腕间缠着一串檀木卍字纹佛珠,慈眉善目,宛若老菩萨。
左侧那位中年美妇,雪肤花貌,乌发高盘,耳着翡翠坠儿,一袭月白色织锦宫装将她清瘦的身形衬得愈发窈窕。
她生着一副清婉面庞,不是乍一眼的绝美,但眉眼间萦绕的清冷,宛若高台上的白玉观音般,叫人望之便心生倾慕。
这便是正宫皇后,太子生母,自己日后的婆母?
程时玥眼里克制不住的流露出惊艳。
她原以为自家阿娘就够美了,没想到皇后娘娘也这么好看。
都说儿子随母,如今母亲长得白玉观音般,儿子怎么会差!
“玥玥,玥玥!”
衣袖被扯了好几下,程时玥一回头就看到自家姐姐疯狂朝自己使眼色。
再看上座那两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正不约而同望向她。
一个眉眼含笑,满是慈爱。
一个神色清冷,透着几分打量。
程时玥霎时回过神,连忙请安:“肃王程伯缙次女程时玥,拜见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两位娘娘万福金安。”
“好孩子们,都起来吧。”
许太后抬袖笑道,很快有宫人看座。
明娓和程时玥端坐着,十分老实乖觉。
许太后和李皇后的视线在这对如花似玉的双生子间流连,当然,最后的视线无一例外落在程时玥身上。
毕竟这才是太子妃,日后的一家人。
程时玥原以为她不紧张的,但感受到长辈们的打量,尤其是皇后娘娘平静淡漠的视线,一颗心不由得惴惴。
皇后娘娘是不喜欢自己吗?
唔,定然是自己方才失神,叫皇后娘娘不悦了。
她懊恼不已,许太后慈蔼笑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哀家还记得十余年前,肃王妃带着你们来哀家宫中,那时你们俩就丁点大,穿着一样的裙衫,扎着两个小鬏鬏,粉雕玉琢,可爱极了。”
稍顿,又望向程时玥:“尤其是小玥儿,你幼时便活泼,那时来哀家宫里,还一个劲儿问,太后娘娘,你家孙儿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和他一起玩呢。”
程时玥讶然:“我说过这话吗?”
明娓用胳膊肘撞了下她,咬唇低语:“傻子,自称错啦。”
程时玥悻悻,连忙起身:“太后恕罪,臣女失言。”
“坐下坐下,又没外人,不拘那些礼数。”
许太后笑吟吟道:“长安与北庭相隔千里,两地有诸多差异,你们姊妹初来长安,一时不习惯也正常,再多待些时日便适应了。”
程时玥暗松口气,心道太后娘娘可真好。
就如自家祖母一般和气。
倒是皇后娘娘,始终静坐着,偶尔浅啜茶水,并不怎么说话。
这趟请安下来,几乎都是许太后与她们寒暄。
皇后一共只说了三句话——
“你们母亲身体可好?”这是问姐妹俩的。
“你们兄妹打算在长安住多久?”这是问明娓的。
最后一句才问程时玥:“可见过太子了?”
程时玥望着白玉观音般的李皇后,紧张得小脸通红:“臣女……臣女见过了,唔,也不算见,就瞧见个背影,太子殿下很高呢……”
她一紧张就话多,还好明娓拉着她的袖子,以作提醒。
李皇后看着眼前这个娇憨局促的小儿媳,柳眉轻蹙。
这般性情,煊儿怕是不喜。
小姑娘嫁过来,恐要受委屈了。
思及此处,她轻叹口气。
程时玥这边见皇后又是蹙眉,又是叹气,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
皇后娘娘果然不满意她嘛?
细白手指悄悄掐紧,程时玥很想告诉皇后娘娘,别不满意我,我很聪明的,有不好的地方可以改的。
但她也知道,这场合不能说这样唐突的话,有失礼数。
及至午时,许太后留着姐妹俩在慈宁宫用膳。
皇后并未留下,事实上她只坐了半个时辰,便离开了。
用过午膳,许太后要午憩,便让身边的嬷嬷带着姐妹花去逛御花园。
姐妹俩告辞的话都到了嘴边,但架不住长辈热情好意,还是应下了。
绕过一条观景游廊,引路的老嬷嬷停下脚步,指着东边,对程时玥笑道:“二娘子,那边便是东宫了。”
东宫,太子居所。
六日后,也会是她的居所。
程时玥好奇张望着,“那太子现下在里面吗?”
话音未落,斜方忽的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嗓音:“哥哥不在东宫,他去礼部了。”
下一刻,便见一堵粉墙之后,冒出的两个年轻的锦衫小娘子。
宫人们纷纷行礼:“拜见公主殿下、许三姑娘。”
宫里唯一的公主,便是太子谢煊的胞妹,十岁的长乐公主谢瑶。
至于这位许三姑娘……
那水蓝裙衫的妙龄少女袅袅婷婷朝姐妹俩行了个平辈礼:“两位娘子万福,我是镇北侯府长房三女,许兰君。”
这么一说,程时玥也明白了。直到落日熔金,姐妹俩才从慈宁宫离开。
今夜永熙帝在蓬莱殿设宴,本意是为程家三兄妹接风洗尘。但程时玥与太子婚期将至,未免与太子碰上,于是并不出席。
见妹妹不去,明娓也懒得去,干脆一道出宫。
长兄如父,程明霁放心不下,特来相送,顺便问一问白日觐见的情况。
“皇后娘娘像白玉观音,太后娘娘像咱们祖母,对了,我们逛园子的时候还遇上了长乐公主和许三娘子。”
程时玥趴在窗沿,莹白小脸难掩兴奋:“皇宫真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今日遇上的都是漂亮人儿,园子里的花儿也都开得可漂亮,哥哥你是没瞧见,那金边牡丹开的比我的脸都大呢!”
见幺妹提起宫中见闻一派眉飞色舞,程明霁心下复杂,面上却笑着,“你觉得好,那便最好。”
说话间,朱轮马车来到最后一道宫门。
宫禁森严,进出宫闱的马车皆要盘查。
“两位娘子冒犯了。”
禁军低声提醒,掀开车帘一角,确定车里就坐着两位戴帷帽的小娘子,很快放下。
“放行——”
禁军挥了下手,恭敬退至一侧。
马车刚要前行,忽的一队人马呼啦从外而入。
看到打头那道骑着黧黑骏马的修长身影,程明霁面露诧色,连忙迎上前去,“太子殿下。”
他在马上挹礼:“殿下这是刚从外头回来?”
谢煊勒住缰绳,见着程明霁和那辆华盖马车,也记起兄妹三人进宫请安之事。
只是没想到,竟待到日暮才离宫。
“午后去礼部走了一趟。”
谢煊淡声说着,视线从马车收回,落向程明霁:“今夜宫里设接风宴,子策兄这是?”
“两位妹妹今夜并不出席,臣送一送她们。”
“原来如此。”
马车里,姐妹俩还奇怪怎么迟迟不走,听到车外婢子说是遇见太子了,程时玥一双乌眸霎时亮了。
刚扒上窗户,还没冒头,就被明娓一把揪住了耳朵。
“嘶,姐姐轻点轻点,耳朵疼!”
“你还知道疼啊。”
明娓松开,瞪她:“这才一日,就把大婚的规矩忘了?”
程时玥自知理亏,揉揉耳朵:“这不是正好碰上了,想着问声好么。”
明娓哼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算盘。”
既然被拆穿了,程时玥也不装了,一把抱住明娓的胳膊:“姐姐,我就隔着车帘悄悄瞄一眼?一眼就好!”
明娓本不肯答应,但程时玥晃着她的胳膊,一声又一声好姐姐的唤。
她本就生得一把黄莺出谷般的好嗓子,撒起娇来更是软软糯糯,直甜到人心坎里。
“罢了。”
明娓松口,拿起一旁的帷帽:“我下去替你打掩护,你飞快看一眼就放下帘子,知道么?”
程时玥忙不迭点头:“知道,姐姐最好啦!”
眼见明娓钻出马车,程时玥忙凑到窗边,小心翼翼掀起莲青色帘子一角,睁大了一双眼。
只见马车之外,暖橘色夕阳宛若一盒打翻的胭脂,将巍峨宫墙都染成一片绚丽明红,高大宫门前整齐列着一队佩刀的劲装人马,为首的是一位身骑黑马的年轻郎君。
他瞧着约莫十八九岁,面如冠玉,薄唇如朱,身着一袭双十花绫的深碧色圆领长袍,腰系玉带、佩金钩,乌发单以一根白玉簪固定,清雅而不失矜贵。
彼时绯色霞光斜斜的笼在他白玉般的脸庞,他静坐马背,肩背笔挺。
宛若一轮皎月,坠入一堆薄如蝉翼的绯红轻纱。
何为众星捧月,何为鹤立鸡群,这便是了。
程时玥揪着车帘,屏着呼吸,一双眼睛都看直了。
这位便是太子哥哥么。
与记忆里那个漂亮小仙童完全不同了,他现下这样的高大,这样的俊美。
而这么俊的郎君,再过几日便是她的夫君啦!
想到这,程时玥像个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唇角也不觉翘起。
忽然,马背上的男人朝马车投来一瞥。
他生着一双形状好看的凤眸。
与她目光相交的刹那,淡淡的,如冷白月光洒在幽静深潭。
又凉凉的,如碎冰湃过的梅子汤,一个眼神便叫车内的暑热都散了几分。
这是许太后的娘家侄孙女。
说起来,镇北侯府许家和程氏也是姻亲,程时玥的二叔母就是许氏女。
“我知道你。”
程时玥看着许兰君,笑眸弯弯:“二叔母在信里提过,说她娘家有个侄女蕙质兰心,作得一手好诗,有长安第一才女之称,想来便是姐姐了。”
许兰君显然没想到这远在边疆的小娘子竟听说过她,一时赧然:“娘子谬赞了。”
还是个孩子的长乐公主则睁着一双水灵灵眼眸,一会儿看看明娓,一会儿看看程时玥。
最后还是憋不住,问道:“你们两个,谁才是我的嫂嫂?”
明娓没说话,只挑眉。
程时玥一看姐姐这模样,心有灵犀,也挑眉:“你猜?”
长乐鼓着腮帮子,黑眸滴溜溜,最后伸手指向程时玥:“你!”
程时玥惊诧:“为何是我?”
长乐:“你白,我喜欢白的。”
程时玥:“啊?”
长乐:“反正哥哥白的黑的丑的瘦的他都行,但若要我挑,我便挑你当嫂嫂。”
还没等程时玥搞明白什么叫白的黑的丑的瘦的都行,许兰君牵住长乐的手,朝姐妹俩抱歉一笑:“两位娘子见谅,阿瑶妹妹年幼,说话多有冒犯,我们还要去藏书阁,不打扰二位游园了。”
许兰君很快带着小公主离开。
见程时玥还盯着她们的背影,老嬷嬷眉心轻动,解释了一嘴:“许三娘子是公主殿下的伴读。”
程时玥漫不经心地“哦”了声。
明娓却是眯了眯乌眸。
宫中之人说话不会无的放矢,这藏书阁和御花园当真顺路吗?
且那许三娘子方才出现时,眉眼有几分慌乱,显然没料到公主会突然插话——
嗯,有点可疑啊。
明娓心思转了几轮,再次定神,却见自家那没心没肺的傻妹妹已经走到灿烂花丛中,满脸喜色朝她招手:“姐姐快来,这边的牡丹开得好大一朵!还长着金边呢!”
明娓:“……”
这叫她两个月后如何放心回北庭啊!
第 56 章 迷醉
程时玥:“啊?”
下一刻,便见谢煊抬起双手,将她头上那顶沉甸甸的华丽凤冠摘了下来。
身边的郭嬷嬷惊讶出声:“殿下,还有合卺礼呢,此事摘冠,怕是于礼……”
“不合”二字还未出口,便见那大红喜袍的年轻郎君偏脸投来一眼。
那一眼清清冷冷,瞧不出情绪,莫名叫人心底发颤。
郭嬷嬷背后一寒,又听太子道:“端盆清水过来。”
储君发话,宫人哪敢不从。
哪怕郭嬷嬷是许太后身边的人,也不敢造次,忙不迭示意宫婢去打水。
坐在榻边的程时玥只觉得太子哥哥实在太体贴、太厉害了。
他一来,就替她摘了这“虐待脖子”的凤冠。
而且他一个眼神过去,宫人们都乖乖听他的了!这清灵悦耳的嗓音一响起,众人循声看去。
便见一位身着翠绿烟纱散花裙的窈窕少女,从外围缓步走来。
尽管帷帽轻纱掩住她的容貌,可她这穿戴和周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高门贵女。
长安城里贵女如云,不知几何,但纡尊降贵,愿意走进百姓堆里的却是头一回遇上——
毕竟那些锦衣玉食的小娘子一个个精细娇贵,哪怕只是与他们这些庶民擦肩而过,都怕他们身上那股穷酸污浊气儿污了她们尊贵的鼻子。
路人们齐刷刷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小娘子,那少年和老丈也都错愕地看向来人。
却见那小娘子旁若无人般走上前,弯腰捡起地上那副残破的画卷。
她抬手掀开帷幔一角,静静端详起那副画。
而那纨绔少年却透过那掀起的一角,窥见雾白轻纱后那一抹微微抿着的樱色小嘴,双目发怔。
哪怕只是看到个下巴,直觉却告诉他,帷帽下定是个姿容绝色的美人儿。
恍惚间,美人儿放下手,轻纱重新遮掩住全貌。
“这不是邱明道人的真迹。”
程时玥拿着画,语气笃定:“这是一副做旧的赝品,顶多三两,并不值三百两。”
话落,在场一片哗然。
“什么?赝品?”
“才值三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百姓们低声议论着,那老丈霎时黑了脸,瞪着这突然冒出的小娘子:“你胡说八道些什么,这是我家的传家宝,怎么可能是赝品?”
“可这就是赝品啊,我不会看错的!”
程时玥在其他事上或许迷迷糊糊,书画方面却是个行家。
且她没记错的话,邱明道人的《九峰雪霁图》这会儿就在她的嫁妆箱笼里装着呢。
除非去年及笄宴上,北庭的赵副都护家夫人送了个赝品给她当贺礼。
她方才就是不确定,这才亲自过来看看——
这一看,顿时寻出好些漏处。
“邱明道人是南朝姑苏人,惯用姑苏本地产的云丝绢作画,而这幅画却是以徐州的流烟绢所作。还有这赝品的笔触,邱明道人性情狂放不羁,喜以浓墨挥毫为山川云霞,再根据墨痕走势加以细描点缀。可这赝品……”
程时玥皱了皱眉头,觉得将这画和邱明道人的真迹放在一起比较,简直是侮辱了原作,她摇头叹道:“这赝品实在是不堪入目,也不知那仿画的人是哪来的胆子,这般粗制滥造都敢拿出来骗人?是欺负邱明道人存世之作太少,无人懂行么?”
她嗓音不高不低,却足以叫在场人都听得清楚。
众人见她谈吐不俗,有理有据,一时间纷纷将怀疑的目光投向那老丈。
见情势急转直下,那老丈慌忙起身:“你们可别信她胡说!她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懂什么书画?这就是真迹,是我祖上三辈传下来的宝贝,岂能有假!”
程时玥看着那老丈,抿了抿樱唇,似是不忍心说实话:“老伯,有没有可能,你被你祖宗骗了?或者是,你祖宗被骗了?”
她是很认真的发问。
可这话落在那老丈耳中,却如嘲讽一般。
眼见路人们质疑声更响,老丈眼底掠过一抹狠厉,挥拳就朝程时玥扑去:“小贱人,我看你们是一伙的吧!”
程时玥在心里狠狠夸了太子一番,待抬手揉着额头被凤冠压出的红印子,眼睛也不住地往面前的年轻郎君瞟去。
虽说前几日躲在马车里偷看了几眼,但隔着一段距离,看的也不算太真切。
现下没了喜帕遮挡,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可以近距离、光明正大的看。
他今日也是一袭大红喜袍,头戴金冠,足蹬赤舄,劲瘦的腰身用金玉革带勒出一段窄细的线条。
前几回见他都是着浅色袍服,明月清风般矜贵疏离。
今日这红袍却将他那张如玉的脸庞衬得格外昳丽,许是饮酒缘故,颊边淡淡的薄红就如晕开的胭脂,配着那轻眯的狭长凤眸,平添了几分亦正亦邪的味道,直瞧得程时玥心跳怦然。
怎么会有人无论穿淡色还是艳色都这么好看!
恍惚间又想起姐姐打趣的那句“太子莫不是狐狸精变的”。
程时玥盯着面前的人,怔怔地想,可不就是狐狸精变的。
她若是话本里的书生,遇上这样的狐狸精,定然也会为之所惑,吸干吃尽了。
许是她目光里的惊艳痴迷太过明显,一旁的婢子都看不下去了,疯狂朝程时玥眨眼睛。
程时玥注意到了,疑惑出声:“采月,你眼睛不舒服么?”
采月:“……”
克制着晕倒的冲动,她干巴巴道:“多程娘子关怀,奴婢并无不适。”
程时玥放下心,笑笑:“没事就好。”
又转过脸,继续去看身旁的谢煊。
谢煊自也感受到那道无法忽略的灼灼目光。
有心提醒一二,却顾及殿内这么多双眼睛——
有皇帝的、有太后的、有皇后的,还有其他人的。
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有人盯着、看着,或许还会记入史册,流传后世。
谢煊自幼便立志,要当个流芳百世的圣德明君。
是以过去十九年,一直严以律己,不敢有半分懈怠。
哪怕今日是他的大婚之夜,在外饮了好些酒水,这会儿仍保持着头脑清醒,时刻警醒。
不过他这位小太子妃,似乎与他截然相反。
宫婢打水过来,他吩咐:“替太子妃净面。”
程时玥满眼惊愕:“现下就净面吗?按照流程,不应该是喝完了合卺酒,吃了子孙饽饽,再去洗漱沐浴么?”
谢煊看着她,她一脸认真且笃定地回望过来。
那张汗水糊花的小脸,宛若打翻的胭脂盘,多看一眼仿佛都是对眼睛的荼毒。
谢煊偏过脸,再次吩咐:“净面。”
宫婢应了声是,绞了块干净帕子就要上前。
程时玥莫名其妙,难道他刚才都没听到她的话吗?
她皱眉,刚想开口,采月急忙上前:“奴婢来吧。”
采月接过宫婢手中的帕子,弯腰凑到程时玥耳边,小声道:“主子你还是快些净面吧,妆全都化了,现下和花猫没两样了。”
程时玥一惊,乌眸盯着采月,无声地问,真的?
采月讪讪眨眨眼,真的!
程时玥懊恼,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采月委屈,奴婢给你使眼色了啊。
程时玥:“……哪儿有镜子?”
一干宫人:“……?”
程时玥:“谁可以给我一块镜子?”
谢煊眉头轻折,默了片刻,还是朝宫婢略一颔首。
很快另一位宫婢就捧上了一块五珠螺钿铜镜。
程时玥接过,借着床边明亮的烛火一照,险些没晕过去。
只见黄澄澄铜镜里,是一张白白红红的脸。
白天看着像大阿福,勉强称得上一句可爱。
晚上妆一花,简直和纸扎人一样可怕。
“快快快快拿开!”
她忙不迭将铜镜还给宫婢,又急急把脸朝采月一抬:“快些给我擦了。”
采月连忙上前:“是。”
一时间,殿内静谧下来,只听得洗帕子擦脸的动静。
宫人们面面相觑,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新婚夜,也是头一回在新婚夜见到这般随心所欲的新妇——
闹闹腾腾的,和一旁安静寡言的太子爷,恍若两个世界的人。
郭嬷嬷暗暗发愁,就现下这情况,她简直无法想象晚些的周公之礼该如何办。
程时玥很快洗去脸上厚重的脂粉,露出一张清丽瓷白的小脸。
“太子哥哥,你看现在这样可以吗?”
她迫不及待将真容展示给谢煊,毕竟这是两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她可不想让他以为娶了个丑八怪。
谢煊一偏头,便看到那张几乎凑到肩膀的小脸,神情一顿。
太近了。
他下意识想往后避开,理智克制住,只屏着一口气,打量着这近在咫尺的雪白面庞。
这的确是他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
前几日马车外见到了程大娘子,他觉得双生子应当是差不多模样。
反正他对容色并不看重,若妻子贤德兼貌美,自然最好。若妻子贤德却姿容平庸,那也无妨。
程大娘子的容色称得上英气娇美,谢煊想,那程二娘子大抵也是这般模样。
可如今一见——
明明是相似的五官,却组成了一张截然不同的脸。
眼前的小娘子,肌肤如雪,眉眼昳丽,小小的脸蛋精致得像是妹妹长乐常抱在怀中的磨喝乐。
是了,她这副盛装打扮,更像妹妹的磨喝乐了。
难怪前日去慈宁宫请安遇到了长乐,长乐一脸高兴的和他说:“皇兄,我可喜欢新嫂嫂了!”
一个等人高的大磨喝乐出现在面前,她能不喜欢么。
“太子哥哥?”
程时玥小声唤他,面颊微微发烫:“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挺好看的?”
谢煊稍怔。
虽说他接触的女子不多,但这般……大胆自信的,还是头一个。
尽管她的确有自信的资格。
他挪开视线,没有回答,只示意一旁的礼官:“继续大婚的章程。”
礼官忙清了清嗓子,道:“请太子与太子妃举杯合卺,从此同心同德,百年好合。”
宫婢很快端了合卺酒上前。
程时玥上一刻还在纳闷太子怎么又不回答她,下一刻注意力就被那合卺酒吸引过去。
她接过那花纹精致的酒杯,酒水清澈,散发着一种特殊的甜香。
光嗅着味道就很好喝的样子。
谢煊也拿了杯,二人面对面碰了下。
见他喝了,她才仰头喝了。
乍一喝清清凉凉的味道不错,等酒水入喉,后知后觉一阵火辣袭来。
程时玥斯哈了一口气,眼眶湿润地看向谢煊,“太子哥哥,我……”
谢煊道:“忍一忍。”
冷静无波的语气,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气势。
程时玥一时怔住了。
喉咙里虽然还烧得慌,可她隐约觉着一阵冷淡。
是她想太多了,还是……这么多年没见面,他和自己不熟,所以才这样淡漠?
思忖间,礼官唱喏着,“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愿尔等同心同德,宜室宜家。子孙满堂,白头偕老。[1]”
话音落,这场大婚礼数已成。
程时玥坐在榻边还有些迷茫,郭嬷嬷和礼官等人已经退下,殿内只剩下些许宫婢。
她迟疑地看向身旁的太子:“那我…我现在能喝水了吗?”
谢煊看她一眼,暂时压下纠正她错误自称的念头,颔首:“可以。”
宫婢察言观色,很快端来了水。
尽管那种烧心的感觉已经缓和了不少,程时玥还是喝了满满一杯水。
再看从榻边起身的谢煊,她问:“太子哥哥你去哪?”
谢煊:“孤去侧殿沐浴。”
“这样……”
程时玥微窘:“那你去吧。”
下一刻,忽然想到什么,“太子哥哥!”
谢煊脚步一顿,侧眸:“嗯?”
程时玥一脸难为情:“我肚子饿了,可以叫膳房给我做些吃的吗?”
谢煊蹙眉:“你没用晚膳?”
程时玥诚实地点点头,“嬷嬷说你没来之前,盖头不能揭开。”
谢煊一静,眉头皱得更深:“那你一整晚什么都没吃?”
程时玥道:“那倒不是。我喊肚子饿,嬷嬷便许我吃了两块糕饼,还有几颗红枣,但这些都是零嘴儿,不顶饱呀。我想吃一碗米,唔,还要一道荤菜一道素菜……若是麻烦的话,煮一碗羊肉汤饼也成,我不挑嘴的。”
说完这些,见谢煊不语,她小心轻唤:“太子哥哥?”
谢煊:“……”
他也是头一次成婚,并不知新妇会一直在房里饿着。
早知如此,他也不会与舅家表兄们喝那么久。
看着小姑娘那小心翼翼的表情,他眉心轻动,吩咐宫婢:“照太子妃的吩咐去办。”
“是。”宫婢很快领命退下。
谢煊再次看向程时玥:“还有别的事么?”
程时玥喜笑颜开:“没了没了,你去沐浴吧。”
谢煊收回目光,转过身。
“太子哥哥——”
谢煊背影一顿,心头涌起一阵不耐。
刚拧起浓眉,便见榻边的小娘子弯起双眸,甜甜朝他笑道:“多程你啦!”
谢煊微怔。
须臾,抿了抿薄唇,转身离开了寝殿。
第 57 章 坦诚
程时玥是被采月唤醒的。
睁眼看到床前站着一排毕恭毕敬的陌生面孔,还愣了一阵。
待记起自己昨日已嫁入东宫,她下意识朝床榻左右看去,却是空空如也。
采月从小在她身旁伺候,一下就猜到她的意思,忙道:“太子殿下卯时便起了,这会儿正在紫霄殿等着娘子一同去慈宁宫请安呢。”
“他卯时就起了?”
程时玥愕然,又问:“现下什么时辰了?”
采月扶着她下榻:“已是辰时了。”
程时玥吸了口凉气,他竟然比她早起了整整一个时辰,而且他离开时,她竟毫无察觉。
思忖间,采月已扶着她去半人高的铜镜前。
因着待会儿要给长辈敬茶,宫婢特地给程时玥梳了个温婉而不失大气的如意髻。
程时玥的两个贴身婢子采月和采雁也没闲着,一个挑选衣裙,一个搭配饰物。
捯饬了小半个时辰,外间走进一宫婢,躬身道:“太子命奴婢传话,问太子妃还需多久?头一日请安,不好叫长辈们久等。”
程时玥一听,连忙起身:“我好了,你和他说,随时能出发了。”
宫婢应了声是,转身退下。
采雁将一根缠丝红宝石簪插入自家主子乌鸦鸦的鬓发,小声提醒:“娘子您还没用早膳呢。”
“你去给我包两块糕饼,我带着路上吃。”
程时玥催道,“快去吧,莫要迟了。”
若是迟了,那规矩比天大的太子殿下,怕是又要不高兴了。
虽过了一夜,但他不理她的事,她还记着呢。
不多时,程时玥就揣了一包糕饼在袖间,在采月和宫婢的陪伴下,上了轿辇。
约莫行了半柱香,程时玥在东宫门前和谢煊汇合。
他乘坐的太子肩舆是八人抬的,比她的轿辇宽敞不少,且更加华丽气派。
程时玥虽为太子妃,见着他也得下轿行礼——
皇室婚姻便是如此,虽是夫妻,更是君臣。
“拜见殿下,殿下万福。”尽管程时玥告诉自己,一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已经是个及笄的大姑娘了。
但独自逛东宫时,还是兴致缺缺,无精打采。
她向来喜怒全形于色,一点心思都在脸上,从前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因她本就是陇西程氏最尊贵的小娘子,旁人都要以她的脸色行事。
如今到了宫里,采雁和采月互相推搡一番,最后还是由采月低低提醒:“娘子,您现下是太子妃了,可不能瘪嘴,没得被人背后嚼舌根呢。”
程时玥蹙眉:“我瘪嘴了么?”
采月讪讪:“嗯呢……”
程时玥抬手摸了摸,好吧,的确撅得可以挂毛笔了。
但她郁闷嘛!她长这么大,还没被人这般冷落过。
采月和采雁也知自家娘子受委屈了,忙凑上前与她说些开心的。
“明早回门,娘子又能见到世子和大娘子了。”
“是啊是啊,所以您好好跟着福庆公公逛逛,待下回世子和大娘子入宫,您也可以领着他们到处逛一逛呀。”
一提到哥哥姐姐,程时玥心情果然变好,那点郁闷也抛到脑后,随着福庆悠哉悠哉逛起了东宫。
东宫地处皇城东侧,主殿为太子的紫霄殿,西侧为太子妃妾居住之所,其中当属程时玥现居的瑶光殿最大。东侧则为东宫各处行政机构,譬如詹事府、东宫三寺、左春坊、右春坊等。
程时玥作为内宫女眷,福庆只带她逛了紫霄殿和东宫西侧,并未踏足东侧。
饶是这般,乘轿加步行,也逛了足足一个时辰。
及至正午,烈日当空,程时玥热得香汗淋漓,一回到瑶光殿,就脱了外衫,直奔殿内的冰盆。
采月和采雁谨记着大娘子明娓的叮嘱,连忙将她从冰盆旁拉起,嘴上嚷着:“娘子莫要贪凉,仔细着风寒。”
凑到耳边则是道:“祖宗您可别忘了规矩,这儿是东宫,不是咱们王府呢。”
东宫东宫东宫,规矩规矩规矩。
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程时玥托着一张粉腻酥润的小脸,坐在榻边闷闷不语。
采月采雁小心唤道:“娘子?”
程时玥看着这唯二的熟悉脸庞,唇瓣动了动,险些脱口“这个太子妃我反悔不当了行吗?”。
话到嘴边,她自己都知道这是句傻话,干巴巴地咽了回去。
嫁都嫁来了,总不能第一日就撂挑子不干了。
程家女儿,岂能轻易言败?
思及此处,她握紧拳头,“嗯,我可以的!”
这突如其来的亢奋,叫采月采雁吓了一跳。两婢面面相觑,娘子莫不是热糊涂了吧?
程时玥却道:“午后六局的管事不是要来给我请安么?现下传膳吧,我吃饱了睡一觉,也好养足精神会会他们。”
虽然不知自家娘子怎么突然振奋起来了,但见她不再无精打采,采月采雁自也乐见,忙不迭下去传膳了。
程时玥还记着他昨晚说的话,行至肩舆旁,规规矩矩行着礼。
谢煊高坐在肩舆上,淡淡朝下瞥了眼。
程时玥上回已经见过太后和皇后,却是时隔多年第一回见皇帝。
本来并不紧张的,看到上座那一袭玄色锦袍的威严君主,不禁有些慌了。
谢煊瞥见身侧之人凝滞的脚步,眉头轻皱,很快朝殿中三人抬袖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程时玥有样学样:“孙媳妇给皇祖母请安,给父皇母后请安。”
许太后慈爱笑道:“好好好,都快起来。”
谢煊:“程皇祖母。”
程时玥立马跟上:“程皇祖母。”
才直起身,前头传来一道浑厚男声:“程家小女,抬起头来。”
程时玥一怔,还是老老实实抬起头。
雪白小脸满是无措,活像一只被揪住后颈皮的呆兔子。
永熙帝大马金刀坐在榻边,凤眸静静打量着眼前的红裙小姑娘。
他不出声,程时玥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确定了未来夫君是个举世无双的美男子,程时玥在长安的第二个夜晚,睡得格外香甜。
她还做了个美梦。
梦里她站在一片烂漫的桃花林里,三月春光明媚,太子殿下宝带轻裘,打马而来。
她又惊又羞:“太子哥哥,你怎么来了?”
太子坐在马背上,“孤来娶妹妹为妻。”
说着,他劲腰一侧,竟一把将她抱上了马。
她惊呼,面红心跳,“太子哥哥,男女授受不亲……”
“玥玥……”
“玥玥?”
“程时玥!”
程时玥一睁开眼,便见自家姐姐坐在床边,蹙眉看她,“你这是梦到什么了?又是扭来扭去又是吃吃傻乐的?”
程时玥清醒过来,双颊滚烫:“没…没梦到什么。”
明娓眯起眼:“真的?”
程时玥扯过软罗绸被,遮住半张小脸:“真的,我骗你作什么。”
明娓才不信,但看妹妹满脸红霞,估计是做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绮梦,也没再追问,只一把将程时玥从被窝里薅了起来。
“那你快些起床洗漱,今日还有好些正事要做呢。”
程时玥睡眼惺忪,神情迷茫,“正事?”
“昨日入宫觐见了贵人们,今日得去拜访咱们自家的亲戚了。”
明娓从袖中拿出一封礼单塞到程时玥怀中:“这就是我们接下来几日要拜访的亲朋好友。”
程时玥拿起单子展开,看到那一长溜的名单,瞌睡虫都吓跑了。
她目瞪口呆:“咱家在长安竟然有这么多亲戚?”
“可不是嘛,姑祖母家、二叔家、表伯、表姑、表舅、表姨、表哥、表姐,还有与咱家交好的一些世伯世叔……”
明娓竹筒倒豆子般噼里啪啦报着,见程时玥听得发懵,干脆将她拽下床:“反正你快起来,哥哥已经把礼物都搬上马车了,就等咱们俩了。”
程时玥看着那长长的单子,叹口气:“好吧。”
本来还以为今日能睡个懒觉呢,看来是没戏了。
且说陇西程氏,从大渊建国伊始便是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后经数代传承,兴盛不断,到程时玥父亲程伯缙这一代达到了新的鼎盛。
程伯缙为程氏嫡长子,本该继承晋国公的爵位,但他年轻时去边疆历练,与发配到北庭的废太子成了生死之交。
后来废太子复起,成了当今的永熙帝,感念挚友的恩情,破格将其封作开国以来的第一位异姓王。
赐封号肃,掌六十万大军,镇守北庭。
至于程氏祖上传下的国公爵位,如无意外,将来应当是传给程时玥的三叔。
而程时玥的二叔,当年科考入仕后便一直留在长安,如今正担任礼部尚书。
按照关系亲疏,兄妹三人先去了端王府拜访祖姑母——四十年前从陇西远嫁到长安的程氏嫡女,如今的老端王妃,之后再去了嫡亲二叔家。
一整日亲戚走下来,程时玥觉着她的脸都要笑僵了,尤其鬼天气还这么闷热!
待夜里回到王府,见她一副蔫儿吧唧的小白菜模样,程明霁和明娓一合计,觉着以自家妹妹未来太子妃的身份,除了端王府和程二叔这两家,其他人家也不必她亲自登门。
毕竟面前这人可是主宰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连父亲都要敬畏三分的人物。
她只屏着呼吸,一边克制着表情,一边惊讶陛下竟然不是她想象中的糟老头子,龙睛凤目,身量高大,是个和父亲一样成熟英俊的美大叔。
也是,能生出太子这样丰神俊秀的儿子,当爹的容貌也不会差到哪去。
思绪缥缈间,永熙帝冷哼一声:“谁给你的胆子,竟敢直视朕?”
程时玥一惊,心道不是你叫我抬起头吗!
她小脸煞白:“我…我…儿媳…儿臣……”
哎呀,不管了,直接跪吧!
她撩起裙摆就要跪,一旁的皇后皱起眉,看向皇帝:“好端端的,你吓她作甚?”
只见上一刻还肃着面孔的永熙帝,温声细语对皇后道:“这不是多年没见,逗逗小孩儿嘛。”
皇后似是无语住,抿唇不言。
永熙帝轻咳一声,再看将跪未跪的程时玥,语气也缓和不少:“不必紧张,朕方才逗你玩的。朕与你父亲是挚友,好不容易求得你做我家儿媳,你既嫁来了,往后便是一家人,你拿朕当做你父亲便是。”
程时玥这会儿还有些恍惚。
先前在家中,不是没听过爹娘提起皇帝。
每每提起,父亲都夸其“英明神武、情深义重”,母亲则皱着眉,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
虽不知他们年轻时是什么样子,但这会儿瞧着,程时玥觉着她这皇帝公爹貌似还挺好相处的?
初次见面,她也不敢乱说话,好在许太后适时朝身侧的嬷嬷颔首。
嬷嬷会意,端上香茶:“太子妃,该敬茶了。”
敬茶的规矩郭嬷嬷之前和程时玥讲过,是以她不慌不忙,依次给三位长辈敬了茶。
长辈们也很是阔绰,皆准备了一份厚厚的见面礼。
一轮敬茶结束,许太后和永熙帝都好生叮嘱了一番,大意是叫他们珍惜这段姻缘,日后好好相处。
皇后仍没怎么说话,只时不时颔首,表示赞同。
喝过半盏茶,见时辰不早,谢煊带着程时玥告退。
永熙帝笑吟吟道,“煊儿,趁着今儿个天气好,带你的新妇好好逛一逛东宫。”
谢煊眸光轻晃,低头:“是。”
程时玥也弯起眸,朝上座袅袅婷婷一拜:“那儿也告退了,明日再来给长辈们请安。”
许太后和永熙帝笑着应道:“好。”
待那对小儿女的背影消失在屏障后,永熙帝仍噙着浅笑,与皇后感慨:“梓童你瞧,他们俩站在一块儿多般配,金童玉女似的。” 她今日一袭明艳的绯色石榴裙,低垂着脑袋瞧不清表情,但头上那些精美华丽的珠钗在盛夏阳光下闪闪发亮,直晃人眼。
“免礼。”他道:“上轿吧。”
程时玥应了声“是”,往后走时,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眼。
但见那四角垂落的青色幔帐后,一道深朱色的清瘦背影笔直端坐着,因着角度缘故,他的脸遮住大半,只依稀瞥见一道线条分明的下颌,还有脖颈上兀立的喉结。
怎么会有人连下颌都透着一股矜傲?
程时玥嘀咕着,也没再耽误,很快坐回轿辇。
东宫离慈宁宫不算太近。
一路上,程时玥边看宫景,边吃糕饼,时不时也会往前看看。
但前头的男人一次也没回过头,只留给她一个如松挺拔的背影……
程时玥看着看着,渐渐郁闷地连糕饼都吃不下去了。
她实在想不通,明明他小时候还挺和善,如何长大之后,冷冷淡淡,规矩古板,简直比她父亲还要无趣——
父亲虽是武将,平日也总板着脸,可在母亲面前却是绕指柔化百炼钢,冷肃的眉眼里满是爱意。
可太子看她的眼神,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他很讨厌她么?
可她自问没得罪过他啊。
“太子妃,慈宁宫到了。”
宫婢的提醒声响起,程时玥回过神,轿辇已稳稳当当停在了慈宁宫门前。
帕子里还有一块水晶糕没吃完,她包起来递给采月:“先替我收着,想回来路上再吃。”
采月熟练揣进袖里:“娘子放心。”
这一幕恰好被前头的谢煊收入眼中。
第 58 章 册子
昨夜未齐的礼数……
除了周公之礼,还能有什么礼。
程时玥一时怔住了,明明刚才还抽走她的话本,板着脸说不行,现下却要拉着她做那事。
她脑子还没转过来,就踉踉跄跄被谢煊拉着去了挂着大红幔帐的拔步床边。
那拽着她的手白净修长,如玉石般,却格外有劲。
待他松了手,程时玥才晃过神,瞪大一双乌眸看他:“现…现在吗?”
除了亲眷,谢煊平素很少和女子相处,对风月之事的了解也大都来源于书册。
虽说和程时玥也不算熟悉,但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
与妻子行周公之礼,敦睦夫妇之伦,天经地义。
于是他沉肃了眉眼:“嗯,现在。”
程时玥的心也随着他这句肯定而狂跳起来。
她知道夫妻之间是要做这事的,但这未免太突然了些。
“那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脑中虽有画面,可是该怎么开始呢。
谢煊瞥过她绯红的面颊,还有那慌张闪避的长睫,不知为何,喉头也发紧。
想着书中所写,他哑声吩咐:“你躺上床,平躺。”
程时玥脑子都空白了,只记得姐姐说过“实在紧张,太子会教你”,于是乖乖脱了鞋,上了榻。
待平躺下来,她怯怯偏过脸:“我躺好了,然后呢?”
谢煊薄唇轻抿:“闭眼。”
程时玥微诧,但见他神色肃正,还是闭上了眼。
只是她本来就紧张,闭上眼睛什么都看不见后,更紧张了。
她清晰听到她的心跳咚咚敲击着耳膜,须臾,又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
这声响叫她一颗心霎时悬了起来,想睁开眼,却只能掐紧手指克制住。
但当身侧床榻往下陷了一块,明显感觉他在靠近时,她还是没忍住睁开了眼。
这一睁,映入眼帘的除了太子俊美的脸庞,还有他宽阔的肩背,结实的胸膛,窄窄一截却仿佛蕴藏着蓬勃力量的劲腰。
十九岁尚是抽条长身体的阶段,眼前青年的身形不似壮年男子那般魁梧,冷白皮肤包裹着一层薄薄肌肉,勾勒出削瘦而优美的线条。
程时玥呼吸屏住,恍惚地想原来男人的身体也能这么好看,视线也难以克制地随着他腹部凌厉有力的线条往下延伸……
而后,被亵裤隔绝视线。
脑袋地嗡一下,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在看什么。
霎那间,脸颊发热,身体发热,心跳更是快得不可思议。
她视线怔怔地往上移,却对上一双幽深的漆黑凤眸。
他嗓音低沉:“谁叫你睁开的?”
程时玥一时慌得话都说不完整:“我…我……”
“闭上。”他道。
因着不带情绪,落在程时玥耳中仿若命令。
她这辈子就没被人这样命令过,哪怕小时候做错事,父兄也会训她,但他们的目光大都无奈且包容。
可眼前的男人,目光清冷,语气更冷。
慌乱霎时被一种委屈的代替,程时玥红了眼眶,嘴角也不禁往下捺。
她不想闭眼,她害怕闭眼,为什么要她闭眼。
谢煊见状,不禁拧眉。
他还什么都没做,她哭什么。
沉默片刻,他抽过一侧的枕巾,遮住她的眼。
“程时玥。”他按照约定的称呼唤她,尽量缓和了语气,却仍有些别扭的生硬:“你别动,躺着就好。”
程时玥眼前一片昏黑,想动却不敢动,或许说也不能动,周公之礼是夫妻必须要做的啊。
她都嫁给他了,他要和她敦伦,她怎能拒绝呢。
可是当那只全然陌生的手搭上她腰间系带时,她还是忍不住发颤。
只得紧紧揪着两侧的被褥,努力保持“不动”。
须臾,腰带松了,他却并未直接褪下她的裙衫,而是俯身覆来。
身上陡然压来的炽热身躯,叫程时玥再也无法克制,本能的羞耻感叫她牢牢捂住胸前。
“不要。”她喉间发出一声拒绝。
细细弱弱,猫儿似的,带着压抑的哭腔。
身上那道劲瘦的身躯顿住。
而这份停顿,让程时玥再也绷不住情绪,低低啜泣起来:“我不要……我怕……”
怕蒙住眼睛什么都看不见。
怕那未知的“周公之礼”。东宫,紫霄殿。
辽阔天边布满绚烂红霞,一棱一棱鱼鳞般,波纹林立。
太子亲卫郑禹甫一步入殿中,便见半敞的雕花窗棂前,一袭玄袍的太子负手而立,静静望着窗外漫天云霞。
直到脚步声走近,他才偏过脸,“如何了?”
郑禹叉手道:“回殿下,今日也是程世子和程大娘子一道出门,共拜访了三家,分别是镇北侯府许家、大理寺卿秦家、怀化大将军王家。”
稍顿:“程二娘子和前两日一样,留在王府,并未出门。”
所谓树大招风,程家兄妹一进长安,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长安城中各大势力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其中,自然也包括东宫。
原本谢煊对部下的吩咐是,有异动再来禀报。
没想到程家兄妹进长安第三天,亲卫便来禀:“程世子在查许三娘子。”
谢煊一时也猜不透程明霁为何突然调查镇北侯的小娘子,毕竟这两人八竿子打不到一起。
于是另下一道吩咐:“继续盯着,他们兄妹三人的日程行踪,每日来报。”
今日已是汇报的第五日。
除了第三日,兄妹三人一道出了门,之后两日,程时玥都留在肃王府。
谢煊只当大婚将至,她在府中修身养性,静心待嫁,并未多问。
然而今日郑禹汇报完毕,本该退下时,却露出一分欲言又止的神色。
谢煊乜他:“有事就说。”
“也不算什么大事。”
郑禹垂首道:“就是听到肃王府的奴婢们在议论,二娘子今日缠着程世子哭了一通。”
哭了?
还惹得奴婢们都在议论?
谢煊皱眉,鬼使神差又想到前几日马车里那一双慌慌张张的乌眸。
虽然至今尚未正式见面,可他这位未婚妻子,实在是没什么规矩可言。
稍捻指尖,他问,“可知她为何哭闹?”
郑禹支吾:“似是……似是因为程世子和程大娘子把她留在府邸,不带她出门玩……”
话音落下,周遭陡然一静。
谢煊眉头拧起:“就为这个?”
郑禹:“……是、是。”
谢煊默了默:“后来呢?”
郑禹:“啊?”
谢煊斜他一眼:“程世子如何处置的?”
郑禹悻悻低头:“属下见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便先回来了。”
他小心觑着太子的神情:“明早再与您汇报后续?”
谢煊静了片刻,摆手:“行了,你退下。”
待郑禹离去,金殿很快归于静谧,窗外最后一缕紫色晚霞也被夜色吞噬。
想到那位程二娘子竟然为了出去玩而哭闹不止,谢煊抬手,修长指尖用力按了按眉心。
父皇这到底是给他找了位妻子,还是给他找了个女儿?
也怕她的拒绝惹他生厌。
但从小家中给她的娇宠,使得她并不擅长隐忍,她从来都是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要就要,不要就是不要的。
她捂着胸口一点点蜷了起来,像是缩进茧里的蝶。
谢煊看着床上蜷成一团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腹间那股靠近她而激起的燥热也沉沉压下。
这个时候该怎么办?
书上没说。而他又实在不擅长安慰小娘子。
哄妹妹的法子,适合来哄妻子吗?
谢煊沉思片刻,下榻穿好亵衣,再回到榻边,取下她眼上枕巾。
程时玥那张白嫩小脸已涨红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憋泪憋的,鸦黑长睫也湿漉漉地凝着。
“不行礼了。”
谢煊低声道,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别哭了。”
程时玥的啜泣稍停,她迷惘又怀疑地抬起眼。
他这是在……哄她?
谢煊对上她眸中泪意,面色微绷:“明早还要回门,若哭肿了眼睛,还怎么见人?”
他这一说,程时玥也记起这事,抽噎两下,她望着他:“我、我没想哭的……”
谢煊:“但你还是哭了。”
他有些困惑:“哭什么?”
程时玥见他已经穿好衣裳,又一脸正色,大抵不会再和她做那事了,情绪也逐渐平复。
“我有点怕……”她小声道。
“怕?”
“嗯。”她一时半会儿却也解释不了那种复杂的情绪,只小心看着他:“太子哥哥,你生气了吗?”
谢煊顿了下,敛眸:“没有。”
程时玥却不大信,盯着他的脸,试图寻出端倪。
谢煊面无表情扯过薄被,给她盖上,“安置吧。”
而后就如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他放下幔帐,平躺睡下。
程时玥仍觉得他大抵是在生气的,只是不好与她计较。
但身侧男人的气息平缓而均匀,渐渐地,她的心好似也被这呼吸抚平。
就算他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程时玥还是在闭眼前,壮着胆子问了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
光线昏暗的幔帐里,男人闭着眼,看不清表情。
等了一会儿他没出声,程时玥觉着他或许睡着了,正要翻身,男人沉静的嗓音传来:“还好。”
程时玥怔住,又听他道:“孤知你背井离乡嫁入皇宫,多有不适,但你也得明白,既已嫁入东宫,便是再有不适,也要尽量适应。”
“今日不成,明日再试。无论怎样,终归是要圆房的。”
除非她不介意东宫第一个子嗣并非出自她腹中。
但倘若她真的那般任性,置两家姻亲的利益于不顾,他宁愿和离另娶,也要保证他的长子乃嫡出。
毕竟皇室有位嫡长子,能省却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第 59 章 择日
谢煊不想再提那事,衾被里的大掌捏捏她的手:“明早孤还要上朝,睡觉。”
程时玥:“哦……
只他还捏着她的手,全无松开的意思,所以她是抽回来还是不抽呢?
没等纠结出个结果,她先把自己想困了,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程时玥醒来,身边照常没了人影。
她也习惯了,刚准备梳妆打扮去给太后皇后请安,两宫却派了人传话。
慈宁宫道,“太后晨间要礼佛,让太子妃不必每日请安,每月初一十五请安便是。”
永乐宫道,“皇后喜静,太子妃每月初一十五给太后请过安,再去永乐宫请安便是。”
这样一来,便不用每天早起了!
程时玥高兴地抱着枕头在床上滚了滚,又把帐子一拉,欢欢喜喜睡了个回笼觉。
只是睡饱吃足后,看着偌大一个清冷宫殿,不免生出一种空虚之感。
午后冗长闷热,她身着轻纱夏衫,斜靠在榻边喃喃:“也不知道这会儿哥哥姐姐在做什么?”
采月给她捶腿:“昨日不是才见过吗?”
“昨日是昨日,今日又没见到。”程时玥叹气:“我想姐姐了。”
两人娘胎里就挤在一块儿,打小就形影不离,便是偶尔会分开,因着知晓对方很快就回来,也不觉有什么。
可现在……
她在宫里,姐姐在宫外,明明都清闲着,却隔着一堵宫墙不得相见。
“我能去找姐姐玩么,或者把姐姐叫进宫里陪我?”程时玥问。
采月采雁对视一眼,低声劝道:“昨日才回门,今日又将大娘子召见宫中,未免和娘家走动得太频繁了。”
程时玥道:“那是我亲姐姐,我和我姐姐走动频繁,不是很正常?”
采雁道:“娘子您如今已经嫁人,不单单是程家娘子,更是皇家媳妇了。”
采月也点头:“是啊,您如今是太子妃,一言一行许多人看着呢。且忍一忍,过个几日再请大娘子来东宫做客,也免得叫人非议。”
采月采雁皆是自小在程时玥身边伺候的。若是程时玥知道她“哭闹”的消息传入了太子耳中,定要认真纠正,那不是哭闹,是撒娇!
且说这两日她待在肃王府中,吃了睡睡了吃,的确十分惬意。
但哥哥姐姐白日里都在外头奔走,独留她一人闷在府中,也渐渐觉得无趣。
早就听闻长安无比繁华,她有心想出门逛逛,尚宫局派来的宫人们却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大婚将至,二娘子金枝玉体,万分尊贵,怎可独自出门游玩?万一叫些不长眼的冲撞了,或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奴婢们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看着面前齐刷刷跪着的一排人,程时玥心里有些纳闷。
长安的治安有这么差吗?
还是说有了个“太子妃”的身份,她这血肉骨骼组成的胳膊腿儿,从此便变成了脆琉璃,一摔就碎?
先前她在北庭,只要和母亲说一声,便可套着马车出门逛街、喝茶、听戏,若是天气好了,还能去一望无垠的草原上跑马呢。
但宫人们战战兢兢地跪着,她也不愿为难他们,终是收回了即将跨出门槛的足尖。
“好吧,不去就不去。”
她咕哝着,心想,等晚上哥哥回来,求他去。
怎么说哥哥也是正四品的云麾将军,正儿八经的官身,说话应该比她个闺阁小娘子更有分量?
哪知傍晚程明霁回到府中,一听程时玥想出门,毫不犹豫地拒绝:“不行。”
程时玥脸上笑容一僵,嫣色唇角也委屈得直往下撇:“为什么啊。”
程明霁正色:“后日便要成婚了,你这个时候不老老实实待在府中待嫁,怎么还想着出去玩?”
程时玥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前两日你和姐姐都忙着走亲访友,没空陪我出门。那我想自个儿出去逛,宫里那些嬷嬷又不让……哥哥,我们来长安都五日了,我连最繁华的东西两市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从前在北庭我就常听人说,长安一百零八坊是何等的齐整严明,东西两市是何等的繁华热闹,大慈恩寺又是何等的庄严恢弘,还有那万树鸣蝉隔岸虹的乐游原,水满花千树的曲江池……”
说到这,她抬袖拭泪,轻软嗓子也透着几分哭腔:“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如今我尚在自家府中都这个不让、那个不许的无法出门,那待我后日嫁到东宫,出来一趟岂不是比登天还难。”
程明霁闻言,语气不觉放软:“哪就有你说的这样惨,日后太子得空了,叫他带你出来逛也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程时玥抬起一张瓷白小脸,昏黄烛光下,噙着泪意的乌眸水光潋滟:“明日便是我当小娘子的最后一日了!祖母说过,女子一辈子最快活的日子便是未出阁的日子,若是嫁了人,成了他人妇,便有了许多的身不由己……难道哥哥不想让我再当一日自在快活的程家小娘子吗?”
“我……”
程明霁一颗心已经摇摇晃晃软了一大半,但仅存的一点理智叫他试图再劝:“玥玥,你日后不是寻常妇人,你可是太子妃。且太子他温润和气,你与他好好相处,他怎会不答应带你出门游玩呢?”
等的便是这句话。
程时玥长睫遮掩的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再次抬眼,雪腮微鼓,满脸委屈:“自家血脉相连的亲哥哥都不肯答应,又怎敢指望毫无血缘的太子答应呢?”
这话简直像把软刀子直直扎进了程明霁的心。
是啊,自己作为兄长都犹豫不肯,又怎能指望那性情清冷、一心政务的太子殿下?
若是玥玥提出要出宫游玩,太子没准还要怪她玩心太重,不安于室了。
一想到那个场景,程明霁最后一点理智也被泛滥的慈兄心给冲没了。
“既然如此,那明日咱们兄妹一道出门,好好逛逛长安城便是了。”
程明霁满眼心疼,递了块帕子给程时玥:“好了,别哭了,若是明早起来眼睛肿成核桃,那多难看。”
程时玥又一次“撒娇”成功,暗暗窃喜。
“哥哥答应了,我便不哭了。”她将程时玥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逗得程明霁哈哈直笑。
程时玥则是红了一张俏脸,哼哼道:“我才不是这样呢!”
正想举些勤快的事例反驳,街边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
“你别走,别走!”
“把你的爪子拿开,别脏了小爷新裁的袍子!”
“你你你……你欺人太甚!赔钱!若是不赔钱,你今日便是打死我,我也不松开。”
“你个不识好歹的老东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啊,救命啊,富家子弟杀人了——!”
程时玥正好坐在窗边,一低头就将底下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只见一个简陋的书画摊子旁,一个破衣烂衫的瘦弱老丈跌坐在地,正牢牢抱着一位锦袍郎君的腿,朝围观路人们哭诉:“求大家伙儿来给小老儿评评理吧!”
那老丈指着地上一副破了口子的画卷,哭道:“这郎君毁了我的画,却不肯赔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就这么一副破画,小爷赔你十两还不够?开口便是三百两,你当小爷是冤大头不成?”
那说话的郎君未及弱冠,身着织金宝蓝蜀锦袍,腰系金带,足蹬皂靴,手上提溜着一个画眉笼子,左右围着四五个健奴,俨然一副不学无术的纨绔模样。
似是被纠缠得不耐烦,他用力扯着腿:“我警告你快松开,不然莫怪我不客气!”
那老丈却是抱紧了死死不肯松:“那并非寻常画作,而是邱明道人所作的《九峰雪霁图》,是我家的传家之宝!若非家中老妻病重,等着药吃,我又怎么舍得将祖宗传下来的宝贝拿出来变卖……”
说到这,老丈涕泗横流:“谁不知道邱明道人一画千金,我也是急着钱用,才三百两贱卖。哪知才第一日出摊,便遇到这样的事……老天爷啊,你这是要将我们老俩口逼死吗。”
此话一出,围观百姓们纷纷打抱不平。
“人家传家宝就这样给毁了,还不肯赔钱,实在是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瞧他这穿着打扮一看就不差钱,但这老丈可是等着银钱救命呢。”
“唉,这些高门子弟惯会仗势欺人,这老丈也是可怜!”
一声又一声议论传入耳中,那纨绔少年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横眉斥道:“你们都给我闭嘴,再敢胡说八道,小爷割了你们的舌头!”
欺负弱小,还如此嚣张。
百姓们一时群情激愤,其中一位壮汉大喊道:“老丈莫怕,这可是天子脚下,若他敢耍无赖不赔钱,我定帮你报官!”
“谁无赖了?明明是这老东西要讹我,一幅破画就敢要我三百两,他怎么不去抢?”
纨绔少年说着,又瞪向那壮汉:“还报官?你去啊,尽管去,你知道我爹是谁吗,我爹可是——”
身旁长随面色一变,赶紧扯住他的袍袖:“郎君慎言!若是被老爷知道,你回去又要挨打了。”
那少年狠狠咬了下牙,好歹是憋住,只厉声命令左右:“快,把他给我拉开!”
“啊,杀人啦——”
那老丈凄凉地哭喊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酒肆楼上,明娓拧起眉头:“没想到天子脚下,竟有此等狂妄之徒。”
程明霁也肃着面容,拳头紧握。
眼见着那老汉被两个健奴强硬地拉开,明娓回过头:“哥哥,派个人帮那个老丈一把吧?”
程明霁刚要应下,却听程时玥道,“不急。”
程明霁和明娓皆是一怔,疑惑看向程时玥。
程时玥却是将杯中剩下的乌梅饮喝光了,才拿起帷帽施施然起身:“先下去看看吧。”
程明霁和明娓虽是不解,但见妹妹已经往外走了,也连忙跟了上去。
街边已是聚了好些人,看戏的,唏嘘的,敢怒不敢言的。
“麻烦让一让。”
她吸了吸鼻子,接过手帕掖着眼角,又瞄向一旁始终不发一言的明娓:“姐姐?”
明娓对程时玥这撒娇的本领早已见怪不怪。
但哪怕明知妹妹是装哭,一想到后日这小丫头便要嫁入那威严森森的皇宫内院,往后再想出宫,的确限制重重——
遑论自己能跟着商队走南闯北、四处游历,也都是妹妹主动顶下这门婚事,才给了自己追逐抱负的机会。
妹妹纯善,不忍叫她为难,她又怎忍心连妹妹这最后一日的自由都残忍剥夺呢?
思及此处,明娓上前揉了揉程时玥的脑袋:“明日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只要是你喜欢的,我和哥哥全部给你包圆,可好?”
“真的?”
程时玥抬起小脸,还噙着泪意此刻化作满满笑意,望着面前的兄姐:“那我就不客气啦!”
程明霁和明娓对视一眼,皆无奈轻笑。
小傻子,你这辈子都无需与我们客气。
“谁叫我是你哥哥呢。”
“谁叫我是你姐姐呢。”
原来程时玥身边有四个一等婢女,知晓她要嫁来长安后,另两个不愿背井离乡,便留在了北庭。
采月采雁因着肃王夫妇对家中的恩情,甘愿追随程时玥来长安,还在肃王妃面前自梳明志,表示终身不嫁,一生效忠。
现下听着她们二人语重心长的劝慰,程时玥并非不明事理,只是心里不免郁郁。
嫁人实在好无趣,血脉相融的嫡亲姐姐一下子成了娘家亲戚。
正打算支起窗户透透气,竹帘才掀起一截,窗外冷不丁探出个乌黑的影儿。
“妈呀,大耗子!”
程时玥吓了一跳,猛地甩下帘子。
殿内宫婢们也都花容失色:“哪儿?哪儿有耗子?”
有胆大的宫婢抓起鸡毛掸子就要打耗子,帘子掀开,陡然惊住:“公主殿下?”
窗外那突然探头的并非什么黑毛大耗子,而是偷偷溜进瑶光殿的长乐公主。
待宫人将小公主领入殿内,程时玥看着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子,一头雾水:“阿瑶妹妹,你来了怎么不进殿,站在外头不热吗?”
长乐公主谢瑶不说话,只睁着一双黑溜溜眼睛打量着这位嫂嫂。
上回没瞧太仔细,这回却瞧得真真切切,乌发云鬓,冰雪胜雪,当真是人间殊色。
她算是明白为何父皇一定要从北庭给哥哥挑媳妇了。
放眼整个长安城里,的确挑不出一位比这位新嫂嫂还要漂亮的小娘子。
“阿瑶妹妹?”程时玥轻唤,瞥过小公主鼻尖的细汗,“你看你热的,坐榻边喝杯乌梅饮子吧。”
谢瑶也没拒绝,在榻边坐下,见程时玥还盯着她看,她抿了抿唇:“我是偷跑出来的,所以没让宫人跟着。”
程时玥微怔:“你这是逃学了?”
谢瑶小脸一红:“我才没有逃学。”
程时玥:“那为何说是偷跑?”
还顶着正午大太阳,从内宫跑到她的瑶光殿。
谢瑶揪了揪裙摆,不好意思说她是对程时玥这位嫂嫂太好奇了才跑过来。
永熙帝和皇后膝下唯有一双儿女,太子和公主相差近九岁,幼年兄妹俩还算亲近,但随着年纪增长,太子忙于政务,母后又被父皇霸占着,谢瑶在宫里越发孤单,直到许兰君进宫伴读,才稍微好些。
她之前一直盼着许兰君能成为她的嫂嫂。
没想到父皇一道圣旨,竟从那个偏远苦寒、冰天雪地的北庭给她选了个嫂嫂。
对此谢瑶其实是不大高兴的,她觉得兰君姐姐就很好,才不要其他嫂嫂。
直到那日在御花园见到了程时玥。
她是那样的漂亮,阳光下明眸流转,娇靥生辉,叫人挪不开眼。
谢瑶与谢煊不同,人和物,她都喜欢漂亮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冲着程时玥那张脸,她的心就偏了。
她想与这位漂亮的新嫂嫂亲近,又怕日常与她形影不离的许兰君伤心,这才趁着许兰君午睡,偷溜过来。
没想到一来就被逮住了。
谢瑶垂着小脑袋,心里很是尴尬。
忽的一阵柔柔的香风袭来,她一抬眼,便见漂亮嫂嫂拿着帕子凑近,替她擦着细汗:“阿瑶妹妹,你也和太子哥哥一样不爱说话吗?”
第 60 章 私访
谢煊的话,让周帝一怒,程心绵一怨,程时玥一惊。
谁也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程时玥看向挡在身前的谢煊,这个熟悉的背影,让她恍惚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当初谢煊挡在她身前替她教训那些坏孩子的时候。
然而,如今站在她身前的,一个是她的皇后姑母,一个是待她亲厚有加的皇上,程时玥不懂谢煊此言何意,只能沉默着。
周帝危险地眯起眼睛,认真打量着殿下站得笔直的谢煊。自从他从漠北回来后,整个人就开始变了,再也没有往日里的程文尔雅,取而代之的是满身的芒刺。
这种失控感,让安稳了二十余载的周帝,再一次感到危机。
“你说什么!”周帝沉声道,他的声音嘶哑而凌厉,熟悉他的人,早已清楚:此刻的他,已是怒不可遏了。
程心绵见状,下意识怨毒地看向程时玥,但由于程时玥被谢煊挡得严严实实,她那满是恨意的眼神,正好对上了谢煊双眼。
程心绵先是一愣,僵硬地动了动嘴角,对谢煊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你父皇一月未见程时玥了,想看看她,你还藏着掖着干什么呢?”
谢煊看着她眼里的警告和规劝,嘲讽地勾起嘴角。
自己没办法留下丈夫,却利用不谙世事的程时玥来吸引周帝的目光,妄想着对方能将目光分一些到她身上,谢煊只觉得可笑又可悲。
他的腰越发挺直,不卑不亢道:“请父皇和母后恕罪,儿臣并非是想将程妹妹藏起来,而是……”
他忽地转身,眼神恰好和程时玥好奇的眼神对上,程时玥猝不及防,忙将头低下,却不料他竟扶起自己她手臂。
她的袖子看似又长又飘逸,然而实际上不过是一层薄纱,她感受着对方指尖之上的厚茧带来的摩挲感,以及缓缓传来的冰凉触感。
心飘在了空中,一荡一荡的。
自进殿之后,程时玥便自觉与谢煊拉开距离,但谢煊现在却托起她的手,程时玥被他牵着向前走了两步,两人离得极近,程时玥被迫抬起头和他对视。
幽香再次弥漫在两人身旁,然而,谢煊的眼里却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谢煊:“父皇有所不知,程妹妹最近染了风寒,还未痊愈,儿臣只是担心父皇和母后的安危而已,万不敢说什么藏起来。”
风寒?程时玥心里一惊,柳叶儿刚说她感染了风寒,谢煊是怎么知道的?
不过,见他找出这样的借口,程时玥倒还真的松了一口气。
虽然皇上对她极好,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往她宫里送,但是每次与他相处时,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总让程时玥觉得十分别扭。
有时候那眼神带着狠厉,仿佛是看向猎场的猎物,有时候那眼神带着怀念,似乎在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人。
程时玥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她能从徐夫子的教导中,感受到父亲般的关怀和师父般的严厉,能从徐夫子对父亲的追忆中感受到敬重和叹息。
但在周帝身上,她却从来感受不到这两样,而这些年,周帝也几乎从未提过她的父亲。
周帝听了谢煊的话,心里的怒气瞬间撤了一半。
视线落到程时玥身上,他皱眉看着谢煊揽着程时玥的那只手,见程时玥满脸潮红,已然相信了谢煊的说辞,他对着程时玥关切道:“怎么如此不小心,竟染了风寒?”
“找过太医了吗?”
程时玥正想搭话,却感到谢煊扶着自己的手突然用力捏了她一下,程时玥心里惊地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向他,却见他看也不看她,仰着头说道:
“前几日就看过了,还是老十为程妹妹找的柳太医,柳太医八十多的高龄了,听说正准备修养一段时间,却因为程妹妹的风寒,被老十从府里强行请了出来。”
“你说谁?老十?”周帝一愣,脱口而出问道:“他去找程时玥干什么?”
一个从未想过的名字,突然出现在这里。
仿佛是觊觎已久美玉,突然知道了别人也有心收入怀中,周帝倏地就沉下了脸。看向殿下的程时玥,他瞬间明白了谢桢林的意图:美人在侧,连他的如此,年轻气盛而又张狂的谢桢林,又怎么按捺住?
不战而屈人之兵,见人上了勾,谢煊勾起嘴角,偏头看向一脸震惊的程时玥,笑道:“父皇你这就问错人了,你该问程妹妹的。”
程时玥一早就知道谢桢林骚扰她的事情会被人知道,毕竟皇宫里最不缺就是透风的墙,但是从未想过,这个事情竟会这般直白地暴露在周帝、皇后和谢煊的面前。
她禁不住捏紧手中的袖子,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谢桢林是现如今周帝最宠爱的皇子,而她只是寄居在宫内地一个孤女罢了,此事爆出之后,若是周帝顺水推舟成全了谢桢林的心愿,那……程时玥咬住嘴唇,压住颤抖的声音。
“我和十殿下交往不多,只是在太学一起听课而已。”
“十殿下向来宅心仁厚,我之前无意间提了一句风寒,没想到十殿下竟记住了,替我请了柳太医来。”
谢桢林此人,不论是谁都知道,“宅心仁厚”四个字是和他一点儿边都沾不上。然而这个时候,却也没人不知趣地去拆穿这个显而易见的谎言。
良久之后,程时玥只觉得后脊都湿透了,才听周帝沉吟道:“既是如此,那你就先回去休息休息。”
意料之中的赐婚没有来,程时玥因紧张而浑身绷直的身体瞬间松软了,她深吸了一口气,行礼道:“多谢陛下。”
扶着程时玥的手臂,谢煊对程时玥的身体变化一清二楚,他垂眸看着程时玥,默然不语。
“儿臣送程妹妹回去吧。”谢煊也行礼告辞。
周帝目光沉沉,良久后,才闷声道:“去吧。”
话音刚落,他又连忙补道:“快去快回。”
谢煊带着程时玥悄然转身,暗地里勾起嘴角,如此小心翼翼、欲盖弥彰,果然还是不放心他。
他的眼神逐渐暗沉,出了殿门,他看着程时玥程吞吞的模样,冷声道:“程妹妹走得这么慢,难道是恋恋不舍,还想留在未央宫不成?”
程时玥一顿,瞧着他的神情,默然地垂首。她顿了顿,还是将萦绕于心已久的问题问出了口。
“十殿下的事情,太子表哥是……已经知道了吗?”
谢煊斜眼睥睨,冷声:“嗯。”
知道的,以及不该知道的,全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只单单一个字,就像一根针一般扎到了程时玥心里,痛得程时玥浑身一颤。
她不懂:他明明都知道,为什么刚刚还要出说来?他明明知道自己左右为难,为什么从不来替她解围?他明明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为什么却从来都视若无睹……
程时玥死死地咬住嘴唇,她刚刚已经哭过了,再也不想在谢煊面前掉眼泪了。但是,满心的委屈和不解却如潮水一般一浪一浪向她打来,她怎么也忍不住泪水。
她第一次在谢煊面前任性,挣开了他的手。
为了防止泪水被看到,她低着头哽咽道:“不劳太子表哥送了,程时玥自己回去。”
谢煊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一时间有些僵硬。
这还是他有印象以来,程时玥第一次表现出对他的不满,他的手在空中顿了片刻后,才僵硬地收回藏在身后,手指微曲。
“也好,你自己回去。”
淡淡的语气,没有丝毫挽留,没有一丝歉意,程时玥心里又是一酸,她强忍住心里的巨大失落,一字一句道:
“程时玥,告辞。”
她走得极慢,小小的、瘦弱的背影在巨大的宫墙下显得落寞而孤寂,浑身的悲戚和哀伤仿佛要溢出来了。
最后一丝天光也陷入地平线,谢煊在原地注视着程时玥离去的背影,一点点陷入黑夜,不知怎么的,他忽地拿过未央宫宫人手中的灯笼,快步上前叫住了她。
看着谢煊递过来的灯笼,程时玥哑然。
她的泪水,终究是没有藏住。
谢煊不自然地偏过头,躲过那令人滚烫的泪水,哑声道:“你不必担心谢桢林的事情,最多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
程时玥:“?”
然而谢煊只说了只一句,便再也不说了。
“你们,把程小姐送回去。”谢煊朝路过的宫人吩咐道,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程时玥:“……”就这样,程时玥被谢煊跌跌撞撞带进了未央宫的主殿。
“儿臣拜见父皇、母后。”
程时玥被谢煊拽着手,直到行礼时他才放开。程时玥受惊地抽回自己的手,不敢去看主殿上人的脸色,只低着头。
听到了周帝也在,她意外地抬起头,却见周帝目光阴沉地盯着她看。程时玥一愣,在她有印象以来,从未见过周帝露出这般神色。
她慌乱地低下头,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谢煊。刚刚那一幕,皇上和皇后定然是看见了,而且看这两人的神情,不像是同意的样子。
他们的态度,让程时玥的心忽地蒙上了一层灰。她乃一介孤女,自然是不敢肖想谢煊的太子妃之位,但她所求并不多,只是想静静地留在宫里,陪着谢煊而已。
她闭上眼睛,不让眼中的泪水淌下,屈膝行礼道:“程时玥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看着殿下站着的两人,一个仙姿玉貌、白璧无瑕,一个器宇轩昂、仪表堂堂,相仿的年龄,风华正茂,站在一起宛若一对极为般配的壁人。
周帝握紧手中的拳头,眼睛紧紧盯着程时玥。娇嫩的少女,浑身散发着生机与活力,一月不见,出落得越发水灵。
尤其是那双受惊眼睛,与她的娘亲别无二致。
而自己,却垂垂老矣。
想及此,周帝骤然变色,瞪着座下的谢煊,气得额头上青筋直冒,一旁的程心绵早已气得牙根疼,但她见状,还是按住周帝的手,轻轻摇头。
若是现在就撕下伪装,吓坏了程时玥,那多年的苦心经营就毁于一旦!周帝压抑着怒气,沉声道:“程时玥,你上前来。”
被周帝点名,程时玥心里一跳。
然而还未做反应,一道黑影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是谢煊!
“还请父皇赎罪。”
谢煊侧身站在了程时玥前方,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周帝阴冷似针的视线。他脊背挺直,宛若松柏般,一双眼稳稳地对上周帝的视线,丝毫没有惧意。
“程妹妹不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