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霎时间,万籁俱寂。
谢珩愣在原地,本就白净的面庞迅速染上两抹绯红。
这触感来得太急,又太轻,恍若院墙绽放的海棠花被风拂落,不经意间擦过唇畔,果子酒的甜香混着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油的气息,钻入他的鼻息,香气醉得人神思恍惚。
她唇上残留的酒液,甜中带涩,倒比他喝过的烈酒更醉人。
胸腔里似有火在烧,只觉得全身血气翻涌,耳中嗡嗡作响,似有千百只夏蝉在颅内齐鸣,他下意识后退,全身却像被点了穴位般,动弹不得。
他垂眸看见她醉眼半闭半阖,轻颤的睫毛在月光下洒下蝶翅般的影,在玉白的脸颊上投下淡青的痕,眸中潋滟的秋水隐去了三分。
眉心一点的花钿被水抹掉艳色,酒气氤氲染上她双颊,倒比妆奁里的胭脂还多了几丝秾丽,红晕自眼尾晕开,渐渐染透雪腮,衬得整张芙蓉面像浸在朦胧光晕中。
他该推开她的,可钳住她手腕的手却不觉发力,抚在她腰间的手却背叛了理智。
五指不自觉收拢,将她浅色的罗衣攥出深深的褶皱。
——
翌日,因着昨晚河边闹得动静太大,高坤一早带着高家兄弟备厚礼登门致歉。
此时,沈昭还睡在床榻上,李立雯已派人催过一次,春宁和夏安终是狠狠心,在床榻边用力将其摇醒:“小姐,快醒醒。”
刺眼的光透过纱帐落在她脸上,沈昭不由得眯起眸子,翻了个身:“谁啊,我再睡会。”
“小姐,老夫人来啦!”夏安趴到她耳畔大喊。
老夫人是谁?来就来吧。
她用手扯过一旁的锦被,腿蛮横地压在上面。
忽而猛地惊醒,她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手忙脚乱:“老夫人,快!我今日还忘了去请安,现在什么时辰了?”
她的头重如铅灌,只能用手柔压着太阳穴,腿却听话地去探床榻旁的绣鞋。
春宁扶她起身:“小姐莫急,不是老夫人,是夫人来催过一次,高家两位公子在前厅候着呢。”
高家公子?
沈昭回忆着昨晚的事,她同公主和高家兄弟夜游花船,后来旁边有一只花船起火,一个花童落水,然后是谢珩。
她的记忆闪回到逼仄的街巷,她下意识扶上自己的唇,应该是做梦吧。
但她怎会做这样的梦,谢珩虽不是他亲哥,但却是亲老板!
她摸着自己的腰,梦中那双修长的手曾紧紧圈住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问道:“昨夜我是怎么回府的?”
“小姐,昨夜是少爷唤我们将你扶回来的,”她们二人昨夜赶到时,沈昭趴在石桌上睡得正香,披着少爷的披风,只是浑身都湿透了,就连披风都被水渍浸湿,少爷则背身在一旁守着。
回来后她醉得不省人事,两个婢女帮她沐洗、换衣。
那一定是梦了!
来不及去理清昨夜的事,她匆匆梳洗完后,又服下一碗醒酒汤,及至前厅时,高坤因着公务在身已经带着俩兄弟先回了。
沈昭低着头,与世家公子醉酒划拳,还不慎落水,她想也不敢想,老夫人和夫人该气成何样。
她大气不敢喘,缓缓上前。
老夫人高坐在上,瞧着沈昭嘴唇还泛着白,心疼道:“快上前给我看看,没着凉吧,我吩咐厨房备下姜汤,一会用过早膳再喝些,暖暖身子。”
沈昭不敢置信地抬眸,对上她慈爱的神情,不由得眼眶红了,伸着手走上前,俯身在她身前:“劳祖母惦记,是我不对,昨夜一时忘了分寸。”
老夫人念着她刚回府,不忍苛责,高峻名声在外,定是他将自己的乖孩儿带偏了,怀瑾虽然性子活泼但断不会任意随性,只不过一时盛情难却,又不敢开口拒绝罢了,满心满眼都是心疼。
谁人不曾年轻过,她不由得记起自己像瑾儿这么大时,酒量并不弱于寻常男子,只可惜如今不比当年了。
老夫人安抚沈昭半晌,临回房前不忘嘱咐李立雯:“事出有因,瑾儿不顾危险能舍身救人,是我谢家的好孩子,既然高家有意,此事切莫深究了。”
“是,阿姑,您放心。”李立雯应下,但待老夫人走远后,她方才在外人面前维持的仪态瞬时崩塌,气得身子不由得发颤,随侍的婢女将她扶着坐下。
沈昭登时膝盖一软,跪在地上,老夫人同她隔代亲,但李立雯却比她严厉些,又曾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哪能忍她如此此出格:“还请母亲责罚。”
“你”李立雯被气得捂住胸口,她本不想用规矩约她过甚。
自她夫君亡故、瑾儿失踪后,她便将全部心血寄托于谢珩身上。
其他孩童玩乐时,只有谢珩把自己锁在屋内,将一本本书页翻皱,小小年纪手上就因练武便附了一层薄茧,哪怕发着高热也不敢对她明说,只埋头苦练。
幼时还会撒娇伸着小手求她抱抱,但身量渐长,与她的交谈却越来越少。
因此瑾儿回府,她知她性子活泼,本不想重蹈珩儿的覆辙,可是她竟深夜醉酒,闹得满城风雨。
但幸好高家有意结亲,倒算是误打误撞成了一门喜事。
她浅叹一声:“罢了,你在外多年耽误了课业,现今回府了,就多沉下心思,学些礼仪,好生养养性子,王管家,去少爷书房拿些书给小姐看。”
此刻再去论是非对错并无意义,总归李立雯舍不得真责罚她,逞一时之气只图个短暂痛快,她拿人钱财,可是为了宽解她和老夫人,可不为着惹怒她们,看书便看书。
沈昭连声应下,春宁和夏安随王管家去秉正堂取书。
王管家有心向着她,本想选几个话本,但谢珩从不看那些杂书,只得挑挑拣拣选了几本诗册雅集着她们带走了。
谢珩一早去了左衙,对昨夜发生的事收尾后,回了国公府。他先探望祖母,祖母笑盈盈地将高家之事说与他听:“我瞧着高家二郎甚好,怕突然提议唐突了瑾儿,还让我们暂时先莫声张,如此周全识礼的人,若是瑾儿嫁给她,定不会受到亏待。”
谢珩面上肃然,他虽知高义信对沈昭有意,但当两家人将此事摆在明面上时,那把悬在头上无形的剑,终是凛然向他直直落下。
他亦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回书房,家丁及时上前禀告:“少爷,今晨夫人让管家取几本书送给小姐看,从您这里拿了三本。”
“嗯。”他闻言,带着杨方去寻沈昭。
雕花窗前,一本诗集斜斜地靠着,沈昭趴在桌前,用头顶着书册,夏安心大,得了闲缩在屋里绣荷包,春宁担心小姐,拿着纸扇轻扇,在旁侍奉。
母亲对她仍算宽恕,虽然嘴上要罚,但既没强求她抄书,又没安排人查她,到底是心疼她刚回府,不舍逼她太紧,她粗粗把书册上的插画看遍,只觉无趣,但为着母亲在府内的面子,总要多少装装样子。
“少爷。”春宁透过窗柩看到谢珩和杨方同行而来,恭敬执礼道。
沈昭抬头,书从她脸上滑落,正对上谢珩的眼眸,从他的深瞳中可清晰看到她的身影,她慌乱的将书扶起,把自己挡了个严实。
但又纳罕,她为何要下意识躲他?
细长的指节搭在书上,沈昭旋即两手攥紧书角,头低的更甚。
“书拿反了。”谢珩的声音从头上悠悠传来。
沈昭这才认真看清书上的画,湖中鱼儿竟游到天上去了,那两截指节松开,她将书转了一圈:“请兄长莫打扰我看书。”
耳朵却下意识伸长,暗暗听着窗外的动静,脚步声却渐近,她的心不由得慌了。
不过是个梦罢了,想想还不行么,何况他又不知。但那梦中的场景实在太真,她的耳廓不禁染上一抹艳色,喉间弥散着一股干热。
待听得门被关上的声响后,她扭头回看,春宁已然不在房内,只有谢珩一人坐在桌旁,手里端着杯盏,杨方则垂首立于檐下。
她用手将窗户推得大开:“对了,昨夜多谢你出手相救,多谢多谢”
怕什么,她又没做亏心事,何必如此畏缩,她在心中安慰自己。
她挺直腰背,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水:“我还有书要看,便不留兄长了。”
“昨夜之事,你都忘了?”谢珩突然开口。
沈昭猛地咳嗽几声,被润在喉间的水呛到:“当然记得,昨夜大伙儿心情好,何况果子酒不醉人,我便多喝了几杯,只是谁知后来花船起火,幸好兄长在附近巡值,救百姓于水火,咱们长安城真的不能没有金吾卫。”
她说完又灌了一大口水,却悄悄抬眸观其神色,并无异常,那昨夜便是梦了,否则,他只怕早将剑架在她脖子上了。
谢珩却直截了当:“小酌怡情,大酌伤身,这句话倒也不假,沈姑娘昨夜喝得醉了,醉得竟连一些琐事忘得干净。”
琐事二字被他狠狠咬出。
“对了,那个花童应该无恙了吧,我记得她吐出水了,不知有没有去看过大夫。”她虚虚记得那花童哭得声色凄厉,嗓音如此嘹亮,不像有事。
昨夜之事如断开的画,在她脑中一一闪回,她却唯独不提暗巷中两人身影痴|缠的那一幕。
概因那只是梦吧。
谢珩却不欲同她多绕,直言说道:“沈姑娘昨夜醉酒,亲我是为何故?”
“噗——”
水渍呛出,洒了衣襟,沈昭顾不得擦拭,睁大双眼望向语出惊人的谢珩。
那双阴晴不定的眸子,此刻正含着她从未见过的神色凝着她。
她唇齿瓮动,登时一片空白,“亲我是为何故?”如惊雷在她脑中炸开,那那梦中的柔软触感竟是真的。
她声音细如蚊呐:“其实”
谢珩低垂眼眸,等她的回应。
沈昭:“其实,这是感谢!在九州,这是我们表达感谢的一种方式。”
“哦?”谢珩挑眉望着她,斟酌其中真假。
“自我入府,你和府中所有人待我极好,那日套圈亦是,所以我对你心怀感激,若直接言明未免生分,昨日因着酒劲就表示了,就是如此简单。”
谢珩淡淡道:“我竟不知还有如此神迹,竟有这么多奇怪的规矩和礼节,那若你承的情多了,整个长安城的人岂不是都得被你感谢一下?”
沈昭努力说服自己:“正因如此,所以想入我们九州,要求甚严,不过是你孤陋寡闻罢了,比如拥抱,这等亲密接触是不是只限于夫妇、亲眷?在九州,拥抱可表达喜悦、安慰、信任、陪伴与交付,无论是知己朋友、亲眷、夫妇,甚至素不相识之人都可,这能一样么?”
见谢珩并未急着反驳,沈昭一时抓到话柄:“那又如在长安,婚嫁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结亲尚有可以选择的权利,御风和严元清两人彼此心意相投亦算缘分,
可对另外一些人而言,她们在出嫁前并不知自己要嫁之人的品行、相貌,但在九州却并非如此,男女之间自由相处,若是两厢情愿,彼此再见过双方父母,约定婚嫁之事。”
谢珩不置可否,她行事一向出格,自见过她在母亲面前冒充谢怀瑾入府时,编造的谎言,他对她的话便不敢全信。
但她所言听起来像无稽之谈,倒亦有几分道理。
沈昭见他默不作声,继续道:“又如,你应该不会拒绝你母亲为你相看的婚事,哪怕这个女子你对她并无多少感情,只是不讨厌,甚至哪怕讨厌,也会接受。”
“岂会,”谢珩出言打断,“我自是不会随意娶一个我不喜的女子。”
“?”
沈昭心中一惊,上次他不信誓旦旦:婚嫁之事全凭母亲作主,这是有喜欢的姑娘了?
但总归不是她该操的心,既然李玥对高峻有意,免不了以后他们还要经常同游:“我们不论这个,习俗不同,互相尊重便好,但公主刚同高家兄弟相熟,日后我定会陪他们常常外出,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小心行事,不会再出现昨夜之举。”
谢珩听她绕了一圈,总归依旧得同高义信亲近,他直言道:“高家二郎虽然样貌尚可,但他只任一闲职,且生性喜欢侍弄花草,恐难托付终身。”
沈昭不想同他解释过多,公主的事还需保密,既然谢珩误会李玥对高义信有意那姑且先误会着。
至于她,她有朝一日肯定会离开国公府,自然不会同这些公子有感情上的牵扯,不过礼尚往来罢了,嘴上傅衍应道:“好好好,都听兄长的。”
听到花花草草,她突然灵光一闪,也许长安城茶树一事可以向高义信请教一二。
她一门心思谋划,全然未注意到谢珩听她应下“高义信难以托付”时嘴角扬起的弧度。
——
长乐公主李玥昨夜被谢珩的人秘密护送回宫,并未引起太大的动静,是以除了沈昭和高家兄弟几人,旁人并不知道她也牵涉其中。
她精心地将高峻送的那束花摆到青玉瓷瓶中,一支支细细修剪,颇为耐心。
采薇昨夜吓得半宿无眠,待侍奉的宫人退下后,她走到李玥身旁悄声说:“公主,昨夜真是吓坏奴婢了,您若喜欢高家公子,为何不求圣上下旨呢,何必如此费心同他接触,若是再发生昨夜之事,惊动了圣上,奴婢可是有一百个头都不够圣上砍的。”
昨夜谢怀瑾落水后,李玥虽然受了些惊吓,但见谢珩赶来,便知定会无事,她又借着今早诊平安脉时,向太医院多要了补品,准备一会给瑾姐姐送去。
她的眼中藏不住笑意:“采薇,你不懂,话本上说了,男女相处最好之时便是两人彼此心意相通,但又在说媒下聘之前,何况我整日在宫中甚是无聊,我喜欢同他们一道。”
——
“胡闹!”高坤一手拍在桌面上,震得桌上的青瓷盏忽地一跳,高家兄弟二人跪在堂下,他指着高义信:“你说说你,你哥他平日风流惯了,没个定性,怎的你如今亦同他一样混了。”
高峻虽不成器,但高坤却对他颇为重视,又加上高义信性子本就淡泊,不争不抢,每每高峻闯祸总有他在后兜底,从小到大跟在后面受训。
高义信只低头认错:“是我大意了,父亲息怒。”
“父亲,都是我提议的,这次是我错了。”高峻在一旁插嘴。
高坤:“闭嘴!若是公主有个闪失,高家上上下下全得折在你们手里。”
高坤一早派人去宫内打听,索性谢珩办事妥当,将长乐公主安全送回,没有传到景明帝那。
“老爷,别气了,伤了身子不值,义信自小沉稳,有他在不会出大事的,宫里不也没有任何动静么?”他们的母亲在一旁劝道,扶着高坤坐下。
“何况,峻儿和义信也到了议亲年岁了,多同同辈接触是好事,我瞧着谢家那丫头伶俐讨喜,同义信正好性子互补,若义信娶了她,也是我们高家的福气。”
高坤气得坐在一旁不愿多言。
母亲劝道:“峻儿你平日得多同你弟弟和谢珩学学,若是无事多看些书静心修身,过几日长安城有个诗会,可莫丢了高家的脸面。”
“是。”两兄弟齐声应下,暂被关在家中闭门三日,亦是为着诗会准备。
诗会名义上以文会友,但近年逐渐成为长安城中结交权贵的一种方式,虽是小打小闹,但高家重面子,何事不愿屈居人下。
沈昭听闻高家兄弟被禁足,她则美美地在府里休整了几天,整日陪着祖母逛逛花园,看看闲书,加上公主特意从宫中给她送去的补品,将养得极好,身上的肉都添了许多。
谢珩则又日复一日巡值,偶尔出府时,碰见在园中闲逛的沈昭时,她会弯着笑眼,同他招手:“兄长,早点回家。”
——
“别打瞌睡了,白天睡晚上睡,让我睡会,你看着点,”一名金吾卫用手肘捅向身旁的人,刚靠墙阖上眼,又被摇起来,“将军来了!”
两人持刀站立,眼睛瞪得像铜铃,精神百倍,声如洪钟:“谢将军!”
“嗯。”谢珩应声入内。
两人扯着脖子看向他的背影:“你说说,将军怎么近日如此开心,我平日从未见他笑过,同样当值,为何你老哭丧着脸。”
另一人冷嗤一声:“晋国公府寻回了失散多年的小姐,将军一家团聚,自然开心咯。”
第27章
李玥在宫内听闻高家兄弟被禁足后,怕徒给他们增添烦忧,概因此事可大可小,并不敢声张,一直盼着他们能出府的日子,她派出去的侍卫探听回禀:“今日见高峻公子一早出门了。”
“真的。”李玥喜悦地差点跳起,“快,你将这封信送去给谢家小姐。”
沈昭收到信后,因着上次的事,李立雯的气刚消不久,更不敢光明正大主动招惹高家那两位了。
只得去拜托谢珩,她做了半天心里建设,本以为又得巧言哄骗一番,但不料谢珩同之前严词拒绝不同,竟答应爽快了。
两日后。
天蒙上一层灰色,远方的云乌压压弥漫苍穹。
李玥出宫前,采薇曾小心说道:“公主,非要今日出城不可么,今儿天色不好。”
“无事,这雨不会下大,何况我又不是赤脚走去,坐着马车没事,你在宫里等着吧,不必随行。”李玥吩咐好宫内事,只带了几名侍卫和内侍随行。
未久,沈昭、李玥、高峻还有谢珩一同坐在出城的马车上。
沈昭主动问道;“高义信呢,你们一同被罚,怎的只有你得空可以出来?”
“父亲看他甚严,过几日的诗会对他寄予厚望,他在家温书呢。”说罢无奈的摇摇头,言语中全是同情。
“那兄长你今日为何得空,一起出城”沈昭看向一旁的谢珩,她只让其帮忙递拜帖,可没邀他同行。
谢珩开口:“上次你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今日我随行是为着公主和你们的安危。”
话虽确有几分道理,但沈昭总暗觉得奇怪。
高峻轻易看穿他的心思,不过是为了防着他宝贝妹妹被他弟弟拐走罢了,往日不见他有如此好的心绪,若不是他在拜帖中夹了几篇诗文请父亲指教,义信又怎会被父亲拿他比较,把他关在房中不能出门。
但总归高家同谢家结亲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倒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因着上次的事,李玥心有余悸,所以这次特选了城外的灵山寺,灵山寺香火正盛,犹以一颗百年古槐扬名,每年不乏适龄男女前去求好姻缘,今日虽然天气不佳,倒也是好事,前去的香客自然不多。
马车刚到城门,便淅淅沥沥下起雨,俄而,雨越下越大,砸在车顶之上,噼啪声渐起。
沈昭挑开车帷向外望,远山浸在雨雾中,上下一白。
路途变得泥泞,马车行使得愈发缓慢,及至缓坡时,需由公主随行的侍卫、内侍一同推车,才能继续前行。
幸好待他们到达灵山寺时,雨势渐渐小了。
灵山寺前的积水已没至膝盖,因着他们四人同乘一辆,车上只带了轻便小巧的车凳,将其置于地上,很快被水淹没,且泥淖湿滑不平,车凳不稳。
李玥撩起车帘,绵密的雨丝织成薄薄的水帘,侍卫撑伞上前覆在她头顶上。
内侍自然地躬身俯于地上,手陷于泥地里,伏地为鞍,李玥和高峻由侍卫扶着下车,矜贵优雅,身上衣裙也完好无虞,连下摆都未曾沾到一丝水痕。
李玥和高峻站在檐下,轻拍着发丝间漫上的水气,回头喊她:“瑾姐姐,快些,一会若是雨大便更不好走了。”
灵山寺常举办皇室祭天、祈福等活动,寺里的沙弥见宫内车驾,上前相迎:“公主万福。”
李玥和高峻颔首回应,被寺中僧人先一步引入内。
细雨中,那群内侍仍跪俯在地上,未得公主命令,还没起身。
他们半张脸沉于泥水中,霎时身上就湿透了,虽偶尔仰头唤气,但身子却不动如山,稳如平地。
沈昭犹豫着伸出脚,古代阶级森严,她并非不知,但知道同亲眼见过,亲自去试又是另一回事。
她作为谢家小姐,亦得过不少优待,李玥她们的生活环境于此,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对她们来说司空见惯,她自没有资格去指摘,但若真让她将人视作物件,她终究过不了心头那倒坎。
沈昭俯下身子,对他们说道:“你们起来吧,我自己过去。”
内侍们的身子蜷了蜷,但仍埋下头,没敢起身。
沈昭大喊道:“快起来,你们无需侍奉我。”
他们对视一眼,而后悠悠弓起身子,从泥水里爬起,怕污了贵人衣裙,忙退到檐下候着了。
她接过侍卫手中的伞,将伞斜倚在一旁撑着。
待他们散去,坐于车前,而后将腿蜷起,大大咧咧地准备褪下罗袜。
反正四下无人,她也没太多讲究,她撩起衣裙,淌水过去就好。
“你在作何?”她的指尖刚扯上袜带,身后响起谢珩的声音,吓得她差点将手里的另一只罗袜丢掉,一时竟忘了马车里还有一个人。
沈昭拎着手里的罗袜:“我去灵山寺啊。”
反正他会武功,飞过去便可,她只能走过去。
一截莹白的脚踝裸露在外,还挂着细密的水珠,谢珩忙将视线收回:“快穿上,你若蹚水过去,身上染了泥污,这灵山寺未必有合适的换洗衣衫,万一不慎蹭到公主身上呢?”
沈昭无奈暗道:规矩太多了,一时进退不得。
她将罗袜套上:“那你同公主说,我等这里的积水散一些再进去吧。”
谢珩并未言语,躬身走出马车,身上很快落下一层水雾,向她靠近几步。
沈昭将腿缩回,忆起那夜被他一手扔上马的场景,五脏六腑差点都颠出来。她垂眼瞥了瞥旁边的门匾,这个距离他若把自己扔到一旁的青石台上,应该不算难事,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肩膀:“你别把我扔过去,到时候我衣裙更湿了。”
谢珩略过她,踏出一脚踩稳车凳,混着泥土的污水瞬间漫过他的鞋面,他回身将一旁的伞递给沈昭:“拿着,”转身背对着她*蹲下,宽阔的脊背斜置,因着被雨打湿,紧绷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上来吧,我背你过去。”
他身上的圆领袍很快被雨水打湿,但身姿仍挺拔如松,腰间剑柄上缠着的红色绸带,在雨幕中格外醒目。
见他岿然不动站于水中,等她的动作,她也不扭捏,反正亲都亲过了。
何况兄长背妹妹过河,不算逾矩。
沈昭没多作犹豫,将手搭在他肩上,小心翼翼地趴上他的背,湿气氤氲,但他温热的气息却瞬间包围了她,隔着湿透的衣衫,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背部肌肉的起伏。
“抓紧。”谢珩声音微哑,双手握拳托住她的腿弯,稳步踏入泥水之中。
雨势虽不大,但门前的积水及至腿弯,冰冷刺骨,谢珩却身形泰然,踱步蹚于其中。
沈昭下意识搂紧他的脖颈,脸颊几乎贴在他的耳畔,微弱的气息轻拂在他耳侧,他的耳廓登时涨红了,脖颈泛起淡淡的绯色。
他每走一步都极稳当,背上的沈昭若一片鸿羽,轻若无物,她偷偷垂眼看向他的侧脸,水珠从他鬓角滑落,顺着他清晰的下颌线滴入衣领中,他专注的神情令她心头莫名一颤。
从马车至灵山寺前,虽只隔数步,但谢珩身上却沁出一层薄汗。
待到达檐下时,他小心将她放在一块略干燥的青石板上,又退了几步。
沈昭这才发现他的裤腿早已湿透。
女子发间的花香混着湿润的水汽萦绕在他鼻端,他呼吸尚未平复,哑然吐出两个字:“走吧。”
此时,一个光头小沙弥端着姜茶,嘴里小声嘀咕抱怨:“此等好天气,最适合睡觉了,我倒要瞧瞧,到底是哪户好人家竟跑寺里来了。”
那“好”字咬的深重,带了十足的怨气。
他远远看见两个身影站于门前,忽而噤声低头,经过他们身侧时,抬头不着痕迹地觑了眼,却觉眼熟,走至廊角时又回头细看。这不是那日助他出城的姑娘嘛!
他放下手中茶盘,飞奔过去,抱住她的腿,脸圆得像成熟饱满的蜜桃,瞪着油亮亮的眼眸:“施主,我又见到你啦!”
这小沙弥的衣服仍是上次在城中相遇时穿得那件,倒不知他遇急事和喜事都爱抱着旁人的腿,她笑着将他拉开:“原来小沙弥你在灵山寺修行呀,好久不见。”
小沙弥歪头打量她身旁的谢珩,眼眸登时亮了几许,绕到沈昭身后,悄咪咪说道:“姑娘红鸾星动,这么快就找到如意郎君啦!”
第28章
沈昭蹲下身子一把捂住他的嘴,这话可不兴乱说:“你个小小出家人,不该四大皆空么,别乱说,这可是我兄长。”
小沙弥眨巴着眼睛点点头,待被她松开口后:“阿弥陀佛,女施主说的是,那你便是来寻如意郎君的?院中古槐树下挂红线,相思可解。”
“慧能,你又跑何处耍懒去了?”他师兄的话在院中回荡。
小沙弥端起茶盘,脚底抹油溜走了。
因着李玥一行是贵客,住持特意安排了一间禅舍供他们休息,因等得久了,高峻去寻他们二人,脚步还未踏出门槛,就见到谢家兄妹,正被寺中沙弥引至此。
见谢珩裤脚湿透,脸色泛红,高峻上前关切道:“九如可是身子不适,”他拢袖抬手欲去试他的额头,“莫受了风寒,别是发热了。”
谢珩后退半步:“无事,在马车中有些闷,吹吹风便好了。”他并没有急着进屋,反而立于檐下,久久凝着远处,不知所思为何。
沈昭方才从他背上下来时,不经意间手指划过他的耳廓,确实滚烫如火。
他竟主动开口背自己过去,以往他恨不得站于她身边都会避开得体的距离。
沈昭庆幸,他该是终于把自己视为妹妹了,以后相处会容易得多了。
经这一路奔波,她随高峻先一步进屋,慧能彼时刚刚将茶盏放好,礼貌说道:“诸位施主请先用些热茶,住持仍在讲经,请诸位稍后。”
沈昭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香气青嫩,初入口时带些苦涩,回味甘甜,这味道似曾相似,她打开茶壶的壶盖,其中飘着几片绿叶,正是她之前苦寻的茶叶,她喊住慧能:“小师傅,这茶壶中的茶叶从何而来?”
李玥和高峻咂咂嘴,浅啜了一口,只觉苦涩难耐,并不好喝。
慧能似寻到知己般雀跃:“这是从南方来的香客供养的,许多人觉得清苦,并不喜欢,可我师傅却觉得苦涩过后有淡淡甘甜,回味无穷呢。”
沈昭问道:“那这香客家中专门种植茶树?”
慧能挠挠头:“这个我就不知了,不过这个香客每月会来灵山寺,若施主你喜欢喝,我可为你留一些。”
沈昭默许,给他递银子时,慧能满口“阿弥陀佛”地拒绝了。
但她所求并不是这些碎茶叶,若是能得机缘在长安城附近寻出开阔的地界种茶树,待饮茶在长安城城内时兴起来,她便有源源不断的小金库了!
但此事想得简单,实行却并不容易。
一是不知这香客的身份,种子难寻,二是哪怕得了茶树种子,她没能耐将其种活,不过倒可以向高义信请教。
谢珩吹了半晌的凉风,散去身上的湿气和燥热,入内端起桌上的杯盏,一饮而尽。
“兄长觉得这茶好喝么?”沈昭抬着明眸望向他。
入口苦涩,谢珩一饮而尽,并未咂摸出些许滋味,但喉间却润着清爽的甘甜:“尚可。”令人忍不住细细回味。
他记起她曾提到的“茶”,在她的故乡盛行,原是此物:“你若喜欢喝茶,既然南方有,那请南方商队运来便是。”
“不用不用。”沈昭直言拒绝,她可不想引起误会,她不是贪杯。
何况通过商队运送茶叶,成本极高,在场四人只她和谢珩觉得尚可,李玥和高峻并不喜欢,若想在长安城推广,并不容易。
比起运送茶叶,能寻到根本种植之法才是长久之计。
李玥:“这茶入口极苦,喜欢喝的人该不会多吧。”
她犹记得从杂书中看到,之前唐代的茶叶时兴亦是最初从南方种植,在寺庙中传播,进而渐渐蔓延到城中百姓,何况不止唐代,喝茶品茶的技艺在历朝历代都时兴,她相信茶饮一定可以流行,加上在银钱方面,谢珩从未亏待于她,她酬劳颇丰,因此手上又有了一定积蓄。
但这几位又代表着长安中极大的购买力,她问向她们几位:“我其实有意想试着栽培、种植茶树,茶饮有朝一日也许会在长安城内流行。”
李玥惊得唇齿微张:“瑾姐姐,你要从商么?”她知谢家不缺银钱,不会短缺她,为何要经营这等苦差事。
高峻亦并不看好:“妹妹,这你便想不开了,舒舒服服地当小姐多自在,谢家还会被你吃穷不成,何况我们高家也短不了钱,不会亏着你的。”
谢珩对她脑中奇奇怪怪的各种想法不置可否,但若她公开经商的话,只怕不好向母亲和老夫人交代。
士农工商,士族子弟少有人经商。
沈昭摆摆手:“算了,我只是个简单的想法罢了,随口一说。”
雨渐渐停了,远处一抹天光照亮方寸之地,院中僧人拿着扫帚清扫堂前屋后的积水。
院中古槐树上,红色绸带被雨水打湿,其中不乏许多绸带已被日光晒得褪色,只留下当初在树下祈愿的希冀。
风经过,绸带下的银铃发出叮当的脆响,枝叶轻颤,水珠簌簌而落,那些被浸润的旧愿,仿若活了一般,随风轻轻摆弄,刚柔相济互相碰撞。
李玥早早向寺里僧人要了许愿丝带,一共四条,不多不少。
她将丝带一一递给他们几人,待到谢珩眼前时,高峻一把抢过:“九如心不在此,不若把你的心愿让给我弟弟,我替义信挂一枝。”
谢珩反手抓住他的手腕,“哎哟,疼疼疼。”高峻吃痛喊着被他拉至树下。
李玥和沈昭走在后,李玥趴在她身侧低声说道:“瑾姐姐,你觉得高公子如何?经这几次相处,我愈发觉得他不仅样貌好,人也极妥帖周到。”
沈昭其实同他接触时日并不多,大多还是从婢女或家丁口中所得,李玥对他的印象并不差,但他不单单仅对她好,他对其他女子亦如是,高峻虽性子活泛,但也并非口无遮拦之徒,可毕竟事关公主终身大事,她不能草草给出建议:“我其实同高家公子接触不多,但我兄长自幼与他相熟,我倒可以从我兄长那探听一二,待日后同你细说。”
“好。”李玥甜甜地应下。
四人站于树下,高峻还抚着自己的肩膀喊痛,叫着要让姑娘们为他评评理。
李玥笑颜如花,攥紧绸带,郑重地贴于胸前,在心中默许:愿择一良人,恩爱相守。
她用力地一抛,银铃甩着绸带稳稳落于枝丫之上,又绕了一圈。
"太好了!"这一次便稳稳当当挂住,真是好兆头。
乍一看,李玥丢的位置并不低。
高峻霎时胜负欲涌上心头,全然忘了刚刚假意喊痛,扯起袖子,露出坚实的臂弯:“来,让你们瞧瞧本公子的水准。”说罢,大臂带着小臂用力一挥,力道不俗,但运气欠佳,倒比李玥低了半头。
“不行,再来。”高峻不服气。
李玥噗嗤一声笑出,沈昭笑得合不拢嘴:“你当这是练武比试不成!”
他不为着许愿,双手掐腰在树下来回绕圈,始终想不通怎的他浑身力气竟挂得这么低。
这树不对劲。
——
沈昭神色虔诚,半阖着眼眸:“希望祖母可以身体康健,国公府早日寻回谢怀瑾,”她并不期待能穿越回曾经的末世,若留在此处亦可,“希望她自己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都有花不完的银子!”
想到银子,她不禁弯唇,笑得更甚。
谢珩站在三步之外,目光越过手中纷扬的绸带,悄然落在她身上,长睫低垂,唇边压不住的笑意。
他不由得怔然,手中的绸带被他攥皱。
红绸从沈昭手中扔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银铃荡了荡,发出叮当清音。
谢珩顺着那抹红色,随之一抛,两个银铃相撞,绸带交缠在一起拧成一股。
李玥不禁睁大眼,瞧着这意料之外的巧合。
高峻不由得笑了,谢珩这武将,竟还不如他,挂得比他还低,他心中顿觉畅快不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
谢珩倒未置一词,眼底讳莫如深,看着那红绸轻晃,银铃的声响一下下撞进他的心。
李玥将沈昭拉到一旁,眉眼间藏不住的笑意:“瑾姐姐,高家公子的事,一会切莫忘了,帮我问问你兄长。”
她借故有本经书要寻,请高峻随她同往,留下机会给谢家兄妹独处。
因着是公主私隐,沈昭向他走近一步,抬眸望他:“兄长。”
她眼眸像被水洗过般的澄澈,枝头万千丝绦在风里摇曳,映着从云层透下的几束微光,皆不及她眼中神采。
“你同高家公子熟识,他品性如何?可值得女子托付终身?”沈昭直言问他。
谢珩脱口而出道:“我并不愿让高义信做我妹夫。”
“?”
今日只有高峻同行,她口中的高家公子自然是高峻。
好端端的怎么说起高义信了,他今日来都没来,妹夫更是天方夜谭了,真的谢怀瑾人都不知在何处,哪来的妹夫!
沈昭:“我是指高峻,高家大公子。”
“高峻”谢珩思量半晌,权衡着给出他的看法,“高峻虽然言语中不无顾忌,至交好友众多,但大多也相处泛泛,高家极重面子和门楣,他举止出格但倒并非全无底线,”他望向远去的两个身影,之前他的注意力全在高义信身上,原来她忙里忙外忙着递帖子是为了公主。
他恍然领悟,悬着的一颗心悠悠然落地,但眉头微不可查地紧了紧,“但若让他尚公主的话,恐他不会答应。”
沈昭猜到几分,高峻这性子受不得约束,若他娶个家世相当的世家小姐,自然快活潇洒一生。
可若是当了驸马,便由不得他作主了。
借谢珩之口,高峻品性并没她想的如此不堪,可能否心甘情愿、真情实意待公主,便是另一回事了。
沈昭心中好奇,在这里,门第家世无一不是首要考量,三妻四妾并不少见,他问向谢珩:“那若是兄长日后成婚,会娶几房妻妾?”
第29章
沈昭全然因着好奇,他的婚事姑且由不得他作主,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但谢珩却抬头看浮云移影,凝神细思。
“不必勉强回答,我就是好奇而已。”沈昭下意识反应,她这个问题定然是冒犯到他,毕竟是他的隐私。
“我从未想过。”谢珩开口道,他无声的时候竟真在斟酌她的问询,“不过我觉得一人足矣,与人相处不在数量更在质量,夫妻之间亦然,三妻四妾虽看上去家宅兴盛,但到底人多事杂,何况能尽心尽意待一人,尚还常有亏欠,更遑论这么多人,总有所不及,所以,于我而言”
他转身面对沈昭,迎上她的眼眸,认真道:“不纳偏房,不置妾室。”
耳畔的青丝经风吹向他的方向。
红稠下的银铃碰撞发出清脆声响,他广袖垂落虽沾着水渍,却如他的心一般,似裁净的云,不染纤尘。
他如此郑重诚恳,哪怕此话不是对她而言,亦让她恍惚间乱了神。
沈昭的心漏跳了一拍。
冷风徐徐,吹散她脸上的薄红。
未久,她开玩笑道:“那祖母和母亲得急死了,祖母可时不时在我耳畔念叨,想早日看谢家有后呢。”
以谢珩所处时代,他能说出此话,有这份心意,便也难得,但最终仍要看他是否践诺了。
沈昭很好奇,谢珩能否日后扛得住他家族里的压力。
“嗯,我自有考量。”她本是玩笑话,但谢珩竟如此认真,倒叫她有些不自在了。
此刻,住持讲完经学,正由慧能引着去见李玥一行,李玥先遣人来唤他们一同入内。
屋内,茶果放在一旁桌子上,四人在蒲团上围坐,虽然他们几个此意并非如此,但架不住寺里的人热情相迎,住持带着他们一起习读经文。
沈昭讨巧地选在李玥身后第二排的位置,谢珩在右同她紧邻。
若单单让她如此坐着,倒也能坐些时辰,但那密密麻麻的经文,看得她头疼,住持的唱诵虽然抑扬顿挫,满含敬意。
但高峻嗓门大,他絮絮叨叨,比念经还像念经,她努力维持着盘坐挺直脊背,强撑着眼皮,但头却越来越重。
但她又不敢在得道高僧面前失了礼数,只得藏于衣裙下,用手可劲地拧着自己,强忍困意。
谢珩偏过视线,看到昏昏欲睡的她,悄无声息地从旁边的茶台上取了几个红彤彤的果子,以宽袖遮挡,用手一抛,果子滚落到沈昭身旁。
沈昭被他的好意吓住,原来好学生上课也有小动作,她抬眼确认住持心不在她们身上,果断藏于袖中,将果子塞进嘴里一个。
轻轻咬住,酸酸的汁水瞬间香溢满嘴,真提神醒脑,她一个接一个地将藏下的果子全吃了,比喝茶还要醒神。
住持知他们小辈性子活,坐不住,只领着吟诵一遍就作罢。
送走住持又在寺中用过斋饭后,天色渐晚。
沈昭目光落在桌上的果子,她之前在西市没见过这种野果,但酸中带一丝香甜,倒很符合老夫人的胃口。
之前给老夫人买的红橘本就不是应季水果,因着卖家放在家中地窖存放,才便宜卖了,早已下市。
她把慧能喊到一旁,问道:“小师傅,那桌上的野果可还有,我能否讨要些,带回家。”
慧能摇摇头,他也爱吃这果子,午膳时光吃果子就吃个半饱,把他最后一点私藏给他们了:“寺里倒是没了,可那果子树离这不远,就是路不好认,”他眼中闪着期待,“你若是不害怕,我带你去?瞧这天色,天黑之前我们应该能赶回来。”
李玥因着宫禁,不能太晚回宫,但他们同乘一辆马车来此,没道理让她们久等,沈昭问向慧能:“上次你出城的马车,最晚一班回城内是什么时辰?”
慧能拍拍胸脯:“来得及施主,哪怕你在寺里用完晚饭都来的及。”
“好,那等下你去同和我一道来的那几个公子小姐说”
——
寺前的积水浅了许多,李玥和高峻上了马车,谢珩还在门口,并未上车。
慧能气喘吁吁地跑向他,眼神飘忽:“公子,刚才同你们一道来的女施主方才坐我们寺里的马车,先一步回府了,她走得匆忙,让我代为转达,你们早些回府吧。”
慧能两只小手交叠于身后,左右互搏,心里默念:这不算诳语、不算诳语,出家人不打诳语。
女施主只是走得晚了几个时辰罢了,她确是坐我们寺里车马回城的。
休整时,谢珩曾在后院里见过灵山寺的马厩,马车确并不停靠在其中,但若是送香客,自他们来此并未见过其他人,若是送菜,斋堂前青石板上被雨洗得干净,莫说菜叶子,连搬运送菜的车辙印都未见。
他并不揭穿,转身上了车:“好,谢过小师傅了。”
慧能心虚地望着马车渐去的影子,口中不停地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车内。
谢珩并未帮她扯谎,直言她还留在寺内。
李玥手中攥着锦帕:“瑾姐姐为何不同我们一道回去,她留在灵山寺可还有事?”
谢珩:“由长安至灵山寺的车马自酉初驶出城门,酉正到达,最末一班从灵山寺驶回长安的则是戌初,不会耽误回城。”
上车时,车檐落下的一滴雨正巧砸在他的薄唇上,清冷湿滑却被他的体温温热,瞬时将他拉回街巷那晚,凝在唇齿间的甜香久久不散,她却避了她三日,仅是感谢?
她在古槐树下难掩唇角的笑意既然不是高义信,又是为着谁。
是她在九州的旧识
谢珩冷冷道:“她该还有要事,由她去吧。”
马车渐渐消失于视线中,慧能冲她招招手:“女施主,他们走了。”
沈昭探出脑袋,轻舒一口气。
慧能却弯腰,捂着肚子:“等等我,我去起止!”
他午时吃那酸果吃多了,腹中咕噜咕噜叫个不停。
“起止?你等等我,我不认路。”沈昭追在他身后,慧能直冲进去,她见这挂着[小净]匾额,闻到味道,大步迈开,才知他去了厕所,就站在连廊中等着。
不久,慧能理理僧袍,轻松地走出,不好意思说:“让女施主久等了。”
“无事,”沈昭白日在这寺中见东西各有一排寮房,进出来往之人并非全是寺中的僧人,此处依山傍水,宁静安逸,每日又有专车来往于城郊,她打听道:“院中的寮房可是专供香客居住,可有人在此长居?”
慧能耐心解释道:“寮房确实为香客准备,有的香客常年居于寺里,有些香客只短居一日,若施主有意,可来灵山寺修行或者作为功德主,便可久居,若是暂借,师傅定然会行个方便。”
沈昭了然,待国公府的事了后,她的茶叶之道若得以经营,便向寺院供些香火,定期给严母送些银钱,准备久居于此,她可不想回去面对严父,逢年过节回去一家吃个团圆饭,让严母放心便是。
两人各背一只竹筐,你一言我一语地往山上走去。
因着雨后湿热,山林里,草木茂盛,有些甚至没过沈昭膝下,慧能锃光瓦亮的小脑袋在丛中很显眼。
蛇虫鼠蚁冒出头,幸亏得慧能带路,他身子歪歪扭扭,一手扯着树枝向上攀,还不忘回头看着沈昭:“施主,这条路虽然难走,但都是师兄们清理出来的,每日会撒药粉,驱虫避害,你大可放心。”
沈昭拖着他的腿往上一举,自己的脚扎在泥地里,白色的绣鞋沾满了泥:“小师傅,你们寺庙里平时除了爬山,可还有其他活动?”
这小师傅人不大一点,整日吃素,怎的白净圆润得堪比年画娃娃,比路边的大石头还重。
慧能的腿像从地里拔出的小萝卜一样,在空中扑腾着:“女施主,并非慧能贪吃,实在是膳厅的王师兄做的饭菜太香了,有些香客就因着他的菜而专门入寺呢。”
他说着说着口水都要流出。
两人终于爬上最后一个坡,他抬手指向远处:“你瞧,就是那种果子。”
几颗野果树植于山坡上,红彤彤的果子经雨水冲洗透着晶莹的亮,叶子耷拉着,叶片上的水珠顺着叶脉而下。
两人寻了一个平滑的大石头将竹筐放下,两人一上一下,沈昭采高,慧能抓低,四手开动摘果。
摘秃两棵树后,沈昭拉住他白胖的小手:“等等,这山上还有其他果树么,现在天气热了,我们若都摘光了,吃不完岂不是浪费了。”
慧能抽出小手,并未停下:“嘻嘻,这漫山遍野的果树多了去了,这果子极易成活,今日我带你寻得算是最远的一片了。”?
沈昭不敢置信:“你不是同我说会寻个近处。”
慧能用力拽下一只野果:“师兄弟们都不愿陪我来,好不容易有人作伴,我不得寻个最远的么,施主放心,不会耽误你回长安城的,阿弥陀佛。”
这小沙弥,沈昭让他帮忙给谢珩递话时本还心有一丝愧疚,岂料他还是个惯犯。
“咕噜噜-”慧能两条粗眉一皱,“我我要起止。”话音还未落人捂着肚子跑远了。
阴云之下,惊雷乍现,风呼啸,云迁徙,大雨将至。
“下雨了,”李玥撩起车帷,风卷起雨滴将她的手打湿,她又缓缓放下手,“瑾姐姐她,自己留在寺中,真的没事?灵山寺回城的车马还需过几个时辰,届时路更不好走,我们回去接她吧。”
她定睛看着谢珩,似在征询他的想法。
沉闷的雷声在耳畔低吟,谢珩只道:“先送公主回宫为要事。”
——
“要下雨了,小师傅你快些。”沈昭遥望来时路,不由得加快手中动作。
半晌,仍未闻他的答话,她起身去寻,漫山青翠却不见那油亮的脑袋和僧袍。
“小师傅,慧能!”她对着空气大喊,四野空旷,只余她的声音在其中回荡。
一道惊雷在她头顶炸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从天而落,风卷起一旁慧能的小竹筐,红果洒了遍野,青红相映。
“慧能。”沈昭边喊边背起身上的竹筐,一手抄起小竹筐,顾不得捡拾,转身寻躲雨的地方。
来时路上经过一个山洞,慧能曾向她指明若是路遇大雨可以到此歇脚。
雨势汹汹,她的呼喊声淹没在旷野,想抬头再去寻他,眼前却被雨幕模糊了视线。
她奔着山洞方向跑去,被水打湿的泥土里深一脚浅一脚全是她的足迹。
用手扶着身侧的一根粗树枝借力,树枝上的一道碧影身形一扭,吐着信子攀咬上她的手腕,迅速缠上她的手臂。
沈昭用力甩了甩手腕,蛇却借势覆上她细嫩的脖颈,毒牙深深没入其中,留下两个乌紫的印记,脱口隐于山野中。
她踉跄着身子,顾不得细看身上的咬痕,兜兜转转,终是寻到了山洞的入口。
初极狭,渐开阔。洞壁渗着湿气,青苔在石隙间蜿蜒,山洞中还余着几堆烧尽的灰,周围放着大大小小几块石头,应是他们常在此休整。
她无力地放下背上的竹筐,身上愈发酸软,站在洞口向外张望,呼喊慧能的声音减弱,只有倾泻的大雨于她回应。
雨倾盆而下,湿风卷着腐叶腥气涌入鼻腔,山中很难视物。
沈昭扯下身上的披帛,在洞口寻了一只粗壮的枝干,费了半晌的功夫,将披帛绑于其上,寄希望慧能若寻路过来,能引他顺利找到洞口。
她全身湿透,本就软纱锦缎的衣料紧贴于身,却浑身却燥热难耐,只觉身上又重又沉,扯都扯不散。
火石和堆砌如山的干柴,整整齐齐摆放在洞内,驱蛇的药粉四撒于墙角,旁边还有几套干索的蓑衣,应是常上山的寺中人备下。
火,若是洞内有光亮,肯定能吸引来往人的注意。
她轻甩手上的水渍,堆好干柴,用打火石试着打火,在第五次刮擦火石时,她的指节已蹭出淡痕,额上沁了一层薄汗和雨水融在一起。
细小的火星溅落在干柴之上,转瞬即灭。
沈昭卸力地跪在一旁,果然荒野求生不是易事,她起身摸向洞口,却还未见慧能的身影,他在山中迷路了?
她堪堪挺直身子,准备去寻慧能时,眼前的草丛猛地抖动,一个黑影被大雨冲洗,看不真切。
慧能穿着僧袍,肯定不会是他。
沈昭踉跄着退后几步,抓起一旁的木棍,举在身前,警戒防备,眼眸一眨不眨的盯着前方。
心在胸腔内有力地跳动,雨幕隔绝喧闹,她清晰听到自己慌乱又沉重的呼吸声。
黑影渐进,她用力握着木棍,手却轻轻颤动,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一人从雨幕中向她走来,来得匆忙,他手里的伞被乱枝划破,幞头的两脚被雨打垂,浑身湿得透彻。
然眉骨下一双漆眸却极亮,像宝剑新淬的锋。
他站在洞口逆着光,一手执剑,淅沥沥的血水顺着剑锋而落,衣摆下的水痕蜿蜒如蛇,一路迤逦,融进沈昭身下的水洼中。
是谢珩。
第30章
谢珩将伞扔在地上,视线扫过洞内,未见有蛇,而后缓步走入山洞。
他生的白净,被雨洗后脸上没了一丝血色,瞥见靠墙堆放的两筐野果,语气中带了一丝温软:“你专门留下就是为这,为了祖母”
沈昭认清是他,松了口气,将手里的木棍放下,手腕和颈间的两点乌紫蛇痕隐隐作痛,乌血贴着皮肉流下,她强抿着泛白的嘴唇,唯有鞋底粘着泥土的脚印,每后撤一步,便在地上烙下淡红色的足迹。
她维持气力问道:“你来的路上有没有见到慧能?我和他在山中走散了。”
谢珩凝眸打量着她,剑上的血腥气盖住了她身上气味,但她脸庞却泛着不同寻常的红:“我上山遇到他,他去寺里寻人来找你了。”
沈昭心虚地将手背于身后,侧过身子:“洞内有火石,我们全身都湿透了,最好先晾干衣服。”
谢珩大步向内,与她错身而过的瞬间,一把抓起她的手腕,她身上的炽热烫得他眼神轻晃,手却并未松开:“你受了风寒?我去生火。”
话音刚落,沈昭膝盖酸软,谢珩一把扶住她失坠的身子,她软软地倒于他怀中。
松开手时,才见她腕间的两点乌紫。
“别动。”他上山途中,遇到过几条毒蛇,幸得及时斩杀才未中招,但沈昭并无防备。
他出手封住她几处大穴,但已有毒血渗入血液中,游走于身。
他将她扶至墙边,她无力垂首,滚烫如火的额头抵在他颈窝,凌乱的呼吸灼烧着他裸露的肌肤。
她脸色惨白如纸,唇色转青,眼眸半阖。
“沈昭得罪了。”他未迟疑半分,抬起她的手腕,俯身去吸毒血。
她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扭转手腕躲开,用气音说道:“有毒”
他宽大的手紧紧固住她的手腕:“别动,”毫不犹豫地低头含住伤口,将毒血一口口吸出再吐掉。
她的喉间干热更甚,手腕间那万蚁噬咬的痛麻,却转瞬化作他唇舌用力触碰的酥痒,比毒血更甚的灼热顺着血脉直窜心门。
她浑身发颤,恍惚间,却贪恋覆在腕间的那丝冰冷,她无力地扯着他的衣襟,指尖忽冷忽热。
“沈昭。”谢珩用手轻拍她的脸颊,素日漆深的眸子此刻蒙了一层水雾,一向冷静持重的他霎时慌了。
直到她抬眸,唇角轻轻翘起,他紧绷的那根线才稍有松动,沈昭恢复些气力,将手抽走,故意说:“我好了,多谢。”她染血的唇瓣在昏暗的山洞红得诱人,他低垂着眼眸,不敢再看。
“好了?”
见她说话不似那般微弱,可脸上仍毫无血色,他疑惑道:“你好了?”
“嗯。”
“好了便站起来走两步。”
她一向张口就来,口中虚虚实实,让人分不清明,毒血岂是说散便散,说好就好的,怕她欺瞒,他故意激她,想看看她身上是否还藏着伤,但她全身被雨淋湿,他又不敢细看。
沈昭手腕间的毒被他吮去一部分,虽知谢珩是为了确保她无事,但怕他担心,她手掌抵着阴湿的墙,指节半蜷,提着一口气,直起身子。
她眼睫颤动,双腮因用力而鼓起,额间冷汗涔涔。
指尖因着用力摩挲而泛起斑斑血渍。
谢珩抬手虚扶着她,他不过怕她硬忍着伤不说,岂料他她竟真挺着身子站起来了:“好了,你体内没准还有余毒,别乱动了,我不该激你。”
他的话音未落,沈昭整个人猝然向前栽去,盈盈跌落到他怀中,她灼热的身子紧贴着他。
他却心跳如擂鼓响彻,清晰可闻,她小巧挺立的鼻梁抵在他锁骨处,炽热的吐息喷在他湿哒哒衣襟上,每一次紊乱的吐纳都激起他肌肤一阵战栗。
鬓边的珠钗晃得叮当作响,几缕乌发散落,扫过他颈间如羽毛轻挠。
谢珩臂弯一沉,稳稳扶住他:“沈昭。”视线垂落于她颈侧,才见那被蛇咬过的两点乌紫已转成暗黑。
“沈昭,醒醒。”谢珩轻拍她的面颊,触手滚烫胜火,他当即将她的背倚靠在墙上,面对她跪坐着,一手扶着她的左肩,一手轻托着她发热的脸颊,脖颈自然弯着,露出被蛇*咬过的伤口。
他的视线悬在她颈间半寸,竟生平第一次怨恨那些无畏“礼数”,雪肤上两点刺目的黑色,再继续耽搁只怕神仙难救。
“抱歉。”他将怀中的帕子搭在她颈间,继而闭目沉息,俯身时,刻意避开半寸,克制着唇不染她,再睁开眼,强压其中暗涌的波澜,扶住她肩头的手不自觉蜷紧,仿佛将她揉入怀中。
冰凉的唇落在她的颈间,沈昭在混沌中沉浮,她甚至贪恋这抹清凉,驱散她四肢百骸的燥热,但转瞬间这丝丝缕缕的微凉触感,化作灼人的热,烫得她微微惊颤。
他每吮一口,一股热意自颈侧窜向她周身,素帕渐渐被血洇透,终是阻不住那抹唇间的温软。
他的手死死扣住她的肩头,力道大得她愈发清醒,可唇舌的动作极轻,像对待易碎的琉璃瓶般珍重。
待他轻轻移开唇瓣,眼眸中像灼着火,明明中毒的是她,可那毒却好似侵蚀了他的神志。
未久,洞壁上交错的人影难舍地分开。
沈昭眼中的混沌渐渐变得清明,她低头扯扯仍贴于身的衣裙,淡淡道:“多谢你了。”
“无妨。”他却逃也似的转身向洞中走去,捡了一旁的火石,不出片刻,燃起地上的干柴。
他又利落地用粗些的木棍搭了个架子,背身过去:“你若是想晾干衣服,就自便吧。”
念着万事不便,且寺中的人不久会寻来,她靠近柴火,手臂抱膝而坐,随手拿起一支木柴扔进火堆:“算了。”
为防不测,谢珩坐在她身侧,隔开半臂距离。
洞外雨幕垂垂,洞内火光摇曳,两人的身影在石壁上随风轻晃,似在依偎。
火星噼啪溅起,映得他眉目深邃,山风卷着湿气卷入洞中,他的周身却被火烤的更热。
谢珩挪着身子离火堆远了些:“若你以后不做我妹妹,你会作何?”
谢珩的疑问倒正是她近日所想,告诉他亦无妨:“也许我会择一荒野山林,种种地养养花,自给自足,时常去看看严母,快活潇洒一世吧。”
她悄悄抬眸,撞见他侧颜被火镀上一层金色,喉结上的水珠随吞咽缓缓滑落,落入衣领。
想问出口的“你呢”被她酸涩咽下,若她不是谢怀瑾了,他的生活应该会一如既往。
只是与她无关。
良久,他嗓音低哑,突然开口,却目光虚置着眼前的光亮:“我有一事想向你请教,但还请你先指天为誓,不能有任何欺瞒。”
沈昭一头雾水,何事如此重要?
今日多亏有他解毒,她亦不多问,依着他并拢三指指天:“你问吧,我保证这次不骗你。”
他清咳一声:“在九州,若是男子爱慕女子,该如何表示?”
这等小事,何须起誓,她垂下手,却被他认真的神色盯得又慢慢举起:“好说,在九州,男女双方可先慢慢相处了解,若是彼此有意,那么一方就可以表白,另一方若答应了,就成为男女朋友,
若是两人情投意合,想结为夫妇,那就要见过双方的家长,此后便牵扯到两个家庭,接下来订婚,领证,结婚,就同你们的下聘迎亲相似,可能礼数没有你们这边周全罢了。”
当然,其中有些步骤可以省略,先结婚再领证者亦大有人在,但她不想解释太多,容易越说越乱。
“表白是?”
沈昭嘴上功夫厉害,毕竟她也没谈过,就按着她心中想象描绘:“表白呢,就是一方向另一方倾诉心意,另一方答应后,两人就从普通朋友,成为比普通朋友更进一步的关系,你们也可有些更亲密的接触,比如亲她话锋一转,”想到那夜醉酒,“但是呢,你也得尊重女方的意愿,她如果不愿意不能勉强,哪怕是男女朋友也不行。”
谢珩继续追问:“那表白只需告诉她么,还有何要求,是否要告知家中亲眷,时辰场景这些细节呢?”
这学霸果然不同,连这等细枝末节都感兴趣,再问只怕问到她的盲区了:“这个根据个人品性吧,有人喜欢热闹和排场,有人喜欢独占和安静,我倒是觉得这是只属于两人的时刻,场景自便,有个氛围就好,你们既然在一起了,身边亲近的朋友家人自然会知道了。”
“你问这个作何?”沈昭怕他一问再问,主动结束这个话题。
“只是了解一下不同地区的民俗,增加见闻罢了。”谢珩口不择言道。
洞外雷声隆隆,雨势不减更甚,谢珩抱起墙角一捆干柴,一支支将其扔进火堆中,火舌迅速舔舐,火苗直窜上天,暖意融融,看得人熏熏然。
洞内骤然亮如白日,又渐渐暗淡昏沉。
墙壁上,两个人影相互依偎,沈昭抬眸觑了眼,又挪着小步,将身子悄然往外靠靠。
“热么?”谢珩的声音响起,因着洞里幽深更蕴低沉。
她刚才蛇毒毒发时,一下像置若冰窟,一下又如坠落火海,她微微抿唇,只觉喉咙干渴燥热,但如此境遇哪还还能寻一口水喝。
衣裙黏在身上,外干内湿,身上黏腻腻的,火光映得她脸颊红扑扑:“热点好,热点不易感冒。”
听闻男子本不耐热,他的衣袍又不似她一般轻软,沈昭手作蒲扇状借故扇扇:“你若是热了,自行方便,我不看。”说着背转身去,用手指虚捂着眼。
半晌未听他开口,她从指缝中眨眨眼,墙上的身影竟真大大方方地解开蹀躞带,长臂外展将衣袍脱了。
沈昭将头埋低,墙上她的身影变成圆圆一团,比一旁的石头大不了几寸。
“你不是说不会偷看?”
低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呼吸间的灼热徐徐烧至耳中,又麻又痒。
她扭头,不经意间身下一轻,而后稳稳被他的臂弯捞住。
谢珩眼中映着如火的光热,硬挺的鼻尖沁着一层薄汗,衣襟半敞,透过湿透的里衣,能看清他胸腔有力地上下起伏。
沈昭呼吸一时滞涩,用手将他推开,却误触他硬挺的胸膛,她瞬时收回手,将头侧垂不看,咚咚地心跳仿佛要跃至喉间。
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
火光中,他的脸近在咫尺,丰神俊逸,深邃如墨的眼瞳里只有她和烧不尽的欲|火。
“谢珩,你中毒了?”她艰难地维持头脑清醒,憋出几个字。
他却低头勾起唇角。
她很少见他笑过,若论女子笑颜盛过百花绽放,他的笑便如破冰的春水,初看清冷戚戚,却带着席卷苍茫的放肆和张扬。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眼中那团火燎至唇畔,抚在她腰间的手骤然收紧,她下意识后仰,后脑却被他紧紧扣住,霸道又不容拒绝地吻了下来。
饶是再知书达理的气度,但武将的遒劲霸道的力气和魁梧挺壮的身姿,如山般将她牢牢困住。
她竟一时连低头也无法做到。
他宽大有力的手自她的后脑轻抚至颈后,一寸寸蚕食她的雪肤,虎口处那道浅疤带着入骨深髓的电流,激起一阵战栗。
他的吻渐渐下移,下巴、颈间、在锁骨处留恋。
沈昭软的像被火融化的雪水,淌在他坚实的怀抱中。
他的手如一根纠缠不休的藤蔓,自腰后一路侵袭,攀至她的胸前的扣带,指节微微用力。
沈昭握住他的手:“别,谢珩。”
“小姐,小姐。”春宁摇着纸扇,见睡梦中的小姐脸色愈发红了,忧心不已。
夏安将所有窗户、大门敞开,急得跺脚:“怎么办,要不要叫大夫。”
她们的声音将她从梦中叫醒,沈昭支起身子,擦了擦头上的薄汗,悠悠转醒:“我没事,回来吧。”
距离灵山寺一行已过了三日。
那日同谢珩说了几句九州与长安风俗不同后。
慧能便带着师兄弟寻到山洞中,她中毒不深又服下清毒的草药,体内该不会有余毒了。
可她这几日总会梦回山洞。
可梦里的人不是谢珩,他为她吸出毒血只是情形所迫罢。
她摇摇头将脑中杂念清除,又不是没有亲过,做个梦又何妨。
“将军。”杨方忧心地在外敲敲门,谢珩往日从未睡过懒觉,可自灵山寺一行,却晚起两日了,今晨上朝,他不得不提前催促。
锦衾之下,谢珩的中衣尽湿,腿间一片黏腻凉意。
他闭目凝神,可梦中的旖旎却挥之不去——沈昭发间的馨香仍扑在他鼻腔中,眼眸含水地望着他,像一方甘醇甜酒,诱人沉沦。
月白绸裤上瘢痕赫赫,他将起叠起,又寻了一块绸布裹起,扔给杨方:“拿去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