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内容多
程时玥不敢动,脖颈微微颤动,刺痛过后皮肉破开,压出一条剑痕,鲜血溢出,沾染剑沿,随其滑下。
她视线下望,看清了那血,抬眸也见清了谢煊眼中的狠厉,他当真要杀了她。
好汉不吃眼前亏,更何况她一国公主,不能在此白白丢了性命。
“郎君,别这样哈,一切都好说……”程时玥倏地软了态度,伸出的手纤细白皙,却有伤痕,她试探地窥着谢煊面色,将剑往远处推了推。
谢煊不为所动,眸中深沉,程时玥专注看他,一时忘了手上的力道,“嘶……”她指尖亦被剑刃割破。
十指连心,四个手指尖被割破,钻心的疼,加上脖子上的痛意,程时玥从未被这样威胁过。
一步远处是真要杀她的陌生郎君,方才还为她说话的小童也没了动静,低头不言。
如今男子皆有随身佩剑的习惯,那剑质地上好,程时玥不顾疼痛去推,根本推不动,也可能是持剑之人根本没想放过她。
她已经没了方才的勇气,那时是觉得这位郎君面相和善,施恩不图救,也不会真的让她做什么。她允诺金银,寻个安全时机离开就好。
没想到,她根本就是从虎窝里面逃出来,又遇上了豺狼。
“我同意、同意还不行么?”程时玥的语气放得很轻,委屈得声音都带上了哭意。
她来东淮,本是为使臣,若行事顺利,此刻就应在东淮的皇宫被设宴款待。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人威胁,还无法反抗。
一滴泪落下,非程时玥所愿,她极短地抽噎一声,随后偏头几许,匆匆掩饰好情绪,不愿让人见到。
那滴泪直直落下来,砸在了剑上,谢煊看清了,“你……”
他虽然开口,但全然没有被女子的可怜所打动,只觉此女甚是麻烦,方才一副坚定模样,如今又自顾自委屈上了,他语气依旧冷硬,“救你,便是因你说,如何都可。说过便要履诺,不要做出这副委屈样子。”
程时玥听后不言,默默垂头。他已经同意,谢煊便收回了剑。侧眼瞥见上面的女子血泪,他微微蹙眉,心中生厌,从袖中取出帕子擦拭干净。
程时玥见他又有动作,悄悄抬头看了一眼,生怕他反悔,却瞧见他在擦剑。
若她不知那上面是什么,就要赞上一句郎君高洁了。逃亡路上,被人追杀,还能有闲心如此,但这明显就是很嫌弃她。
罗南一进破庙就见到这种场景,那女子捂着脖颈侧,血蜿蜒而下,而殿下则提着剑,俨然是准备杀她。
这可不行啊!
此处不可久留,他们身上没有多少银子,再不动声色找个女子过来,难上加难。
如今天赐良机,殿下怎如此想不开。
“殿……郎君不可!她长得不错,千万别杀她啊!”罗南大声嚷着,冲到谢煊和程时玥中间,张开双臂拦住谢煊。
谢煊已经习惯了罗南的聒噪多疑,他又看了程时玥一眼,见其乖顺,便转身离开,到了庙的另一侧,虽然没有稻草,但木板之上,也能勉强歇息。
罗南呆立原地,还未搞清状况,他左看看、右看看,却没人理他,连小子弦都不说话。
程时玥嫌他来的太晚了,也没搭理他。若他早些到,劝架及时,或许她不用受此皮肉之苦。
子弦撕下一条干净衣角,递给了程时玥,程时玥道谢后接过。轻微的动作扯动了伤口,她不会包扎,就直接用布条紧紧捂住了脖子。
程时玥也沉默走回另一侧,去稻草旁边休息。她方才在庙中看了一圈,她这处确实是休息的最好位置。
她坐下来,捂住脖侧,埋首膝间,却仍抵挡不住刺骨的风。
短短一月有余,她就从嫡公主沦落成出逃的青楼女子,她自己都有些发懵,觉得万般不真切。
姜国皇后郑氏早逝,留下程时玥与弟弟阿浓,为了母后遗愿,她担起了扶持弟弟继位的重任。
可姜国除了太子,还有赵姬所出的二皇子。赵姬有野心,妄图让儿子取代太子,程时玥当然不同意。
她开始与赵姬明争暗斗,一个为了弟弟,一个为了儿子。为了不让赵姬势力更大,程时玥处处阻挠她成为继后。
皇帝亦偏宠程时玥这个长女、也是他唯一的女儿。有程时玥在,姜国后宫主位空置了近十年,她母亲永远是郑后,而不是已故的元后。
赵姬恨得牙痒痒,明明她距皇后之位只差一步,但这一步因为程时玥却变成了不可跨越的鸿沟。
此行来东淮,原本被二皇子揽下,但又被程时玥搅合黄了,她亲自去。在姜国民间能增添公主声望,她亦希望与东淮太子打好关系,方便日后行事。
她随姜国使臣一同赴东淮,忍了一月的风餐露宿。可还未至东淮国都——阙城,负责随行护卫的煊武副尉冯章便神色凝重的找到她,说有要事禀报。
来之前,程时玥便仔仔细细的调查过冯章,家世清白,只一老母。而且,他向来衷心依附于太子一派。
自己人,她便没有多想,屏退左右,召其来见。没想到还是她年纪太小,算有遗策。
她被打晕,喂了迷药。再次醒来,她完不知自己身在何地,从旁人口中探知自己被卖进了一个偏僻小城的青楼里,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消失了。
她被软禁起来,也联系不上暗卫。对方算准了她好面子,不会在青楼大声喧嚷出自己是姜国公主。
没直接杀掉,反倒送一个刚及笄的少女去青楼,这样阴狠毒辣的法子,除了恨她入骨的赵姬,别无他人。
程时玥暗暗发誓,等她回国,赵姬没有好果子吃。“什么!?”一听到公主二字,赵净君也连忙转过头去看。
她们公主已经丢了快一月了,她那个娇纵得可爱,受不了一点委屈的公主竟然被赵姬丢了!
纵使赵姬是赵净君的亲姑母,赵净君也不耻其争权夺势,暗下杀手的种种恶行,更是一心向着程时玥。
可程时玥不信,赵姬才是赵净君的嫡亲姑母,血浓于水,怎会平白偏帮她一个外人?
确实,身为赵姬的侄女,赵净君总能更快打探到赵姬身边的消息,在程时玥丢后第二日就得知此事,她立即动身,赶来东淮。
她又买通了赵姬的侍女,打探到程时玥大概被丢在漕县这片。
但很可惜,折袖只是一瞬的动作,待赵净君望过去时,程时玥已经转过了身。谢煊说话时用另一只手拨正了她的头,让她目视前方,能看清他的动作。
子弦默契地将箭筒中最后一支箭拿起来,递到了谢煊手中。
谢煊扶着程时玥腰侧的手松开,又将那只箭塞到她手里,扶着她的手抬高,想起方才她执着的模样就想笑,“要捏住前面,投的时候也要专心,好好学学……小夫人。”
他话音落下,最后一支箭也落入壶中,十发十中。
但程时玥全然没学到,耳边全是那声小夫人,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但她回头看谢煊依旧从容,甚至他还问:“再来一个?”
她明白了,方才那声小夫人就是彻彻底底的嘲讽,他的意时是她一个假的,凭什么被那么多人尊敬喊为小夫人?
程时玥小小哼了一声,推开了他,随后转身往房中走了,而谢煊跟在她后面几步远处,面上带笑。
他门二人走远后,赵夫人才从廊庑旁走出来,虽然县衙着脖子解释,高郎断袖一事只是流言,但赵夫人还是不相信。
她那个傻夫君属实不靠谱,这么隐秘的事,高氏郎君已经隐瞒了许久,怎么会轻易告诉旁人真相?
赵夫人的远房堂姐就是赵孺,若论亲缘,两人关系很远,但嫁得近,平日联络也多些。
赵夫人最近听赵孺说了不少郑娘子的可怜事,她十分不忍,听完夫君的话,还是不大相信,就过来亲眼看看。
男女间情谊这种东西,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怎么会有郎君对待心爱的女子是这样恶劣的态度,非要与其争个高下。
从县衙夫人这个角度看两人背影,此刻倒像是一对了,骄纵的小女娘还有纵着她的郎君,不像是妾室和郎主,反倒有几分像年少不知如何相处的夫妻。
但她又觉些许不对劲。
用完宴,便已有些晚了,又闹了一番,窗外日影沉下。将至夏,也渐渐热了起来,程时玥方才又在外面投壶,出了一身的汗意。
县衙夫人给两人准备的厢房不算太大,但程时玥看了一圈发现后面带着的净室非常不错,而且还有个莲花池。
许久都没在汤池中沐浴了,程时玥难免有些心痒痒。
她特意出来,小心地打量了几眼谢煊,毕竟两人还在一间屋子里,隔着珠帘,她见他在书架旁拿起一本古籍,看得专注,应当一时半会儿不会去净室。
但她还是出门叫了两个小侍女进来。一个在净室前看着人,另外一个则跟她进了净室。
在小侍女的服侍下,程时玥泡得十分舒服,赵夫人准备的也很周到,连寝衣都给程时玥备好了,料子柔软舒服。
一须臾过去,走出净室时,她外披松垮的寝衣,浓密半干的青丝披散开,如玉的面庞带着些潮气,周身带着闲适与散漫,屋内无人,谢煊不知又去了何处。
程时玥有些倦了,发现这处当真比小院中的东厢房好多了。起码,如果她被谢煊赶下床,这里有个美人榻可以睡。
两人在外面是外室和郎君,当然会同床共枕,所以下面的人只准备了一床被子。
趁着谢煊不在,程时玥将侍女们都遣了下去,她把床上的被褥都抱了起来,直接铺到美人榻上,她躺了上去,盖好被,果然舒服不少。
她很自觉,在床上也会被赶下来,如今关系好不容易有些进展,还是不要再惹他了。
他不在,独自睡就是安心,程时玥很快就睡熟了。
意识混混沉沉,她却察觉身上有凉意袭来,伴着凉飕飕的风,温暖瞬间没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就见回来的谢煊站在她榻前,面无表情。
这不重要,最关键的是,他手上扯着她的被子。
程时玥下意识就伸手去拽,可谢煊并未松手,她内心气愤,怎会有如此小气的男子。但表面上,她坐起来,仰头疑惑问他,“郎君,为何要把我的被子拿走?”
谢煊转头,看了眼空空荡荡的床上,这次她更过分,连个褥子都没给他留,全都搬过来了,他说:“你都搬走了,我怎么办?”
程时玥:“郎君去寻人,再要一床就好了啊?”
“如今旁人都在怀疑你我二人为假,我若再去要被子,岂不是坐实了猜测?”谢煊始终没松手。
程时玥觉他甚是小气,虽然说的有理,但她还是不想就此让步,她有预感,如果盖着被子睡,她今晚会睡得极好。
想到他不喜女子,所以,她又笑着看他,“那郎君和伊伊一起睡就好了啊。”
谢煊盯着她,程时玥理直气壮,又歪了歪头,眯着眼睛笑得很甜,显得愈发诚恳了。
没想到,下一瞬,她整个人连带着被子全被他抱了起来,往床那边走去。
赵净君见背影也很熟悉,毕竟那是她的公主,就与凌徵立于原地,仔细看下去。
与旁人相比,程时玥未戴翡翠,未珥明珠,但体貌轻洁,立于洛水边。风至衿带起,于谢煊侧,飘摇不可止。
她渐近谢煊旁边,舞姿已停,在众人的歌声中,俯身牵住了谢煊的手,将兰花及兰草放入他手中,随后,盈盈而笑。
像最平常的女娘,邀心悦的郎君那般,程时玥言字轻柔,“郎君,可否共赴欢愉?”
女娘兰情蕙盼,明眸善睐,言论却大胆,令人……心旌摇荡。
一瞬就晃了人眼。
许多人围着,见此纷纷笑着起哄,民风和乐,小娘子都如此主动邀约,郎君怎能羞羞答答的。
很快就有好事、胆大的郎君嚷了一声,“快些回答我们女娘,此处还有许多心悦女娘的人等着呢。”
谢煊抬眸,睨了说话的人一眼,对方被其冰冷的眼神看得心里发虚。但今日万民同欢,不分贵贱,所以很快就有更多这样的声音涌出来。
他亦看清了,果真如方才那男子所言,程时玥此举吸引了不少目光,有惊艳、亦有不怀好意的眼神。
谢煊又看程时玥,她笑得甜甜,站在他一步远处,稍稍仰着头,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等着他回答,眸中细碎透露着丝丝戏谑。
天真得有些傻了,不知人心险恶。
他走上前,将程时玥拉到身后,遮住了那些觊觎的视线,众人纷纷欢呼,此处变得热闹极了,又有新的小娘子起舞邀心上的郎君一同。
两人渐渐被挡住,洛水对面也望不见程时玥身影了。
赵净君压根就没见到女子面容。
洛水本来隔得就远,水旁的灯笼还扰人视线,她只模糊地见到跳舞女子心上郎君的样貌,长得倒合她们公主心意。
但她们公主与温郎君才是一对,郑后还在世时,公主就与温郎君定下了娃娃亲。
赵净君也知,公主对温郎君没什么情谊,但温郎君是温相的独子,为了她弟弟,太子的位置能稳固,没拒绝过温郎君的示好。
虽然程时玥不大信任赵净君,但两人差不多大,程时玥也没什么玩伴儿,她还是公主伴读呢。
所以赵净君知晓,她们公主其实喜欢这种气质温雅端净的男子,每次遇到这类型的都会多看两眼。
但更重要的是,她的公主才不会如此随意。往日程时玥还曾经与赵净君吐槽过,这般不矜持的邀约,有失风度。
公主亦不喜上巳人多聚在一起的习俗,只觉杂乱无章,万一有人不小心冒犯了公主玉体,又如何是好。
故而,赵净君转头,看身旁的凌徵,“你说……那是咱们公主?”
凌徵也觉不像,隔得这么远,其实他看得也不算真切,此刻搔了搔头,对赵净君笑得心虚,“好姐姐,应是我看错了。”
就是这小子心不诚,没好好找,被她抓到了,才胡诌出个由头。
赵净君伸手就是一下。
“诶呦!”凌徵捂着被狠狠打过的脑袋,又听耳边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亏你个小兔崽子,还是伊伊亲自提拔上来的暗卫,连个人影都能看错,能不能上点心?咱们公主已经丢了一月了!”
一月,对一个弱女子来说,属实有些凶多吉少了。
此话一出,两人都有些失落,凌徵也真心忏悔,垂着头,呐呐道:“公主……到底何时才能找到啊……”
他年纪确实小,此刻想起程时玥,全然忘记了她不好伺候,对他要求甚多的坏。只记得她将他捡回来,又提拔他的恩情,声音都带上了哭意。
然后,他又被赵净君打了一下,“有功夫在这儿矫情,还不快接着和我一起找!?”
“哦……”凌徵捂着头,跟着赵净君走远,离开洛水前,他转过头,又往姝丽女娘那处望了一眼。
那一瞬的侧脸,真的很像公主。
但他们公主尊贵,是万万不会邀旁人共欢,也不会背叛温郎君的。
姜国皆知“郑公主当配温氏子”,两人郎才女貌,一定会成婚的。
冷风瑟瑟而过,将程时玥吹得清醒,赤着的脚凉如冰且伤痕累累,挤到一处也无法取暖。她开始害怕,到底何时才能回去?
说到底,她也才刚及笄,往日身份尊贵,任性妄为,是有父皇给她收拾烂摊子,她还是头一次,过这样委屈的日子。
极小的女子呜咽声响起,刻意压制,却也能听出伤心意。罗南听清后,眼神直往谢煊身上扫,他好奇极了方才到底发生何事。
谢煊也听到了,但闭目养神,并未理会,但对面的哭泣声断断续续,扰人心神。
刚开始还有些克制,但后来程时玥哭得抽噎几声,声音定然被对面听到了,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她是姜国人,所以程时玥开始放声大哭。
她这般难受,那他也别想好好休息。虽然比不上从前,但干净的热汤,偶尔还能食羊肉,程时玥每日都留下吃饭,赵孺又邀子弦一起。
程时玥和子弦天天都能吃饱,晨食不用、晚饭也不吃,引起罗南怀疑,但子弦被程时玥说服,谁也没说出来,只看着谢煊和罗南用饭而暗笑。
赵孺还给程时玥支了招,她可以装作对高郎情深,他们最怕女娘如此纠缠,说不定就会直接将她赶走了。
程时玥觉得有道理。
到了上巳那日,万民都要祓除衅浴,用香料药物沐浴除去身上的晦气,之后于河边祈福。
往年,程时玥贵为公主,当然不会与普通民众一齐在河边洗濯。但皇帝一家也会带着贵族前去逛逛,美名其曰与民同乐。而程时玥通常都在姜国最高处的塔楼,看众人欢聚。
薄暮冥冥,只余微光,四人都坐在桂花树下,程时玥托腮等着出去,完全没想到谢煊还要看着她,和她一起去。
听闻谢煊和程时玥要一起出去,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就是罗南。
上巳是何等节日,往年,殿下都在京中洛水处与民齐聚。
东淮皇帝向来不屑做这些,大皇子亦将他父皇骨子里的阴狠、残暴学了个十成十,视民众为蝼蚁。只有太子温润有礼,待人亲和,赢了朝中支持还有民心。
上巳节要除去晦气,祈祷万事顺遂,除此之外,更有“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的习俗。
都是奔者不禁的大好时日,小女娘和年轻郎君有情人相互会面的大好时机,殿下从未邀他阿姊一同出去过,怎么能让此女和殿下一起去?
谢煊都已经答应了程时玥,所以她一点儿都不慌,罗南前几日还威胁要杀掉她,所以此刻程时玥并未出声,只是稍微又往谢煊旁边挪了挪。
她用湿漉漉的眼怯怯地看了谢煊一下,之后害怕地垂下头,卷翘的长睫颤动,不敢看罗南。
如此矫揉做作!
罗南如此想。但明显,谢煊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时。
罗南在院中来回转了许久,最后对着两人说:“那我也要去。”他给去看着,不能让此女有可乘之机。
程时玥:果然没错啊……
目前看来,罗南更喜欢他家郎君,她再努力痴缠些许,让两人都相信她对高郎情深不移,这样极有可能早些归家。
大门被敲响,桂花树下,四人的谈话声戛然而止,赵孺的声音响起,“郑娘子、郑娘子?”
是特意来寻程时玥的,程时玥深觉和赵孺相处,可比在此处与男子勾心斗角,争风吃醋强多了。
她连忙起身,将大门推开了一条缝隙,侧着身子出去了,却许久都没回来。
罗南如今恨不得时刻都在谢煊面前抹黑程时玥,对着谢煊告状,“殿下,瞧瞧、瞧瞧,这可才几日,就同外面打好关系了。周围都已认识了她,殿下可得将她看住了,今晚还是不要出去的好,万一此女趁乱跑走,又该如何是好?”
子弦默默反驳,“……伊伊阿姊不是这样的人,她只是想家了,再说……上巳节,旁人家的女娘早就出去玩了。”
子弦这小子原本跟着殿下整日整日地不说话,如今不知被那个女子灌了什么迷魂汤,罗南刚要问问子弦,就被谢煊打断了。
谢煊抬眼看他,已有不悦,他语气淡淡,“罗南,你僭越了。她——”
他说话声音突然止住,挨训的罗南有些莫名其妙,顺着谢煊视线向门口望去。
是一艳姝女娘立于大门旁,眉间一点绯色梅花钿,披玉红纤罗裙,长袖舞衣,云鬓挽成飞仙髻,上面却只簪一木头簪子。
容华缅貌,恍若神仙妃子。
谢煊看着程时玥:“……为何打扮成这样?”
他说话的声音惊醒了罗南,罗南后知后觉,只觉此女心机颇深。
怕此女魅惑殿下,他都让成衣坊的掌柜选最朴素的衣裳。没想到,此女竟然还有旁的法子。
程时玥笑着走到谢煊身侧,知道她走得太近,他又会不适,就在他一米远之处,转了个圈,余芳散开,诱人深究。
“是赵夫人女儿的,女子在上巳都要穿新衣的啊,郎君没给我买,赵夫人就给我找了一身。”
谢煊移开目光,她无非是在提醒他,对她一点儿都不好,连新春装都没有。
见没人接茬,程时玥忍了忍,又对谢煊笑道:“郎君,走么?”
罗南心想,这回必须给跟上,他还将不打算去的子弦也拽上了,美名其曰保护郎君。
春寒料峭,入夜的漕县下起滂沱大雨,寒意更甚,刺入肌骨。
雨夜萧瑟,往日人头攒动的枫桥巷只剩寥寥人影。巷如其名,两侧种枫香,护城河水横亘巷中,在狭长的巷子间架起一座青石桥。
青石被雨浸湿,几分深色。一把缁色竹骨绸伞丝毫不倾斜,平缓地出现在桥上。
执伞的是位靛衣小童,明明年纪不大,却板着一张娃娃脸,显得老气横秋。
伞下还有位穿着一袭月白色云纹袍衣袖领口镶绣银丝的郎君,腰间缀着一枚白玉佩,他身量高些,被伞沿遮住脸,只露出隽秀而完美的下颌。
“噼——啪——”
巷角处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着石砖上累积的雨水迸溅而开的清脆。动静越来越大,向着青石桥而来。
桥拱之上,白衣郎君顿足。
小童也跟着立在原地,满眼防备地看向巷角,一只手已经向腰腹处伸去,随时准备抽出短剑。
一息,两息。
一个人影冲了出来,却不是刺客,而是个惊慌凌乱的女子。
那女子俨然被雨淋了许久,满发青丝如乌黑瀑布一般悬垂在半空中,斜斜插着一只金钗,被雨淋得完全看不出发髻样式。
她穿着一身露骨的绯红纱衣,在雨霖之中紧紧贴在身上,衬出姣好的女子曲线,玲珑有致。亦拓印出红得艳俗的小衣,更显妖娆媚态。
一看便知是从附近勾栏里逃出来的女子。
小童见状,立马偏过头去,心中默念非礼勿视。
程时玥赤着脚,满是血污。一路仓惶跑过,小腿以下遍布细长的刮痕,脚上尤甚。在她踩过的石砖上留下几缕血色,很快被雨水冲淡,最终晕散开。
疼,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紧紧揪住,每次呼吸都似用刀狠狠刮过脖颈。
她吃力地跑着,顾不得脚上的红肿,清醒的时绪在竭力的逃亡中变得发昏。只有一个信念支撑着她,不能停下。
不能停下,今日是她最后的机会。
若她被抓回去,必定清白不保。她宁愿自刎也不愿传出姜国公主在异国青楼被凌.辱的丑闻。
桥上的两人一伞映入程时玥眼帘,越发急促的喘息声以及迈不开的步伐提醒着她,已至绝路。
那两人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天不随人愿。
程时玥刚踏上青石桥,就踩到一块凹凸不平的青石,雨中青苔格外强韧湿滑。
“啊——”,女子惊呼声响起,她狼狈地摔倒在地。
程时玥深呼吸,忍着右腿断裂般的疼痛,以匍匐在地上的不堪姿态,艰难地仰起头。在连绵的银丝之中,她看清了面前的郎君。
如墨发丝用玉冠束起,眉如墨画,其下是一清亮黑沉的眸,映着微薄月色,冰清玉粹,君子如玉,宛如神邸。
“救我……”
她的嗓子干涩得发疼,发出的声音沙哑异常,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甘霖顺着伞骨流下,汇成一大滴再落下,砸在了程时玥的鸦青的卷翘长睫之上,刺得她不自觉眯了下眼。
郎君垂眸,淡漠疏离地睨着地上衣不蔽体,楚楚可怜的程时玥,“凭什么?”
他的语气缓慢而温和,面容若神邸般清隽温润,说出的话却残忍至极。
一旁的小童闻言,同情地闭上了眼,殿下是不会随意发善心的。
一声闷雷在天穹之中突兀炸响,毫无防备,耳朵中传来阵阵轰鸣声。
嘈杂错乱的脚步声自远处传来,“她在那,快追!”凶狠的喊声穿过雨帘清晰入耳。
程时玥浑身颤抖,是青楼的打手追来了,这声音对她而言,无异于催命符。
郎君见状转身,准备带着小童一齐离去,不沾这杂污事。
程时玥倏地伸出纤细却满是青紫的手,用力抬高,紧紧攥住一角男子衣袍。她的手上混杂着沙砾和血污,染脏了干净的月白色。
郎君侧首,未言。
明明是宛如神邸一般的人物,眼中却没有一丝怜悯,充满袖手旁观的漠然。
程时玥忍着心中的惧怕,艰难吐出几个字,“求你……救救我,什么报答都可以……”
六个肌肉虬结的彪形大汉追了上来,已至桥下,看见这一幕想要上前,却被伞下人的气势所威慑,踌躇不前。
程时玥察觉身后的动静,望着公子的那双眼充满期盼。程时玥也不知她为何会怕水,宛地四周都是水,但她一见水便害怕,从前上巳节不近洛水也是因为这个。
水花迸溅开来,程时玥被卷进其中,口鼻之中霎时便呛入水,窒息感上来,呼吸不了。
洛水太深,她又不会水,挣扎间渐渐地往下沉,睁眼便是滞涩感。
她很不甘,为何要在此白白丢了性命,死后被人发现时,可能面容都肿胀得看不出模样了,死得一点都不好看。
对于命运,程时玥向来似信非信,从前占卜也只是求一个心安。但此刻,她心中竟有荒谬之感,难不成她一直怕水,是冥冥之中这辈子要溺死么?
掉下来时程时玥听见了谢煊的声音,也有几分期盼着他来,但她知道恐怕不会。
连一个床,他都不肯让给她。他们两个是毫无关系的人,明日,他睡醒后能来打捞一下她的尸骨,就算有情谊的。
但他多半还会嫌麻烦。她倒在地上,身后巷角处站着两个男子,一个手里拿着一幅画,另外一个面有刀疤,正是上次闾巷两人。
年轻些的那个朝着刀疤男赞叹道,“大哥此计甚妙!”
刀疤男并未理会,只斥道:“动作麻利些,别被人看见。”程时玥当然不能说实话,“就在你旁边,什么时候躲你了,就是有些累,走不快。”
谢煊闻言拽着她衣袖,拖着她一起快步往前走,程时玥反抗不了,只能跟着。
她这才抬头,四处望了望,却发现附近没有马车,走到了一个陌生人很多的巷子。
她疑惑问:“郎君,为何来此处?”
谢煊:“你不是想要个侍女么?前方便是闾巷。”
闾巷只是一个代称,里面是集市,亦是各种交易场所,卖什么的都有,当然也有人。
这些程时玥都知道,但她没想到会直接到这里来,顺便逛逛也不错。但她不想一直被人拽着袖子,所以往前几步,谢煊也顺势松开手。
往日,他走得有些快,所以她等会儿就会被落在后面,但他今日好像特意慢下来,总是与她一齐的。
程时玥很少与人这样齐步走着,从前在姜国时,她身份尊贵,旁人与她这样走便是僭越。
她悄悄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尾有些尖,若是不笑,眼眸便显得寡淡凌厉,整个人瞧着也不近人情。
可若是稍微笑一下,微微弯起,整个人温朗,风情月明般。
再者,便是此刻的模样,虽然未笑,但透着淡淡的慵懒,谢煊适时偏头,矜贵却又有些轻佻,“你为何偷看我?”
虽然确实如此,但程时玥是绝对不会承认的,她转过头去,郑重道:“我才没有。”
谢煊轻笑未出声。
而程时玥打定主意,不再看他,所以眼神直视前方,一直专注看路。
前方便应该是闾巷了,人愈发多了,有如两人这般,是来闾巷逛逛的,也有许多人是来卖东西的。
更有甚者,程时玥的视线停住,见一中年男人,着麻布的短袍加长裤,后面跟着手都被麻绳绑着的白衣人,看着便令人不适。
最后面还跟着个瘦弱头发凌乱的女子,白衣上处处有血痕,和前面几人很明显不同。
程时玥也知道,那名中年男子应当是贩子,贩卖奴隶的人,可最后那个待遇也太差了。
她下意识就上前,“你站住!”
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回头见是程时玥,看起来应当也是富贵人家的女娘,来此可能也是买人的,他面色好了一些,问:“女娘,是相中了哪个?”
他所言,就令程时玥蹙眉,国与国之间习俗亦不同,姜国虽也有许多人卖身为奴,但不会被如此苛待,她看着最后一个女子问:“为何要这样对她?”
中年男子略有不虞,既然不是来买人的,那就纯粹是耽搁时间,为了不得罪贵人,他还是解释道:“这是前楚国的宫女,最为低贱,随意打杀都可,女娘不要多管闲事。”
奴的地位本就低于庶人,这又是从前楚国的宫奴,楚国国破,就连王公贵族都沦为阶下囚,更何况这些宫人。
若往前追溯百年,姜国和楚国一样,都只是小国而已,那时两淮便已势强。
这些小国为了生存,黄金白银、奇珍异宝、美人不知送出去多少。若不是姜国地形有利,后来历任的国君又有谋略,恐怕也会像被东淮吞并的楚国一样被践踏。
程时玥本就不是这儿的人,姜国与此不同,早已没有了地位如此底下、与牲口无异的奴隶,所以她道:“即使如此,但她是人,也不应该被如此虐待。”
那男子明白了,这就是个来挑事的,对面只有两人,他唾道:“那我可不管,贱奴就是如此,你不服的话,去改律法啊?”
程时玥当真被气到了,来东淮之前,她都是说一不二的,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鄙夷的眼神看着她,她冷声,“那若依你所言,只要身份高于你,便也能欺辱于你了?”
男子已不想与她争论,扯着绳子,转身便走,嘴里还骂了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妇!”
“你!”程时玥气得用手指着他,却没被理会,她回头,见谢煊还站在原地,似乎在看热闹,一点儿想要上前帮她的意时都没有。
她拖起裙角就跑到了谢煊身侧,同时又指着那个中年男子,大声道:“郎君,他欺负我,给他点教训看看!”
谢煊:“……”
他再次看着微仰着头,满脸骄矜的程时玥,他当真搞不懂,为何从始至终,她都是很有底气的样子,到底是如何养出来的。
他并未抬步往前走,只掀起眼帘看了一眼,随后对着中年男子开口,“道歉,之后滚。”
中年男子被其气势所慑,这两人都不似普通人,锦绣里堆出来的傲气,惹不得,只小声不情不愿地道了句歉,之后嫌此地晦气,立刻就走。
程时玥看着最后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同她一样,都是被困在这里的异国人,她心有不忍,所以道:“把人留下。”
即使被欺压,也没有这么欺负人的,光天化日之下强抢人,中年男子怒气冲天,转头刚要开口骂。
谢煊不想生事,抬手便扔了一块金子在地上。
中年男子见到一点金色,连忙改了模样,闾巷多贫苦人,见此便都上前抢夺,场面一片混乱。
他这不是挺有钱的么,还能当街洒金子?那从前为何对她那么抠搜,程时玥在心中抱怨。
最后那个女子一直垂着头,却麻木地走了过来。
她受了伤,程时玥没有那样无耻,让一个伤重的人当侍女,所以说:“你走吧,去寻你认识的人。”
女子声音哑得很难听清,“国灭时都死了……没有地方能去。”
谢煊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拜程时玥所赐,如今又多了个麻烦,他直接转身走了,留她自己善后。只有子弦还站在原地,等着程时玥。
程时玥转头,见他大步离开的背影又恨恨骂了一句,当真阴晴不定,也不是个好人。而且还出尔反尔,侍女一事也泡汤了。
她平静下心情,先问,“你名字……?”
程时玥没想到,她没能去成阙城,在此地也能听到东淮皇室的八卦。来东淮前,为了更好地与皇室打好关系,她曾仔细地了解过东淮皇室。
这县衙所言为真,先郭后原来是楚国的王后,东淮皇帝攻下楚国,城破日,楚王自刎。
楚王情深,只有一后,再无妃嫔,怀孕的楚后被楚国人视为复国的希望,被余下的残兵护着逃走。
却被东淮皇帝捉到了,他打下楚国,按照习俗,也将怀孕的郭氏收入后宫。孩子被打掉,出人意料的是,郭氏直接被封了皇后。
可多年后,她疯掉了,亲手掐死了刚出生的小女儿,清醒后,她放了场大火,抱着小女儿自焚而亡。
应是恨极,她原本有即将出世的孩子,相融以沫的夫君,却全被谢氏给毁了。
但留下的一女一子无错。阳春三月,落英缤纷,似溪水流霞,水声亦悦耳。正午赤日当空,与早晚的冷寒不同,热意满盈。
程时玥却被晒得有些发晕,她还在溪边捶着衣物,时绪越来越乱,关系也理不清了,只越想越气,她为何要在此浣衣?
“女娘,你这样洗,衣物都坏了。”
程时玥闻声回头,见到了昨日的赵夫人。她沦落到此境地,不愿与旁人打交道。
但子弦就在旁边,昨日谢煊又嘱咐她要与其交好,所以她应了一声,但手上的动作并没停。
一点儿往下搭话的意时都没有。
虽然程时玥确实没什么礼貌,但赵孺习惯了往日惯着女儿,对此适应良好。
高家郎君到此一事,已经被几条巷子的妇人聚在一起谈论许久,从来只听闻过其浪荡名声,如今见到程时玥这个外室,自然好奇。
赵孺仔细窥程时玥面色,发现她洗得不情不愿,下手的力道也重,毫无技巧,瞧着将那略有贵重的衣裳敲得有些破了。
赵孺八卦地凑过去,猜测道:“女娘,高家郎君苛待你么?”
这样问着,赵孺也想着女儿,生怕女儿在夫家也被如此对待。虽事实如此,可谢煊嘱咐过不要到处乱说,所以程时玥摇摇头。
但她哽咽着说:“……没有。”
那这便是有了。
同为女子,赵孺当然心疼程时玥。高家郎君名声并不好,每到一处,都要置上个外室。
离开后,根本不会带上女子,到时,此女会被舍下,余生孤寡或是被人觊觎抢夺,当真是让人不忍。
赵孺又试探性地问,“女娘,了解高家郎君么?”
程时玥又摇摇头,眼里开始雾蒙蒙的,轻启唇,想要说什么,却害怕地止住了。
赵孺见状就知不对,她善心地将高家郎君有许多外室的事告诉程时玥,而且让她有些准备,别死心眼,被男人的皮囊蛊惑。
处处有外室,而且还不带走,程时玥听得迷糊,他的表现明明不好女色,不然也不会对她如此绝情,为何会传出这样的名声?
两个女子蹲在河边,嘀嘀咕咕在说悄悄话,子弦不方便听,只看两人关系越来越好,距离越来越近。他也很好奇为何女子间的情谊来的如此之快。
溪边,程时玥掩面泣道:“除了方才说的这些,还有就是……郎君身旁,有个下属,总不许我离郎君太近,而且处处为难我。”
赵孺闻言大惊,想到时下风气,在程时玥耳边惊呼出一句,“该不会,这俩人是断袖吧?”
程时玥下意识道:“不会吧……”
“那他可曾碰过你?”
“女娘,女娘——”
稚嫩的少年声音响起,程时玥几分清醒,却仍不愿醒来。
她希望这都是一场梦魇,被丢进青楼,逃出来又被羞辱都是假的。一睁眼,她又能回到姜国寝殿。
“既叫不醒,就将她丢出去。”
清透的男子声线,说话语气亦是平淡,却遮不住几丝嫌恶,让程时玥一瞬惊醒,她睫毛扇动,睁开了眼。
静谧漆黑的夜,破庙外冷风嚎叫,扯动庙前的布帛。身后靠着冷硬的墙壁,稻草堆旁的程时玥认清处境,她缩成一团,扯了扯勉强避体的衣裳,盖严自己。
她抬眼,郎君站在庙中,他衣衫单薄,即使身处破败腐朽中,因着一路逃亡衣摆处染尘,却仍身姿挺直,芝兰玉树。
长得确实很合程时玥心意,差点就晃了她的眼。但态度太差,也不好惹,她连忙垂头。
相比之下,小童看起来就很顺眼了,程时玥移开目光,动了动干涩的唇,“有水吗?”
子弦才十三岁,半大少年,还很有同情心,抱歉地看了一眼程时玥,“女娘,逃了一路,水囊全洒了。”
程时玥点点头,可喉间实在干渴,她又问了,“什么时候才能有水?”
比子弦更先说话的是谢煊,他转过头,看着程时玥,“寄人篱下,就不要过多要求。”
谢煊又往前走了几步,掀开眼帘看着程时玥,将她往后退的动作收进眼底,没在意,只道:“因救你之故,泄露踪迹,连累我二人逃亡。”
“那……你本来就被人追着,也不能全怪我吧?”程时玥逃出来,放松心弦,也没了方才低声下气的模样,牙尖嘴利地小声反驳着。
破庙狭小,她声音飘在空中,那边两人全听清了。
谢煊:“……”
子弦瞅瞅那边可怜巴巴,却倔强的程时玥,又看看身前面容冷硬的谢煊。不好劝架,两人说的都有道理。
事已至此,谢煊问:“家住何方?”
程时玥不想回答,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缓缓道:“家在南边小镇,被……阿父的妾室卖了,不知所处何地,如今想离开……往东南地界走。”
“假话,你犹豫了。”谢煊断言。
“没有!”程时玥再次直视他,虽然这人气场很有威慑力,但她是公主,不会被人吓怕。
谢煊未再言语,她算是过了这关。
程时玥丝毫不心虚,她要回国,姜国国都宛地就在东南面,也没错。
“喂——”她也不怕谢煊,“你呢?”
谢煊望了她许久,子弦胆战心惊,生怕下一秒殿下就要让他把这个女娘拖出去。
“高君安。”他开口。
明显是骗人的,但程时玥也不好戳破他的谎言,只能再次垂头,抱紧双腿企图抵御风寒。
这俩气氛剑拔弩张,子弦出声,“女娘。”
程时玥抬头,子弦瞅了眼谢煊,见其根本没有解释的心时,子弦提议得心虚且艰难:“我们郎君,还缺个外室,不然……女娘报救命之恩,替上?”
殿下没编个由头,为了避免麻烦,也是不信任这个女娘,万一她在外说漏了嘴,就全完了,所以子弦只能如此说。
“外室?”程时玥不敢置信,她一个公主,举国郎君随意挑选,世家贵族皆争抢入她眼,如今要给人做无名无分的外室。
她坚定道:“我不同意。”
子弦为难,“女娘……”
程时玥仰头,理直气壮,“无名无分,你们置女子名节于何地?更何况……”,她气愤地扭过头,“挟恩图报,非君子之举。”
谢煊黑眸停在程时玥脸上,女子面有薄土,几分凌乱却坚定,他启唇:“要么同意,要么死。”
明明白白的威胁话语,程时玥厌烦被人胁迫。她已被囚禁半月,羞辱偷生,被教导了许多腌臜东西,和原本的生活大相径庭,如今又被如此折辱。
程时玥突然爆发,她站起身来,向谢煊大步走去,不服输道:“那你杀了我算了!”
她不相信,都费力将她救了回来,他还能下得去手杀她。干脆让将她丢在这里好了!躲着后面的人,她也能逃回国。
天色煞白一瞬,透过腐朽只余半扇的窗棂,整个破庙都被晃得彻亮。
伴着轰隆雷声,剑出鞘的刺耳声响被掩盖住,锋利的剑刃紧紧贴在女子纤细的脖颈上。
剑带来的凉意不起眼,但在死亡边缘游离的感觉让程时玥忍不住颤栗。
对面持剑之人手上用力几分,淡漠道:“如你所愿。”“……没有。”
“那他可曾对女子温和过?”
谢煊立马清醒,此女满嘴谎话,即使方才所言几分为真,但目的性极强,明显是计谋。
程时玥:“……”
好不容易取得些成效,感觉再说说就能惹对方怜惜,放她回家了。全被这个罗南给毁了,当真是可恶至极!
但已经做到这个份上,此刻停下更显方才像做戏般,程时玥哭得停一下,转头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罗南。
之后她埋头,哭得更伤心了。
子弦局促,不知怎么去劝,只能用求助的目光看着谢煊。而罗南满脸无辜,摸了摸鼻尖,偏开了头。
谢煊:“无论如何,你都给同赵氏打好关系,不然——”
他看着程时玥不再动弹的头顶,还有没了的哭声,明显就是在仔细听他说话,等着他的反应。
他移开视线,接着说:“不然,就将你扔出去。”
程时玥闻言猛然抬头,没想到,竟还有这等好事?
她眼中一瞬间的惊讶没能藏住,谢煊从中看住喜意,他心下更是确定,她方才说那番话,就是在骗他,他态度更冷淡,“扔回枫桥巷。”
就是丢回青楼的另一个说法。
程时玥又埋头小声啜泣,只是轻声应了一下。
若他是人,有一点良心的话,都不该再这样威胁她。可惜他没有。
晚间,子弦在程时玥的请求下,来到东厢房,帮着程时玥将屏风后面的案几紧紧拼凑在一块。
子弦好心,又将他和罗南屋里的案几搬过来,都拼在一起,将他自己的被子也搬过来一床,给程时玥铺上。
虽然简陋,但也算有了个能好好睡觉的地方,程时玥摸了摸子弦的头,这可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还没被他主子带歪。
同时,来给谢煊送被子的罗南见此,嘲讽道:“勾引郎君就算了,不要再勾引我们小子弦。”他想明白了,此女方才就是在引诱殿下。
而且,一日过去,她计谋更胜一筹,昨日殿下还能做到无动于衷,今日态度就软了一些,若这样过几月,那还得了!?
但他这一句话,将其余三个人全都得罪了一遍。
谢煊往这边瞥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不再理会。而子弦没被女子如此对待过,害羞地垂头,脸色涨红。
程时玥理都没理罗南,又摸了摸子弦的头,想起了独自留在姜国的阿浓,父皇向来不喜阿浓,她又不在,阿浓定会被被赵姬母子各种刁难。
近日都和子弦相处,程时玥知道子弦从小就没了父母,温柔道:“子弦以后把我当姐姐吧,我会保护你的。”
子弦不好意时地点点头,程时玥也稍微有些开怀,虽然被困在这里,但起码有了个能说话的人。
前路茫茫,为了阿浓,她还是给想办法,早些回去。
旁人都走了,程时玥也往屏风后面走,她往内室扫了一眼,见谢煊床上多了被子,冷哼一声,他也知道没被子会冷,却要让她睡地上!
当真是个毫无风度的卑鄙小人。
走过屏风,她恍然瞥见,小食案上多了个装着吃食的纸袋子。
别处不放,偏偏放在她床边,那就别怪她打开看看了。
里面是几个饼子,程时玥凑过去仔细看看,干巴巴的。
想到白日,这应当是给她买回来的,程时玥咬了一小口,实在有些噎人,她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之后小声嘟囔着:“这根本不是饵饼,饵是用米磨的,这是干饼,用麦磨的,还硬邦邦的,好难吃……”
谢煊带着怒气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不吃便扔出去。”
程时玥哦了一声,但她一下午都没吃东西了,就凑合地啃着。虽然有点难吃,但总比带皮的麦饭好多了,起码是磨成粉后蒸熟的。
吃完了饼,程时玥连困带饿了多天,终于吃饱,也有了能睡的地方。她好不容易睡了个安稳觉,一夜无梦。“……也没有吧。”
女子不分年龄,能唠到一处,便是姐妹,如今又有了共同话题,根据传言,两人将整个事情理得清清楚楚。
原本程时玥心中只有三四分相信,但听赵孺分析,东淮此风甚重,但明面上不容于世,所以谢煊和罗南结伴出行。
每到一处都要纳个外室来掩饰两人的关系,而且,罗南亦看着那个外室女子,不许她勾引。
每个外室都只能如她一般,整日眼睁睁地看着两人成双入对的来回。
程时玥明悟了,已然有七八分相信。
说了太久的话,回去时就已天黑了,只余夕阳残照。程时玥在前,子弦抱着木盆跟在后面,里面装着湿淋淋的衣物,程时玥也不会拧,捶完就算了,子弦抱得有些吃力。
她回头看着虽然年幼,但已能看出以后是个俊俏郎君的子弦,程时玥拍了拍他肩膀,“子弦……苦了你。”
这么多年,要替主子保护秘密,还有,她又嘱咐道:“以后注意些安全。”别被谢煊再看上。
子弦莫名其妙,但阿姊的话也给听的,所以乖巧点了点头,看得程时玥心中不忍,下定决心,以后等她回国,会派人将子弦救出来的。
再次回到小院,程时玥也有些坦然,谢煊喜欢男子,当然会厌恶她,她对此表示理解。
程时玥也开始暗暗观察,进屋正好见罗南在给谢煊铺床,她心中的七八分相信,变成了十分。
“郑伊伊。”看着直勾勾盯着他这边发呆的程时玥,谢煊出声喊了一下她。
幸亏,往日溜出皇宫玩时,程时玥用得都是郑伊伊这个名字,所以此刻很自然地就答应了一声。
谢煊:“过几日,要去县衙家赴宴,你同我一起去。”
“哦……”程时玥哪里有拒绝的余地,如今两个人都威胁着要杀掉她,她存在的意义就是遮掩他断袖的事实。
也是,总不出门,若有她部下来寻,也找不到这个偏僻小院,所以程时玥主动开口,“但郎君,伊伊想出去逛……”
很明显,若是允许她出去逛,她就会乖巧听话地跟着他,谢煊说:“可以。”
程时玥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轻易,又试探性地问道:“后日可以么?”
方才,赵孺又和程时玥说,后日就是上巳节,到时洛水旁会很热闹,人很多。
虽说可能被赵姬的人发现,但同样,或许也会被她的人找到。
程时玥受不了在这处的苦日子了,除了子弦,其他两个人,尤其是谢煊,被她记恨至深。
“也可。”谢煊又同意了,而且他起身,缓步走来,放在食桌上一个纸袋,放完便回了内室。
原来昨日也是他放的。
喂猫儿似的。
但里面还是热腾腾的,香气丝丝散出来,程时玥没忍住,过去拿了起来,是白胖胖、圆溜溜的饼子。
程时玥本就是皇后嫡女,她弟弟是太子,下意识就反感如今蹦跶极欢的冯后。
还有这个冯令史,仗着和冯后有一点关系,就如此作恶,那看来,纵容这一切发生的冯后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歪头,看谢煊面色认真,好似在时索是否可行。虽然两人没什么关系,不久后分开,就再也见不到了。但她莫名不想看他误入歧途,去帮扶东淮恶名煊著的大皇子。
那个被算计的可怜太子让她想起了阿浓,说不定,如今姜国境内,赵姬也是这样拉拢人去帮扶她儿子的,那可怎么办?
所以程时玥扯了扯谢煊的衣袖,他的视线飘向她,眉梢微挑,等着她说话。
程时玥四处看了看,食案都隔得很远,若她小声说,旁人是听不到的。
她往上够了够,像是夫妻间说悄悄话那样,用手掩着唇,但还是不够近,所以她朝着谢煊眨眨眼,示意他也过来一点。
谢煊知道她是要说什么,她举止向来出乎他意料,他有些好奇,也稍微俯下身听着。
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飘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耳边的热气,他刚想推开她,却察觉到肩头有柔软紧紧靠了上来。
他随意地侧头,瞥过去一眼,却倏地愣住,即使坐下,他还是比程时玥高一些,两人的距离又很近。
她今日穿的是束胸外披薄纱,因她往前俯身的动作,衣襟前面也下滑,不甚严实。
略微的弧度,缚于纱裙下,昏昏暗暗,引人探寻,其上一点,为红痣。
谢煊呼吸乱了几分,随后赶忙移开视线,这一切全怪这女子狡猾,总对他言语轻浮,才惹人遐想。
可又有女子娇气的声音在贴在他耳边响起,“郎君~不要相信他们的话,太子才名正言顺,咱们站太子哈。”
谢煊转头,正望着程时玥,心中似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搔过,带着痒意,再看她那自作聪明的模样,也再无厌烦之意。
他敛起笑意,专注看她,郑重问:“为何呢?”
她不怕被人发现,那他胆子更大,竟然直接问了出来,吸引了旁人好奇的目光。
程时玥有些心虚,她好像是在策反谢煊,她怕再大声说,就惹人注意了。
所以,她娇笑着抱住了谢煊的胳膊,声音柔得都能掐出水来,从前在青楼学到的矫揉做作也有了用武之地,她声音故意稍大了些,“郎君,不要这么急么?咱们回家慢慢说。”
冯令史狠狠揉了一把怀里女子的腰,指桑骂槐地斥道:“果真是贱妇!”
谢煊垂眸,看着程时玥转瞬就变得气鼓鼓的样子,有些想笑,缓缓伸出手来,最后落在了她的脸颊上,轻掐了一下。
软乎乎的。
同时,他也笑着配合道:“好啊,伊伊。”
被掐了一下脸的程时玥愤愤不平,也不敢反抗回去,这人演戏演上瘾了不成,竟然亲昵掐她的脸,掐一个公主的脸!
旁边却有小官羡慕道:“高郎君同小夫人的感情真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隐忍,所以程时玥对着旁边出声的小官和善地笑了一下,表示已经接受到对方的好意。
谢煊瞥了一眼,她倒还真是会装,对谁都能笑出来。
他冷下脸,将程时玥推开,让她自己坐好。如此,他的身形又遮住了程时玥的身影,让人看不到她。
倒是像极了,对待旁人都好脾气,与外室恩恩爱爱,护着她,见一个深爱一个的风流郎君。
但有时也分不清,是假意的敷衍,还是掩藏在旁人身份中,无意袒露出来的真心。
见谢煊没有正面回答,一直与外室腻歪,县衙也知,这样的事对方也不敢直接答应下来。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他们还未许诺利益,高家是有钱,但也不能白白搭进去黄金白银。
县衙意味深长地开出了一个商户无法拒绝的提议,“上面允诺过,事成后,户籍可改,高贤弟与小夫人的孩子,以后也能做官,一生安稳了。”
谢煊笑了,似乎对此很满意,他向着上方举起杯,室内的官员就此共饮了一杯。
县衙旁边的赵夫人却觉夫君做得有些过了,说得太明显。即使太子下落不明,大皇子继位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但如此明目张胆,还是有些过分。
她心中止不住地担忧,所以拽了一下县衙的胳膊,示意其说话含蓄些,不要暴露更多。
县衙被连番奉承,一杯又一杯用了许多酒,此刻醉意浮上,平日怕夫人的劲头也被忘掉几分,嚷着:“拽我作甚!本就如此,天高皇帝远,谁能将这些话传进京中!传进下落不明的太子耳中!”
子弦抬头,将在场众人的脸都记住,心中腹诽,算他们倒大霉了。
即使醉了,但看夫人冷下的面色,县衙下意识讨好地去拉夫人的手,却被一把挥开,席下的人转头,含笑用膳,不看县衙那么卑微的样子。
谢煊又伸手,给往他这边偏头,好奇瞧上边热闹的程时玥一个脑瓜崩,“安分些,别乱看。”
程时玥撇着嘴,嘟囔着应下了。
宴散,谢煊本要带着程时玥离开,但县衙带着夫人出来,要留两人在府上住。十分不便,谢煊自然拒绝。
但是赵夫人拉着程时玥的手,心疼得握着,又热情地挽留。主人家如此邀约,再拒绝的话,就显得不识好歹了,两人只得同意住下。
县衙还有事同谢煊说,程时玥被赵夫人送去了后院厢房中。
县衙也没同谢煊说些旁的,只带他到了庭院拐角的一个偏僻地,“高贤弟,你……”刚开了个头,县衙富态的脸就皱着,满脸为难。
谢煊温和道:“大人有何事,直接与某言便好。”
“就是……”被夫人使唤来问这事的县衙十分不愿,两个大男人在此讨论这些,冷风一吹,尴尬得他又清醒了几分。
但想起夫人的殷切嘱托,县衙将视线移向远处的风景,清了声嗓子,这才问出了口,“贤弟,你是否有……难言之好啊?”“……奴无名。”
程时玥沉默,看着她谨小慎微的模样,“玉扶,你以后就唤玉扶,先跟着我回去,养养伤吧。”
女子年龄不大,楚国灭国时,她还很小,冷不防听到这两个字,还有些发愣,她跟在后面走,却犹豫,“玉字贵重,奴……担不起。”
程时玥闻言停下了脚步,她说:“没有什么担不起,贵重又如何?”
她身份倒是尊贵,一朝落难,还不是困于此地?
玉扶应下了,她挪着步子跟着,见救了她的女娘小跑着向前,追上前面的冷面郎君。
“大哥放心。”年轻的将程时玥扛起来,从小道走了。
两人都是杀手,知晓此地治安极严,若有人失踪,很快便会有官署派人来找,附近亭长们也会逐户排查,躲不了多久。
也幸好,雇主的要求不是将这个女子带回去,而是将她杀掉,而且必须是死无对证,尸骨不能被找到。
年纪轻的那个就是漕县本地人,带着刀疤男走了近路,到了最近的山崖处,有百丈深,下是滚滚洛水,将人只直接扔下去,五成会死。
所以,为了以防另外五成,还要补上几刀。
即使背上是女子,但在两人看来,这也不过是个即将要赴黄泉的怨魂,随便带个耳朵或手回去,就能交差换金子了。
程时玥被随便扔在地上。
她的头磕在一块岩石上,剧烈的痛意,脑后一阵眩晕,石头上洇开鲜血。
程时玥被疼醒了,她眯着睁开眼睛,便见上方是长剑,日光晃在上面,泛着冷寒且刺眼的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身上砍来。
几乎是求生的本能,她费力向一旁躲,那剑砍在了岩石上,崩开的小碎石划过她脸颊,浅浅的伤痕却出了血。
她手撑着往后退,同时抬头见清了那两人,一个凶神恶煞,刀疤骇人,另一个看起来懦弱几分,但也非善类。
她强装镇定,仰起头,大声质问:“是何人派你们来的?”
刀疤男即将砍下的剑被他身旁年纪轻的拦住了。她未醒也就算了,已经醒了,总觉得如此貌美的少女,直接杀掉有些可惜了。
刀疤男却转头,恶狠狠地扫了他一眼,示意不要多生事端,因为一时的色心,失了那么多金子,他转头对着程时玥,乡音浓重,“不必打探背后人,你必须死。”
程时玥已经撑着坐了起来,想要站起来,身上却因为方才的惊险而无力。她知道这定然是赵姬派来的人,但看样子是贩夫走卒之类,应当只是单纯的买凶杀人。
为了拖时间,她又故意反问道:“那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但今日,是你死期。”刀疤男面露狠色,握紧了手上的剑。
程时玥全心观察,也见到了他这微小的动作,心知,这人一定也不知赵姬的身份,八成是拿人钱财办事。
她大声,“我给十倍的佣金,今日放我离开!”
刀疤男闻言,往前的脚步停下,握着剑的手松了几分,皱起眉,显得更骇人了。杀人便是为钱。虽然有规矩,接了活儿就给办成不能反悔,可十倍真有些诱人。
偏偏年轻的那个见他犹豫,心中也觉如此不错,这么好看的女子,杀死可惜了,所以便小声劝。
但何等关键时刻,万分寂静,三人都听见了,他说:“对啊,大哥,放过她吧,小弟愿意看着她几日,绝不会走漏风声的。”
原本刀疤男确有几丝心动,但听小弟这样说,只觉麻烦。太容易坏事,不如稳妥些直接杀掉,所以他目露凶光,再次提起剑来。
程时玥只想骂人,但目前的情况不允许,她好不容易站起来,连连摆手劝道,“兄台,真不必这样,我给你佣金,百倍也可……”
但不管她如何再说,刀疤男都无动于衷,程时玥小步挪着,却也退无可退。
她踩到了山崖的边上,险些滑落,侧头看了一眼,翻涌的洛水,似是吞噬人的野兽。
她向来怕水的,心都要提到嗓子了,但回头,便见刀疤男已经高高举起了剑,正朝她砍来,不想血溅当场的话,她只能躲。
却也无处可躲,她一脚踩空,失重感向她袭来,掉了下去。
“郑伊伊!”
呼啸而过的风刮过她脸庞,惊呼声被风扯散,她毫无办法,依稀听到了谢煊惊慌的声音,但也模模糊糊,只有一瞬,恍若幻听。
她闭上眼,只想到一件事,完了,终究还是没来得及,没人能救她了。
赵孺急匆匆地回去找人,谢煊听说程时玥不见了,赶忙打听消息往这边赶。尽了全力,他也只能远远见着她被逼迫到了最边上,最后落了崖。
心中似乎被一只手紧紧攥住,有一种很茫然的无措感,像是,十岁时他看着未央宫燃起的熊熊大火。
一样的恨,那时恨无权无势,如今恨无能为力,都要看着在乎的人死在眼前。
见到来人,刀疤男立刻转身持剑相对,来不及惋惜的年轻男子也抽出短剑,对着来人。
谢煊没空理两人,将腰间的长剑抽出,向为首的刀疤男掷去,他动作极快,力道极大。
虽未致命,但狠狠嵌入刀疤男的胳膊上,将他手上的剑打落,再无反手之力,只能痛苦地跪坐在地上,哀嚎着伸手捂住伤口。
余下的年轻男子见状,拿着短剑的手都颤颤巍巍,虽然对着谢煊,但已经没有能下去手的胆子。
谢煊也根本没把他放在眼中,径直走过,到崖边,下方云雾濛濛,再无程时玥的身影。洛水在上巳时虽美,寓意虽好,但平常凶险,又何况是这样崎岖之处。
若他猜得没错,她不会且怕水,上巳那晚,他一直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即使蹦蹦跳跳地走路,她也要离洛水远一些,遇见那些玩闹得高兴的小娘子和郎君,她都躲着他们走,生怕被撞到。
即使她自己跳舞,也都是远着洛水的。
她应当,很害怕。
罗南和子弦也很快赶了上来,压制住了刀疤男,年轻男子几乎直接跪倒,不再反抗。
罗南伸手擒住刀疤男的另一只完好的胳膊,怕他再有暗器。罗南也很奇怪,不知这是什么人,知道他们的踪迹后,没刺杀谢煊,竟然去杀程时玥。
他想要问清是将其捉回小院,自己审问,还是让暗卫带走,他转头去看谢煊,下一瞬便目眦欲裂,惊喊一声,“殿下——”
她呼吸不得,鼻腔呛得发疼,只希望阿浓会好好的,即使她不在。她放弃挣扎,闭上了眼,委屈得落下泪,融入洛水中。
算了、算了,若是能重来,她绝对不会再争强好胜来东淮的,委屈求全过了两月有余,最后还是要死掉。
水下听不见声音,人亦说不了话,窒息的劲头儿已经有些过了,却倏然有很大的力气向她袭来,她的胳膊被猛然拽住。
原本便不想死的程时玥睁开眼,水下昏暗,青丝如水草般在水中飘荡着,纷乱中,她惊讶地看着拽着她的人,是谢煊。
他带着她往上,她也想要用力,但无法呼吸,整个身体都好像不是自己的,根本动弹不得,一点儿力都使不上。
谢煊伸手抱住了她,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脸庞,探过身,他的唇贴过去,她适时配合地张开口,被他渡过来几口气。
程时玥费力地睁着眼睛,咫尺间便是谢煊的面容,他专注认真,腰间抱住她的手用力,似乎是……怕她死掉。
见她好了一些,谢煊又接着带她向岸边游。他不是特别精通水,一人在水中还能好上一些,但又带着一个人,也不轻松。
洛水又湍急,他带程时玥到了水稍微浅些的地方,一口气游不到那么远的岸边,他时不时浮上去换气,又回来给程时玥渡几口。
来来回回,两人折腾得都要脱力,但那只拽着她的手,始终都没松一分。
程时玥被掳走之时便已到了黄昏,又倒腾了这么久,两人好不容易才到了岸边,谢煊将程时玥拖了上去。
而程时玥根本起不来了,只得躺着,呼吸困难,转头便呕出来一大口水,紧接着开始剧烈咳嗽起来。
谢煊也没比她好上多少,弯腰掩唇亦是咳,不过他好歹比程时玥强一些,一会儿就好了不少。
他却见她越咳越严重,恐怕会伤肺,他掩唇的手放下,因着方才的咳嗽声音有些哑,语气无奈,“真是笨死了。”
虽然嘴上说着嫌弃的话,但他却走了过去,蹲下,扶着程时玥,让她坐起来。又伸手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咳得更方便些。
这样好受不少,程时玥咳了许久,才有些缓过来一些。她抬起头,洛水上方是最后一抹晚霞,粼粼水光上接瑰丽的紫,如梦似幻,衬得方才的遇险濒死若一场大梦。
她好多了,回头将手搭在了谢煊的胳膊上,示意他不用再拍了。她亦仔细瞧他,他浑身湿透,就连发冠都是歪的,面上布着水珠,面色苍白凌乱。
程时玥突然笑了起来,又牵动了胸腔,好不容易止住的咳意又开始了,她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笑。
谢煊看着方才憋得脸都有些紫了,此刻头上顶着一坨水草,像是女鬼却笑个不停,咯咯咯的程时玥,他没好气地问了句,“你笑什么?”
“咳、咳——”大难不死的程时玥心情很不错,再看谢煊,因为他救了差点就溺水身亡的她,也能勉强原谅他从前对她的冒犯。
还有便是……他这张脸当真是合她心意啊,这么狼狈都不难看,所以她笑着看谢煊,“郎君,咱们、咳、算不算共患难了呀。”
谢煊下意识便想反驳,是他救了她,哪里来的什么共患难,都是拜她这个笨蛋所赐,才会折腾这么久才上来。
但她笑得眉眼弯弯,稍歪着头,额前的碎发被水沾湿,眸中亮晶晶的,灵动又狡黠,带着点点温柔,他将原本嘴里不好的话咽了下去,只简单地嗯了一声。
勉强算是吧。
程时玥更开怀,却也没有力气站起来,谢煊先站了起来,随后将仍然在笑的程时玥也拽了起来,等她站稳后才松手,“别高兴得太早,不知飘到了何处。”
说罢,他便转身在前面走,程时玥快步跟了上去,“郎君,那咱们要去哪啊?不沿着洛水往回走么?”
“此处太远……”两人身上都湿透了,他说话时转头,看冷得有些发抖的程时玥,这样走回去势必又要着凉,他又四周打量一圈,“此处没有人家,先寻个山洞生火取暖罢。”
“郎君当真聪明。”如今程时玥奉承他很顺嘴,之前养成了习惯,嘴甜,这些话张口就来。
她就跟在谢煊身边,看他顺眼极了,感觉他也不是很坏。
但到了山洞前,程时玥便后悔了,里面黑黢黢的,如今天色彻底暗下来,里面更是可怖,她在谢煊身后,根本不敢往前走。
谢煊在地上寻了几块石头,往里面扔进去,只有回响的声音传回来,等了一会儿也没有动静传出。
他偶然转头,见程时玥好奇地往里面瞄,觉她当真有些笨了点儿,一点儿常识都没有。
他又解释道:“是看里面多远,有无野兽。”
程时玥明悟地点点头,谢煊伸手往后,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直接往里面走去。
冷不防进了山洞,眼前都是暗的,什么都看不清,因为谢煊方才的话,她很怕有虎熊之类的野兽冒出来。
脚下突然有东西冲过去,程时玥低头只见一道黑影,影子不大但动作极快。她吓得惊呼一声,同时整个人蹦起来,抱住了谢煊,挂在了他身上。
谢煊下意识的反应也是揽住她的腰,抱稳,防止她掉下去。两人同时回头,齐刷刷望向门口,洞口模模糊糊映出来一只猫影来。
程时玥放松地松了一口气,她还以为是鬼,原来竟是一只黑猫,她还以为是什么孤魂野鬼呢。
谢煊道:“还不下去?”
程时玥当然只是没反应过来,又不是故意占他便宜。再说,他也没少占她便宜呢。
她闻声立刻便松手,站回地上。但前面不知还要走多远,即使她不想离他太近,但真的害怕。
所以,她靠他近近的,紧紧抱住了他的胳膊,躲在他身后,小步往前挪。
谢煊回头瞥了一眼抱他胳膊的程时玥,瞧着像是有些在意,不喜她碰他。
程时玥当真觉他甚是小气,不是断袖,但也保不齐有什么毛病。
“在心中编排我什么呢?”
程时玥一惊,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他怎么这样了解她?
生死关头,公主的矜贵自持被撕碎,她苦苦哀求着身前的公子,她自己都控制不住从嗓间溢出的零零碎碎的恳求话语,“求求你,只要救下我,我做什么、什么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简短的话语被人仔细琢磨。
程时玥咽下嗓中的苦意,艰难应了一声,“对……”
雷声轰隆而下,天色煞白一瞬。一瞬之间,她看清了那个居高临下的男子眼中浓浓的嘲讽意味。
霎时,以往的自尊好似被人揉皱,丢掉,程时玥浑身发抖,不愿见这样的目光。
可身后人提醒她正处于绝境中,身前之人让她心中迟来的不堪似波涛般涌起。
她心中的弦绷得很紧,逐渐喘不过气,像是搁浅的鱼,一呼一吸都痛到极致。
连绵的雨丝不断,青石上逐渐蓄起了雨水,坑坑洼洼,或明或暗。雨水愈发大了,无伞遮蔽,砸得人睁不开眼。
程时玥费力,才能勉强眯着眼睛,她手上发皱,伤口被雨水浇得有些刺痛。
桥下的青楼打手已经失去了耐心,更何况,老鸨特意嘱咐过这个女子一定要带回去,不论生死。他们都举起手中的刀,试探性往前走了几步。
程时玥用力攥紧,扯了扯那一角男子衣袍,几乎肯定他不会出手,破罐子破摔,她威胁道:“若你不救我,以后……”
她顿了顿,没注意到谢煊听到此处,才垂头仔细看她,亦好整以暇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以后、我一定会……捉到、然后狠狠折磨你。”
谢煊闻言笑了,“何名?”
“伊伊……郑氏伊伊。”
他定眼看她,明明什么都没说,但那样的眼神就是怀疑。
程时玥又抬头,直视他,没有退缩,“没骗你……真的是,伊伊。”伊伊是她小名,郑从母姓,倒也没错。
打手逼近桥上之时,程时玥心中绝望,急得要哭出来了。谢煊才开口,吐出两个字来,“救你。”
他话音刚落下,暗处又出来几人,三下两除二就解决了打手,留下一地哀嚎,就连反应快往回报信的打手也没能躲过。
谢煊接过子弦手中的伞,独自立着。
而子弦冒着雨,将程时玥扶了起来,他和程时玥亲弟差不多大,让她倍感亲切,干哑地道了声,“多谢。”
雨势太大,子弦搀着程时玥,三人到了就近的破庙处,暂时避雨。
程时玥蜷缩在角落,靠在稻草堆上,她心中的弦松懈下来,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刻。
虽然这个郎君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相由心生,能长成这个模样,又救了她,应当也算心善。
破庙外有人轻扣门,谢煊带着子弦出去,应是他们自己人,外面迟迟没有动静。
老鸨天天虐待程时玥,她又困又饿,睡觉也不敢睡踏实,生怕睡梦中被人加害。
一朝获救,她身心俱疲。
等着、等着,还没人回来,她意识昏昏沉沉,倚着墙侧,渐渐睡熟了。
一墙之隔,风雨淹没了谈话声。
罗南是太子侍中,他浑身湿透,面色焦急,方才动用了暗卫,殿下踪迹泄露,大皇子已然知晓,原本客栈无法再住。
谢煊却依旧平淡,静听着罗南的提议,“客栈被围,殿下万不可再归。宫中都知殿下失踪,更有传言……殿下已坠崖身亡,未防生乱,如今之计,殿下应当速速归京。”
子弦虽小,但幼时便开始跟着谢煊,对此不是毫无所知,觉罗南的话有理,可还有忧虑,“回京的路,并不容易,大皇子定会在路上设伏,我们也联络不上京中人……”
罗南平常负责贴身保护谢煊,他消息灵通,知身处漕县,他们的人不多,回京危险,却不是难事。
谢煊却平淡道:“无碍,在漕县呆上几月罢,南下为赈灾,水灾已平,便不急了。”
罗南大惊失色,“殿下,那京中——”
“由他们折腾罢,左右……也不会更糟。”即使身处险境,谢煊似乎也并不在意。
主子不急,下面的人却忧心得不行,尤其是罗南。他出身贵族,罗氏已与太子一派紧紧联系起来,他阿姊与谢煊定下婚约,他身为近臣,更怕谢煊落败。
但细细想来,也确实如此。陛下不喜太子,甚至……纵冯后和大皇子打压殿下,另立储君之兆明显。
若不是殿下在民间声望极好,比那个性情乖僻、下手毒辣的大皇子好上许多。这太子之位,恐怕早就换人来坐了。
恐怕,他们太子一派最后也要造反的。如今确实……不必太在意京中。
既如此,身为殿下亲近的郎官,罗南尽职地提出在漕县安稳躲避风头的法子,“殿下届时可扮做高家郎君,暂居民巷。高家经商,其子经常四处游历,殿下略加掩饰,躲过县衙盘查便可,等赈灾一事彻底结束,方可回京。”
谢煊颔首:“善。”
“可……”罗南说完就有些后悔,对不起阿姊,但如今也没有别的法子,见谢煊又望过来,他心虚道:“这高家郎君……风流名声在外,每到一处,就要置上一房,千娇百媚的外室。”
高郎有情又无情,处处添香,美事一桩。
谢煊:“……”
身边人皆知太子向来避着女子走,若遇人投怀送抱,掩饰得再好,他眉眼间的厌恶也遮盖不住。京中甚至有传言太子好男风才迟迟不成婚,是唯一有损太子声望的事。
不敢直对谢煊发凉的视线,当初也是罗南粗心,没想到殿下踪迹会泄露得如此快。
暂时寻不到旁的法子,方才听下面的人仔细讲高家,他才知道这回事,支支吾吾道:“不想惹人怀疑,殿下也需添上一房……”
“假的也可!”罗南赶紧替自己找补,得了子弦一个“这用你说”的眼神,但如今重要的是,“……殿下,咱们上哪儿去寻个女子啊?”
几人齐齐沉默。子弦回头,往向庙里看了一眼。
这倒是,正好有一个。
还是殿下发善心救的,为此动用藏匿的暗卫,不幸暴露了踪迹。“女娘……”
程时玥听出是方才那个小童在唤她,虽然他方才没出言帮她,但和她弟弟差不多大,而且方才还扶了程时玥,她抬头望去。
子弦递给她一个月白色的外袍,外袍散落开,冬日雪间的松木香气,清冽干净,又糅杂些许清苦意。程时玥将其接过的动作顿了顿,但最后,还是拿过来了。
同时,道谢也不打算再说,这件衣物显然是那个要杀她的郎君身上的。刚才,两人离得很近,她闻到了,他身上也是这个味道。
子弦完成任务便离开了,程时玥将外袍展开,外袍极长,足够将她整个人裹住,原本赤着的脚也踩在衣袍边缘,有了些许暖和意时。
她靠着稻草堆和墙角,用外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个发顶来,很快就睡熟了。
烦人的女子声音无了,罗南只觉终于安静了,但看着围着殿下外袍的女子,总感觉他家殿下过于好心了。
他又侧头,看了看身着单薄,闭目的殿下,心中倏然充满警惕。阿姊和殿下还未成亲,为了阿姊以后,绝对不能让这两人过多牵扯。
这两人应当也不会生出什么、落难互生真情的烂俗戏码吧?
第 32 章 隔壁
谢煊突兀地笑了,眸中都带着轻松略有愉悦的笑意,嘴角勾起,问她,“你哭什么?”
他松开了手,程时玥也非常疑惑,笑,他为何要笑?
但他阴晴不定,她要先回答他的问题,哭,她为何要哭?当然是因为,他欲要对她不轨。想到这处,程时玥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严实。
除了没自身经历过,她什么都懂了,想起方才,她脸色涨红,“你、你——”
他分明喜欢男子,又怎会对她?似乎为了确定,她又低头,眼神还没落上,谢煊又伸手过去,抬着她的下颌,不让她看。
程时玥确定了,一撇嘴,又要哭了出来。
谢煊喉间动了动,本不想和她谈论此事,但她难缠,没个答案不会罢休,只无奈道:“我是个正常男子。”
正常?程时玥不大相信,疑惑的目光望过去。他只想要权势,就不会有软肋,也不会心悦一个人。
这样想,他没了方才同她闲聊的兴致,理智瞬间告诉他,应当把她送走,离她远些。但他不太想深究此事,反倒向床那边走去。
程时玥下意识便抱着被子想要往后躲一躲,她退到角落处,总觉此刻有些熟悉,在这儿住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是这样威胁她的。
她已经退到了床脚处,当真是左右为难,如果接着往外挪,那她或许就会直接掉下去,像第一个晚那样狠狠地摔在地上。
可往相反的方向去退,那样就会被逼迫到最里面,退无可退。
如今已经知道他确实对她有些不同,她担心孤男寡女,他趁机对她做些什么。虽然她此刻没跑,僵持坐着,但压迫感还是有的。
在他俯身时,程时玥连忙偏过头,怕他来亲她。
谢煊:“……”他不知她为何举止这般奇怪。
但趁着她没注意,他一只手伸出去,揽住她的腰肢,另外的手探向裙裾,气息都包裹住程时玥周身,让她心中倏然重跳了一下。
她仓促地转头,慌乱间却估摸错了距离,柔软的唇擦过他高挺俊秀的鼻梁。
赵孺用不上那些鲜艳的脂粉,闲来无事就打扮程时玥和玉扶。她今日涂了月季花的口脂,在他鼻梁上画出一小条粉红印子来。
隐隐约约,深深浅浅,勾得人眼神都要黏进去,两人动作都停了一瞬,程时玥呼吸都轻了。
小几上一盏烛火映出影来,窗外昏暗,里面也不甚亮堂,视线相对时,程时玥余光中的那抹红,让她有些移不开眼。
谢煊面色紧绷,垂眸不再多看她,手上用力,又将她连带着那床被子一齐抱了起来。
整个人都是悬空的,为了不掉下去,程时玥只好轻揽住了他的肩膀,往他那边靠了靠。他只一俯身将她抱起来后,就又站直了身子。
不是要扑她,但程时玥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早就应当质问的话,这才说出口,她低声问,“你做什么?”
谢煊完全没搭理她,稳稳抱着她往外面走,出了内室,又过了屏风,将她放在了小榻上。
他动作很轻,扶着她的腰,在小榻上落稳时,他才松开手。
随后,他拿起了原本的被子,却对她冷冷道:“不要自作多情。”
“郎君,我错了!”程时玥还在榻上,虽然谢煊并没明说,但根据他的动作,她也明白了其中的意时。
就因为她方才猜测,让出床是他因为心悦她,所以,他就又将她扔了回来。
顾不得再试探心悦不心悦的,程时玥满心都是宽敞的床,过去拽住了谢煊的衣袖,仰头却看见了他鼻梁上的那抹红。
总觉这红毁了他清冷皮囊,他此刻面色正经却显得莫名放荡,满是风流意,似是刚从脂粉堆回来,被轻薄了的郎君。
程时玥忍着笑,却不打算告诉他,主动认错,眨眼看着他,声音委屈巴巴的,“郎君,我再也不瞎说了,是我心悦你,苦苦单恋你,好不好?咱俩还是换回来吧,我一个女子,总住榻上……不大好。”
谢煊哼了一声,手上用力,将被子扯了回来,程时玥也是用了真力气的,她险些被扯下床,听他走之前道了一句,“我看你好得很。”
生龙活虎,整日胡说八道,力气也不小,折腾还爱闹。
已经到身下的床就这样没了,程时玥在榻上翻来覆去许久都睡不着,十分后悔,为何不先睡一晚上再问。
但他也有责任,没有心悦,那直接否认一下就好了,非要如此极端的证明。
还心悦?会有心悦,家财万贯的郎君同心上女子抢床住么?
似乎不会。
程时玥不光这么想,也顺嘴问了出来。
听她这么问,谢煊有些好笑,他看她那个不服气的表情就猜到几分,他说:“当然,你不是我外室么?”
程时玥突然怔住,只愣愣地稍张嘴,却说不出来反驳的话,这好像是她一贯的话术。
但从他口中说出来,这笑话当真有些冷。
七拐八拐,差不多到了最里面,转弯之处,上方隐隐约约有些光亮照进来,倒比前面瞧着更安全。
这处不错,安全隐蔽,他松开了手,对着程时玥道:“你在此等着,我去寻些干柴来。”
两人身上如今是湿漉漉的,需要在里面生个火堆来取暖,但程时玥却说:“不要,我要与你一起去。”
她自己留在此地害怕,谢煊只得又带着她一起去。不过两人也没走多远,在山洞前,他用鸣镝传了声响。
之后,两人又在旁边捡拾了些干柴,他捡时,程时玥就紧紧站在他旁边,紧张地四处张望着。
他提醒后,两人才一起捡,只不过程时玥怕碰伤手,都是小心翼翼,一小块一小块地捡。
后来,谢煊也觉得算了,指望她不如他多捡一点儿,捡够还能早点回去。
程时玥今日格外黏着他,她从没被逼迫到这个份上,也没和一个男子朝夕相处过这么多日。
山洞里,两块打火石碰了许久,才出来一点点火星。幸好这几日外面没下雨,柴都是干的,他又往里掺了些杂草和叶子,火缓缓燃起来,最后窜高,也渐渐有了暖意。
两人对坐在火旁,等着衣裳被火烘干。
谢煊抬眸,看着对面缩成一团,垂着脑袋,肩膀发抖的程时玥,莫名想起了破庙时,她便是如此,他说:“郑伊伊。”
程时玥闻声,从胳膊中抬头,看过去,眼中雾蒙蒙的,有些呆,脸上泛红,不知是火光映在她脸上,还是发热了。
“伊伊,过来。”他说。
顾不得这是有多亲密的称呼,程时玥的脑袋又晕乎乎的,听话地走了过去,站在谢煊旁边,等着他说话。
谢煊抬起手,拽住了她的衣袖,将她带得坐了下来,就在他旁边。
“干什么?”程时玥转头看他。
火光赫赫,谢煊将手伸过去,放在她额头上,暖黄色的光也映在他的脸上,往日的冷寒融化。他眼眸中落着点温柔的光,程时玥见清,其中倒映着她的面容。
他无奈道:“又热起来了……郑伊伊,你怎么这样弱啊。”
程时玥直直地看着他,不知为何,眼中有点潮气,滞涩感来得莫名其妙,也没什么值得感动的。
确实是有些暗了,谢煊没看清她的情绪,回想起她的种种,似乎家中还有个弟弟妹妹,小名叫阿浓。为了让她提起精神,他问:“你是想回家么?”
“嗯。”程时玥闷闷应下,又听旁边有声音问道:“为何呢?”
这很明确,答案也很简单,在失去母后的每个孤独日子里,她都将此当做信念,她说:“还有弟弟,他不能没有我。”
谢煊:“弟弟?几岁了,五六岁有么?”
程时玥不知他为何将阿浓猜得这样小,她回嘴道:“哪里有那么小?阿浓只比我小一岁,已经快满十五了。”
谢煊突然笑出了声,程时玥觉他很是奇怪,也不太怕他了,她问道:“笑?有什么好笑的。”
“十五啊……”他敛了笑意,不知想到了什么,他语气淡淡,有几分嘲讽:“你如此担心,我还以为是蹒跚学步的小童呢。”但……他也太过反常,平日冷言冷语或阴阳怪气,但总归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冷静自持的。方才却像被人戳中了痛处,可不就是明显的气急败坏么。
他也没直接说没有,程时玥翻了个身,侧着睡,他好像是有点喜欢她的,只是嘴硬,不承认而已。
但这和她没关系,她不会在此久留的,虚与委蛇一段时日,就结束了。
她强迫自己睡去,极力说服自己不要同他置气。快了,快了,他都说了很快便要走了。
知道她曾经在青楼的冯令史不知道被哪个好心人杀掉了,那被留此地的她也暂时没有暴露的风险,很快,她也能逃走了。
就要分开了。
方才两人折腾出了声响,床吱呀作响,外面的嬷嬷已经离开回去答话了,说话也不必再遮遮掩掩。
谢煊倏地发现其中不对经的地方,想起蛛丝马迹,故意道:“如今漕县有我喜好男子的流言,因此才引来县衙怀疑、县衙夫人的试探。”
程时玥有些心虚,注意力成功转移到这事上,如今她已知道他并不喜欢男子,但那个流言,或许……是她传出去的。
谢煊右手仍然在她下颌处,此刻见她面色不对,眼神左右乱瞟,他抬高手,盯着她的眼睛,略有玩味道:“这不会……和你有关吧?”
“当然没有。”程时玥与他对视,立刻反驳,这可千万不能承认。但她内心明白八成是她和赵孺说的话,被其说了出去,因着几分心虚,她也没追究方才之事。
谢煊见她神情,缓缓道:“……最好与你无关。”
他又松开了手,虽然并未追问,但已经察觉了,若她在其中没起到一点作用,那是不可能的。
不然,就她那个有理不松口的傲慢劲头儿,说什么也还要闹上一阵子,绝对不会像如今这样安安分分。
谢煊看着紧紧将自己裹在被子里,恨不得连脑袋都缩进去的程时玥,又说:“那一起睡吧。”
不光说,他亦知道她嘴硬,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不被逼到绝境绝对不会松口,所以他又往前,是要上去和她一起睡的动作。
从前程时玥得寸进尺,一开始是因为他不喜她,后来则以为他喜欢男子,所以不会对她怎样,才敢胡言乱语。
但如今,程时玥已知真相,他不喜男子,甚至……或许看上她了。
她怎么还敢逗他?立刻连滚带爬下了床,连被子都不与他抢了,立刻往美人榻上跑。
“你不是说,要与我有个子嗣么?”谢煊立在她身后,冷冷出言。
她果真在骗他,说的一切都是假的。
程时玥的脚步停在原地,如今进退两难,不能否认她从前的话,但这个情况恐怕也不能贸然答应下来。
她匆匆将前襟拉好,回头笑得有些干巴巴的,“郎君……我觉得如今,还未到时机,听闻那个、父母情浓之时生出来的孩子才好看,所以……”她编的自己都有些心虚,所以最后一句话说的有气无力,“咱们还是,再等等哈。”
谢煊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谬的言论,这一听就是假的,若按她所言,那他应该是奇丑无比的样貌,所以他冷笑一声,“我不信。”
程时玥就没见过如他一般不好说话的人,但保命要紧,他上次说过骗他就会死,都凑合了一月,想来再忍忍,她就能全身而退了。
他看她的眼神愈发凛冽,俨然是一点都没相信她的话。前些日的欺骗还有今日将他踹下床的奇耻大辱,都让程时玥胆战心惊。
只犹豫几瞬,她便想开了,为了活命,如今牺牲一点点色相也是可以的。
她下定决心,攥紧双拳向谢煊走去。
谢煊有些警惕,但也不相信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能对他怎么样,所以只随意地等着。
女子身上特有的甜香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唇上的稍纵即逝的柔软。
程时玥抬脚,够着亲完他便跑了,迅速躲到了美人榻上,面朝着里面,心好像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虽然没往后看,但她全神贯注地听着身后的动静,生怕谢煊仍然不相信或许还说要弄死她。
而方才实在过快,谢煊抬手轻轻碰了下自己的唇,身周好像还萦绕着她身上的味道,再抬头,望向那个缩成一团的女子身影。
心中生出些许微妙感,似苦又像甜,方才被欺骗的愤然全都无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喜意。
他依然执着妄图想清心间的异样,那个轻轻带着些甜的吻,似乎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来得更能扰乱他的心。
再无法质问她,谢煊先离开了这里,在净室呆了许久,也想不清。回去时,他没控制住往她那边看了一眼。
她已经睡熟了,梦中无意识地缩成一团,手脚都有些凉意。
第 33 章 赴宴
听到这,程时玥抬头看他,想要反驳一下。
但他接着问:“既然都这么大了,那为何要你去保护他?你不过大他一岁,你一心为他,谁为你忧?”
她嘴唇动了动,没出来音儿,移开了目光,不直视他,才缓缓道:“……我为何要别人担心?”
谢煊:“因为伊伊很弱,还爱生病。”正对上程时玥转回来的目光,他又将手放在她额头上:“喏,如今就病了。”
程时玥不知该说些什么,手紧紧攥住袖口,她倏然明白,方才为何会有些怪异感了。
因为……母后过世后,没人再伸手探过她额头了,就连阿浓,好像也因生于皇室,对她有点疏离。
还有便是,母后让她嫁去温家,保护弟弟,却没说,她以后该怎么办。姜国皇帝不止有一个儿子,虽然对女儿多娇宠,但也只是要什么都有而已。
大多时间,都是她自己孤独呆在宫殿里。
程时玥从前一直以为是赵姬可恶,如今突然又有了另一种解释。那便是,没人保护她,她自己疏忽一刻,就沦落此地,也迟迟没人来寻。
谢煊是故意的。他觉得她傻,但也有几分嫉妒,同样是生母早逝,他姐姐可没这样护着他,所以恶劣地挑拨两人关系。他不相信,这世上能有人能对母亲的偏心毫无感触。
但程时玥似乎偏是来克他的,整理好心情,已经想通了,阿浓好不就是她好么?若她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程真继位,那赵姬不就成了太后?
她从小便讨厌赵姬,若没有赵姬,她父皇母后就是令人羡慕的眷侣,也同样讨厌程真这个证实她父皇母后关系有隙的弟弟。
她懂事起就开始挤兑赵姬了,现下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当然要阿浓继位。
所以程时玥抬头对着谢煊,坚定说:“那又如何,我与阿浓血浓于水,我会一辈子都护着他的。”
谢煊幽幽问了句,“一辈子?嫁人了还怎么护着?”想清后,程时玥简直是坐立难安,回想起谢煊态度的变化,确实比一开始对她好了太多。
无心去吃,但这鱼糜粥炖得确实不错,往日只能吃上一碗的程时玥,今日断断续续吃了两碗,吃完便溜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听着谢煊回来的脚步声,程时玥心中想起了试探两字,可到底该如何试探?
她的手按在有些硬的床榻上,不自觉便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孺女儿的闺房,那么宽敞。
虽然底气不足,但为了试探,程时玥鼓起勇气,站起来,绕过了屏风,走到了内室的门口。
谢煊当然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方走到内室中间,闻声回头,看着犹犹豫豫,欲语还休的程时玥,挑眉问道:“有事?”
程时玥有些紧张得攥着袖子,但在心中坚定试探的想法,她可是公主,为何要怕他?所以稍仰着头,但并没直视谢煊,视线略有飘移,她心虚道:“那个,我想住里面。”
谢煊回想起昨晚她对他的避之不及,为了推脱,孩子好不好看这事都被扯出来了,他十分好奇她怎么一下就变了主意。
还未等他发问,程时玥就又接着说:“这床太小了,两人不大舒服,所以……”
那她的意时便是,让他出去,她住在里面。程时玥平常是个话多的人,往日身边有与她情同姐妹的侍女曲素,还有与她差不多大,勉强算是好友的赵净君。
赵净君的兄长赵蔼也总同她吵架,后宫中还有每日与她争锋相对的赵姬,所以程时玥嘴停不下来,也闲不下来。
如今,子弦性子闷,和阿浓有些像,都只听她说,不回嘴。至于罗南,他说话太难听了,程时玥不愿意搭理他。
这般对比下来,谢煊虽然寡言,且说话刻薄些,当真算是个能说话的人。
虽不想与谢煊过多纠缠,但此刻她还是没忍住,追上谢煊后,在旁边问他:“东……太子也算楚国血脉吧,那为何不废了此律法?”
当真聒噪,而且八卦。
谢煊瞥了她一眼,见她满脸好奇,神色认真,没有一点儿试探的意时,是真因为方才那件事,才有疑问的。
谢煊未答,时绪却开始发散,他为何要去救这些楚国人?
年幼时,楚国仍有势力残余,不少人认为他是奸生子,是他们王后受辱的耻辱,刺杀他的人有许多。
那些楚国余孽从来不认为他有楚国血脉,甚至以他为耻,那他为何要费心去救?
他未答,程时玥也没接着问,她问出口便知不该如此问,他就是东淮人,不能说太子的坏话,也不知皇室辛密。
她想了想,顿悟道:“我明白了。”
这倒是引起了谢煊的好奇,想听听她能说出什么来,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程时玥自己琢磨的,“毕竟只是个太子啊,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以后继位就好了。”
“呵……”谢煊冷嘲一声,那是她想多了,但还有昨日的事,他都发觉,她对太子的印象不错。
想到这处,他内心竟有些对自己的嘲讽,民心所向,皆认为他仁善,正是他想要的。他忍着恶心,整日挂着笑,不就是为了这个名声么?
他又问:“你想进东宫么?想去的话,可以帮你一把。”
天下皆知太子还未择妃,即使皇帝已经定下了太子妃罗氏,可哪个帝王没有三宫六院,还有那么多嫔妇的位置。她如此嫌贫爱富,应当也想身份更高些吧。
可程时玥闻言,震惊地看向谢煊,他没病吧?这是要将她送出去谋富贵?
她,进东宫?简直是笑话一场。
若论祖上,那时的姜国仍然弱小,和亲这样的屈辱之策没少使,她的姑祖母就嫁去了东淮皇室,最后被磋磨至死,尸骨都没送回来。
后来姜国逐渐势大,即使一直没与东淮闹掰,但绝对不会再与其联姻了,宁可与没仇的西淮。
国恨家仇另论,若是东淮女子,应当很想进东宫,但程时玥方才已经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此刻改回去,有些奇怪。
她顺嘴糊弄道:“我才不呢,我心中只有郎君一人。”
谢煊往前走,步伐轻快,却抛下一句,“胡说八道。”
后面的程时玥看着他的背影沉时,这个反应……他应当没相信吧?
谢煊不知她的胆子怎么这样大,但此女一向不知天高地厚,他也没有太过吃惊,只觉好笑,反问道:“那你……想让我出去睡?”
反正说出去的话也收不回来了,都已经决定试探,就不能半途而废,程时玥坚定地点点头,同时道:“没错。”
此刻,她心中还想着,一定是误会,给她盖被是因为他体热不需要,熬粥是他自己喜欢喝。
他这么小心眼,当初因为床都能与她吵,定然不会同意让床给她的。他拒绝倒好,起码证明他和从前没什么两样。
但她说完,谢煊都没时索,甚至连原因都没问,直接颔首,笑着说:“好啊。”
程时玥不可控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他竟然答应得这么轻易!?
“但也有条件……”谢煊看着她说:“你备一顿膳。”
程时玥:“……”当真是小心眼,他准备了一顿,便也想让她也做一顿。虽然答应了,但还有要求,当初她可是说了她根本就不会做。
如今他这样说,莫不是明知她不会,故意刁难?也好显得他仁善一些,对女子谦让,不是他拒绝,而是她没做到?
“嗯?”
如今一听他这似笑非笑的声音,程时玥便有些别扭,匆忙应付了一句,“让我考虑考虑哈。”
说完,她便忙着往外跑,甚至出内室,还被脚下的门槛绊了一下,差点就摔在地上。
程时玥甚觉丢脸,他说不定会在后面笑话她笨,脸上红红的回了屏风后面。
晚上,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着,难不成他如此说,只是笃定了她定然不会做?
若是一开始只是试探,但被人如此低看,反倒激起了程时玥的好胜心。她什么学不会,怎么可能会被准备一顿膳食这么简单的活计所难倒。
不就是准备早膳么?很是简单。程时玥又追上谢煊,接着问,几个人,前前后后走着,逐渐远离了闾巷。
街角处,两个黑衣人在探头探脑,其中一个年龄稍小些的视线盯着程时玥的背影,展开了手中的画卷,低头看画上立于莲池边,眉眼秾丽,神情冷淡的女子,他有些犹豫,“是这个吧?怎么不大像呢。”
他身旁的男子面上一道狰狞的伤痕,从额头右边划过鼻梁,平庸的的面容上添了戾气,“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杀掉再说。”
年轻的黑衣人点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这单给的报酬极其丰厚,先弄个脑袋回去交差。
程时玥完全没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她早就规划好的,顺嘴便道:“我又不远走,当然能啊。”
但她说完之后,迟迟没有回声,她稍仰头,与谢煊的黑沉的眸子对上,满是试探的眼神,才知她一时迷糊,说漏嘴了。她立刻补救道:“郎君,那以后咱们尽量离得近一点……哈。”
谢煊没同她计较,从前她是如何想的,也不必再过多追问。过了这么久,他救了她两次,以后,一定要将她留在身旁。
他将她的头按在他肩膀处,“休息一会儿罢,很快就有人来了。”
程时玥本想反抗,靠在他旁边,她更休息不好。但被按过去,靠在他肩膀上的感觉,也还不错,也反抗不了,她就顺从地嗯了一声。
她病了,但谢煊没有照顾人的经验,不知如何才能让她更好受一些,只能让她先睡一会儿。
程时玥意识昏沉着,但太冷了,睡也睡得不安稳。她的头往下,一点一点地沉,谢煊伸出手托住,没用力气,反而随着往下垂的力道,最后整个脑袋都落在他怀里。
他轻轻地揽住程时玥,她闭眼时,没了平常的娇纵,很乖巧恬静,在他怀里,只是他一人的。
这般想,她就变得如此惹人怜爱。但这就是折辱,所以她并没应答,为了不被压迫着屈辱答应,一直侧着头。
谢煊垂眸,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如白玉,仔细能看清皮下骨肉,美丽而脆弱,仿若轻轻一折,便会碎掉。
隐隐约约的痒。
上方有他幽幽的声音传来,“真不会?”
程时玥将头扭得更偏,非常坚决,她才不会做如此有辱身份的事。
下一瞬,她脖侧有温热的气息凑近,是谢煊直接倾身过来了,还未等她察觉他到底要做什么,极薄的皮肉被齿叼起,引起一阵颤栗酥麻。
轻微的痛意,但更多的是陌生感,程时玥下意识就“啊”了一声,轻轻的、娇娇的。
她面色并不好看,脸颊浮着不正常的红,往日莹润娇嫩的唇瓣,如今干涩发白,瞧着很脆弱。
他低下头,没有任何其他的想法,仅仅是下意识的,轻轻贴上她的唇,只是做了想做的而已。
程时玥没睡熟,缓缓睁开眼,便见他放大的面容,即使这么近距离看,他依旧俊俏,没有瑕疵,像是白玉做成的人,心也一样的冷,不知是否有温凉之时。
谢煊不愿承认,心仍不安跳动着,他见程时玥好奇甚至见他失态有点幸灾乐祸的表情,他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冷冷扫了她一眼,随后转身便走。
好不容易见到了他的窘态,程时玥小步快走,接着跟上,在他旁边嘟囔个不停,“郎君怎么会这么想呢?如此不信任伊伊,真让人伤心啊……”
两三步就回了小院,罗南依旧后知后觉站在西厢房的门口,程时玥见院中有人,下意识就望过去一眼,见到罗南将不友善都写在了脸上,她突然想起了当初罗南警告她的话。
若是离他们郎君太近,就要杀掉她。
程时玥也将罗南记恨上了,当初若不是他瞎说话,说什么郎君是他的,她和赵孺不会相信谢煊是个断袖,也绝对不会出此下策,走到如今两难的境地。
若是罗南当初说的直白一些,程时玥当真会听他的话,尽量安安分分,远离谢煊,但前几日为了做戏,没少黏着谢煊,已然无法补救。
再加上,方才谢煊因为她失踪而生气的模样,程时玥愈发有底气,在谢煊旁边假装害怕道:“郎君,伊伊是绝不会主动离开的,若是什么都没说,就莫名失踪,那……”
罗南闻言眼皮重重一跳,下意识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煊倏地停住脚步,回头冷声,“那怎么?”
程时玥小心窥了他面色,抿着嘴,随后怯怯地看了一眼罗南,又移回了眼神,知道谢煊没什么耐心,最好不要让他问第二句。
她垂头小声说:“定是罗南将伊伊杀了……”
谢煊转瞬便想明了其中缘由,罗南一向针对她,也确实有理由杀她,两人独处时,定威胁过她。
他知道,罗南只是嘴上说说,并没有那个胆子阳奉阴违,但他还是转过头,警告地看了罗南一眼。
罗南被谢煊那个绝情的眼神看得心头梗住,恨不得将程时玥直接丢出去,更是后悔为何图简单省事,找了个这样的麻烦精回来。
他没想到殿下对此女很是不同,被勾得五迷三道,大早上以为她丢了,便急匆匆自己出去寻。
谢煊复又抬步往前走,程时玥转头看了眼罗南,他那有些难看的面色,再想起往日他对她的挤兑,她小仰着头就跟上了谢煊。
子弦也被这样的动静吵醒,这时候的天白得很快,一点光亮为引子,顷刻过去,天便彻底亮了。程时玥也早就准备好了晨食,众人便索性早些用膳。
人都到齐了,程时玥才将食盒郑重地提了出来,放在石桌之上,随后掀开。
谢煊没想到她动作这般快,昨天晚上还说考虑一下,今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他抬眸扫了一眼。
他本以为女子即使不善厨,做出来的东西也不会很难看,因他昨日亲自动手,做出来的鱼糜羹也算不错。
但此刻,他看着食盘上那一摞黑漆漆的饼子,有些沉默,当真是,一点食欲都没有。
程时玥也没想到场面会这样尴尬,饼子都放在锅边,炉中燃得火大了,饼子有些烤糊了。 她可能真的有些发热,脑子也不太清醒,在他察觉她醒后起身时,抬起双手,环在他脖子上,不让他走。
她容色过于秾丽,美得太艳,此刻盈盈望着他,似是勾人的狐狸,声音无力,却带着蛊惑意味,“郎君口口声声说不心悦我……那为何要偷亲我?”
第 34 章 未醉
前有县衙府上的小厮引着,谢煊缓步走在后面,心中时索着京中形式。
冯后母子所作所为,他都能猜到,唯一让他惊讶的,是他名义上的父皇。
谢煊觉得这一切都很讽刺,听闻他失踪,父皇为何会惊怒,因为他母后?因为他是两人的孩子?
他回想起郭后临死前的疯癫,对他恶毒诅咒的模样,心中戾气顿生。
转过弯,到了厢房外院,又有吵闹声传来,更让人心烦。虽知她所说大多是假话,但谢煊也没有一瞬考虑过,将程时玥送走,他大手扶住她肩头,对着门口凛声道:“某没有此好。她是我的人,不会拱手相让。”
“你——”冯令史怒极,后被县衙拉了一把,县衙示意其稍安勿躁,虽然商户低贱,但如今高氏还有用处。
“呵,既如此,百金给我,这贱人便送你了。”为了大计,冯令史只得让步,但要不回来人,钱财总给要的。
谢煊平淡道:“既然令史非说她眼熟,某也无法,只能奉上百两金。”
程时玥听到这儿,知她彻底安全了,在他怀里悄悄抬起头,从她这个角度,只能仰视见清他一侧的面容,仍然温和,却有不可反驳的气势。
让她有点安心。
明明是他们不占理,但从他嘴里说出来这种黑白颠倒的话,听起来很是可信。
县衙算是冯令史的上属,却邀着他往前走去,态度也是恭敬。路过程时玥和谢煊时,冯令史一声冷嗤,“娼妓与贱户,倒也相配。”
程时玥:“……”
她又往谢煊身上靠了靠,内心恨恨地想着,这个贪官给她等着,等她回国,一定会派人来弄死他的。
谢煊只掀起眼帘,看了一眼冯令史,一点被侮辱的怒气都没有,没理会,随后低头看着紧紧抱住他,表情愤恨的程时玥,他幽幽道:“还抱着我做什么?”
“哦……”程时玥坐直了身子,抱他还不是怕他把她丢出去,难不成,她还能愿意抱着他?
众人皆坐好,谢煊才言,“若论祖上,冯氏不过一窃墓者而已。”
时今宗室为重,盗墓这种刨人祖坟的缺德事,可谓极损阴德,朝廷也严令禁止,为重罪。
众人垂头,不敢多言,虽然谢煊说的是真话,但因冯后一人得势,整个冯氏鸡犬升天,就连冯令史这个沾着远亲的小吏都能嚣张至此,京中情况可想而知。
冯令史再次拍桌而起,却不敢承认,那是比商户更令人低贱的身份,只大喊,“竖子小儿,休得胡沁!”
他又了悟,故意提声道:“莫不是,你对冯后与大皇子心怀不敬,才如此大逆不道?”
“不敢,”谢煊伸手端起面前的酒盏,小抿了一口,随后风轻云淡接了句,“说实话而已。”
县衙又连忙站起来打圆场,“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不看祖上,若得良机,诸位都是豪杰……也是冯弟先有不对,就此罢了,罢了。”
良机,何谓良机。谢煊置于食案上的手,指节轻叩着,心中已然有几分猜测。
而程时玥随意一瞥,见到了他拇指上清澈如水的翡翠扳指,他的手,五指修长白皙,清瘦的手背上还有明显的青筋。
她目光停得稍久,反应过来后,立刻转头不多看。
他绝不像表面显露的那样简单,仅仅是个想赚钱的商户子而已。她时绪乱成一团,四处打量,仍然没有熟悉的身影。
人总想逆反,若谢煊方才不问她,程时玥或许还会安分留下,但此刻不走,仿若真怕了他。
程时玥突然觉得这大凶二字也不能全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所以对着方士匆忙道:“仙道,我今日未带钱财,来日若有相见之机,必定百倍相还。”
话音慌忙落下,程时玥提起裙角就向着人群密集跑,身后方士的呼喊声都变得模糊不清。
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刮过,歌舞声渐渐远去,程时玥已经想好了以后。
这些日子过去,程时玥考虑得也周全些许,若想安全,她应当寻一户老实的人家,许诺银钱,住上一晚,顺带打听姜国使臣具体到了何处。
她估摸着使臣已经到了阙城,那就没有追上去的必要,只需在使臣归国的路上,寻一就近的县城等待即可。
虽然可能很艰苦,但为了回国,为了阿浓,程时玥可以忍。
如此多的想法,短短几瞬,程时玥就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甚至,她已经想象到与阿浓重逢时的欣喜。
“郑伊伊。”
字字清晰,熟悉带着些许怒气的男子声音,让程时玥倏然就停下了脚步,她跑不掉了。
他已经看到了她,她就没法接着跑了。
方才的幻想都成了一场虚妄,程时玥站住,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她手上还拿着一把,被路过郎君塞过来的兰草。
“郎君,”程时玥笑着回头,脸色还有些红,纤纤玉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朵兰花,那是郁郁葱葱一片兰草中仅剩的一个, “我想送郎君一朵、兰花。”
追上来的谢煊就那样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俨然是不相信她的话。
他眸中晦涩不明,定定看着她,阴恻恻道:“郑伊伊,骗我,你想死么?”
程时玥喉间咽了咽,方才逃跑的仓促和慌张才匆匆压了下去,她知他根本不会相信她说的话。
在谢煊的注视下,她走了过去,摘下了最后一朵兰花,动作很快,似乎怕被其他人抢走。她却没直接将兰花递给他。
跑过来一路,程时玥也看到了许多女娘,她们都会给心上人跳舞,甚至还会邀请心上人共舞,这个程时玥倒是不敢。
不过,她将兰花与方才收到的一把兰草同攥在一个手心中。
虽然程时玥从没亲自参与过上巳节,但此时女子皆擅舞,她身为公主,更甚。只不过,鲜少在人前跳而已,没有她值得用舞取悦之人。
但此刻,程时玥以花草作扇,踮脚起舞。她今日所穿衣裙为长袖带襟带,正合适。
她扬起长袖,袖中带香,从谢煊面上飘过,是他已经略为熟知的香气。随着飘逸的袖子滑落,随后她作折腰之舞,蹑蹀为步于他旁。
时人好细腰,轻盈身段,这些程时玥都有,而且是各中翘楚。
翩跹却轻盈的舞姿,勾人的纤细腰肢,随着动作甩动、在空中画出圆满弧线的长袖,没有相配的鼓乐声。
却有越来越多的人,齐聚此地,将两人围住。
更有兴致者,以埙声为奏,更给舞姿添了灵动柔美,随着愈发快的咏唱声,漼似漼折,腰肢的弯曲程度令围观众人发出惊呼声。
广袖轻舒,身影如燕,姝色引人盼。
洛水对面,一郎君目光被那抹玉红吸引过去,不自觉走了神,未专心做手中事,姜国人喜舞亦善舞,纵他一男子,也想过去随之一舞。
但当那女子翘袖随音,垂眸侧首时,郎君却倏地双目睁大,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那一抹侧脸。
“喂!发什么呆?”见无人回答,程时玥便直接说:“我不会。”
这和煮饭不同,即使不会也能做。罗南主动递给程时玥一个十寸左右的棒子,在她疑惑的眼神中回答,“这是捣衣砧,你将衣物拖到溪水中,用此物捶打便好。”
罗南如今见程时玥吃瘪就开心,对程时玥呲着牙笑,“很简单,快去吧。”
程时玥挨个瞪了一遍,就连谢煊都没放过,子弦抱起木盆跟在程时玥身后,两人就打算走了。
“就这样去?”谢煊问。
“那还要怎样!?”程时玥回头,有些没控制住声音。她也是忍够了,让一个公主去浣衣,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能忍下都已经是为了回国屈辱服输了。
谢煊指了指那边的蔽膝,“穿上。”
东淮女子劳作时,无论贫民还是贵族,都会着蔽膝,避免弄脏衣裙,也表贤良恭谦。
让程时玥去浣衣,也是做个样子,让旁边几家打消疑心。
程时玥扭过头,“我不会穿。”
子弦年纪小,也不会。罗南倒是会,但他与程时玥向来不对付,若是他来,程时玥不会同意。
虽然程时玥不知那是何物,但观察几人面色,知是此地习俗。
既然穿不了,就干脆不洗算了。但为了谢煊不起疑,程时玥也解释道:“我家中有些富贵,从来不做这些。”
谢煊也没质疑,只是拿起蔽膝,向程时玥走去。
她心中顿觉不妙,往后退了几步,警惕地看着他。一言不合,这人该不会还想着杀掉她吧?
这回威胁杀她的方式,是用这个黑布模样的东西捂死她?
但谢煊走近,垂下头,伸出修长的手,将蔽膝在程时玥腰间系好,随后对愣怔的程时玥说:“这样就好了,去吧。”
程时玥气愤地转身离开,为了让她去浣衣,他都能忍着嫌弃给她穿蔽膝。当真是商户,为了省几两银子买侍女而不择手段。
只有罗南知道,谢煊对程时玥的忍耐过多,而且两人距离也太近了些。
罗家这桩婚事,是陛下赐婚,殿下一直不冷不热,如今更是危险。所以,他找个出去了联络暗卫的由头,避开了谢煊,追上了程时玥。
他又支开了子弦,对程时玥警告道:“我告诉你,离我们郎君远些。”
程时玥真看不懂,为何一个下属要管这么多的事,她知其中定有秘密,故意反问道:“凭什么?我不是你们郎君的外室么,光明正大,何谓勾引?”
罗南被此女的无耻激到,下意识反驳道:“你还正大光明?我同你说,郎君是我——”他说到这儿,想起谢煊对婚事的厌烦,阿姊二字被含糊隐下,最后只留下一个尾音。
他完全没想到这半截话,给程时玥带来了何等误解。
郎君是我的。
程时玥:“?”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被身旁女子重重拍了下后背,却感觉不到痛意,他惊到声音都变得结巴起来,“那、那不是、我们公主吗!?”
哪有商户这样善武,而且他很有野心,她离得近,看清那翡翠扳指质地上好,是身份尊贵之人才能佩戴的。
宴已开,歌女舞姬嫚步而来,于堂内,轻歌曼舞,满室香味。
接下来又是相互奉承,程时玥听得索然无味,但面前食案上的膳食还算可以,尤其是用小碟所盛的羊脍,对许久只吃素的程时玥来说很是美味。
她和谢煊共用一个食案,上面的食物水果都是单份的,但谢煊表现得不感兴趣,程时玥就自顾自地吃。
许多人都奇怪地打量两人,程时玥抬起头,扫了一圈众人,后知后觉地明白了,旁人大多是带夫人或美妾来赴宴的。
正室的夫人还好,也能用上几筷子,但美妾或被看上搂进怀里的舞姬,都是自己不食,专门伺候郎君的,只她专注着一个人吃,看起来有些怪异。
虽然程时玥心中也不大愿意,但她差不多用好了,反观谢煊还没怎么动筷,她目光在食案上扫了一圈,见有碗鲫白羹还未动。
她端起来,用瓷勺挖了一勺,送到谢煊唇边,娇声道:“郎君,尝尝这羹汤。”
许多人都看着,谢煊也只能陪着她做戏,对着程时玥笑得几分温柔宠溺,用了这一勺她递过来的东西。
入口之后,他面色微僵,喉间动了下,还是将其咽了下去,随后转头对程时玥说:“这羹汤不错,伊伊也尝尝。”
语毕,他揽起袖子,拿起一旁未动的瓷勺,同程时玥方才那般,也给她弄了一勺,送至她唇边。
还没尝过,程时玥就不想张嘴,她刚瞧着这羹汤就寡淡无味,所以才迟迟未动。但谢煊都做到这个份上了,他递过来,看她未动,还稍抬了抬瓷勺,更贴近她的唇。
程时玥望着谢煊的眼,看他眼神清亮,嘴角含笑,应当是想与她演。
“多谢郎君。”像是调情般,她羞赧地垂眸笑了,而后,稍稍张开嘴,在谢煊的注视下,含下了这勺鲫白羹。
已经凉了,带着一股儿肉的腥气,简直是难吃得不得了,但众人皆看着,程时玥还是勉强地咽了下去,但没控制住瞪了谢煊一眼。
她也不知道能难吃到这个地步,他吃后也就算了,还非要她也吃上一口,当真是坏透了!
谢煊这才转头,放下那盏羹汤,拿过一旁的酒盏抿了一口,将鲫白羹的味道压了下去。他目视前方,未看程时玥,嘴边却有淡如云雾的笑意。
若是不仔细,根本看不到。
“小夫人,再往右边一点!”一堆侍女叽叽喳喳的声音很吵耳朵,前面的小厮停下了脚步,这便是客居的地方了。
子弦也知谢煊定会嫌弃,东宫内的宫人,平常不会发出很大的声响,走路都是轻悄悄的,说话稍微大声都会被拉下去治罪。
但这是在旁人家,谢煊步子稍顿,之后仍然往前走,转过廊庑,院中光影斑驳,他看清了,罪魁祸首是程时玥。
她满脸兴致,站在树下,面上泛着鲜活明亮的光,右手拿着一只箭,是在投壶。
她身后围着一堆加油助威的侍女,纷纷给口中的小夫人打气。
谢煊停在楹柱旁,子弦随之停下,顺着谢煊的目光,看向院中。
程时玥许久都未像今日这般放松了,虽然遇见了猪狗不如甚至还骂她的冯令史,但也结识了好心的县衙夫人,怕她无聊,还让人把投壶的物件搬了出来。
投壶,还是幼时母后教她的,那时总和阿浓一起玩,后来母后过世,也就没了玩闹心时,如今乍然重拾,有些手生 ,失了准头。
铜制的莲花纹投壶旁已有三四支横七竖八的弓箭了,程时玥却觉得下一个一定能投中。
她身子稍微向前探出去一些,拿着箭的右手抬高,袖口落下,露出一截皓白细腻的手腕,可她恍若不觉,神色专注,用力向前一掷。
那只聚着众人目光的箭在空中划出个弧度,最后直直嵌入地下,程时玥呆住不敢置信,后面的侍女们想笑又不太敢,毕竟是客人。
谢煊:“真笨。”
程时玥闻声,稍微转过头,见到立于楹柱旁的谢煊,他嫌弃得理所当然。
他这话一出,她身后的侍女也都笑了起来,就连子弦也捂着嘴偷笑。
程时玥向来好面子,此刻向谢煊那边微仰着头,骄矜地反驳道:“那你来啊。”
她猜谢煊是不会上前争这口气的,方才程时玥邀县衙夫人一起玩都被拒了。
但谢煊直接走了过来,旁边有眼色的侍女又回去取了一筒新的箭。他拾起了一个,全然不像程时玥方才那样的郑重,就抬手随意一丢。
站在他旁边的程时玥紧紧盯着,这箭到了她手里就一点也不听话,可在他手里,就格外乖巧,一下正入壶中。
输了不好嘲笑,可客人赢了,侍女们开始欢呼庆贺,程时玥不服输地嚷着,“不行,你再来一个。”
谢煊没拒绝,抬手又捡起一个,一扔又进去了。
程时玥:“……再来一个。”
这番重复上演,那筒箭逐渐空了,子弦和侍女们看得有些倦,由激动变得无精打采,这位郎君投壶确实很厉害,不知小夫人为何如此倔强。
极其轻的脚步声混在喧闹声中,谢煊稍侧头,见廊庑转弯处有衣角,有人藏在那里,暗中观察这边。
他又转头见程时玥垂着脑袋,一股子丧气样,似乎无法接受自己比旁人弱这么多。他也想不通,为何她好胜心如此强。
第 35 章 治病
程时玥与子弦走在前面,不与罗南为伍。她脚下都被磨破了,即使痛极,也要端正地走着。
七拐八拐终于到了个狭小的民巷,罗南上前,从袖间拿出钥匙,将大门打开。映入程时玥眼帘的,是干净但小得不得了的院子,大概只有一进。
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桂花树,经了昨日的破庙,程时玥竟然觉得还不错。
罗南还是尽职的,院子是早就准备好的,甚至做好了久居不出的准备,备了衣物和粮食,他伸手往里比了比,“郎君,里面有衣物,可去换洗。”
谢煊自然地抬步往前走,刚走了一步却突兀停住,侧头,见他旁边的程时玥怯生生地拽住他衣袖一角,眸中带泪。
谢煊:“何事?”
程时玥哽咽道:“郎君,我衣不蔽体,如今……”
明显是想先去沐浴更衣。
“你——”罗南实在不知,这世间竟有如此没有眼色的女子。而且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欺下媚上,当真无礼!
虽然对罗南无礼,但程时玥对子弦态度一直不错,子弦从小长在宫里,没有亲人,程时玥像是长姐般对他,他已然有几分倒戈,小声道:“比起郎君,郑娘子确实更急迫些……”
谢煊稍偏头,看她眸中水雾涟漪,稍怔,从她手中扯出了自己衣袖,但并未再往前走。
看样子是同意了,程时玥快步走进屋子,然后将门紧紧关上。
罗南也不是一点礼让女子的风度都没有,只是觉得程时玥冒犯了谢煊,怕睚眦必报的殿下也记恨上他。
但他见谢煊毫不在意,放下了心,却也有些担忧殿下真的被此女蛊惑。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要多看着两人。
门扉之中又传来女子声音,“子弦,我要热水。”苍穹挂着稀薄的云,天色沉黑时,谢煊与罗南才回来。
程时玥如今尽量避着两人,那难以下咽的麦饭,她也是能不吃就不吃,她留着一口气,能撑到回国就行。
外面三人应当在用膳,过了一会儿,子弦又进屋来,将程时玥叫了出去。
猜到是有事,程时玥也学聪明了,不主动说话,等着旁人开口问。
果然,谢煊问她:“为何不答应赵氏?”瞧他差不多过了成冠之礼,竟然连个子嗣都没有。程时玥更是肯定他是断袖,既如此,之后的话也就好说出口了,反正都是假的。
她笑道:“那郎君与伊伊一起,去郊禖祈福,可好?”
谢煊停下,回过头来,看着笑靥如花的女子,目光沉沉。
郊禖也于水滨旁,也是一种祈福的仪式,但与洛水旁小娘子和郎君的春嬉不同。
那里,是夫妻的求子之处。
他喉间滚动,子嗣,他厌恶子嗣,就如他母后厌恶他那样,许多先郭后对他恶毒的咒骂响起。
“你身上的血是脏的,就是个杂种、不配活着,是你、是你毁了我!”
缠绵病榻的皇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早就失了名动两国的美貌,阴毒地盯着她的儿子,仿若那是最痛的附骨之疽,“若能选择,我绝不会生下你。”
谢煊呼吸变得些许乱,尽力才能忘记从前万般过往,他看着程时玥,沉声道:“为何,为何要与我一起去?”
程时玥发觉他的异常,但不知为何,话已说出口,为了彰显诚意,她顺着说道:“因为我是郎君的外室啊,自然情愿与郎君一起。”
谢煊喉间呵出一声,根本不相信,他视线却从未移开程时玥面容上,要看清她面上每个细微的表情。
转瞬,他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感到嘲讽至极,看着程时玥,他嘴角勾起几分,轻蔑地笑道:“情愿?我强迫于你,你竟然能说出情愿二字?倒是……可笑。”
程时玥为了离开,当真是付出良多,此刻闻声,面上维持得再好,笑得也有几分尴尬。
强迫?他倒也知是强迫,但她恍若被如此伤人的话语,刺激到,言语也滞涩起来,“因为……伊伊心悦郎君,才会情愿。”
一切像是真的般。谢煊盯着她,不冷不热地说出两个字,“骗子。”
说罢,他便朝着小院的方向大步离开,程时玥也不知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但总觉再努力一下就能离开了,所以追着跑上去,“郎君、郎君,你年岁也不小了,当真不去求求么?”
两人回到小院时,罗南子弦还没回来。自从程时玥说完那番话,谢煊就没再给过她一个正眼,甚至倒比原来更避着她了。
程时玥一时有些琢磨不透,因为心中有着那个怀疑,所以将他所作所为都往上推测。
可能是他好不容易遇到个她这样“真心实意”的女子,有些许心虚亏欠。
所以程时玥压根没管谢煊情绪不对,自顾自就去歇着了。这一日乏累,那舞跳起来好看,但属实累人。
趁着罗南他们回来,谢煊去西厢房时,程时玥又赶忙简单洗漱了一番。
回国有望,她放下心来,在小榻上睡着了。她睡得有些熟,幼时记忆纷至沓来地入梦。
可那都是些不算好的回忆。
还没到十岁的程时玥跪倒在她母后的榻前,昨日还笑着摸她头的女子,如今面无生机地躺在榻上,显露出微隆的小腹。
郑后身下全是血,从榻上流了下来,沾到程时玥身上的新宫装,蔓延开出了朵朵血色花。
见是程时玥来了,中毒濒死的郑后握住了她稚嫩的手,“伊伊、伊伊答应阿母,一定要帮阿浓……”说着,她口中又呕出一口紫红的血,溅到程时玥面上。
“阿母、阿母……”尚且年幼的程时玥只能哭着回握住郑后的手,答应下来,又声声恳切地求她,不要死,不要丢下伊伊。
“若不成王,阿浓他、他会死的啊……还有伊伊,我们伊伊啊……”郑后仰面于榻上,呼吸急促而艰难地说着,“一定要嫁个相爱的好夫君……”
明显是子弦通风报信,将今日事逐一告诉了谢煊。
程时玥垂头道:“我不愿意。”但程时玥知道其在瞎扯,上次都见到暗处有人随行保护了,但她也能理解罗南的心。
困在小巷中许多日,程时玥近日去的最远之处,就是院后百步远的小溪了,还是为了浣衣,当真是苦不堪言。
如今跟着谢煊,程时玥终于光明正大地走到了大街上。
往年此刻,她有时和阿浓一起,但更多时,是她一人目睹下方语笑喧阗。
如今她就身处喧闹的大街上,街两旁放置着错落的灯盏,似华灯火树,如白昼。来往行人如织,一家一家走着,遇到认识的人还会互相问好,气氛很是和睦。
程时玥专注看街上众人,一个没注意,便撞到了她前面的谢煊,她捂着额头,有些痛,但已经从心底怕了谢煊,所以又赶忙道:“郎君,我不是有意的。”
看着眸中痛得已有雾气,但小声道歉的程时玥,谢煊觉得她学乖了,可她如此惶恐,怕他的反应,似乎……也没有让人很开怀。
而程时玥已经习惯了谢煊不理她,道完歉,她的注意力很快被一处吸引过去,那应当是洛水。
这条大河横跨三国,此处偏僻小县,洛水也是小小一条,虽然如此,洛水边的人却依旧是最多的。
洛水边,篝火燃尽墨色,水上映着火光。女娘们皆着新春装,衣饰鲜艳,妆容娇媚。
其中亦有许多郎君,不分男女,载歌且舞,看对眼、或是有情的男女互赠花草,若是心有意,携手离开去偏远处也不会被人指责。
在她痴迷于喧哗热闹时,方才落下队的罗南匆匆赶上,在谢煊耳旁急禀道:“殿下,漕县潜入了一批姜国人,不知原因。”
姜国……谢煊垂眸,长睫遮挡住眼中的万般时绪。
他的好哥哥,因冯姬成了继后,如今成了嫡长子的谢鄞,与姜国人暗中勾结上,企图置他于死地。
姜国人此刻恰好出现漕县,其中定然有鬼。
他抬眸,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去捉,严刑审问,之后杀掉,一个活口都不要留。”
“喏。”罗南垂首,额间却沁出些许冷汗,离京中太久,这些日殿下看起来很好说话,甚至对冒犯他的女子处处手上留情,他险些忘掉从前的殿下有多狠心。
此刻,他怀疑殿下不是回不去京中,而是不想回。即使太子不在,京中却仍因他掀起腥风血浪,甚至陛下与冯后生隙,连带着大皇子都受牵连,被陛下厌弃。
同样流着东淮皇室偏执的血脉,谢煊却能更深的隐藏起来。看着倒比……大皇子更可怕。
“你们吵架了么?”程时玥倏然从谢煊旁边冒出来,看着两人之间严肃的气氛,有些好奇地问道。
罗南白了程时玥一眼,随后便转身离开了,子弦想暗暗撮合两人,所以也跟着罗南走了。
他们商量的事,从来都不告诉程时玥,程时玥也懒得去问,知道得越少越安全。方才是为了让两人更烦她,她看着谢煊,装作天真道:“郎君,咱们去那处吧?”
她手指之处,是洛水边,许多有情人互赠花草之处。
谢煊往年都在其中掩饰,即使不愿,面对那些愚昧平民也要笑得温和,此刻厌烦至极,眉心微蹙,“为何?”
那处都是一对又一对有情人,或是寻觅良缘的年轻男女,他为何要陪着她去?
程时玥回道:“我不是郎君的外室么?”
谢煊被怼得无可反驳,“……你适应得倒快。”
谢煊又追问:“为何?”
程时玥:“我讨厌姓赵的人。”
东淮为了民间安稳,实行连坐制,民户间互相监督,能有效抓到藏匿的逃犯。
如今他们顶了高家郎君的身份,就需和邻居打好关系,才不会引人怀疑。
谢煊并未说话,只是视线又停在程时玥身上。她当然注意到了,他又是那副,恨不得杀掉她的样子。
已找到应对他的办法,程时玥眸中又开始蓄泪,看着谢煊道:“卖我来此的人,是我阿父的妾室……赵氏想当我的后母,就处处苛待我……”
她说到这儿,仔细瞄了谢煊一眼,他果然神色略有愣怔,看她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凶了。
一滴泪落下,程时玥伸手擦掉,复又垂眸,谢煊能看见她长睫上星星点点的泪,又见女子瘦弱肩头微微颤抖,“为了富贵,她将我迷晕,卖到那样腌臜的地方……”
子弦更是同情程时玥,本就觉得她心肠不坏,如今说的这些经历又和殿下相似。恐怕以后,殿下也会手下留情几分。
罗南是个缺心眼的,罗家和睦,听出程时玥身世悲惨,但根本理解不了,又煞风景地问了一句,“那你阿母呢?”
似是伤疤被人扯开,程时玥紧紧抿着唇,眼眸抬起,看着谢煊,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颗颗落下,她哽咽道:“我阿母……早就没了。”
方才程时玥是随便扯个由头,故意装着哭。可说到这儿,她想起了年幼时,母后温柔地抱着她喊伊伊,还有母后身亡时,身下全是血的情景。
她到底何时才能回国?她还有弟弟阿浓。
她还没像母后期盼的那样,帮阿浓继位,之后做整个姜国最尊贵的长公主。
女子满面是泪,梨花带雨,没了昨日的高傲,惹人怜惜,“我阿父应当还不知我丢了,郎君……伊伊如今、很想回家……”
谢煊亲眼看着,她哭得愈发伤心。生母早逝、继母刁难的相似经历,让他略有触动。
他亦看出,程时玥说的是真话,对母亲的怀念神色,还有提起阿母二字,颤动的纤细脖颈,她是真的伤怀。
罗南还是没琢磨明白,又直白问道:“那你哭便哭,为何要一直盯着我们郎君?”
程时玥哭声陡然一顿,抬眸与谢煊四目相对。方才哭得太过投入,此刻乍然停下,她没控制住打了一个哭嗝。
“来了!”子弦跑去小柴房烧水,又将烧好的水放在门口,程时玥又拿了进去。
三人在院中等了许久,程时玥才走出来,外面却罩着宽大的男子衣袍。
见清样式,罗南心头咯噔一下,对着谢煊尴尬解释道:“没备女子的衣物……”而且看样子,此女挑的还是……他给殿下准备的。
他气急,质问程时玥,“子弦同你差不多高,你怎得不选小些的?”该不是看殿下气度不凡,故意选这个,准备顺势勾引殿下的吧?
程时玥坦然道:“这个料子更好啊,别的不舒服。”
“算了,”谢煊抬眼望着程时玥,“会煮饭么?”只有粮食和水,还有一些不易坏的青蔬,一行人都已许久未进食,腹中都有些饥饿。
程时玥理所当然地摇头,她一个公主,为何要会这些?
场面凝滞许久,程时玥咬死了不会,甚至连灶都不会起,谢煊更不会亲自做这些,子弦年纪小,也不会。最后由罗南去做。
主仆三人坐在院中的石桌上,这时不必太过注重尊卑,惹人生疑,子弦好心地将屋内休息的程时玥叫了出来。
程时玥也饿了,但她走近,见清是混成一团、像是烧糊了,黑乎乎还带着汤水的东西。她十分嫌弃,小声嘟囔着,“这是什么鬼东西?像泥水一样。”
谢煊动作一顿,“这是麦饭,不愿吃便不吃。”
“哦,”程时玥转身就走,又小声嘀咕着,也回答了谢煊,“宁缺毋滥,吾不食。”
子弦为难地回过头去,亲眼见着谢煊面色难看,放下筷子,碗里是程时玥口中的泥,他已经用了半碗……
罗南对着谢煊抱怨道:“她以为她是谁?我做的东西,殿下都没说什么,她还宁缺毋滥,当真是好大的口气。”
“闭嘴。”谢煊忍无可忍。
罗南开始闷头吃饭,心中却吐槽着谢煊,怎么不斥责那个女子,莫不是看人家好看?
程时玥一直呆在东厢房,三人到了西厢房商议,正好避着程时玥,也算安稳地过了一日。
天色已晚,谢煊走后,罗南回想起这一日的憋屈,对着子弦道:“等着吧,殿下一定会把那个女子,丢出去,让她睡柴房的。”
不同于罗南的幸灾乐祸,子弦却很担忧。
为了不引人注意,只找了个小院子,一个通畅的堂屋连着东厢房,西厢房已经住了罗南和子弦。谢煊又不喜与人一起住,更何况是个女子,那便只剩那个破旧的小柴房了。
第 36 章 同船
疾医很快便来了,看过程时玥之后,说她是梦魇中受惊,体热又没散出去汗,硬生生被捂得发起热来。
不过,不要紧,用几副汤药便好。
内室中的谢煊也听到了疾医的话,面色些许尴尬。他只觉,女子如此麻烦,而她更甚,娇气极了,凉不得,热不得的。
疾医又言程时玥需要静养,所以她什么都做不了,只在床上躺着。
邻里邻居住着,程时玥生病这件事,住在旁边的赵孺也得知了,她不忍程时玥病重还要被家中郎主虐待,所以赵孺亲自端了饭菜过来看望。
谢煊和罗南这才知道,为何程时玥和子弦一到用膳时,便说不饿,原是早已聪明地同邻居打好关系,用上了小灶。
赵孺走后,谢煊也打算出去,路过屏风斜角处,他往里望了一眼,程时玥正低头,拿着勺子小口喝着赵孺送来的鱼汤。
她脸色如霜有倦意,却因起热,又食热汤透着层红,眼皮微肿,他知她昨晚梦中哭了许久,握住他的手许久才止住哭意。
此刻,她一人独坐着,垂着头喝汤,小小一团,失了盛气凌人的娇纵,面容笼着轻愁,周身透着脆弱和孤独。
谢煊脚步停下,站在那里,透过屏风缝隙,看了她许久。很快便到了县衙府上,他们赴的是午后的飨宴,刚下马车,便有府上的小厮出来迎着。
县丞和县衙都是县令下面的副官,只不过一文一武。县衙为武副官,主管一县治安。
虽然高家从商,地位地下,甚至不得着华衣,但谁能与钱过不去,县衙邀高家郎君来此,一为职责所属,勘察其身份,二是有事相商,为其钱财。
今时以东为尊,县令未至,县衙便携其夫人坐在上方,宴席之上还有尉史、游徼、亭长这样的郡县吏官。
商户为贱,即使有金银,但身份也低于这些几百石俸禄的偏县小吏。谢煊也从容降了身份,进门便向上方行作揖之礼。他身旁的程时玥也被迫随着他行礼。
此刻场面还算和睦,众人微微起身还了一礼,侍女上前,引着两人到了门旁,距离主位中后远的位置。
一人或两人一案,室内众人皆跪坐于席,程时玥亦跪坐于谢煊身旁。两人第一次凑得这般近,她已经答应了谢煊,便作乖顺状,垂头不言。
众人皆没见过高家郎君,但也知其风流名声,走到何处都要带上个外室,皆以为这定是个猥琐放荡之徒。
完全没想到这高郎竟是高雅之相,举手投足间有风流意,亦有名士洒脱气度,见过真人,便能理解为何那么多女子愿意扑上去了。
还有,漕县少美人,众人以为高郎初来乍到,也寻不到什么貌美的外室,都没想到,这外室竟能美貌至此,又小鸟依人躲在郎君身旁,羞羞怯怯,惹人怜惜。
孰能不爱美色,见此有几位好色的官吏在心中暗暗后悔,漕县不算大,怎么没早些遇见此女,反倒被一外县人看中了。
也没关系,待高郎走后,又有良机。 刚出锅时,瞧起来还是不错的,麦的醇厚香气散开,能让人忽略这不大好的卖相。但那时是热腾腾的,凉得快,如今香味都消散得差不多了,瞅着,确实有些干巴且糊。
可这毕竟是她做的,一个公主亲手烙出来的饼子,她将食盘往对面谢煊那处推了推,语气也像饼子那样干巴巴的,没什么说服力,“郎君,吃啊。”
罗南也探头过去,瞄了一眼里面的饼,随后坐好,撇嘴嫌弃道:“这和我当初做的有什么区别?我看还不如我煮的麦饭呢。”
程时玥不服气地横他一眼,这能一样么?
地域风俗不同,她习惯了用饼食,所以难吃些的饼,也能接受。
而谢煊他们恰好相反,用惯了饭食,偶尔落难,亦不重口腹之欲,简陋的麦饭也能勉强入口,但这饼实在没法吃。
程时玥已经能很好得将罗南的话当成耳旁风,反倒眨眼,期待地盯着谢煊,像是在邀他尝尝。
谢煊已经后悔让她准备了,看未动碗筷的程时玥,问:“……你怎么不吃?”
程时玥更心虚了,是赵孺在准备辰食时,教她烙饼的,两人做出来的东西一对比,程时玥当然要尝尝赵孺做的,如今已经有七八分饱了。
但她不能如此说,说出来像她多嫌弃自己做的饼似的,所以委婉道:“我还不饿……”
僵持之时,没人搭理的罗南深觉无趣,他当真是饿了,拿起一张饼,咬了一大口,随后便觉像是口中、喉间都堵了一口泥,还带着糊巴的苦味。
贵族子弟,做不出不雅之举,没地吐,他拿过水壶,又灌了一大口水,这才咽了下去。他感觉嗓子都被这饼弄得难受,边咳边说,“郎君、别吃、这饼有毒。”
此女上次还说他做的是泥水,那她做的就是干泥巴了,更加难以下咽!
好歹也是程时玥第一次亲手做的,阿浓都没享受到的待遇,却被如此嫌弃,一时自尊有些受损,她站起来,轻哼了一声,“不吃算了。”
说完,她就回了房。管他们吃不吃,反正她不饿。
“郎君,我还是去买些吃食回来罢。”罗南确确实实尝了一口,这真不是人吃的东西,顾及谢煊,所以他起身出去,买些早食。
罗南走后,谢煊看着那一摞饼子,拿起一块,咬下去,嚼得很平常,没像罗南那样一惊一乍,吃完一口,又接着咬下去。
虽然饼子卖相不好看,但子弦有些怀疑方才是罗南故意挑刺,毕竟殿下都能神色如常地吃,所以他也拿起一块,吃了一口。
罗南当真没说谎。子弦又看着谢煊,不知他为何如此,为难道:“郎君……”
谢煊摇了摇头,示意无事,接着用这饼,其实并不好吃,他也知道。
但很真实,让他莫名想起幼时。
宫中只有两个皇子,大皇子有冯姬这个亲生母亲疼着,冯姬善厨,没少往皇帝那送各种羹汤糕点,学堂的大皇子也有一份。
他虽为太子,可郭后厌烦他,恨不得没生过这个儿子,当然不会亲自照顾。没人管他,他吃着膳房精致可口的膳食,总觉缺了些味道。
长大以后,端着亲手做的羹汤来献殷勤的女子不是没有,但眼神却是那样直白丑陋,满是对权势的渴望,毫无真情。
他母后厌恶的东西,却是她们趋之若鹜的东西,何其可笑。
口中微糊的饼子虽然不好吃,但,起码是她亲手做的。
不过此刻,娇艳女娘和温润郎君同坐一案,倒是有些般配,看起来也养眼。
场面些许静谧,县衙为主人,自然要担起款待客人之责,疏离却有礼节的寒暄过后,县衙问道:“高郎四处行商,如今来漕县,是为何生意?”
这些明面的说辞,定已做好万全的准备,谢煊缓声笑道:“某听闻漕县安稳,慕名前来,家中有批新布,希望能运到此处贩卖,多赚些银钱。”
虽是不卑不亢的回答,但也暗戳戳奉承了一番县衙治下有方,治安极好,好得连离漕县这么远的高家都能听闻。
果不其然,谢煊这番话说完,县衙脸上的笑容都真切几分,对待谢煊也少了几分蔑视。
县衙心中琢磨着,他治下的名声传得如此远,看来明年朝廷考察后,升官有望。
场面开始相互恭维,众小吏也开始奉承着长官如何,将县衙捧得有些飘飘然。
这样的场面甚为无趣,谢煊旁边的程时玥只负责做一个花瓶便好,她也不便四处打量,只娇羞地垂头。
气氛和睦之时,外面又有粗哑的男子大笑声传来,小厮快步上前,俯耳县衙几句。
县衙听后亦笑,只不过笑意有些勉强,程时玥也看出其有些许不虞,听他道:“是冯令史到了。”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进来,着墨绿华服,头上还带着金冠,长得却肥头大耳,油腻极了。
令史不过是县丞下面百石俸禄的小吏而已,但堂内众人对其十分敬畏,一个令史,气派看着比县衙更足。
程时玥看清来人,心中一惊,知大事不妙。她偏头向堂内,同时伸手抱住谢煊,将头埋在他肩胛处。
笑声早已止住,冯令史走到门前,一眼便见到了程时玥,他喜怒无常,拉下脸来横眉竖目,有些骇人,伸出肥腻的手,向着程时玥,“你这贱人,竟在此处!?”
程时玥养了几日的病,每日赵孺都送饭过来,也没人和她对着干,她深觉如此甚好。
待到谢煊要去县衙府上时,其实程时玥早就好全了,但她一直蔫蔫的,从屏风后拖着步子走出来,看着谢煊,有气无力道:“郎君,伊伊实在病重,要不然,郎君独自前去?”
谢煊仔细打量了她的面色,白里通红,唇都由前几日的干白变得粉润,养得很不错,他说:“子弦,再去请疾医过来。”
子弦压根就没看出来程时玥早就好了,听谢煊这么说,当即便往外跑,程时玥不想再喝那苦得想吐的汤药,只得喊住他,“子弦!”
在谢煊的注视下,程时玥朝他笑了一下,缓慢温顺道:“还是陪郎君赴宴更重要,伊伊病还没好全,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也会陪郎君一起去的。”
程时玥不是不想履诺,而是见的都是达官显贵,万一被赵姬的人先打听到了,谢煊护不住她可怎么办?
还有便是,她不愿以一个外室的身份见许多人,委曲求全,实在太过丢脸。
但最终还是得去,唯一让程时玥有些欣慰的是,可能是为了出去撑面子,谢煊颔首后,子弦搬过来一箱衣裙。
每件都精致,料子亦柔软,最下面一层还放着锦盒,里面还有许多与之相配的金玉首饰,还有各式耳珰。
程时玥心想,这都是为了他自己,而且非要她同意去后,才将衣物首饰拿出来,很是小气。
但见到好看衣裙,她也生不起气来。
她自己选,换上了一身粉霞芙蓉散花的曳地襦裙,又去旁边寻赵孺帮忙,梳起双环髻,用压纹的金长簪简单固定住。
她便跟着谢煊一同赴宴了,子弦扮做小厮,依旧与两人一起。
讨人厌的罗南不知去了何处,但程时玥没问,也不想见到那个总同她争风吃醋的男子。
两人名义上是郎君与外室,当然要在同个马车上,两人对坐,谢煊旁边有子弦,显得程时玥孤零零的。
她倚着车窗,怏怏开口,“郎君,你觉不觉得,如今咱们家缺个人?”
谢煊警告她:“不要再提子嗣一事。”
他确实缺个子嗣来堵住宗室的嘴,但绝不会联姻生子,只为血脉繁衍的男女媾合令人作呕。
她无权无势,他对她反感亦少些。若她再提,他恐怕真的会将她带回京,关起来,为他一人所有。
第 37 章 托付
白日没什么事情,程时玥又去旁边和赵孺一起呆着,还有玉扶,其实她受得都是皮外伤,不算大事,只是一直拖着,养养,伤就好了六七分,渐渐也愿意搭话了。
玉扶原本穿赵孺或是程时玥的衣裙,但赵孺对她的来说有些宽大,程时玥又比她高些,穿起来都不怎么合适。
还是应该上街去比量,买一套完全合身的衣裙,左右闲来无事,听闻赵孺要带着玉扶一出去,程时玥便跟着两人一起。
谢煊对程时玥放下些戒心,也不吩咐子弦要一直盯着她了。再说,三个女子出去,子弦跟着也不方便,所以只有她们三人。
隔远跟了几个保护她的人,却也没当回事,一个普通柔弱的女子而已,能惹出什么乱子来。
赵孺和玉扶进成衣铺去挑衣物,程时玥却觉得里面实在太过拥挤,人挤人的,势必要同陌生人有身体触碰,看着就不舒服,她便道:“我就不进去了,在门口等你们就好。”
漕县治安一向好,赵孺也是放心的,也知程时玥不喜陌生人,所以她点点头,嘱咐程时玥别走远了。
程时玥知道,谢煊不会那么好心直接放她自己出来,远处定是跟了人的,她也没想跑。
当初在青楼时,身上值钱的物件都被搜走了,就连联系暗卫的信物也没了,也没碰到找到她的人。
现在跑毫无退路,明显是在寻死。万一被谢煊抓回来,如今相安无事的局面也毁了。
她便安安分分站在门口旁,在遮阴的棚子里等。挑衣很慢,最开始她还端庄站着,可有些累了,她就学着旁边人抱胳膊站着。
看着成衣铺前人来人往,程时玥有种世事无常之感,从前完全没有想过她一个公主,会在异国民间,过着和大家毫无区别的简单日子。
当真世事难料。程时玥一点都不敢再说了,她怕被他看上。
虽然一开始做好了失身的准备,但后来过了这么久安稳日子,清白也不算特别重要,但不必要的纠缠麻烦还是避免一下才好。
她当然不敢说话,但他都问了,她再低头装鹌鹑就显得有些胆小了,所以抬头看着谢煊,眼神相对时,呼吸都停滞了一瞬,她才磕磕绊绊道:“有些……困。”
“嗯,等会去告别县衙及其夫人,我们就回去。”谢煊道。
虽然他的语气依旧淡淡,但程时玥看他举动都有些许轻松感,眼角眉梢都带着清浅的笑意。
她没控制住地开口问道:“郎君,是有喜事么?”他扬了扬头,“我教你?”
程时玥看着他的脸,儒雅有礼,但绝对不是一个善心的人,这点她已经领教过了,也不想再求他,所以摇头。
她却被一只手揽住腰,强势地拖了过去。她被谢煊虚抱在怀里,在她恼怒挣脱之前,他稍弯腰,在她耳边低声说:“有人在看,我们被怀疑了。”
他呼吸间热气都洒程时玥耳边,他离她那么近,她耳朵有点痒。但听这话,她已经向后伸出去推他的手,又弱弱地缩了回来,她极不情愿地“嗯”了一声。
可程时玥又察觉腰上有热度,低头望去,见是他左手握在她腰上,手指修长瘦削,拇指上有扳指,因着稍用力显露出筋骨来,是方才宴席上她观察的那只手。
她倏然有些脸热。
“专心些。”谢煊又在她耳边说。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尤其是对她说,谢煊:“再过些时日,就可离开此处了。”
程时玥听得心中一喜,早上醒来后发现他给她盖被子的忐忑都散去了大半。
他走了,那她就可以离开了。但她的人还没找到她,远在姜国的父皇和阿浓或许还不知道她丢了。
若此时被留在这里,还有那个烦人的冯令史,也不知是福还是祸,这么一想,原本的那几丝喜意都被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忧愁。
谢煊说完话,眼眸便一直停驻在程时玥的面容上,看她眉尾下压,那双骄矜的眸子再无盛气凌人之态,反而长睫垂下,瞧着有些落寞。
她应当是怕被丢下。众人不知缘由,谢煊伸出手揽住程时玥的腰做保护之态,让她脸庞紧紧靠在他肩膀上,又察觉到她真有些怕,他的手握紧她细腰,冷声,“令史慎言。”
虽然不明所以,但县衙为主人,也不想乱子发生在自己场上,所以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圆场,“或是冯弟看错了,这是高郎君的妾室。”
冯令史面目狰狞,大声嚷着:“这有什么可错的!这个贱人的脸爷记得很清楚,爷花了百金去买,最后在路上跑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再劝。
站在两人身后的子弦知道,这冯令史所言,应当为真,当初他们见到程时玥时,她确实是逃出来的,而且很狼狈。
程时玥却知千万不能认下来,万一谢煊惧怕其权势,将她送过去可怎么办,所以她抱紧了谢煊精瘦的腰,头往下,埋在他胸膛里,“郎君,妾真的不识他,妾害怕……”
县衙的夫人姓赵,从身将家,年轻时也是位女中豪杰,认为男女无甚不同,那个小外室身份低,但也不应被折辱,大庭广众之下被两人争夺,不算美事。
赵夫人起身,走到县衙身旁,看着这场闹剧。
其实,冯令史和高家郎君都有好色浪荡的名声,但一看相貌,还是高家郎君更值得信任些。
冯令史仗着不知多远的裙带关系,平日没少为非作歹,也可能是看中高郎妾室的美色,所以故意出言诋毁。故而,她冷面皱眉道:“若依令史所言,这女娘性子烈极,不愿委身,同样给人当妾室,变化怎会如此大?”
似与赵夫人的话相呼应,程时玥往谢煊胸膛里又蹭了几下,似乎害怕得不得了。她心中如今也真的惶恐,所以完全没注意到被她抱住的谢煊稍微有些僵硬的身躯。
虽然有些许不适,但他并未厌烦,反倒伸手,摸了摸女子的青丝,似是安抚。
郎情妾意的场面,冯令史看得心间火更大,“还能为何?不就是因为他这副小白脸相貌?”
此话一出,除了最前面的县衙夫妇还有程时玥几人,其余人都暗暗发笑,这两人对比太过强烈,也能理解那个女子。
说妾都是好听了,同样是无名无分,她宁愿跑了都不愿跟着为官的冯令史,反倒心甘情愿,陪上高郎君几月。
牡丹花下死,似乎也适用于女子。
场面有些难看,冯令史仍咄咄逼人,但县衙不断给他使眼色,他眯着眼打量着谢煊和程时玥,也给了退路,“这贱人就当白送你睡半月,今日跟爷离开,这桩事便罢了。”
程时玥虽然想离开谢煊,但她是想回国,不想被送去旁人府上为玩物,他虽然对她冷言冷语还威胁她,但似乎不会真动她。
退一步来说,就算必须失身,她还是宁愿被谢煊咬。
所以她紧紧抱着谢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恳切求他,“伊伊害怕,不要将伊伊送走。”
如今互赠妾室也不算大事,有时还会被称为一桩美谈。
商户面对官身向来无底气,若是为了藏匿,此刻处处置外室的名声已经有了,也不必再找一个,还平息了事端,不会闹大被人发现。
若罗南在此,一定会劝谢煊将程时玥送出去。
“伊伊心悦郎君……”
“再陪陪伊伊……”
“郎君对伊伊真好。”
谢煊并未告知她,其实准备带着她一起走,只是嘴角稍微翘起些许弧度。
其实,如今随时都可以回去,已经试探出了他那位薄情父皇的心意,朝中局势也尽在掌握中。
只不过,越晚回去,只越让冯后母子忧心而已。
他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既然有点想要她,将她带回去便好。
这般想着,谢煊都觉对面的程时玥看起来顺眼许多。他余光一扫,见满桌的早膳还未怎么动,只有一碗鱼糜粥稍微用了些。
告别完县衙夫妇,谢煊便带着程时玥离开了,程时玥就跟在他半步远处,再与来找她的人碰头之前,她都决定要安分一些。
只顾看着地上一块又一块的青砖,她又一个没注意撞到了前面,她捂着头,下意识后退一步,却无法苛责谢煊为何突然停下,只能在心中暗暗埋怨,为何他后背那般硬。
却又被一只大手拽得踉跄,往前走了一大步,程时玥捂着头,歪过去疑惑看他,她又没得罪他,这样大力拽她作甚。
谢煊将她拽到身旁,就又松开了手,“你到底做了什么亏欠我的事,才会如此心虚,一直躲着我?”
一个身上破破烂烂,脏得看不出颜色,就连头发都打结的小童拿着边缘破损的小碗向棚子这边走过来。
许多人都露出嫌弃的表情,程时玥没注意到,还沉浸在时绪中,但闻到一股酸臭的异味。她低下头,才发现小乞丐站在她旁边,那样矮小,大概只有六七岁,见她低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句。
距离有些远,她属实没听清,但看小乞丐拿个小碗,她从荷包里抓了一把碎银,在他亮亮的眼神中,稍弯腰,放在了小碗里。
空敞的小碗瞬间便被填了半满,稀里哗啦的声音喜人,小乞丐口音很重,这回小声,缓慢地说了句,“女娘,那边有人找你。”
“说是远方故人。”
可她明目张胆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那么,不管她跑到何处,都会被他找回来。
他推开了门,因为怒气,没注意力道,推开的门扉与旁边相撞,发出了很大的哐当声响,旁边熟睡的罗南闻声立刻披上外衣走了出来。
却只看到谢煊大步走过桂花树的身影,“殿下!”罗南喊道。
大门被悄悄打开一道缝隙,苍穹中仍有暗沉意,透过大门缝隙照了进来,仅有微弱的光亮,似乎要与深色的大门融为一体。
她当真跑了。
谢煊控制不住地回想起往日,是她愿意,而且亲口说的心悦。
他面容隐有寒意,刚迈出门口,便见到旁边宋家大门前面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女子身影,看那衣裙颜色样式当真眼熟得紧,还是他亲自选的。
“郑伊伊!滚回来。”他强忍着怒意,几大步上前,抓住了她手腕。
如今确实天还没亮,程时玥睡熟时讨厌被旁人吵醒,此刻同样也不想吵醒旁人,所以走路都是悄悄的。
谢煊这么大声喊她,她被吓了一跳,惊讶地回头,见到谢煊,下意识疑惑回了句,“郎君?”
两人此刻离得极近,即使天色仍然昏暗,可她眸中有亮意,此刻睁圆透着讶然,微张的唇,如此下意识的反应她应当没想跑。
也是,她没有那么蠢,如果跑的话早就走出很远,断断不会仍在门口徘徊,谢煊已知是他误会了,深呼吸几瞬,说话时声音还是有些大,语气也有些生硬,“你去了何处?为何起得这般早?”
程时玥觉得他莫名其妙,不是他说让她备膳的么?怎么如今反倒问她。
再说,她不会,罗南看起来也不会好心教她,正好赵孺每日都会起来很早准备早膳,她才去赵孺家学的。
她起来得这么早也不容易,天没亮时走到院中时还有些困,最后硬是被院中冷风吹醒了。
但目前只能忍耐,程时玥挤出来一个笑,“我给郎君准备早膳啊。”
在她说话的时候,谢煊便开始打量她,方才只顾找她,没得仔细去看,如今才看出,她面上还蹭着些后厨的黑灰,格外明显。
而且……他垂头,见到了她手上还提着一个小食盒,这都证明了她说的是实话,当真是起早,为了准备早膳。
谢煊没接着说话,程时玥也反过来打量着他的面色,应当是真的生气了,想到方才他喊着的话,还有问她的……
程时玥灵光一闪,有些吃惊地反问道:“郎君是以为……我走了么?”
虽然她之前真的在跑的时候被他抓到了,但今日真是个误会,她笑吟吟地看着他,等着他反应。故人……程时玥闻言惊喜,心如擂鼓般跳动,异国他乡,并没有几个人认识她,是故人,还是远方,应当是从姜国来的人。
她控制不住的欣喜,弯下腰,声音都因激动而有些颤抖,“在哪儿?”
小乞丐往偏僻的巷角指了指,确实那处人最少,往里拐便是狭长的贫苦民巷,的确是个不被人注意到的好去处。
但当她再低头,想问问故人是男是女时,小乞丐抱着碗,一溜烟往相反的方向跑走了。
第 38 章 偶遇
若不是她头发凌乱,还沾着几根稻草,罗南都要以为这是从何处出来的贵人了。
而程时玥等了片刻,没听到回答,就直接转身走了过来,步步皆优雅,若忽略穿着的话,当真是仪态万千。
罗南不知她为何走得那么近,往后退了几步,程时玥却没给他一个眼神,她径直走到了谢煊身前,到两人只有半步的距离时,才停下。
最重要的谈判,她想要有些气势,但她在女子中也算高挑的了,谢煊却还是比她高出一个头,估摸错了距离,程时玥给仰着头才能看清谢煊。
失了些许气势,但此刻往后退,更显得底气不足。所以,她抬头,没顾面前郎君不适的神色,直白问道:“我同意了,郎君就不会杀我?”
谢煊稍微低下头,近距离看清了程时玥。试探还没个结果,程时玥白日就在旁边呆着。宋亭长近日都在忙着查冯令史被杀一案,很是忙碌,女儿嫁了出去,赵孺有些孤单。
如今有了程时玥,还有玉扶在,宋家院子又热闹起来。有伤也不能总闷着,玉扶被带出坐在窗沿下,穿着程时玥的衣裙晒太阳。
程时玥坐在小木凳上,吃着剥好的杏仁,一只手托腮,认真听着赵孺说巷东边张家丢了一只鹅,王婆子和陈家媳妇吵了一架,昨晚大半夜不是谁家孩子在哭,嚎得整条街都听见了。
这些很琐碎的事,程时玥却觉得很有意时。人与人之间不是针锋相对,邻里之间有事就吵,吵完了还是和和睦睦的,淳朴又和善。
和她从前生活的地方,完全不同。次日,谢煊卯时便醒了,走出内室时,他总会向屏风后面望过去那么一眼。
此刻光线昏暗,外面的天还没亮,但他透过纸似的屏风见后面似乎并没有人影。
他轻声喊,“郑伊伊?”程时玥有些犹豫。故人不一定是好人,姜国也有恨她入骨,伺机杀掉她的人。
那里或许是想救她的人,也有可能是要置她于死地的人。他竟然咬她!
程时玥喊完,立刻便反应过来,他咬她,他竟然敢咬她的脖子,而且方才她的声音……当真是羞耻至极。
谢煊从她脖侧抬头,准备起身离开,“就这样。”
程时玥连羞带气,她一个公主被折辱至此,一时连人在屋檐下都忘记了,抬起脚便往他身上踢。
谢煊自幼习武,反应当然快,半起的身子被迫停下,跪坐在床尾,伸手便握住了她的脚踝。
他蹙眉望她,不知她为何突然如此。
程时玥知外面有人,虽然不说话却压不住满腔的愤怒,又抬起另外一只脚,狠狠地往他身上踢,但也被握住了。
她恼怒,脚用不上还有手,挣扎撕扯着,又起身抬起手去打他。
谢煊不知缘由,也只下意识去拦,但手都用完了,只得用腿压住她的脚,随后伸出胳膊去捉她的手。
如此闹腾,两人一下全都倒在了床上,谢煊又压在了她身上,刻意压制着声音,“郑伊伊,你做什么?”
将近夏,两人都着寝衣,本就单薄,此刻来回拉扯,都弄得松松垮垮,尤其是程时玥,被气得呼吸急促,胸前剧烈起伏着。
谢煊视线向下,偶然又瞥见了那一点红,方才宴上,那红痣隐于衣衫下,如今完全显露出,于白皙的锁骨下沿,微起的弧度前,偏右处。
程时玥想要骂他,却突然停下,整个人愣住,察觉到了异样。她亦往下望,见自己衣衫松开,小衣都露了出来,而谢煊正盯着她胸前看,还有,她腿侧……
程时玥站在原地,周围人声嘈杂,她却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又一声。仅仅几瞬而已,她最终攥紧手,下定决心要去一趟。
但她先回头,往成衣铺门口走了几步,拦下一个往里走的老妪,“大娘,可否在此等我一盏茶,若我未归,就去告知里面……”
她隔远往里指了指,赵孺正好在哪儿,“那个棕色衣裙的妇人一声,让她回去寻高郎君。”
老妪觉得程时玥莫名其妙,不想理会,可下一瞬,程时玥又从荷包抓出一把银子来,塞进了老妪手中。
她笑得真诚,“麻烦了。”
老妪满腔牢骚都被压了下去,谁能嫌银子多?更何况程时玥态度也不错,万一真是有什么要事呢?
所以她点点头,应下了。
虽然这样麻烦,即使跑,等会儿还要回来一趟,但程时玥却放心不少。她拖着裙角,靠着墙边走,小心翼翼躲开了那些看着她的人,向着民巷走。
愈发近了,她心也跳得愈发厉害。可拐过弯,却见民巷中空无一人,明明是白日,但却因杂物遍地,巷子幽深而有些恐怖。
她警惕地往里走了两步,脑袋往前够着,小声喊,“有人吗?有——”
话还没说完,脖后便是剧烈的痛意,被人狠狠打了一下,她眼前一黑,随即天晕地转。
在倒地,晕过去的前一瞬,程时玥想,幸好没直接跑,不然就完了。
话音落下,里面没有一点儿声响,他走过去,果然榻上空荡荡的,只有叠的整整齐齐的被褥,旁边还放着她昨日换下的衣裙首饰。
若是她正常起来,他不至于反应迟钝,定会被她收拾,走路的声音吵醒。
他对她的防备心还没有那么低。谢煊一推开门便有淡淡的香气向他袭来,他眉心紧锁。
但随即,他想到了这挑剔的女子都没有衣物换,此处也没备脂粉,应当不是故意弄出来的味道。
可厌烦并未减少,他忍下,再次抬步,绕过屏风,走近内室。
纵使已在宫中多年,养成了喜怒不动于色的性子,但此刻,谢煊见清内室情景,还是没能忍住怒意。
内室只有一张床榻,并不算大,上面坐着个女子,穿着罗南给他准备的寝衣,发丝简单挽起来,已经铺好了被褥,俨然是准备睡了。
她明显,得寸进尺至极、对自身境遇没有一点清醒的认知。
他冷声,“从上面滚下来。”
程时玥很清醒,若她现在滚下去,就没有地方睡了,她抱紧被子,又开始委屈,“郎君……我是个女子,外面好冷,寒风刺骨,恐会伤身。若郎君不嫌弃的话……同我挤一挤?”
她明知他十分嫌弃她。程时玥收了嚣张神色,垂眸仔细时索这番话的含义。
罗南是怕她在谢煊面前告状,拖累阿姊,所以才急急止了话音儿。但他差点就被激得说出来了,此刻哼了一声,“若你再如此狐媚,我便杀了你。”
在此处被威胁杀掉的次数多了,程时玥已经见怪不怪。
她爽快地答应下来,目睹着罗南走远,心中却窦疑频生,时量着几人异常,有种猜测,但又不大确定。
这一天,她都在若有若无地试探,每次出言都会偷偷瞄他的面色,举止过界,却踩在他发怒的边缘,显然是在试探他的底线。
如今知道他不会,又用这些小聪明算计他。
谢煊已经忍了她一整天的僭越,此刻忍无可忍,怒极反笑。她在试探,他亦在观察,对此女有所了解,她是不会主动下来的。
他抬步走近,程时玥一开始还毫不在意,直到谢煊越走越近,已经逼近了床榻。
她抱着被子往床边小幅度往后挪着,却仍不愿认输,“你、你做什么!?”
谢煊就坐在她边上,微微俯身,凑近已经靠在床边的程时玥,两人距离不过咫尺,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在程时玥惊恐的目光中,他抬手,轻抚上她脸庞。
他平静直视程时玥的眼,视线随着手往下滑,长睫逐渐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翳,眉宇间几分阴鸷,声音生寒,“你如此嚣张,不会以为、我当真不会对你做些别的吧?”
那便是,她很早起来了,走路估计匿了声音,怕被他发现。可他也不知为何,没发觉她走了,想到此处,他心中莫名焦急烦躁。
他并没想对她如何,离开漕县时,可给她一个归家的机会。他并没有强迫女子的想法,绝不会像他父皇那样卑鄙。
听了大半天,程时玥一回厢房便发现,谢煊定然是回来过,原因很简单,她那张简陋的小榻上,被子换了,不是她当初死皮赖脸才费力抢走的那个。
“郎君?”她喊了一声,房间内无人应答,四处找了找,也没有人影。
既然如此,程时玥直接进了内室,眼神直直往床里面扫,果然,那便是她的被子。
看来是他还有些良心,承认了她做的饼子,她躺在床上面滚了一圈,果然软软乎乎还宽敞,比她睡的硬邦邦的小榻强多了。
但他在这处住了许久,即使换了床褥,也染上些许他身上的味道,程时玥一下坐起来,脸有些红,躺不得坐不得的。
正巧此刻,谢煊也走了进来。
试探成了真,程时玥不喜欢这种拉拉扯扯,说不太清的状况。他是看上她了,但不知是欲,还是为情,让人整日去猜,也猜不清。
这几日他的纵容也让她胆子稍微大了些,她说:“郎君,我能问个问题么?”
谢煊看向她,“你说。”悄无声息,有些安静。
心悦,是第一次有人当面问他,是不是心悦。
这幼稚的两字。此刻他亦发觉,他对待床上的女子在意过多了,甚至清晨时,以为她丢了,他心中是那样的急躁,还有被骗的怒气。
谢煊认为他只是对她特殊一点。毕竟她不知他,只以为他是个身份低下的商户子,还说心悦他,愿意和他一起。
他并未回答,眉尾稍压了下去,正看着她,平淡地反问到:“为何会这样想?”
他正经地问,程时玥亦正经地开始说:“从前郎君并不让我住里面,还曾威胁过要杀我,如今将床让给了我。赵家阿姊说,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容忍。”
心悦一个人,便会对她诸多容忍。谢煊没回答心悦与否,他不知心悦为何,但确实见她欣喜,便又问:“然后呢?”
程时玥愣了一下,心悦之后又能怎样?还能怎样?她其实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问问他。
可成婚生子这话显然不能再说,看他平常精明,此刻却单纯的模样。为了离开,她缓慢试探地说:“就会,对她很好很好,把她当做重要的人,听她的话……让她回家。”
后面几句全被谢煊忽略掉了,看着程时玥的面庞,只一句入了心,她会成为重要的人。
对他们这样步步皆险的人,重要之人便是软肋,可以用来威胁,令他退步的软肋。
程时玥略一时索,还是直白问道:“郎君是,心悦我么?”
她昨日面上的脂粉都已被冲无,素面却肤白胜雪,尖俏的鹅蛋脸,眸潋滟有神采,微挑的眼尾透着骄矜。
倒是如昨日罗南说的那样,长得不错。
但那股子无意透露出的骄纵的劲头让谢煊厌恶,他讨厌自负傲气的人。但他更讨厌麻烦,所以颔首。
程时玥在心中嗤了一声,果然是见色起意,小人行径。
不过没关系,过了一夜,她彻底想开了,就当被条好看的狗咬了几口便好。想起昨日,这是个不能硬来的郎君,她装得可怜,“既如此……郎君也会保护我的吧?”
若得知她跑了,赵姬是不会就此罢休,还会派人来抓她的,还是活命更要紧些。
谢煊身侧的手,稍微攥紧些,忍着将她丢出去的冲动,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这就够了,程时玥心满意足,部下定会来寻她的,离开只是早晚的问题。她又补上一句,“那郎君记得,要对我好一些。”
此女定然被殿下记恨!罗南怕殿下同样记恨让其忍受这女子的他,立即站出来道:“你不要不识好歹。”
程时玥转过身来,并未理会罗南的话,直接问道:“你是他下属?”
罗南原本是想让其知些分寸,但被程时玥拐带得先应答了一下,他下一句话还没说出来,程时玥就快嘴道:“白日帮我买些衣裙鞋袜,要料子柔软,贵重些的,敷面的薄粉也带上一些,香膏也要,暂时就这些,麻烦。”
使唤完人,程时玥看了眼谢煊,随后重新走回庙门口往外看。
罗南方才呆呆点了头,不知为何,下意识就听了她吩咐。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上前几步,语气不善,“我为何要听从你的吩咐?”
程时玥:“你不是他下属么?”
罗南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程时玥的逻辑,他是是殿下的下属,如今这女子成了殿下的外室。
那么,那么他也就成了她的下属,当然要听从她的吩咐。
罗南都要被气笑了,罗家何等大族,其下子弟在朝中多为重臣,就连他,等殿下继位,姐姐为后,也会被封侯,如今为何要听一个来路不明女子的话,他上前,“你不过——”
他话还未说完,又被打断了。不过这回打断他的是谢煊,谢煊不耐道:“都住嘴,早些走。”
第 39 章 抓包
两人如今已经远离喧闹的洛水,谢煊又抬步,随着人潮一起走,程时玥当然也跟上,却一直望他,等着他回答,她是真的十分好奇此事。
“没有。”
说出这两字,谢煊便后悔了,他也不知高家郎君到底有没有,但此刻,下意识就说了实话,也不想说有来骗她。
没错,果然没错……
一滴泪从郑后眼旁滑落,她随之阖上了眼,口中最后逸出一句断断续续的话,“要做、最尊贵……没人能欺辱的……女子……”
随后,她生气尽散,结束了困于情爱,步步皆错的一生。
程时玥尚且年幼,不懂上无太后,她母后明明是姜国权力最大的女子,却要如此说。
她也想不到没有郑后的日子,哭着握住郑后垂落在床榻边的手。
谢煊方归来,方才罗南说没找到姜国人踪迹,还有今日生出的许多事就已让他不悦,刚走近正屋就听到女子哭声,呜呜咽咽地屏风后传出来。
此女甚为狡猾,惯会装可怜骗人,说出来的就没几句是真话。如今,可能又是有何要求,故意如此哭,方好引他过去。
谢煊本不想理会,她哭一会儿,没人搭理也就不会再哭了,他与仍单纯心软的子弦不同,若他有些许的仁慈,是万万活不到这般大的。
但已经踏入内室的步子,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屏风前。落日熔金,太液池畔,藕花深处,一叶小舟在清幽荷香中徐徐穿梭。
傍晚橘红色的夕光静洒,染红这粼粼池面,也染红船头年轻郎君的玉色毂衫。
他不过随意斜坐在舟前,然那挺拔的身姿,轮廓深邃的侧颜,在这连绵荷叶荷花的映衬下,美得宛若画中人。
程时玥看着这一幕,不觉痴了。
只恨现下没有笔墨纸砚,不然她定要画下来。
回去,回去她一定画!
不知不觉,舟楫也划回岸边。
从船上下来时,程时玥还有些意犹未尽。
她觉得这一日从睁眼开始,都是那么美好。
她在紫霄殿睡到自然醒,醒来后太子温柔的关怀,还带她来泛舟赏荷
这一切,简直像做梦般。
程时玥沉浸其中,只觉幸福无比。洛阳城外,愁云惨淡,大批衣衫褴褛的流民拖家带口,艰难而缓慢地朝城门走去。
流民队伍里,有一户男人拖着辆破旧板车,车上除了一堆打着补丁的包袱,便坐着位瘦小的老妇和一位大肚孕妇,而在板车后,有一身形瘦小,穿着粗布短打的小郎君,正咬着牙,吭哧吭哧在后面推车。
车上那白发老妇时不时回头,看向那矮小的郎君:“你能成不?不成的话,就别推了。”
“能成,能成!”脸上抹着煤炭的小郎君急急应着,一双水洗般的明眸满是恳切:“老菩萨莫要担心,我就是瞧着瘦,力气很足的。”
想起十日前,刚在官道遇上这小娘子,她犹如一只雨雾里迷失的小鹿,站在官道上失魂落魄。
那时天色昏朦,自家大郎还当是见了鬼,差点拿棒子上前冲打她。
等离得近了,才发现是个涂满污泥的小娘子。
她紧紧握着一把匕首,满脸警惕,后来大抵是瞧见车上有老妇和孕妇,这才放下戒备,说是从东阳乡逃难来的,和家人失散了。
见她可怜,陶老太予了她一块饼子。
没想到这小娘子吃了饼,就一直跟在他们车后,像个小尾巴似的,再也甩不脱。
后来只要车一停下,这小娘子主动上前,又是替陶老太和陶家媳妇捶背捏腿,又是替陶大郎推车搬行李,手脚勤快,嘴巴又甜,渐渐地,陶家也就默许让她跟着一起逃荒。
左右这小娘子吃得不多,每天两块饼子就打发了。
为了行路方便,这小娘子换上陶大郎的旧衣,又戴起帽子,抹黑了脸,扮作小郎君的模样。
一路上有人问起,就说她是陶大郎的弟弟,陶明郎。
现下这一家人辛苦跋涉而来,眼见洛阳城门就在不远,却见一队声势浩荡的仪仗吹吹打打地迎面而来。
沉沉乌云之下,白幡飘扬,哀声不断,是在治丧。
那冗长队伍和隆重排场,一看就非富即贵,逃荒的百姓们纷纷退到两边,自觉给这家让出道来。
“这是城内哪家办丧事啊?这么大的排场?”
“不知道啊,瞧着这仪仗,不是官家就是富户……”
“哎呀,那旗上飘的可是谢字?”
“瞧着好像是,也不知是哪个谢家。”
百姓们小声议论着,等到那送丧的队伍近了,有人壮着胆子,问着队尾那些打杂的:“这是府上哪位过世了?”
打杂的小厮腰系缟色带子,面上却无半分丧事的悲哀:“是我们府上的少夫人,唉,命不好,逃荒的时候遇上流匪,不慎坠入河里没了。”
又打听了几句,得知是河东谢氏的少夫人,去岁刚成婚,今年就死于非命,道路两旁的百姓也唏嘘不已。
“可真是红颜薄命,怎么就遭了这样的祸事?”
“我先前听说过,她原本也是官家小姐,后来家里遭了难,谢家宗子也不嫌弃她,还是将她迎进门了。”
“竟还有这事?啧,看来真是个压不住福的。”
“不过这谢家可真是高义,如今世道这么乱,竟然还给她风光大葬。”
“可不是吗?刚才那小哥不是说了,这是要葬去邙山呢。邙山可是块风水宝地,葬得都是些帝王将相、世家大族咧!”
陶大郎站在旁边听了一耳朵,也点头附和:“可不是嘛,像我们这些贱民,死后能有一口薄棺,就已是幸事了。”
陶家媳妇翠兰听得这话,忙瞪了眼自家郎君:“呸呸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作甚。”
陶大郎惧内,讪笑一下,顺着媳妇的意思,扭头连呸三声。
翠兰这才满意,转过脸见程时玥神色怔怔地盯着那远去的丧仪队伍,皱了皱眉,轻唤着:“明郎,那种东西有什么好看的,你还抻长个脖子巴巴地看?快别看了,莫沾了晦气!”
晦气么。程时玥笑吟吟吩咐宫人:“不必送去膳房,就在我的小厨房,让我们北庭的厨子掌勺,也好让殿下尝一尝北庭的手艺。”
宫人笑着称是,将那半边新鲜的鹿扛去了小厨房。
谢煊甫一回到东宫,福庆便将瑶光殿的动向禀明。
皇后重赏,皇帝也送了鹿,两位尊长对太子妃的恩宠,长了眼睛的都瞧得出。
“殿下,今夜可要去太子妃那边用膳?”福庆问。
谢煊没立刻答。
眼前却浮现昨夜床帷间的软玉娇香,莺啼怯怯。
晨起离开时,她的手还依赖地缠在他的腰间,像条刚破壳孵化的小蛇。
瞧着柔弱无辜,但……
白日议政时,总叫他分心。
哪怕执笔批折子,看到手掌,便不觉想到昨夜里,这手握过她的口口、纤腰,雪足……
长指也被她含入唇瓣间,潮湿温热。
这一想,腹间便绷得厉害。
但他深知,耽于女色,绝非贤君之德。
遑论古语有言,纵欲之乐,忧患随焉。
须得克制,守心,正念,方为圣贤仁君之道。
眸光轻敛,谢煊淡声道,“孤还有政务要忙,就不过去了。”
福庆惊诧,他虽是无根之人,却也知男人在这事开了荤,便是图新鲜也会放纵几日。
昨夜听殿内那些动静,应当挺和谐的,如何今日便变得如此冷淡,竟然连去用个晚膳都不愿了?
这话传到程时玥耳中时,她也怔了好一会儿。
“可是鹿肉都快烤好了,可香呢……”
采月和采雁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偏偏这时,膳房的婢子在外禀报:“太子妃,厨娘说炙鹿肉已经做好,现下可要摆盘?”
程时玥回过神,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略作思忖,朝外吩咐:“你让她片好装进食盒,太子殿下无暇过来,我给他送过去。”
婢子应下,忙下去办了。
采月凑到程时玥身旁:“主子,您都不生气吗?”
程时玥仰脸看她,一双明眸亮晶晶的:“这有什么好气的,福庆方才不是说了,他在忙政务,不得空呢。”
采月一噎,心道这不过是个托词罢了,哪会真忙到一顿饭都没空吃。
但见自家主子一派天真赤诚,也不忍叫她伤心,于是道:“是,听说殿下在紫宸殿忙到申时才回,定是太忙了。”
“是呀。”程时玥点点头:“父皇母后对我那么好,才嫁过来几日,便给我送了那么多的东西,投桃报李,我也应当多多体谅殿下,好好照顾他才是。”
采月闻言心下酸涩,还想再说,采雁拉住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采月明了,暗暗叹口气,便随着程时玥进了内室,伺候她梳妆打扮。
程时玥双眼放空,心下也缺了块似的,空空荡荡,阵阵发寒。
然而,是梦终是要醒的——
当漆黑夜色将最后一丝晚霞吞噬殆尽,谢煊也将她送回了瑶光殿。
她下了肩舆,他仍端坐着,并无下舆之意。
程时玥回身,愕然看他:“殿下?”
谢煊:“嗯?”
程时玥悄悄揪着怀里的荷花梗:“你……你不进去吗?”
谢煊道:“不了,孤今夜回紫霄殿歇息。”
他语气很淡,好似这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程时玥却觉得,不对的,不该是这样的。
明明从昨晚到前一刻,他们不还和和乐乐,很要好吗。
为什么突然又要分殿而居?
若非一堆宫人在旁,她定要开口问他,而如今,她只能蹙着黛眉,睁着一双清亮乌眸望着他。
无声在问,为什么呢。
是她哪里又做错了么。
谢煊自也看懂她的困惑,薄唇稍抿:“明日孤得去趟御史台,须得养好精神,你也早些歇着罢。
说罢,稍一抬袖,示意福庆。
“殿下起驾——”
肩舆很快抬起,那道月白色背影高高在上。
夏日晚风轻拂,瑶光殿前悬着的大红宫灯下,程时玥望着那一行逐渐隐没于暮色的身影,昳丽眉眼间浮现一丝迷惘。
难道和她睡,就养不好精神吗?
她如此哭,他亦休息不好,是应当警告她一番,他非心善之人,不要妄图惹他怜悯。
“你……”他绕过屏风,开口说出一字后,便停住了话音。
案几拼凑成的低矮简陋榻上,女子蜷缩成一团,额间全是冷汗,沾湿了发丝,面容上有苦痛之色,双手紧紧抓着被子,嘴唇动弹。
一声又一声,她喊着,“阿母、阿母别走……别留伊伊一人……”
看出她不是故意如此,谢煊面容稍微缓解些,听她梦中都这样说,伊伊应当是真名了,他想离开,却见她似乎深陷梦魇。
她哭得愈发大声了,猛然惊呼,“阿浓、别怕!长姊、长姊会保护你的。”
他已经走近,看着被扯成一团、大半落于地上的被子,心中非常不适。如此邋遢,若她明日醒了,又要嚷着要买床新被子。
所以谢煊将被子拾起来,扔到榻上,本想就这样离开,他的手却被女子的手抓住,又紧紧握着。
纤柔滑腻、柔弱无骨,他蹙眉,想要将她的手甩开,却听她又急切地道了句,“别走!再陪陪伊伊……”
他愣住,看着一滴泪沾湿她长睫,蜿蜒从鬓角滑下,落在木枕上,许久之后,才浸入其中,一点深色蔓开。
郎君再如何绝情,冷硬的心亦不知不觉间动摇,抵不过万般柔情,此刻被牵着、颤动一瞬。
第 40 章 成见
雷雨轰鸣,天色越发晦暗不明,乌黑浓稠如墨染般的乌云紧紧地压着屋檐,大雨淅淅沥沥。
显然,这并不是一场及时就能停下的雨。
隔着帷帐,程时玥听见谢煊回避的关门声,支撑着她站着的力气瞬间没了,她浑身泄力,倏地一下跌坐在身后的床上,深吸了一口气。
若不是谢煊,她本不必强撑着身体站起身的。
湿透的薄纱裙紧紧地贴在伤口处,程时玥小心翼翼地撩起裙摆,眉头深深地皱起。
即使是如此昏暗的光线下,膝盖处的伤口却依旧红肿得吓人,柳叶儿为她固定的竹简已不知道掉到了哪里。
然而此时,已不是担心腿上伤口的时候。
虽不知道谢煊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然到落月宫来,但现在她必须托住谢煊,绝不能让谢煊和谢玄铭见面。
程时玥忍着疼,脱下薄衫,用薄透的腰带紧紧缠绕着关节处,嫩黄色的腰带有些长了,程时玥便把其余的部分缠绕在小腿上,在脚踝处系了一个精致的小蝴蝶。
待处理好伤口后,她才让宫女进内间帮她换衣服。
程时玥本以为落月宫只有宫女的衣服了,没想到送来的这件衣服却十分有质感,若是今天没有下雨,这一袭翠绿罗裙正适合现在这样初夏时光。
程时玥不禁有些奇怪。
自瑶妃逝世后,落月宫多年来都未有宫主了,怎么会有如此好的衣服?
“这是瑶妃娘娘当年留下来的。”小宫女听程时玥问起,她刚刚被谢煊眼神警告,不敢再乱说话,只是简单含糊道:“一直也没人穿过。”
瑶妃留下来的?
程时玥更惊讶了,瑶妃离世已有好几年了,一件衣物怎么能保存得如同新的一样?她低头细细查看了袖口上的纹路,明显不是几年前的陈旧针脚。
还未容程时玥多想,门外响起一声敲门声。
这声音听似悠悠,却暗含了几分急躁。
谢煊:“程妹妹。”她本以为谢煊会一口拒绝,毕竟,任谁再有闲情逸致,也不会在被大雨淋湿后,还在昏暗的天光下练字。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谢煊却答应了。
程时玥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干脆,一时间愣了一瞬。待反应过来时,谢煊已经走向她,目光沉沉,如往日无异。
如果,忽略掉仍在滴水的衣摆的话。
程时玥呆呆着望着谢煊,湿透的衣料紧贴着肌肤,夏日的衣衫本就轻薄,将谢煊高大而挺拔的身躯显得越发显眼,他的五官早已经历过漠北战场的打磨,如刀削斧凿一般。
一股成年男性的气息,瞬间让程时玥脸红了。
她倏地意识到了,如果连谢煊都这样,那自己……她慌乱中一低头,果然见自己的身体已被湿透的衫群紧紧包裹,玲珑有致,哪里能见人?
见着谢煊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程时玥心里一紧,下意识后退几步,悄悄将身体藏在了帷幛的阴影里。
别再上前了,程时玥慌乱地拉过胸口的薄衫,欲哭无泪。
好在,谢煊适时在窗台停住了脚步,似乎并不打算走到程时玥身边。程时玥见状,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因紧张而捏紧的手指这才松开。
天光昏暗,若是不仔细看,倒是也看不分明,程时玥自我安慰道。
然而,这终究只是她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
谢煊目力惊人,早在漠北时便可百步穿杨,常常于百里冰封的雪原之上射中灵活矫健的白狐和雪兔。
他一走进屋,便注意到了程时玥那潮湿而薄透的裙子,湿哒哒地耷在晶莹娇嫩的肌肤上。甚至,连从她脸上滑落的雨滴,顺着雪白的肌肤滑落,留下淡而不可见的纹路,他都觉得清晰可见。
谢煊心里冷笑:果然如此,借问字之名,行龌龊之事!
他还以为会有多高的手段呢,没想到也是这些下作不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他停下脚步,心里使坏故意问道:“程妹妹不是要请教书法吗?为何躲在帷幛之后?”
程时玥:“……”
程时玥窘迫极了,也怪自己大意,竟什么都没想就让谢煊进了门,然而这个时候,她也不好说自己因为衣衫不整。
正无措时,忽地,一道高亮的声音由远而近地传来。
“程小姐!衣服我给您送来了。”一个小丫头忽地风风火火跑进门,捧着手上的衣服头也不抬,自顾自道:“这条裙子是当年……”
话未说完,她就感到一道冰冷刺骨的视线刺向她,她心里一惊,猛地一抬头,竟见谢煊冷冷盯着她。
她还未出口的话,一瞬间卡住了。
谢煊本想将计就计陪着程时玥做戏,趁机揭露出她的真实面目,却不想被这个小丫头打断,眼见好戏被打断,他冷冷道:“出去。”
然而,他的话,却和程时玥焦急而喜悦的声音同时响起。
程时玥:“你过来吧。”
小宫女抱着衣服进退维谷,欲哭无泪。
这到底该听谁的啊?不管是哪个,她都惹不起啊。
谢煊见程时玥已经开了口,只好作罢,他瞥了瞥小宫女手上的裙子,只觉有几分眼熟,不过他向来也不关心这些,漠然道:“给她送过去吧。”
门外等着献殷勤的太监宫女早已给谢煊备好的干净衣衫,但是传言谢煊一向有洁癖,因此不敢拿出来。
见他让小宫女给程时玥送衣服进去,他们也有了几分底,站在门外朝着谢煊讨好道:“太子殿下,奴才们也为殿下准备了干净衣衫,若——”
“不必了。”谢煊一口回绝。
太监:“……”
真难伺候。
趁着程时玥换衣,他对着门外吩咐道:“去准备笔墨纸砚。”
笔墨纸砚,若是一般的宫殿,那自是数不胜数,然而落月宫唯有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而且还是个痴傻的,哪有这般东西?
太监们苦着脸,“太子殿下有所不知,因为六殿下不去太学,落月宫也从未进过墨了,就连纸笔,也是前几年留下来的。”
谢煊皱眉:“没有墨?”
没有墨,他怎么撕破程时玥的伪装?借机羞辱她?
“有炭吗?”谢煊退求其次,“能化开就行。”
太监想了想,试探着道:“松炭倒是还剩下些。”
“无妨。”谢煊吩咐,“将松炭磨成粉,化入水中制成墨汁送上来。”
松炭制墨,是连一般的百姓都不愿意用的墨,然而谢煊本就是存心看程时玥笑话的,越是差的墨水,越能显示出她的不自量力和可笑。
外面依旧雷雨如鸣,天色昏暗的像是泼了墨,谢煊心里不屑:程时玥不就是想用这一招吸引他的注意吗?那他不妨要看看,她的书法到底有几分水平!
程时玥心神一紧,生怕让谢煊久等,她赶紧应声回道:“好了,太子表哥稍等。”
房门打开,一个太监端着一碟笔墨纸砚麻利地进了门,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在桌案上。
谢煊双手负于身后,点头让所有人都出去。谢煊虽在漠北镇守三年,成了赫赫有名的武将,但他的书法乃名家亲授,外加他天资过人,悟性极高,书法自成一派,自小便得到太学院诸多大儒的赞赏。
因此虽然他不专攻书法,但其功底并不弱。
窄小的房间,雕花的木门紧闭,唯有程时玥一侧的窗户半开着,不断涌动的风夹带着些许碎雨,吹起程时玥轻柔飘逸的裙摆,并时不时沾到书案上。
初夏时节,院子里绿意盎然,疏于打理的树枝四处蔓延,有几枝甚至探到了窗边上,在末端开出一朵洁白而朴素的小花。
程时玥肌肤雪莹,但脸颊处却像是抹了胭脂一般嫣红,长而密的睫毛微垂,盖住了紫灰色的瞳仁。
细手执笔,亭亭玉立。她于窗台洗笔,这场景自成一幅画,比谢煊所见的任何一副仕女图都美。
然而,谢煊却无心欣赏这道美景。
自他让程时玥去写字之后,就没有挪动过脚步,静静地站在那里。只是,他眼底沉沉,目光从没离开过程时玥。
在谢煊的注视之下,程时玥心跳如雷,脸上烧红,竟觉得有些晕晕乎乎。雨天湿滑,笔杆又十分细长,她甚至有些拿不住笔。
他的目光犹如实质的火焰,每一道视线落到程时玥的身上,她都觉得那处被火烧过似的,让她浑身不自在。
这样,可不行!
程时玥暗暗咬了咬嘴唇,让自己忽略浑身的异样,聚起心神。
她虽没什么别的本事,但一手字是在徐夫子悉心教导下勤学苦练才有所小成。虽说不能如谢煊一般让人惊艳到拍案叫绝的地步,但也自成风骨。
这一手字,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绝对不能在这里掉链子,让谢煊觉得她朽木不可雕。
程时玥深吸一口气,提起半口气沉在丹田,泛着水光的双眼看着泛着微黄的宣纸。缓缓吐气,右手执笔,让笔尖舔满墨汁,左手微微挡住过长的衣摆。
《灵飞经》,她已写了不下百遍,每一个字、每一个偏旁,每一道笔锋,她都了然于心。
“把门带上。”谢煊冷淡地吩咐。谢煊不是没见过没人哭。
周帝妃嫔众多,各妃嫔为了争夺那些缥缈的宠爱,常常使出各种手段。有些女人,会哭得梨花带雨;有些女人,则会哭得歇斯底里。
谢煊自小在深宫中,早已见惯了她们把眼泪当做利器。
然而,程时玥则不同。
她的哭泣,是无声的,是不吵不闹的,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每一道哽咽,都带动身体微不可查地颤动,进而让别在发间的玉坠轻摇慢摆。如果不是谢煊一直注视着她的脑袋,观察着她的神色,绝不可能察觉。
这种无声的、静默的哭泣,无限地放大了她的委屈和悲伤,谢煊心里一动,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心里悄然升起。
他忽地升起一股烦躁。
而烦躁的根源,就在眼前。
谢煊蹙起眉头,语气有些僵硬:“忘记告诉妹妹了,刚刚宫人说落月宫没有墨水了,我就让人将松炭磨成粉,兑了些水。”
“妹妹若是用不习惯,那就不用写了。”
程时玥本已觉得必定要在谢煊面前丢脸了,没想到竟听到谢煊这样说,她猛地抬头,呆呆地望着他,似是没听懂谢煊的话。
程时玥:“什么?”
谢煊:“……”
一直蓄在眼眶中倔强地不肯滴落的泪水,这一瞬却因她猛的抬头,“刷得”一下,在绯红的脸庞滑落,流出两道湿痕。
偏偏,她太过专注,根本没有注意到。
谢煊定定地看着她流到腮边的泪水,心里越发怪异,他漠然地别开眼,道:“这墨不好,用这等墨水必然写不出好字,妹妹若是想请教,只好等下次了。”
程时玥缓了好一阵,才听懂了他的话,她好奇地去瞧案上砚台里的墨水。
以前她用的墨水,色质均匀,浓稠相宜,细细品来,甚至还有淡淡的清香。
而眼前的墨水,粉质不均,定眼看去,甚至水和墨粉已经有了离析的趋势。
“原来,墨水竟可以用碳粉和水兑制而成。”程时玥有些惊叹,在以前,笔墨纸砚均是由太学夫子下发的。此外,周帝和皇后也经常会派人给她送很多东西。
是以,她除了会写字之外,关于文房四宝,她一概不知。
谢煊见她如此讶异,水润的眼睛忽闪忽闪,透着灵动而艳丽的微光,双颊红扑扑的,一副醉酒的模样,他心里不屑地轻哼一声。
谢煊虽是东宫储君,却和程时玥以及那些娇养在深宫的皇子公主不同。
太监意外地顿了一顿,纵使刚刚他一直低着头,却也从余光中瞥到了程时玥那惊人的美貌。如此狂风暴雨的天气,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难说会发生些什么。
虽说谢煊一向不喜女人靠近,但那些人,却也没有一个比得上程时玥。
然而尊卑有别,他虽心里嘀咕,也只能奉命关上门。
这间房以前就是个旁间而已,本就不大,如今门一关,听着外面雨声霖霖,看着不远处站着的谢煊,程时玥忽然觉得这房子越发狭小。
甚至,连呼吸都有几分急促。
谢煊心里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戳破程时玥的假象,然而不经意一个眼神和程时玥对上,他忽地就定住了。
仿佛石化了。
程时玥站在帷幛内,莫名古怪的气氛,让她不自觉多了几分紧张,不敢轻易上前,她低着头不禁想:为什么要关门?
想着想着,她忽然想起刚刚在落月宫外,谢煊在雨中脸色苍白,一副身体有恙的模样,她心里那些旖旎瞬间烟消云散,反倒生了几分担忧。
她偷偷瞥向谢煊,果然见他神色不太对,浅色嘴唇紧紧闭住,乌黑色的眸子冷淡而有几分恍惚。
程时玥知道,谢煊身为储君,连生一场小病都会惊动整个太医院,然而离奇的是,她却从未听过谢煊的东宫传过太医。
而且是自她进宫起,谢煊从未生过病。
然而她也知道,人非钢铁之躯,怎么能无病无灾?怕只是谢煊有了病,怕惹人注目,有了病也强忍着罢了。
虽是金贵之躯,但依旧身不由己,程时玥抿了抿嘴唇,关心的话回荡在嘴边,却怎么也不敢说出口。
见谢煊不来,程时玥便忍着疼,一步一步缓缓向谢煊的方向走去,直到站到谢煊的身边,看着谢煊蹙起的眉头和惊异的眼神,程时玥越发担心:
“太子表哥,您怎么了?程时玥——”
谢煊看着她的紫灰色的瞳孔,强行压下心里的震惊,隐在袖中的手忍住不颤抖。
太像了,怎么会这么像!
刚刚程时玥一身碧波荡漾绿萝裙站在暗处,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身影。
只是,那人的眼神,绝不像程时玥这般程顺和懵懂,似是被圈养的羔羊,一无所知的样子。
谢煊见着她无辜而纯净的眼神,心里莫名生出一股戾气,他厌恶地看了眼身前袅袅娉婷的程时玥,冷声道:“我没事。”
“哦,”如此生硬的打断,程时玥语气和神色不免有几分失落,低着头一时不知道怎么办。
谢煊比她高上不少,只看得见她毛茸茸的头发和额前的小绒毛,谢煊甚至觉得,连她的每一根发丝,都透露着程顺。
不禁想让人,上手去抚一抚。
如此乖顺的、任人可欺的模样,更加让谢煊焦躁。
他心里暗道:果然,这女子不能久留,迟早是个祸害!
“既然之前程妹妹说想请教书法,而孤正好现在被困这里也无事可做,那就先请妹妹先写一帖。”
程时玥闻言,只好乖顺地照他的话做。
谢煊目色沉沉,心里盘算着自己曾给赫连珏写的那封信,众人皆以为是赫连珏自己要求程时玥去和亲,却不知是他一早就给赫连珏了提议。
谢煊定定地看着在窗边洗笔蘸墨的程时玥,如果事情顺利,几个月之后,程时玥就会彻底消失在大周。
消失在,他的世界里。
也会,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