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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谢珩下朝后直奔左衙,到了之后猛猛喝了几大海碗虎杖冷饮子,均不解渴,他轻舔舌尖,竟因着上火,生了一圈细碎粟疮。


    金吾卫一众见他脸色红润,本以为大将军心情甚好,但这拒人千里的凌然,又让人不敢靠近。


    交代完衙里的事,他抽空去了趟医馆,大夫搭上他的脉:“公子,你这是心火亢盛,肾气过足。可成家了?”


    谢珩身上燥热更甚,耳尖红得几欲滴血:“暂未。”


    大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我先为公子施针泻火,再开几副方子,一日三剂,”他顿了顿,心里暗道这少年俊朗倒也不该尚未娶妻,但观其脉络又不是隐疾。


    “医术讲求顺应天时自然,时值夏日,倒并不是大碍,但仍需从本源解决,方得根治。”他不便明说,只点到此。


    晚上上值前,谢珩回了趟国公府,正巧厨房端上晚膳。


    沈昭从灵山寺带回的野果被摆放于桌上,老夫人喜欢得紧,又舍不得多吃,每每用完饭后吃两个消消食。


    她如今已不用服药,晚上常常同李立雯和沈昭少吃些,李立雯唤他一同入座:“珩儿,既回来了,便一起吃吧,你祖母今日心情好,喝了两碗鱼脍粥呢,你也来尝尝。”


    这是自那日后,谢珩和沈昭第一次同桌用膳,在府里匆匆见过几次,两人只点头应和。


    明明只是吸出毒血,可那梦中的旖旎又偏偏在脑中挥散不去。


    谢珩撩袍坐在沈昭一旁,见她只低头盯着桌上的饭菜,嘴里嚼不停,腮鼓得圆圆的,让人忍不住想捏。


    谢珩被这一闪而过的念头惊愣,又匆匆收了视线,端起碗。


    “珩儿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莫是天太热,着了暑气。”老夫人看他颈间泛着红,神色并不自然,霎时忧心起来。


    李立雯吩咐厨房再做些清凉饮:“别整日忙着公务,身子才是第一位的,若是不舒服,叫大夫入府替你看看。”


    因着老夫人身子弱,她对府中每人都颇为留意,尤其是近身侍奉的,生怕谁染了病气,渡给老夫人。


    谢珩只咽了几口,放下碗筷:“劳祖母和母亲挂怀,我没事,先回衙里了。”


    沈昭念着有事问他,可他一直不得闲,在他离席后,她也匆匆放下碗筷:“祖母,母亲,我有事同兄长商议,等会我便回来,不用担心。”


    “谢珩。”沈昭脚下生风,追着他的背影跑。


    府外。


    谢珩驻足,沉息几口气,背转过身,却并未抬眸直视她:“何事?”


    “过几日诗会你去不去,母亲让我也去,兄长文武双全,写几篇给我呗,或者你拒了此事,她肯定不会让我独去。”李立雯提议让她参加诗会,多结交些好友,可她哪有那些心思,若结交得多了,之后身份败露更难圆回来,何况她又有何才学能同这些自小饱读诗书的人相比。


    去探查谢珩妹妹行踪的人,线索断断续续,至今还未找到她。


    她入国公府已过月余,虽整日吃喝,过得舒心,但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且呆的愈久,心中渐渐不安。


    上次去灵山寺时,她求了一签【是非寥落终成空,镜花水月一场梦】,这是她念着何时能寻回谢怀瑾时,掷出的这一签。


    真正的谢怀瑾如今在何处?


    谢珩在牛家村寻的姑娘会是她吗?


    她没将心底的疑问告诉旁人,一是因着求签问卦,信者信之,不信者无用,这等虚无的事恐影响他们探查,二是她既然收了钱财,总不能催着老板结了这差事。


    “改日再议吧,我未必得闲去诗会。”谢珩的答案模棱两可,他虽爱看书,但这种凑热闹的事,他很少会去。


    两人并肩立于国公府门前,一如他带沈昭回国公府那天,门前的石狮子仍昂首屹立,甚至连看守仍是同样的人。


    可雁过留痕,人一旦在心上驻足过,就很难消弭她的痕迹了。


    相顾无言,谢珩虽心中有话想说,可只得暂时咽下,转身消失于街巷;“我上值去了。”


    他刚离去不久,熟悉的车驾停于国公府前,圆溜溜的小脑袋从车中探出,奶声奶气道:“女施主!”


    慧能正挥着小拳头,笑得像个带褶的小包子。


    沈昭三步并作两步,跃至马车旁:“小师傅又来逛长安城了,这次采买了什么好东西?”


    慧能神神秘秘道:“这次我可带了个好东西,”他转身从马车里扯出一个叠得齐整的小布袋,“你看,这是上次你提过的茶树。”


    上次因着他带路,误使谢家兄妹在山里走失,住持将他好一顿责罚,连着多日清扫寺院内外,累得他都瘦了!


    为弥补他所犯下的过错,住持特让师弟给南方那个香客送信,请他务必帮忙寻到。


    那香客昨日来灵山寺便带了这些枝条,慧能妥善地将其交到她手中:“那香客说,若用此物,也能种出茶树,但他说的方法,慧能听不懂。”


    沈昭接下,又让春宁从府里带了些素食和点心:“上次是我不对,缠着你去寻野果,”架车的车夫恹恹咳嗽几声,沈昭退后半步,“小师傅,改日我再去灵山寺找你玩,替我谢谢主持师傅。”


    “那施主可一定要来,我再带你去山中摘其他野果吃。”慧能目含期待地眨巴眼。


    话音刚落,马鞭“啪”地一声炸在马背之上,卷起漫天尘土飞扬。


    沈昭小心捧着这些枝条,保不齐这也许是她日后飞黄腾达的根脉,她所接触的人中,只听闻高义信对此有研究。


    不急于一时,她回府先寻了几本关于花卉树木繁殖的书,虽未确切记载茶树的移植方法,但扦插这种方式并不少见,她依书中所记,先将枝条妥善保存。


    总归过几日诗会,这等热闹,高峻从不缺席,他弟弟应该也会同去,待见到他们时,再向他请教一二。


    谢珩下值后,已过三更,长安城家家户户落了灯。


    只有深宅大院门前灯笼烛火依旧。


    他径自去了书房,书案上摆着他常看的几本书,他抽出夹在其中一本。


    两指取出夹在其中的一页纸,纸上一首短诗呈在眼前,是他近几日所作。


    笔走龙蛇,幼时在学堂时,他的字曾被夫子当做临帖,供同堂的学子临摹学习,高峻便是在那时主动同他结交。


    树影婆娑,沙沙作响。


    听到一阵细微的异响,他先将手中的纸藏于怀中,才抚上剑,眼神向窗外眄去,直到一只家雀儿压着树枝腾空,扑扇翅膀飞远,静听无人后,他才放下戒备,将怀中的纸郑重叠好,夹于书本中。


    沈昭白日歇晌后,向春宁问过这长安城的诗会。


    长安城诗会本分三种:宫廷诗会、方外闲趣和节令竞诗。宫廷宴会多由朝廷中的人举办,皇帝和朝中文官皆会出席,优者由圣上钦赐锦袍、银钱不等,谢珩诗赋出名便是在一次宫廷诗会中,力压当年的新科状元,获得头彩。


    方外闲趣则更自在些,多由僧人和志趣相投的文人小聚,规模可大可小,且不论参与之人身份家世如何,选的地点自是极美极讲究,参与者多参禅悟道,讲求个修身养性。


    更随意,但听起来便容易犯困。


    节令竞诗每朝每代都有,由民间自发,无彩头但趣味足,大伙儿畅所欲言,甚至不讲究音律格调,图个消遣,雅俗共赏。


    然这次诗会与以上均不同,以高峻等一众士族子弟带头而办,既不想拘泥于宫中的规矩束缚,又私下结交志趣相同之人。


    起初高峻他们的设想只是以诗会交友为由头,寻个正当机会,从他爹那儿名正言顺捞点钱,找乐子罢了。


    但后来参与者之众,其中不乏朝中权贵以诗会友而来,高峻又不能不在乎高家颜面,只得误打误撞,将错就错。


    随着更多文人墨客加入,其规则环节也更正式,开场礼、创作、吟诵、雅趣助兴其礼节制式不比宫中简单,还会邀请弘文馆学士点评。


    仅创作一项,便含命题作诗、即兴联句、分韵赋诗等等


    “停,”沈昭捂着自己的耳朵,莫说让她去作诗,便是听听这些规则都头昏脑涨。


    不去,打死不去。


    她下定决心,从明日起就装病卧床,能拖一日是一日。


    翌日,比诗会更早唤她起身的,是谢珩。


    春宁和夏安抬着她的臂弯,将她从床上扶起,天还未明,她闭着眼,生无可恋:“他一大早找我作甚,我再睡会。”


    “奴婢不知,但据杨方说,好像是为了诗会。”春宁应道。


    沈昭脚尖向床,作势要睡:“那更不去了。”她都自己想好对策了,不需要他的诗了。


    春宁和夏安一左一右将她按下:“听闻是经过夫人允准了,由少爷这几日教小姐,临阵磨枪,学点总比不学好。”


    沈昭垂下头,学也可以,但用不着闻鸡起舞这么拼吧,打鸣的鸡还没起呢!


    第32章


    沈昭梳洗换衣后,因着李立雯和老夫人未起,她独自磨磨蹭蹭吃了一个时辰的早膳。


    云天羃羃,气清天明,谢珩的催促还音犹在耳,她亦彻底清醒了。


    她暗吁一口气,由他们去吧,总归她已下定决心诗会当天不去,在府里做做样子罢,总归不能太过懒散了。


    估计一会谢珩讲学时,只怕她不想睡觉都难。


    其实她有过取巧的想法,书中那些穿越者到古代,斗诗于他们而言手拿把掐。


    唐诗三百首、宋词元曲,哪个不是凝结中华上下千年的智慧和精华,她虽不能熟读,但那些名家经典之作,总会背得滚瓜烂熟,这些命题作诗、即兴赋诗,不都是变相考验背课文么。


    但她很快就绝了这个念头。


    她虽然骗人骗惯了,但到底只为了自保罢了。


    况且她对历史只知皮毛,她现在所处的时代是否在历史上真实存在尚未可知,她不了解不代表它不存在,若她真脱口背出李杜的传世名作,这不就是赤裸裸窃取他人成果。


    不可。


    适时,王管家特意从书房备齐了崭新的笔墨、砚台、镇纸等用具,派人送到沈昭后院。


    春宁欣喜地双手接过,她知少爷才学出众,但谢珩为人低调只参加过几次宫廷诗会,从不在府中显露,众人都想一睹其风采,她今儿可沾了小姐的光了!


    夏安自给小姐梳完发髻后,一直低垂着头,眼神闪躲。


    沈昭与她惺惺相惜,这不正是怕老师上课提问喊她时,她的模样么。


    她认命地领着春宁去了“秉正堂”:“夏安,你在院里自己玩吧。”


    “谢谢小姐!”夏安憋不住笑,眼睛都霎时亮如晨星。


    谢珩晨练后,就在书房中一直等她。


    书房内,他练的字已在桌上摆不下,铺散在地上。


    发髻高束,以青玉簪定之,额间不留碎发,眉目清明,一身艾绿圆领袍,没有一丝褶皱,腰间束素革带,悬一枚玉佩。


    褪去周身的戾气和锋芒,活像换了个人,一手持笔,身影投于轩窗下,恍若青竹挺立。


    春宁执礼后,匆匆垂下眼,虽然沈昭对她们并无太多管束,但到底不能乱了规矩,主是主,仆是仆。


    沈昭一时恍惚,微愣在原地,直到他出声打断:“杨方卯初寻你,如今已到巳初,是否过会你又嚷着快到午膳用时了?”


    沈昭厚着脸皮在心里自我宽慰,兄长待她着实不错,连一会要走的理由都提前知会她了。


    “还不速来练字。”谢珩眉峰微敛,哪还有书生模样。


    果然修罗便是修罗,披了个好画皮也只是假象,若一旦成为夫子,更像积了十年怨气一般。


    春宁不敢怠慢,同家丁一起收拾好地上的纸后,将沈昭所用的东西摆放在桌上,退至一旁侍奉。


    沈昭这几日虽没再做那些奇怪的旖梦,但除非有事相商,亦不想主动寻他,哪怕她前几日得了茶树枝后,虽然想向高义信讨教一二,但思虑良久,未让谢珩帮忙下帖。


    若继续耽搁下去只怕真到午时了。


    她提步走到谢珩身侧,一脸从容地握起毛笔,有模有样地蘸墨,笔毫渐渐吸足墨汁,染成深黑。


    她提笔,滴答——吸满水的笔尖凝出一滴墨,绽放在纸上,洇成一朵罕见的花。


    她挑眉,忽略头顶那声浅浅的吐息,下笔如神助,飞一般在纸上留下她的“大作”。


    草书亦是书。


    与其她整整齐齐,横不是横,捺不是捺,还不如趁早绝了这个“夫子”的念想。


    谢珩低垂眼眸盯着纸上的“字”,努力克制着沉声静气。


    她忽而扭身看向他,衣袖轻旋,扫过案角未收的宣纸,发间金簪坠着一只金丝蝶,以宝石缀成彩色,随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如何,兄长,我这字可还有救?”


    之前签契书时,他曾见过她的字,虽没有刻意练过,但却不像如此这般,敷衍于他。


    “自然有救。”他说罢从书案旁扯出一根竹条,吩咐一旁服侍的家丁:“你们先退下。”


    春宁犹豫着不敢走,但见他的眼刀冲她而来,结巴道:“小小姐,我在门外候着。”


    沈昭不敢置信,他不必如此当真吧,都多大人了,还打手板!


    她背抵在桌沿,伸出一根手指轻压下他手里握着的竹条。


    小声道:“谢珩,你可不能动手,我真不会写,我们九州只有小部分人会这个,我写字用其他的笔,何况这个不能速成,我们参加诗会,又不是练字比赛。”


    因着老夫人身子大好,李立雯便把心思移到回府的沈昭身上。


    这几日她总有意无意提到沈昭的课业和规矩,让谢珩无事时多帮衬些,毕竟日后她代表着国公府,性子活泼虽好,但行事不能太不羁,若她实在难以受教,只得请私塾的夫子来家中授其课业。


    若是真将那些之乎者也的夫子请来,以她的性子,虽然不喜,但为了不惹母亲忧心,只怕学亦学得痛苦,玩又玩得不尽然。


    他便应下了,总归差不多学些,好对母亲有个交代。


    谢珩抽出竹条,试图点在她写的“字”上纠正一番,但他实在不识,沉气说道:“你重新写过,慢慢写,莫急。”


    她轻呼一口气,作势拿起笔,蘸墨后在砚台边来回蹭去余墨,怕他手里的竹条真甩到她手上,一笔一划耐着性子去写。


    谢珩目光顺着她的笔画走,顿觉她的字方正笔直,乍看的话,虽无章法但却工整干净,但却经不起细瞧,力道不匀,使得有些字失了重心,越写越歪。


    沈昭写完后手腕都酸了,撂下笔揉着手腕,直接开摆:“这是我的最高水平,实在不会。”


    她眼眸亮亮地转动,“其实并不是我字写得不好,是这笔太沉,笔毫生涩,宣纸太皱,写着不顺手。”


    待辨出她话中刻意而为的荒唐,他唇角不自觉弯了。那笑意极浅,却将眼尾的细小纹路都染上明晃晃的纵容。


    他将自己的笔递给她:“那换支试试。”


    沈昭顿时泄了气,但转念一想,她这算带薪读书?倒也划算,认命般地划拉两下墨汁,提笔置于纸上,本就控制不好的力度更如脱缰野马,拉不回头。


    谢珩爱书惜字,实在不忍看,不经意间左手扶上案角,右手轻执她手腕,引她落笔。


    她腕上一热,已被他的掌心相覆,指尖相叠处,一股细细麻麻的暗涌,顺着经脉抵上心头,比那新研的磨还热上三分。


    他的衣袖擦过她的臂侧,与她的衣裙厮磨。


    她的指尖不由得发僵,明明是她识得的字,但一撇一捺皆不由她,全随他腕间的力道起伏,若一叶扁舟系于长风,悠悠然不能自主。


    “这一笔需藏锋。”


    墨迹在纸上渐渐晕开,淡淡墨香混着她身上的甜香扑了他满面,他忽地松开她的手,喉间一紧,忽然失力。


    笔尖直直坠在纸上。


    晕开的墨汁如那日被他吮血浸染的手帕,一点点侵染,蚕食他的理智。


    她唇上的温软,此刻竟绕在他的指尖,灼得他心口发烫。


    初时同乘一伞仍百般顾及的他,如今竟从容不觉地主动搭上她的皓腕。


    他饶是惊讶于自己这一自然又不自在的举动,后撤几步。


    “罢了,姑且到这。”他说罢,大步踱至门外,只余一角衣袂轻拂过廊柱。


    那之后,他再没教过她写字。


    沈昭以身体不适为由,拒绝了李立雯给她安排授课的夫子。


    “小姐,高家公子高峻来了,眼下正在少爷房内。”夏安前来禀告。


    因着每次高家公子入府,都会唤沈昭一同出游,她得了消息提前知会小姐早做打扮。


    沈昭单手支颐,坐于窗前,细想近日谢珩的变化,那冒出头的念想在她心中被狠狠压下。


    不可能,绝不可能。


    谢珩毕竟是她名义上的兄长,不过是看她写字磨人,一时急得忘了分寸罢。


    她收回杂念,懒懒地趴下:“来就来吧,我还装着病呢。”


    “我来都来了,九如,你就帮帮我呗。”高峻绕柱拦着谢珩。


    明日便是诗会,这几日不仅是高义信,他亦被高坤关在家中整日苦读,折磨得消瘦了不少,全然没有之前的神采。


    他知谢珩平日会写些杂诗,总归他亦不准备发刊,何不借他一用,哀求道:“九如,这次蔺家那个小儿子势要同我比个高下,我只赢他这一次就可,你就帮帮我吧,我什么都可答应你。”


    谢珩被他磨了半个时辰,杨方在一旁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他无他法,转身进了书房,高峻紧随其后:“还得是九如,你才是我最好的兄弟。”


    谢珩从他之前写的诗集中挑了几首明日可能会论到的,递给他。


    高峻感激涕零地郑重接过,顾不得细看,将其贴身放于怀中:“九如,你放心,待我赢下这次诗会,我定会在燕春院犒赏三军!”


    燕春院是长安城最大的青楼,他一时口快,知谢珩定不会涉足于此,又改了口:“请你去春风楼。”


    “等等,”谢珩喊住他,转身从书的夹层中取出一页叠得齐整的纸,犹豫片刻后,似下了极大的决心:“还有一首。”


    高峻第一次见他如此神情,想必这诗花了他不少心思,他攒动两指打开,却被谢珩压下:“到那日再看吧。”


    神神秘秘,高峻将他虏获的“成果”收入囊中


    诗会那日,谢珩当值,沈昭称病,谢家兄妹不出意外地没有出席,李玥虽很想参与,但却被她父皇阻了,在宫中要考查她最近的课业。


    高义信自上次去谢府致歉后,再未见到沈昭,又不敢独自登门拜访。


    他目光一直盯着院外,直到锣鼓声起,大门缓闭:“诸位,第五届赛诗会即将开赛。”


    高峻靠他坐着,一把将他拉下:“义信,别痴等了,同你说过谢家兄妹都不来,为兄何时骗过你。”


    他随口低声默背从谢珩那儿搜来的诗,他这几日在家苦读,虽心中有数,但仍怕一时紧张忘了,便又誊写了一份。


    既是他的字迹就是他所作。


    高义信心中担忧得紧,虽然上次他爹同谢家老夫人提过两人的亲事,但终究无媒无聘,何况谢珩的亲事八字还没一撇,又如何会议到回府不到一年的谢怀瑾身上。


    至于谢珩,他从未听过他对长安城中哪家姑娘有意,日日忙于公务,只怕城中哪门哪户*有待嫁闺中的女子他都不知。


    诗会如火如荼进行中,高义信表现亦是不俗,同蔺家不相上下,难得的是,高峻此次更是大展风采,洒金扇子轻摇,一身荼白长袍,以青和金线绣制松鹤,飘飘若画中仙。


    出口成章,瞬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高义信低头浅笑,深知他兄长这是从谢珩那寻了些随笔的杂诗,若是能背得更准确些,只怕他都会被比下去。


    几轮比试下来,只有高家与蔺家难分高下,最后一题特以“长安城”为题,即兴作诗,由在场所有人投花为票,得票多者获胜。


    高峻背诗背得嗓子炽热如火,坐下豪饮几口凉饮。


    瞧着对面蔺家兄弟那一筹莫展的样子,他眼珠流转,竟没料到九如押题都押得如此准,他伸手拦下刚起身的高义信,胸有成竹道:“这题我来。”


    “长安风物琳琅目,


    似梦如烟空缈如,


    慕尽人间笑逍遥,


    沧海明月又昭昭。”


    高峻忽地一抖腕,将扇子唰地亮开,挑眉望向高义信,得意的样子似在叫嚣,如何?


    高义信暗叹一声,无奈摇头,只怕是兄长又背错了。


    长安近在眼前,又岂会似梦如烟,这诗的前两句便词不达意,如此低阶的错误,又岂会是谢珩所犯。


    高峻凑过身,志在必得道:“如何,这可是九如最珍视的一首诗,没想到他还压对了题,这次我们势必拿下。”


    言语间,蔺家兄弟早就吟诵出口,因着高峻前几轮得了不少好感,凭着印象收了不少花,但弘文馆的学士们却在最后至关重要的几票投给蔺家。


    “不可能,九如岂会比不过蔺家那俩小子。”高峻气急,要上前理论。


    高义信伸手拦下他,他都能听出此诗中不合理之处,何况这些学儒:“你将他写的诗给我看看。”


    高峻置气地将怀中藏着的诗文一股脑掏出:“就这篇。”


    高义信看罢失笑,他的兄长不该机灵的时候,倒是脑子转得比谁都快,谢珩原写的九州风物琳琅目,他倒好,将九州和长安硬生生调换。


    他记得舆图上并未见过九州这处,如此,倒是同第二句诗文契合,更说得通。


    他反复盯着手里的这诗,忽而眉头紧蹙,问向高峻:“你说谢珩很珍视这首诗?”


    “嗯,可不是么,夹在书中,临走时另交于我,九如的才学岂会不如蔺家那小子,我还是不服!”


    “兄长,别去了,胜负已定,何况以诗会友罢了,”明明输了比试,高义信却倏然笑得开怀,“兄长,你不若改日问问谢珩,他所倾慕的,名为昭的女子是何人?”


    第33章


    昭?


    长安城中哪家女子芳名或者小字含昭呢,高峻在头脑中反复琢磨,最后只锁定在三家,但要么年岁太小、要么被贬官罢职并未听过谢珩同她们有任何交集。


    高峻一头雾水,但高义信又给他分析得头头是道,谢珩隐晦于诗中表达,不是单纯的藏头诗,反而藏前隐后摘出四字——九如慕昭。


    加之他那珍视万分的举止,岂会不由人多想,任谁看亦不是巧合


    “高公子,要我看啊,定是弘文馆那几个老头收了蔺家的好处,我觉得你作那诗极好。”


    “少说两句,来,高公子喝喝喝。”


    虽然高家惜败,但高俊的面子不能丢,该摆的席还是得摆,该喝的酒不能少。


    待诗会散了,他便带着他那些平日里斗鸡遛狗的朋友们包下春风楼,势必要不醉不归。


    丝竹声声入耳,姑娘们轻歌曼妙,浓浓的酒气和脂粉香萦绕鼻尖。


    晋国公府。


    李立雯于老夫人房内秉烛相商,桌案上摆着长安城内女子小象,并在一旁附着年岁、家世、性情等。


    她们最后暂定下三个年岁相仿,家世清白,性情稳妥的女子,待过几日亲自登门拜会。


    念着谢珩平时少言,与她的交谈更少,李立雯忧心道:“只是不知珩儿作何想,是否该提前同他知会一下。”


    老夫人:“不急于一时,我身子无恙,你也可多打听打听,不若先合一下这几个孩子和珩儿的八字看看,再做定夺,倒是高家那孩子和瑾儿,上次高家主动提及,我瞧着高家那孩子也算上心,你若去寺里合字,一块看看这俩孩子。”


    “好,还是阿姑想得周到。”李立雯应下。


    门外,谢珩抬手止住属下的话。


    “将军。”他将手中的梅干递给家丁,神色凛然地急匆匆出了府。


    他今日轮值到晋国公府所在街坊,路遇卖梅干的老翁,记起祖母喜酸,便买了顺道送回,却无意间听到母亲和祖母的谈话。


    眉眼寒霜走出府,祖母同母亲的话音犹在耳,他指节因不觉用力绷至青白,正巧碰到金吾卫寻他,声沉如铁:“何事?”


    回禀的金吾卫登时出了一身冷汗,脑中闪过一片空白,磕巴道:“沿、沿街有售卖的商贩,是不是要——”


    “莫要多事。”谢珩掀袍而走,身影融于夜色。


    金吾卫擦擦额上的薄汗,只求这一夜安然无事。


    夜深阑干,苍穹如墨,只余几颗星子眨眼。


    燕春院内歌舞笙箫不断,早已酒过三巡。


    下值后,谢珩换下衣袍,径自去了燕春院。


    刚绕过街角,浓艳的脂粉香扑面,他蹙眉扭头,仍不觉地打了几个喷嚏。


    因着高峻包场子,所有姑娘们皆在其中伺候,只余几个龟公在门口候着,远远见黑夜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靠近,不由得握紧手中的木棍。


    待看清是个俊逸公子后,心中了然,但今日客满,他出手拦道:“公子,燕春院今日被高家公子包了,姑娘们暂不得闲,还请您改日再来。”


    他骨节分明的手搭在腰间佩剑之上,指尖慢条斯理地轻点,来自上位者的威压逼得龟公不觉退后几步。


    其中一个机灵的龟公一眼认出,他曾见过眼前人身披铁甲,威风凛凛,他当即拉着另一人跪下:“官爷,不知您有何贵干。”


    谢珩冷冷开口:“把高峻叫出来。”


    两个龟公互相递了个眼色,生怕得罪官爷,他们小命不保,一人将他请入内,一人扭头向楼上跑:“官爷,您稍后,我马上去喊。”


    楼内,众人喝得尽兴,手不自觉地抚向一旁的姑娘们,有些早带着姑娘进了隔间,靡靡之声不绝于耳。


    高峻定在此虽是全了其他弟兄的意,不过他家中司寝的婢女个个都不比这些姑娘差,他自然不屑,又吵得他心烦,但毕竟相熟,他又不好败人兴致。


    怕扰了客人雅兴,龟公在外试探着敲门:“公子,高公子,外面有个官爷寻您。”


    “谁啊。”高峻不耐地将门推开。


    “那那官爷说他姓谢,还随身带着剑,在楼下候着呢。”


    高峻登时清醒几分,能将龟公吓至如此,除了谢珩还能有谁,估摸着时辰,他该是刚下值,可他怎么来了?


    高峻登上靴子,可脚步虚浮,踉跄着险些摔倒,龟公上前搭手扶稳他:“爷,我扶您下去。”


    站于楼梯口,他瞧见端坐在桌前的谢珩,因着酒劲,他大吼:“哟,看看是谁来了!九如,没料到你也有开窍的一天,我心甚慰啊!”


    谢珩没同他多言,扯着他的臂膀把他拉至旁边的房内,“拿几坛上好的酒送来。”挥袖将门带上,随后垂首,不置一词地坐于一旁。


    高峻踉跄着从地上坐起,脸红的比戏班子的伶人更艳:“九如,来来,我陪你喝,今夜不醉不归。”


    几个龟公生怕惹他们不快,慌手慌脚地抱着酒坛杯盏,鱼贯而入,殷勤地摆于桌上:“官爷,您若有吩咐,可随时再唤小的”说罢,逃似的阖门走了。


    一豆残灯在屋内摇曳,照得谢珩眉间挤出的川纹更深,姑娘莺声呖呖自隔间溢出,晃得屏风上烛影摇动,映着双双痴缠的身影。


    “锃——”一阵嗡鸣,他将长剑掷出,剑身裹挟煞气,直接穿过走廊,刺破了对面屏风,忽听醉客骂骂咧咧的声音,带着寒光的剑自龟公耳边擦过,吓得他一动不敢动。


    “聒噪。”谢珩怒道。


    龟公忙打起精神,去给受惊的客人致歉,他们和高峻同行,自是不会同他起争执,便将他们周围的客人全换了雅间,单独给高峻和谢珩留下一间静室。


    谢珩此时已喝下三大碗酒,烈酒入喉,如咽下炙热的铁,待莺莺燕燕的声音渐小,他将酒盅攥得更紧,猛地又倾入喉中。


    高峻经他一吓,身上的酒气都淡了几分,他扶案坐下,扯着他的手腕:“九如,既是同饮,那得有来有往,自己一人独饮这是喝闷酒。”说罢给自己斟满,碰上他手中的瓷碗,“来,喝。”


    他高举酒坛,给两人碗中斟满,月色皎皎,拉出的酒线银亮如丝,酒痕顺着他的嘴角,滑至下颌,噙着刺骨的寒。


    高峻很少同谢珩对饮,亦不知他酒量,瞥见他眼眸转至猩红,眼底笼了一层水雾,便拉下他持碗的手:“九如,这昭昭是谁啊?”


    在他印象中,谢珩一直是个清风霁月的君子,莫说失态,便是衣角都不曾有一丝褶皱,便是当下仍坐得挺拔如松,能让他郁闷至此,借酒消愁,他转瞬一想:“不会是人家姑娘没看上你吧,”他大笑出声,“我倒很想知道是哪家姑娘拒了你。”


    “她并不知我嘱意于她。”谢珩迟迟开口,吐出今晚的第一句话。


    高峻看热闹的兴致缺缺:“那你何以愁苦至此,况且,我不信在长安城有人能拒了晋国公府下的聘,男婚女嫁都是父母之命,怎的,你母亲和老夫人不同意?”


    谢珩抬手,将整壶酒倾入喉,多说无益。


    走到今日这步亦是他自寻苦果,若不是当初他动了歪心,将她迎回府中,假扮作他妹妹,又岂会走入这般境地。


    哪怕寻回谢怀瑾,各归各位,以母亲的性子,又岂会容她。


    她本就不属于长安,又怎会受制于王府的拘束。


    是他,从一开始便走了死局。


    烈酒灼心,却浇不灭他心中的块垒,反而若火上浇油,烧得他五脏俱焚。


    高峻拍拍他的肩:“九如,你和我弟都是读书读傻了,同姑娘相处自有其中学问,你们这种一根筋肯定不行,女孩子都要哄的,她喜欢什么你便投其所好啊,烈女怕缠郎,这点道理你总该懂。


    你看看长安城中家世尚好的姑娘,谁人不是被早早定下,当然,我没说怀瑾不好的意思,毕竟你刚寻她回府,你年岁也不小了,若再不下手可就晚了,早日登门提亲吧。你早早结亲,我弟弟的婚事才有指望。”


    他的话虚虚入耳,谢珩闻言起身,提剑往回走,将他最后一句话掷于身后。


    “哎,你去哪?大晚上你别吓着人家姑娘。”


    高峻安排了两个龟公送他回府。


    天穹深深,远处几声犬吠刺破夜的寂静,显得长街空荡。


    在门口的守卫见谢珩归来,忙上前去扶:“少爷,您这是?”


    他身上酒气熏熏,挣开龟公的束缚,掏出几两碎银:“今夜之事若是声张,你们,,,”


    “是是,”龟公接过银子,干他们这一行只当瞎子聋子便是。


    谢珩挥挥手独自回了“秉正堂”,侍卫多留了心,提前叫醒厨房煮醒酒汤。


    他进屋换下身上的衣袍,去院中搬了几桶冷水,完全浸于水中,他并未醉得不省人事,此刻反而更清醒了几分。


    高峻虽然行事出挑,但他所言不假,高义信对沈昭有意,上门提亲只是早晚的事,他不能等了,他得自己谋个出路,若她愿意,他会堂堂正正亲自迎娶她进门,若她不愿


    他猛吸一口气,沉入水中。


    谢珩沐洗后,换了身干净衣服,又特意燃香将身上的酒气散去七八分,坐于书房,提笔思索良久,写下一封信,他将信折好封存,递给在外候着的杨方:“交给小姐。”


    指尖刚触及他的手时,谢珩又利落地用两指夹回:“算了,我自己给她。”


    杨方眯着眸子,一脸困惑,记起刚刚在厨房见过春宁:“小姐可能醒了,我刚遇见春宁,说是她饿了,去厨房替小姐寻些吃的。”


    沈昭半夜被饿醒,昏昏沉沉睡着了,天不亮竟又醒了,便让春宁去厨房寻点吃的,先垫垫肚子。


    她半睁着眸子躺于床上,头脑却越来越清醒,心中盘算着过几日得去拜访高义信,否则那几根千里迢迢送来的茶树枝,只怕要枯了。


    她轻手轻脚翻身下床,因着院中只有少数家丁起身,不欲惹人清梦。


    门外脚步声渐近,她将门推开一线,柔声道:“春宁,快进来。”


    沉香混着酒气涌入屋内,一个高大的身影覆在她身前。


    她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住,将她口中的声音掩下。


    “是我。”谢珩另一手掌心聚力,拿捏着力度将门轻轻带上。


    沈昭冲他眨眨眼,他缓缓将手挪开。


    她松了口气,但旋即又绷紧脑海中的弦,屋内门扉窗户尽掩,他一身酒气同她共处一室,眼前的人是谢珩?


    “你喝醉了?”沈昭轻声试探问他。


    “是喝了些酒,但没醉。”他条理清晰地回答。


    他凝眸望着她,深若幽潭,还浮着一丝醉意,仍执拗地望着她,一寸寸扫过她的眉眼,桌上的烛火在他眼眸中轻晃,将他眸中暗涌的情愫映得忽明忽暗。


    酒气氤氲,她垂眸避开他的视线,却仍能感觉他凝在自己侧脸的视线。


    她的喉间不自觉发紧,连呼吸都变得轻缓,生怕稍有不慎,惊破这危险的静谧,坠入深不可见的未来。


    谢珩耳尖微动,哪怕酒意犹在,仍听到了转过廊角的脚步声。他箭步上前,拉着沈昭躲于帘幕旁,将窗柩上两人依偎的身影抹去。


    沈昭不禁咬唇,轻推开他:“可能是春宁回来了,她去厨舍帮我寻吃的。”


    “瑾儿。”李立雯的声音恰时在屋外响起。


    两人不觉睁大双眼对望,沈昭身上的困意陡然间全消了,薄唇被她咬得毫无血色。


    她突然慌了,像偷腥的猫儿要被主人发现,她抬眼看到谢珩身后的窗,慌乱催他离开。


    他却反手推开身旁的檀木衣柜,闪身拉着她一并躲入黑暗,锦缎袖摆簌簌散落,搭上他的宽袖。


    柜外光影明灭,门被轻轻打开又阖上,比关门声更响的是她慌乱的心跳。


    衣柜狭小,他只得半弓着身子,以下颌轻抵着她的颅顶,她方才从床上起身,青丝未挽,如瀑般垂落在前,经他慌乱中一带,丝丝缕缕贴在他衣襟前。


    他垂眸,黑暗中却只见她如瀑的青丝扫过他的喉结,痒意顺着血脉密密麻麻爬至心尖。


    她抬头望向谢珩,鼻尖相对,仅在半指间,衣柜的一线缝隙露出的烛光落在他鼻尖,却将眼尾的薄红衬得更甚。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沈昭侧耳听着:“她是不是走了?”


    “嗯。”他从喉间挤出一个字。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伸手去推柜门,却被他的手先一步拦住:“等等,”那夜在山洞中她唇瓣开合,所说的一言一句都刻在他脑中,不敢忘。


    [尊重女子意愿,若是不愿不可勉强。]


    “可以么?”他嗓音低哑,甚至带一丝颤。


    “嗯?”沈昭抬眸。


    他忽地俯身低头,以吻封住她喉间溢出半声呢喃,唇舌间的纠缠隐忍又炽热,像蓄积已久的火,终于在这一刻烧穿了理智。


    第34章


    沈昭将手抵在他胸前,却被他死死禁锢在怀中,她的腰肢被他有力的臂弯环扣,动弹不得。


    她的唇上忽而一烫,贝齿已被他撬开,唇舌间的酒气混着她身上的甜香,愈深愈烈。


    他强横的予取予求,贪婪地搜取她的一切,如玉的面庞竟比喝醉酒还红上三分。


    “小姐,我回来啦。”春宁轻手轻脚地端着托盘入内。


    他却将她搂得更紧,沈昭用力掐在他的腰间,逼他放手,他微垂着长睫,泛红的眼眶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


    直直地望着她。


    她颤着睫毛去咬他的舌尖,欲再逼他一逼,可那力道终是不忍地缓了缓,被他轻而易举地化作唇齿间痴缠的勾挑。


    他的掌心像燃着融融的火,一寸寸烧遍她的全身,虎口处的旧疤贴着她细嫩的肌肤,惹得她浑身微颤,连挣扎都软了几分。


    灯影自衣柜缝隙漏入,两人唇间却紧紧相贴。


    “奇怪,小姐去哪了?”春宁将托盘放于桌上,提着灯出门去寻她。


    待门扉被阖上,沈昭终是狠了狠心,贝齿一合,他闷哼一声,唇间溢出半声低哑的痛吟,霎时铁锈气盖过酒气,弥散在口中。


    她推开衣柜门,新鲜的空气涌入,她擦着唇上他的血渍,粗喘着气,却仍不敢大喊,怕惹人注意:“谢珩,你喝多了!”


    他拇指重重碾过嘴角的血,随后躬身走出衣柜:“我并未喝醉,你曾说在九州这是表达感激的一种方式,我以礼相待罢。”他垂眸的瞬间嘴角却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


    “你”沈昭想说的话被他噎住。


    竟一时拿不准他刚才是酒后失智还是情难自已。


    明明是她寻机编的理由,此刻从他口中说出,竟冠冕堂皇得令人无法辩驳。


    可是,她明明刚才有千般万般种理由可以狠狠推开他,但却被吻得忘了呼吸。


    是不能推开还是不会推开?


    她的心跳得乱了节奏,雪肤一寸寸染上霞色,耳尖红得滴血。


    “今夜亥时三刻,我会在碧水河畔等你,我,我有事要同你说。”


    “亥时三刻是什么时辰,我——”


    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她第一反应不是拒绝,却是怕误了约定的时辰。


    “我会让人来接你。”谢珩留下最后一句话,在春宁回来之前,转身消失于夜中。


    他走得匆忙,回到“秉正堂”后,忙着更衣上朝,却忽略了地上落下的那一封未交出的信。


    ——


    一夜宿醉,高峻被自家家丁抬回府中,已至晌午还昏昏欲睡,直到高义信将他唤醒,醒酒汤摆在桌上。


    他端起放在床边:“兄长,快醒醒,要是让父亲知道,少不了责罚你。”


    “哎呀,你不行我来,我替你说。”高峻仍在梦中,嘴里喃喃不停。


    他轻拍他的脸侧:“快醒醒,一会父亲便回府了。”


    高峻蹙着眉,将他的手拨开:“谁啊,烦着呢。”


    高义信不得不将他直接拉起,掐着他的人中将他痛醒,高峻猛地睁开眼,龇牙咧嘴叫着,认清是自家弟弟,转身要睡。


    似是想到昨夜谢珩的话,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抱着高义信的双臂:“好消息!义信好消息,九如他春心萌动,想必婚事不远了,你也可以有所行动了,待他的亲事定下来,谢怀瑾的更是好说,你可得好好把握,莫错失良机,昨夜同他们饮酒时,那话语间,好几户人家都对谢家二小姐有意。”


    高义信仍一头雾水:“兄长,你先把醒酒汤服下,我同怀瑾的事,自有父亲母亲作主。”


    他催着高义信去换衣:“你这呆子,好事岂是等能等来的,若是谢家给她择了更好的夫婿,人家下了更多的聘礼,你哭都来不及,最起码先将你的心意告诉人家姑娘。”


    “好好好,一切听兄长安排。”高义信随口应道。


    瞧着他不慌不忙的背影,高峻恨不得一脚将他这个笨弟弟踢去谢府,这一个两个,都是呆子!


    一个只会喝闷酒,一个是闷葫芦,怎么不得他半点真传呢。


    虽然平日高峻没个正形,但他的话仍有几分道理。


    高义信一向好学,自然听进心里去了,且婚嫁一事并非依年龄而定,没有长兄不娶,其妹不嫁的道理。


    沈昭虽然赠他绢帕,但这几次相处他却觉,她对自己并无半分情意,许是姑娘家面子薄?他拿不准她的心思。


    但依高峻所言,总得试上一试,让她知晓他的心意。


    ——


    李立雯今晨听到厨舍的动静,听守门的侍卫报,谢珩醉酒回府,她在府中寻了他一圈,却并未见到他。


    “夫人,少爷刚更衣,准备进宫上朝呢。”王管家得了消息来报。


    李立雯压着心中的火,直接去了“秉正堂”,并未见到谢珩,却在檐角的草丛里捡到一封信,信未被拆开,封存完好:“少爷呢?”


    杨方觉察到夫人的不快:“少爷他进宫了。”


    “昨夜发生何事,为何少爷醉酒回府。”


    面对李立雯的质问,杨方出了一身汗:“少爷他、他昨夜应该是同高家公子一起,昨日诗会,高家公子败兴而归,许是少爷劝了几句,多饮了几杯吧。”他依着谢珩昨夜去向,挑拣着说了些,燕春院的事一句未提。


    “这封信是珩儿的?”李立雯看着手中信。


    今晨他曾在房里见过谢珩将这封信收起,谁知竟落在夫人手中,他伸手去接:“是少爷的,怕是不小心落下了。”


    她很少过问谢珩的事,但她这几日总坐卧不宁,心中仿佛坠着一颗大石,迟迟无法落下。


    他甚少饮酒,更莫提贪杯喝醉。


    怕他又将所有苦楚自己咽下,怕他遇到难事不愿同家里人提及,可又有谁会令他为难呢?


    李立雯将信抽走,犹豫再三,终是将信撕开。


    杨方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垂首盯着鞋尖,未久他的视线中出现李立雯的一瞥衣角。


    “少爷这几日同谁接触过密,可有哪户女子?”信上虽是寥寥几句,但蕴含其中的爱慕之意,令她既喜又忧。


    “少,少爷最近几日多同高家公子外出,除了小姐之外,长乐公主有时会同行。”杨方不敢不言,他连抬头回禀的勇气都没,只求少爷早早下朝,自行解释。


    李立雯虽个子不比杨方,但自小的教养和骨子里的矜贵出尘,她缓缓开口,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杨方,抬头回话,你可有意隐瞒?”


    “属下绝无半句隐瞒,少爷除了在衙内当值,所结交之人不过尔尔,夫人一问便知。”杨方半跪于地,神色凛然。


    “起来吧,”李立雯不欲追究,珩儿议亲是大事,若他有中意之人,倒省了不少功夫,她将信收起,“待少爷回府后,让他来见我。”


    杨方应下。


    “不行,”李立雯改了主意,“你现在就去宫外候着,少爷出宫后,让他速速回府。”


    “是。”


    “阿嚏——”自谢珩走后,沈昭坐于桌前已半个时辰,连桌上的饭菜也未动一筷。


    春宁还从未见她如此心神不宁,她取来一件薄衫,搭在她肩上:“小姐可是身子不适?”


    沈昭眼神不聚焦地虚望远方,谢珩对她?


    任由她再怎么自我欺骗,仍掩盖不了唇上的酒气和齿间残留的血腥气。


    那他今夜有事相邀,莫不是要和盘托出。


    不可,真正的谢怀瑾尚行踪未明,虽然他俩不是亲兄妹,可若真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捅破,日后在府中相见,还岂能自在。


    她细细回忆这些时日他的一举一动,懊恼地拍着前额,她往日都扯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他竟还真信了三分!


    “小姐,你没事吧。”春宁唤来夏安,两人在旁守着她,见她捶胸顿足的模样,不知她吹了什么邪风,明明被饿起来了,却滴水未进。


    “什么时辰了?”沈昭突然站起,“算了,快帮我更衣。”经谢珩这么一闹,她差点忘了去看老夫人。


    主仆三人急匆匆赶往老夫人居所,李立雯恰逢此时也在。


    老夫人心疼自家孩子都来不及,只要她在府中呆着心里就欢喜,岂会责怪沈昭早了或者晚了。


    李立雯眉心仍皱的紧,书信一事既然珩儿还未明言,她暂且压下,见得沈昭入内:“瑾儿,今晨天未亮时,你不在房内,去哪里了?”


    虽她语气清浅,不怒不威,但沈昭仍无意紧了紧喉咙,不敢抬头:“母亲,我半夜起来肚子有些饿,去厨舍寻吃的了。”


    “你今朝可见到珩儿了,他最近可同哪些人走得近?”


    见了,其实你也见到了。


    沈昭在心中腹诽,但说出口的话却恭恭敬敬:“他一向与高家兄弟走得近。”


    李立雯无奈摇头,罢了,他诸事都憋在心中,少有几个相识,还是自幼长大的玩伴,又岂会同刚回府的瑾儿说这些呢。


    一切待见了珩儿,自会知晓,他定不会欺瞒于她。


    沈昭拜别母亲和祖母,在房内坐卧不宁,平日一向用膳最积极如她,今日却由夏安提醒才堪堪起身,她都看出小姐今日神思不齐。


    自她穿越而来的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细细铺开。


    从最初谢珩与她不愿共处一室,到那两次或无意或出于救人的肌肤相亲,他有意无意地一步步走向她,若说他今晨醉酒,但诗会前的练字,他无意识间自然地执她的手落笔。


    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浮于眼前。


    谢珩真的对她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春宁站在门外:“小姐,有人在外,说请您出府,有事相邀。”


    “几时了?”明明天还亮着,她竟下意识以为是谢珩所派之人。


    她起身出府,遥遥望见高义信独自一人徘徊在门前。


    第35章


    谢珩下朝后,刚出宫门便遇到了等候多时的杨方,杨方一脸愁容:“少爷,夫人让我请您速回府,她有事寻你。”


    “何事?”谢珩脚步不停。


    杨方支支吾吾半晌:“她好像看到您写的信了,”他霎时改了口,“不是,是夫人当着我的面把信拆开了,看到您写的内容,她在府里又没寻到您。”


    谢珩并不想遮掩:“好,我知晓了,还有几件事交代你去做,务必在今晚亥时之前准备妥当。”


    他递给杨方一页纸,杨方打眼看过,眼睛亮了起来,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公子,您这是为哪家小姐准备的?还需要我提前去府上请人吗?我保证守口如瓶,绝不多言。”


    他打起十二分精神,默然听着谢珩开口,他要比夫人还先知晓公子在意的姑娘是谁。


    “届时你去把小姐请出府。”谢珩徒留杨方傻愣在原地。?


    小姐?哪家小姐,谢家小姐!


    可是她不是御风的未婚妻么。


    他拿着纸的手一抖,瞪圆了眼,四下张望生怕旁人听到他们之间的秘辛,像只受惊的鹌鹑,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捂着嘴,他绝不会出卖少爷,一定会誓死捍卫这个秘密。


    谢珩前脚刚回府,王管家便将他请进前厅:“少爷,夫人等你多时了。”


    “嗯。”来不及换衣,谢珩直接随他前去。


    李立雯端坐于椅子上,手中长安城姑娘们的画册翻了四五遍,终是没想明白珩儿到底相中了哪家姑娘。


    抬眼见他而来,她遣散了身边的婢女和家丁:“珩儿,坐。”接着从怀中取出那封信,置于他面前,开门见山,“既然有了心仪之人,便早早定下吧。”


    谢珩直言:“我确有一心仪之人,但尚不知她对我作何看法,所以我需先得到她的首肯。”


    李立雯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因着自小的教养压下心中的怒气,但说出口的话音仍高了几分:“婚嫁大事需由双方父母合定,你同她能商议出什么,”她肃整衣裙,“何况,哪家姑娘竟是我们国公府都高攀不上了?”


    谢珩:“待一切尘埃落定,我自会对母亲和祖母有个交代,只是并非今日,我还有要事,暂不能陪母亲多言。”他说罢行礼而退。


    “珩儿!”李立雯起身,他却并未停下脚步。


    她像泄了气一般,用手抵着太阳穴,闭眼深吸一口气,另一手撑着桌案才稳住身形,终是儿大不中留。


    但他竟竟然要询那女子的意见!


    实在是荒唐至极,她十六岁嫁于晋国公,从来只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曾见过哪家儿郎亲自去问姑娘心意的?这哪是求娶,简直是胡闹!


    但珩儿提及口中心仪之人时,那眉眼间的光亮却恍然让她记起那捧着夜明珠说着:“雯儿的眼眸远胜这莹莹之光,照我幽怀。”的人,喉间蓦得发涩,若有人当年问过她的意见。


    她掐灭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宗族颜面自然远胜于儿女私情。


    ——


    “谢姑娘,多日未见,可还安好?”高义信先行一礼。


    “有劳高公子挂念,一切都好。”沈昭寒暄道,突然记起院中她留着的茶树枝条,“高公子,烦请你等我片刻,我有事请教。”


    他还未开口,便见那一抹倩影风风火火地跑回府中,衣袂翩翩,比檐上的雀儿还灵巧,他不由得紧握住手中玉佩,唇角弯起明媚的弧度。


    午后他才被高峻催着上心,之后又独坐在房内做了一番心理挣扎,同母亲讨要了家传玉佩用过饭后,及至晋国公府已近戌时。


    沈昭仔细妥当地包好茶树枝,瞧见府前大门上挂起的灯笼,心中闪过一丝担忧,她问道:“高公子,如今几时了?”


    高义信大概推断:“应该已是戌时三刻。”


    那距离谢珩同她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本应该来得及,可高义信要前去的食肆离碧水湖相去甚远,只怕来不及,她便提议:“要不我们去碧水湖边走走吧。”


    “也好,全依怀瑾所言。”


    两人步行至碧水湖边,高义信的手一直摩挲着玉佩,恨不得要将那上面的纹路磨平,却迟迟不开口。


    沈昭:“高公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高义信抿唇不语,指尖都要掐进肉中。


    见他有难言之隐*,沈昭不想为难他,从身后抽出茶树枝:“那既如此,我先说吧,高公子可见过此物?”


    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他的手接过枝条,细细打量后:“我倒是在书中见过此物,不知怀瑾从何所得,这茶树在长安城附近好像并不多见,但若以其叶浸于水中,据闻可解毒,若是能得适合的土壤和环境,将其扦插繁殖,也许有成活的可能。”


    沈昭眼眸闪着光,可见他对茶树了解颇多,甚至对茶树培植都有所涉猎:“太好了!高公子,我确是有意向在长安城附近栽植茶树,这茶树枝是从南方香客送去灵山寺的,茶饮日后定会在长安城中兴盛,这可是一桩好买卖,若是能借公子之力,日后若有所得,我们平分如何,或者你六我四?”


    高义信轻笑出声:“怀瑾言重了,我只是平时摆弄些花草,这茶树能否成活还需细细研究和尝试,你高看我了,我只能尽力尝试,这茶树枝由你所得,若是侥幸成了,功劳亦不在我,日后所得怀瑾自留便可,我岂能抢占。”


    “是,全由高公子尝试,不必有任何压力,只当消遣便是,”她念着不能急于一时,高义信虽不图名利,但能否成功,如何分钱都是日后的话了,这仅作第一步。


    高义信将茶树枝妥善收好,还连连夸赞她,若非她保存妥当,他也没有太大把握。


    沈昭的事了,她一时无言,又不想催促高义信,无声望着湖面等他开口。


    湖面上映着远处的烛火,波光粼粼。


    两人并肩而立,沈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袖口的绣纹,软纱与肌肤相触的细微声响,在两人之间的静默中被无限放大,倒更添几分尴尬,她向左右望了望,仍没见谢珩的身影,既然高义信不好开口,不如改日:“高公子,我一会还有事。”


    “怀瑾。”


    高义信忽然开口,攥紧手中的玉佩,声音却轻得怕惊扰了湖面的层层涟漪。


    ——


    “昨儿瑾儿夜深被饿醒,我今日特意吩咐厨房多做了些,可惜她有事出府了,还好你轮值休息,便好好在家吃个饭,多陪你祖母说说话。”李立雯给谢珩添了一碗汤,放于他面前。


    “好。”


    谢珩却用得很急,几口便将冒着热气的羹汤饮尽。


    “你这孩子,又没人同你抢。”李立雯在一旁劝道。


    谢珩的心思却全然不在此,因着杨方多舌,转头便将他今日休息的事告诉了夫人,他回府取东西时,被正巧拦下,哪怕李立雯已经用过晚膳,亦忙着张罗上菜。


    可眼下时辰已近亥时。


    桌上摆满了珍馐,但他却食之无味,喉结一滚,掩于袖中的掌心已渗出了薄汗。


    街上更夫梆子恰巧在此时敲响,惊得他指尖颤动,他手中握着的瓷勺垂落于碗中,碰撞叮当脆响:“母亲,我还有要事,先行一步,您慢慢吃。”说罢站起,深色袍角轻拂过桌案,刚放下的瓷勺仍在碗中打转,他直接飞身出府了。


    李立雯望向他在檐上的身影:“珩儿!”


    更夫梆子声响后,杨方拿出准备好的香,将其点燃,依谢珩交代,待此香燃尽时即可行动,他搓热掌心跃跃欲试,这可是关于少爷的大事,他绝不能有任何疏忽。


    黑暗中,那一星光亮静静燃着。


    沈昭同高义信还在湖对岸站着。


    沈昭听到打更的声音:“几时了?”


    “亥时。”


    "高公子,若是你有事不便直言,不若改日?"沈昭话语间不由得急了些。


    高峻的话音犹在耳,他从腰间取下被他掂量了一路的玉佩,上面还挂着他手心的汗:“这是我高家传家的玉佩,我”


    杨方眯起眸子看清湖对岸站了一男一女两人,随着那最后一星光亮陷于黑暗中,他抬头指挥:“放。”


    “嗖——”的一声锐响,漆黑的夜空骤然被几道金痕划破。


    她尚未来得及抬头,整片湖面已“哗”地亮起,千万点火星在穹顶炸开,化作漫天斑斓的花雨倾泻而下。


    星月在这一瞬黯然失色,漫天燃烧着缤纷绚烂的花儿。


    一朵银莲花浮在空中,开到最盛时,忽然噼里啪啦散作漫天星辰,纷纷跌入水里,惹得水中鱼儿惊跃,溅起一串晶亮的水珠。


    她仰头去看,最大的一簇烟花在夜幕中轰然绽放,绯红与靛蓝交织成曼陀罗纹,倒影在她亮晶晶的眼眸中,漫天星辰不及她眼中璀璨。


    高义信亦被这眼前的景象惊愣在原地,若非节日庆典,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盛大的烟火。


    他鼓足勇气,递出玉佩:“怀瑾,自我初见你时,便一见倾心,这是我高家家传玉佩,若你收下,我会改日让我父亲登门下聘,若你”他一时语滞,并未想过她会拒绝。


    他们身后,谢珩从天而落,脚尖触地的瞬间,高义信话音刚落。


    他的漆眸中登时染了一层霜,漫天烟火亦无法将其渲染,他盯着前方的两人,不由得攥紧拳头。


    第36章


    高义信的侧脸被空中的烟花映至昳红,眼眸中的真挚依旧,双手紧握着玉佩,尽量保持不抖。


    听闻他的话,沈昭轻转身子,看向高义信。


    在她开口前,谢珩并没有多作停留,拂袖转身而去。


    他不想听,亦不敢听。


    这是属于他们两人之间的事,虽然借了他布置的局,但他不想听到她的回答。


    论样貌学识,高义信在长安城并不差,甚至可算得上翘楚,他不像他兄长一样肆意不羁,又不似他一般拘谨克制。


    罢了,他本就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更无权干涉她的选择。


    亥时三刻,他来迟了一步,她的身旁好像便没有他的位置了。


    ——


    “你我既结为夫妻,你还有何事瞒我!”夏目冲着惊云说道。


    这几日惊云寸步不离陪在她身边,说起衙内的事,他只道自己请了个长假,回家娶亲,但她心中总是不安。


    惊云扶她坐下,安抚道:“娘子,你只是最近太累了,加上刚有身孕,难免心绪不佳,一会我再带你去医馆开几副调理身子的药,是我之前做的不对,没有时间陪你,但如今我多陪着你和孩子,还是我的错了?你别疑心太重了。”


    夏目没有受他蛊惑:“那我们今日便回长安。”


    惊云好声好气道:“我还不是怕你刚怀有身孕,胎像不稳,怕日夜奔波累着你和孩子,”他的耐心不多,劝说着话语间渐渐带了怒气,“你怎的这般不信任我。”


    夏目拉着他的手坐下,声音软了下去:“是我不对,最近夜里总是睡不着,可能还不太习惯吧。”


    两人重归于好,惊云唇角带过一丝得逞的笑,只要能保住这个孩子,待脉象安稳无忧,月份再大些,不能流掉时,便可踏上回长安的路了。


    长安城最金碧辉煌的宫殿——严清宫内。


    景明帝怀中揽着如贵妃,长乐公主李玥的生母,亦是宫内最得宠的妃子:“怀如,最近怎的不见玥儿了,我特意吩咐小厨房做了她喜欢吃的糖糕。”


    如贵妃弯着的眉眼染上一缕忧愁:“自是有了女儿家的心事,前些日子还特意冒雨跑去灵山寺求签,往日她最是厌恶这些,邀她陪我去清修几日调养生息都不肯,有了意中人,可全抛诸脑后了。”


    李玥身旁一直有婢女侍卫看护,她何时出宫见了哪些事,自会一一禀告给她。


    这长安城内哪家公子都好,可李玥偏偏看中了最是风流的高峻。


    如贵妃这几日忧思伤神,她膝下仅李玥这一个孩子,高相虽现下位高权重,但朝中实力错综复杂,若高家败了或者哪一天得罪了圣上,李玥哪怕有公主的身份作为倚仗,但终究前路不明。


    李玥自小就没吃过苦,千娇百宠,性子亦不是爱出头争胜的,万事都没个主意,偏偏却看上了高峻,像一头憋着劲儿要撞南墙的小牛犊,拉都拉不回来。


    她知她这几日出宫频繁,是为着高峻,特意让夫子多留了些课业,将她留在宫内,少去见那人。


    哪有永远不败的花呢,她亦是凭着圣上的恩宠至此,她只想为李玥谋个清白稳妥,无忧无烦的婚事,怎的如此难。


    景明帝知他的心事,亦对高峻有几分了解,他安抚道:“高家家世煊赫,高相又是朝中老臣,若玥儿入府,自然不会亏待她。”嘴上虽然如实说,但以高峻的性子,能否全意待李玥,哪怕他九五之尊,亦不能轻易断言。


    纵然他下旨赐婚,高家不敢拒绝,但威逼之下的谋和又有几分真情,他开口:“高峻虽然为人稳重不足,但他那个弟弟性子倒不错,若是让玥儿多同他弟弟接触一下呢,孩子嘛,总得多看看,岂能被一张巧嘴迷了眼,


    玥儿久居于宫中,少见外男,多派几个人随她走走也好,她如今觉得高峻好,或许过几日又转了性,也未可知,亦或者朕让礼部挑个日子,让他们进宫,给玥儿相看一下。”


    如贵妃得了景明帝的话,起身盈盈一拜:“还是皇上待臣妾好,谢陛下开恩。”


    通传太监刚抬起的手还未贴上门扉,景明帝和如贵妃的话便传到殿外,面上一哂,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殿下,这”


    李玥彼时站在殿外请见,还未得通传,却先将他们的话听入耳中。


    她的心思不愿刻意瞒着父皇母后,但她亦没想到,她和高峻之间最大的阻碍竟是疼爱她的至亲。


    “不劳烦公公了,今日就当没见过我吧。”李玥失望转身,朝自己寝殿走去,步伐愈来愈快,她不想,也不愿去相看。


    她认定一人,便就是他。


    在宫里,她见过太多明媚娇艳的花失去色彩。


    初入宫的才人眼眸莹亮地望向她的父皇,她的父皇赏之以金银玉帛,可是不出几月那女子眼中的光便暗了,如此反复,哪怕她的母妃盛宠优渥,她甚至在母妃眼中亦见不到那样的神采。


    她不想,若不能嫁给她在意之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过三餐四季,寥寥此生。


    她的拳头不由得捏紧,心里萌生的种子破土而出,她不想自己一切都暴露于他们眼中,她既没犯错,父皇母后不能拘着她。


    ——


    今日谢珩提前在衙里安排妥当,不会巡值,但当他在碧水湖边独自转悠时,仍被眼尖的金吾卫认出:“那不是将军么?”


    “快快,整肃仪容,把你的刀佩好。”


    他们整齐地走上前,立在原地抱拳一礼:“将军!”


    谢珩垂眼,与他们擦肩而过,完全未将他们放在眼中。


    队末的人扭头去看,低声说:“上次我哥听闻隔壁他爱慕的姑娘要嫁人时,就是这般模样。”


    为首的一巴掌落在他头上:“胡说什么呢,将军一心公务,哪有功夫囿于儿女情长,少胡作揣测。”


    烟花渐灭,幽深的夜又复归于寂然。


    谢珩才抬眸看到一旁窃窃私语的金吾卫,踱步上前:“我从前方而来,这儿并无异常,去那边看看吧。”


    众人蹙眉紧随其后,嘴里小声嘟囔:都怪你将军今夜不是不来了少说两句


    一行人走在寂寥无人的街市中,只有身上的铁甲轻碰发出铿锵有力的声音,谢珩漫无目的地走着,脑海中却始终划过高义信的话,她会如何回他?


    直到有力的手臂将他拦下:“将军,再走便到了万寿坊了。”他身后的金吾卫以此为界巡值,不能再往前走了。


    众人纳罕,心中有疑,但不敢多言,似是往日他那坚挺的脊背亦不觉弯了半寸。


    谢珩敛下眼眸:“那便往回巡。”


    兜兜转转一圈,又绕回了碧水湖,湖面的水汽将空气濡湿,谢珩放缓脚步。


    水中晃动的弯月,经风拂过,便虚了月影,如梦似幻。


    刚才站于此的两人早没了踪迹。


    谢珩遣了其他金吾卫:“你们去那旁吧,不必管我。”


    他寻了一方青石,屈膝坐于其上,湖边的芦苇丛中还弥散着烟火燃尽的硝烟味,零星几点烫得芦苇弯下了腰。


    身后细碎的脚步走近,他强忍住心中的不耐:“不是刚说了,去别处巡。”


    “好呀,兄长,你既然满脑子都是巡值,何必邀我至此,我等了你这么久你才来!”沈昭气急,绣鞋灵巧地一抬,踢起脚边的一颗小石,直愣愣砸向他的后脊。


    虽不至于拿他撒气,但她心中仍畅快不少。


    哼,该,让她等了这么久!


    难怪加冠之后还至今未娶,有谁会喜欢一个爱失约的闷葫芦。


    再听到她熟悉的声音,他浑身血液仿佛都凝在原地,忘了流动。


    月下,沈昭一袭荷粉色衣裙,正置气地双臂交叠抱于身前,努着嘴秀眉紧皱。


    “你不是已经随高义信走了?”谢珩起身,克制着脚步,不敢轻易向她走近。


    沈昭:“我自是言而有信,既约定了亥时三刻相见,岂会轻易离开,我可不像某人,心心念念全是值守,罢了,你要是无事,我就走了,你继续巡值吧。”


    沈昭心中的期待莫名落空,她纠结了一天的事不过是她的推测罢了。


    “高义信回去了?”谢珩突然出声,但说出口的话却言不由衷。


    长安城治安颇严,他又不是三岁孩童,岂会走失,何况他回不回府与他何干。


    沈昭恍然,原来他并非失约,是看见她同高义信在一处,便不再去打扰,此举倒像他所为,她心中的气消了几分:“他走了有一会了。”


    记起刚刚漫天的烟火,哪怕她在穿越前也很少见到,她心中感慨:“可惜,你刚刚走了,错过了一场烟花,特别美,我觉得足足放了有十多分钟呢,不知是哪户人家如此大的手笔。”


    谢珩默然几息后:“在长安,烟火统一由礼部管辖,另在各处设专门的燃放点,寻常百姓不得私自燃放。”


    那是宫里的宴会?可宫中活动,谢珩该会参与吧。


    她不懂其中的礼制安排,更不懂他的言外之意。


    谢珩望着平静无波的湖面:“若是朝廷官员因私使用,逐级上报至少需十日,但直接奏请圣上,便可略过其中的曲折。”往日景明帝赏赐他时,他不求金银绢帛、不图名利,今日主动提及有事相求,圣上自然愿意了他一愿。


    沈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思却全然不在如何奏请上级之上。


    但经他如此一番解释,倒明了这人定花费了一些功夫,倒让她白捡了个便宜。


    她不动声色地觑了他一眼,自遇到他之后,她的运气真的一改往昔:“那我可真是太幸运了,如此盛景被我巧遇。”


    湖面上的硝尘散尽,浮着一层薄雾,将残尽的硫磺气味裹得若有似无。


    青黑幽深的湖中,映着一弯月,苍穹低敛沉寂,仿佛刚才那场金辉交错的喧嚣从未发生。


    湖边草丛中还散着几片爆竹的残片,被露水打湿。


    谢珩蹲下身子捡起,双指轻碾,喉间哽着的半句话,被方才的喧闹炸得粉碎。


    残片将他玉白的指尖染红,他忽地用力,恨不得将其揉碎在指尖,抬眸的瞬间他掷出手里那片碎红,提步向她走近:“沈昭,那不是巧合。”


    “嗯?”沈昭撞上他的目光,他的深眸比幽潭更黑,像两泓静水,却燃着最后一星未烬的火。


    “是我,亥时三刻以更鼓为信,河对面的烟火是我命杨方放的,昨夜我虽喝了些酒,但去寻你时,早已清醒,我虽不详知九州的习俗,但我所作和今夜所言,皆是我本心,你我并非兄妹,何况你不是御风的未婚妻,”他顿了顿,眸色更深,“哪怕你是他既身死,又已入土为安,你亦不是非他不可。”


    湖上的雾气仿佛笼在他眸间,他喉结滚动数次,终于一字一句道:“我不知这可否算你所指的表白,你可愿意?”


    他眼眸中此刻灼灼燃着的光铺天盖地落在她身上,比空中的烟花更甚,烫得她耳尖发麻。


    那些她未闻未见的一切,都是他内心克制不住的悸动。


    湖面掠过一阵风,将他未束好的一丝乌发吹到她脸颊,痒丝丝的,像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和试探。


    他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力道很轻,像捧着一汪随时会散的水,从怀中取出他准备好的印信放在她手上:“我为官这些年攒下的俸钱都存于钱庄,这是我的私印,凭此可随意取用,


    若你觉得麻烦,这是契书,只需你在此签字,钱庄的钱便可尽数划于你名下,这是府中库房对牌,凭它可开府库,圣上御赐的绢帛金银都在其中,只要拿着对牌,府内的东西任取。”


    “若你不喜长安的礼节和规制,我会试着去了解和适应九州的一切,依着你当地的习俗。”


    谢珩屏着呼吸凝望着她,握着她的手微微颤动。


    他大概是疯了,哪怕知她最初只是因着银钱才同他签下契书,走进国公府,闯入他的人生。


    哪怕他自幼诵读的诗书便是克己复礼、男女有别,但一想到她和高义信相处的点滴,他仿佛被利剑穿身,逼得他无法喘息。


    他不想可悲地在一旁假装淡然。


    今日这礼不能越他也越了,话反复滚过喉咙,刻在心间,他只等她一句答复。


    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她手,比这更重的是他满心满怀的真挚。


    她不知她曾经随口而言的话被他听进去了几分,但他笃定的眼神却让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何来这么多的“不期而遇”,不过是有人算尽时辰、踏破月影,偏要候在那转角处。


    世间风月,从来都是有心人的步步为营。


    沈昭轻握住手中他交与的印信,踮起脚尖,另一手忽地将他的袖袍扯到身前,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一触即离:“这就是我的答案。”


    第37章


    谢珩眸色蓦得转深,一把扣住她的皓腕,将人带入怀中,青丝交缠间,他俯身低头,本能地扣住她的腰肢,掌心下的软纱轻薄微凉,但掩于其下肌肤的温热却蔓延至他的手中。


    与她的浅啄不同,他稳稳地封住了她的唇,这回吻又深又重,辗转撕磨,她的长睫轻颤,似扫在他的心间,丝丝麻麻若触电般。


    他便更予取予求,大胆地启开她的樱唇,放肆地含住她的下唇轻吮,听得她喉间冒出的那声轻哼,身下的火登时又燃了几分,他霸道又柔软地撬开她的贝齿,舌尖细细扫过她的每一寸柔软。


    另一只牵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她的后颈,指尖陷入她如瀑的鬓发间,不容抗拒地将她按向自己怀中。


    她被他吻得身子发软,贴着他宽阔的胸膛,他身上的炽热灼得软纱都带了温度,攥着他前襟的手指骤然收紧,锦缎被她揉成一团乱纹。


    唇脂上甜香扑鼻,在舌尖含着淡淡的甜,比昨夜的烈酒更醉人。


    沈昭被他吻得喘不过气,口中轻声呜咽着试图推开他,反激得他将她抱得更紧。


    直到她眼尾泛红,轻咬他的唇瓣,他才微睁开眼,见她眸含秋水地凝着他,像被雨水打湿的小鹿祈求猎人的留情,他才不舍退开,却留恋地在她眼角留下一吻,手却拥得她更紧。


    她脚下发虚,被他拥着坐于一旁的大石上,青石沁凉,却凉不透他们身上的热。


    沈昭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声如擂鼓的心跳,呼吸随着渐渐轻缓。


    她假扮作他妹妹入府,起初只求在这陌生的长安安身立命,挣些钱财,图个自保。


    但谢珩雨天时主动弯下的腰、执笔间自然不经意的触碰、醉酒后的情难自已,桩桩件件都在提醒:这场戏,早就越了界。


    更鼓声响打破了夜的静,将她的思绪拉回,她缓缓直起身子:“我该回府了。”


    怀中人抽身而去,冷风残卷,谢珩空落落的,还想再去牵她的手,但远处的铁甲声入耳,他起身肃整衣袍,不舍地错开目光:“去吧,我稍候便回。”


    他今日本就没有公务在身,不欲多做交代,同她拉开距离,看着目之尽头的她,在后跟随,护送她回府。


    吹了半晌的风,但沈昭头脑仍蒙蒙的,还不由得她理清同谢珩之间的纠葛,便已然走到国公府门前,她拎着裙角悄声回了房。


    谢珩在她入府之后,过了约莫半柱香的时辰,才进了府。


    次日一早,院中洒扫的婢女们笑颜若花,小声议论着:“


    小姐可真是福星,自她回府后,老夫人的病情好了,我瞧着少爷心情更好,今晨少爷练剑的时候都在笑呢!”


    “是嘛!”她满怀好奇问道,“少爷到底是笑起来更好看,还是不笑好看啊,我还没怎么见过少爷笑呢,不对,我都没怎么在府里见过少爷,往日他忙于公务,连夫人都甚少见他吧。”


    “我瞧着少爷小姐的感情也极好,我若是少爷,整夜巡视都烦了,哪还有心思陪小姐外出游玩,何况长安城有何不同,没什么可逛的去处呀。”


    “咳咳。”王管家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


    两个婢女回头,李立雯正站于她们身后,眼中无神,心里却反复琢磨她们两人的话。


    自从瑾儿回府,国公府同往日大有不同,除了阿姑的身体,最大的变化莫过于珩儿。


    珩儿和瑾儿。


    她将这一对名字反复咂摸在唇边,心霎时慌了,耳边嗡得一声,抖着手扶在廊柱上,头上的金簪晃乱了青丝。


    “夫人,您没事吧。”王管家虚抬着手,站在她身后。


    李立雯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婢女垂首随王管家离开,王管家摇着头,小声提点他们:“莫议论主子长短。”


    李立雯稳了稳身形,轻扶头上的金簪,怎么可能,珩儿一向知礼有节,绝不会犯如此大错。


    瑾儿性子活泛,两个人走得近了些罢了,何况当初还是她催着珩儿带她熟悉长安城的生活。


    可怀疑的种子一旦播撒便会悄然滋长。


    ——


    “小姐,府外有个丫头哭得厉害,吵着闹着要见你,赶也赶不走。”春宁急匆匆从外来报,她本想让家丁将其打发了,但那丫头看着年岁不大,哭得实在令人心疼,她犹豫再三,决定先让沈昭知晓。


    “带我去看看。”沈昭跟着她匆匆出府。


    还未踏出府门便听到一个女子的哭声,她被府内侍卫架在一旁,周围还围了一圈百姓,眼看围观之人越来越多。


    春宁和夏安为沈昭拨开人群:“请让一让。”


    眼前的丫头发髻都散乱了,坐在地上低头哭得厉害。


    沈昭蹲下身子,上前拍拍她的肩:“姑娘,何事哭得这么伤心,你寻我?”


    听到她的声音,那姑娘抬起头来,小脸哭得通红,眼都哭肿了:“谢小姐,求你救救我家公主吧。”


    沈昭当即认出她是李玥身旁的婢女采薇,她忙扶采薇起身,将她带回房中:“快,随我去府里说。”


    她们回房后,春宁去备好热水和帕子,夏安将四周的窗户紧闭,两人在外守着。


    采薇哭得嗓子都哑了几分,她大喘着气,断断续续说道:“公公主昨夜溜出宫,至今未归,我跟着公里的车驾溜出来,可是我找不到公主了。”


    沈昭听罢,耳边嗡嗡作响,手中递给她的杯盏险些撒了。


    采薇继续说:“昨日,不知公主听闻陛下和娘娘说了什么,下午偷溜出宫,说去找高家公子,可是直到宫禁都还未归,公主让我们不要声张,我今早出宫,却在高府门前被拦住,他们不让我进府,我只得来寻谢小姐。”


    “走,你同我一起去高府找玥儿,”沈昭顾不得多想,安排马车带她们出府,当务之急需先找到李玥。


    采薇抹了把泪,速速跟上。


    两人出府时,车马已停在门前,她用手扶着车辕,一脚踩在马凳,因着走得急,脚下马凳不稳,她指节发力紧抓车木,仍身子失重,向侧方歪去。


    斜里探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腰肢,将她扶稳,而后那手又自然地收回,负于身后。


    沈昭扭身看到谢珩,他恰在门前,见她如此慌张,险些摔倒,忙上前扶了一把:“你这是要去哪?”


    “公主走丢了。”沈昭俯身在他耳侧轻言,顾不得同他多解释,以最简洁直白的方式告知他。


    他眉间轻折,不作多想,扶着沈昭上车,安排采薇回宫,若是公主回去了,令她可告知今日值守西重门的金吾卫,以便互通消息,他跳上马车随沈昭一同前往高家。


    车夫快马加鞭赶往高府。


    采薇吸吸鼻子,心里祈祷公主定会安然无恙,目光追随马车远去的方向。


    在她身后的晋国公府匾额之下,李立雯搭在门边的手捏得骨节泛白,看着眼前的一幕,眼中全是震惊和痛心。


    马车上,沈昭将采薇同她所讲的前因后果大概说了一番,她的两手不住揉搓,连衣裙都搓皱。


    李玥不能有事。


    许是受着她曾看过的故事影响,她甚至不敢去想若是她遇到歹人,这一夜她会经历何事,她年岁尚小,从小又未经历过任何挫折,她无法想象若是李玥出事,她该如何自处。


    是她对不起李玥,若非她应下她的心愿,帮她遮掩隐瞒,接近高峻,她便不会冒险出宫,至今下落不明。


    强烈的自责和愧疚萦于她的心间,她的身子不住地发颤。


    谢珩将手搭在她手上,揽过她的肩,轻拍着安抚:“放心,公主不会有事。”


    马车很快到了高府前,谢珩跳下马车,待回身去扶她时,她亦扶着车辕跳下,直入高府。


    因着高峻同他们来往甚密,侍卫认出他俩:“谢公子、谢小姐。”


    她们站于门前:“我们有急事要见高峻,还请代为通传。”


    侍卫见他们来得匆忙,又知谢珩身份,不敢耽搁,应声入内,不多时,高峻打着哈欠,缓步被人请出,眼睛半眯:“哎哟,这么早,真是扰人清梦。”


    他本以为谢家兄妹邀他同游,还准备收拾一番,被侍卫催得烦躁,顿时没了兴致。


    谢珩直接扯着他的衣袖,将他拉至一旁,轻声问道:“昨夜你可见到公主了?”


    “公主,哪个公主啊。”


    沈昭恨不得一把将他掐醒:“李玥。”


    高峻伸伸懒腰:“没有没有。”他登时醒了几分,“什么,你们的意思长乐公主李玥走失了?”


    但她走失与他何干,又不是他将公主拐骗出宫。


    他常年流连于风月场,长安城的大小新鲜事无一不知,只是落到他自己身上却慢了半拍。


    他缓了几息,深吸一口气,后知后觉:“九如,你可得一定要找到她啊。”


    他可担不起如此大的罪过,何况他们不过坐过一次花船罢了,虽然他丰神俊逸,但公主要何好儿郎寻不到,他,他可承不了她的情。


    谢珩不欲同他多费口舌,只道:“若你有任何关于公主的消息,遣人去左衙知会我一声,此事先莫张扬。”


    高峻怔在原地,细思这前因后果,仍恍若梦中。


    谢珩和沈昭转身上了马车,经他们商议,谢珩去左衙集结人手,沈昭回府等消息,一旦得到消息及时互通有无。


    沈昭仍不放心,公主走失快一天了,此处既无监控又无人知晓她的行踪,就连谢珩的妹妹亦至今下落不明,她一股脑儿地想到所有最坏的可能:“若公主被拐骗到其他州郡,该怎么办?”


    她思虑再三提道:“我觉得此事不该隐瞒皇上,何况这件事瞒也瞒不住,哪怕耽误一秒,都不知李玥会受到何种伤害。”


    谢珩亦考虑过,若是全面封锁长安城,需要圣上下旨或出示宫内令牌,但他调集金吾卫便需耗费精力,可再临时进宫面圣,只怕又耽搁不少功夫,他将心中盘算一一说与沈昭。


    沈昭:“你母亲是李玥的姑母,也是圣上的妹妹,若是由她进宫知会圣上,如此便不两相耽搁了。”


    谢珩:“这确是当下最快进宫的法子。”但谢珩亦有他的犹豫,在他幼时的记忆中,母亲出阁后从未进过宫,世人皆论她可明哲保身,但在波云诡谲的宫廷中,若非亲身经历,他们并不知其中曲折。


    沈昭看出他的犹豫,因着不知内情,只以为他怕李立雯迁怒于他们,开口说道:“上次李玥入府时,母亲对她颇为宠爱,如此要紧关头,母亲肯定以先找回她为重,你去寻人吧,府里有我。”


    临下车前,谢珩安抚她:“公主定会无事,在长安,因欠债或犯罪可能沦为官奴或私奴,但这种奴仆的典卖属于正经行当,且需要签契,在官府备案,”


    但自他升为金吾卫大将军后,捣毁了几个非法黑市,据他所知,长安城内暂无非法贩卖人口的行当,“我若有消息会第一时间传回府中,让你安心。”


    既他如此说,沈昭便愿意信他:“好,那我去知会母亲一声,请她入宫。”


    “嗯。”谢珩先一步下车进了左衙,两人分头行动。


    自他们走后,李立雯坐立不安,她闭上眼眸认真回想瑾儿失踪那年的模样,却愈发模糊。


    眼前的谢怀瑾由珩儿带回,她彼时便信了几分,珩儿自小谨慎,她从未想过珩儿会联合外人去欺骗她,这究竟为何!


    还是只是她的多心罢了,她一时拿不准主意,又无法同旁人诉说。


    正在这时,婢女来禀:“夫人,小姐有急事寻您。”


    李立雯绞着帕子的手紧了紧,靠在木椅上正了正身形:“请小姐进来。”


    沈昭入内,吩咐婢女暂时退下后,直直跪在地上,垂首说道:“母亲,长乐公主自昨日出宫后走失,至今下落不明,音讯全无,还请母亲作主,速进宫禀告圣上,求皇上下令封锁长安*城,找回公主。”


    李立雯拍案而起:“什么!”


    第38章


    “大哥,这能行么?”


    站在一旁的王五解开麻袋,里面的女子似是完全昏过去了,脸上虽然沾了些灰,仍能看出是个粉雕玉琢的姑娘。


    李三啐了一口:“这有什么行不行的,老赵家的闺女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都签了契书,被卖入大户人家做丫鬟了,让我亲一口能少块肉?哭哭啼啼要死要活的,晦气。”


    李三和王五是同乡,因家里发了水灾,跑到长安城务工,在官牙李曦手下办事,李曦是长安城的官牙,主要负责验证奴婢、妾婢的来历是否合法,并在官府登记备案,因着诚信且不会高价讹诈,在长安城颇有名气。


    李三家贫一直没娶上媳妇,带人签完契书后,本约定明日进府,牛车上仅这一个姑娘,他一时起了歹念,本只求一亲芳泽,那姑娘又岂会受他无辜欺负,咬了他一口从车上滚下,摔到碧水湖里去,连人影都不见了。


    他一时慌了,正巧见这小姑娘主动向他们问路,总归契书上没有画像,能抵一时便是一时,明天他得把人交了。


    瞧这姑娘细皮嫩肉的,看得人心痒痒,但他有了一次教训,只得压下心中的火,威胁王五:“一会儿见了李爷,你就说这姑娘路上从牛车上摔下来,摔晕了,记住没。”


    王五他们第一次出工就捅了这么大篓子,吓得魂儿都没了,他一边给李玥松绑一边说:“可她明日醒来,咱们不还是瞒不住。”


    李三一脚把他踹到地上:“你就这点胆子,到时人都送进府了,与咱们何干,咱们就是个跑腿的,她爱咋闹咋闹,关咱们屁事,你给我把嘴闭严实了。”


    王五捂着屁|股从地上爬起,不敢多言。


    两人驾着牛车回去,恰逢李曦刚谈了生意回来,他这几日缺人手,临时雇了他们,但总归不是自己亲自带出来的,哪怕提前让他们知晓道上的规矩,又总放不下心,尤其是李三,看着本分老实,但那小眼滴溜溜转不停,心中小心思不断。


    他们正扶着昏迷的李玥往里走,李曦抬眼扫过他们,出声打断:“慢着,这姑娘怎么了?”


    李三知道指望不住王五,笑着说:“李爷,在车上没坐稳,从牛车上摔了一下,晕过去了。”一边递上签好的契书,“您瞧,已经和蔺府签了契了,明日给他们送去。”


    李曦扫过纸上的字,问道:“你们入这行时,之前讲过的规矩还记得么。”


    李三从后拧了王五一把,他哪有脑子记那些弯弯绕绕,听着像天书似的,王五忍着疼说:“记得记得,一不许威逼正经姑娘,二不能有任何隐瞒,三这三您瞅我这脑子,我记不清三了。”


    李曦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


    这方,谢珩派去各个城门探查的金吾卫回禀:“将军,从昨夜至今未发现有可疑车马出城。”


    谢珩桌案上铺着长安城的舆图,他的视线从四个宫门一路滑到高府门前,较近的两条路上的金吾卫已赶回左衙回禀过,并无发现,只有最后两条路,一条经过碧水湖,一条穿过万寿坊。


    未久,其他两队金吾卫回禀,仍没有任何收获。


    他的视线最后锁定了城中一处,记起沈昭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他随即带着一队人马出发。


    李曦正在院中躺椅上,晒着太阳歇晌,李三殷勤地搬了个木凳,坐在他旁边扇风,只要能讨得李爷欢心,还愁他在长安城立不住脚么!


    半敞的大门被金吾卫推开,唰——一声,寒光乍现,金吾卫分列两队,提刀速速包围了整个院落。


    “哎,你们什么”瞧着铁甲官靴,李三的气焰顿时全消,他可不敢同官家作对,想起那个投湖的丫头,他后背霎时出了一层薄汗,退了一步,低头站在李曦身后,心里纳罕,不会这么快就查到他头上了吧。


    李曦认出谢珩,躬身一礼:“谢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谢珩:“不知近来生意可好?”


    “哟,谢大人,咱小本生意,哪有什么好不好一说,不知您带着这么多弟兄来此,有何贵干?”


    谢珩开门见山:“我这儿走失了一个姑娘,圆脸凤眼,走失时穿着一件粉色的衣裙,头上梳着双髻,”他径自将佩剑置于桌上,惊得李三的腿霎时软了,“李曦,你一向以诚信为本,可是若是拐骗清白人家的姑娘,依律当处以绞刑。”


    自宫门到高府,其中必经过李曦这个院子,虽然他上任后曾专门清洗过黑市非法人口交易,但沈昭的担忧却给了他提醒,灯下黑的道理他知道。


    李曦脑子闪过刚才伏在李三肩上的姑娘,笑容僵在脸上,他瞥向李三,从牙缝里咬出几个字:“你们带回来的姑娘在哪,还不快请出来。”


    李三似乎没料到李曦竟这么快便将他卖了,还想周旋一番,呆愣在原地:“李爷您说什么姑娘。”


    李曦暗道这蠢货,哪怕他想保下他,他竟自绝生路。


    金吾卫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李三双腿一软,跪在原地:“官爷,有话好说,我这就将那位姑娘请来。”


    “等等,我随你去。”金吾卫虽是他底下的人,但难免人多眼杂,若传出风声只怕有辱皇室清誉,谢珩拿起桌上佩剑,随李三进了内院。


    李三眼神四下乱瞟,后门竟也被官兵围住,哪怕这姑娘并非他们所寻之人,他亦插翅难飞,他跪在门前,不住地磕头:“爷,是我一时动了歹念,但这姑娘分毫未伤,还请您看在李爷的面上,饶我一命吧。”


    谢珩理也未理,抬脚将门踹开,一眼看到被扔在角落仍昏迷不醒的李玥,他命人取来幂篱又遣人去将沈昭带来。


    沈昭来时,李三和王五跪在地上,将路遇李玥的事全盘托出,王五不知他们是为寻这姑娘而来,还以为是先前投湖的女子被人发现了,倒豆子似地将所有事全说了。


    李曦在旁越听脸色愈发苍白,自己汲汲营营的一切算是搭在这俩蠢货身上了,气得连话都说不出。


    谢珩将三人收押,送往县衙,同时去碧水湖寻落水女子的踪迹,李三奸|□□子在先,拐骗女子在后,死罪难逃,王五有从犯之嫌,李曦虽不知情但治下不严,收回朝廷下发的牙帖,最后案子如何决断自有县令审理。


    等沈昭来的功夫,李玥已悠悠转醒,她掀起幂篱,皱眉看着四周,认出站在门外的谢珩,刚要起身头却重如冷铁,又堪堪跌下去。


    谢珩听到屋内的动静,疾步上前,却并未扶她,蹲下身子低声道:“公主,你可有哪里不舒服?怀瑾正在来的路上。”


    李玥摇摇头,仔细回想她出宫这一路的曲折,记起她父皇母妃的话,一股酸涩涌上心头,哽咽道:“是我任性,害你们担心了,我无妨,我只是想出宫随便走走罢了。”


    知女儿家的心思不便对旁人言说,他亦不多问,默然守在一旁。


    沈昭坐着国公府的马车匆匆赶来,李玥见到她,扑在她怀中,心里顿时更委屈了。


    两人坐着马车一路向宫门驶去,谢珩驾马在旁随行。


    先前沈昭将公主走失一事告诉李立雯,本欲请她入宫告知圣上,但李立雯犹豫再三终是没有入宫,只书信一封托杨方拿着她的玉牌传信。


    好在李玥被及时寻回,信还未传到内廷,送到天子手中,李玥遣采薇及时将信拦下,希望能掩一时是一时。


    她将父皇母妃的安排细细说给沈昭听,沈昭在一旁静心聆听,但仍不免感慨,在这里,哪怕像李玥如此身份的人都没有选择自己意中人的自由,也罢,他们的身份一向是权利、是交易,成婚一事于她们而言自当慎之又慎。


    李玥哭了一路,折腾了一天,回宫之后便累得睡着了,沈昭并未在宫里久留,同谢珩坐着马车出了宫。


    回府的路上,她细想着李玥的哭诉,无论在长安亦或者九州,成婚之事都是一人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哪怕位高至一国公主,也半点不由人,那谢珩呢?


    在长安,三妻四妾仍是常态,谢珩哪怕有心念着她,但以他的性子,知书识礼,尊卑有序,他又岂会因此去顶撞他的母亲和祖母。


    她不由得攥紧他的衣袖,倚在他的肩头,连往后二字都不敢细想,只怕这片刻温存,到底是镜花水月一场。


    谢珩觉察到她的不安,以为她忧心公主,反握住她的手,轻抚着她的额头:“长安现无战事,虽有北方的孑于族蠢蠢欲动,但不至于走到让公主联姻这步,公众备受宠爱,圣上不会不考虑她的意思,她和高峻的事,并不急于一时,仍有回旋的余地,


    至于我,我本就不图在仕途上有所成,只愿长安无战事,百姓安居所,若你不喜这里,我可陪你回九州。”


    沈昭哑然失笑,眸中泛起湿意,九州她都不知自己如何穿越至此,何况她的故乡早已面目全非,她们注定只能留在此处了。


    但听闻他的话,她只觉心口似煨了一炉炭,融融暖意顺着血脉游走。


    他轻轻在她额上留下一吻,又贪恋这份柔软,吻过她的鼻尖、脸颊,落在她的唇上,细细吮咬,欲加深这个吻。


    她慌忙从他怀中挣出,将他推开:“快到家了。”唇上犹带温软触感,却听得他低笑一声,复又追上衔住她的唇瓣,清浅兰息交缠间,他恋恋碾过她唇角,直到她急得攥拳捶他肩头,方才松开,却仍以指腹摩挲她绯红面颊,不舍分开。


    马车缓缓停下,沈昭推开他,缓步踩着马凳下车,脸上的红却消散不去。


    谢珩待她的脚步声消失于耳畔时,才撩袍起身,唇边的弧度弯过天上皎洁的月。


    “夫人。”路过的婢女福身一礼,李立雯闪了闪身,错过谢珩的视线,心中不快道:“噤声。”


    但看着两人的背影,她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第39章


    “夫人,这是上次宴席上宾客礼单,以及回之的答谢礼,还请您过目。”王管家呈上两份礼单,却迟迟不见李立雯抬头。


    他等了半晌,试探道:“夫人?”


    李立雯眨了眨眼,恢复神色,揉着眉心接过礼单,但上面的字却看不进她心里:“你做事妥帖,就依这份礼单送吧。”


    “是,夫人。”王管家应下,但李立雯却始终手握着礼单,没有交与他,他在一旁候着,待她回神后,才双手接下,心中百思不得其解,老夫人身体康健,小姐归府,桩桩件件都是喜事。


    但夫人近几日心神不宁,何事令她忧愁至此。


    刚踏出门槛,李立雯喊住他:“上次我记得高家公子送了份簪子,你在给他的回礼上多备下几身素雅的锦缎,再去书市看看,附上几本关于农学的书,”她斟酌之后,吩咐道,“去把小姐请来。”


    “是。”王管家退下,着人去请小姐。


    沈昭得信后,并未多想,随着前来通传的婢女往前厅去。


    待她入内后,李立雯邀她入座,拿出之前曾给她看过的画册:“瑾儿,这些时日你对你兄长的性情也大概有所了解,你觉得以他的性子,同长安城里哪户小姐更适合呢?”


    初时,李立雯只念着姑娘家之间好说话易亲近,想她多结交些朋友,有脾性相投者,可说与他兄长,但这次李立雯却意味试探,若是他们二人彼此有意,她断然不会同意。


    但沈昭本就以骗术蒙混入府,又岂会轻易被她看出她心中波澜。


    她径自接过画册,美之主观,哪能论出个长短高下之分,各花入各眼,每个女子都各有其艳。


    但她仍细细打量,笑着说道:“这李家小姐性格温婉,容貌比三月桃夭还娇,和兄长是绝配;蔺家小姐清尘脱俗,如空谷幽兰,我瞧着也极好;王家小姐自不必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怕兄长还配不上人家呢,要我说若是这些小姐有意,不妨都娶进门吧,这么多嫂嫂家里也热闹。”


    她一口气将长安城年岁相当的女子夸了个遍,恨不得全将她们娶进国公府,气得李立雯一时无言,这些女子哪个不是家中明珠,若是真依她所言,正妻只有一位,又谁会忍心将自己的宝贝给谢珩当个妾室呢,哪怕抬为平妻也会闹得各不愉快。


    李立雯直接从她手中抢过画册,再无心问她意见,太阳穴突突地跳:“罢了,那你看高家二郎如何,他有意于你,高相对你亦颇为满意,这门亲事甚好。”


    提起高义信,沈昭犹记得那夜漫天烟花绽放,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家传玉佩,朝她深深一揖,同她诉说情意:“谢姑娘,自初见你那日,我便一见倾慕,若姑娘不弃,我愿与姑娘缔结秦晋之好,择日登门下聘。”他声音渐轻,甚至不敢抬头望她。


    少年一腔热忱心意,但她终究得负了,她回之一礼:“高公子厚爱,我愧不敢当,我将你同你兄长二人视作知己,我刚回府,还得侍奉祖母,公子姿貌俊朗,家世煊赫又满腹经纶,自有更适合你的女子。”


    高义信并未料到她会拒绝,忍不住问道:“姑娘若对我无意,那帕子”


    沈昭此刻恍然,不过从集市买橘相赠的帕子,她当时只为图个方便,送他擦手,岂料引起这么大的误会:“我自幼生于山野,同男子接触亦不多,并不知赠帕有何深意,引得公子误会,是我的不对,同样的帕子我还送过我兄长一方。”


    高义信身形微晃,却仍强撑着笑意,不失礼节:“是我唐突了”


    他的修养犹在,他们今后仍可继续做朋友,他将沈昭所托茶树一事牢牢记挂在心中,转身回了府。


    沈昭思绪回拢,无奈这催婚又催到她头上了,直言道:“高家公子自然好,他兄长亦好,我瞧着长安城其他士族公子亦是器宇不凡,不若母亲也给我份画册,我好生相看相看。”


    “你、你这孩子,”她被气得心口滞闷,捂着胸口依着木椅,全然忘了当初寻她作何,且不论高家二郎对她有意,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竟说出如此不成体统的话,她怒道,“你给我退下。”


    沈昭怕笑出声,急忙躬身一礼:“那怀瑾告退,母亲注意身子。”


    刚转过廊角,她转瞬便压不住唇边的笑意,踏着轻快地步子走远了。


    她哪有那么多心思去深究李立雯话里的机锋,何况她身体康健,该不会被她三言两语,轻易气倒。


    她现在的心思全在李玥身上,自李玥走失到她回宫,不过两日,谢珩寻人时,保护妥当,并无人知晓她是公主,由李立雯递进宫的信虽然未送到景明帝眼前,可宫内仍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消息渐渐散播到市井坊间。


    李玥本就面子薄,若不是求着她,哪怕同高峻同行的勇气都没有,因着自己一次任性竟闹到这个地步。


    内廷的情形如何自是传不到外臣那儿,但据谢珩观察,今日景明帝上朝时,面如寒霜,因着一个官员的朝服不洁都勃然大怒。


    沈昭心里记挂她,她虽无职务和诰命在身,不得轻易入宫,但有谢珩陪同入宫,加之上次采薇留给她的手牌,她踏上了进宫的官道。


    两人一路行至宣政门,外臣止步于此,谢珩将沈昭送到这:“你一直向北走,路遇花园时转东,经过三个宫殿后,下一个便是公主寝殿兰香殿所在,我在此等你。”


    沈昭握紧玉牌:“好,我去去就来。”


    她扮作宫女打扮,依着谢珩所指,往兰香殿走去,遇到成行结队的宫婢们就跟在其后,随着她们叩拜、让行,不多时终于见到兰香殿的匾额。


    大殿之外,三三两两的太监宫婢们各自洒扫,并未留意她。


    她垂首直直向寝殿大门走去,正巧碰到刚从内走出的采薇。


    采薇先是一惊,忙把她拉至屋内,打眼瞧着并无旁人注意,将门带上:“谢小姐,您是入宫来看我家公主的么?”


    “玥儿她如何了?”沈昭随她闪身入内,将玉牌交还于她。


    采薇摇摇头:“陛下今晨下朝后特地来了一趟,发了好大的火,连娘娘都劝不住,公主说她不想见任何人,说若是圣上逼她去尚主宴选驸马,她就一头跳进湖里,绝了他们的念头。”


    公主六岁时,采薇便入宫陪伴在侧,公主一向乖巧顺意,莫说顶撞圣上,就连一句重话都没说过,她心中既佩服公主的勇敢,但又替她担忧。


    言语间,采薇撩起五色锦帐,请她入内,自己却止步:“谢小姐,劳烦您好好劝劝公主。”


    沈昭点头应下。


    屋内传来李玥轻声呜咽,她趴在床上,身子哭得一颤一颤,听到她的脚步声,哑着嗓子喊:“都出去,我谁也不见。”


    沈昭从桌上倒了一杯水,缓步走向她:“哭得累了,不妨喝口水润润喉,才有力气再哭呀。”


    听到她的声音,采薇霎时抬起身子,眼睛肿若核桃,努着小嘴:“瑾姐姐。”


    沈昭坐在床榻边上,轻轻缕着她的后脊,帮她顺气,将杯盏送到她唇边:“先喝点水吧。”


    她将唇凑到杯沿,浅浅抿了几口,眼泪吧嗒吧嗒砸到杯里:“瑾姐姐,我不想嫁给高峻了!”


    沈昭将茶杯放到一旁案几上,又拿出帕子轻擦她脸上的泪:“为何又突然改变心意了?”


    “我偷溜出宫的事被父皇母妃知道,他们训斥我罔顾体统、不注重名节,如今我清誉有损,自是不能连累他。”


    沈昭心疼地将她抱入怀中,这傻姑娘,明明自己置身于水火之中,竟心心念念还在想着怕连累他人,想成全高峻的颜面。


    她柔声安抚道:“你只是迷路罢了,身上甚至连外伤都不曾有,岂会牵扯到名节一说。”


    她忽地意识到在此处,名节清誉对于女儿家之重要非她所能想,公主秘密出宫两日未归,旁人不管其中发生何事,只会挑着最引人遐想,最不堪的那面去想。


    相较于旁人的目光,李玥倒更在乎高峻如何看她,可她拿不准高峻会如何,强忍着满腹委屈,默不作声。


    沈昭问她:“那若你有的选,你还愿意嫁给高峻吗?”


    她点点头:“自是愿意,但但我怕他听信了这些传言,我不知他会如何看我,我更不想给高府蒙羞。”


    公主金枝玉叶,若是圣上下旨赐婚,高家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亦不敢拒绝,可事到如今,李玥不想勉强他。


    沈昭拍拍她的肩:“给高府蒙羞的不是你,是那些擅自揣测之人,此事哪怕不发生在你身上,他们口中也会传出其他污言秽语,若你对他还有意,我让我谢珩去探探他的态度,如何?”


    李玥乖巧地点点头,情绪好了许多。


    沈昭又多陪着她说了会,看她服下一碗燕窝粥后才放心离开。


    其实她心中没底,高峻对李玥的态度本就暧昧不明,大体只把她当自家妹妹,虽然旁人看在眼中,但只怕当局者迷。


    眼下又发生了这样的事,虽错不在李玥,但终究言语威逼却比真正的刀要锋利,杀人不见血。


    她心事重重地从内廷走出,谢珩远远望着她的身影,视线从未离开,待她走近时,他上前将她扶住:“如何?公主没事吧。”


    沈昭适才回神:“公主吃了些东西,有所好转,只是她怕连累高家声誉,不想嫁给高峻了,但又不想屈就于旁人,其实她心里有高峻,但拿不准他的态度,经此一事,你觉得高峻会如何看她?”


    谢珩默然不做声,他与高峻虽自幼相识,但到底是截然不同的两种脾性,他亦从未听闻高峻对哪家姑娘上心,他只道:“我拿不准他的主意。”


    两人一同往宫外走,沈昭说道:“那你去旁敲侧击问问他的态度可好?”她想起公主泪水连连,还怕有损高峻清誉的模样,心都碎了,气鼓鼓说,“我若是公主,定让圣上下旨赐婚高峻,何须问过他的意见,我偏要勉强。”


    她杏眼里跃动着两簇小火苗,原本瓷白的脸上泛着淡粉色,生气时鼻翼微微翕动,头上的簪子随她说话轻轻摇晃,活像一只炸毛的猫儿。


    谢珩心突然软了,抬手自然地搭上她的肩:“好,我好好劝劝他,可好?若他们两人情投意合,自是无人能阻得了。”


    沈昭念着世家公子有通房丫鬟婢女一水的美人儿伺候着,李玥不过自己偷溜出宫,毫发未伤,却被有心之人捕风捉影,还牵扯到清誉名节,气不打一处:“你们自小有通房陪侍,为何对公主要求诸多呢,公主还未嫌弃他呢!”


    谢珩见她真的有些恼了,忙说道:“我可没有,高峻是高峻,我是我,我房里连个丫鬟都没有,你可千万别同我置气,我心中只你一人,高峻辜负了公主的一番心意,属实该骂。”


    她默然地快走几步,显然还在气头上。


    谢珩疾步跟上,非但不恼,反倒觉得有趣,忍不住想伸手抚平她蹙着的眉。


    何况她言语之间似有几分道理,若是两相比较,何至于女子守节,男子便可三妻四妾,但顾不得多想,低笑着跟上她的步伐。


    华灯初上,整个长安城亮起繁星点点。


    高峻平日本就闲不住,走街串巷,关于李玥的流言自然落入他耳中。


    “你听说了么,也不知哪个兄弟白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什么好事,我怎么不知道。”


    “就公主前几日走失了,据说找到的时候衣衫不整,这几日在宫里寻死觅活的,这细皮嫩肉的公主要是让我尝尝鲜就好了,我保证让她□□。”


    高峻同谢珩在酒楼约见,楼下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几个醉汉围坐在一桌,嘴里不干不净地议论着宫中的事。


    话音未落,高峻手里的青瓷酒壶被他凌空砸下,直直冲着楼下醉汉头上而去。


    “砰”地一声正中那人脑门,酒液顺着鲜血顺着他的脸淌下来,惊起四座尖叫。


    “哪个不长眼的王八羔子,没看见你爷爷在这呢。”醉汉捂着额头抬头大骂。


    高峻站在二楼栏杆旁,指节捏得咔咔作响,眼底寒芒如刀,他缓缓开口却字字淬冰:“看清楚,是你爷爷我!”


    那醉汉捂着额头,酒登时醒了大半,仍嘴硬道:“哪来的狗东——”


    话未说完,高峻纵身从二楼跃下,一脚踹翻酒桌,碗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他揪着那人的衣领,一拳砸在他脸上,骨节撞击皮肉的闷响听得人牙酸。


    “把你嘴巴放干净点!”


    又是一拳,那人脸上血肉模糊,哀嚎着求饶,同他喝酒的人刚上前去拦,却被高峻的一个眼神钉在原地——眼神狠戾如狼,仿佛下一瞬就要拧断他们脖子。


    “滚。”


    几个人连滚带爬跑了,只剩地上那个烂醉如泥,血染了一地。高峻甩了甩手上的血渍,转身欲走,却对上谢珩清亮的眸子。


    他站在酒楼门口,不知看了多久。


    高峻心头一跳,方才的暴戾瞬间凝固,竟有些无措,随手冲着店小二扔下一锭银子。


    “高兄,我们的饭还没吃呢!”谢珩在他身后喊住他。


    “知道,我去寻个水盆净手,脏。”高峻提步往后院走去,店小二吓得大气不敢喘,忙退至一旁为他让出路。


    待他洗净回来后,大步跨坐在一旁,举起小二新奉上的酒壶,仰头往口中浇:“尚书省那帮老头,整日闲的之乎者也,拿君俸禄,不替君分忧,要我说,就得重修律法了,如此登徒浪子,毁人清誉,难道就置之不理,由着他们胡言,那三人成虎”


    对上谢珩带有深意的眼神,他的话僵在嘴边:“你盯着我作甚,本公子虽俊俏倒,你倒不必如此。”


    自小到大,他还从未见过高峻如此生气,往日他总是愿做和事佬,有他在的地方,少有争执和冲突,哪怕有不和,亦总会被他几句话化解,他为人又没什么架子,因着人人都爱同他结交。


    但那几个醉汉确实该打。


    谢珩将他手中举着的酒壶放到一旁,开门见山问他:"你既知晓公主被人污蔑,此时处境艰难,若是圣上下旨赐婚,你可会答应?"


    高峻猛地站起,想都未想开口说道:“不行。”


    第40章


    谢珩挑眉看他,刚刚还正义凛然怒打醉汉,此刻他又拒得如此决绝,倒教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似是被高峻厉声吓到,隔壁雅间中传来的声音骤然静默几息。


    高峻缓缓坐下,又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我自是知道公主无碍,但你看眼下长安城中传得风言风语,但只有你我知道无用啊,若是真将她娶进门,我父亲也不会同意的。”


    高相辅佐两位帝王,朝堂之争,他自是看得透彻,更不会任意而为,不顾君臣之礼。


    谢珩说:“若是圣上下旨,高相定然不会拒绝。”


    高峻见毫无退路,出声喊道:“谢珩!你还是不是我朋友,怎的替旁人说话,虽然公主同你于血缘姻亲上近一些,但到底我们才是一同长大的兄弟,你说,她给了你多少好处,你不能眼见兄弟往火坑里跳。”


    眼下他又恢复到往日肆意妄为的态度,同刚刚那个大打出手的血性男子判若两人。


    谢珩虽瞧不分明他究竟作何感想,但沈昭置气时说的话却让他不由得细思:“高兄,易地而处,若是今日换作你是公主,满城风雨,纷纷扬扬,你觉得她会因此放弃你么,哪怕她不知其中曲折?”


    高峻被他突如其来的话哽住,扭头不语。


    谢珩不得不逼他一下,让他认清自己的心,他继续说:“何况以你的品性,在长安城士族之中,早就没什么清誉可言。”


    “你”高峻气得蹭一下跳起来,“九如,哪怕旁人不知,你总该知道我为人如何,我岂能同市井之中那些市井无赖、浮浪子弟相较。”


    谢珩忽而笑了:“对啊,我知,但旁人未必知,公主更是不知,但她仍对你一见倾心,并未计较世俗坊间对你的看法。”


    世人皆知高家大公子为人敞亮,可时时流连烟花之地的也是他,哪怕他去了之后仅仅是喝酒,可旁人怎会知晓。


    大家只津津乐道:曾有几户对高峻有意的世家贵女,自听到这一传闻后便对其退避三舍了。


    高峻被他堵的哑口无言。


    谢珩说道:“何况,女子之贵,贵在德才,若仅以贞洁清白作为评判一个女子的标准,与市井之徒又有何异?《列女传》尚且记载齐姜促晋文之大业,我等还反不如太史公通达么。”


    这一番话从谢珩口中说出,惊得高峻不由得瞪圆了眼:“那此话可是你说,若你以后的妻子亦是如此,我倒要看你到时如何自处。”


    谢珩脑中霎时浮现沈昭那气鼓鼓的模样,心头像沁了蜜一般甜:“我自是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若真有那日,我定同她共担风雨。”


    他一向寡言少语,如今竟不吝啬对那女子的喜爱和维护。


    高峻不住摇头啧啧称奇:“我如今倒是十分好奇,那个小字为昭的女子到底是何模样,能令你爱慕至此。”


    谢珩笑着不语,其实他早就见过了。


    高峻虽性子顽劣,到底不是不通情理之人,在心中更暗自将谢珩当做他的知己。


    他虽然嘴上不饶人,到底在心里反复掂量、细细琢磨过他所言,正色道:“九如,委实是我浅薄,我往日不务功课,最讨厌书中那些大道理,确实不如你明理豁达,竟在虚名上纠结。”说罢他又饮一杯。


    他们自小相伴长大,高峻性子直,口无遮拦,若是同他深聊几句,便知其心思亦最好猜,端看他的态度和行事,谢珩心中有了几分把握,知他并非对公主完全无情,只是还需有人逼他一逼,让他认清自己的心。


    如此,他今日的任务算是了了,回去也好对沈昭有个交代。


    他刚准备离开,高峻却反拉着他的手,神秘兮兮道:“九如,读书识礼我自不如你,但男女之事你可得好好向我讨教讨教。”


    见他煞有其事,一副等着瞧好戏的模样,谢珩皱皱眉:“高兄,切莫胡言。”


    高峻不消半刻便原形毕露,又恢复之前那副调笑模样,还欲指导谢珩一番,将谢珩堵在门口:“我可听闻你曾发怒将房内的通房丫鬟都遣出去了,这男女相处可不单是你情我愿一事,王家、李家那俩公子十六岁娶妻,至今无所出,其中的周折你可知?”


    谢珩脸登时涨红了,拒绝道:“我不欲窥探别人私隐,对他们的事毫无兴致!”


    高峻玩味地笑笑,瞧他这幅样子,难不成还让人家姑娘主动:“无关他人,只为你俩的事,你也不愿意听?若想长久不仅在于平日相处,更莫忽视了床笫一事,


    我把你当亲兄弟才劝慰你一二,这可是我多年流连风月场所的经验,花了多少银子学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九如。”


    他扯着他的衣袍将他拉到一旁坐下,俯在他耳畔细细低语,将自己所见所闻倾囊相授,谢珩的脸红得几欲滴血,其间向掌柜的付了银子,将前后隔间的雅座都包下,两人在酒楼一呆便是半日之久。


    ——


    夏目抚着日益变大的肚子,店小二在门外笃笃的敲门声令她心慌。


    惊云以婚事为由请假,但他仍需*遮掩不能一直陪在她身旁,先一步回了长安,自他回去任职已过了月余,因着调理身体和付客栈房钱,开销颇多,他留下的银子所剩无几。


    他们结亲本就匆忙,他给的礼单颇为丰厚,但到底并没有实打实地交与她手中,不过是红纸上一行行孤绝的字罢了,她连自己身上傍身的钱都花完了。


    她曾提出同他一起回长安,但他总是遮掩推拒,饶是她再不愿相信,揣着明白装糊涂,亦不得不承认他确有事瞒他。


    “姑娘,您还住不住了?”店小二的声音适时在门外响起。


    夏目紧咬着下唇,从柜子里翻出她身上最后一支金簪,这枚簪子是成亲那日惊云所赠,哪怕她再珍重他的情谊,亦不比眼下她和孩子吃饱喝足来得重要。


    肚子渐渐拢起,她行动受限,腿更肿的厉害,大夫出诊的诊金又是一笔钱,她轻叹一声,借着桌沿缓缓撑起身子,扶着肚子轻推开门,将金簪递给店小二:“小哥,我独自一人行动不便,烦请你帮我把这簪子当了吧。”


    店小二本依着掌柜的吩咐,更不欲同她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为难,接过金簪,扶她坐下:“夫人,你住在我们客栈亦不是个长久之计,你家男人呢,他怎的忍心将妻儿独自留在这儿。”


    见她哑然,店小二不欲多问,将金簪妥当地收入怀中:“夫人,您放心,这当铺的老板与我们家掌柜的相熟,我求掌柜的给您通融通融,也好多换些银钱。”


    夏目应声谢过。


    店小二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地退出房内为其关上门,下楼时仍瞥了一眼,无奈叹气。


    自惊云回左衙后,其他兄弟听说他回乡结亲,笑着抱怨他不请他们喝杯喜酒,惊云面上笑着敷衍,心思全然不在此。


    他有意无意地接触了几个常伴谢珩身侧的人,暗暗探听国公府的事,才知那个假冒的谢家小姐一时风光无量,同宫中的长乐公主李玥都有私交,就连高家都有意同其结亲。


    他气得咬紧牙根,竟让她一个骗子明晃晃地招摇撞骗,若是高谢两家结亲,哪怕日后真正的谢家小姐夏目回府,他一个金吾卫又如何比得过那相国家的公子,哪怕为了顾全两家名声,亦不会让夏目回府。


    只怕真到了那时,假的亦是真的,那他这番筹谋算是全白费了。


    谢珩的人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他的行踪,出了长安之后,他像过街老鼠一般带着夏目逃窜躲避。


    哪怕此刻他回到了长安,谢珩的人仍私下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受够了!


    他明明才是晋国公府的贵婿,夏目才是谢怀瑾,何况他们还有了孩子,谢家不会不认这个孩子,这是他和夏目唯一的筹码,他需赶在高谢两家结亲之前将真相揭露。


    他思虑了几个夜晚,轮值休息时,便有意无意在高府附近徘徊,因着谢珩的人还对他紧盯不舍,他不便直接对那个女骗子有所行动,只得暗中观察高义信,今晨一早便见高义信特意换了衣衫,向谢府递了拜帖。


    他不由得握紧拳头,不能再继续等了。


    “夫人,厨房熬了些秋梨膏,您要不要尝尝。”婢女手里举着托盘,柔声询问。


    李立雯这几日本就让珩儿和瑾儿的事搅得心神不宁,长乐离宫又闹出这么大乱子,她好几夜都得好眠,眉间的纹路都清晰许多,她庆幸老夫人身子好后便去山中修行了,否则这些事齐齐涌上心头,只怕又得将她老人家气出毛病。


    她摆摆手,毫无食欲:“拿下去吧,近几日让厨房少些荤腥,我闻着难受,都先退下吧。”


    “是。”婢女们齐声应下,缓步退出。


    待门扉合拢后,一抹深色衣角略过窗沿,她径自往内间走去,欲去床榻上歇晌,刚掀开锦被,一抹凉意从屋外侵袭,她忽觉喉间一紧,眼前霎时出现一个人影,有力的大手贴在她的脖颈处,稍一用力便可让她气绝。


    “夫人莫嚷。”眼前的人嗓音低沉,刻意压低声音,“惊了旁人,反倒不美。”


    她指尖微颤,下垂眼睫盯着他的手,强装镇定:“阁下何人敢擅闯国公府,所欲为何?”


    惊云不欲同她废话。


    他绕了半天又搭上了银子,寻了几个地皮无赖才暂时阻住谢珩的人,若呆的久了反倒生疑,他直言:“如今在国公府的谢怀瑾并非是你亲生女儿,真正的谢怀瑾另有其人,若夫人不信,大可试上一试。”


    留下一句话他闪身翻窗离开。


    脖颈上的桎梏松开,李立雯泄气般的倒在床边,身上紧贴于肤的诃子都已然被汗浸湿,她不禁暗中揣测方才那人所言。


    她这几日提心吊胆的事,终是有了另一个答案。


    她思虑着那人话中的真伪,但见他并不欲下杀手,只作警示,又匆匆离开,若非熟知内情,又岂会特意偷潜入府告诉她个中原委。


    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若眼前的瑾儿是假的,那一切便说得通了。


    珩儿断不会做违背人伦的事,既如此,那从最开始入府便是他们故意为之,也怪她自己太过大意,因着由珩儿带回便被他蒙了双眼,她本就是个骗子,自然可轻易躲过她的试探,何况其中还有珩儿相助呢。


    但她又陷入了另一个僵局,国公府认回她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宴席办了,全长安城的人都知晓了,她又该如何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此大白于天下呢。


    真正的瑾儿又在何处。


    但若任由他们胡闹下去,万一被有心之人发现,他们俩毕竟明面上仍是谢家的公子小姐,兄妹乱|伦,如此若是传扬出去,只怕谢家清誉尽毁,老夫人都会被他们二人活活气死。


    她的脸先是一寸一寸白下去,继而又从脖颈漫上朱砂般的赤色,指尖被她紧紧掐入掌心。


    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她扭曲的面容,她不允许!绝不能让这孽缘再续,绝不能再发生当年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