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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沈昭便在这山中小屋住下了。


    慧能偶尔上山时会把摘得野果分她一些,又匆匆跟着师兄弟下山,每每在寺庙里躲懒时又会不远万里上山来寻她。


    此处偏僻且临界,少有人涉足,他的师兄弟一般不会至此。


    一次慧能急急忙忙跑上山,向她炫耀,有人来灵山寺寻她,自己又是如何遮掩,没让那人产生半分疑惑,最后无功而返。


    依着慧能描述的样貌和身形,不是谢珩,她猜测大概是杨方。


    除了这次,沈昭再没听到与他相关的事。


    山中日子烦闷,沈昭下山时便寻了些古籍,在山里种些花花草草。


    上次赠茶叶的南方香客来时,沈昭见过她几次,向她请教了一些茶叶储存、采摘的技艺,但她并非内行,两人倒是就南北口味差异聊了许久。


    长安这一带,仅灵山寺中的人喜爱喝茶,寺中多是僧侣和香客,他们口味偏淡,茶于他们而言,不仅可提神,这淡淡的苦涩倒更有几分禅意,甚至寺中有些人直接吃茶。


    正如老夫人喜酸,李立雯嗜甜,寺中人则喜苦涩回甘。


    但长安城中的人虽不是整日大鱼大肉,但大多百姓尚能依着自己喜好的口味果腹,这茶的苦味于他们而言,要么是味道太淡,要么是苦味难耐。


    她曾记得历史上,喝茶饮茶在不同时代亦有不同文化。


    既然此处的人一时接受不了茶的苦涩,那她何不想办法加入其他辅料,冲解茶的苦,发挥茶入口余韵回甘的滋味。


    此后,她从南方又采购了一些茶叶,在距她最近的洛阳一个镇上,支了个小炉子,向往来的商客卖茶汤,起先吸引了部分百姓的注意,但口味难调,收获不多。


    经她一次次调配材料,中和茶的苦涩,不仅用了橘皮、花椒叶,甚至葱姜都尝试过,吸取来往茶客的意见,反复调配修改,终于在一年以后成功了。


    她卖的茶汤渐渐小有名气,洛阳城中还有人特意来寻,但她的目标不仅是洛阳,要想将此推广到长安,甚至整个北方城市。


    可她在洛阳尚且可以抛头露面,若是到了长安,该如何呢?


    ——


    血腥气弥散四野,战场哀嚎不断。


    鲜血顺着肌理分明的小臂缓缓而下,谢珩狠狠撕扯下左袖一绺染血的青布,肩臂筋肉虬结暴起,每一次拉扯都牵动伤口,痛得他眉峰紧蹙,额上冷汗混着血水蜿蜒滑落。


    他胡乱地在自己伤口处简单缠了几下,血霎时将布洇成暗红。


    “大人,您没事吧。”士兵上前扶起他。


    “无碍,快去救人。”


    这已经是谢珩来此的第二年了。


    当日他寻着沈昭离去的方向,一路追赶,但往来的人都未见过她的身影。


    他出征本就是为着求一道赐婚的圣旨,若沈昭走了他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不若投身疆场,死得其所。


    他不顾李立雯的阻拦,毅然决然接下圣旨出征。


    中央设十六卫将军衙门专事天下军马,每卫长官为军中将军,统率所属部下,下设中郎、中郎将等。①


    若以谢珩的官职和身份,军中将军同他平级,但他毕竟没有从军经验。


    景明帝任命他为中郎将,随军出征,他独自前往,留下杨方在长安继续寻沈昭的踪迹。


    战场上晋升靠得是军功,他一个从长安城空降去的公子哥,面红齿白,站在一群粗犷的汉子中,难免有些违和。


    起初,大伙儿并不服他,挤占他的床位、言语间嗤笑、甚至从战场上缴获的兵器也是挑挑拣拣,剩下最差最烂的给他,军中将军知晓他的身份,曾在长安城中见过几面,有意护他,多次下令整肃军纪军貌。


    可越是如此,反而越激得这些人心中更是不服。


    谢珩并未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中,反而心中快慰。


    他们越是心中有气,更印证了这是一群有血性的士兵,他坚信如此团结一心的军队,更会战无不胜。


    收回被孑于夺走的城池,只是时日问题,他很快便会回长安。


    他一定会尽快回去,找回沈昭。


    而军中众将士对他改观,是邵阳一战。


    邵阳是被孑于夺下的第一座城池,若是能将其收回,必定会振奋士气。


    可此处易守难攻,谢珩受命带一小队突袭,潜入城内,先行探路,却反遭敌人埋伏,士兵们伤的伤,亡得亡,他们指望不上这名城里来的贵公子,催他下令回撤:“事情败露,留在此只会白白送死。”


    谢珩犹豫,这一战至关重要,他们夜间突袭,本为烧起粮草,将其困于城内,若城内断水绝粮,他们可化被动为主动,掌握先机。


    可是若如此落荒而逃,今后他们只会严加防守,再无翻身余地,他当即下令:“你们原路返回,去城外渡河等我,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未现身,请将这个送回长安。”


    夜色深沉。


    他此话一出,无疑在交代遗言。


    士兵虎躯一震,念起此前对谢珩的嘲笑和误解,心生愧疚,但生死一线,又顾不得太多,他看不清交代的物件,只觉一片软绵,料想该是块锦帕,将其紧紧攥在手中:“是。”


    街上举着火把的孑于士兵正挨家挨户寻他们的踪迹,众士兵撤离后,谢珩隐于黑暗中,偷偷摸向他们的粮仓。


    那一夜,邵阳粮仓的火映红了整片天空,直到天亮才渐渐化成阵阵浓烟,镇守孑于的副将死于帐中。


    邵阳城中大乱,城中百姓同孑于士兵闹了一夜,百姓本就不堪他们的搅扰和压迫,一度要冲破城门。


    人心军心皆乱,邵阳势在必得。


    先行撤离的士兵回去将谢珩的安排汇报给军中将军,将军拍案而起,速带了一队人马前去接应他。


    等了一夜,直到鲜血将整条河浸红,他们都未看到谢珩的身影。


    士兵们虽见惯了沙场生死,仍不由得红了眼眶,暗恨自己曾经对他出言不逊。


    傍晚,河水黑得幽深。


    拿着帕子的士兵一直站着,眼神空洞,向上游望去,像根木头一样钉在原地,直到看到一身铁甲的谢珩随水飘出。


    他慌似地将谢珩从水中捞起,扶回军营,军医用尽办法,谢珩足足躺了七整日才醒过来。


    他反反复复困于梦魇之中,梦里一直都是沈昭的面容,泣不成声地同他告别,只要他一靠近,那双柔夷便像风一般散了,他连她的一缕青丝都触碰不到。


    沈昭父母和弟弟皆亡,她受尽与亲人死别的苦楚,如今又被他李立雯母亲逼着同他生离。


    她当时该是多么无助和无奈。


    他恨自己,恨自己当夜为何不多看她几眼,将她紧紧拥在怀中。


    甚至恨自己的身份,恨他曾经拥有的一切。


    梦中的一切渺远又模糊,刺目的光亮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


    谢珩醒了。


    曾亏待他的士兵磨不开面子直接向他道歉,变着花样想讨好他。


    但他仍一如既往,要么在军营中看军书,要么便同将军商议军情,很少同其他人言语。


    他们一路凯旋,收复邵阳和洙泗两城,众将士士气高涨,围着篝火庆祝时,只有谢珩一人坐在一旁,也不喝酒,只用手反复抚摸那方锦帕。


    “要不咱们哥几个,去敬谢大人一杯。你说,他整日拿个帕子看什么呢?”


    “你这种没成家的愣头青不懂,大人定是思念家里夫人。”


    “你成亲了怎的也不见你这么深情啊,前几日入城,见到城里小娘子,还和人眉来眼去。”


    “你少胡说啊,信不信我揍你丫。”


    “我觉得不对,那帕子俺偷偷瞧了,那针脚粗的,还赶不上俺家婆娘的绣工,大人是长安来的贵人,他家夫人送的自然是最好的,怎么会是如此粗制水准。”


    “你管那么多呢,人家那是夫妇情趣。”


    一行人吵吵闹闹,及至谢珩眼前,共同举起酒碗:“谢大人,先前是我们哥几个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见谅。”


    邵阳一战,谢珩功不可没。


    众人闻言,共同举杯:“敬谢大人。”


    粗壮的汉子浑身是劲儿,声如洪钟,在山中此起彼伏,久久不绝,震得树影婆娑,山河摇曳。


    谢珩将锦帕妥帖地收好,举杯同饮。


    随军恶劣,号角一响,无论何时何地作何,便需即刻集合。


    风餐露宿,睡卧不宁。


    尤其是夜间,常常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拔营扎寨、整军出发。


    军医在路上若是寻得茶叶,便带着伙头兵多采一些,留作备用,他们往往喝得狠,将茶叶塞得满满一锅,熬煮出滋味。


    谢珩端着一大碗茶,抿了一小块,旁人却猛灌一大口,咕嘟咕嘟入肠,胡乱抹掉留在唇腮的茶水:“再来一碗。”


    谢珩问向他们:“这是茶?”


    这是谢珩自来此之后,第一次同他们主动攀谈,士兵又斟满一碗:“是啊,大人,就这个苦味才够劲,一碗下肚,可精神了!”


    谢珩将满满一碗苦涩灌入愁肠,呷了呷嘴,喉间回甘的那丝甜却再是品尝不到。


    他遥望着长安的方向,沈昭一直念着想将茶叶推广至长安,若是她知晓军中将士爱喝,定会欢欣,如果由户部出面,集中采购,算作军饷,那么她的茶叶便不愁销路无门了。


    可终是得教她再侯些时日,待他凯*旋归来,待他寻回她,才能将此喜讯同她诉说。


    但他坚信,很快,很快。


    他定能寻回她。


    第52章


    寒来暑往,四度春秋。


    边疆大捷,不仅收回了失去的三座城池,更将孑于赶到八公山以北,自邵阳一战孑于副将身死,主将求和,已显颓势,后其自愿写下契书,除每年向我朝进贡之外,绝不再越疆界半步。


    回城那日,军中主将在前,谢珩在后,雄姿飒飒坐于马上,全城百姓夹道相迎,军旗猎猎,昭我朝威严,身穿铁甲的将士威风凛凛,鲜花果子撒了满街满巷,万人空巷,好不热闹。


    “夫人!少爷已到宫门了。”家仆在街上探听到消息,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挤出,赶回国公府时,大军已然卸剑入宫。


    “好好好,快吩咐厨房,去备菜,多做些珩儿爱吃的。”四年前李立雯一日之内接受谢怀瑾身死和谢珩出征的重击,头发霎时染了一层白霜,白了大半。


    这些年她日日吃斋,夜夜念经,只盼她的珩儿能平安归来。


    此刻她悬着的心终于落下,自言自语道:“多谢谢家的列祖列宗保佑。”


    金銮殿前,景明帝率一众朝臣迎谢珩等众将士归国。


    他们军容肃整,威武不凡,虽一个个皮肤黝黑,但步伐之间全是坚定和不屈,脸上、脖颈间的伤已转成旧疤,皆是他们为国为民,出生入死的勋章。


    将军为首走在前,谢珩行于他身侧,身后携四纵整齐的队伍,齐刷刷跪地参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凛凛浩然正气,雄浑有力的声音在宫闱之中回荡,久久不息,惊起栖息在琉璃瓦上的鸟儿,振翅欲飞。


    景明帝上前扶起将军:“众将士快快请起,今有我朝雄狮之众,克敌制胜,守家卫国,是朕和百姓的福气。


    这一路奔波劳苦,朕已安排了宫宴,犒赏三军,普天同庆,今夜我们不分君臣,不醉不归!”


    “谢陛下,谢陛下!”众将士彼倡此和,战争终是结束了。


    将军携军队在城外安营扎寨,他们回去稍作休息,晚上一同入宫饮宴。


    御书房内,景明帝正在斟酌拟定此次封赏的圣旨,谢珩候在一旁。


    四年前他自请出征时,言语闪避,并未道明事情原委,景明帝彼时被孑于烦得焦头烂额,只多劝了几句,未做他想。


    谢珩走那日,长安城里传出风言风语,谢家寻回的小姐亦跟着不翼而飞,再没有人见过她。


    这几年,长乐公主多次进宫,央求景明帝去寻,可毕竟涉及谢家家私,他并未插手。


    景明帝龙心大悦,他撂下手中的笔,看向谢珩:“此番九如立下大功,想要朕什么赏赐啊?”


    谢珩在旁执礼:“为国尽忠,本是臣分内之事,战事大捷离不开主将的谋划和众将士拼杀,臣只是在旁辅佐。”


    景明帝见惯了朝堂之上的机锋,他一向看重这个外甥,但到底隔了君臣这层,倒生分了些,他笑道:“九如,不必如此拘谨。”


    他将身旁随侍遣散,只余他们二人:“这儿没有外人,朕只是你的舅父罢,今日只叙叙家常,说说吧,四年前你到底为何执意出征,到底发生了何事?”


    谢珩本就有意请旨赐婚,事到如今,更不该继续欺瞒,他跪在地上:“陛下,四年前臣心仪于一女子,可母亲未准,臣幸得从战场上捡回一条性命,还请陛下下旨赐婚。”


    “嗯?”景明帝眯起眸子凝睇他,谢珩自小克己复礼,敬上接下,如今倒为了一女子不惜顶撞他母亲,他饶有兴味地问道:“是何人,得你用情至此啊?”


    “臣妹幼年走失,臣一时冲动,寻了一女子假扮作她,想替祖母和母亲开解,可是臣在与她朝夕相处中,渐生情愫,此事皆因臣起,可臣倾慕于她,此生只愿娶她一人为妻。”


    谢家寻回谢怀瑾一事,景明帝自然知晓,那时长乐与那女子走得亲近,往宫外送了不少好物,他不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还私下命人多附了些,一并送到晋国公府上。


    他从未见过谢家怀瑾,还一直盼寻个机会见见小辈。


    可,如此闻所未闻荒唐的行径,竟是由谢珩一人挑起。


    他听罢,抄起桌上的奏疏,冲着他掷去:“你自小允恭克让,怎的,竟做出如此糊涂之事!”


    谢珩亦未料到陛下会如此震怒,垂首道:“臣愿接受一切责罚,但她既非我亲生妹妹,臣娶她不违祖宗礼法,不□□理纲常。”


    景明帝气得坐于御座上:“朕念你此番出征凯旋而归,不同你置气,婚事一向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你母亲允准,我自会下旨,你且退下吧。”


    “陛下!”


    景明帝不作他想,摆摆手:“来人,送谢大人出宫。”


    谢珩已记不清自己如何走过漫长的甬道,行至宫门。


    宫内宫外欢庆声不断,飘在他耳畔却只觉聒噪,眼前的朱墙绿瓦、廊角飞檐,虚的让他辨不分明。


    时光荏苒,柳树抽条,北雁南归。


    却独独将他一人留在了四年前。


    “九如!”高峻在宫外看他魂不守舍,唤他半天,毫无反应,只得大力握他的双肩,将他晃醒,“你别吓我啊!你走这关外一遭,到底经历何事?”


    谢珩的思绪被一缕缕抽回,定睛望着眼前的高峻,将他的手掰开。


    “哎,疼疼疼。”高峻揉着自己手腕。


    你可别杀红了眼,将我当成那孑于小儿了,这么大劲。


    谢珩蜷缩指节,沙场厮杀生死只在旦夕之间,他一时失了力度,收回手,淡淡吐出一句:“抱歉。”


    高峻自是不会真的责怪他,甩了甩手腕,一手搭在他肩上:“九如,举国欢庆的日子,你怎的和失了魂一样,”他似是想到什么,抿了抿唇,缄口不言。


    新婚那日,他从公主那儿有所耳闻,公主这几年一直在寻沈昭,可毫无所获。


    “罢了罢了,你好不容易回来,我就不打扰你同家人团聚了。”高峻将话锋一转,转身要溜,他本就是顺道看看热闹,家里还有大事呢。


    谢珩却反扯住他的肩:“陪我坐会吧。”


    一炷香后


    谢珩面如霜雪地坐在喜宴之中,周围围着一众朝臣,不时向他举杯,庆贺他班师回朝。


    不过此时高朋满座,宾客宴宴,却是为了庆贺高峻喜得千金,筹备的百日宴,众臣下朝后三三两两,赶来高府。


    高府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高峻一边忙着应和,一边不时撇眼打量谢珩,今儿是他掌中明珠的大日子,他本是去宫门接几位重臣,正巧碰到谢珩,想着同他打个招呼,可谢珩反而不让他走,他只能出此下策将他带回府了。


    谢珩虽是随声应和端起杯盏,但浑身煞气尽显,那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只瞥一眼,寒意都浸入骨髓了,倒更不敢令人靠近了。


    今日他风头正盛,可众人是为着高家而来。


    不多时,奶娘抱着小小的一团,跟随李玥而来,轻柔地交于李玥怀中。


    大红织金襁褓,绣着百子图样,包裹着小小的婴孩,远远只看见粉粉糯糯的一角,似是闭着眼,不知睡没睡熟。


    方才还喧闹的宾客,霎时静了声,连拿取杯盏都不由得轻柔几分。


    高峻大步上前,自然地接过李玥怀中襁褓:“夫人,外面风大,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这儿有我。”


    李玥拿起绣帕,亲昵地为他擦去额角的汗。


    好生令人艳羡。


    谁人都料想不到,当初肆意浪荡的高峻,成亲之后,一改常性,如今满心满眼全是一对妻儿。


    之前那些狐朋狗友邀他再聚,可难于登天。


    李玥对朝中之事知之甚少,今日来的宾客亦不熟悉,但她听闻谢珩班师回朝,余光扫到坐在宴席中的他,无奈地浅叹一口气。


    谢珩不似以往那副金尊玉贵,经着风吹日晒,皮肤没有往日那般白,又不是古铜那般粗粝,而是如秋日麦浪,透着日光浸润后的温润光泽。


    愈发显得清眸更深更黑。


    眉目间凌厉的锋芒更甚,额角至下颌的线条更加硬朗,反添了几分铁血之气。


    隔壁席间的女眷中,几个待字闺中的小姐不时向他投去目光,又害羞地将头低下,不敢细看。


    他端起桌上的茶盏,一饮而尽,淡淡的苦涩滚入喉间,一股浅浅的清香扑了满口,他将茶盏置于桌上,家仆上前又为他添了一杯。


    谢珩呷了呷嘴,又品了一口,问道:“这是何物?”


    “大人,这是当下长安城里最时兴的茶饮。”


    像溺水之人突然抓住浮木。


    谢珩一把夺过家仆手中的青瓷茶壶,揭开壶盖,浅色的茶汤轻晃:“这茶饮如何得来?”


    家仆颤巍巍道:“这、这茶饮长安城随处可见,并非稀罕之物,大人若是喜欢——”


    “你们家二公子在何处?”谢珩直接打断了他的话。


    “请随我来。”家仆不敢怠慢贵客,带着谢珩离席去书房见高义信。


    院中种了两排茶树,枝叶繁茂,另在一旁遮了荫篱,竹编的透光遮障,是为着夏日避免日光直射所用。


    家仆刚在门外站定:“少爷,谢大人。”


    通传的话还未说完,谢珩直接推门而入,吓得仆从小步退下,


    久未相见,高义信倒是无甚变化,他先是怔了怔,而后见礼:“谢公子,好久不见。”


    谢珩直接开口问他:“这长安城的茶饮可与她有关?她在哪?”


    沈昭曾一直希望将茶饮引入长安,这肯定是她所为。


    因着高家二郎高义信善钻营农事,她曾向他请教过,这些她未曾瞒过他,谢珩知晓。


    长安城的茶饮定与沈昭有关!


    高义信苦笑一声:“我若是知晓便好了。”


    他当日被沈昭拒了,哪怕猜到她有心仪之人,可仍想不到那人竟是谢珩。


    她的兄长。


    纵使他后来知晓她并非真正的谢怀瑾,可先入为主的观念太深,谢家夫人又一直不允,高义信好心劝道:“谢公子,莫执念太深,礼法规矩仍在,莫僭越。”


    谢珩不欲同他多言,更不会信他一面之词,既有了线索,依着茶饮去寻,他会找回她。


    一定!


    他转身要走,听到高义信的话,脚步顿住,嗤笑道:“多大的礼我也越了!”


    刚一出门,便对上高峻和李玥夫妇二人,她们听闻他急匆匆离席去寻高义信,生怕闹出乱子:“九如。”


    谢珩径自往外走:“我还有要事要查,今日叨扰了。”


    “九如。”高峻在他身后喊他,他却置若罔闻地出了府。


    李玥拉住高峻,惋惜道:由他去吧。”


    长安城茶饮背后的东家,此刻正在她的私宅前,侍弄花草,她正调整荫篱位置。


    田圃里的花草被日头晒得耷下脑袋,葡萄架子上藤蔓缠绕,树叶上莹亮的水滴在日光下,闪着光。


    这四年光景,她由一个在路边支着炉子,无人问津的小茶摊做起,先在洛阳小有名气,而后又步步发展到长安,方子几经调整,她的茶饮铺子如今在长安开了三家,洛阳五家。


    种植的茶园由专门的农户打理,亦不需她耗费太多心思。


    四年前的小木屋,经她改造扩建,青砖黛瓦围成一方新天地,朱漆大门内虽仅是一重庭院,但内含五间正房、左右厢房各一。


    夏日纳凉,冬季赏雪,好不惬意。


    侍弄完花草后,她在灶台上煨了一锅雪燕粥,转身去拿碗时,灶台旁一个冰瓷白碗赫然进入她的视线。


    她拿起碗细细端详,她大多在山中独自用饭,用罢便随手将碗碟洗净,放回柜中。


    可这碗是何人放在此处?


    细腻的瓷碗中一线浅浅的痕迹,在她手中静默裂开,白碗霎时碎成两半。


    她适才想起这是昨日开裂的那只,她随手放在灶台上,忘记扔了。


    怎的又突然拼合在一起了?若非白瓷若不细看,肉眼只怕真不轻易发现。


    只是破镜难再圆,她随手将两块碎瓷仍到一旁的渣斗中。


    ——


    谢珩离开高府后,径自去了长安城最大的春熙茶铺,茶铺前排了一队。


    春熙茶铺与一般的酒水铺子不同,不仅卖各种茶饮,还卖茶叶,若是走得累了,过路饮一杯茶亦可;采购茶带回家亦可。


    门前还有几个店小二以小杯盛着茶,递给来往过路的百姓:“公子、小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啦,走得累了,喝杯凉茶吧。”


    谢珩接了一杯,一饮而尽,与他在高府喝得无异,他开口问道:“你们老板在哪?”


    店小二笑脸相迎,将他带至队伍末端:“公子,您若是买茶,在次排队便可。”说罢接着去街上吆喝了。


    他前方的一个买主回头说:“小伙子,慢慢排吧,我也是等了一会了,好在这队行的快,过过称,包起来就行。”


    谢珩心中的预感更强,他的视线不自觉在店铺内巡视,却始终未见到沈昭的身影。


    队伍缓缓前行,他的呼吸不觉加重,甚至能清晰听到自己胸腔中一下一下的跃动声。


    下一个便是他了。


    他整整衣襟,理理袖摆,甚至将腰间佩剑的剑穗都拨弄整齐,分明才饮了一杯茶,可喉间却又干热得紧。


    还未等店小二开口,直接说道:“我要见你们掌柜的。”


    对上他一对漆眸,眉目间的凛然之气尽显,不怒而威。


    店小二不作他问,吩咐人带他去内院:“找咱们柳掌柜的。”


    谢珩随人入内,院中,一青衫男子立于树下,听得店外的动静,转过身,不紧不慢道:“何事?”


    院里晒着刚采摘的辣椒,平铺在竹簟上,足足摆了满院。


    谢珩余光扫过,径直走到青衫男子面前:“我要见你背后的东家。”


    青衫男子眼皮浅跳,嘴角弯出温润的弧度:“这位公子说笑了,这春熙茶铺仅我一人当家,你若不是寻我,只怕是来错了地方。”


    “铮——”一震嗡鸣,谢珩拔剑出鞘,将剑抵在柳宁的脖子上,剑光晃得柳宁微眯起眸子。


    谢珩:“我没那么多耐心,现在速带我去见她!”


    第53章


    谢珩直接拔剑,吓得一旁的伙计登时慌了手脚:“你你这人,柳掌柜,我这就去报官。”


    谢珩扯下腰间令牌,眼皮也没抬,随手一抛:“拿着这个给衙役,这样你报官还能报的快些。”


    店里的伙计霎时懵了,此人竟嚣张至此,他支支吾吾地立在原地,又不敢冒然上前。


    柳宁的目光沉了沉,面上仍带着笑:“公子既来寻人,又不说何人,上来便动刀动枪,我正儿八经开门做生意,寻人一事还得请公子去报官。”


    若是寻常百姓,安稳过日子,乍见刀剑无眼,第一反应该是慌乱,可面前的青衫男子,神色自若,倒像是早有防备。


    谢珩收剑,直直望着他:“我在寻一名叫沈昭的女子。”


    明明一方收了剑,一方始终笑着,可萦在两人之间的微妙气氛,却令人不寒而栗。


    柳宁摇摇头,声若金玉:“从未听闻。”


    谢珩急着寻回她,一时冲动,暴露了自己的意图,眼前人既有所防备,再问无果。


    “得罪了。”谢珩留下一句便先回了左衙。


    衙内的弟兄们方才在街上维持秩序时,已见过他,心心念念何时给大将军庆祝一番,转头却见他一头扎进书房。


    心里连连暗叹将军勤勉,自愧不如。


    当年沈昭走得匆忙,因着他不得不回宫接旨,彼时的困局哪怕寻到她亦无法解开,何况她去意已决,他便毅然决然上了战场。


    这几年他日思夜想,谋划着她若是离去,会寻求何人相助,她无父无母,在此最在乎的又是何事


    他心中缠绕成团的迷雾,被他一点点拨开,看着墙上的舆图,结合今日在长安城的见闻,答案不言而喻。


    灵山寺。


    若想培植茶树,哪怕不经高义信之手,但终究绕不过灵山寺那个小沙弥。


    是他在其中为沈昭牵线搭桥,哪怕他不知她所在,但他们之间必定有联系。


    但他沉吸一气,她当年受他母亲威胁,被逼离开,她既然下了决心,便不会轻易食言,她避而不见,又有人为她遮掩。


    他该如何能撬开他们的口呢?


    他已打草惊蛇了,若是春熙茶铺的柳宁提前通风报信,只怕他再寻更难。


    他安排下去:“备一匹快马给我,另去谢家告诉杨方,让他去春熙茶铺盯着柳宁。”


    谢珩快马加鞭赶到灵山寺时,已近傍晚。


    山中炊烟袅袅,朱墙青瓦掩映在山水之中,本该是一片艳色,却因铅色的云铺满天穹,内蕴阴沉,叶片染上墨色。


    庙中,住持正在上晚课,寺前仅余一名小僧手拿扫帚清扫。


    见谢珩下马而来,他单手执礼道:“阿弥陀佛,施主远来,可是要礼佛上香?”


    慧能小师傅可在寺中?


    谢珩咽下要脱口而出的话,切莫冲动,此是他唯一的线索了,他回之一礼:“在下听闻灵山寺香火鼎盛,尤以一株古槐树颇具灵气,特来一观,我自四下看看,不劳烦师傅了。”


    “阿弥陀佛。”小僧不做他想,又继续独自清扫。


    谢珩跨过门槛,但转念一想,毕竟慧能曾见过他,他不便露面。


    寺中大多香客聚集于佛堂,偶尔零星几名小僧走过。


    谢珩寻到一僻静无人处,旋身上墙,俯下身子盯着寺中的几处光亮,寻慧能的身影。


    想他一世剪恶除奸,竟第一次像个贼首般,偷偷摸摸,藏头露尾。


    倒颇有几分不自在。


    好在天意垂怜,倒没让他多等,斋堂的门“吱呀”一声轻响,一个光亮的脑袋蹑手蹑脚,手中拎着一个食盒,从后门溜出,正是慧能。


    他目光追随那道身影,如一片落叶般,飘然落地,尽量不发出声响,小步跟上他,往山中走。


    慧能每月总有几次会特意上山,去寻沈昭,一是给她带些吃食,毕竟他师兄做得斋菜实在美味,二是为他自己,因着躲早晚课,总得寻个理由。


    他平日耍懒惯了,到处不见他,只有在斋堂里内能多见他几次,倒无人在意。


    天色渐深,慧能手提着一盏兔子灯,一步一个脚印往山上爬。


    这盏灯还是沈昭从洛阳买回送他的,他喜欢得很,夜里出门总爱不释手地拎着。


    山路蜿蜒但并不曲折,除了行人的脚印,还有来往的车辙印。


    谢珩俯身摸过地上的碎石,更确信她就在山中。


    兔子灯在夜中一蹦一跳,丝毫未留意身后跟他而来的人。


    途径岔路时,慧能转了方向,余光无意瞥见树种闪过一个虚影,他站在原地,眨巴眨巴眼眸,停了几息。


    那虚影闪过的树丛抖得厉害,不似微风吹拂。


    他默念一声阿弥陀佛,转过身,举着兔子灯慢慢向草丛靠近。


    谢珩躲在树丛中,庆幸自己身着深衣,刚松了口气,却听到他慢慢靠近的脚步声起。


    他抬眼向远处看,慧能正步步向他靠近,他身后,仍未见有人居住的痕迹,一片漆黑。


    只怕她还在山尽头,此路岔路极多,若非由慧能带路,并不易寻。


    他将身子俯得更低,草丛却抖动更甚。


    此刻再作伪装,已来不及。


    他屏住呼吸,额角的汗水顺着脸颊缓缓而下,此刻的紧张与不安,竟同他邵阳埋伏那夜,相差无几。


    慧能的脚步逼近,布鞋碾过石子的声音摩擦着他的耳膜。


    忽而一个白影嗖的窜出。


    慧能尖叫一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清是只野猫后,他拍拍袈裟从地上爬起:“猫猫坏,让你吓我!”


    谢珩轻轻吐息,身子僵得不敢妄动半分,直到听见慧能的脚步声渐轻,才从草丛中走出,复又紧随而上。


    弯弯绕绕,不知走了多久。


    兔子灯里的烛火将要燃尽时,谢珩终于看到几星光亮。


    山风阵阵,几只常满灯随风轻晃,勾勒出宅院轮廓,其上绘制的七龙五凤,栩栩如生,守家镇宅。


    回看山下,已一眼望不到头,此处僻静幽深,若非慧能在前,只怕饶是知她在此山中,派人搜山也需耗费不少功夫。


    门扉虚掩着,不避外人。


    慧能推门而进,大喇喇地向内跑去,谢珩却止了脚步。


    “女施主,师兄今日做得豆腐可香了,你快趁热尝尝。”慧能踮起脚,四年前,他刚能将食盒捧起,踮起脚尖推到桌上,如今身量渐长,已然与桌案齐平。


    沈昭为他倒了杯茶,又将他手中的兔子灯放于一旁,一会儿换上灯烛,方便他下山:“快坐下歇歇,夜深露重,一会儿可需我送你下山?”


    慧能咕嘟咕嘟牛饮般,抱着茶碗喝个干净,又将其倒满:“这山路我闭着眼都能走下去,女施主大可放心,对了,怎的这几日都不见蓁蓁了?”


    沈昭笑着打开食盒,打趣道:“她三日前刚来过,怎的,一见面便吵嚷个不停,如今不见面了,反倒还念起她了?”


    小和尚涨红了脸:“阿弥陀佛,施主慎言,修行之人自是六根清净,四大皆空,戒贪嗔痴恨,一切妄念皆虚无”


    她亦不打断他,由着他去念。


    慧能翻翻眼皮,嘟囔着嘴,气得抱起兔子灯作势要走。


    他每每听师傅讲经时,瞌睡连连,多年下来,只记得这几句,由着他说,他反而说不下去了。


    沈昭喊住他:“莫走啊,小师傅,蓁蓁说过今日会来,你不等她了?灯芯还未换呢!”


    慧能随手取了墙角的花灯,抱在怀里,置气说:“谁会等她,我要下山了,此物便当做质押,改日你将食盒归还时,我再给你。”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昭笑得嫣然,这小师傅倒是聪慧,偶尔上山,听过她同柳宁一众浅谈过交易、经营一类的事,记住几个词,倒真会活学活用。


    慧能前脚刚走,房檐上的灯盏忽地晃起,似被疾风翻搅,磕碰到房檐上,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


    沈昭推开屋门,向外望去,静谧的山野中只有一豆光,晃晃悠悠消失于夜。


    天上的月弯成一道弧,被云遮盖,唯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在山中回响。


    念着蓁蓁一会儿会上山,她并未将门关紧,转身向屋内走去。


    刚踏出几步,脚下便出现了另一道黑影,她顿住步子,尽量保持镇静,抬眼去瞟墙上挂的镰刀。


    身后的人并未动作,只站在她身后,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的背影。


    她在此住了四年,起先怕着山中豺狼野兽,或是闲散无赖上门,谨慎得紧,房门上了好几道锁。


    后来才知,除了夏季山中多蛇蚁外,并无其他走兽,更从未在山中见过任何人。


    便是慧能的师兄弟们上山采摘,知道她独居于此,他们更不会叨扰。


    近半年,她才渐渐放心,加上茶铺的生意繁忙,有时便忘了落锁,但一直相安无事。


    慧能刚走,此人便现身了,明显有意随他而来,她心底最深处有一种设想,但她不能冒险,她的目光未从墙上的镰刀上离开。


    她微微偏着头,以她的角度,看不见身后之人。


    可谢珩却将她的一举一动,完全描摹在眼中。


    她似是清瘦了些,一身藕荷色的衣裙,不显身量,却仙仙欲飘。半缕青丝以一根木簪挽起,垂落的另一半如瀑般披于肩侧。


    半侧的雪腮被屋内的烛火镀了一层润泽的暖光。


    似一把火,将他内心那片因思念而灼作烬灰之地,烧至一片鲜红,他却只想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


    沈昭不作他想,下一瞬,她抬起步子,作势去抓墙上的镰刀,却陡然间转了方向,弯下身子向门外跑去。


    来人却轻易看穿了她的心思,俯下身子,长臂舒展。


    她猝不及防撞上一个坚实硬朗的手臂,那手臂轻轻一捞,将她弯下的身子带起,紧紧锢住她的腰肢,隔着衣物仍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灼热,谢珩长臂收拢,将她拥入怀中:“沈昭,我回来了。”


    第54章


    谢珩的声音如一计惊雷,在她脑中炸开,只余空空的嗡鸣,尘封的过去如灰白默片,霎时染上颜色,一切都变得鲜活。


    漫天绚烂的烟火、酒后暗巷的亲吻、雨中山洞的旖梦、洞房喜帐中那根红绳一张张拼凑出面前谢珩的脸。


    他起伏的胸腔同她紧紧相依,似乎更健壮了些,宽阔的肩背如山一般雄浑魁梧。


    身上的淡淡的酒气绕到她耳后,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雪肤上,激起一片酥麻。


    明明紧实如石的手臂此刻却微微颤动,仍旧将她紧紧拥入怀,甚至勒得她喘不过气。


    他生怕稍一失力,眼前的人又会像四年前一般,从身边消失。


    沈昭用力将他推开,却如同推一面密不透风的墙,直到她清咳几声,脸被憋红:“谢珩,放开我,我快喘不过气了。”


    他的手臂忽地松了松力,却并未放开她,听到她均匀的吐息才放心道:“我知道当年你不得以离开我,是我让你受尽苦楚和委屈,对不起,可现在我回来了,再也没有人能将我们分开。”


    谢珩本就比她高出一个头,如今身量渐长,此刻站在她面前,下巴抵在她颅顶,将她单薄的身躯包裹得严严实实,她被完全覆在他的身影中。


    他垂眸,挺起脊背,细细端详怀里的人。


    琼花玉貌,不施任何粉黛,却愈发显得一张芙蓉面如玉如脂,微微张开的唇瓣,唇珠饱满泛着水泽。


    睫毛轻轻颤着,她的杏眸最是好看,若雪山中一汪清澈碧波的湖,可她却并未抬眼。


    沈昭下意识地后撤一步,后腰却抵上他温热的掌心,他的掌心交叠,微微发力,不许她再退一步。


    四年时光荏苒,她心中的酸涩尽数咽下,用手去拉他贴在腰间的手:“谢珩,你先把我放开。”


    他非她不可,但她却不能独占他。


    “不放!”谢珩见她仍低垂头,他半曲着膝盖,同她视线齐平,对上她的杏眸,他嘴角弯得比月牙还弯:“多年未见,我日日思你念你,若是我再放手,你又不知会跑去何处。”


    沈昭躲无可躲,退无可退,只得抬起眼皮,对上他灼灼如火的目光。


    他瘦了许多,眉目舒朗,鼻峰高耸如山,下颌的弧度更锋利几许,烛火落在他一侧的脸上,将他的轮廓映照得更深邃立挺。


    眼眸中曾经的少年意气不显,更添几丝沉稳和笃定。


    自那日她走后,她再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她不敢去打听,既怕李立雯拦不住他,真的上了战场,又怕听到任何战场消息。


    她木然地欺骗自己,没有他的消息,他便会一直安好。


    可午夜梦回,他满身浴血的样子,又挥散不去,她不敢细想沙场的血刃纷纷,刀戟交越,他是如何挺过来的。


    幸好他凯旋而归。


    只要他平安无事便足矣。


    忽得身子一轻,谢珩托着她的腰将她抱坐在一旁的桌上,他长腿迈开,将她垂在桌沿的双腿左右抵住,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困于他身下。


    他倾身而来,逼得她不得不微微后仰,用手撑在他的肩上:“谢珩,你先让我起来。”


    她全身的抗拒令谢珩蹙起眉头,想到在春熙茶铺里见到的那名青衫男子,他压在桌上的指节不自觉蜷了蜷:“这四年,你过得可好?”


    沈昭抵在他肩上的手,起初只是以掌心推着,慢慢攒聚成拳头的捶打。


    四年未见,她不曾抬眸看他,甚至要将他推开。


    “谢珩,让我起来,我们好好说。”沈昭一手撑着身后的桌案,身子后仰如一张拉满的弓。


    垂在他肩头的手,哪怕用尽全力,亦如棉花捶打在石壁上,绵软无力。


    他攥起她捶打的拳,轻而易举地将她完完全全包于掌中:“我母亲到底同你说了什么?”


    “谢珩,你志在九霄,我意在这山泉清野,你我本就属两处人间,既然道不同,何必强行同路,你走吧。”沈昭将头偏开,颈间垂落的青丝似决绝的帘幕。


    她错开他的视线,怕着自己心软,背弃了当初同李立雯的约定,又怕他轻易看穿她的言不由衷。


    谢珩忽而抬手,掌心贴着她的耳畔,将她错开的脸掰转过来,他虎口的那道旧疤似一道带着粗粝的纸,磨过她的雪肤,又麻又痒。


    见她目光仍瞥向一旁,他指尖发力,捏起她的下巴,让她不得不对上自己视线:“这四年间,我没有一天不思念你,志在九霄”他哽咽失笑,“没有了你,功名利禄于我来说有何意义,我不信你不知我心,你可真舍得我么?”


    见她眸中盈盈含水,朱口贝齿,因紧张而不觉咬动下唇,贝齿陷进那抹温软的海棠色中,又倏然松开。


    他的神志亦随着陷入其中,陷入他们曾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


    捏着她下颌的指尖骤然收紧。


    他低头去吻那抹绯色,唇瓣贴合的瞬息,却瞥见她眼角滑落的一滴泪。


    他怔了片刻,终是失力地垂下手,慢慢向后撤了半步。


    沈昭低喘着气,适才能坐直身子,谢珩虽然松了手,却依旧挡在她身前,没有退让,他说道:“我已经向陛下请旨赐婚,可是陛下仍有他的考量,暂未允准——”


    话音未落,院外响起不急不缓的几下敲门声,在寂静无人的山野中格外清晰:“沈昭,你在家么?”


    这声音谢珩很熟悉,他晌午刚见过此人,是春熙茶铺的柳掌柜柳宁。


    他眼中的光瞬时灭了,心里的火蹭一下被点燃,眸色深深盯着眼前人。


    沈昭听到门外声响,刚欲起身,可谢珩仍阻在自己身前,两腿正对着她垂在桌案上的腿,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礼不合,更遑论让外人看到。


    她抬手去推他,谢珩却先一步捂上她的嘴。


    天旋地转间,倏然腰间一紧,玄铁护腕硌在她纤腰上,整个人如猎物般被他单手夹在身侧,绣鞋尖儿离地三寸,徒劳地上下踢动,却只卷起一缕清风。


    她挣扎得越紧,谢珩抱着她的手收得越狠。


    谢珩将她带至内室,屋内,仅一个黄杨木的拔步床和梳妆台,旁边衣柜露出一线,其中衣物堆叠,已无法藏人。


    院外的敲门声又再次响起,谢珩眼眸在屋内扫过,只有拔步床与院墙之间的空隙,尚可躲避。


    他抱着沈昭,将她放至角落一隅,一手压在她肩上,不让她起身,一手捂着她的嘴,用身子将她逼到狭窄逼仄处。


    沈昭脊背发冷,贴着身后的墙,谢珩则如另一堵墙,同她缩在一处,却严严实实将她当个彻底。


    她猜不透谢珩突然发什么疯,手脚并用地将他推开,刻意制造声响,传递给在院外的柳宁。


    她一拳拳砸在谢珩身上,虽打不疼他,但皮骨撞在他身上,发出细碎闷响。


    肩上被谢珩压制的力道忽而一轻,还未等她起身,只觉脚踝一紧,她的脚踝被一股蛮力拽回,谢珩长腿一曲,压在她正乱踢的双腿上,左膝抵在她的双膝之间。


    双腕被他一只大手钳住,按在头顶,捂着她嘴的手松开的瞬间,她张口呼喊,却被谢珩以吻封住。


    与之前每一次亲吻不同,他直入她的唇齿,攫取着她的一切,霸道又不容拒绝。


    她挣扎,却被他吻得更深,唇齿间的气息凶狠又炽热,几乎夺走她所有呼吸。


    越是反抗,他的舌尖越是在她唇舌间蛮横不休,寸寸侵占,逼她承受这近乎惩罚的缠绵。


    她口中的呜咽被他尽数吞没,只留下彼此间紊乱又痴缠交错的呼吸。


    雕花窗柩漏进的一线清辉在他身上流淌,映得她眼中水光无所遁形。


    贝齿不知磕破了谁的唇角,铁锈味在缠磨的吐息中弥散,他似一头嗜血的兽,吸吮得更加放肆。


    沈昭的胸口因被他吻得窒息而剧烈起伏,却只吸入更多属于他的气息。


    他粗粝的双手一寸寸侵入她的指间,十指纠缠,被他不住摩挲,激起一片颤栗。


    门外的敲门声停了许久,谢珩仍没放过她,完全将她压在墙上。


    直到哒哒的脚步声靠近门扉,轻快欢脱的步伐却不似寻常男子。


    “娘,快出来,你在同蓁蓁躲猫猫么?”女童稚嫩的声音在外响起,探头探脑后,转身向院子里的葡萄架寻去。


    禁锢着沈昭的力道骤然僵住,唇齿间的那份温热犹在,她偏转头去,用尽最后气力,猛地将他推开。


    谢珩错愕地惊在原地,只因那女童一声娘亲,犹如一道惊雷乍在他头顶,几欲滴血的脸庞霎时惨白如纸。


    他不敢置信地握起她的手腕,质问道:“门外的那个孩童,她是?”


    沈昭虚扶着墙站起,挣开他的手,咽下嘴里那股腥甜,说道:“你走吧,从此不必相见。”


    “我不信,沈昭,我回来了,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新来过。”谢珩大步上前,眼尾泛着红,眼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分不清是因着爱欲还是难过。


    沈昭却逃似地退至更远,她并未解释,只催他离开:“孩子还小,谢珩,你走吧!”


    “娘,我听到你的声音啦!”门被推开,蓁蓁正迈着小脚丫,一步步往内室走。


    沈昭拢了拢头发,理理凌乱的衣衫,向外走去:“蓁蓁,慧能小师傅给你带了好吃的。”


    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沈昭的手腕被他紧紧攥住,温热的掌心出了一层薄汗,粘着她不愿分开。


    可她拒绝的力气微弱又带着决绝,正一寸寸同他剥离。


    最终她手上被钳制的力道慢慢消失,谢珩只得不舍地慢慢松开。


    待沈昭再回身时,只有窗外的一片衣角,一闪而过,融入黑夜。


    第55章


    啪嗒啪嗒几滴雨水打在窗柩上,继而淅淅沥沥的雨打湿窗沿。


    沈昭的脚步顿了顿,循窗而望时,早已不见他的踪迹。


    只余空谷寂寥,雨幕凄凄。


    沈昭将支窗的叉竿收回,彻底将窗关上。


    既然谢珩安然归来,又恰巧误会,不如将错就错,从此互不打扰,两厢安好罢。


    她还在愣神,蓁蓁跑到她眼前,拉着她的衣角,小手环抱着她的腿:“娘,我找到你啦!”


    沈昭抚摸着她的头,蹲下身子抱起她:“蓁蓁,今日怎么来的这么晚,晚上山路难走,可得当心,你阿娘呢,我可等了你们好久呢。”


    话音刚落,便响起另一道女子的声音:“可没成想路上竟下起了雨,我上山的时候遇见柳宁了,她说你不在,可蓁蓁偏吵着要来,总归走到了,不差这几步路,想着进来躲躲雨,你竟在家呢。”


    沈昭放下蓁蓁,拿起手帕为夏目擦拭身上的水:“一会儿换身干爽的衣服吧,莫着凉了。”


    蓁蓁独自爬上木凳,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蓁蓁跑得快,没淋到雨,可是,蓁蓁瞧着柳叔叔不开心,是不是因为他没有见到娘。”


    沈昭捏捏她圆嘟嘟的脸:“就你机灵。”


    夏目柳眉竖起,拉起蓁蓁的手,带着几分不满:“你这丫头,整日乱唤,若让旁人听去了,可得误会你沈姨母了!”


    当初夏目生产时,因着御风的案子已判,谢珩又恰逢出征,他手下的人得令撤回。


    夏目一人在长安无亲无故,多亏由沈昭一直惦记,安排丫头婆子照顾她,她才能安稳地诞下一个如此可爱的女儿蓁蓁。


    两人义结金兰,沈昭白得了个伶俐可爱的干女儿,自然欢喜,她不知在长安该如何论,直说叫我干娘就好。


    彼时小丫头刚学会说话,咿咿呀呀,整日见谁都喊娘,时间久了便绕不开口了。


    索性管沈昭唤娘,管她的生母夏目唤阿娘。


    她们姐妹之间不计较这些,但当着外人的面,倒引起了好几次误会,夏目总觉得不妥,虽然日日教她唤沈昭姨母,蓁蓁却总难改口了。


    沈昭倒不在乎,蓁蓁聪颖,近几年因这小小误会,帮她挡下不少不必要的纠葛。


    她彼时忙着茶铺和茶园的事,又怕谢珩查到她的踪迹,总得有人出面,正巧夏目养好身子后,便替她接手了所有明面上的生意,长安城起初的第一间铺子,便是由夏目出面,任掌柜的。


    后来,第一间雅茗茶铺供不应求,才又开了春熙茶铺,夏目提议寻个机灵些的男子,因缘际会下,便雇了柳宁帮忙打理。


    柳宁务实机敏,不善打探攀附,口风又严,惯爱宠着蓁蓁,蓁蓁想要的物件,若是夏目不允,只要她同柳叔叔开口,定有所获。


    夏目忙时,蓁蓁便求着柳宁带她上山玩,他也会帮忙干些杂活。


    他倒也有分寸,虽然心中对沈昭有意,但见她无意一心扑在茶铺的生意上,只得暂且徐徐图之,若非急事和陪着蓁蓁上山,他一般不会不请自来。


    夏目心中纳罕,见柳宁神色匆匆,但细问他又不说,不知他深夜上山,到底是为何事。


    念着夏目也是已亡故的谢怀瑾的朋友,因此,沈昭与谢珩的事,沈昭并未瞒着她。


    想起今日街上人头攒动,谢珩班师回朝的热闹,夏目低声对沈昭说:“你知道么,他回来了。”


    沈昭垂下眼眸,被他抓握过的腕间还微透着红:“嗯。”


    夏目不忍见他们明明是一对佳偶,却无奈分别,她劝道:“若你对他还有意,可别错过了!”


    沈昭又岂会不知谢珩的心意,可他至善至孝,她不忍让他忤逆李立雯,为她再次离经叛道。


    嫁娶一事,由两人起,却并不单是两人之间的事。


    她失去了双亲,可谢珩还有,他还有他的宗族,哪怕他愿意抛却一切随她离开,但她不能不管不顾,由着他来。


    沈昭思虑良久,无奈说道:“算了,过去就过去了,我不想耽误他。”


    夏目历经各种苦楚,她也曾痴心错付,女子若将心交于一良人,尚有可托,若所托非人,消磨的只是自己罢了,若是没有沈昭相帮,只怕她未能生下蓁蓁,便浅叹一息,不再多言。


    ——


    高府的热闹随着一场急雨渐渐散去。


    乳母将孩子带去一旁安抚,窗扉上,两个身影相互依偎,高峻拥着李玥,为她揉捏肩颈:“夫人,这下可疼?今日辛苦你了。”


    李玥笑着摇摇头,她只在院中站了不足片刻,全因高峻怕她受风,才早早回了房。


    他们婚后,高峻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百般呵护,她心中似沾了蜜一般甜。


    两人正悄声互诉心肠,门外家丁轻敲了几下门:“少爷,谢家公子在外寻你。”


    高峻气得阖上眼眸,牙齿上下磕碰,往日他缠着他都不肯外出游肆,如今他正婚内浓情蜜意,他倒来扫兴了,一日扰他两次,置气道:“不去,和他说我歇下了。”


    李玥心中不忍,她仍是盼着谢珩同沈昭能修成正果的,毕竟她心中惶惶不安时,正是沈昭助她。


    她知晓个中辛酸滋味,哪怕沈昭不说,她亦能感觉到她的心意。


    她推了推高峻:“你去吧,若没有他们二人,你我还没有今日呢。”


    高峻赌气再去揽她的腰,却被她冷冷推开,拗不过她,只得披上外衣,随家丁去见谢珩。


    高峻嘴里嘀嘀咕咕,满不情愿地往外走,但看见远处的谢珩时,心中不由得一惊,他轻折眉头,吩咐家仆:“还不快去备好热茶,热水,再去取一件我的新衣送到书房,快!”


    谢珩全身被雨水淋透,眼眸无光,虚置地望着一处。


    浑身的煞气尽显,饶是刚刚从战场上拼杀归来,都不似这般渗得人不敢靠近。


    如同一尊石雕立在雨夜中,仿佛被抽干了灵魂。


    同今日打马游街时,恣意威武的将军天差地别。


    嘴唇毫无血色,见到高峻的身影,他才抬了抬眼眸,长睫上落下的水,将他的眼眶打湿,只能望见一片虚影。


    许久,他才提步随着高峻入府,高府的家仆吓得不由得往后退了半步。


    高峻本还怕着染了水汽,再渡给李玥和孩子,事已至此,顾不得多想,他大步上前,接过家仆手中的伞,举在他头顶上:“九如,进屋说。”


    家仆备好热水,奉上热茶,站在檐下听候吩咐。


    高峻口无遮拦地劝慰他:“九如,天底下的女子何其多,若是寻不到她就算了吧,四年了,指不定人家已再嫁他人了,你也不好去打扰人家,看开点。”


    忽而一记眼刀向他甩来,对上谢珩的深眸,他脊背登时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他们相识多年,谢珩一向待人有礼,哪怕他幼时缠着他去玩耍,哪怕被逼得急了,话语间带着冷意,却从未对他真动过气。


    他从未见过谢珩如此。


    甚至从谢珩的眼眸中,第一次感觉到令人心惊胆寒的杀意。


    高峻将唇抿住,呼吸都滞塞了,不敢再多说一句,他努力控制着手,尽量不抖,将茶盏推到谢珩面前:“先喝点热茶,要不你先换下身上的衣袍?”


    “好,高兄等我片刻。”谢珩转身去了隔壁厢房沐洗。


    谢珩从前虽然少言,哪怕身负铁甲手持利剑,但骨子里的气质仍是矜贵清雅的,全然不似今日一般,活像从暗夜中走出的修罗般。


    高峻坐立不安,又不敢轻易离开。


    今晨谢珩与景明帝在御书房争执一事,傍晚时分,已从宫内传至宫外,高峻知他不易,本是为着谋一个婚事,四年光景,若是最终落了一场空,谢珩难免不痛快。


    但先不论此能否得圣上下旨和谢家夫人允准,就是沈昭这人,他们至今都寻到她。


    拿不准谢珩下步到底作何打算,高峻独自在房中喝茶等他出来。


    未久,谢珩换好衣衫走出,却避开高家家仆,俯在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


    “不行!”高峻严词拒绝他,见谢珩面色始终阴沉,他又不好激他太过,劝道,“此前,我浪荡无羁时,你劝慰我的话,你都忘了么,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九如,你并非这样的人,莫要因这一时打击,走上歧路,


    何况,我已有妻女,就是你真想去,我也不能奉陪啊!我夫人还等我回房呢。”


    谢珩无意同他多费口舌:“你说还是不说?若你不说,我自有其他法子去打听。”


    高峻生怕这祖宗闹出大事,见他起身要走,忙拉住他的手:“好好好,我说,这长安城最有名的妓院就是燕春院,不过你要的那种我真不知道,你不若去问问燕春院的鸨母。”


    “多谢。”谢珩告辞,拿了靠着屋檐下的伞,又急匆匆踏入雨夜。


    高峻望着远处他的虚影,连连摇头叹气,往日最是端方自持的人,怎的他现在却愈发琢磨不透他了。


    第56章


    翌日,风朗气清,空中朵朵白云相依,泥土中蕴着雨后的清新,将昨夜的爱恨纠缠深埋。


    沈昭支起窗户,后院被大雨洗刷一新,不曾留下任何他来过的痕迹。


    仿佛是一场梦。


    直到她清洗衣裙时,肩袖处被拉扯撕裂的断线,仍让她慌了心神。


    四年未见,他高壮了许多,四年沙场征战将他的磨得更具棱角。昔日的玉面少年郎,经风沙噬去了眼底的温润,徒留两道淬着寒星的目光。


    沙场磨人,连他身上的沉香气都化作了血染寒铁的气息,让她再寻不到旧时痕迹。


    她眼底泛起一层湿意,渐渐模糊了视线,只要平安归来就好。


    ————


    “你若再是如此,我们便报官了!”雅茗茶铺前,众人乱作一团,一个男子被店里的几个伙计围在中间。


    “睁大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你们的东家,夏目是我媳妇!”惊云无赖般地站在门口,嗓门高的震天。


    当年的案子因没有他杀人的确凿证据,最后只以擅闯私宅,窃取他人财物罪名将他关了两年多,他出狱后,丢了差事又寻不到夏目,手里的那点钱被他大手大脚地挥霍无几。


    直到听闻长安城开了新的茶铺,为吸引新客,开业当日,饮茶分文不取,他赶去凑热闹,却一眼认出了夏目。


    自此,他每隔几日便总来茶铺骚扰,这也是为何再开第二个茶铺时,夏目提议寻一个男子出任掌柜的,概因她实在无暇分身,沈昭又不便露面。


    他们不是没报过官,可毕竟惊云坐牢时,他们无法和离,待他出狱后,惊云眼见她成了长安城最大铺子的掌柜的,又不舍放下她,自然不愿同她分开。


    在长安,妻子若犯七出之条,丈夫可通过官府诉讼离婚,但若妻子想借助官府途径,并不容易,需得丈夫犯“义绝”之罪,即丈夫殴打、杀害妻子及其亲属,或妻子与亲属通奸时,方可诉到衙门。①


    惊云虽无赖,且亦会钻空子,官府来时,只道是家事,不愿多管,劝了几句便走了,他更无法无天。


    蓁蓁正在后院外,听到动静,小手抓开帷帘,夏目忙上前将她抱起,捂着她的眼睛:“乖,去后面玩。”


    惊云仗着有功夫在身,脚尖点地,穿过人群,一把拉着夏目:“你这个臭婆娘,老子自己的孩子你都不让见,你多恨的心。”说着便上去抢蓁蓁。


    蓁蓁被他吓得嗷嗷大哭,小手用力推他:“你不是我爹爹,你是坏人,你放开我阿娘。”


    自夏目从沈昭那知道前因后果,她便决意同惊云断个干净,他断不会让此杀人越货之人成为她孩子的爹,她大着肚子被他丢在客栈,若是没有沈昭帮衬,只怕她不会平安生下蓁蓁。


    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扰得店里的生意也干不下去了,店小二派人去寻柳宁,可他赶来仍需时间。


    蓁蓁的哭闹声不止,惊云死拉着他们娘俩不放,场面僵持不下。


    “就是他!他扰我店里的生意已不是一次两次了。”人群中一道清越的女声响起,百姓循声望去,几名官差持刀厉声呵止住看热闹的众人。


    众人散开,方见沈昭着一身青白的间色裙,青丝以两支玉簪拢起,略施薄粉,淡扫蛾眉,似夏日里盛开的荷,清丽婉约。


    面对着眼前一片狼藉,她却不疾不徐,步步生莲,明明是个娇俏的小娘子,却让人莫名心安。


    官差上前,惊云不屑地嗤了一声。


    夏目对她微微颔首,趁机抱着蓁蓁向后院跑,只留她一张一合的小手向她抓着,糯糯说:“要抱~”


    沈昭带来的官差厉声道:“干什么的!”


    “这是我自家买卖,我回来看我妻女,有何不可!”惊云嘴上不服。


    沈昭上前一步:“官爷,此人在我这儿闹事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是本店掌柜,与这人并不相识,此事儿你们管还是不管?”


    不少在此排队买茶的买主,等了半晌,有些还等着赶车,心中本就不快,叫嚷着:“这人一大早就来了,闹了半天,还让不让人安生了,官府不能只吃干饭,不干人事吧。”


    “对啊!我作证!”


    群情激奋,加之人证物证具在,几个官差上前反剪着惊云双手:“走,有什么事去县衙说吧。”


    惊云再想挣脱,但念着他们人多势众,恶狠狠地咬着腮帮,剜了沈昭一眼,被架走了。


    沈昭让店小二招待顾客,她处理完后去内院寻夏目,蓁蓁渐渐止了哭闹,缩在她娘亲怀中。


    夏目满脸自责:“是我不好,耽误茶铺的生意了。”


    沈昭同她坐于院中,为她斟了一杯茶:“怎么会,若不是你,雅茗茶铺不会干的如此好,莫让烂人影响了你。”


    似是想到什么,夏目慌得站起:“你怎么来了,你不怕被他看见么?”


    她们一早便约定夏目主外,沈昭在后,方便将沈昭隐藏起来,不被谢珩发现行踪。


    既然谢珩能直上灵山寺后山寻到她,自是对她调查过一番,瞒是瞒不住了。


    沈昭说:“我见过他了,今后不必再躲藏,总归我们各自互不打扰便是,雅茗茶铺还是由你作主,只是这无赖若是再来,我定不会绕他。”


    两人相视而笑,正说着,柳宁急匆匆赶到。


    他先是帮着安抚好买主,又来了后院,见到沈昭,心中一时惊喜,直直地向她走来,走得步子都急了几分:“你下山了?”


    他走近后,才将视线错开到夏目身上,微微颔首,夏目亦了然地笑笑。


    沈昭:“嗯,以后我偶尔会下山看看,若春熙茶铺那还有事,你可先回,我在这多陪陪夏目。”


    “无事。”柳宁回得干脆,他惯喜青色,今日仍是一身青绿色衣衫,倒同沈昭身上的花间裙,莫名相应。


    记起昨日那男子,柳宁神色有些犹豫,支吾说:“昨日”他余光扫到夏目,不知该不该当她面说。


    沈昭并不在意:“夏目不是外人,昨日发生何事?”


    “昨日有名男子来茶铺,说是要见我们东家,我装作不知,他还拿剑相向,我怕出事,昨儿夜里上山寻你,可你不在。”


    沈昭暗叹,谢珩本就有玲珑心思,缉拿凶犯都不在话下,他们相处日久,他又岂会猜想不到茶铺与她有关。


    可未成想他竟这么快就找到她的落脚之所。


    沈昭只道:“无妨,他以后应不会再来了,你没事吧,他可伤到你了?”


    柳宁笑得灿然,坚定说:“无碍,他只是言辞威胁罢了,哪怕是真取了我的性命,你的事我也不会随意告诉旁人。”


    夏目在旁听得津津有味,一副吃瓜模样,唇角都几欲裂到耳下,心里掂量,自己是不是该回避下。


    柳宁却先一步起身:“你们姊妹俩聊吧,我再去前面看看。”


    夏目笑着调侃道:“这柳掌柜人真不错,能顶事,自见了你,这目光就没从你身上离开过,反正你斩断旧缘了,不若考虑考虑他呀!”


    沈昭掐她一下:“你瞧着确实不错,不若说与你呀。”


    两个人互相打趣,夏目心中的阴霾被一扫而空,蓁蓁则在她怀中呼呼睡着了,夏目将蓁蓁抱进里屋。


    沈昭又回了前堂去帮衬,柳宁踏实,虽然是春熙店铺掌柜的,但无论对顾客还是对店内的人都体贴有礼,不熟知内情的人,还真曾将夏目与柳宁视作一对,毕竟她们各管一个茶铺,又同属一家。


    自昨日谢珩走后,柳宁便着人暗自打听过,得知那人是谢府的公子谢珩,上午还在街上受万人庆贺,下午便主动寻到他们铺子找人。


    他虽不了解谢府当年之事,但依着谢珩昨日言行,他直觉便知他同沈昭一定关系匪浅。


    正思索着,倒水的手一直僵持着,茶水淅淅沥沥一直未停,直到买主出声:“哎哎,你这人睡着了。”


    柳宁慌神低头,桌上的茶水满溢,他慌似得那起桌上的抹布去擦,嘴上忙道:“对不住,是我一时大意。”


    买主摆摆手,不耐地催他下去。


    柳宁将桌案整理擦净后,抬眸却对上对面楼阁之上,昨日那对熟悉的眸子,他方才所想之人——谢珩。


    他正站在高处,目不转睛地凝着柳宁,穿着一身荼白色衣袍,衣袂翻飞如雪,似一弯冷月,可周身的煞气却沉沉压下,连檐角的风铃都不敢摇曳。


    “没事吧?”身后传来沈昭关切的声音。


    柳宁忽地落下目光,转身挡在她面前,将她的视线堵个严严实实。


    “嘶”地忍痛一声,旋即将手负于身后,欲盖弥彰道:“无碍,不过烫到手罢了。”


    铺子里忙得不可开交,店小二们各有各的差事。


    沈昭取了柜子里的药匣,同他找了个角落相对坐下:“给我看看。”


    沈昭未尝不知柳宁对她的心意,饶是夏目都在旁添一把火,意无意给他们二人独处的空间,


    但他既没明说,她亦不能直接将人拒了,虽然多次明里暗里委婉同他表达过,她的心思只在茶铺之上,只盼着能开更多的茶铺,寄希望他能听出其中曲折。


    她一直刻意同他保持分寸,此刻才恍然觉得,初入府时,谢珩避她三舍,顾惜她的名声,确是君子所为。


    柳宁手上一片红肿,沈昭为他简单敷上药膏后,收起药匣,柳宁连声谢过,刚欲起身,却脚步虚浮,向前栽去。


    沈昭忙出手接住他,不得以扶着他的胳膊:“柳宁,若是身子不适,你回去休息几日吧。”


    柳宁轻摇着头:“可能是暑气太盛罢,我稍作休息便可。”他微微歪着身子,靠在沈昭肩侧,唇角却扬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毕竟是身体有恙,沈昭顾不得多想,将他扶去后院阴凉处。


    高台之上,望着两人紧紧依靠的身影,谢珩手中杯盏被狠狠捏碎,指尖被划破的血,一滴滴落在浸着茶渍的碎瓷上。


    茶色与血色交融,一片狼藉。


    第57章


    谢珩背转过身,手臂上的青筋似蜿蜒的虬枝,从硬实的肌肉纹理中,悍然而起,几欲断裂,他不再细看他们二人。


    昨夜,他去燕春院走了一遭,据那儿的鸨母引荐,他来到象姑馆前,与燕春院不同,门口迎客的皆是男子。


    此地偏僻隐蔽,若非熟人互相推荐,仅观其楼宇,倒更像个清雅书肆,及至入内时,才可观其中的荒唐,象姑们着软纱的衣袍,未束玉带,青丝如缎垂落,倒比女子更添几分妖娆。


    他方一出现,便被几人娇俏地围上,谢珩不抬一眼,随意点了几名象姑入内,既不喝酒,也不风月,只问一事。


    他犹记得沈昭曾提过九州女子养面首一事,那时她笑靥如花曾言:女子若是家财万贯,养几个面首都可。


    他心中哂笑,她心心念念将茶叶推广至长安,甚至整个北方,可不就是图着家财万贯而去。


    那柳宁人若其名,弱柳扶风一般,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看着都上不了台面,沈昭这些年定受了很多苦楚,否则岂会看上柳宁。


    象姑们默然无声,往来的客人多了,有男有女,各有各的癖好,但相对而言,他们更爱侍奉女子,温婉动人,最起码不会对他们动粗,但若是男客便不一样了,少不了受些苦。


    他们只静静候着,等待谢珩吩咐。


    谢珩憋了许久,才咬着牙问向他们,他心中最为疑惑一事:“若是你们一同侍奉女子,女子会作何感受?”


    象姑们眼笑成一线,羞得用帕子捂着脸:“这我们哪知道呢,还得问来这儿的客人呀!毕竟是人家的切肤之受”


    谢珩猛地拍案而起,牙恨不得咬碎了:“说。”


    象姑们被他吓得直哆嗦,但收了银子,自然得尽心侍奉,他们壮着胆子议论着:


    “约莫是很舒服吧。”


    “要我,我就选几个不同样子的,一个雄武有力、一个柔美温婉、一个腹有诗书、再一个”


    “你们这些男人,脱了衣服,还不是一个模样,都是饿虎扑食般。”


    “你不是男人么!”


    “你说谁不是男人?”


    象姑的话,在他脑海里互相叫嚣,一如昨晚。


    不同样子?


    他轻嗤出声,他与那个不知所谓的柳宁,确实是不同模样


    掌柜的收拾完地上的碎瓷,忙上前招呼他:“客官,您手下留情,咱这个木栏杆可是百年前的遗迹,经不起折腾,您看,要不去楼下歇歇。”


    谢珩再望也望不到雅茗茶铺内院的事,只得悻悻而去。


    他转身离去的瞬间,恰巧错过夏目的身影。


    夏目因着还得同店里伙计一起去县衙录供词,她将蓁蓁托付给沈昭和柳宁,沈昭未作他想,往日店铺盘点或者进货,不得闲时,柳宁经常会送蓁蓁上山,留宿在山中。


    铺子打烊后,他们二人一左一右牵着蓁蓁去春风楼吃晚饭。


    夕阳晚照,三人的身影被落日拉成一线,高低错落,彼此牵着,言笑晏晏,旁人一瞧便知此是三口之家。


    谢珩跟在他们身后,眼中的杀意逼退身旁擦肩而过的行人,饶是再俊逸的公子,却面如铅色,目露凶光,直教人退避三舍。


    沈昭安抚着蓁蓁:“蓁蓁许久没同我上山玩了,一会去吃你最爱吃的桂花酥,吃完了陪我一起爬山可好?”


    “好耶!蓁蓁要娘抱着我睡,柳叔叔也同我们一起去玩,还有慧能小师傅,我好久都没见他了。”


    “好,一会让你柳叔叔去灵山寺寻慧能。”


    三人在前方走着,沈昭不时侧首,唇瓣张合,听不清她到底在论何事,但她唇角的笑从未落下来,柳宁不时同她对望,眼中含情脉脉。


    谢珩在他们身后跟着,可又怕靠得太近,被他们发现不妥,如此亲眼瞧着他们入了春风楼,用过晚饭后,三人一道往山上走。


    他们上山时天还有些许光亮,行至半途,才渐渐转暗。


    蓁蓁跑得快,起初还回望着同他们招招手,紧随其后的谢珩便闪身躲进一旁草丛,后来不得不错过一个弯,避免被那小丫头看到。


    山路偶有碎石杂草,柳宁的手在沈昭身后虚抬着,可离得远了,看不真切,只会以为姓柳的扶她走了一路。


    谢珩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派杨方去查,已经半日了,仍未得到任何消息,他深吸一口气,闭眼不再去看,殊不知指甲早已陷入掌心,牙齿被磨得咔咔作响,再三克制,也挡不住腭骨的颤动。


    他站在几里之外,看着他们成双入对,进进出出


    等了不知多久,慧能下山,屋内的烛火亮起,谢珩扶着剑的手骤然缩紧,他不能再一味地苦等杨方的消息了。


    柳宁一向不在此过夜,除了送蓁蓁来此之外,他仅昨日一次,是夜深上山,蓁蓁睡下之后,他本欲同慧能一起下山离开。


    但沈昭却主动开口,让他留宿,她不确定谢珩是否还会如昨晚一样,深夜潜入她房中;亦不知他是否误会了以后,会彻底死心。


    她带着孩子在山上,终是有所忌惮,因柳宁一向懂得分寸,便留他在山上一夜。


    柳宁稍作退却后,欣然应下。


    沈昭有她的思量,既然谢珩无意中误会了,不如就借此东风,让他彻底放下,不必继续夹在她与李立雯之间为难。


    这儿的客房多,除了夏目和蓁蓁之外,一直无人居住,安抚好蓁蓁睡下后,她在柜子里正寻新的被褥给柳宁。


    谢珩见柳宁已进了昨日的房间,他看不分明,甚至不敢去想,那姓柳的是否进了内室。


    刚欲起身,杨方在后悄悄喊住他:“少爷!”


    杨方气喘吁吁地爬上山:“这山路太难寻了,我在山里绕了半天”


    “说正事!”谢珩直接出口打断他。


    杨方稍作犹豫:“少爷,沈姑娘她、她确实没再成亲。”


    依着《婚律》所记,男女结亲需到官府登记留档,婚书也需备份。


    出征前,他怕自己万一一去不复返,误她终身,未让沈昭在婚书上签字,他们二人也没经官府留档。


    他让杨方去查,若是沈昭同柳宁三书六礼,明媒正娶,定会在官府有记录,可杨方折腾半日,细细查过,查了沈昭也查了严元清,她们确实并未登记。


    谢珩一拳砸在地上,青筋暴起,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目光如刀,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月光在他脸上留下狰狞的阴影。


    他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映在地上,像一头即将扑杀的猛兽,压抑而暴烈。


    姓柳的他怎么敢!让她无名无分便替他生儿育女,承受这一切。


    杨方见势不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少爷,你冷静点,他毕竟是孩子的爹,你若是一怒之下,将*他杀了,沈姑娘更不会原谅你的!”


    “少爷,三思啊!”杨方紧紧拽住他。


    谢珩被他死死拽着,无法动弹,他生怕自己会忍不住动手:“你去,让他立刻消失在我眼前。”


    “这”杨方仍迟疑不决,他知少爷心中仅这一个姑娘,但所求无门,人家又另觅新人,少爷昨日请旨赐婚未成的火,还憋在心中无处发泄,又受了这一重刺激。


    杨方想起上山时遇到的小和尚:“少爷,你等我片刻,我让那个小和尚把他引下山去,别冲动!”杨方轻功一跃,去寻慧能的踪迹。


    杨方前脚刚走,见柳宁从沈昭屋内走出,他耐着自己最后一丝性子,指骨捏得咔咔作响,但仍旧忍下上前将他打晕的冲动。


    不多时,杨方以卖茶客的名义,终是将慧能骗上了山,去请柳宁出面。


    念着蓁蓁睡下,身旁不能无人照抚,沈昭便让柳宁独自去处理,她的茶铺能在长安城连开两家,正是因着其服务周到,以顾客为本,这茶客要的量极大,万不能怠慢。


    送走柳宁和小和尚,沈昭将大门紧锁,夏日山中清凉,但她的心中却蓦得涌起一股寒意,握着门锁的手又用力拽了几下。


    檐下的风灯轻拂,屋中明烛融融,周遭树影婆娑,沙沙声时近时远,倒比人语更亲。


    偌大的山中只余她孤单的身影与皎月相伴。


    沈昭提步向屋中走去,还未走到门前,地上显现出另一个身影,令她脚步留在原地。


    她抬头,对上谢珩的深眸,逆着烛火,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他的唇角因极力克制抿成一线,两腮不知因何而不觉颤动,倒显得下颌更加凌厉。


    荼白的衣袍上明明被烛火罩上一层暖色,却更像凝着边关的饱经风霜的冰渣,如何都化不开。


    他似一头蓄势待发的兽,隐而不发。


    沈昭小步退后,她不愿同他再起争执,念着蓁蓁已睡,她轻声说:“谢珩,昨日我同你已经说得清楚,你我二人止于此吧,莫再打扰彼此。”


    眼前人勾起唇角,却尽是对他自己的讥笑,他大步上前,紧紧攥住沈昭的手腕:“在长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你的九州,你也说过两人结亲需得表白、领取凭证,怎的到了他身上便无媒无聘,你就轻易答应了?”


    他近在咫尺之间,双眸像噙了血一般红,满院的风灯在他眼底燃成火海。


    沈昭瑟缩着身子,轻轻转动手腕,却如何都逃不开他的桎梏,她从未见过他气急至此,竟是因着他误会,她与柳宁无媒苟合。


    怕他一时冲动,失去理智,沈昭忙道:“谢珩,你误会了。”


    他的指尖几乎掐进沈昭的皮肉,掌心中的血渍沾着她的手腕,湿热黏腻的触感夹着血腥气,鲜血顺着她的玉臂缓缓而下。


    沈昭余光瞥到那一线红痕,秀眉蹙起:“你受伤了?”


    她微不足道的一句关心,令他眸中燃着的火暗了又起,他手臂发力,猛地将她带入怀中,贴在她耳畔说:“你明明还是在乎我。”


    下一瞬,沈昭身子一轻,眼前天旋地转,她腰间的软肉硌到他硬挺的宽肩,疼得发麻。


    谢珩将她扛在肩上,任由她如何拍打他,大步向外跨去。


    “谢珩,你放我下来,蓁蓁还在!”


    谢珩不管不顾,扛起她往山下走,未走出多远,就碰到引开柳宁的杨方。


    他刚爬上山却见眼前一幕,将头低垂,不敢多言。


    谢珩吩咐他:“将屋里的女童一并带走。”


    第58章


    待他们二人行至半山腰时,杨方备好的马车早已候在一旁,车夫是四年前私宅里那批家仆,见到多年未见的郎君和夫人,他心中欣喜,但又慌似地垂下眼眸,不敢再多看,只默默为他们掀起轿帘。


    沈昭被他顺势扔进马车中,幸好车内铺着软垫,并未伤到她。


    她支起身子,还未坐稳,月色下他那张如玉的面庞朝她倾压下来,鼻尖几乎蹭到她的嘴唇:“别动,外面还有人。”


    “嘶拉——”一声他扯下衣袍一角,趁她还未反应前,双手缠住她的脚踝,迅速地打了个死结。


    沈昭挣扎着直起上身,扬手要打。


    谢珩看到她沾血的皓腕,一把握住,又从怀中抽出那方被他珍存许久的锦帕。


    他轻柔地锦帕覆在她的手腕上,一寸寸擦去血渍,目光凝在其上,独自喃喃:“这方帕子是当年你赠与我的,多少次撑不下去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你的模样,念着你还在等我,我一定不能失诺,哪怕是死我也要见你最后一面。”


    他仔仔细细将其擦净,沈昭本就生得白皙,细长的手臂如浸在牛乳中的藕节。


    他在其上落下轻轻一吻,又扯下一片衣角胡乱将他自己手中血渍抹去,简单包扎一番。


    夏日衣衫单薄轻滑,他身前的衣襟经他扯弄,露出锁骨下的箭伤。


    沈昭抬眸看见那曲折可怖的伤痕,已结了痂,似干枯的树皮牢牢扒在他的肌肤上,听着他喃喃的诉说,仿佛无数细小的针落在她的心尖上,轻轻拔起又狠狠碾下。


    觉察到她的目光,谢珩扯开衣襟,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她曾经抚摸过这儿,像一块暖玉般毫无瑕疵,只有块垒分明的肌肉。


    可如今一道道箭伤刀伤纵横,像荒原之上干涸的河沟,是边关永不熄灭的烽火。


    她的手被他猛地扯过,指尖颤巍巍地贴上那些伤痕,粗粝的手感激得她指尖微颤,这一道道痕迹都是他来见她走的路。


    他的胸膛明明烫得厉害,但身上的伤痂却如同枯败的古木,早已没了温度。


    他忽地将沈昭掌心摁向他的胸口,心跳通过伤疤传到她的血脉。


    “谢珩”沈昭开口,她的手随着他的胸膛一起一伏,不忍心继续欺瞒他。


    无论前路如何,纵使各奔东西,也不能辜负他一番心意,“你先放了蓁蓁,她是无辜的,我与柳宁——”


    谢珩在她唇上落下一吻:“别说了,我不想听。”


    轻柔的触碰仿佛蝴蝶落在于娇花的蕊心之上,轻柔的痒,将她口中的话尽数堵住。


    “谢珩!”


    沈昭张口欲言,却又被他薄唇堵住,他不想听,不愿意听她半句的辩解,不想知道她们如何相处的点滴。


    这几日,他逼着自己去接受她的生命中有另一男子,不断在心中劝自己,甚至荒唐地去问那些象姑,去了解如何共侍她一人。


    可这些杂想,在见到她的一瞬又倏地没了,他自私地只想独占她,她只能属于他。


    沈昭方一张口,他便以吻堵她,他不愿听,不愿听她口中吐出任何有关其他男子的话,无论是贬损还是夸赞。


    沈昭有口难言,她越是躲,他便逼她越近,双脚被缚,只能以手阻他,可只是徒劳。


    山路难行,常有乱石。


    忽地一阵颠簸,沈昭滚落到他怀中,青丝如瀑般贴在他胸膛上,随着马车摆荡轻蹭着,扫过他身上交错的旧疤。


    他骤然吸气,却没有抬手拂去,蛰伏在那伤痕里,比疼痛更汹涌的悸动,正在不住地叫嚣。


    沈昭被他抓着,侧身坐于他双腿上,耳边是他炽热的吐息,她侧目对上他眼底暗涌的火,脸颊霎时染上两朵红晕。


    还未等她挣扎起身,她的后颈蓦得被他扣住,他仰头迎上她的唇。


    他吻得又凶又急,似要将这四年的思念尽数倾泻。


    摁在她后颈的手将青丝抚乱,不容她半分拒绝。


    舌尖蛮横地撬开她的唇齿,攻城略地般在她口中肆意扫荡,吸吮又贪恋她的每一分温软。


    “唔”


    沈昭攥紧他胸前凌乱的衣襟,指节泛着淡淡的粉,鼻息和唇齿间皆是他身上浅浅的沉香。


    明明她们曾坦诚相对,可毕竟过了四年,他身上的每一处既熟悉又陌生。


    她慌乱地别开脸,却反被他捏着下巴转回来。


    指尖摩挲过她微微红肿的唇瓣,眼中暗色更浓,他贴在她耳侧,轻呼一口气,激得这阵麻痒,触电般顺着头皮游走于全身。


    他蛊惑道:“别躲。”


    马车疾驰碾过泥土的杂音,盖过了车内愈发急促的喘息。


    四年光景,长安城街市上的铺子开了又关,灵山寺中的那棵古槐树上红绸又挂得更满了些,唯有青山依旧,岁月如歌。


    长安城中另一处未被时光无情碾过的便是四年前他们洞房的新宅。


    宅中的人仍旧未变,月钱照付,分文未少,全由杨方留守打理,屋内日日打扫,洁净如新,锦被依着四时季节更换,除非宅中人,无人知晓家里的男女主人并不在府。


    马车悠悠停在宅院前,


    守宅的家仆上前,认出是多年未归的郎君夫人后,他们放下手中木棍,却默然垂下头,不敢再去瞧那被谢珩抱在怀中,青丝凌乱的夫人。


    马车之上,沈昭因着车夫驾马,又被他钳住手脚,无法动弹,不敢去闹,只得任由他肆意撩拨。


    她心中始终放心不下蓁蓁,谢珩对她误会颇深,又不许她开口解释。


    她得让他冷静下来,细细说与他听。


    如今入了府,谢珩遣去从旁侍奉的家仆,将她径自抱到床上,他细长的手指刚扯上她身上的扣带。


    沈昭反握住他的手:“等等。”


    细如嫩笋的指尖搭在他手上,指甲上半弯的月牙白,较之上好的羊脂玉更莹润。


    他薄唇微启,轻轻含住她的指尖,唇齿在她指尖慢慢撕咬.


    舌尖湿滑地卷过,似他每一次以帕子拭剑时的细腻。


    沈昭蓦得向后抽回手,他舌尖辗转的刺激感却一直蔓延至心口,每一寸血脉都在奔涌跃动。


    “谢珩,你先帮我解开,我们慢慢说。”沈昭在马车中被他吻得难以呼吸,喉间像被炽热的火球反复熨帖滚过,方一开口,又轻又撩,教人听的人骨头都酥了。


    “真的,不会再骗我?”谢珩并未马上替她松绑,只眉目含情地久久凝着她。


    “千真万确,只需你先松开我。”谢珩微抬起被捆住的双脚,催促他解开。


    谢珩默了几息,终是决定信她一次,慢慢撑起身子,转身替她解开脚腕处的束缚。


    被松开的瞬间,沈昭抽回双脚,翻身滚下床,挂在谢珩指尖的布带亦随着她的动作,飘然落到地上。


    床榻之上岂是议事的地方。


    沈昭退后几步,怕他冲动行事,与他隔开几步,双手捂在胸前衣襟上:“谢珩,当初不辞而别终是我对不住你,我并不希望你涉险。”


    谢珩半跪在床上,清冷的月色透过雕花的窗柩斜映在他脸上,他的眸色骤然转冷。


    沈昭起身让他错以为她又一次骗了他,只是伺机逃跑罢了。


    四年前是如此,她们缠绵一夜,不,还未天明她就离他而去;四年后亦如是,她总是想方设法地逃离他身边。


    他的胸口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情绪,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楚,钝刀割肉般一点点消磨他。


    沈昭的手慌乱地抵在身后的妆台上,不经意间拂落一只木匣。


    这四年,宅院的一切都未曾变过,包括这只曾装着肠衣的匣子,被家仆仔细清洗过,摆于妆台之上。


    木匣落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黑夜中被无限放大。


    谢珩心中最后一丝理智顷刻崩溃,眼中的妒火更甚。


    是啊,他走的那夜,用废了好几只肠衣,那个孩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他的。


    她口口声声为着避孕,原来只是为了避开他。


    他的左腿提起,离开床面,床榻因他的卸下的重量发出“吱—”的轻响,指尖划过的锦被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他彻底站直身体,一步步走向沈昭。


    他步步逼近,半敞的衣袍从床榻垂落,拂过地面,屋内的烛火被他无形的威压震慑,摇曳着退缩。


    墙上的人影被扭曲地拉远又拉长。


    沈昭不禁脊背生寒,哽在喉间的话绕了几圈仍吐不出口,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模样。


    他的影子慢慢覆上她的裙裾,眼中翻涌的暗潮,似乎要将她吞没,拆骨入腹。


    沈昭不由得退后半步,试探道:“谢珩?”


    她下意识转身去躲,却被他强有力的大手扼住薄肩,猛地向后一拉,她跌入他的怀中,被他狠狠扔在床榻上。


    谢珩俯身而下,双膝卡在她腿侧,逼得她动弹不得:“沈昭,你若喜欢,全长安的玉郎任你挑选,”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强横地按在榻上,“但你每日最先和最后见的,必须是我。”


    他扯着她衣襟的系带,对上她迷蒙带着潮气的眼眸,眼底涌上一股暗色。


    雪白的肩颈因他的蛮横轻轻颤抖,他低头咬上她的唇,霸道又蛮横,留下斑斑红痕。


    她颈侧的肌肤骤然缩紧,像被火舌燎过般,潮湿灼热。


    他的唇舌若有似无地擦过她颈上的脉络,激得她浑身一僵,仿佛连那跃动的脉搏都被他衔在唇间把玩,始终不松开。


    他的手指沿着她身下的软肉,一路旖旎向上,拉扯成一线,他俯在她耳畔:“你也很想我对么?”


    沈昭被他欺得泪眼莹润,紧咬着唇,甫一开口的瞬间,又正中他的欲念,以吻封缄,掩住她喉中难以自抑的呜咽。


    她奋力挣扎却被他制住手腕,两人气息交织在咫尺之间。


    他的手掌扣住她腰际时,她触电般绷紧脊背,素白手指将锦被攥出凌乱褶皱。烛影摇红间,只余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在帐幔间回荡。


    …….


    鸳鸯枕上艳色斑驳,他忽然低头吻过她颤抖的眼睫,可禁锢的力道仍未松懈分毫。


    更漏声长,她最终精疲力竭地陷在锦被间,而他仍固执地环着她,如同困住珍宝的锁链紧锁。


    每一次她试图挣脱,都会引发新一轮令人窒息的纠缠,仿佛在怒海扁舟中起伏,被浪涛抛向九霄又坠入深渊。


    墙上痴缠的人影,一夜不休不止,直到明亮的天光照得四下皆白。


    沈昭头歪在颈枕上,身上湿痕斑斑,如一朵被打湿的花儿,垂落于他身侧


    第59章


    沈昭似一只在烈日下被曝晒的鱼,无力又懒洋洋地歪在一侧,从内到外皆是干涸,唯有身前那团雪白,上下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和他的第一夜,他们彼此未经人事,概因高峻将他口中的“秘术”相传,他与她彼此初探,水火相容,痴缠了一夜。


    可是这一次,他变得更疯狂又蛮横,强硬地掠夺她的一切,不给她任何喘息机会,任由她的泪水被他榨干,让那燎原的火烧灭所有的体统和理智。


    对谢珩封赏的圣旨还未下,因着他本就是金吾卫大将军,若是再封赏晋升,还需各部商议定夺,可他只为赐婚,却将景明帝架在其中,既不可一口否了,又不能轻易允了,只得暂且搁置一旁。


    沈昭静静翻了个身,身侧是他宽厚挺括的胸膛,他半阖着眼眸,眼睫轻颤,分不清在梦中还是醒着。


    剑眉舒展,唇角挂着一丝慵懒的笑意,似一柄收鞘的利刃,敛去身上的锋芒,只余淡淡的孤傲。


    沈昭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以指尖轻轻描摹着他的眉眼,指心轻轻贴在他的睫毛处,随他不自觉的颤动泛起细细密密的痒。


    可她始终放不下蓁蓁,待她从昨夜的云雨中,恢复了些力气,她准备去找她。


    昨夜谢珩把她们两人强掳过来,不知夏目是否解决完惊云的事,若是她去山上寻不到她俩,定会着急担心。


    她屏住呼吸,翻转身子,将他揽着自己的长臂轻轻挪开,手肘支着身子慢慢起身,可刚刚离开床铺便被他的大手压下,他压着她的肩膀,将她紧紧扣在床榻上。


    将头埋在她的颈窝处,呼吸间的热气轻拂过她的雪肤,他缓缓开口:“你又想跑?”


    “谢珩,”沈昭坐起,将他推开,拽着锦被捂在自己身前,“蓁蓁是无辜的,我并非是她生母,你误会了。”


    她手上攥着的被角被他轻易地扯开,他勾唇笑了笑,脸上是三分自嘲与无奈:“你以为我会对她如何,你就这么怕我么!”


    他深眸倏地靠近,在她耳畔落下一吻,恶劣又玩味道:“你身上何处我没看过,不必遮了。柳宁侍奉你三年了,也有了孩子,他任务了了,我知道你肯定厌了他,我替你解决。”


    他此刻认定了她既成的事实,不给她任何辩驳的机会,亦不相信她口中吐出的一个字。


    生母?若那孩子有了生母,又岂会唤沈昭人为娘!


    无非是怕他伤害孩子的托词罢了。


    谢珩误会得深,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便会令他顷刻之间失去所有理智。


    沈昭拽着他的胳膊,怕他冲动行事:“谢珩,事情并非如你所想,你冷静些。”


    谢珩在她头顶落下轻柔的吻:“好好在家,等我回来,今后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女。”


    男女之间力气相差悬殊,沈昭终是拦不住他,门被他在外紧锁,只冷淡留下一句嘱咐:“看好夫人,不能让她踏出这个院子半步。”


    “是。”众人不敢多言,只是听从他的安排。


    任沈昭如何拍门,喊人,门外的家仆仍无动于衷,哪怕送水送饭,提防着她外逃,门扉只开一线,将将够把食物送入房内。


    春宁和夏安被吩咐不能靠近此处,将她最后逃跑的希望也抹杀了。


    宅院内另一处厢房,蓁蓁坐在床上,一言不发,春宁和夏安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一下,又端着牛乳和早膳上前:“小主子,饿了吧,我们伺候你用早膳。”


    “你们是谁?”


    蓁蓁罕见地没有哭闹,只是睁着圆润有神的眼眸,陌生又警惕地四下看着。


    春宁舀起一小勺热牛乳,放在嘴边吹凉:“小主子,我们曾是侍奉你娘亲的丫鬟,沈、沈昭姑娘可是你娘亲?”


    蓁蓁听到沈昭的名字,眼中霎时亮了几许:“我想见我娘,你们可以带我去找她么?”


    她俩一时犯了难,昨夜听闻沈昭回府时,她们便出门相迎,可惜却被拒之门外,甚至今晨被吩咐不能靠近东院,


    夏安机灵说道:“小主子,我们先把饭吃了,一会儿我们就带你去找你娘,可好,你总不能饿肚子吧。”她对着春宁挤挤眼,先应付一会儿是一会儿。


    ——


    谢珩带着杨方回了一趟晋国公府,却只是为收拾自己的行囊。


    自他从边关回宫后,李立雯等了他一日,却迟迟不见他回府。


    她本以为谢珩孩子心性,只是一时热闹,只需过段时间就好了,但却同她僵持了四年整。


    李立雯站在他院外拦着他:“珩儿,你是要坐实这不孝不悌的骂名么,天底下何愁找不到令你心仪的女子,你何必如此死脑筋。”


    谢珩不欲同她辩驳,兀自收拾房内的物件。


    李立雯斩钉截铁说道:“圣上不会同意你们的婚事的。”


    “是母亲同陛下商议好的?”听闻她的话,谢珩适才抬了抬头,语气同样笃定,“若是长安容不下我们,那我便同她离开此处。”


    “她在哪?你们——”李立雯虽然当初并不觉得她会信守她们之间的约定,但珩儿才刚回长安一日,她们竟又这么快牵扯在一起,她心中掠过一丝嗤笑。


    她倒回来的真及时啊,真是好算计!


    如今珩儿军功在身,风光无量,她倒回来沾光了。


    下一瞬,谢珩脱口而出的话更让她更加胸闷气滞:“我已经失去她一次,自是不会让她再离开第二次,母亲那些多余心思还是早些收起来吧!


    自沈昭来到府中,并非她要争抢儿子,她敬奉祖母,讨您欢心,哪怕事出有因,也是她的付出。


    我爱重她,不代表我会背叛宗族,我一向不屑于官场浮沉,更不需要联姻铺路,门第从不在我考量之内,是母亲逼人太甚,儿子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哪怕她是守节抚孤的寡妇亦或是泼皮无赖的女儿,都不会改变我的心意,若母亲执意阻拦,只会将我推得更远。”


    “你”李立雯捂着心口,“好好好,我竟不知你满腹才学,论起此事倒头头是道。”


    谢珩收拾好行李,留下最后一句:“母亲既知儿心,若你真怜惜儿子,何苦与她相争相斗?”


    谢珩离开国公府,他本意是直接去春熙茶铺找柳宁,但还未走远,便遇到匆匆来寻他的家仆,家仆回禀:“老爷,夫人她在屋内不吃不喝,早上送进去的膳食还没用过呢!”


    屋内,沈昭坐在床榻上,昨夜便已耗尽了大半气力,她绝食抗议,同屋外的家仆周旋半晌,只得靠着床榻缓缓。


    她从未想过,谢珩竟真将她囚于这私宅中。


    曾经风清霁月、克己守礼的公子,若真把他逼急了,也会将所谓的礼数规矩抛之脑后。


    这家仆事先得了吩咐,机灵得很,无论她编造何理由,都纹丝不动。


    但他们又生怕将其关在其中,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无法交代,只得将沈昭的一举一动随时回禀。


    沈昭垂眼瞥见门口的早膳和茶点,烤饼中夹着层层羊肉,杏酪粥上撒的杏仁粒粒分明,怕是暑气太盛,厨房还特意备了撒着糖霜的酥山,只是已经化成了一汪水。


    她好饿,也口渴。


    但她挺直了背,不能如此没出息,门外的人油盐不进,她只能以绝食最后赌一次,她必须尽快找到蓁蓁,已经过了一夜了,她不能再等了。


    她倚在床榻上,琢磨着出逃的路子,日头渐渐越过屋檐,高挂于空,几近晌午。


    一会儿,他们会送饭进来,这或许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在室内搜寻一圈,未找到任何趁手的工具。


    最后只得垂眼,落于她出门带的玉簪上,她俯身将滚落在地上的玉簪捡起。


    这玉簪仅长长一线,一头弯至弧形,另一头圆润,该是伤不了人,她将其藏于怀中,准备伺机而动。


    她望着门外,时刻留意他们的一举一动,把握开门的刹那。


    渐渐地一个黑影慢慢向房门靠近,她的手攥起簪子,果断下榻,借着帷幕和衣柜,掩饰自己的身影,疾步又轻柔地靠近门扉,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


    她沉沉吸了一口气,目不转睛地盯着门缝那一线光亮。


    忽而,一线的日光渐渐开阔,她瞅准时机,率先将玉簪探出,估算着身距,直抵来人咽喉。


    却只听得一声浅笑,她的手反被扣住,脚步还未踏出房门,便被那双熟悉的手固住腰身,被他圈着,紧紧拥入怀中,贴上他的胸膛。


    发丝间还沾着她身上的甜香,一夜旖旎,饶是沐洗过了,但吐息之间全是她的味道。


    那线的光亮刹那间被紧锁于外。


    沈昭挣扎着捶打他:“谢珩,你放开我,我要去见蓁蓁,你不顾我们的意愿,将我们囚于此,这违背律法。”


    腰间的指节发力,握住她手腕的手令她吃痛,恨不得将她揉入骨血,他讥笑道:“我就是当初太在意你的想法,才让那柳宁有了可乘之机。”


    “我和他并非你想的这样。”


    谢珩不欲听她的辩词,垂眼看到地上未被动过的膳食,将她摁坐在木桌旁:“我听下人说,你不吃不喝?”


    沈昭违心说:“我不饿,只要你放了蓁蓁,或者让我同她见一面,我留在此,你放她离开。”


    谢珩握着她的手未松开,他俯身拿起桌上的膳食,推到她面前:“不饿也总该渴了,毕竟昨夜,你嗓子都哑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几分餍足后的慵懒,不容她拒绝。


    握着她手腕的指节,渐渐撬开她握紧的拳,十指交握。


    沈昭强硬地将头别过去:“放蓁蓁走。”


    谢珩端起青瓷杯盏,澄澈的茶水已然转凉,映着他修长的手指。


    她侧过头,他便很有耐心地将茶盏抵在她唇边:“润润喉。”


    茶水随着他手的偏移,在杯中左右轻荡,溅到沈昭的唇角又晃回杯中,或打湿他的指节。


    她朱唇抿至一线,推开他的手:“谢珩,别闹了!”


    半杯茶水仍在杯中摇曳,谢珩蹙眉,忽而仰首将杯中的茶尽数含于口中,在她惊诧的目光下俯身贴上她的唇。


    唇齿相贴,她的贝齿被他的舌头撬开,渡来一口凉茶,她被迫仰头承接,喉间滚动间,茶水全部咽下。


    他的舌却趁机侵入,搅弄一池春水。


    “谢珩!”沈昭羞恼交加,喘息着推开他,面似桃花。


    他低笑,拇指擦过她湿润的唇角,分不清那是溅出的茶渍,还是来自他唇齿间的湿润。


    指腹暧昧地按压她微肿的下唇,余光扫过凌乱的床榻,空气中仍残留着情动的气息:“那个幼童,我让春宁看顾着,她没事,但是”


    他附在她耳畔低吟:“我又渴了,怎么办?”


    凉茶滑过喉间,沈昭刚得一丝甘甜,却又被他灼热的气息扑面,她躲闪着逃开:“你疯了。”


    谢珩还欲再去贴那份温软,门外却适时响起敲门声,他不耐道:“什么事?”


    “老爷,夫人,西院那个孩子,一直在哭闹,吵嚷着要见她娘。”


    第60章


    听到家仆的回禀。


    沈昭猛地推开谢珩,眼中的冷意霎时散开,她的青丝从谢珩指尖滑走,任那若有似无的香甜萦在吐息间,却不带一丝温度。


    谢珩的手僵在一旁,又堪堪放下。


    沈昭疾步走到门前,命令道:“谢珩,开门,我必须要见到蓁蓁,确保她无恙。”


    谢珩沉声许久后,终是妥协:“开门。”


    等在外的家仆将门打开,明媚的日光耀得她不由得眯起眸子,她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外,问向来人:“那个孩子呢,带我去见他。”


    来人余光扫到谢珩颔首后,带她往西院走:“夫人,请随我来。”


    蓁蓁用完早膳后,一直在房中等着沈昭,可过了晌午,春宁二人奉上午膳时,仍不见她娘的身影。


    饶是她们二人再如何劝说,她都不信不听,只闹着要见她娘,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如何哄都哄不好。


    她的衣衫被泪水打湿,春宁蹲在一旁拿着帕子替她擦拭,夏安急得慌了手脚,原地来回踱步。


    沈昭刚到院内,便听得蓁蓁的哭喊声,她越过带路的家仆,循声而去,终是见到了哭得梨花带雨的人儿。


    夏安先认出了她,愁颜绽开,笑着福了福身:“小姐,你真的回来了!”


    沈昭跑上前,将蓁蓁抱在怀中,安抚地拍着她的背:“蓁蓁不哭,娘来了。”


    蓁蓁倒吸了几口气,用小手擦擦被泪水打湿的眼眶,双手搂着沈昭,缩在她怀中:“娘,你去哪了,蓁蓁好害怕。”


    “没事了,乖,一会儿我们就回家。”沈昭柔声地安抚她,又倒了一杯蜜水,怕她哭得太狠,让她小口喝下。


    春宁和夏安如获大赦般,吁了口气,她们彼此交换眼神,心照不宣,竟未想到小姐的孩子都这般大了。


    因着蓁蓁嘴挑,平日吃饭时都得哄着求着,夏目看顾茶铺不得闲,奶娘照顾不能完全尽心顺意,沈昭久居在山中,也是蓁蓁稍大了些才上山寻她玩,所以,她身量比同年龄的小孩矮了不少。


    待蓁蓁情绪稳下来,沈昭拉着她的小手:“蓁蓁,我们回家。”


    蓁蓁点点头,两只手握紧她,跟在一旁、


    春宁和夏安不知发生何事,又不敢多言,只默默看着她们的身影。


    两人刚跨出房门,便看见谢珩站于院中,将她们方才所言尽数听去。


    沈昭侧身上前,挡住蓁蓁:“谢珩,有什么话你我好好说,莫惊扰到孩子,先送她回茶铺吧。”


    谢珩蹲下身子,与蓁蓁平视,小小的人儿将身子往后缩了缩,目光却不闪不避地望着他。


    谢珩勾起唇角,吩咐道:“春宁,先带她下去用膳。”


    攥着沈昭衣裙的小手紧了紧,嘴慢慢撅起,“不”字还未说出口,沈昭先转身蹲下,摸着她的头:“蓁蓁先去吃饭好不好,娘同叔叔有话要说,你就在这等着我,我一会儿就回来。”


    蓁蓁紧咬着唇,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嘴嚅嗫道:“蓁蓁会乖,等娘回来。”


    春宁和夏安上前,一人拉着她一只小手往屋里走,她不时地扭头回望沈昭。


    沈昭看着房门被关好后,脸上的柔情散去几分,压低声音问向谢珩:“你到底想如何?”


    她们两人之间的误会和恩怨,不该牵扯到一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谢珩踱步向外走去,沈昭拿不定他的主意,紧随其后,两人转过连廊,走到一寂静无人处。


    谢珩:“沈昭,你不必因为我屈就自己,若你不想同我母亲接触,那我们就一直留在这儿,这里只有你一个夫人,那个孩子既然你喜欢,我会好生照顾她,


    事到如今,陛下赐婚与否我亦不强求,他们既然看重这个身份,我就留给她们,辞官归乡,同你在此,你觉得如何?”


    哪怕知晓谢珩的心意,可四年前她离去,便是不想看到他为了她不顾一切,甚至拿命去赌。


    她大可以不管不顾,同他在一起,但这不应建立在他众叛亲离,宁可辜负母亲生养之恩的基础上。


    若要他以众叛亲离为代价,又与饮鸩止渴何异。


    何况此事因他的误解,已经把蓁蓁牵扯其中。


    沈昭见他执意如此,又听不进自己的解释,无奈说道:“你先将蓁蓁放了,我留在此。”


    谢珩忽地停下脚步,慢慢向她走近,衣袍下摆扫过青砖地面,他双手交握,不觉摩挲着虎口那道旧疤。


    地上的落花被他的鞋底碾碎,踏着残汁断叶,鞋底与青砖碾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高大的身影将沈昭完全圈于身下,温热的吐息拂过她的前额,说出口的话语却噙着寒意:“自你我相见后*,你口口声声全是蓁蓁,心中可有一刻装过我?”


    他靠得这般近,明明已将她困于私宅,囿于怀中,可轻微发颤的尾音却实实在在出卖了他,纵使脊背挺得再直,眼尾泛起的潮意掩盖不住他的卑微。


    眼见他眸底的光一寸寸暗下去,饶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细看。


    墙上他的身影被日光拉的细长又寂寥。


    李立雯始终未允准她们的婚事,她可以轻而易举地说出自己的心意,但那只会将逼得她们母子越走越远。


    她不表态,他都要罢官离家,若她接受了他的心意,只怕他会走得更加干脆。


    沈昭慢慢牵起他的手,十指插入他的指间,爱惜地抚在脸侧蹭了蹭:“谢珩,若你真的在意我,那便听我一言,让蓁蓁回去。”


    谢珩爱怜地轻抚着她的脸颊,在她额头上浅吻:“你等我,我会处理好所有的事,让你放下所有负担。”


    “来人,将夫人送回房中,”他吩咐道,但转念一想,“罢了,送去西院那个孩子那儿,严加看管。”


    沈昭前后左右立刻围满了家丁,不容她乱动半分:“夫人,请随我们走吧。”


    沈昭踮起脚,望向一旁的谢珩:“那我要给茶铺送封信,谢珩!”


    谢珩记起昨日在茶铺所见,脸色骤冷,说道:“你本就不爱动笔,我替你亲自走一趟。”


    他说罢转身离去,沈昭则被家仆们逼退回了西院,蓁蓁的房中。


    当着孩子的面,她不愿表露太多情绪,怕加重蓁蓁的不安和害怕。


    蓁蓁刚在春宁的侍奉下用过饭,她上前抱住沈昭的腿:“娘,你饿了么?这儿的饭好好吃,蓁蓁吃得好撑。”


    她罕见得没有挑食,是此刻沈昭心中唯一快慰的事了,她将蓁蓁抱起,坐于一旁:“喜欢吃就好,多吃一些,才能长高高。”


    “可是娘,我们什么时候走,那个叔叔是谁?”蓁蓁满肚子疑问,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沈昭笑着回她:“我们可能会在这儿多呆几日,蓁蓁会不会想你阿娘啊?”


    “想”蓁蓁吸吸泛红的鼻头,“但是有你在我身边,蓁蓁就不害怕了。”


    春宁和夏安站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这孩子的“阿娘”不就是小姐么,既在眼前又何来想念一说,但她们不敢多言,只静静听着。


    觉察到她们脸上的异色,沈昭叹了口气,将这几年的事挑捡着说与她们两人,将谢珩误会的由来解释清楚。


    夏安昨日见过杨方一面,她说道:“小姐您不知,少爷将自己在府里的东西尽数搬到此处,我听杨方所言,同夫人闹得可不愉快了,他如今误会你又如此深,


    你可千万要顺着他些,指不定少爷他发什么”疯呢。她被春宁手肘拐了一下,她偷瞧着蓁蓁,声音渐小。


    春宁则在一旁劝道:“小姐,少爷他心里始终只有你一人,你们能将话说开就好。”


    若真是这么简单,他们两人便不会纠缠至此了。


    沈昭将希望放到她们二人身上,问道:“你们可能出府?若是能让我送封书信去茶铺,请夏目或者柳宁出面,同他说交代清楚,最起码可先送孩子回去。”


    她们二人同时摇摇头,少爷派了家丁将院子围得严实,便是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更何愁人呢。


    主仆三人暗暗吁了一口气,只有蓁蓁眨巴着眼望着她们,听不懂其中曲折。


    谢珩本带着杨方走出府,似是想到什么,他复又折回房中,换了一身衣袍,两人驾马向城内赶去。


    除了四年前迎亲那日,杨方很少见他如此正式,腰间的蹀躞带上挂着玉佩,叮当作响,曾经少爷巡值时,最不喜此物,甚是聒噪,怎的今日一改往常了?


    两人策马到了春熙茶铺前。


    谢珩翻身下马,锦绣的外袍在空中划出一道惹眼的弧,俊朗的少年将军威武不凡,英姿飒飒,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杨方瞥见茶铺中那青色的身影,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生怕走得慢了,血会溅到他身上,他主动上前将马牵走:“少爷,我先去安顿马匹。”


    谢珩撩袍坐于一旁的茶桌前,扔下一锭银子。


    银锭在桌上滚了几圈,咚咚几声砸在桌案之上,眼眸死死盯着那身青衫:“让你们掌柜的,过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