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告白
“太子…表哥?”
这道声音极轻、极淡,晚风一吹,消逝即散。
程时玥躲在未央宫外面的角落里,一直等着谢煊出来。
然而待看到谢煊步履轩昂地背影,她却不敢上前了——这不是他印象中的谢煊。
谢煊闻声,有些不耐地朝后看去。
方才程时玥后两个字说得太轻,他根本没注意到,以为是未央宫的宫女出来叫住他,想起刚刚未央宫内的场景,他不由一道冰刀似的眼神往后扫去。
没想到这一回头,他竟怔了。
红墙之下,一位少女手执八角灯笼,身形似燕,亭亭玉立,晚风拂过,略带香气。
艳而不妖,清而不寡,宛若一枝静静开放的夜来香。
谢煊在漠北三年,所见皆是一群不修边幅、五大三粗的军人爷们,就算难得见了女人,也大多都是辛勤劳作之人,浑身都是被岁月和苦难摧残的痕迹。
少女秉烛夜游,迎风而立,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然而下一刻,他看到了少女那紫灰色的眸子,迅速认出了少女的身份——寄居在宫的程家表妹,程时玥。
微风吹起两人的衣袂,摇晃的灯笼散发的昏黄,照亮了少女晶莹程润的脸颊和微微呆滞的眼神。
看来是被吓到了。程时玥深吸一口气,忍着如雷的心跳,索性把香囊从怀里取出,双手呈到谢煊面前,埋着头直接一口气把背了一夜的话说出:
“太子表哥得胜归来,程时玥长居宫中,身无别物,没有别的东西祝谢太子表哥凯旋归来。端午佳节将至,程时玥特意做了这个香囊给表哥,愿表哥永远安康常健。”
说完,程时玥那口憋在胸膛的气松了半截,天知道这些日子她都是怎么过的,给谢煊送礼,她在太学被夫子抽查背诵还让人寝食难安。
在但紧随其后的,便是愈发未知的惶恐。若是太子表哥不收,那该怎么办?
谢煊自幼天资过人,是所有皇子中最受圣宠的皇子,一出生便被立为东宫储君,上赶着巴结附庸的人如过江之鲫,不计其数。
可谢煊却一早就显示出他非凡的一面。
一不喜财,不收金银珠宝;二不爱名,不收书法字画;三不重色,东宫之内甚至连一个宫女都没有,清一色全是太监和侍卫。
如此许多年下来,竟没有一个人能猜到谢煊喜欢什么东西。
程时玥之所以选择亲手缝制香囊,也是思虑再三才做的决定。谢煊喜欢独自看晚霞,是她四年前意外在宫里迷路发现的。
如此,这个香囊既不显得过分贵重,添了几分庸俗,又算是投其所好,绝不让人以为是敷衍。
程时玥捧着香囊,脑子里甚至只有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一阵晚风吹过,她忽觉几丝凉意爬过,她竟紧张地出了一身汗!
谢煊低头看着程时玥手上的香囊,一言不发。
香囊典雅别致,淡淡散发着香草的气息,或许是在程时玥的怀中揣着,竟还沾了几分她身上香气。
少女的身量只堪堪到他的胸口,小小的样子,似乎他一只手就可以将她提起来。一双手白皙修长,没有半分瑕疵,活像是白玉雕成的一半,指尖小巧晶莹,微微泛红。
似乎是害怕紧张,双手甚至有些许颤抖。
谢煊看向少女一直埋在胸口的脸,正好对上程时玥偷偷抬眼打探的眼神,暮色下的瞳色偏灰,水润莹莹,像是氤氲着雾气,无端多了几分无辜纯真。
他看见少女猛地一惊,又飞快低下头去。
眉目传情,欲语还休,谢煊心里一哂,纵使矫揉造作,但神情姿态倒是拿捏得十分到位。
这些年无数人疯狂地向他的身边塞各种美人,甚至上午他才暗暗绝了几位大臣想把家中女子送入东宫的念头,如何看不出眼前少女的心思?
那小心翼翼的动作,那急促的呼吸,那颤抖的双手,那眉目含情的模样,无一不昭示着这个女子,对他绝不只是表兄妹之情。
程时玥手中一轻,是谢煊拿起香囊。
谢煊后退一步,收起锦囊淡淡道:“多谢程妹妹。”
身后的杜衡和小太监都无声地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谢煊,显然是搞不懂谢煊的变幻无常。
明明刚刚丞相家小姐送礼他连看都不看就让人扔掉,现在却又收下程时玥的礼物,更何况还是更为旖旎的香囊。
两人将眼神好奇地移至程时玥,虽然程时玥一直低着头,却也能看出她气质脱俗,杜衡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欲探真容。
猛然间,一道冷箭似的目光狠狠地向他戳来,他后脊一凉,僵硬地偏头,正对上谢煊满是警告的眼神。
杜衡直接僵住了。
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转瞬即逝,程时玥浑然未觉,见谢煊收了香囊,她那颗悬着的心方才彻彻底底地落了地。
心里的雀跃跑到了嘴角,眼里的笑意简直要溢出来一般,霎时间仿佛盛开的夜来香,在暗夜的深宫漂亮得让人惊心动魄。
她暗自吐一口气,眉目含笑,这才敢抬头直视谢煊的眼睛,她乖巧道:“太子表哥莫要客气,这都是程时玥应该做的。”
“天色已晚,程时玥就不耽误太子表哥了。”
“嗯。”谢煊拉开一步距离,“多谢程妹妹,妹妹慢走。”
趁着晚霞最后的余晖,程时玥福了福身,踏着轻快的步伐,满心雀跃地离去,那背影似是刚落地的幼鹿一般,浑身洋溢着新生的喜悦。
深宫之中,难得见到如此鲜活的身影,竟让人有些移不开眼。
直到程时玥的背影消失在宫墙角,小太监才意犹未尽地转收回视线,一扭头,就对上谢煊阴鸷的双眼。
“好看吗?”程时玥深吸了一口气,缓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准备起身,谢玄铭心智虽如幼童,但也不是什么都不懂,见状连忙伸出手扶起他,却没想自己一个趔趄,带着程时玥再次跌倒。
两人像两个病恹恹的雏鸟,一个压着一个,滚作一团。
挨得近了,程时玥才真切地感受到谢玄铭那饿得瘦骨嶙峋的身体,联想到刚刚那两个老嬷嬷的话,她瞬间明白了什么。
落月宫只住着一个痴傻的不受宠的皇子,更何况还是程皇后最厌恶的瑶妃之子,连她都只敢偷偷地来,更不用说其他人会怎么对待谢玄铭。
克扣份例,不过是最常用的手段罢了。以前程时玥常来补贴,谢玄铭还能勉强吃上口好饭,不过一两个月不来罢了,谢煊就已经连饭都没得吃了。
看着在地上揉着脑袋的谢玄铭,程时玥越发内疚。
当年她刚进宫的时候,虽说她是皇后的侄女,但皇后对她并不十分亲近,除了谢煊,也只有瑶妃时常在暗地关照她。
一如她现在暗中照顾谢玄铭一般。
都是她的错,程时玥默默地想,如果谢玄铭真出了什么事情,那她怎么对得起故去的瑶妃?
她环顾一圈,想给谢玄铭倒杯茶缓缓,却发现屋内连一杯茶也没有。明明是初夏时分,但落月宫却诡异地寒凉。
程时玥撑着身子起身,实在没力气再拉谢玄铭了,只好扯着他宽大而沾满灰尘的衣袍,轻声道:“别再躺地上了,小心着凉。”
她病了,倒还好说;若是谢玄铭病了,她都无法出面为他请太医。
谢玄铭难受地哼哼两声,却还是听话地爬起来,迷茫而委屈地看着程时玥:“玥、玥儿,你怎么、怎么现在才来啊,我……一直在等你。”
“我、我这里疼了好久了。”说着,他双手捂着肚子。
谢玄铭已经十八岁了,站起来高出程时玥不少,面容肖其母瑶妃,清秀俊逸。虽然衣袍脏兮兮的,眼神也略显呆滞,但皮相和骨相依旧超出常人。
程时玥心里轻叹一声,若不是痴傻了、口吃了,这不知是多少春闺的梦里人。
虽然谢玄铭比她年长,但这些年来,程时玥一直像姐姐一样照顾他,早已将他看作是自己的弟弟了。两人在暗处相依为命,程时玥看着他空荡荡的衣服和皮包骨头的手,越发内疚和心疼。
程时玥:“你先在这里等一会儿,我一会给你送些吃的来,你肚子就不疼了。”
程时玥安慰似的拍拍他的手,准备转身回宫,却不想谢玄铭却抓着她的衣袖不放手,一双眼眼巴巴地望着她。
谢玄铭:“玥儿刚来,又要走。”
他的模样,像极了被抛弃的小狗,可玥巴巴的。程时玥只好轻声道:“我待会儿就来。”
谢煊眼神晦暗不明,凉凉地问。
小太监心神一惧,身子比脑子反应快,他“扑通”一声跪下,“太子殿下恕罪!”
程时玥待人和善,在谢煊离宫的这三年里,东宫的小太监多半受她的恩惠,这小太监正是今日给程时玥报信之人。
谢煊缓缓走到小太监面前,宫灯皆已点亮,他逆光而立,斜着眼看他,似笑非笑:“我问你,刚刚好看吗?”
谢煊生就一双丹凤眼,不笑时便不怒自威,眉尾自然上扬,或许是三年征伐,整个人显得犀利而带几分薄凉。
谢煊收回眼中的戾气,淡淡应道:“程妹妹。”
礼仪有余、程情不足的冷淡称呼,让程时玥瞬间肯定了谢煊的身份。
在宫里,皇后和皇上一般都唤她“玥儿”,宫女太监尊称她一声“程小姐”,其他的皇子公主,即使不相熟,都会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亲昵地换她“玥儿妹妹”或“玥儿姐姐”。
唯有谢煊,一直叫她“程妹妹。”
程时玥压过心里冒出的不适宜的酸涩,顿了一顿,方才一步一步上前。
夕阳完全沉入了地平线下,天空铺满了绯红的火烧云,恰似程时玥怀中的香囊。离谢煊越近,程时玥感觉怀中的香囊越重,压得她心里惴惴不安。
两人不过一步之遥,由于谢煊身形高大,像一堵山似的完全占据了程时玥的视野,她必须得仰起头才能和他对视,这种压迫十足的站位,使得程时玥越发局促。
谢煊明显感到眼前的少女呼吸急促,暗香浮动,他不着痕迹后退半步。
“程妹妹来未央宫,是有什么事儿吗?”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程时玥此行的幌子。
她猛地抬头,慌乱地接过沅芷手中的汤盅,有些心虚道:“姑母近来有些食欲不振,我从太医院问了些食疗的方子,正打算给姑母送过去。”
虽然这些事情程时玥之前也在做,但今天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在谢煊面前说谎,程时玥根本不敢看谢煊的眼睛。
“哦,”谢煊冷淡应道:“程妹妹倒是有心了。”
“没有没有。”程时玥心慌地摇头,没注意到他毫无感情的语调。
她抬头偷偷看他一眼,拿出一早就准备好的话,“太子表哥为国征战,在漠北苦寒之地三年而不能归家,我只能做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谢煊不言,将眼神停到程时玥手中的汤盅上,目光深沉:“可惜了,母后刚刚已经用过膳了。”
他瞥了瞥程时玥不堪盈握的腰肢,意有所指:“程妹妹还是拿回去自己吃吧。”
“嗯?已经用膳了?”程时玥没留意他的神色,意外地看向未央宫紧闭的大门,迷惑道:“可以前我都是这个时辰来的。”
“今天用膳早些,程妹妹回去吧。”谢煊微微眯眼,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将程时玥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
“哦,好吧。”程时玥愣愣地点点头。
然而半晌,她却一步未动。
少女的暗香随风沁入呼吸,谢煊低头看着埋着头的程时玥,压住心里的急躁,皱眉:“程妹妹还有事?”
程时玥捏紧手中的灯笼,小脸儿紧张地绯红,却始终不敢怀中的香囊取出。一旁的沅芷见状,不禁暗自着急,大气儿也不敢出。
程时玥咬着唇,含含糊糊道:“太子表哥,我……你……”
明明在心里已经排练了成百上千次,然而到了谢煊身前,程时玥却怎么也无法坦然地说话。
蝉鸣远远响起,使得程时玥内心越发焦躁,然而她越急越说不出话,最后急得鼻尖出了一层薄汗。
香气愈发浓郁,谢煊皱眉后退一步,声音越发冷淡:“程妹妹有事,不妨直说。”
“你我乃表兄妹,有事情我必不会坐视不理。”
谢煊越是恪守礼法,程时玥就越不敢将怀里的香囊取出,生怕自己那藏在心底的小心思玷污了“纯洁”的亲情。
未央大道的长廊上,远远出现一群宫人,所到之处,一盏盏宫灯逐一燃起。
程时玥心里一紧,再不说就被人看到了!
第 42 章 真相
她有十足的信心!
然而,当笔尖吻上薄纸的那一刻,程时玥却懵了。
墨水浓厚过甚,字不成形。只写了一个字,她就写不下去了。
书法讲究整体,一字毁,全篇毁,尤其还是第一个字。
程时玥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觉脑中轰然一响,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谢煊,在接触到谢煊的眼神后,又仿佛被针扎一半别开眼。
程时玥用的东西,都是皇宫中最上等的,她自然不用操心笔墨纸砚这些东西的好坏,甚至连稍微次一等的东西,都到不了她的眼前。
因此一瞬间,她都没察觉是墨水的原因,直接呆住了。
谢煊时刻注意着程时玥的动作,见她脸色一变,心中悄然升起一股恶趣味,他闲庭信步地上前,仿若关心的模样,悠悠道:“程妹妹,可是有什么难处?”
程时玥惊慌地抬头,见谢煊向她走来,吓得一把将桌案上的宣纸揉成一团。然而揉成一团之后,她又十分懊悔。
这番动作,未免也太刻意了些。
“没什么,”程时玥强行镇定自若,然而低着头却难掩浑身的底气不足,“刚刚我见纸上面有一只虫子,吓了一跳,赶紧将虫子包起来。”
程时玥心里慌得没底,如今谢煊在她跟前,她也没办法找到字毁的原因,只能绞尽脑汁地让谢煊离开。
她捏紧手上的笔,微微抬头,强行掩盖自己的不安和恐慌,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稀松平常:“太子表哥身上衣物潮湿,还是不要站在窗口上吹风,先去那边坐一会儿吧。”
“待程时玥写完后,再拿给太子表哥。”谢煊扬长而去,程时玥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的气始终闷在心头。她倔强地谢绝了谢煊为她安排的宫女,拖着病体一个人独自走回了芙蕖宫。
一路上,谢煊离去前的那句话,一直盘旋在她的脑海。
“你不必担心谢桢林的事情,最多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谢煊说的“一个月”“一切都结束了”是什么意思,她猜测了各种可能,却又被自己一一否定。
难道,谢桢林即将大婚?背?
程时玥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了。
先不说他能不能靠着自己的小身板背着她撑到芙蕖宫,万一有人来了,那该如何?
程时玥深吸了一口气,紧紧抓着谢玄铭的手臂,“先回去。”
然而,一向听话的谢玄铭,此刻却根本听不进去程时玥的话,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似乎程时玥不让他背,他就再也不走一般。
幼时的谢玄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也曾有一段呼风唤雨的日子。那时的他,性子跳脱,难免有几分顽劣。
可自五年前落水痴傻之后,整个人性情大变,往日的顽劣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乖巧和沉默,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怯懦。
程时玥拉了他几下,然而谢玄铭似乎是打定主意要背着程时玥走,任凭程时玥怎么拉也拉不动。
这一瞬的固执,程时玥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小顽劣了。
程时玥正新开口问,却恍惚之间看到了前方一个模糊的人影。
“有人来了!”
心慌之下,她赶紧推开身边的谢玄铭,自己也被这道力摔在了墙上,痛苦地弓着身子,靠在墙上吸气。
谢玄铭本就有些站不稳,一时没注意,直接被程时玥推到在地,双手下意识撑在地上,直接蹭破了皮,渗出密密麻麻的血滴。
程时玥见状心里一颤,担心地倾身向前看看他的情况,然而体力不支右腿一软,直接倒在了地上。
于是,当沅芷找到程时玥的时候,便见着了这幕奇怪的场景。
她慌乱地先将程时玥扶起,看着缓缓从地上起身的谢玄铭,关切道:“小姐和六殿下这是怎么了?”
程时玥终于带来了救兵,她几乎是趴在了沅芷的身上,忍着疼,意有所指道:“那人回去了吗?”
沅芷立刻就发现了程时玥的异样,她贴心地搂着程时玥,在她耳边轻声道:“回去是回去了,但他留了太医在宫里。”
太医?
糟了!那谢玄铭……
程时玥看了看一旁目光灼灼盯着她的谢玄铭,如果有谢桢林的人在,那她就不能带着谢玄铭回去了。
和程时玥相处十年,谢玄铭对程时玥的眼神和动作最熟悉不过,看着她眼里的犹豫,瞬间明白他怕是去不了了。
他不禁丧气地看着程时玥,委屈道:“玥儿又,不让我去,了吗?”见程时玥如此,柳叶儿毫不意外。
毕竟谢桢林恶名在外,任谁也不会喜欢。早在她来时看到谢桢林被挡在门外的时候,她就猜到了程时玥定实在躲人。
如此,她看向程时玥的目光不免带了些同情。
“没问题。”柳叶儿一声应道,“十皇子说你感染了风寒,那我便对外说你伤寒严重,需要静养,不便待客。”
程时玥感激地看向她,将玉佩更近一步,越发谨慎:“多谢柳大夫。”
柳叶儿看着她手上的玉佩,水润晶莹,一看就价值不菲。看她丝毫不在乎的样子,柳叶儿便知道程时玥并不缺这些东西,心道:看来这回谢桢林碰上了个硬茬,怕是脸上不好看了。
她也知道,如果自己不收,以宫里人谨慎致微的性格,怕是并不相信她能保守秘密,反而会猜忌她。唯有收了东西,才能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和她们同一条船上的人。
柳叶儿深谙其道,于是便眼也不眨地收了东西,淡淡道:“以后我每日都会来换药,程小姐不必担心,我定会劝住十皇子的。”
闻言,程时玥才终于放下了心。
见人起身收拾东西,她忽然想到了落月宫的谢玄铭。谢玄铭身体已经虚弱地步履羸弱,不知道前几个月那些人是怎么折磨他的,也不知道他身体还有没有别的伤。
然而若是她开口问,以柳叶儿的敏锐,定会发现她和谢玄铭的关系。若是这段关系暴露在皇后面前,她真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和谢煊了。
柳叶儿收拾完东西,正打算告别,却发现程时玥满脸纠结地看着她。
看来,这个程小姐,秘密还真不少。柳叶儿自幼父母双亡,由她的爷爷柳青抚养长大,因此小小年纪便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自小,爷爷柳青便告诉她: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 ,这是在宫里的生存之道。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突然对这个寄居在皇宫的少女,或多或少产生了些不该有的玥悯和好奇。
于是,她多嘴问了一句:“程小姐,可还有事?”
“嗯……”突然被柳叶儿疑问,程时玥迟疑了。
谢玄铭的身体,自己在宫中的处境,到底该怎么选?程时玥内心反复纠结,然而在看到柳叶儿依然镇定如水的目光时,她突然清晰了。
做人不能忘恩负义,更不能苟且偷生。她当年受瑶妃恩惠,绝不能让瑶妃在世间唯一的孩子活得如此辛酸!
程时玥正了正声,迎着柳叶儿探究的目光,道:“我还有个朋友,想请柳大夫帮忙诊治一番。”
朋友?
柳叶儿惊讶于程时玥口中“朋友”一词语。
“朋友”在哪里又能有,但是唯独在深宫,尤其是后宫,没有“朋友”一说。
程时玥:“……”
她看了看沅芷,对着谢玄铭安慰道:“今天不行了,先让沅芷带你回去,一会儿我让人来给你送点儿吃的,下次我再带你出来。”
“每次,都是下次、下次!”谢玄铭刚刚被程时玥粗暴地推了一下,心里本就不满,如今又要食言,他有些崩溃地看着程时玥,控诉道:“嬷嬷们说得对,我不该,给你添麻烦,当初我要是跟着我娘,一起死了就好了!”
或许是愤怒至极,他连话都说的没那么结巴了。说完,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沅芷,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程时玥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晚上再偷偷来看他吧。
好在这条路就只有落月院,她也不担心谢玄铭会走丢,看着在一旁惊异不定的沅芷,程时玥无奈地看看被红墙围起来的一片窄窄的蓝天,叹道:“走吧,麻烦总得一个一个解决。”
比谢玄铭更麻烦的,还在后面呢。
程时玥摇摇头,这也也不可能。大周极重礼法,如果太子谢煊册立太子妃,那排在后面的皇子,便不能越过谢煊先立王妃,否则便是大不敬。
即使在民间,大抵也是如此。
因此一般来说,太子会早
看着程时玥可玥巴巴地睁眼说瞎话,谢煊心里一阵舒爽,觉得总算是打击了程时玥之前在他身上为非作歹的嚣张气焰。
程时玥想让他离开,他如何听不出来她的意思?
然而他等的便是这一刻,怎么让她如意?
“无妨,我身体无碍。”谢煊装作浑然未觉的模样,颇为贴心地为程时玥再铺上一张纸,“只是可惜了妹妹刚刚的字,幸好这里的宣纸还不少。”
“妹妹只管写,若是再有虫子,我帮妹妹赶走它。”
“况且程妹妹刚刚说要请教书法,那我看着妹妹写,倒是能一眼看出问题,省了不少功夫。”
谢煊缓缓地用镇纸玉石将泛黄的宣纸熨平,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时玥,道:“程妹妹,你说呢?”
程时玥脸色煞白,如遭雷劈。
谢煊的声音在她的头响起,她不敢抬头,只能低头凝视着新的宣纸,一瞬间,觉得手中的狼毫重达千斤。
她想不明白。
这个动作,她做了不下千次;这些字,她写了不下万次,可没有一次是刚刚那个样子的!
而谢煊也一反常态,以往她和他连话都说不上几句,就被他请出了东宫,但如今他却赶都赶不走,竟还要看着她写字!
一想到今天可能会在谢煊面前出丑,甚至还是在自己最拿手的一方面,程时玥忽然就觉得鼻子开始酸起来。
明明……明明不是这样的,可今天怎么会这样……
谢煊不喜欢爱哭的姑娘,程时玥不敢在他面前掉眼泪,即使眼圈绯红,却只能努力憋住。
而谢煊心里出了这口气,心里的戾气散了不少。他为程时玥铺开宣纸后,低头注视着程时玥,等着欣赏她再次变脸。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程时玥动笔。
只见她低着头,瘦削的肩膀耷拉着,从谢煊的角度看下去,只能见着她樱红却颤抖的嘴唇,以及她浑身散发着沮丧的气息。
外面风雨大作,风向几经变换,忽地一阵大风涌起,越过窗台直直地往屋子里灌。
风中带雨,打在手背上莫名寒凉。
窗台位于程时玥的一侧,谢煊站在书案前,只能向前倾身才能关上窗。
宣纸就这么多,绝不能让雨打湿了,否则程时玥就有了不写字的借口!
谢煊很喜欢刚刚程时玥脸上的惊慌失措和无助,这些少见的情绪,让她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生机。
他抬手关窗,然而就在他倾身而过的瞬间,仿佛听到了几声微不可查的哽咽。
这声音十分微弱,若不是室内静可闻针,而他又正好靠近程时玥,绝不可能会注意到。
谢煊恍惚一瞬,心里莫名多了几分异样。
她竟哭了?
第 43 章 弹劾
这三年在漠北,吃野菜、喝雪水、做利剑……行军在外,多有不便,这些事情多到数不胜数,谢煊本可以仗着自己身份尊贵,避免这些事情。
然而,他却躬先士卒,与普通士兵吃一样的饭,喝一样的水,即使是上战场,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他也与士兵同在,共同御敌。
这三年下来,他深入士兵之间,深入百姓之中,吸收了原先作为皇子绝不可能学到的东西。
他不屑和程时玥解释,本想就此闭嘴不言,却突然看到程时玥开始提笔写字。
不是怎么也不愿意写吗?
他心里一动,下意识将目光转向桌案的宣纸上。可是谢玄铭却明显不信,他依旧抓着程时玥的袖子不放手,细数程时玥的罪行:“你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
“你说,等树木发芽,长出新叶了,你就,会来看我。可是……”谢玄铭捏紧了程时玥的袖子,却不敢再上前一步,只能瓮声瓮气道:“可是,我看着花开了,又谢了,也没等到你。”
程时玥:“……”
看着他声泪俱下,即使口齿不清也要努力说出自己告诉他的话,程时玥越发不是滋味。
她沉吟片刻,试探道:“那你跟我去芙蕖宫吧。”
谢玄铭眼神一亮,兴奋地看着程时玥,那双圆润的眼睛在瘦到几乎有些脱相的脸上立马透出几分神采,“玥儿,同意让我去你,宫里了?”
程时玥是程皇后的人,自然不能直接和谢玄铭联系,由是程时玥从不让谢玄铭去自己的芙蕖宫,生怕被人撞见。
或许是兴奋至极,他上前一步走,无意识地反手抓着程时玥的胳膊,神采奕奕地望着她,像极了一只被抛弃许久又找到主人的小狗。
虽然他心智如幼童,但身体却是实打实的十八岁少年,下手没个轻重,程时玥被他抓得生疼,蹙眉挣扎了一下,然而完全挣不开谢玄铭的爪子。
像是怕程时玥会突然反悔,谢玄铭此刻就像是个刚刚学会抓握的幼崽,将程时玥紧紧地拽着,一丝也不放松。
程时玥无奈,只能心道:果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本不想这么冒险的,一是不知道十皇子谢桢林到底有没有离开,二是这条回芙蕖宫的路虽然偏僻,但依旧可能会遇上什么人。
然而,程时玥抬眼看了看那双和瑶妃极为相似的眼睛,实在是不忍心拒绝。
程时玥点点头,“嗯,但是就这一次,一会儿你看到人了,还是和我们以前说的一样,立马走到我的身后,知道吗?”
谢玄铭眼睛放光,他用那双纯净澄澈的眼睛望着程时玥,讨好地笑道:“嗯嗯,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程时玥越发不是滋味。
自从八年前他落水傻了之后,为了皇家的颜面,他几乎从未被允许踏出落月宫半步。程时玥于心不忍,有几次趁着宫里举行宴会繁忙,偷偷带他出去。
但怕撞见别人,每次也都是一盏茶、一炷香的时间罢了。
程时玥叹了一口气,如此情况,与其生于薄情的帝王家,倒不如生在寻常百姓家,说不定更自由。
看着谢玄铭一马当先地走在她前面,程时玥只好一瘸一拐地跟上,谢玄铭见状才想起来程时玥刚刚的模样,回到她身边,满眼担忧:“玥儿,你,这是怎么了?”
程时玥抬眼看了看高出自己大半个头的谢玄铭,心怪自己将他给忘了。谢玄铭于她,只是一个弟弟,并非有男女大防的男子。
姐姐受伤,弟弟相扶,再天经地义不过。
程时玥向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膝盖,道:“我腿受伤了,你来扶我一下。”
谢玄铭看着程时玥的手直接呆住了,仿佛不能理解程时玥的话,直到程时玥催他一下,他才犹豫着上前握住程时玥的手。
程时玥身形高挑,但手脚精致小巧。谢玄铭一伸手,就将她的手裹起来了。
明明是初夏,但他的手却冰凉。
程时玥微微挣开,解释道:“……是手臂,不是手。”
谢玄铭没有成年人之间男女之防的观念,像是接受姐姐的教诲一般,从善如流地按照程时玥的指导做。
程时玥担心谢玄铭的身体,一开始还不敢卸力,见他似乎能撑得住,便靠着他、扶着宫墙,费力前行。
午后的烈日刺目,两人相互搀扶,一个腿脚不便,一个身体孱弱,在无人偏僻的青石板小道上,沉默无言。
每走一步,膝盖处的伤口就传来一阵刺痛,程时玥咬着下唇几乎快出血,浑身硬是疼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觉地偏向谢玄铭的方向,身体也渐渐往谢玄铭的手臂上倾,谢玄铭身体一僵,扶着她的手一顿。
程时玥早已疼的眼前发黑,她朝上费力抬了抬眼皮,声音已经弱到了微不可查地地步,“怎么了?”
谢玄铭望着程时玥,久久不语。那双眼,不再如往日般清澈,多几分深沉。
半晌,程时玥听他道:“这伤,是怎么弄的?”
“是有人欺负你吗?”
欺负?谢煊可没有欺负她。妃嫔与妃嫔之间,是竞争对手,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妃嫔与皇帝之间,是依附和被依附的关系,大树怎么样都能生长,但藤萝离开了大树,便无法生存。
在朝堂,皇子与皇子,看似相互平等,但实际上还是子凭母贵,外戚实力最强的皇子,便是最为受重视的皇子。
更不用说同朝为官的各级官僚,看似是各司其职,但其中的门生故吏、师生情谊,那里是简简单单的“朋友”一词可以概括。
如此,柳叶儿便更加对程时玥口中的朋友好奇了。
她放下东西,问道:“不知程小姐口中的朋友,是何人?”
程时玥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良久,却见她几乎从头到尾眼神都是一如来时那般,不见波澜。那一瞬,她又想起了谢煊。
那股对谢煊的信任,悄然间转移到了柳叶儿的身上。
程时玥轻声道:“是六皇子。”
“他大概应该很久没吃什么东西了,饿得皮包骨头,连走路都脚步虚浮,我刚刚让人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我想让您帮我看看他的身体,还有没有别的问题。”
“等等!”柳叶儿见程时玥还想继续说话,蹙眉打断道:“你是说他很久没吃东西了?”
程时玥点点头,以为她是对此吃惊,于是便解释道:“因为他小时候落水了,醒来后——”
“这些我都知道。”柳叶儿再次打断她,一双自始至终都寂静的双眼,终于有了变化,她紧紧盯着程时玥,问道:“你刚刚给他送了吃的过去?”
程时玥觉得她问的很奇怪,虽然多次被打断,但她还是配合道:“嗯,就刚刚我回来的时候送过去的。”
柳叶儿脸色越发不好看了,“送了多少?”
程时玥摇摇头,“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跌倒了。”
这里随时都有人路过,万一她和谢玄铭被人看到了,那就糟了。程时玥不想在这里跟他废话,她拉了拉他的袖子,“快走吧。”
没想到,谢玄铭却纹丝不动,程时玥奇怪地抬头,只见他低下头凝视着自己。
他逆着光,程时玥看不清他的眼神,这一瞬间,她竟诡异地感到一阵陌生。她不自在地动了动,正当她在想开口的时候,谢玄铭开口了:
“那,我背你。”
程时玥听了谢煊说的话后,心里的压力瞬间化为无形。但是,徐夫子曾告诉过她,笔墨纸砚皆是外物,书法的真本领,乃是在于自身。
是以,在她意识到是墨的原因后,提笔研究了一下,便找到了原先下笔的感觉。
于是,谢煊看到了,在那张他亲手铺好的宣纸上,程时玥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提笔写字。
她的动作优雅娴熟,笔势连贯而下笔醇厚,她的笔触,带有女人特有的程婉和细腻,即使墨色浓淡不均,却越发添了几分层次。
谢煊本以为程时玥是拿书法作为借口来刻意接近他,没想到程时玥自身的书法功底竟如此深厚。
一看就是下过苦功夫的。
外人不知,谢煊尤爱书法,因此在看到程时玥竟能用这种墨写出如此好字时,他的第一个反应竟是觉得可惜。
能在书法上下苦功夫的人,能忍受日复一日只与笔墨相伴之人,没想到竟是个庸俗鄙陋之人!
谢煊从程时玥的字上抬起头,将目光缓缓移向程时玥,仔细打量这个三年不见的表妹。
纵使心里再不喜,谢煊也无法否认程时玥的美艳。
即使是低着头,看不清楚容貌,只端端站立地执笔写字,那袅袅娉婷的身姿和气质,已是超越了一般人。
外面狂风不止,屋内寂静无声,只余下狼毫与宣纸摩擦的沙沙声,良久后,谢煊收回目光,不再看她。
然而,那股熟悉的暗香却一直在鼻尖浮动,萦绕于心。
是程时玥身上的味道。
谢煊心里觉得十分烦躁,这股若有若无的香味,几乎让他无法冷静。
目光移到窗户上,他再次倾身向前,将关上的窗户粗暴地一把拉开。
一阵狂风猛然侵入,吹翻了案上的宣纸,程时玥猝不及防,她刚写完,手中的狼毫还未放下,桌上的宣纸已然飞上了天。
程时玥好不容易耗费心神写了一帖,见宣纸被风吹的落在地面上,忙不迭地上前想拾起,却又一次忘记了自己的腿伤。
在踏出第二步之时,膝盖处传来钻心一痛,她一时站不稳,狠狠地扑在了地上。
膝盖上的痛得让她差点儿喊了出来,但程时玥还是忍住了。她强忍着泪水,将地上的宣纸捡起来。
然而一扭头,却见谢煊漠然地盯着她,细看之下,甚至还有些许愤怒。
程时玥心里一惊,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竟让谢煊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她下意识低头,在看清楚自己的情形后,脸色瞬间煞白。
这套绿丝碧罗裙对程时玥来说有几分小了,尤其是裙摆部分,只堪堪到她的脚踝。
而刚刚在她摔倒在地的一瞬间,涌入的大风吹起了她的裙摆,让她系在腿上的嫩黄丝带和脚踝处的蝴蝶,完全地显露出来。
嫩黄的丝带缠绕在似雪莹白的小腿上,隐入脚踝处的蝴蝶结,这幅场景,旖旎而暧昧。
让人,想入非非。
第 44 章 死讯
杜程时玥偏头去看沅芷,沅芷连忙往前走一步,有些不知所措道:“因为小姐说六皇子饿得厉害,我让有兰把咱们小厨房做的午膳全送去了。”
“糟了!”柳叶儿脸色一变,提着药箱立刻转身向外走,见沅芷还愣着,忙催道:“带路啊,去晚了,六皇子怕是进气儿多出气儿少了!”
“啊!”沅芷一惊,回头看了眼程时玥,程时玥虽不知道为什么,但也被柳叶儿的神色感染,心里一坠一坠的,赶紧道:“快去带路!”
柳叶儿觉得自己真的是有几分倒霉,早在踏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后悔了。到底怎么想不开,非要来踏这趟浑水!
如果长期不进食,人的肠胃会变得非常脆弱,此时绝不能大量进食,甚至连大量喝水都不可!
但是饿极了的人,哪里会管这些?柳叶儿曾跟随柳青去过西北赈灾。当时西北大旱,颗粒无收,大批灾民曝尸荒野,由此瘟疫横行。
她曾见过那些饿极了的灾民,在得到赈灾粮食后一次性全部吃了,纵使柳青再三劝阻,都无济于事,最后只能见他们痛苦地死去。
柳叶儿皱眉,她接了这个烂摊子,怕是第一个见到皇子撑死的人了。到时候她要怎么说?怕到时候皇上追问下来,她们一个个都跑不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刻,落月院黑影重重,院外没灯,连院子里都没灯,悄无声息。
柳叶儿心里咯噔一响,该不会已经晚了吧?
沅芷来的路上听了柳叶儿的经历,她动作飞快,十分麻利地带这柳叶儿去了谢玄铭的房间。见房门紧闭,两人相视一眼,直接上前一起往门上撞去。
两人几乎毫无保留,那木门本就年久失修,在两人的撞击之下,直接断了。木门扑倒在地上,扬起一阵灰尘。
淡淡的夕阳头透进屋里来,照亮了屋内男子明亮而惊讶的眸子,也照清了桌上几乎连盖子都没打开的食盒。
谢玄铭惊讶地看着扑倒在地的两人,他认出了其中一人是沅芷,愣了好一阵儿,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们,干什么?”
两人见人没事,纷纷松了一口气。自三年前漠北进犯以来,大周几乎每日都笼罩在战事的阴云之下,太子谢煊凯旋归国,圣上大喜之下,天下大赦,举国同欢。
其中,当然也包括在太学的程时玥。
自谢煊归来,前朝一时间事务纷繁,竟连授课的博士都被叫走了大半。如此,程时玥倒是免了每日那让她痛苦至极的课业。
倒不是程时玥课业不好,而是太学之中有位夫子乃是程时玥父亲的旧友,他为人板正,一丝不苟,或许是觉得对程时玥严加要求便是对旧友遗孤的照拂,因此对程时玥尤其严厉。
程时玥上课时候是一丝也不能放松,生怕自己一个走神,便让夫子觉得程家后继无人了。
虽然,程家现在除了她,确实已经没人了。
沅芷静静地为程时玥研磨,她从小跟着程时玥,本来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可自程时玥进宫后,她便每日只能在这芙蕖宫待着。
虽然她看不懂程时玥写的是什么,却也敏锐地感受到了美。每一个字清秀隽永,秀丽淡雅,像一一颗颗漂亮珠子连在一起似的。
然而,程时玥收笔之后却始终皱着眉,凑近看了几个字后,一把将案上的笔墨揉成一团,丧气地扔得老远。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废掉?”沅芷心疼地将纸团从地上捡起来。
写字时程时玥一直提着气,生怕走势断了,她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失落地跌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叹道:“徐先生说,我的字唯有形,没有魂。”
这个评价,自然是拿程时玥和他的父亲程轲在作比较。
程轲和程时玥一样,也是自小进入太学学习,跟随当今圣上陪读。程轲自小便展现出非凡的才能,虽说绝大多数人只把程轲当做大周战神,却鲜有人知道,程轲也是写得一手好字。
沅芷听后哑然失笑,她安慰道:“小姐如今还小,自然不能与将军相比。况且小姐是女子,又不考科举,徐先生如此苛刻,未免太难为小姐了。”
程时玥不置可否,她难受地继续揉手腕。
沅芷说的这些,别人又何尝没有说过?
可不知怎么,她就是想证明自己。或许是她父亲的形象太众人心中太过完美,她不敢放松一步,怕自己的平庸毁了父亲的一世美名。
她起身到书柜前,仔细摩挲父亲留下的书稿和手信。
其实程时玥对程轲的印象已经很淡了,甚至已经记不清他的模样。从留存的书信中大概可以看出,自母亲怀孕后,他就一直驻守在外,几乎只有打了胜仗之后才回来。
就算在进宫之前,她就已经很少见到父亲了。
程时玥依稀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说如果父亲回家,一定是先回书房,于是便抱着她睡在父亲的书房里。她睡不着,却又担心吵醒母亲,只能僵硬地仰头看外面被风雪吹得七零八落的灯笼。
突然,一个男人推开书房门,正好和她的眼神对上。
她忘了呼喊,而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忽然也僵住了。待浑身的寒气散去之后,他才敢缓步靠近她们,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你就是我的小玥儿吗?”
纵使已经过去多年,程时玥却依然记得父亲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或许是母亲在她耳边念叨太多了,她下意识地喊了声“爹爹”。
这件事情,被程轲详细地记在手札上,纵使是如此程情的事情,他的字依旧是如此的遒劲有力。程时玥抚摸着手札,一遍一遍描绘父亲的笔迹,似乎能够从其中汲取一些力量。
翻过一页,她忽地愣住了。
笔迹变了。
这不是父亲的,而是谢煊的手迹。
程时玥好奇地拿起来翻看,想起来了它的来历。
谢煊自小便是天之骄子,每次太学考试都拔得头筹,这份手迹是三年前徐夫子交给程时玥,让她从中学习的。
或许是事务繁忙,她竟忘了返还,而徐夫子也忘了要回。
以前,程时玥只惊叹谢煊才思敏捷,而现在,她的关注点全都放在了他的字形上。
谢煊的字,和程轲苍劲有力的书法截然不同,少了几分磅礴的气势,却多了几分少年的意气和踌躇满志,有行云流水之感。
鬼使神差般的,程时玥下意识开始临摹。
程时玥的书法功底深厚,只浅浅学了个形,就已有了八分相似。
自那日和谢煊在未央宫一别后,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谢煊,如今这一封意外的手稿,似乎将谢煊又带到她的面前。
她可以不用在乎别人,赏析谢煊的文义;
她可以不用在乎书法,临摹谢煊的文字。
这个想法,让程时玥诡异地既心动又惶恐。在宫中,除了谢煊,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
可谢煊终究和她不一样,她在这深宫之中,而谢煊却肩负着东宫储君之责,两人连见面都是困难。
柳叶儿麻利地从地上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奇怪地看着谢玄铭:“你没吃?”
按照程时玥的描述,谢玄铭既然很久没吃饱饭了,按理来说会饥不择食才对,然而饭菜就这么放着,纹丝未动。
行医无外乎望、闻、问、切,只远远一望,她就知道程时玥并没有骗她,谢玄铭面容枯槁,瘦弱不堪,确实一副久未吃饱饭的模样。
谢玄铭见她以来就质问他,不满道:“关、关你什么事!”
早就听闻谢玄铭幼时落水,醒来就成了痴儿,如此一见,似乎果真如此。柳叶儿便道:“是程小姐让我来的,她担心你的身体。”
提到程时玥,谢玄铭脸色变了变,然而就在柳叶儿上前之时,谢玄铭却突然疯了一般将枕头、花瓶往柳叶儿身上砸。
沅芷怕谢玄铭伤了柳叶儿,让她对程时玥有怨,便倾身挡在了柳叶儿身前。黑暗之中,有什么狠狠砸中了她的背上,她忍不住惨叫了一声。
见谢玄铭如此疯态,柳叶儿再也忍不住内心的不满,一怒之下骂道:“不想看病就直说,我们还不想伺候呢!”
说着,她扶着沅芷便往外走。
好在沅芷只是被砸中了背部,走路无碍。回去的路上,她看着气极的柳叶儿,赔笑道:“柳大夫,真是对不住,没想到让你白跑一趟了。”
“我们家小姐,也并不知道他会突然发疯,以前都好好的。”
柳叶儿知道她的言外之意,即使在刚刚那种情况下,她最先想的也是护住自己,免得让程时玥受到迁怒。
想及此,她的神色缓和了些,道:“你不必担忧,一码归一码,你家小姐是你家小姐,和六皇子无关。”
沅芷这才松了口气,却又忧虑地回望着落月宫的方向。
不过片刻,他便找到了曾经荣极一时的落月宫。
容纳而如今落月宫却十分陈旧,谢煊站在落月宫的大门前,注视着门上的“落月”二字,眼含几分嘲讽,几分嘲弄,细看之下,也有几分悲戚。
“落月”二字曾是当年周帝亲手所写,他曾多次在众人面前称赞瑶妃是天上之月神,因此她住的宫殿特意取了“落月”二字。
令人不快的记忆再次袭来,谢煊站在落月宫门前,难得地迟疑了。
他来干什么呢?谢煊觉得自己不可理喻,谢玄铭已经变成了一个傻子了,他怎么会脑子一热就跑到了落月宫。
他自嘲一笑,转身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的宫墙内,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这笑声极为悦耳,既不尖锐也不刺耳,充满了少女天真活泼的生气,如高山的山泉,泠泠作响。
谢煊脚步一顿,诧异了。
还有如此大胆的宫女?
他摇摇头,心道自己太过敏感。提步正准备向前走,那道笑声却适时地再次响起。
这次的笑声离他更近了些,由此他听得越发清楚。风铃般的笑声之后,便是浅浅低吟,谢煊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只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像清风拂过。
他脚步再次被打断,然而转念之后,他便清除杂念继续朝前走,将落月宫抛之脑后。
然而,似乎天公也想要留住他,谢煊刚走了两步,一声巨响在头顶炸开,如鸽子蛋般大的雨点便哗啦啦地打下来。
虽是夏季,但雷阵雨的雨点依旧冰的刺骨。谢煊本不想停留,但被雨点淋了一阵后,昨夜被坚果引出的老毛病又忽地爆发了,腹部一阵翻江倒海。
谢煊被迫停下脚步,忍着腹部钻心的疼,一手撑着墙,一手在身上找药。
然而,他忘了药在杜衡身上了。
疼痛感向野火燎原,烧得他意识迷糊。不知过了多久,他又听到刚刚那个熟悉的声音,只听她惊讶道:“咦?这里怎么还有人?”
谢煊虚着眼,女子靠在门边,大雨如线如注,遮挡了她的面容,谢煊只隐约看见了她似乎还住着拐杖。
半个时辰前,程时玥和谢欣悦来到落月宫,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一阵哄,总算把前两天和她闹脾气的谢玄铭哄好了,正打算偷偷带他出去转转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大雨来得突然,程时玥看着在落月宫门檐上筑巢的燕子来不及回窝,被雨水淋湿透了,根本飞不起来。
她只好和谢欣悦上去将燕子送回窝,这一抬头,恰巧见了一个男人背对着他们,扶着宫墙站着。
那人被大雨淋得悲惨,甚至已经支撑不了身体,只能靠着墙。程时玥看着有几分不忍,对一旁的谢欣悦道:“要不我们让他进来吧?”
谢欣悦白了她一眼,戳了戳她的脑袋,苦口婆心道:“我的小祖宗诶,你也不看看你是在哪里?要是他把你和谢玄铭那个小傻子的关系捅出去了,那你该怎么办?”
程时玥:“……”
不可置疑,谢欣悦说的话完全在理,然而程时玥看着那个摇摇欲坠的背影,一股无法言语的熟悉感笼上心头,她沉吟许久,轻轻道:
“我的父母亲虽然去得早,但也曾教过我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见谢欣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她笑了笑,继续道:“再说了,我们既然让他进来避雨,也可以说咱们也是来避雨的呀。”
“我就说是陪你出来转的时候,遇上大雨就好了。”
谢欣悦长叹了一口气,无语道:“小祖宗,真是怕了你了,走吧走吧,我给你撑伞。”
两人朝着谢煊缓缓走去,离得越近,谢煊和程时玥心中那股熟悉感越发强烈。
待走近时,程时玥愣住了,“太子……表哥?”
第 45 章 枯萎
这份简单的、朴素的,甚至都算不上联系的手稿,却以这样的方式拉近了她和谢煊的距离。
整整一上午,程时玥不断临摹着谢煊的字,他的字,似乎比她写了十几年的字更让她得心应手。
直到沅芷送膳,她才停笔,看着满屋子谢煊的字,她忽觉自己有些魔怔了。
沅芷像往常一样为准备程时玥收拾东西,却被程时玥慌张地喝住。
程时玥:别动!”漠北上的游牧民族如一只盘旋在大周上方的幽灵,每到秋冬之际,便开始在大周边境蠢蠢欲动,时刻准备侵袭。
他们总是来势汹汹,却又在大周援兵到的时候果断退兵,这让大周不堪其扰。然而不久前,这只恶狼却亲手递来了求和停战帖。
漠北王室内乱,漠北最年幼的王子赫连珏趁乱夺权,快速平定了战局。方才坐稳了皇位,他便亲自写下一份停战书,派亲信送给在大周边境驻守了三年的谢煊。
如今,这封信就在大周朝堂之上,周帝的手中。
停战,曾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然而如今,他拿着这封信,却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久久不语。
见周帝如此神态,对信件翘首以盼的文武百官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和漠北对峙多年,不管是国库花销还是百姓赋税,都到了极限,没有人比周帝更希望赶紧停战。
然而,连他都露出如此神态,赫连珏他到底写了什么?
周帝不语,众人只能将目光投放到站在最前方的谢煊身上,毕竟这封信是赫连珏写给他的。
然而让他们大失所望的是,谢煊站得如一根悬挂的狼毫,任身后的视线快将他捅成了筛子,他也纹丝不动。
谢煊则紧紧盯着周帝的神情,良久,他低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似是嘲讽又似讥笑,他上前一步,高声道:
“父皇迟迟不语,可是在担心赫连珏的诚意?若是如此,那父皇大可放心。”
“这封信是赫连珏一月前写给我的,他选择在初夏而不是隆冬时节送来求和信,说明他并不是麻痹我们,而是真的想停战。”
众所周知,秋冬时节天气严寒,尤其是漠北一带,更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千里,几乎寸草不生,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口吃的。因此,每每临至秋冬,大周与漠北边境的一方城不管是守将还是百姓,无一不是秣马厉兵,枕戈相待。
而春夏之际,漠北食物充足,没必要南下强攻一个中原大国。
众人提了神,紧紧地盯着谢煊,等着他的下文,只听他继续道:
“两国联姻,自古以来都是维系和平的手段,况且是对方提出的联姻请求是相互联姻,他也会送她的嫡亲妹妹到我大周。
“儿臣认为赫连珏的提议,不失为一种好办法:一可解决我与漠北积压多年矛盾,二可平息多年纷乱,百姓得以生息。”
“还请父皇明鉴。”
他的话句句在理,掷地有声,在空旷安静的大殿内,无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臣心头一震,面面相觑,仿佛不敢相信居然会有这么好的条件。
两国和亲,免于干戈,一般都是弱国向强国做出的一种妥协。哪方先提出,就说明哪边势弱,祈求以这种方式求一条活路。
然而,赫连珏竟提出相互联姻,实在是取了和亲之优点,却又完美避开了哪方丢脸的问题。
第一个表态的是户部尚书,这些年漠北军费的开支,已让他们户部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了。他坐左踏一步出列,扬声道:
“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言有理。我朝与漠北交战多年,自先帝时就已花费了不知多少金银,然而漠北部落势力就像春风过境之野草,无穷尽也。”
“臣附议。”
执掌中枢的程丞相也站出来,他已经年过六旬,却已经白发苍苍,垂然老矣。但是他的话却十分有力量,待他站出来,他身后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出列了。
一时间,仿佛是谢煊带领着群臣集体反对周帝一般。他们的步步紧逼,无异惹恼了大殿之上的周帝。
他捏紧了那封信,狠厉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扫过殿下一群站得笔直的群臣,沉声道:
“你们,知道赫连珏想要谁去和亲吗?”
说完,他紧紧地盯着正前方的谢煊,然而谢煊就那么静静地回示着,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感情,然而就是这样的眼神,却让周帝更加愤怒。
谢煊,不知从何时起,早就已经偏离了他曾给他制定的路线,变得越发不可控制。
然而殿下的文武百官听周帝这么说,却彻底怔了。
和亲,除了宗室的公主,还有谁能去和亲?
别人去,那人家赫连珏也未必肯要啊!
群臣们面面相觑,皆是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周帝妃嫔众多,所诞的子女数量十分可观,甚至有些皇子公主除了重大典礼上能见到周帝,几乎一辈子都见不到自己的父亲。
想找出年龄合适的、待字闺中的公主,这难道还是什么难事不成?
然而这话他们还没问出口,就听周帝眯着眼看着为首的丞相和户部尚书,显然是已经怒极:“他要的,是已故的镇国候之女,这下你们还赞同吗?”
此话一出,连侍奉在周帝殿前的太监都惊讶了,他们不能参政,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惊悚,以至于他们连这条禁律都忘了。
十年前,漠北突然大肆举兵南下,所到之处“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犹如人间炼狱。其时,驻守漠北的镇国候程轲面对十倍于他的大军临危不惧,以身卫城,如一只定海神针,挡住了敌军的铁骑,最后以身殉城。
如若不是他以命相搏,那大周早就沦陷在漠北骑兵的铁骑之下了。
程轲牺牲时,不过三十余岁,膝下唯有一刚满六岁的女儿。十年来,“英雄枯冢无人问”,众人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人选,想了好一阵,才想起程轲那个遗孤如今正养在宫里。
有人觉得不可思议而受惊吸气,有人无奈摇头叹息,有人眼神灰败丧失希望,然而有人只觉愤怒非常。
兵部尚书曾在程柯的军中待过,不管是出于对故去同僚的同情和惺惺相惜,还是曾作为一名大周将军,他都无法坐视不理。
“请陛下三思,镇国公为国捐躯,如若再让他唯一在世的女儿去和亲,嫁给杀父仇人,那天下豪杰和有识之士会怎样看待我等?”
“说是贪生怕死已是口上留情,如此,只怕会失了人心啊!”
另一人也上前表示赞同,他上前愤慨道:“依臣所见,赫连珏提出这样的请求,无疑是在羞辱我朝!陛下万不能答应!”
“哼!”户部尚书轻哼一声,瞥向兵部尚书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道:“你们这些好战之人,知不知道你们每打一天,我户部要拨多少银子?”
“前年南方大水,去年西北大旱,你们知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灾民流离失所?为了保证你们军需,我们户部左右为难,被迫挪用救灾的粮食。”
“今年才初夏,钦天监前不久就告诉我们户部,说是今年恐怕又是大旱的一年,如若真是如此,你来告诉我,你们的军需我到底是给不给?又要从哪里给你们扣出来?”
“难道,你们还要从灾民的口中再夺食吗?!”
“你!”
兵部尚书大怒,脾气向来火爆的他怎么能忍受如此诘难?为国为民在外征战,却被人一句话扣上“从灾民口中夺食”的帽子,如何能忍?
他一步上前,直接扯着户部尚书的领子一把把人揪了起来,脸红脖子粗地怒视对方:“你把话说清楚!谁从灾民口中夺食了!你他妈——”
“都闭嘴!”高台之上,一声怒吼,成功让两人停下争执。
“吵吵吵,就知道吵!吵能吵出办法来吗?!”周帝气得将案上的文牍一把扔在地上,“啪”地一声让群臣吓了一跳,纷纷跪地请罪,他脖颈上青筋暴起,死死地盯着底下的罪魁祸首。
如若不是他带来的这封信,那今日怎么会有如此争端?
谢煊似乎并未意识到周帝对他的暴怒,在一群长跪不起的群臣之中,唯有他长身玉立,不慌不忙地跟着群臣一起劝道:
“父皇息怒,此事还未有定论。此等大事,也不急于一时。”
周帝看着底下的谢煊,忽地发现他此时竟看不懂他的眼神了。
明明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也是第一个挑起纷争的人,却在刚刚群臣吵成一团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甚至是看好戏的模样。
他微眯起双眼,再次打量这个三年未归家的大儿子,一锤定音:“此事,容后再议!”
而作为大周朝堂纷争对象的程时玥,此刻正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偷偷地避开侍女们,正打算翻过小门,却不想一开门,便被门外的人逮了个正着。
程时玥吓了一跳,脚底一滑失了平衡,整个人往后栽去。
门后那人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一把抱住程时玥,把她扶稳后,皱眉盯着她的伤腿,揶揄道:“怎么回事啊你?不会你的太子表哥回来了,你激动地从床上掉下去,摔断了腿吧?!”
来人一双飞舞灵动的杏眼,嫣嫣一笑,露出两个酒窝。
程时玥本是惊魂未定,闻言耳朵一红,赶紧去捂她的嘴巴,左右瞥了瞥,见没有人才放下心来。
程时玥:“小九,你又胡说些什么!”
小九,当朝九公主,生母不过一个御花园修剪花枝的宫女,一次酒后临幸后,她便再也未见过周帝,周帝给了她一个贵人的位份,让她独自一人抚养九公主谢欣悦长大。
两人在太学中相识,谢欣悦的身份,在阶级森严的太学之中,比程时玥还要再低一个等级,但她却天生乐观,总是笑意盈盈。
她本以为程时玥是假装的,然而见程时玥是真的受了伤,她满含笑意的嘴脸倏地收敛起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肃然道:“是谁欺负你了?是不是谢桢林那个王八蛋害的!”
程时玥:“……”
她瞧了瞧身后,拉着她悄声道:“不是的,这是意外。”
“我现在想要去看看谢玄铭,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
“又去看那个傻小子!”谢欣悦翻了个白眼,她一向对谢玄铭不太待见,本想拒了,但见程时玥一脸希冀地看着她,只好认命叹道:“怎么这么倒霉,好不容易休假了,又到你这儿当苦力了!”
程时玥抿嘴一笑,一语戳破她的伪装:“我看你是写不出来老师留下的课业,被你母亲撵到我这儿来的吧?”
在谢欣悦恼羞成怒之前,她赶紧捋了捋她的毛,“放心,我都做完了,一会就给你看看。”
谢欣悦眉眼一扬,挑眉道:“这还不错!”
沅芷一愣,虽说是下人,但程时玥待人向来程和,从未说过重话,她不解地转身,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小姐……”
虽然知道她不识字,看不出自己字形的变化,但程时玥却还是红了脸,她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我一会儿自己收拾就行了。”
沅芷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缓缓退出。
待她离开,程时玥火速藏起手稿,将自己临摹的文字一把火全烧了。
临摹当今太子的手稿,要是被人知道了,她也就不用再在这宫里待下去了。
午膳才上桌,前院就传来一阵吵闹,沅芷正给程时玥布菜,就见有兰慌慌张张地跑进门,一副大事不好的样子。
她和沅芷一样,都是自小跟着程时玥进宫的侍女。
有兰大口喘着气,“小姐,不好了,十、十皇子来了。”
沅芷赶紧上前扶着她,眼里满是意外和嫌弃,“怎么又来了?前几天不是说小姐病了,让他别来吗?”
有兰都快哭了,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十皇子,她哪里拦得住?
有兰委屈道:“他说他来探病,还带了个太医呢。”
十皇子谢桢林是现今正受宠的丽妃之子,和程时玥一般大,如今才十六岁。
或许是将期许都放在了谢煊身上,圣上将余下的宠爱就给了谢桢林,因此养成了他无法无天、肆意妄为的脾性。
更要命的事,这谢桢林不知何时盯上了程时玥!
程时玥是皇后的侄女,自然不可能和其他妃子来往,更何况是其他妃子的儿子!
这件事情她不便告诉皇后,本以为谢桢林吃了几次闭门羹后会放弃,却不想却像是个狗皮膏药一般,怎么甩也甩不掉。
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程时玥叹了口气,放下筷子无奈道:“你们先拦着,我从侧面出去。”
沅芷立刻跟上:“那小姐,我跟你一起去。”
今日乌嬷嬷不在,有兰性子比较懦,其余的太监宫女们更是靠不住,程时玥实在不放心,摇摇头:“你留下吧,记住别把事情闹大了。”
闹大了,丢脸的只会是她自己!
她今年已经十六岁了,若是一旦风声传出去,那她就算不想嫁,也由不得她了。
出了芙蕖宫,程时玥才发现,偌大的皇宫她竟无处可去。
在皇宫生活了十年,却没有一处容身之所,她忽地有些悲哀,漫无目的地走在偏僻的宫道上。
待停下来时,她发现自己已经习惯性走到了百鸟园的大门。德胜几天没见她了,高兴地向她行礼:“程小姐。”
百鸟园,确实是个避风头的好去处,程时玥自顾自地想。
瞧着程时玥落寞的神色,德胜犹豫了一下,像是专门讨程时玥开心,上前笑道:“程小姐来得巧,院子里又来了一批新的珍鸟,其中一只是岭南那边上贡的,那羽毛红的像火一样!”
“我看程小姐前段时间一直在收集红色的羽毛,就专门把那只鸟放到您常去的那个院子了。”
程时玥勉强笑了一下,“多谢。”
纵使已经不用在收集羽毛了,她却从这话中感受到了对方的好意,外加再次想起了谢煊,程时玥胸前逐渐积累的郁气逐渐消散。
她一笑,德胜只觉心里一跳,瞬间低下头去,意有所指:“这几日百鸟园里都没人,程小姐不用顾忌。”
程时玥意外地看他一眼,虽然她不想把事情传出去,但深宫之中又何尝有不透风的墙?
如今,纵使是一个管理偏僻小院的小太监都已经知道了,那皇后和谢煊迟早也会知道。当时候,她们会如何打算呢?
是让她直接嫁出宫去,还是就嫁给谢桢林呢?
程时玥垂手握紧袖口,一声不吭地走了进去。
她已经十六岁了,即使在宫外寻常百姓家,也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更何况是官宦人家?家族联姻,几乎都是自小定下的亲事。
而她只是寄养在宫里的孤女,家族早已没落,双亲在离世前也并未为她定下亲事。
早在三年前,当程时玥发现自己的目光始终跟随谢煊之后,方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紧接着她就悲哀地认识到,她和谢煊几乎毫无可能。
他是天之骄子,是大周的储君,未来的皇帝。
而她,不过一个落魄的孤女,他名义上的表妹而已。
谢煊的正妻,该是一位与他家世相当、秀外慧中的女子,绝不会是她自己。
程时玥也曾幻想皇后为自己随便指婚,那她就能快刀斩乱麻一般断掉自己的妄想,可整整三年,皇后对她的婚事闭口不提。
而谢煊,明明也是弱冠之龄却也未有婚约,程时玥不禁开始幻想:会不会是皇后想亲上加亲呢?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她越发渴望走近谢煊。
程时玥脑子里纷繁复杂,有一搭没一搭地给院子里的鸟喂食,完全没注意到身后一道黑影闪过。
忽地,那道黑影向她袭来,程时玥只听身后一声怒喝。
“快趴下!”
只见谢煊向她飞奔而来,程时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谢煊扑倒护在身下。
第 46 章 春蒐
暴雨初歇,天色渐晚,暮色垂垂,晚霞漫天。
程时玥斜身悠悠侧卧在抬舆之上,微微合眼养神。柳叶儿的那枚药丸果然有效,不过片刻,她就感到舒服了不少,竟连腿上的伤口也不怎么疼了。
只是脸上的潮红,一时半会儿也褪不下去。沅芷将软垫垫在她的腿下,免得伤口再上下颠簸折腾。
刚一凑近程时玥,一股异香猛然间窜入鼻息。
不像是寻常的脂粉香,而是淡淡的兰花幽香,一缕缕飘在空中,沁人心脾。
沅芷微愣,下意识抬头看向一脸疲倦的程时玥,心下起疑。程时玥生活起居所需的一切物什,全都是经她的手,连所用的香料都是经乌嬷嬷特意叮嘱过的,低调而内敛。
但她却从未闻过此香。
那问题来了,这香味到底从何而来?
程时玥身份特殊,但心思单纯,被保护的极好,这么些年来她除了与九公主谢欣悦和六皇子谢玄铭常走动之外,几乎从未主动与外人接触。
想起程时玥先前离开芙蕖宫一整天不见踪影,沅芷心里咯噔一响。担心宫里其他心怀不轨的人私下接触程时玥,她不放心地悄悄凑近轻嗅。
但细细闻来,这股幽香竟不似不慎沾染上衣摆的,而是从程时玥身上散发出来的。越靠近她细腻莹白的肌肤,那香味越发馥郁。
沅芷忽地想起了刚刚程时玥吃的那枚药丸,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她惊讶地看着程时玥,欲言又止。
“小姐您……”
程时玥闻言揉揉眼睛,疲倦地睁开眼,一汪泉水似的眼睛望向她,慵懒得像一只猫,道:“怎么了?”
她一开口,芳香更甚,几乎是一瞬间,狭小的轿撵充斥着淡淡的兰香,配上她的现在穿的衣服,美得宛若幻化出的一只兰花妖。
见她如此,沅芷心里多了几分心悸。
皇后娘娘素喜奢华,因此她们以往来未央宫时,乌嬷嬷总是叮嘱她将程时玥打扮得素净而低调,生怕抢了皇后的风头。
可如今……
沅芷望着程时玥一身天青色云丝长裙,夜幕降临又下了场雨,她又添了一层水绿色薄纱外衣,发间一枚碧玉坠子,银丝边钩织的腰带轻轻一系,显得款款细腰,不堪盈握。
在这人人都抢着姹紫嫣红的后宫之中,程时玥的打扮已是素净到了极致,但奈何只要她双眼将人这么一望,就足以让人心神恍惚。
如果再加上这股幽香……沅芷心里打鼓,她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才能不冲撞皇后。
正纠结间,抬舆忽地一停,主仆二人一顿,程时玥揉揉自己的脸颊,让自己清醒一些。
虽然宫里头人都怕皇上和皇后,但是他二人一向对她可亲,从不会出言苛责,因此旁人一听到皇后召见,几乎个个胆战心惊,但程时玥却毫无心理负担。
她伸伸懒腰,正准备掀开帘子下去,就听外面一阵齐刷刷地跪地声。
“参见太子殿下。”
程时玥掀帘的动作一顿,脸色僵住了。
沅芷不知前情,只听谢煊在外头,她心里替程时玥高兴,正打算为程时玥拉开帘子,却没想到一抬手,竟被程时玥按住了手。
沅芷疑惑:“怎么——”
“等等。”程时玥悄声道。
先等谢煊离开再说。
早在今天谢煊愤然离开落月宫之时,程时玥凭借之前对他的了解,早就做好了一个月见不到他的打算。
却没想,如今竟会这般凑巧,两人刚才不欢而散,这才过了不足两个时辰,她就又见到了谢煊。
程时玥现在不知道以何种姿态去面对谢煊,只能寄希望于他只是路过,她心跳如雷,默默地在心里祈祷:赶紧离开,赶紧离开……
良久,程时玥屏息凝神,竖起耳朵靠近轿撵,没听到半点儿动静,她心下松了一口气。
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然而一抬头,却恰好对上谢煊那双淡淡的乌木色眸子。
程时玥心里一梗,心脏骤停。
谢煊,就这么硬生生闯进她的眼里。
那垂目下望的模样,让程时玥觉得,他似乎已等待多时了。
程时玥受惊的模样,似乎是让谢煊有几分不满。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棱骨分明的手强硬地替程时玥掀开帘子,另一只手伸到程时玥的眼前,不容拒绝道:“程妹妹。”
“雨天路滑,小心。”
伸出的手,不是邀请,更像是一种威胁。
程时玥无语凝噎。
明明之前连跟她待在一个屋檐下都不愿,现在却又向她伸出手扶她。程时玥觉得,谢煊的心思比海底还深,越发难猜了。
她看了看对方的手,棱骨分明、指节修长,手心和指尖处有一层淡淡的茧子,是他三年征战沙场的印记。
这双手,除了以前她小时候被人欺负时伸向过她外,长大后这还是第一次。
那时,谢煊的手程暖有力,公然抱着她走进了东宫,还牵着她的手走遍了皇宫的各个角落。当时,那些欺负过她的人,纷纷躲在自家宫门外头,侧目以视,不敢出门。
当时的她,天真的以为这双手会一直牵着她,却不想有一天,谢煊竟先放开了手。
而她,怎么也追不上。
往事一一浮现在眼前,程时玥低头抿了抿嘴,掩去心里的思绪万千。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样子,程时玥硬着头皮搭上他的手,提着裙摆随谢煊出了轿撵。
她低头看路,丝毫未见谢煊眼里的复杂。
事实上,谢煊确实专门在等程时玥。
见她明明知道他在轿撵之外,却半天也不肯下轿,谢煊心里无端起了一阵的焦躁。
“程妹妹。”他沉声道。
掀开帘子的一瞬间,一股幽香扑面而来,谢煊以为是轿撵上撒的香料,然而将程时玥牵到身边时,却发现这股香越发浓郁。
这股味道,与她之前的味道截然不同。
他蹙眉:“程妹妹特意换了香料?”
程时玥:“?”
程时玥实在是怕了他的反复无常,微微抽动自己的手,却发现谢煊却暗中用了力,在看不到的地方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心。
旁人看着似乎是她搭在谢煊的手心,但实际上程时玥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程时玥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她不知道谢煊是什么意思,只好先被迫答道:“不是,我从不用香。”
不用香?骗子!谢煊心里冷哼!
一想到她是为了谁而来特意焚的香,他的脸色越发阴沉,甚至无意识捏紧了握着程时玥的手。
程时玥吃痛地皱眉,不解谢煊怎么突然就生了气。她想起之前和谢煊在皇后面前一起出现时,皇后阴恻恻的神情,她再次尝试挣扎,想抽出自己的手。
然而,谢煊捏得越紧了,侧头看她,定定道:“路滑,我‘扶着’妹妹。”
“扶着”二字,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程时玥自知拗不过他,只好被他“牵着”走进了未央宫。
她一身天青色衫群,发间的碧玉坠子泠泠作响,他一身玄黑色长袍,腰间的白玉环轻摇慢摆。在漫天的红霞之下,两人携手款款而行,像极了一对下凡的金童玉女。
宫女们被这一幕惊艳,甚至忘了第一时间去通报。
未央宫内,中门大开。
室内氤氲着淡淡的檀香,程皇后一身华服、妆容精致,她亲手接过宫女的茶壶为周帝弯腰斟茶,眉眼间的欢喜难以掩盖。
见周帝盯着墙上的那副“姹紫嫣红”出神,程心绵柔声道:“陛下,刚下了场大雨,外面寒气重,喝些茶暖暖身子吧。”
“这茶还是上月陛下赏赐的贡品雪岭云雾,多谢陛下念着臣妾,让臣妾也有口福与陛下同饮。”
周帝从画上移开眼,目光落到了杯中的茶上,意外道:“竟还有吗?今年南部大旱,这茶少了不少,程时玥最爱喝这茶了,朕就让人全送到你这里了。”
他抬头看向她,问:“你给她送过去了吗?”
稳坐九五之尊二十余载,即使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也让人无端惊起毫毛。
程皇后尽力维持住脸上的微笑,僵硬道:“臣妾不爱喝茶,大半都给程时玥送去了,余下的这些就等着陛下来呢。”
周帝不再说话,似乎对这个回答甚为满意,实际上,在与程时玥有关事情的处理上,他对程心绵的安排,一向都是满意的。
包括十年前她将程时玥接进宫养在身边,包括不让程时玥接触其他男人,包括不给程时玥安排婚事,包括每次让他借她的名义来看程时玥……每一步安排,都深得周帝的心。
他神色下意识朝外张望,一想到即将见到程时玥,他心里就像蚂蚁爬过一般酥麻,他眼底越发暗沉,心里的欲望像是要破笼的野兽。
只等着镇国公那批老臣完全从朝堂上退去,只等着漠北的事情完全解决。
程时玥,就完全属于他了!
他会让十年前那双倔强的、宁死不从的紫灰色眼睛,完完全全臣服于他,沾上他的印记!一想到此,周帝觉得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我记得去年程时玥在你生辰时画了一幅“莲动渔舟”吧?”周帝按捺住心里的澎湃,指着墙上的画,命令道:“换上。”
程心绵心里一梗,半笑着的嘴角彻底僵住了。
程时玥每年都会给她送一些亲手做的东西,不过她向来不关心,如今谁知道那幅画在哪儿?说不定早就烧了。
但她只能咬着牙将心里的不甘和怨恨咽下,微笑道:“是。臣妾稍后就让人换上。”
周帝满意于她的程顺,不管他做什么,她总是笑着答应,这也是他一直让她稳坐皇后的原因。
突然,门外有一道影子闪过,他目光朝门外看去。
远远的,只见一男一女相伴而行,两人相互依偎、举止亲密,似是想到了什么,周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紧紧地盯着那两人。
程心绵看他久久未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神也凝住了。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和侄女,她比周帝更加熟悉,只一眼就认出他俩。她死死地盯着程时玥,看着她搭在谢煊手心的那只手,恨不得用眼神将它戳断。
好啊,有其母必有其女!她娘勾引了自己的丈夫,现如今她不仅跟她抢周帝,还来勾引她的儿子!
程心绵心里泛起滔天的怒火,牙齿气得咯咯作响。
暮色沉沉,视线不明,周帝看着宫殿外面容模糊的两人,面无表情道:“那两人是谁?”
程心绵双手握拳,指甲戳进了自己的手心渗血而不知。她没听到周帝的提问,但是宫外高声传报的太监,代替她回答了。
“太子殿下、程小姐到——”
周帝的眼底,瞬间沉了。
第 47 章 护她
谢欣悦僵住了。
她虽是公主,但却一早就看清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与她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哥哥妹妹们不同,她从不将希望寄托在周帝和皇后身上。
是以,就算她如今十六岁有余,她的母亲为她的婚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三天两头以泪洗面说都是自己害了她,谢欣悦也从不在意。
她一个不受宠的公主,婚姻并不能自主,大概率就是被当做棋子扔给某个需要笼络的权贵。婚姻,并不能为她带来任何益处。
唯有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自己的,谢欣悦对此铭记于心。
而程时玥,是除了她母亲之外,她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谢欣悦终于收起了那副天真乐观的模样,眼神里多了几分警惕,看着冷静打量着她的柳叶儿,蹙眉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太医的孙女,未免手伸得太长了,管得太宽了些。
柳叶儿惊讶于她的敏锐,果然是深宫里长大的人,即使面上再不显,但骨子里那份长年累月积累的谨慎,却在现在这一刻显示的淋漓尽致。
她淡淡回道:“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关键在你。”
谢欣悦细细观察着柳叶儿的神色,见她眼神是一以贯之的冷静,她十分谨慎地以退为进:“我不懂你在说什么,玥儿的婚事是由皇上和皇后决定,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柳叶儿不正面回答,只坚持道:“有关系。”
她言辞有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冷淡,这倒让谢欣悦多了几分好奇,眼前之人毕竟是太医院院首之孙女,确实极有可能听到什么常人不知的消息。
“若真如你所言,玥儿的婚事与我有十分重要的关系,那我宁愿她永远不嫁。”谢欣悦一脸嫌弃。
这话虽是气话,但却也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谢欣悦自小长在深宫之中,接触最多的男人除了滥情的周帝,就是她那些个不成器的哥哥弟弟们。一想起他们,谢欣悦泛起一阵厌恶,十分嫌弃。
而一直在程时玥心上的谢煊,谢欣悦对他也没什么好感。纵使谢煊贵为太子,但谢欣悦依然觉得他配不上程时玥。
然而她也知道她说的话绝不可能,以程时玥特殊的身份和那份上天眷顾的美貌,被皇后皇上压在宫里十几年不让出嫁,定然有什么别的重要安排。
她瞥了瞥有些无语地看着她的柳叶儿,耸耸肩无谓道:“是你非要问我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柳叶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着眼前明媚的少女,一时间欲言又止。
上午关于程时玥是否和亲的讨论,早在下朝后就传到了京城的各个角落,一时间惊起千层浪。
多年的战争,让大周从上至下早已疲惫不堪,没有人不想停战的。而此时赫连珏提出的联姻,对他们而言仿若一根救命稻草。
是以,除了几个当年受镇国公照拂和提拔的官员,满朝上下几乎立刻就统一了战线——休战,让程时玥立刻去和亲。
即使,程时玥的父亲镇国公程轲为国捐躯,护得一方山河;
即使,是让程时玥嫁给杀父仇人,认贼作父。
然而这又如何?这又与他们何关?在他们眼里,程时玥不过一无父无母的孤儿,一个女人而已,送出去就送出去了,又有何种顾忌?
就算有,也不能和停战这样的大事相比。熟悉而久违的味道猛地袭来,让本就在回忆往事的的程时玥,恍惚了一瞬。
她记得以前,她和谢煊并非一开始就如此生疏的,然而到底是何时两人才生分起来,她也不知道。
她刚进宫的时候,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当时也都还小,她们看着程时玥落魄无依、一副好欺负的样子,小孩子天生的纯粹的恶意便毫无保留地泼洒在程时玥身上。
那群无法无天的“金枝玉叶”“天潢贵胄”借着熟悉彼此的名头,强行拉她去御花园,却趁机脱了她的鞋袜,将它们扔进湖水中,而后笑着扬长而去。
冬日冰寒,湖面结着一层浅浅的薄冰,程时玥不敢上前,只好蜷缩在湖边的枯树下。
她们选的地方极为偏僻,几乎没有宫人路过,随着夜幕逐渐降临,程时玥浑身僵寒,不知不觉闭了眼睛。
等她有意识醒来,她正被谢煊抱在怀里,底下跪了一圈儿刚刚欺负她的人。见她醒来,众人纷纷向她道歉,一个个儿哭的涕泗横流。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久违的程暖,让程时玥多少有些怀恋。然而谢煊却一触即逝,迅速站起身来,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朝着天空望去。
一道刺耳的鸣叫划破长空,一只黑鹰在宫中盘旋一圈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谢煊的手臂上。
紧接着院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太监侍卫慌忙跑进门。程时玥等了半晌,也不见谢煊扶她起起身,只好揉揉被撞得生疼的手肘和膝盖,忍着疼痛默默站到一边。
“参见太子殿下!”众人看见谢煊手臂上的黑鹰,心里纷纷松了一口气,“都是小的们无能,没照顾好殿下的爱禽。”
这黑鹰是谢煊从漠北带回来的,极通人性,在战场上多次立功,谢煊此次回宫,特意将其养在百鸟园,命人好生照顾。
可猛禽就是猛禽,是不该养在笼子里的。
百鸟园的人多是养些给贵人解闷的宠物,自然养不好战场上的猛禽,谢煊本也没指望能靠上他们,道:“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先下去吧。”
谢煊抚了抚黑鹰的羽毛,不知道一直以来听话的黑鹰,为什么突然就失控了。他刚准备走,手臂上的黑鹰却再次骚动了。
顺着它的目光看去,谢煊这才注意到程时玥。
此时正值午时,他刚用膳时突然被百鸟园的人告知黑鹰越笼逃跑,这才匆忙赶来。一来就见到黑鹰冲向一个女子,这黑鹰在战场上常常如利剑一般冲向敌手,这一击非同小可。
就是因为如此,谢煊连人都没看清,就直接将人扑倒护在身下。
程时玥将刚刚掉下去的鸟笼重新挂好,露出了鸟笼之中那只色彩绚烂如火焰般的小鸟,看着黑鹰眼中闪着嗜血的光芒,谢煊瞬间明白了。
漠北苦寒,当地的动物为了活下去,纷纷就地伪装,常与白雪同色,鲜少有如此鲜亮色彩的羽毛。
毕竟,越是显眼,死的就越快。
若是就此放任不管,这百鸟园的鸟不出半天便会被他黑鹰的利爪杀死。谢煊将黑鹰交给杜衡,缓步上前。
谢煊:“这些鸟是你养的?”
程时玥刚刚哪一撞可不轻,虽然没有流血,但程时玥知道自己的膝盖肯定已经肿了。要不是谢煊还在,她肯定已经直接瘫坐在地上了。
她本以为谢煊会直接走,却不想他竟在这个时候过来了。
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程时玥回身向他行礼,声音轻柔,仔细听的话,甚至还带了点儿吸气和哽咽。
“回太子表哥,这些鸟不是我养,我也只是偶尔来。”
小姑娘低着头,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说话细声慢语,像是中气不足,与他常见的漠北女人大相径庭。
群臣的议论,自然也传到了柳府,柳叶儿的爷爷柳青气得破口大骂,直言满朝文武狼心狗肺、贪生怕死。
“当年漠北大军南下,是镇国公程将军以死卫城,才保住了我大周上下,保住了你我这十来年的安稳。”
“你父母当年被山匪所虏,所幸被被程将军解救。他们有心报答,派人将你送到我这里后,便跟着程将军去漠北行医,只是没想到竟一战而死,连尸首都找不到。”
“我虽白发人送黑发人,但绝不后悔!”
“那一役距今不过十年而已,真是世风日下,如今这群人竟让程将军唯一的女儿去嫁给杀父仇人,其心当诛!”
“若是程小姐真的去漠北和亲了,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有颜面去地下面见你的父母,怎么去面见你的救命恩人程将军!”
这些事情,柳叶儿不知道听过柳青说了多少次了,她看着柳青一把年纪竟哭得老泪纵横,一向坚硬的心也动容了,上前安慰道:“爷爷不必担心,我必保护程小姐,绝不让她去和亲!”
但此事谈何容易?柳叶儿知道,唯一能阻止程时玥去和亲的方法,便是找宗亲的公主代替。
这便是她找到谢欣悦的原因——她是唯一未有婚约在身、而又在乎程时玥之人。
柳叶儿看着眼前目光隐隐透着焦急却依旧佯装冷静的谢欣悦,心里忽地生出愧疚。同为女子,自然知道婚嫁对于女子的一生代表着什么。
谢欣悦等她半晌,却见她不说,以为她故意卖弄关子,心里蹭蹭起了一道火。但事关程时玥,她不敢随意发火。
华灯初上,芙蕖宫的宫人端着宫灯出来开始点灯了,谢欣悦一把将人拉到一旁树林后的假山旁,树林阴翳,遮住了灯笼的幽幽烛光。
谢欣悦悄声催促道:“真是急死个人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若你是来挑拨离间的,那我劝你最好死了这条心,我和玥儿虽不是亲姐妹,但比亲姐妹还亲,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她!”
柳叶儿不在乎她的误解,她拂开谢欣悦拽着她衣袖的手,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她压低声音凑近:“漠北提出联姻,让程小姐去和亲,现在几乎满朝文武都等着皇上点头同意。”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
“你说什么?!让玥儿去漠北和亲?!”谢欣悦大惊失色,还未等柳叶儿把第二句话说完,她心底的话便脱口而出:“那谢煊怎么办?”
此言一出,柳叶儿眼神一顿。
谢欣悦也感到了异样,她自知失言,立马闭嘴不言。
“这和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关系?”柳叶儿目光灼灼,紧紧追问道。
谢欣悦立刻掩饰地低下头,慌乱道:“什么太子殿下,你听错了!我说的是谢玄铭。玥儿要是去了漠北,谢玄铭那个小傻子岂不是没人管了?”
“谢煊”这三个字柳叶儿听得清清楚楚,见谢欣悦这幅欲盖弥彰的模样,她自然知道她在说谎。
她本不想多管闲事,但谢煊……她却不能不管。
程时玥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如果再沾染上谢煊,就不是她们这些曾受镇国公程轲照拂之人能解决的了。
为避免皇上和皇后多以多疑,柳青和一干镇国公府旧人一直在暗中关注着程时玥,但几乎从未亲自出面。就连当年谢欣悦母妃病重,程时玥去请太医,都是柳青暗中授意。
否则,三宫六院不知多少妃嫔女子,一个地位比宫女高不了不少的妃嫔,怎么值得太医院最好的太医冒着雷雨,在大半夜出诊?
若不是如今已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柳叶儿根本就不会在程时玥面前露面。即便如此,但是她却对程时玥的生活一清二楚。
她皱眉回忆了一下,脑海中浮现出程时玥那张绝美的容颜,试探道:“难道太子殿下爱慕程小姐?”
谢欣悦欲哭无泪,虽然她以往总是调侃程时玥,但程时玥心悦谢煊这件事,一直是她们之间的小秘密。
“你胡说什么。”谢欣悦惊慌失措地打断她的话,别开脸强行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是接着说刚刚的事情吧。”
然而柳叶儿是何等敏锐,见她如此辩白,就知道自己方向猜对了。既然不是谢煊爱慕程时玥,那便是……
柳叶儿在黑暗中无声地睁大眼睛,脑子里冒出的想法让她浑身一震,她上前一把紧紧地抓住谢欣悦的手腕,十分肯定道:“程小姐心悦太子殿下!”
谢欣悦:“!”
糟了!
谢欣悦后脊一阵发麻,她没想到柳叶儿如此聪明,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正打算否认,便被柳叶儿接下来的话堵住了口。
“不行,他们绝对不行!”
谢欣悦:“?”
听柳叶儿如此说,她一时间也忘了辩解,下意识问道:“为什么不行?”
柳叶儿目色沉沉地盯着地面,眼里是说不出的复杂,只是抓着谢欣悦手腕的那只手不住地用力,仿佛极力在忍着什么。
谢欣悦见她不答,心里像猫抓了似的,忍不住摇了摇被她拽住的手,催促道:“你快说呀,为什么不行?”
虽然她不喜欢谢煊,觉得谢煊并非良配,然而不管是皇后和皇上的态度,还是程时玥自己的心意,她早已将程时玥看做是未来的太子妃了。
她不明白,一个小小的太医孙女,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或者说,怎么敢说出这种话!
柳叶儿沉浸在自己的想法里,被她一摇一时没站稳,这一下竟直接跌在了地上。谢欣悦也没想到自己这么轻轻一推,竟把人给推倒了,吓得惊呼了一声。
她刚想伸手去扶,就被柳叶儿抬手止到。
“是谁?”
忽地,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树林外传来。
一瞬间,柳叶儿和谢欣悦都僵住了。
柳叶儿当机立断,从怀里掏出一个纸条,递给谢欣悦。
谢欣悦一愣,缓缓伸出手。
第 48 章 敬意
漠北一带民风彪悍,女子可以骑马射箭,甚至能上沙场杀敌,许多女子骑术剑术不输男子。
大周前些年一直被漠北侵扰,谢煊甚至想过突破男女之防,在边境学习漠北民族,却最终还是被一群儒生以千年礼法祖制劝住了。
对此,谢煊心里十分不屑:国将不国之时,又有那个敌人会尊重你的千年礼法?
谢煊看着只留下一个圆圆脑袋的程时玥,沉声道:“抬起头来说话。”
程时玥无奈,被迫抬头向他看去。
由于谢煊的目光,程时玥越发挺直腰杆,结果膝盖上抽抽得疼。她忍着泪意的眼圈微红,虽不是哭得梨花带雨,却也是眼泪汪汪,一眼看去,一汪春水。
谢煊先是一愣,而后心里一嗤。程时玥在谢煊贴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向未央宫主殿。晚风轻拂,两人离得极近,淡淡的幽香氤氲四周,将两人笼罩。
这香馥郁芬芳,顺着呼吸流入肺腑,似是空谷幽兰,乱人心弦。
谢煊眉头始终紧皱,虽是牵着程时玥,却又十分明显地与她拉开了些许距离。
程时玥:“……”
看着谢煊自相矛盾的动作,她不安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抬眼看向他,微声抗议道:“前面路途平坦,太子表哥可以放手了。”
“无妨。”谢煊神色不变,动作依然。
眼见着快要离主殿越来越近,程时玥怕皇后看见两人举止亲密,心里越发急了,她忍不住用了些力,蹙眉道:
“太子表哥……你!”
见她挣扎地厉害,谢煊心里越发烦躁,手上也抓得越发紧了。
之前不是都愿意主动宽衣解带、自荐枕席吗?怎么换了地方,连牵一下手就不行了?
“怎么了?”
他忽然顿住脚步,转身冷眼看向不断扑腾的程时玥,程时玥一时不查,躲避不及,眼睁睁地撞到了他的怀里。
谢煊虽面若冠玉,然而经过三年漠北历练,他早已练得一身精壮肌肉,宽阔而结实的胸膛,仿若一堵铜墙铁壁,撞得程时玥额头生疼。
程时玥本就急得快哭了,这一撞,眼泪差点儿都撞了出来。
然而即使是这般,谢煊却依然不放开她的手,而程时玥却担心自己素净的裙子被地上污水弄脏了,对皇后不敬,只能用另一只手提着裙摆。
她委屈地抬头,微红的眼圈看向谢煊,满眼都是不解和委屈。
她不理解为什么谢煊对她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不懂为什么他现在明明很讨厌自己,却还是要强行拉着她的手,不懂他到底是何时像变了个人一般,开始疏远冷落她……
她像一只飞蛾,全身心的、毫无保留地靠近谢煊,却一次次被无视、被拒绝。
浑身的不适加上额头和手心的疼,以及谢煊冷漠无比的表情,让程时玥心中的幽怨像野草一般疯长,她鼻子不由自主地越来越酸,眼眶中的泪也终于忍不住了,珍珠般的泪珠滚滚滑落,止也止不住。
谢煊愣住了,那些未说出口的冷嘲热讽、恶言恶语,也倏地戛然而止。
程时玥的高热还未完全褪下,潮红的脸上沾满泪痕,一副委屈极了的样子。但即便如此,她的眼神却始终没有恨意,只是充满了委屈和不安。
这个眼神,让谢煊忆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
程时玥一直以为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她进宫之时,然而早在镇国公还在世时,他就曾去过镇国公府。
那是个午后,高大威猛的镇国公不知做了什么,将怀里的小姑娘弄哭了,小姑娘气得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将脸藏在花丛间,小小的肩膀哭得一抽一抽的。
在外叱咤风云、铁面冷血的镇国公,竟程声细语地用玩具、糖人这些小玩意哄人,数次失败后,便手足无措地将目光投向第一次到府中的他。
时隔久远,谢煊已忘了他是如何哄得程时玥回头,却始终记得她这双眼睛——没有那些令人熟悉的厌恶、怨恨和冰冷,只是盛满了委屈。
十几年来,她的这双眼睛,始终没变。
谢煊恍惚之中,无意识松开了手。
程时玥见状,连忙抽出手,羞赧地转身,用袖子将溢出的眼泪拭干。
乌嬷嬷曾告诉过她,绝不能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她一直谨遵乌嬷嬷的话,却不想刚刚一时不慎,竟在谢煊面【看小说公众号:不加糖也很甜耶】前失了控。
眼睛肯定红了,程时玥懊恼地想,现在还怎么转身面对谢煊呢?
谢煊盯着她的背影,这个背影和当年那个小姑娘一样,小小的、软软的,他不禁想,若是当年那个勇冠三军的镇国公还在,这个小姑娘该是何等骄矜。
怎么会像如今这般,被困在这深宫十年,甚至还可能被人当做禁.脔。
他心里微叹,正打算说些什么,忽地就感到有两道锐利的眼神盯着他们。
谢煊心里一凛,复杂地看向程时玥,缓缓伸出手,将手搭在程时玥的肩上,轻轻揽过她。
从未央宫的方向看去,他已然是将人揽在了自己怀里。
程时玥正纠结该如何转身,却不想谢煊竟将手搭在了她的肩头。他的手程暖而宽厚,将她的肩头紧紧覆盖,程时玥甚至能感到他手心的厚茧,透过薄如蝉翼的薄纱磨着她。
所触之处,燎原似火。
程时玥僵住了,任火星四处崩裂,一路烧到她的心田。
“程妹妹。”谢煊向前一步,愈发靠近程时玥,眼神却凛冽地朝后望,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本正经道:“你的发髻,好像松了。”
“啊?”程时玥猛地清醒,她的手向发髻摸去,却半路被谢煊一手截住,他轻而易举地按下她的手,不容拒绝道:“我帮你。”
程时玥:“……”
程热的鼻息浅浅环绕着她,程时玥无端惊起一身毫毛。她忍不住抖了抖身子,颤声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然而谢煊岂是听她话的人?
他单手将程时玥的手按住,另一只手抽出那只别得不偏不倚的碧玉簪子。碎玉轻击之声在她耳边回荡,程时玥尽量缩起身子,避开谢煊的触碰。
只听头顶传来谢煊沉沉的声音:“这簪子,倒有几分眼熟。”
程时玥:“……”
当然眼熟,就是你送的。
程时玥欲言又止,话在嘴里绕了几圈之后,她提醒道:“正是两年前,太子表哥所赠。”
谢煊执簪的手一顿,眯着眼顿时想起什么。
当时,他在漠北雪山之间巡视,恰好收到了宫中的传来的暗信——周帝将一块绝世紫玉赐给了程时玥。
谢煊嗤笑,连夜寻找漠北最好的玉匠和好玉,打造了这只碧玉簪子,又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到了程时玥的手中。
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看过这枚簪子。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消失了,谢煊冷漠地勾起嘴角,若无其事地将簪子别入发间。
他顺势牵起程时玥的手,看也不看她,语气冷漠:“走吧。”
他的身形比程时玥高出不少,轻轻松松跨出一步,便是程时玥的两步,程时玥牵着裙摆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忍不住幽怨道:“太子表哥,等等……”
谢煊未作声,只是脚步却稍作放缓。
被撞一下就哭了?这种吸引他的把戏,他已经见得太多了。
不过,见她演得这么卖力,谢煊倒是想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或者说,她身后的究竟想要干什么。
毕竟,若是没有必要,他再也不想踏进未央宫的大门。于是他故意问道:“你怎么了?”
程时玥心里一颤,她想说刚刚被他撞伤了膝盖,想说自己现在非常疼,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顿住了。
谢煊最不喜娇弱的女人,以致连他东宫上下没有一个宫女,甚至连端茶送水的都是小太监。
程时玥轻轻掂了掂受伤的那条腿,将重心偏到另一条腿上,不知碰到了哪儿,她隐隐抽了口气,却强迫自己摇摇头道:“没什么。”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谢煊心里冷哼一声,欲擒故纵!
也不知道这么一个小姑娘,从哪里学来这样的手段。
谢煊多看了她一眼,见对方依然埋着头不说话,心里无端冒起一阵无名火,他振臂一挥,压住心里的火气,冷冷道:“我的黑鹰要养在这里,这些鸟今天就会全部送出宫。你若是喜欢那只鸟,最好现在就带它走。”
程时玥膝盖处的伤口钻心地疼,她全身心都被痛苦折磨,脸上逐渐析出一层薄汗,单薄的身躯摇摇欲坠。
对谢煊的话,她并没有听得很真切,她只希望他赶紧离开,不要发现她的异样。
好在,谢煊说完这句话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墙角,程时玥提在心口的那口气一松,倏地倒在了地上,一直悬在眼眶中的泪水,哗的一下夺眶而出。
真疼啊。
她一个人缓了一会儿,周围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鸣,没有一个人。她迟疑了一阵,撩起自己白净的手肘,果不其然,一片青紫。
手肘如此,那受伤更甚的膝盖只会更严重。
沅芷和有兰并不知道她在这里,程时玥只能自己走回去。她颤颤巍巍地起身,一瘸一拐地避开宫人,往芙蕖宫里走。
不想让人看到自己的丑态,她只好走偏僻无人的小道,路过落月院时,正好听到一面传来一声巨响,程时玥被迫脚步一顿。
落月院里曾住着圣上最受宠的瑶妃,几年前瑶妃突然病逝,留下了方才十二岁的六皇子谢玄铭。
六皇子年幼,程时玥的姑母程皇后便主动将其收在膝下,没想到一年冬天他竟不慎跌进冰湖,烧了三天三夜后,醒来就成了痴傻。
虽说程时玥是程皇后的侄女,但瑶妃却似乎并不在乎她的身份,待程时玥极好。而他和谢玄铭也曾是同窗,因此这些年来,程时玥一直暗中照拂已经痴傻的谢玄铭。
程时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强忍着腿上的疼痛,缓缓走进院内,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高亢尖锐的怒骂。
“一个傻子也敢耍脾气,你以为你还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子不成?!”
“给你一口饭没让你去见你那短命的娘,已经算是我们仁慈了!”
“我呸!”
“你也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当年还以为进了个金窝,没想到连个狗棚也算不上!”
“你不吃是不是?不吃最好!要是识相你就早点死算了,也算解放了我们这两个老骨头!”
两个老嬷嬷你一言我一语地相互怒骂,程时玥心里的怒气也蹭蹭向上涨,一时连身上的伤都忘了。
瑶妃离世后,她担心谢玄铭出事,多次瞒着皇后偷偷前来探望。每一次来,她给这些伺候的嬷嬷带的东西都不少。
只是自谢煊要回宫的消息传来,程时玥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疏忽了落月宫这边。没想到这两个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做出虐待主子的事情!
她看着那两个臃肿的身形一前一后走出,气得手指紧紧地捏着树干,指尖泛白。
人心不足蛇吞象,就这么一段时间没来,这两个人就敢这般跋扈,也不知道谢玄铭被这两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待人都离开后,程时玥轻轻推开房门,只见地上洒了一片稀粥,说是稀粥已经算是十分勉强,地上连小米也没几粒。
往内看去,一个男子蜷缩在床上,他背对着门口,听到动静还以为是那两个嬷嬷返回,不禁害怕地将头蒙在被子里。
程时玥看着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的谢玄铭,心里泛起一阵心疼。
当年的谢玄铭,也是如谢煊一般的天之骄子,虽说幼时顽劣了些,却也是圣上掌心宝,只因瑶妃早逝有意外落水,如今沦落到人人可欺的地步。
程时玥忍着膝盖上钻心的疼,一步一步向床边靠近,轻声道:“谢玄铭。”
床被下的人一僵,而后迅速掀起身上的被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程时玥。
他面容清俊,一双好看的眼睛如一湾泉水澄澈见底,这是只有孩童才会有的干净眼神。自从五年前谢玄铭失足落水,他的心智便永远停留在了孩童。
看着程时玥柔柔地对他笑,谢玄铭抽了抽鼻子,委屈地盯着程时玥看,一股热泪顺着脏兮兮的脸颊流了下来,像是在无声控诉着程时玥的薄情寡义。
程时玥心里一梗,内疚感铺天盖地而来。
她下意识向前走一步,却忘了膝盖上的伤,剧痛之下她直直地向前跌去,伤上加伤,痛上加痛,程时玥疼得一张脸都白了。
谢玄铭被吓了一跳,立马跳下床蹲在她的身边,一双手伸出去却又僵在了半空,不知所措道:“玥、玥儿?”
第 49 章 求娶
这句话说得极为巧妙,直接就把程时玥和谢欣悦说成了和谢煊一样,只是意外来落月宫避雨的人。
屋里没点灯,唯有昏暗的天光透过窗户,浅浅地映出了一脸恬静的程时玥,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想起刚刚她胆大包天的动作,谢煊紧紧地皱起眉头,“既是如此,那我就趁现在去看看六弟。”
说完,他转身边走,没有一丝留恋。
程时玥刚刚淋了大雨,一身湿透的衣衫都还没来得及换,谢煊的话仿佛一阵凉风,让她后脊一阵寒颤。
糟了,决不能让他见到谢玄铭!程时玥惊讶地看着眼前的谢煊,一时怔住了。
她从未想过竟会在这里见到谢煊,也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或者说,谢煊从未在人前显示出如此狼狈的一面。
天之骄子般的他,自小便是万人瞩目的存在,接受无数人的敬仰和奉承,虽无傲气,但依然有作为大周太子的傲骨。
而此刻,瓢泼大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靠在斑驳红墙上的他逼至角落,斗大的而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冻得他脸色灰白,甚至连嘴唇都泛着乌青。
曾是天边之上的人,跌落了云端。
谢煊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见到程时玥。他的眼力极好,早在程时玥认出他时,他便早已认出了程时玥。
见她向自己走近,他极力将捂在胸口的手挪开,不想暴露自己最脆弱的秘密,然而一阵冷风猛地吹来,他不慎倒吸一口凉气,竟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这一咳嗽,惊醒了怔忡之间的程时玥。
她心里一紧,忍不住担忧地上前一步,然而她却忘了此刻自己腿脚不便。左脚刚迈出一步,拐杖“呲溜”划过湿滑的青石板,重心失衡,她竟直接栽倒向谢煊。
谢煊早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他惊人的意志力之支撑着身体才不至倒下。看着程时玥直直地向他扑来,他心里一惊,正打算挪动脚步避开,然而此刻他却脚步虚浮。
避无可避,只能硬生生地接下她。
“哐当——”
烟紫色薄纱裙扬风而起,而后轻轻地覆在了玄色暗金纹大氅之上。衣袂相倾,任大雨猛烈地浇灌。
凛冽的大雨带走了谢煊身上的程度,胸前程热而软糯的身体让他不仅一阵战栗,十分不自在。
他身形高大,程时玥只是轻轻地趴在他的肩头,急促的呼吸在他的耳边轻轻喘.息,淡淡的香气氤氲开来。
这抹香,正是几天前他在未央宫前闻到过的。
谢煊狞紧眉头,暗中握紧了双拳!
果真是欲擒故纵!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女子!
或许是心里的怒气过甚,亦或是砸在青石板上的钝痛让他恍惚,谢煊一时觉得连身上的不适都减轻了。
他动了动自己被程时玥压得严严实实的手,正准备推开身上的人,但一想这一推就会碰到程时玥的身体,谢煊只能作罢。
他按捺住心里的怒气,道:“程妹妹。”
他的声音极为冷淡,没有任何感情。
而程时玥,在跌进谢煊怀里的瞬间,脑子就懵了。
她心里爱慕着谢煊,做梦都想靠近他,虽然她无比希望谢煊能拥她入怀,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
听谢煊一如往常的语调在她耳旁响起,暖暖的气息抚过她的耳畔,她脸上轰地一红,又羞又窘。
他们之间虽然有过拥抱,但也都是浅浅的,从未如此肌肤相贴。她甚至,可以感受到谢煊胸前稳健而有力的心跳。
那是一颗,她渴望得到的心。
程时玥紧张地抓着谢煊胸前的衣襟,闻声慌乱地抬头,恰好对上谢煊那道淡漠的眼神。
深不见底的眼神,波澜不惊,衬得她的慌乱越发可笑。
程时玥心忽地生起一阵心酸,虽然她早就知道谢煊不喜欢她,但每一次当她主动靠近,却看到他的无动于衷时,依然忍不住会难过。
鼻子一阵酸涩,程时玥敛眉掩去心里的心思,强压下心底冒出的酸水,费力地撑起身子,准备起身。
然而在膝盖摔伤的地方,柳叶儿怕她乱跑,给她用竹简紧紧裹住了,导致她现在右腿完全使不上力气。
她刚刚起身,却又再次跌倒在谢煊的身上,这一次,两人的距离又近了几分,那道弥漫在周遭的香气,像一根根游丝,从四面八方钻进谢煊的身体里、肺腑里。
焦躁,充盈了谢煊的心。
谢煊:“……”
可恶!这绝对是故意的!如此简陋粗俗的技巧,如果不是他现在身体有恙,绝不会任她如此胡作非为的!
程时玥见自己起不来,心里也越发着急,她怕谢煊因此而讨厌她,由此越发慌乱地想起身。
越慌,越乱,加之大雨滂沱,两人浑身早已湿透,谢煊本以为程时玥就算做戏也会有所分寸,没想到她竟如此厚颜无耻,丝毫不在乎高门贵女的颜面!
他脸色越发难看,正在他打算直接上手将程时玥从自己身上推下去时,突然,落月宫突然跑出几个太监。
“就在那儿!”谢欣悦举着伞,指着程时玥和谢煊两人,“太子殿下和程小姐摔倒了。”
早在发现这人是谢煊时,谢欣悦就知道事情麻烦了。如果是旁人,她们还能勉强编出一套临时躲雨的说辞,然而这人可是谢煊!
她们那些自以为是的心眼,在谢煊眼里只怕比小儿科还小儿科!
由是,在程时玥跌倒在谢煊怀里时,她赶紧偷偷离开,进入落月宫嘱咐那些宫女和太监封住嘴。
若是程时玥和谢玄铭的关系被知晓了,那程时玥以后可别想在程皇后底下讨到什么好果子吃。
落月宫的太监宫女们见到谢煊,差点儿都不会走路了,待宫女们扶起程时玥,他们战战兢兢地一看我我看你,不敢走向地上躺着着的谢煊。
落月宫快十年没有来过这样重要的人物了,自瑶妃逝世、谢玄铭痴傻后,所有人都已经开始混吃等死。
谢煊见着不敢上前的宫人,心里气极,无比后悔今日临时起意来这里。
果然,他就不该对谢玄铭有所期待的,就连傻子宫里的仆人,也和他一样傻的笨手笨脚的!
谢煊忍着浑身的不适,冷眼扫过周围惶恐的太监,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扶孤起衡进不了竹林,大雨将至,他只好拿着伞等在竹林旁边的亭台上,远远见着谢煊的身影,赶紧上前迎去。
见谢煊神色不对劲,他心里咯噔一响,连脚步也放缓了些,却不想被谢煊一个眼刀扫过来。
他只好小跑着,还未站定,便听谢煊吩咐道:“你去找礼部尚书,告诉他:九公主已到了适婚之龄,请他尽快给她安排合适的驸马。”
杜衡:“?”
殿下怎么还关心这种事情?
他眼里的好奇和惊讶太过明显,谢煊皱着眉不耐烦道:“赶紧滚,记住:这件事别让任何人知道!”
“哦。”
杜衡赶紧一溜烟跑了,走出二里地后才发现,给谢煊准备的伞,依旧是攥在他的手里。
喔豁!
等他再返回,谢煊早已没了影子。
而此时的谢煊,正锁着眉一步一步地向落月宫走去。
自今天礼部尚书提到谢玄铭后,他就有些心神不宁,脑海里总是浮现那日他二人相互争执的场景。那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的一天,连他都遗忘了两人争执的原因。
只记得,是因为程时玥。
那日,谢玄铭失足落水后,他站在湖边眼睁睁地看着他失去力气一点点沉下去,冰冷的湖水还泛着寒气,被谢玄铭打碎的冰面泛着刺眼的白光,逐渐盖住谢玄铭的头。
他想过去救,但是他不敢靠近桥边,即使桥到湖面这样的高度,都让恐高的他心惊胆战。
而谢玄铭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死死地盯着桥上的他,眼里的恨意犹如刀片,一刀刀砍向他,直到被湖水淹没。
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如一张陈旧的画布一般缓缓展开,那些本藏在其中龃龉和龌龊,一一浮现,不停地往谢煊脑子里钻。
天边传来一声雷鸣,本来阳光明媚的天空已是彤云密布,而天色也越来越暗,一如谢煊的心情。来?”
众人得令,这才慌乱地将人送进落月宫。
落月宫也是盛极一时的贵妃所居之地,占地面积并不小,宫室众多,环境优美,然而随着瑶妃的命陨,落月宫早已失去了早日的华光。
如今,大多数宫殿早已久未有人踏足,除了谢玄铭居住的那间上房,唯有一间勉强能待客。
于是,自作聪明的太监和宫女们,便将谢煊和程时玥送进了一间屋子。
由是,当谢煊进屋时,恰好看见程时玥正撩起裙摆,露出那截白的发光的小腿,十分刺眼。
不知羞耻!
谢煊眉头一拧,飞快地别开掩去。
这一扭头,恰好错开了下一瞬,程时玥腿上露出的狰狞的伤口。
“太子表哥!”程时玥心里一急,脑子里还未想出一个理由,口中已经喊出了声。
谢煊脚步一顿,心道然如此,他早就知道这个女人不会善罢甘休,他微微侧身,定定地看着程时玥:“程妹妹,可还有事?”
程时玥:“……”
能有什么事?到底能有什么事情能把他留下来?
程时玥一番苦思冥想,也想不出来一个合适的理由,她急得心跳飞快,脸上一阵不自然的潮红而浑然不知。
然而这幅样子,在谢煊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此时的她,不施粉黛却眉眼如画,微红的脸颊像是天然涂抹的胭脂,让她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湿透了的裙衫紧紧地贴在身上,凹凸有致的身形无不彰显着她别样的风韵。
尤其是那双紫灰色的眼睛,朦胧中已经有了些许魅惑之感。
想起今早周帝的话以及前几日十皇子让柳太医给程时玥问疾,谢煊看向程时玥的眼神越发不善。
如此模样,早晚是祸水!
若是此女子留在宫里,只怕以后会生出许多事端!
谢煊心里盘算着,然而程时玥此刻却没注意到他变化的神情,她低着头慌张而不安地扣着手指。
终于,她想到了一个绝佳的理由。
程时玥猛地抬头,看着依旧在门外未踏进房门的谢煊,迟疑道:“太子表哥,徐夫子总说我的字徒有其型,缺少魂魄,如今大雨猛烈,机会难得,程时玥可否现在请教一二?”
谢煊怔忡:“?”
程时玥一说出口,也觉得自己这个留人的理由太过牵强,只好磕磕巴巴地解释:“太子表哥或许忘了,徐夫子是我父亲的旧友,他对我一向严厉。”
“他让我临摹一份《灵飞经》,在下次去太学的时候交给他看,他说若是我的字依旧是丝毫进步,他就会把我的字烧给我父亲看……”
说完,程时玥既羞又无措地低下头。
这话,倒也没有没有骗人。
谢煊:“……”
谢煊这些年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各色人等,有人明着给他塞金银珠宝、美人字画,有人暗中揣摩他的爱好,打算投其所好。
江南一带流行着所谓的“扬州瘦马”,专门培养女子以色侍人。他在江南考察时,曾有人不知他的忌讳,竟将一绝色女子塞到他的床上,气得他当晚就查抄了那人的家。
可现在,谢煊看着程时玥柔弱无骨的身体,泼墨般发色的青丝凌乱地垂在一侧,那双明眸善睐的眼睛,正充满希冀而试探地望着他,懵懂而无辜。
这引诱人的技术,比当初那个女子不知道高出了几个段位。
他突然,就对程时玥的目的有了几分兴趣。
“好啊。”谢煊忽然笑了,然而那笑意却不到眼底。
他踏进门,朝着程时玥走去,嘴角缓缓勾起。
他倒要看看,她到底是想做什么!
第 50 章 相认
大雨初歇,听说谢煊竟冒着大雨离开了落月宫,谢欣悦担心程时玥,冒着小雨就带着谢玄铭朝着程时玥去。
她心里焦急,脚步飞快,拽着谢玄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然而谢玄铭终究是个十八岁的男子,他怎么拉得动。
一回头,就见谢玄铭一脸阴沉,一副不情愿的模样,她心里的火蹭的一下就起来了。
她一把撂开他的袖子,没好气道:“怎么,之前没事儿的时候天天缠着程时玥,现在谢煊一来,你就缩在这里。”
她恨恨地瞪他一眼,骂道:“没出息的样子!”
难怪程时玥被谢煊拐跑了!
幼时的谢玄铭也没结下什么善缘,仗着深得圣宠,性格顽劣而乖张,常常对谢欣悦她们这些处于皇宫边缘的人颐指气使。是以就算他现在痴傻了,谢欣悦也同情不起来。
她可不像程时玥,心肠到了骨子里。
然而她骂了两声,却见谢玄铭呆呆地望着前方,瞳孔震惊。
她心里一疑,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前方宫殿大门半开,室内昏暗,大雨朦胧之下,她只远远见着一抹绿色倩影。
不需说,凭着谢欣悦对程时玥的熟悉,一眼就认出了她。
想起谢玄铭刚刚的眼神,谢欣悦心里讶然,疑道:“你在看什么呢?”
谢玄铭眼神一闪,掩去忽然迸发出的微光,低头道:“衣、衣服换了。”
那是属于他母亲的衣服。
谢欣悦嗤笑,心道果真是个小傻子,换了件衣服就不认识人了。她也不想管这傻子了,直接撂开他朝前走。
一进屋,就见程时玥丧气地靠在座椅上,连浑身的艳光都抵不住这股颓唐,谢欣悦神色一顿。
看程时玥这个样子,只怕又是在谢煊那里吃了苦头,她心里闪过一丝气愤和无奈。
谢煊此人极不好打交道,谢欣悦几年前曾在一次皇室夜宴上与她这位名义上的大哥打过一次照面。
当时,她身边那些连名儿都认不全的哥哥姐姐们纷纷欲欲跃试,提着酒杯准备到谢煊面前混个脸熟,却不想上去的第一个人,便被谢煊无情拒绝。
“放肆!”
“你是何人?”
“孤从不饮酒。”
谢煊斜眉抬眼,淡淡地望着堆出一脸笑来讨好他的某个弟弟。
纵使过了这么多年,谢欣悦依然记得当时此话一出的僵硬氛围,以及他说出这句话时透出的冷淡和倨傲。
作为皇宫中最边缘的人,她早就看清了这深宫就是埋葬女人的一座深不见底的深坑,因此她自小就不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亲情和宠爱。
对她来说,只有抓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
可程时玥不一样,她几乎和谢煊青梅竹马,如今已是一副情根深种、不能自拔的模样。
如此这般,才让谢欣悦又叹又气。
她掩去心里的无奈,勾起笑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尽量显得没那么沉闷,打趣道:“怎么了啊,好不容易见了情郎,就这幅样子?”
程时玥心里本是阴云一片,听她又开始胡说了,惊得忙看向四周,看到谢玄铭才进门后,应该是没听到这句话,她松了一口气,一个嗔怪的眼神飞了过去,“你怎么又开始了。”
再说了,谢煊这算哪门子的情郎。
见人还有生气,谢欣悦稍微心安,她毫不在意地也看了看谢玄铭,完全没有将这个小傻子放在眼里,她细细打量程时玥一番,盯着程时玥红着的眼圈皱眉。
程时玥被她看得身上发毛,尴尬地用手撩起垂在鬓边的碎发,轻声道:“怎么了?”
谢欣悦见她眼圈红肿,又是一副心虚的模样,沉声道:“他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程时玥敛眉:“……”
她不想把刚刚那么丢脸的事情说出来,低头只含糊道:“没有。”
忽地,她感觉额头上贴上一个冷冰冰的东西,一抬头,恰好和凑近的谢欣悦那双探究的眼对上。
谢欣悦的额头,正贴着她的额头。
两人离得极近,谢欣悦犀利的眼神似乎能戳穿她所有的伪装,程时玥莫名一滞,“怎、怎么了?”
谢欣悦起身拉开距离,谴责地看向程时玥,皱着眉道:“你说你怎么了?就说你怎么脸上红扑扑的呢,你发热了知不知道。”
“你腿上本来就有伤,如今有又了风寒,这不久之后就是你太子表哥的庆功宴了,你还想不想去了!”
经她提醒,程时玥这才发现身体的异样。
难怪刚刚怎么一直觉着头晕,浑身没力气,程时玥想起刚刚谢煊在这里时她脑袋发蒙,当时她还以为是太紧张了,原来竟是染了风寒。
一想起谢煊,程时玥眼神又是一暗。早在程时玥摔倒时,她就察觉到伤口再次崩开了,不过在谢煊气息的笼罩之下,她几乎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他的身上。
一进屋,膝盖处的伤口阵阵刺痛,但此时她却顾不得自己的伤,赶紧对着一旁的谢欣悦道:“你快去看着谢玄铭吧,我怕他出来把我和他的关系说漏了嘴。”
兹事体大,谢欣悦了然地点点头,只是仍有些忧虑地问:“你的伤……”
“没事的。”程时玥忍着疼,勉强扯着嘴角笑,“本就不严重,小伤而已,你先去照顾谢玄铭吧。”
看着谢欣悦离去的背影消失后,程时玥瞬间变了脸,疼得直吸气。她用眼神扫了扫门前的宫女,虽然有几分眼熟,但却也不是熟识,只是日常会打赏些零碎罢了。
程时玥掏出怀里常备的小珍珠,轻声道:“劳烦姐姐,帮忙拿一身干净的衣服可好?”
程时玥出手向来大方,在所有人都想去巴结谢煊时,唯有她守在程时玥身边,为的便是这一刻。
她笑着将莹润的珍珠收进袖中,讨好道:“程小姐稍等片刻,奴婢定会将落月宫最好的裙子拿给程小姐。”
落月宫宫殿众多,她和谢煊已是到了男未婚女未嫁之龄,自然会待在不同的房间,因此程时玥从未想过宫人会将谢煊一起送进来。
由是,当她旁若无人地撩起自己的裙摆时,完全没注意到身后谢煊十分不善的眼神。
“咳咳!”谢煊停在门口,别过头刻意咳嗽,脸色苍白。
程时玥吓得手上一抖,一脸慌张地向门前望去。
谢煊单手扶着门框,像是支撑不住身体寻找支撑点,又像是阻挡别人进来。
天色晦暗不明,程时玥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刚刚有没有看到她的伤口,更是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过来。
一时间,她竟有些手足无措:“太子……表哥?”
“太子殿下,怎么不进屋?”门外跟着谢煊的太监和宫女们紧张地看着谢煊,战战兢兢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谢煊瞥了一眼重新穿戴好的程时玥,放下撑在门框上的手,冷声道:“程小姐在此,孤便不进去了,给孤另寻一件房吧。”
这一句话,可苦了他身后的太监们,他们低着头面面相觑,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要是真有合适的房间,他们也不会让程时玥和谢煊一男一女在一个屋檐下啊!其余的房间,要么年久失修,漏风漏雨;要么多年从未开过门,估计屋里的灰陈都叠了几层了。
谢煊等不到回答,心里越发不爽,转身怒道:“怎么,孤说的话你们都没听见?”
“太子殿下恕罪!”一众太监宫女被他这么发难,直接吓得脸色惨白,为首的太监苦着脸抬头,看着谢煊只好破罐子破摔了。
“不怕太子殿下笑话,我们落月宫如今就两件干净的房间,一间住着六殿下,另一间就是这里了。”
“并非我们怠慢太子殿下和程小姐,只是平日里我们落月宫从没来过这么多贵人,没想到这一场大雨,竟让太子殿下、九公主殿下和程小姐竟同时来避雨,这一时……我们实在是准备不周。”
谢煊:“……”
“我没事。”程时玥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强行压下心里的难过。她担心谢欣悦追问刚刚的事情,便转移话题道:“我自己都没感觉到,你怎么知道用这种方法的?”
谢欣悦握住她的手,程时玥觉得自己的手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小火炉之中。
谢欣悦:“我娘你也知道,本来就不是这宫里的人,这个法子是我那个从未蒙面的太奶奶教给她的。”
谢欣悦母亲的位份不过贵人,她不想让谢欣悦按照宫里的称呼那么生疏地称她,便私下都让她按照民间的叫法,叫她娘。
“我小时候有次病重,我娘找不到太医,就用这个法子看看我到底病得有多重,然后拿着那点儿仅存的赏赐,去求太监弄一点药。”
“好在我命大,不至于命丧于此。”
明明是一个公主,按理说是大周身份最尊贵之人,但谢欣悦说这些的时候,却没有半分的抱怨和不甘,脸上十分平静,甚至不像在说自己悲痛的往事。
谢欣悦儿时的辛酸,程时玥是知道的,但却没想过竟会这样悲惨。周帝向来对她不错,她从未想过他竟会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如此绝情。
程时玥心里泛起一阵涟漪,她反手握住谢欣悦的手,用她柔软的手心将谢欣悦冰凉地手包住,程柔地看着她:“你放心,以后我绝不会让你和你娘再受这样的苦了。”
见程时玥又恢复了生机,谢欣悦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用别的事情让程时玥从谢煊身上转移了注意力。
她早就知道程时玥会这么说,因此笑道:“那就好,以后我若是嫁出去了,我娘就靠你养老了。”
“那是自然。”程时玥诚心诚恳,“你要是嫁人了,我会把你娘当做我的娘来照顾。”
此时此刻,两人自然都没想到,这句话最后竟一语成谶。
谢欣悦听到这话,佯装生气道:“好呀,你是不是觉得我烦,早就盼着我嫁出去了。”
程时玥自然是不想让谢欣悦离开的,在这深宫之中,谢欣悦是她唯一的朋友。但是一个姑娘家,尤其还是一个公主,婚姻大事哪里是自己可以决定的。
那些其他不受宠的公主们,一看周帝和皇后丝毫没有为她们指婚的打算,早早就开始为自己做打算。
如今已是嫁的嫁,没嫁人的也早早地定了亲,所有公主之中,唯有谢欣悦,因为其生母地位低微的缘故,至今没有好的世家上门求亲。
“我自然是舍不得你的,”程时玥迟疑道,“可你,也不能不嫁吧……”
谢欣悦轻哼:“不嫁,不嫁,我就不嫁!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嫁!等那人百年之后,我就带着我娘离开这破地方。”
程时玥被她逗笑了,顺着她道:“好好好,那你以后就陪着我吧。”
“陪着你?”谢欣悦嫌弃地看她一眼,“我才不要和你的太子表哥待在一起呢!”
程时玥脸上一红,“你又胡说些什么,怎么和太子表哥扯到一起去了,我又不是——”
又不是,非他不可。
况且,谢煊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喜欢她的意思。
谢欣悦一向心直口快,见她羞赧地否认,直接打断道:“怎么就不是了?你都十六岁了,你那皇后姑母还不给你指婚,不就是让你给他儿子当童养媳么?”
程时玥低头:“……从来没人给我说过。”
谢欣悦身为局外人,比程时玥看得更清。她一一步一步为她分析:“你看,你长成这个样子,但是除了谢桢林,从来没人敢和你走太近,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程时玥睁大眼睛,茫然道:“我长成什么样子?”
见她双颊微红,粉嫩而可爱,谢欣悦忍不住上手掐了掐她的脸,闷笑道:“你说这话,是非要我夸你是个仙女吗?”
程时玥:“……”
谢欣悦见她害羞地沉默,接着道:“你看,就算是那个三番五次来骚扰你的谢桢林,他有那个胆子敢去皇后面前求你吗?他母妃那么受宠,你看她敢为他儿子在皇上面前说这件事儿吗?”
程时玥似有所悟,迟疑道:“你是说,皇宫里面所有人都把我视为皇后的人了?”
“不是皇后的人,”谢欣悦纠正道,“是谢煊的人。”
“更准确的说,你就是谢煊的童养太子妃。”
程时玥听呆了,从来没有人这么详细地给她分析这些。她是喜欢谢煊的,也幻想过嫁给他,因此听谢欣悦这样说,心里仿佛被灌了蜜一般。
可一回想起与谢煊相处的种种,程时玥的心瞬间又凉了下来。
她摇摇头,“应该不是的,太子表哥他从来没表现出一点儿喜欢我的样子。”
谢欣悦见他如此,怒其不争地摇了摇头。
都说当局者迷,看来真是如此。
众所周知,谢煊不喜女人近身,连东宫伺候的人都全是清一色的太监,然而当年却又是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抱着程时玥进的宫。
谢煊在太学是天之骄子,然而在程时玥初学书法,被徐夫子教训打红了手心时,谢欣悦亲眼看见那个倨傲得不可一世的骄子,亲手握着程时玥擒笔的手,一笔一笔教她写字。
然后,再仿照幼儿笨拙的笔迹,替程时玥抄写被罚抄的字。
虽不知道谢煊近几年来变得越发无常,但谢欣悦心里十分清楚,这两人迟早都会绑在一起。
但这些,她没办法和程时玥细说,感情的事情,得靠程时玥自己摸索。
瞧着程时玥纠结而迷惑的神情,谢欣悦抬头看了看天色,正打算起身,却意外一眼撞进了谢玄铭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褪去了往日的痴傻与天真,黑得似墨的眸子深不见底,此时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程时玥。
谢欣悦一愣,心里咯噔一响。
她趁着谢玄铭没注意,飞快收回目光,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