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我知道,你与小安不一样……


    送走黄程, 裴璎回到内殿,殿内安静的很,一步踏进去, 甚至能听到幽幽脚步回响。


    二殿下脚步轻轻, 只怕打扰屋中人, 慢步往前走, 带着十二分的小心与谨慎。流萤坐在床榻上, 正抬眼看向裴璎, 分明什么也没说, 可那一双柔光水色的眼睛望过来, 却叫人觉出千般万种欲语还休。


    裴璎不忍去看, 心里疼得厉害,酸得厉害,好容易撑着面上平静坐到床边, 又什么都不敢让流萤看出来,只能勉力撑出个笑与她说话:“黄太医说了,没什么大碍,只要休养的好,按时用药,不消多长时间便可痊愈的。”


    这话, 不过是裴璎宽慰流萤罢了,她与黄程都没有绝对的把握, 只是这份忐忑, 绝不能让流萤知晓。


    流萤点了点头,似乎是信了,黑黝黝的一双眼瞳闪着微微光亮,仍是望着裴璎, 不语。


    “阿萤?”


    裴璎被她看的心慌,又怕她再有什么事情,一急,忍不住连环问:“怎么了阿萤?可是觉得何处不适?还是还是你有什么话想同我说?”


    流萤只是摇头,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缓缓伸手抱住裴璎的腰。


    纤细的手腕交叠,轻轻圈住裴璎的腰,衣袖垂下来,一小截纤细的腕子露出来,雪白泛光,落在裴璎眼里,刺痛难耐,二殿下呼吸一停,僵着身子唤她:“阿萤?”


    不敢回抱,只怕稍有动作又将她吓住,令她害怕,更不敢退缩,怕她好不容易积攒起的勇气和信任再度崩塌。


    什么也不敢做,就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二殿下全身发僵,就这么由着流萤抱住自己,察觉她的头轻轻依偎在自己身上,有微弱的呼吸声落在衣领处,好似轻飘飘一片雪,刚一得到便要消融。


    心底之痛,言语不可描述万中之一。痛到极致,就连落泪都不敢,只怕绝望和痛苦泄露分毫,便如溃堤之势,再不可挽回,不可控制。


    “她们都称呼你殿下,我是不是也该这么称呼?”


    流萤轻轻抱着裴璎,声音轻微:“我也该尊称一声殿下,不该唤你阿璎,是吗?”


    “之前我那般唤你,是否逾矩了?”


    裴璎闭了眼睛,摇头:“不要,你唤我阿璎便是。”


    流萤笑了笑,嗯了一声,“我知道,你与小安不一样,你比她好,更不像她那般喜怒无常。”


    裴璎紧紧闭眼,觉得脸红羞愧,她自知,自己远没有阿萤口中这般好,自己总是喜怒无常由着性子来,只觉无论如何,不管怎么发脾气,怎么闹,阿萤都会温柔接住自己所有情绪,为自己托底,为自己和她这份情意托底。


    她早该知道自己错了,而不是等到如今境地,害了流萤这么多,怎么都还不完,弥补不了。


    她该怎么去偿还她一条性命?又要如何去抚平她死而复生的痛苦?如何开解庄语安的恶行阴影,如何让她想起所有的所有,让她余生不再害怕生人,能够重新做回那个清冷,寡言,不喜逢迎不擅结交,却依旧光华灼人,白衣胜仙的许流萤


    流萤不知裴璎心中万种思绪,只是贪恋温暖般贴在她身上,又道:“方才那位太医替我看诊,我知她是为我好,也看出她对我没有恶意,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觉得怕,也觉得烦,不想多说。”


    “阿璎,”流萤语气有些低落,像做了错事的孩子,有些心虚,“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太医是来看诊的,我不该有所隐瞒”


    裴璎抬手,轻轻覆住她的手背,小心翼翼摩挲着,“没事,不想说便不说,都没关系的。”


    流萤埋头在她胸前,嘟囔着嗯了一声,心里想着什么,咬了咬牙抬头看她,松开环住她腰间的手,重新坐端正,语气郑重唤她:“阿璎。”


    裴璎温柔一笑:“嗯?”


    流萤目光灼灼,有那么一瞬好似痊愈,光华重现。她与裴璎说话,又一次将心底残存的信任交付给她,“阿璎,以后别留我一人,陪在我身边吧,好吗?”


    总归只剩那么一点点信任,倒不如交给眼前这个人,信任她,赌她与小安不一样,赌她不会骗自己,赌她所言都是真的,赌她当真如她所言,会拼了命救自己,将自己治好。


    其实


    流萤垂了眼睛,其实,她并不抗拒眼前这个人,甚至甚至


    流萤再度张开双手,幅度很小,于她而言却已是极大的勇气。裴璎如何看不懂,脑中还不及犹豫,就已出自本能,伸手将她抱住,察觉流萤并不抗拒,甚至在轻微回应自己,二殿下眼底一热,将她拥的更紧。


    流萤埋在她怀中,先前强撑的安定模样终于松懈,只将一张脸埋在她胸前,什么都不再想,什么都不再害怕。


    裴璎像是哄孩子,轻轻拍她的肩背,又怕力道有些大,转而轻柔地在她背上摩挲,“放心,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


    裴璎身上有清浅香气,随着她摩挲自己后背的衣袖浮动,一下一下闯入鼻尖,让人不自觉心底沉醉。流萤放下戒备,与和庄语安在一起时全然不同,她软了眉眼,缓了呼吸,终于放松。


    许是大病初醒,又或是体内药毒过重,流萤闭了眼睛,觉得很困,困的脑中昏昏沉沉,又想起很多不清不楚的事情,想起那夜小安酒后发狂,朝着自己怒吼的那些话。


    那些话,如同夜空惊雷,分明轰轰烈烈闪过,可等风雨褪去后,却怎么记不清模样,只留下一些白森森,阴恻恻的感觉,缠绵心底,叫人不舒服。


    流萤闭眼,任由裴璎拥着自己躺下,等到柔软温暖的冬被覆盖上来,暖和的被窝像是避难之处,让人难得心安。


    温暖包裹周身,双手也被裴璎轻轻握住,流萤昏昏欲睡,脑中不大清醒时,梦呓般与她胡言乱语:“为什么不来救我?小安锁着我时,我总是梦到你,总是想起你,总是盼着你来救我”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来迟了”


    流萤听不见裴璎的声音,昏昏沉自言自语:“不对,你来救我了。你杀了小安,救了我,将我留在宫中,还说要替我治病,说会让我好起来”


    “你救了我,杀了小安,杀了小安”


    混沌的脑中猛地闪过一道光亮,流萤惶恐睁眼看向裴璎,“你杀了小安,小安死了,是吗?”


    裴璎抬手,将她眉心惊惧抚平,柔声道:“你是想她死,还是想她不要死?”


    流萤眼瞳无神,呆呆看着裴璎,先是点头,而后又想起小安,想起她万般恶毒中仅有的一点好,心中无奈,不知如何作答。


    裴璎看出来,只道:“待你好些,我会让你见她。此事受害之人是你,她是死是活,如何死,亦或如何活,全由你来处置,好不好?”


    生怕自己言语说的不够清楚,怕流萤又觉自己独断强势,裴璎抿唇,又解释道:“阿萤,不单是庄语安,往后所有事情,你想如何便如何,我都听你的,都依你,绝不叫你为难,也不让你违心。”


    “我只想你好好的,只要你能好好的”


    流萤闻言莞尔,伸手摸她的脸,“小安曾说过,说我和她两情相悦,我怎么也不肯信,怎么都觉不真实,都觉不曾爱过她。阿璎,你也说与我相爱过,说与我有那么多过去”


    话说至此,流萤忽然沉默,收了手,又蜷缩到裴璎怀里,只怕话说出口最后仍是失望,不愿再往下说。


    裴璎听不见,她只在心里悄悄说给自己听:可是阿璎,你如此说,我却忍不住要相信,忍不住觉得,那都是真的


    床榻寂静,半晌无人言语。裴璎仍是轻轻在她背上摩挲,哄她入睡,一颗心缓缓下坠,已然不是疼,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发胀,如鲠在喉,呼吸艰难。


    她明白,阿萤不信自己,全是自己活该。事到如今,她也不敢去奢求什么原谅,唯一所求,只是阿萤能够恢复如初,任她要继续恨自己也好,怎么都好,只要她能好起来,怎么都好。


    就这么安安静静躺了许久,等到流萤终于熟睡,裴璎才敢盯着她的脸看,留恋着不肯走,又不得不走。


    黄程说过,若能拿到药毒之方,对阿萤病情有大益。裴璎一分一毫都不敢耽误,等到流萤熟睡,才终于蹑手蹑脚下了床,轻声出了内殿,吩咐云瑶在殿门外守着,领人去了宪台大狱。


    二殿下来的突然,狱卒们吓了一跳,行礼过后忙不迭去狱中提人,两位狱卒架着半死不活的庄语安出来,拖着她到刑房,费了一番力气,才把烂泥般的人绑在刑架上。


    裴璎坐在刑房正中,烛灯昏暗,隐隐照出她的脸,照出庄语安垂首,破烂腐臭的身子挂在刑架上,无声无息。


    狱卒上前拍她的脸,冷声呵斥:“醒醒!二殿下来问你话了!”


    庄语安仍是垂首挂着,好似刑架上挂着的不是一个尚存气息的人,而是一件脏污破败的旧衣服,轻飘飘挂在上面,任狱卒怎么吼,怎么拍打,也不可能有丝毫回应。


    裴璎冷冷看她,抬手示意狱卒退下,等到刑房中只剩自己和她,才幽幽开口:“不必同我装死,我知道你还留有一口气,舍不得死。”


    刑架上的人影仍是没抬头,死气沉沉垂着脑袋。


    裴璎恨不能挥刀将她砍碎,可想着流萤,生生把这股怒气忍了下去,尽量心平气和,“你舍不得死,是还想见她一面是吗?”


    垂首的人影终于动了动,缓缓抬起脸,露出一张阴森血污的脸,似笑非笑。


    “若想见她,就把药毒方子交出来,待她好了,自会来见你。”


    庄语安仍是似笑非笑,脖颈无力,一张脸只能稍稍仰起,眼瞳上翻看向裴璎,慢慢咧开嘴,撑出一个诡异难看的笑。


    裴璎皱眉,更想一刀杀了她。


    庄语安忽然大笑起来,单薄的身体随着那笑声发抖,好似捱不过须臾就会断气,可她断断续续厉声笑着,上翻的眼瞳渗着血色,偏偏又不死,只死死盯着裴璎,喉咙里发出难听喑哑声:“殿下应、应当谢我才是啊。”


    “我让殿下与老师重、重归于好,殿下应当、应当谢我啊!”——


    作者有话说:某种意义上看,也是挺甜的[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72章 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上……


    刑房昏暗阴冷, 只有二殿下脚边燃着一盆炭火。庄语安挂在刑架上,双手齐腕被砍断,只剩光秃秃的手臂被绑住, 任凭怎么动, 都只能颓唐地扭动, 她阴恻恻笑:“怎么?殿下不该谢我吗?”


    裴璎冷冷看她, 只觉她疯了, 彻彻底底疯魔了, “庄语安, 你疯了, 本王从前竟不知, 你是这样一个疯子,什么事都敢做。”


    “哈哈哈哈!”


    庄语安仰着脸大笑,干涸的嘴唇随着笑容裂开, 渗出了血,她却不自知,仍是自顾自笑言:“殿下应该感谢我啊!若不是我,老师如今还恨着殿下呢!若不是我,殿下怎么可能与老师重归于好!”


    话说出口,仿若陷入癫狂又得意的境地, 庄语安睁着眼睛看裴璎,看见她端正干净地坐在自己对面, 看见炭火隐约照在她的侧脸, 尊荣华贵,公主之姿,就这般凌驾自己之上,从身到心, 轻而易举碾压自己。


    她忍不住想,若自己是二公主,二公主是自己呢?是不是老师看在眼里的人,便是自己了?是不是如今垂死般挂在刑架上的人,就是裴璎了?


    庄语安笑声渐弱,只剩狰狞的神色还停留面上,她冷冷望着裴璎,心知自己出身不可选,做不成尊贵的二殿下,只配做如今的阶下囚,被人砍断双手,猪狗一般关在牢狱之中,求死一般过活每日。


    她也想死,可心里撑着一口气不肯死,只不过是想再看一眼老师。即便是恨,也想再看一眼,就一眼


    “若非我让老师失忆,让老师忘了对殿下的恨,殿下如今能好端端坐在这里审问我吗?”


    “殿下得了我天大的好处,不说感谢也就罢了,还砍断我一双手,将我关在这里!”


    “难道殿下敢说,心里没有庆幸老师失忆吗!没有庆幸老师什么都忘了,可以由着你哄骗欺瞒吗!”


    裴璎不愿再听,只觉得恶心,觉得脏污,开口打断她:“阿萤是人,不是由你摆布的木偶。”


    “什么?”


    裴璎定定看向她的眼睛,看着已然失了人形的庄语安,道:“阿萤是活生生的人,是完整的人,不是由着你,或是我,或是这世上任何人摆布的木偶。你想要她爱你,便该值得她爱,不是如你这般用药毒害她,摧毁她的身心,只为了让她做个乖顺的人偶,由着你欺瞒。”


    裴璎与她说话,亦是同自己说:“你不懂得如何爱她,也就永远不配得到她的爱。”


    不止是庄语安,就连裴璎自己,从前也不曾明白何为真正的爱,更不曾学会如何去爱她。


    许是直面流萤恨意的瞬间,又或是夜色中疯了一般赶去救人时,也或者,是自己将惊慌的阿萤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哄她入睡时


    很多个这样的时刻,让二殿下终于渐渐领会,何为真正的爱与宽容,更让她明白,自己和流萤之间天然就是不对等的关系,流萤走向自己,是秉着愿死的决心,决意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好好爱这一场。


    她燃尽生命爱着自己,却只得到一腔恨意,多年错付。


    裴璎垂眸,其实从一开始,从自己与她情意萌发的那一刻,就该是自己护着她才对。


    “庄语安,其实你我都错了。”


    “错?”


    庄语安瞪大了眼睛,狰狞的面上满是不可置信,“错?我错就错在没有带老师离开上京!若我带着老师离开,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地方,就不会是如今下场!我和老师也永远不会分开!”


    总归是要死了,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法,只管撒泼发疯地喊:“裴璎!我没错!我一心全是为了老师!全是为了老师!你凭什么说我有错,凭什么!”


    “凭什么你能爱她,我就不能!凭什么你的爱是爱,我的爱就是非分之想!”


    “裴璎!我没错!我没错!若不是你横加阻拦,我和老师早就心意相通!早就是两情相悦了!那天晚上若不是你来,一切都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你想要药毒方子?做梦去吧!做梦去吧!”


    疯魔到一定程度,便是什么道理都讲不通的。裴璎不愿与她在此纠缠,心里又记挂流萤在内殿,怕她睡醒发现自己不在,心里又会难过,站起身要走,又看了眼庄语安,冷声道:“两情相悦这种痴梦,就别再做了。你骗她,说你和她相爱,可她从来都不信,不是吗?你靠近她,她却宁愿死,也不要你,不是吗?”


    “啊!啊!啊!”


    庄语安骤然崩溃,凄厉喊声穿透刑房。裴璎只是静静看她,看她末路困兽般哀嚎,整个身子疯狂扭动,却不能从刑架上挣脱半分。


    狱卒候在外面,听到里面喊声凄厉,只怕二殿下有事,慌忙冲进来,见是庄语安发疯,忙一边一个将她死死按住。


    裴璎走上前,离她很近。狱卒领会,一手抓着庄语安的头发,迫使她仰头面对二殿下,力道之大,几乎可将她的脖颈折断。


    “庄语安,不要以为你能要挟本王。若是你甘心死前都不能见她一面,要把药毒之方烂在肚子里一起死,那便随你吧。”


    言罢,裴璎转身往外走,再不看她。身后一瞬死寂,随后爆发出一声凄厉喊声,“二殿下!”


    裴璎停步,并未转身,只听庄语安的声音在背后,气若游丝,夹杂着哭声,“二殿下,我说、我说、我说”


    春日将至,上京城冬寒渐弱,每日夕阳西下时,红黄金光漫天,煞是好看。黄程有了庄语安的药毒方子,重新配了药,眼下虽才用过两日,还不见什么大起色,可裴璎日日仔细看着,只觉流萤面上较之前似是红润些,也不像前两日那般时时刻刻昏睡,一觉睡醒,总能撑着大半日清醒。


    只是流萤仍旧怕人,除了裴璎与黄程,旁人还是近不得身。


    这日夕阳极美,流萤午间用药后,饱饱睡了一觉,精神得很。裴璎扶着她起床,替她穿好衣裳,望了望窗外夕照,柔声道:“今日夕照很美,我们去前苑坐会儿怎么样?”


    流萤垂了眼睛,有些犹豫。这几日被裴璎悉心照顾,她虽比刚醒来时好了不少,可心里的恐惧,却不是那么容易消弭。一听裴璎要带自己出去,心里又忍不住想起小安说的话,她恍惚记得,小安曾说过,自己若是走出去,就会有人会杀了自己。


    裴璎看出她的犹豫,握住她的手,“别怕,有我在这里,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的。”


    “阿萤,你终归是要走出去,是要好好活着的,我们一起去外面看看夕阳,说说话,好吗?”


    流萤回握住她的手,许是受了鼓舞,终于点了点头。


    启祥宫前苑有座凉亭,裴璎命人搬了两把圈椅过去,又给流萤的椅子上铺了厚厚软垫,扶着她坐过去后,又让云瑶新拿了手炉和绒毯来,仔仔细细给流萤盖好,把手炉塞到她手里,收拾妥帖了,才觉安心。


    夕阳西下,余晖打在脸上,照的面上一抹鎏金般的美。流萤侧头看她,觉得真是好看,怎么看,都觉得心中欢喜,笑着靠头在她肩上,“你真好看。”


    流萤醒后这些日子,说话总是突如其来,没什么缘由,一开始裴璎不习惯,几日过去倒也习惯成自然,听她如此说,只淡淡一笑。


    流萤靠在她肩上看夕阳,看日落西山时光芒勃发,大有将这世间烧毁的架势,又美,又锋利,叫人明知不可靠近,又忍不住靠近。


    她许久不曾见过这样的美景,或许从前见过,只是都忘了,实在可惜。


    “阿璎,同我讲讲从前的事情好吗?”


    “你想听什么?我讲给你听。”


    流萤想了想,痴痴望着天边落日,道:“那就讲讲你我初相识,讲讲你如何喜欢上我的吧。”


    裴璎忍不住笑,从前的阿萤可不会如此大胆,她总是谨慎规矩,哪里会说这样的话。


    只是听她如此说话,倒是有种别样的可爱。裴璎心里热热的,伸手揽着她的肩,指尖在肩头轻轻摩挲着,轻声同她讲起尚书苑的往事,讲十岁那年初相见,在漫天风雪中,自己看见她低头瑟缩,稍稍抬起脸,是一双好看至极的眼睛。


    如寒风中盛开的冰花,泛着盈润的光,直直照进心底。


    其实裴璎从未告诉流萤,尚书苑初见那一眼,她便觉心头一动,面上发热。只是那时太年少,什么都不懂,不明白什么是喜欢,只怕自己心中所动被人看出来,便要装的更凶狠些。


    “宫里人人都怕我,都不敢惹我,就连尚书苑博学也拿我没办法,逼急了就去母皇那里告状。”


    裴璎笑,“可我连母皇也不怕,告状也不管用。你来之前,我已换过两位伴读,她们都是京中官员的女儿,即便为求前程富贵才来做我的伴读,却也受不了我的脾气,都熬不下去。”


    流萤听得认真:“那我是怎么做上伴读的?”


    “你啊?”


    裴璎低头看她可爱,伸手在她鼻尖捏了下,忍笑逗她:“你比她们都好看,我不想赶你走,就让你留下来了。”


    流萤皱眉看她:“就因为这个?”


    “怎么?这缘由还不够?”


    流萤眨巴眨巴眼睛,莞尔一笑:“噢,我知道了。”


    裴璎哦了一声,想问她知道什么了,却见流萤仰头看自己,幽深眼底映出夕照金光,恍惚像有火在烧,让她全身都暖融融的。


    她听见流萤问自己,俏皮又得意,“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上我了,所以才舍不得赶我走?”


    第73章 那我亲你一下,好吗?


    流萤病了, 胆子却出奇的大,从前哪怕情动时,她也是谨慎又小心, 衡量着不敢说出什么僭越自得的话。数年, 也就寥寥几次裴璎发狠, 弄得她连哭带求饶, 才难得听她说出几句床榻情话。


    也就哼哼唧唧那么几句, 惹得二殿下惦记多年, 时时回味。


    裴璎忍笑看她, 听她轻松说出这般调笑言语, 饶是习惯了好几日, 还是觉得想笑,觉得可爱,心里酥酥麻麻的, 恍惚又看见少时的阿萤,脸上带着初入宫的青涩与惶恐,毛茸茸的长睫下黑瞳盈光,分明她比自己生的好看,却痴痴傻傻望着自己,好似见了天仙, 又怕又喜,愣在当场。


    阿萤向来如此, 总是最先看见别人的好, 记着别人的好,然后为了那丁点的好,容忍本不该容忍的坏。可她总忘记,她才是这世上最最好的人, 因她足够好,才让这么多人都真心为她着想,真心感激她,真心喜欢她。


    可她偏偏,又是最不在意这份感激的,不为所求,坦坦荡荡。


    裴璎低头看她,心下又暖又麻,忍着笑意逗她,故意道:“怎么说话如此大胆,昨日不是还说我是殿下,要学着规矩点吗?”


    流萤靠在她身上,丝毫不怕,甚至看也不看她,只望着天际夕阳,懒洋洋回她:“殿下心好,怎么也不会同病人计较这些规矩吧。”


    言罢又笑笑,活脱脱一副养坏了养刁了的模样,嬉笑道:“既如此,何不趁着殿下不怪罪,多多大胆些呢?”


    流萤犯起坏来,当真是可爱的要命。裴璎瞧她瞧得紧,咬牙忍下脑中渴望,心底早就软成了一汪水,恨不得搂着她坐在自己腿上,好好捏捏她的脸,同她紧紧抱一会儿,静静抱一会儿,只听彼此的呼吸声,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怕。


    这些日子,二殿下忍得很是辛苦。她是最喜欢亲密接触的人,往常与流萤在一起,说话不超过一句,手已经将人抱住了。


    流萤的身体又香又软,清瘦却不吓人,抱在怀里像是软乎乎的小猫,很好捏。床榻玩闹时,裴璎最喜欢与她面对面抱着,胸口像面团,


    二殿下心眼儿坏,每每此时总是搂紧流萤不松手,左左右右扭着逗她,面团儿滑不溜秋,刚被挤成扁扁的模样,稍稍抽身,又是圆溜溜的,可爱极了。


    裴璎越玩越有兴致,等到流萤终于受不住,红着脸拼命推开她,二殿下才坏坏地笑,俯身贴着她的脸,一点一点在她唇边啄,放低她的戒心,然后等她终于软了力气抱住自己,裴璎眼睛弯弯,猝不及防吻进去,吓得流萤失声尖叫起来,好玩得很。


    此等事情上,流萤总不是她的对手,每次上完当就懊悔,懊悔完又上当,循环往复。


    裴璎越想,忍得越是难受,便坏心故意做生气的样子,“怎么又叫我殿下?”


    流萤一双眼睛往上看她,嘻嘻一笑,干脆脑袋抵在她肩头磨蹭,嘀嘀咕咕撒娇:“阿璎?阿璎?阿璎阿璎啊”


    裴璎被她哼哼唧唧撒娇叫的人都要化了,努力扮出的生气烟消云散,又怕当真做什么吓到她,只敢抬手摸摸她的头,乖乖回她前面的问题:“那时候太小了,哪里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两个十岁的小姑娘,若说喜欢,说爱,只怕是有些太早。只是即便还不知什么是爱,可有些难以言说的吸引已然发生,或许是因为好看的皮囊,也或许是透过好看的皮囊,她与她都看到了彼此眼瞳更深处,那个赤裸,热忱,孤独无依的魂灵。


    裴璎歪头与她靠在一起,白皙面容已被夕阳金光染透,她声音平静,同流萤讲,也同自己讲:“自我与阿姐闹掰后,宫里人人都说我凶狠,说我跋扈,说我苛待宫人折辱博学,比不了阿姐端方贤德,就连母皇看见我,也总是叹气摇头,说我玩心太重,迟迟不懂事。”


    “没人喜欢我,我也不要任何人喜欢我,大家都怕我,我便在宫里大摇大摆地走,越是看见她们怕我,越觉得踏实。”


    “我以为一生都会这样被人畏惧被人厌恶,直到我要了阿姐的命,或是她要了我的命。”


    流萤面上狡黠笑意褪去,只静静听她说话,不声不响。


    裴璎闭了眼睛,“可是你不同,阿萤,你与所有人都不同。我明明对你凶恶,你明明也怕我,可你总陪在我身边,挨了训也不走,影子一样跟着我。”


    “少时总觉得,尚书苑的日子好长啊,怎么过也不过不完,春天过了还有夏,夏末之后又是秋,等到冬来之时风雪漫天,更是一日比一日难熬。”


    “我四岁入尚书苑启蒙,十岁遇到你。”


    裴璎睁开眼睛,低头看流萤,笑笑,“我日日抱怨尚书苑的生活漫长无趣,可是你来了,我又怕尚书苑的日子过得太快,怕你我年岁渐长,若是长成了大人,出阁面对朝政汹涌,会不如少时亲密,会渐行渐远,那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二殿下不曾袒露过的心事,如天光余晖,亮晶晶在流萤面前展开。


    “你问我是不是那时候喜欢你,其实我也不知道。可若是时时想着你,晨起想见你,入夜想着你,梦里辗转时总有你的脸,看你被人刁难会生气,看你同旁人说笑会生气,看你与我说话走神会生气,看你恭恭敬敬待我也会生气,总是暗暗生气赌咒发誓不再理你,可你同我说话,眨着眼睛看我,我又只觉心软,嘻嘻笑笑与你玩在一起,开心的不得了。”


    “阿萤……”


    裴璎温柔唤她,“若这样就是喜欢,那我应当是很早很早就喜欢上了你,在发现你的心意之前,我已经动心了。”


    流萤稍稍仰头看她,等听完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大大的眼睛盛满惶惑,里头金光水色一晃,滚出晶莹剔透一行泪。


    那泪从她面上滚落,如同砸在裴璎心上,心海之中顿时涌潮起风,几乎将她打倒。


    裴璎低头靠近流萤,伸手蒙住她的眼,轻声问她:“阿萤,我若亲你,你会怕我吗?”


    流萤乖乖被她蒙住眼睛,摇了摇头。


    裴璎笑笑,又问:“那我亲你一下,好吗?”


    流萤在她掌心眨了眨眼,毛茸茸的长睫在掌心柔嫩处磨蹭,又是一阵酥麻。


    裴璎垂眸看她,看见她轻轻点了点头,一瞬,什么都不再记得,轻轻吻了下去。


    阔别已久的柔软与香气一并纳入唇舌,本只想蜻蜓点水般碰一下,可等真的吻下去,隐忍已久的爱意喷涌出来,又怎么都舍不得放开。


    裴璎的手还轻轻蒙在眼睛上,意识消散前,察觉流萤的手覆在手背上,轻轻将自己的手拉下来。


    裴璎心下一惊,慌忙从她唇上离开。唇瓣分离的瞬间,裴璎咽了咽喉舌干涩,看见她唇瓣轻启,气声与自己说话。


    流萤伸手搂住她的脖颈,气声道:“我不怕。”


    裴璎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两人之间距离很近,流萤稍稍仰脸,轻轻在她唇瓣上碰了碰,笑道:“阿璎,你亲我,我不怕。”


    最后一抹夕照隐入山巅,凉亭中暮色浮起,稍远处有宫灯隐约亮起来,一盏,又一盏,引路般照向凉亭之中。


    无人打扰之处,久别重逢的吻,流萤并不记得应该如何吻她,可等裴璎的唇紧贴过来时,记忆的闸门如洪流倾斜,她微微启唇,小心又坦诚地容许她更进一步,呼吸清甜穿喉而过。


    流萤闭了眼睛,有那一瞬,她似乎看到很多画面在脑中闪过,只是太过匆匆,不够让她记起。


    可她看见,每一处,都有阿璎的脸。她笑着,怒着,哭着,生动地出现在自己脑海。


    她知道,阿璎没有骗自己。自己忘却的从前,全都是她。


    流萤终于不再清醒,由着裴璎带领自己,攀过一座又一座高峰,夜风袭来时,她只觉自己如同悬在雪山之巅,身体冷极了,心却前所未有地沸腾,无法言喻的欢喜。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遭夜色隐约,流萤才筋疲力尽地睁眼,木木看着裴璎。


    裴璎有些懊悔,一时情动,竟忘了她是个病人,连忙起身要扶她回内殿歇着。


    流萤按住她的手,眼神还是木木的,却忽然开口问她:“阿璎,方才你说阿姐,是大殿下对吗?”


    裴璎点头,不知她所问何意。


    流萤望着她,眼里已有困倦之意,只是心里忽然想到什么,执着地问道:“你说你与大殿下闹掰了,是因着什么?”


    裴璎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大殿下大殿下


    流萤只觉耳熟的很,明明听过,却忘了是因着什么。这几日用药,有时候想起些零碎,却总是记不起来,越想记起越觉头疼,干脆压在心底不去想。可方才她被裴璎吻的失了神,那些被她压在心底的碎片,又若有若无地浮了起来。


    流萤还想问,可她好困,真的好困,全身上下一点力气也没有,垂了脸,含糊道:“阿璎与大殿下”


    话没说完,人已经睡了过去。


    这一夜,两个人都睡得极好,裴璎难得一觉到天明,不曾发梦,不曾惊醒。


    辰时,裴璎扶着流萤一道起来,又小心给她擦脸穿衣,还没收拾妥当,就听云瑶叩门,说是黄太医来了。


    黄程来了,还带了一个人,玉兰。


    玉兰刚一进来,还没出声就红了眼睛,吓得黄程赶忙拉着她背过身,擦了眼泪才转过来说话。


    裴璎是有些不高兴的,先前她已嘱咐过黄程,若带玉兰来,千万不可让她在流萤面前哭。


    可念着玉兰与流萤关系不同,又是藏不住情绪的小姑娘,心下不悦,也这么忍了下去。


    可流萤却不认得玉兰,任玉兰怎么说,她只是静静看着她,然后摇头,只道不知道,都忘了。


    玉兰忍了又忍,心知二殿下不让哭,可她望着家主,心碎成了肉泥,哪里还管得了什么二殿下,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流萤的腿大哭起来,哭得太厉害,连声抽泣,才艰难喊出一声家主。


    出事以来,谁都不敢哭,流萤不敢,裴璎不敢,黄程也不敢,人人都压着心里这股痛,唯有玉兰跪下来,不顾一切嚎啕大哭着喊她:“家主!家主!我是玉兰啊!是我,是玉兰啊!”


    流萤由着她抱住自己,并不躲,面上却也没什么神色变化,只转头看向裴璎,淡淡道:“阿璎,让她走吧,”


    “让她走吧,我不认得她了,不记得了。”——


    作者有话说:怂蛋请个假,明天后天要去深圳开会,欠的更新下周会日五日六补回来(不出意外这个月能正文完结!!)


    我真的要睡了,明天主包将要凌晨四点出门赶早班机


    浦东机场,我会一直恨你


    第74章 我们是不是……


    流萤神色平静, 谁也不看,独独望向裴璎,心里有那么点盼望, 盼着裴璎能懂自己, 会将玉兰带出去。


    可她望着裴璎, 看见她面上犹豫, 并未动作, 又听脚下哭声哀痛, 一声大过一声, 流萤当真不认得这小孩, 只是听她哭成这样, 心中不忍,怎么都不想再听了。


    她望着裴璎,又一次开口, 几乎求救:“阿璎,让她走吧。”


    玉兰本来哭的收不住,一听家主不认得自己,还要撵自己走,心里又怕又痛,许是吓狠了, 猛地收了哭声,只抬眼看家主, 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砸的地砖一片嘀嗒声响。


    裴璎心觉不忍,又盼着阿萤看见玉兰,多少能想起点什么,伸手握住她的手, 看了眼已经痴傻的玉兰,又转头看流萤,在她手背上轻轻摸了摸,“当真什么都想不起来吗?”


    流萤未答,只是看她。


    裴璎试图同她解释:“她叫玉兰,你亲手养大的孩子,有印象吗?”


    黄程也在一旁解释:“是啊,玉兰是许大人府上家仆,自幼就跟着许大人的,许大人与她说说话,兴许能想起些什么的。”


    脚底下还有个玉兰,抱着流萤的腿哭着喊家主。


    流萤静静听着,有那么一瞬想要开口解释,可抬眸看看裴璎,看看黄程,又低头看了看这位叫玉兰的小姑娘,只觉心口一沉,什么都不想再说。


    她看得清楚,殿中一共四人,除了自己,个个都热切盼望自己能够想起从前,哪怕碎语残片。


    可她分明说过,自己不认得,记不得,她分明让裴璎将人请出去,她们却好似都听不见,只是望着自己,盼着自己能想起来。


    流萤稍稍垂眸,谁也不想再看。她并非不想记起来,也并非不配合,这些日子,她乖乖用药,按时按点解了衣裳让黄程施针,早睡早起,吃好喝好,听裴璎讲过去,听黄程讲从前,字字句句都听得认真,仔细回想,就是夜里偶然梦见些什么,晨起都要仔细回想半天,生怕遗漏。


    她比谁都期盼自己能够恢复记忆,也比谁都懊悔自己恢复的太慢,她明白裴璎和黄程带人来,也是为了帮自己。


    可就在此刻,眼下,她被三人围在中间,有种强烈的感觉冲破心底雾罩,轰然入脑。


    流萤站在原地,朦胧想着,她们如今看着自己,日日待自己好,诸般照顾,究竟是为着自己这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为着那些回忆和过去。


    若大家要的是从前的阿萤,那此刻站在她们面前的阿萤,又算什么呢?若自己始终不能想起从前,是不是有朝一日,她们就会倦了,厌了?


    甚至甚至阿璎口中所爱的,真的是自己吗?还是那些看不见抓不到的回忆?


    殿中还是吵吵闹闹,说的都是些她听不懂,想不起的事情,流萤抬眸再度看向裴璎,再开口,已不唤她阿璎,“殿下,我不认得,更不记得,请让她走吧。”


    裴璎顿觉后背一凉,心知阿萤生了气,再不敢说什么,忙让黄程带人出去。


    玉兰却是不肯走,抱着流萤的腿不撒手,二殿下沉了眼神看黄程,黄程领会,别无他法,只好在玉兰后脖颈上用力掐了一把,趁她吃痛松手的瞬间,迅疾蹲下从后面一把抱住,也不管玉兰哭喊,咬牙把人给端了出去。


    玉兰哭喊的厉害,人都已在殿外,仍有断续声音传进来,很快,那声音远去,再也听不到了。


    流萤从裴璎掌心抽出手,转身坐到桌前,只看窗外不看她,裴璎跟着她坐下来,见她不作声,心知她是不高兴了,柔声道:“是我不好,让黄程带玉兰来这件事,没提前同你讲一声。”


    流萤扭头看她,并不打算藏着掖着:“殿下以为,我是为此生气的?”


    从前流萤唤自己殿下倒是平常,可如今,“殿下”二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直让裴璎觉得后背发凉,慌得很。


    流萤干脆转过身子与她面对面,方才有旁人在她不愿多说,这会儿只有裴璎在,她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该憋在心里自己难受,应该说出来,“我如今是何模样,对从前知晓多少,殿下当是最清楚的。方才我已说过我不记得,让殿下将人送走,殿下明明听见了,为何装作没听见?”


    裴璎怔怔的,好像有些明白她为何生气,又不大懂,只管开口赔罪:“是我不好,阿萤,都是我不好。”


    流萤听她稀里糊涂道歉,更是生气,阴阳怪气道:“殿下如何会不好?殿下救下我,照顾我,还让太医替我诊治,锦衣玉食供着我,何来什么不好。”


    “哎哟”


    裴璎鲜少直面流萤的怒气,从前流萤不肯说,哪怕心里再大的不快,她也只是沉默,如今却不一样了,她心里不高兴,竟会这般直接告诉自己,裴璎心里一动,本该正色认错的场景,她却喜上眉梢,忍不住笑起来,“哎哟哎哟,怎么这么酸。”


    裴璎忽然有些享受她的怒气,甚至盼望她再骂上几句,嬉皮笑脸拉着她的手,“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往后阿萤说什么我做什么,定都快快去办,好不好?”


    流萤甩开她的手,留个背影给她,“殿下以为我在同你玩笑吗?”


    裴璎刚想解释不是,又听流萤冷冷道:“殿下不肯让玉兰走,无非就是希望我能想起些什么。难道殿下想要的,只是我失去的那些记忆吗?只要能让我想起来,便不管我是否难受,是否愿意吗?”


    “殿下救我,帮我,待我好,究竟是因为我是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为着那些回忆和过去。倘若我始终不能想起来,殿下的耐心又会留存到几时?”


    裴璎越听,越是笑不出来,方才还觉得享受,此刻却有些无措,伸手去拉她的衣袖,解释着:“不是的阿萤,我从未如此想过。”


    流萤甩手,不让她牵着。


    裴璎起身蹲在流萤面前,仰脸看她,握住她的手,语气郑重:“阿萤,我当真不曾这样想,或许是我太着急了,做得不够好。不要生气了,你若是不痛快,骂我两句出出气无妨,只是”


    裴璎低下头,喉头干涩的很,勉力咽下才抬眸看她,声音小了许多,“只是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听了,心里难受的很。”


    流萤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其实也不那么气了,又听裴璎如此说,已经有些心软,又不想太快放过她,不依不饶道:“那你同我保证,往后不会再逼我。”


    裴璎握紧她的手,点点头:“好,我答应你,往后绝不逼你。我们慢慢来,不急,好吗?”


    流萤与她对视,嗯了一声。


    这是流萤醒来后,第一次与裴璎闹别扭,或许也算不上闹别扭,只是流萤心里不痛快,数落了二殿下几句,话说开了,心中所想淡去了,便也不觉得恼了。


    裴璎频频点头,流萤说什么,她都只管应下,乖乖认错作保。听着听着,又想起从前,想起从前很多时候,低头服软的人都是流萤。


    小小闹过一场后,两人倒是比前些日子更亲密。晚间用膳,裴璎给流萤夹菜时,流萤笑着看她,也伸手给她夹了一片肉。


    裴璎有些受宠若惊,流萤却笑笑,“其实我也不该小心眼,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


    许流萤这个人,惯不会说情话,平日总是冷冷清清的,可不注意来上一句温柔的,简直叫人心都软成了水。


    有些人就是有这般本事,能把平凡普通的一句话,说成这世上最动听的情话。


    一场小风波过去,两个人又是嬉嬉笑笑,和睦的不得了。等到夜里双双躺进被窝里,流萤浑身香香的,透着香胰子和热水的干净味道,一双眼睛大大的,烛灯打过来更是晶亮如星光,大眼睛睁的圆溜溜地看着裴璎,活脱脱是只初化人形的猫妖,又灵又妖,偏她不自知,直勾勾看着裴璎。


    裴璎被她盯着看,耳后一热,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头,明明刚喝过半杯茶,却觉口渴的厉害,随口道:“困了吧?我去熄灯。”


    流萤还望着她,眨巴眨巴眼:“我们几时睡得这般早?”


    是啊,几时睡的这样早。这些日子两人夜里上床,流萤总要窝在被窝里,听裴璎讲讲从前的事情,像是睡前故事,听着听着,便在裴璎的声音睡了过去。


    既然不睡,便可说说话。


    裴璎侧身搂住她,下巴抵在她额上,“阿萤,我忽然觉得,你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不一样?为何?”


    裴璎摇摇头,指尖玩她的发丝,绕在手指上轻抚,想着白日流萤同自己生气,这么多年,或许这是头一次,阿萤会告诉自己,她生气了。


    她与阿萤相识多年,她似乎永远不会生气,总是淡淡笑着,声调平静,饶是自己与她争吵,说出些难听话,她也只是低下头,温声认错,求自己别气了。


    裴璎垂下眼睛,其实阿萤不是不会生气,只是她习惯隐忍,不愿告诉自己。


    “阿萤,你心里有什么不开心,或是对我有气,不要害怕,只管像今天这样说出来,哪怕骂我,也没关系的。”


    裴璎下巴蹭蹭她的额头,“你我这样把话说出来,我觉得很好。”


    流萤闻言却从她怀里溜出来,皱眉道:“为什么我要害怕?”


    裴璎没反应过来,流萤又道:“是你惹我生气,为什么叫我不要害怕?再有,我若生气,又为什么会害怕说出来?”


    裴璎先是愣了下,而后反应过来,心下轻松又畅快,又把她搂到怀里认错,“是是是,是我说错了,本就没什么需要害怕的。”


    流萤这才满意,伸手也搂住她,两人贴的很紧,里衣单薄,几乎等同于身无一物,心跳的感觉透过里衣,透过皮肉,准确传达给了彼此。


    待到入睡时,两人抱的很紧,不知是马上就要立春,还是殿中炭火太旺,半夜,流萤竟被活活热醒了。


    睁开眼,鼻尖甚至渗出一层汗,在若有若无的夜色月光中闪光。


    裴璎还在睡,流萤怕吵醒她,没从她怀里溜出去,只悄悄踢开被子,一双脚晾在外面,须臾便觉舒爽不少。


    等透气透够了,流萤扭头看裴璎,夜色中模糊看见她的侧脸,看见她微微翘起的鼻头,可爱的很。


    鬼使神差,她悄悄凑过去,在她唇上轻轻一点。


    柔软的唇瓣一碰,心底似是落了一粒火星子,起先只是小块燃烧着,等再悄悄亲了一口,那火星子烧起来,渐成燎原之势,烧的流萤刚刚凉下来的身子,又沸腾起来。


    流萤连着啄了好几口,见她不醒,又觉怎么都亲不够,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许什么都没想,就这么伸手进去,穿过她的衣领,触摸到她细腻柔滑的肌肤。


    如玉,温热柔和,触感极好,轻轻一捏,竟有些食髓知味,停不下来了。


    一开始她只是轻轻捏一捏,还怕吵醒了裴璎,可捏着捏着有些昏了头,也不知做了什么,等她回过神,就见裴璎已经睁开眼睛看着自己。


    流萤的手还在她衣裳里面,见她醒了,干脆抽出手,翻身压在她身上,不说话,只嘿嘿笑。


    裴璎也笑笑,重新牵过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刚睡醒的声音有点沙哑,低声逗她:“怎么趁我睡着了欺负我?”


    流萤笑眼弯弯,分不清是夜里没睡醒脑子糊涂了,还是白日与裴璎说过心里话后,心里有了奇异的感觉,她忽然很想亲近她,很想和她黏在一起。


    其实自那日凉亭亲吻过后,她与裴璎已经很是亲密,只是再亲密,她也留着一层防备,并未到最后一步。


    可是今夜,夜色动人,床榻上的人更叫人心动,流萤舔了舔唇,觉得渴极了,轻声唤她:“阿璎”


    “嗯?”


    “我想喝水。”


    裴璎应了一声好,轻轻翻身让流萤躺好,起身倒了一杯茶递过来。流萤喝完了,等到裴璎回到床上,流萤熟门熟路与她侧身抱着,却觉口渴还是止不住,甚至不像是喉舌干渴,像从心底,从四肢,从身体的每一处涌上来的干渴,令她躁动不已。


    流萤重重咽了一下,又唤她:“阿璎。”


    “嗯?”


    “问你件事。”


    裴璎贴脸亲了她一口,柔声道:“问吧。”


    流萤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支支吾吾的:“我们是不是做过很多次”


    第75章 不用想起从前,我现在就……


    流萤话问出口, 却没听到裴璎回答自己。夜色昏暗,她看不清裴璎的神情,只能看到个模糊清浅的轮廓, 正静静望着自己。


    床榻一息沉静, 呼吸浅浅, 如风, 如雾。


    流萤以为自己没说清楚, 又猫着腰往她怀里钻了钻, 揽住她的腰紧紧抱住, 抱紧了还觉不够, 干脆一双腿缠上去, 贴到再无可贴的程度,轻声又问:“像这样,你和我这样我们经常这样吗?”


    裴璎被她抱得身子发僵, 双耳清清楚楚听见她在问什么,只是太震惊,心音隆隆震天响,叫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几度张口,最后只轻咳一声问她:“做梦了?”


    流萤在她怀里摇头, 里衣单薄,毛茸茸的脑袋几乎是在袒露的肌肤上蹭, 裴璎觉得痒极了, 轻轻按住她的头,抚摸她的发丝,也是抚平心中隐隐燃烧的火苗。


    她想回答她,又怕说出来的话吓到流萤, 更怕流萤只是夜半迷蒙,明晨醒后回想这一切,又会离自己更远。


    “怎么想起问这个了?”


    流萤仰脸看她,圆溜溜的眼睛在暗夜里闪光,忽闪忽闪的,“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只是忽然想问问。”


    她没说假话,她真的不知道,只是夜半醒来亲了她一口,然后身体某种感觉瞬间苏醒过来,如星火蔓延,又似是春雨淅沥,时而潮湿时而火热,让她怎么都睡不着,只想与裴璎更近些,更亲些,更温存一些。


    “阿璎,我只是觉得与你这样,很舒服,很欢喜,好像怎么都不够。”


    脑中想起被小安囚禁的时日,想起她靠近自己时那种难以压制的恶心与厌恶,流萤更确信,她是喜欢裴璎的。


    今日小小争执一回后,流萤看着裴璎,反倒更觉得亲密,欢喜。流萤笑笑,只觉前些日子裴璎待自己虽已很好,可那份好总是带着些谨慎与小心,不那么真切。今日自己这般小闹了一回,倒像是将那块薄雾扯开,露出更坦诚的两颗心,滚烫的厉害。


    “阿璎,与你在一起很舒服,尤其是今夜。”


    流萤病了,或许正是因为病了,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她与裴璎之间天生的身份隔阂,忘了那些被她谨记的规矩礼法,更忘了那些争执与冷漠,恨与痛,好的坏的都忘了。


    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知道从前是如何相处的,反倒是什么话都敢说,什么动作都敢做了。


    “阿璎阿璎”


    流萤轻轻唤她,从她腰间挪了一只手出来,抵在她脸上描摹她的眉眼,指尖在裴璎高挺的鼻梁上停留,轻轻捏了下,笑道:“我好像很熟悉。”


    裴璎小心道:“熟悉什么?”


    流萤眼睛弯弯,带着怀意:“你的身体,我好像很熟悉。”


    启祥宫不是缺水少茶的地方,季冬之末,若说燥热口渴更是荒谬,可流萤这句话一出来,裴璎只觉得烈火浇身,渴的直咽口水。


    流萤什么都不懂,说话没轻没重的,裴璎却是什么都记得,一时脑中画面五彩纷呈,额上冒汗。


    流萤的指尖从她鼻梁往下,摸到鼻尖细密汗水,疑惑地嗯了一声,“怎么出汗了?热了?”


    裴璎深吸口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又怕捏疼了她,轻轻松了力气,只虚虚握着纤细手腕,声音因干渴而生出几分沙哑:“阿萤,你会不会”


    “会什么?”


    裴璎身子往前,与她额头相抵,“若你醒了,会不会后悔?”


    “后悔什么?”


    裴璎的手握着她的手腕,引着她穿过薄薄里衣,“若你睡醒了,会不会后悔与我这般?”


    二殿下谨慎至极,流萤什么都不记得,一时意乱情迷不打紧。可自己这个什么都知道的人,不该趁虚而入


    流萤摸到她滚烫体温,愣了一瞬,终于明白她话中含义,反手握住她,用她的方式,引她的手入自己的身体,“阿璎,不会的。”


    “我喜欢你,才会与你这般。”


    病了的流萤,说情话如话家常,信手拈来。她引着裴璎的手步步前行,然后在某处停下来,莞尔一笑:“阿璎,我是病了,不是痴了傻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流萤松开手,任由裴璎回答自己,等她回应自己,像勇敢的小猫,放下高高竖起的尾巴,只为等她的抚摸,“阿璎,我想我是喜欢你的,你没有骗我。”


    裴璎指尖犹豫,心在燃烧,也在滴血,“可是可是从前的事,你都不记得了。”


    那么多的恨,真能抹平吗?若她全部想起后,会不会因为今夜,更恨自己?


    从前人生从不曾体会过的害怕与畏惧,凝结于此刻颤抖的指尖。若循着渴望与心意,裴璎一万个想继续,可想起流萤的恨,流萤的泪,她只觉得愧疚,难堪。


    流萤似是读懂她的心,仰脸在她唇边轻轻点了下,情真意切道:“阿璎,我喜欢你。”


    “不用想起从前,我现在就喜欢你。哪怕没有从前,没有那些你我共同的记忆,可你在我面前,我还是会喜欢你,爱上你,想跟你在一起,正如现在。”


    爱意如山海倾覆,什么理智与清醒,都不过是海上孤舟,瞬间倾覆,再不复见。


    裴璎的手从她腰间绕过,紧紧贴在后腰处,隐忍地摩挲着,“你说的,不能后悔的。”


    察觉她的气息乱了,流萤心头一动,莫名有些紧张,低低嗯了一声。


    裴璎翻身压在她身上,比言语来的更快的,是一阵急骤忘情的吻,吻到呼吸交缠,唇齿湿润时,才依依不舍分开,却根本舍不得分开多一寸,距离很近,近到张开说话时,唇瓣都会相互碰到,软软的,像清晨含露的花瓣,轻轻一碰,便有水色晕开。


    裴璎抵在她唇边,温柔至极:“阿萤,我也喜欢你,一直都是。”


    裴璎的人生之中,只爱过这一个人。从那年尚书苑初见开始,一切都如命中注定般,当你等到那个命定的人,所有爱意都会化作现实,所有澎湃与温柔,喜与怒,笑与哭,都有了落点。


    或许眼下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或许有一日还会梦碎,还会别离,可是裴璎知道,眼下,这一刻,阿萤需要她,她便不该逃避,不能让她失望。


    后半夜,月光更浓,银亮亮打在窗棂上,照出内殿旖旎一片。床帘微晃,有一角被踢开,露出一双纤细白皙的脚腕,被月光一打,更是胜雪。


    有风从窗扇缝隙出来,落到床前,吹得柔纱床帘微微拂动,细腻的纱在那双白皙的脚腕上飘来荡去,那双腿的主人似乎在挣扎,本是弯曲着,可在床榻一阵摇晃后,猛地绷直了,半晌不动。


    屋子里霎时安静,无声无息,片刻后,才有难.耐的呼吸声流泻出来。


    “阿璎”


    流萤嗓子有点哑,慢慢收腿回来,搭在裴璎身上,两人面对面抱着,汗湿了额前发,俱都面色微红。


    裴璎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乱发,又忍不住亲了亲,在她唇边坏心引导:“要不要掀起床帘来一次?”


    流萤眼神迷离,搂住她的脖颈,余光看了眼床帘,笑笑:“想去外面?”


    裴璎粉饰太平:“太热了,透透气,好不好?”


    流萤听了这话,更是埋在她颈窝里笑,笑完了才点点头,由着她把自己抱起来,坐在床边。


    两边床帘被挂起来,流萤坐在裴璎腿上,两手挂在她脖子上,褪去里衣,只剩坦诚相待。裴璎圈着她的腰,一使劲,就让两个人贴的更紧,圆溜溜的面团儿叠压在一起,酥酥麻麻的,又叫人只想轻轻叹气,呼吸断断续续。


    流萤歪头靠在裴璎身上,吻她细腻的脖颈,稍稍使力,故意留下点印记。裴璎自然是感觉到了,也不躲,就这么由着她亲下去,然后圈在后腰上的手往下,坏心思骤然生起,趁着流萤吻的投入,轻轻抬起手,不轻不重打了一下,晃晃悠悠的。


    流萤还没出声,裴璎倒是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打的是我,怎么你叫了?”


    裴璎轻轻抚摸着,唤她:“阿萤,我想”


    久旱逢甘霖,一旦开了闸,想收住不是一般的难。


    一连几日,两个人都没有睡好,每日睡到天光大亮都觉昏昏沉沉。这日醒了,流萤觉得头疼的厉害,身子也像要散架,尤其是一双手,十指好像抽筋了,动都动不了。


    裴璎不比她好多少,迷迷糊糊睡醒睁眼,也是全身无力,一双腿软绵绵地抬不动。


    前几日虽也没睡好,刀不至于这么惨,全是因为昨夜本都结束了,流萤不知哪来的力气,硬是压着裴璎又来一回。


    流萤在上的时候不多,又许久不曾做过,下起手来没轻没重的。


    不顾后果的折腾,遭罪的还是自己。两人躺在床上面面相觑,起先还有几分不好意思,可想着这几日当真是放纵的没边,又都觉得好笑,齐齐笑出声来。


    裴璎唉声叹气:“不能这么折腾了,早晚要累死。”


    流萤侧身靠在她肩上,故意逗她:“怎么?昨晚被我吓到了?”


    “嗯”


    裴璎闭了眼,多少还是有些回味的,又想起昨夜狂纵,笑道:“从前你可没这么厉害。”


    “是吗?那我以前什么样?”


    裴璎噗嗤一声笑出来,刚刚还说不能放纵,转头看流萤一脸纯真,裸.露的肩颈白的像雪,柔滑的触感又在心里翻涌,邪笑道:“那今晚让你知道知道?”


    “啊!不要!”


    流萤也是累得够呛,只想好好歇几天,忙捂着脸背过身,再不跟她说话了。


    这日黄程照例来看诊,太医院有事耽搁片刻,到了启祥宫已是午后,一进殿,就看见两个人正神色恹恹坐在殿里。


    自那夜亲密后,流萤怕人的症状好了很多,不但能与黄程说笑,甚至云瑶也来进来内殿伺候了,天好时,裴璎还会带她在启祥宫各处转转,碰到宫人行礼,她也不像之前那样怕,能够淡淡朝她们一笑,从容面对了。


    宫人之间消息传的极快,众人都觉得,许大人估计就快要好了。


    黄程进到殿内,云瑶正换了新茶上来,转身对黄程微微俯身行礼,“黄太医。”


    黄程颔首,照例是把脉,问诊,施针。裴璎在旁看着,不时打打哈欠,眼下一片青黑,遮也遮不住。


    黄程看诊时倒没说什么,只问了流萤一些寻常问题,譬如吃的如何睡得如何,可会头疼恶心,是否心悸心慌,夜里做梦可会惊醒,晨起是否记得梦境之类的,流萤支支吾吾,没好意思告诉她,自己这几日忙的顾不上做梦。


    黄程不语,心下已经明了。此等事情,自然是逃不过太医的眼睛,只是此事尴尬,黄程不好意思同流萤说,又怕同二殿下说有些僭越,犹豫再三,还是想着流萤的身子,请了二殿下去殿外说话。


    裴璎本在一旁迷迷糊糊的,一听黄程与自己有话要说,只害怕是流萤有什么事情,吓得精神起来。


    等到了殿外,黄程面子薄,又顾着二殿下和许大人的体面,先讲了讲病情做铺垫,最后才委婉提醒道:“许大人如今身子渐好,待心肺再强健些,想是全都好起来,也就不远了。此等关键时候,殿下还是、还是节制些为好”——


    作者有话说:烦死了  又给删掉一段


    无话可说


    第76章 我更记得,是你杀了我。……


    道理自然没错, 只是这话从黄程口中说出来,二殿下脸上还是有些挂不住,倒也没生气, 强装淡定嗯声答应了。


    不过黄程叮嘱过后, 两人的确收敛了好几日, 连着几日两人都只是搂着睡觉, 除了亲亲抱抱, 不敢再折腾了。


    不知是黄程医术了得终见成效, 还是节制几日起了作用, 眼看流萤身子越来越好, 裴璎的心安定不少, 也终于能腾出些时间精力做别的事情。


    她已多日不曾去看过母皇,这些日子都是阿姐去侍奉汤药。


    流萤明白她的处境,也知道她担心自己, 笑笑替她宽心:“无妨,你尽管去便是,我如今除了脑袋空空,身子倒是极好的。”


    裴璎抱抱她,还是有点不放心:“我已命人传黄程过来,留她在殿里陪着你, 我侍奉母皇用过汤药和午膳,也就回来了。”


    流萤回抱她, 拍拍她的肩, “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必这么担心我。若有什么事,会让人去找你的。”


    日子一日一日过下去,这一年的冬眼看就要过完了, 再有不到十日就是立春,寒风收尾,虽已不再下雪,上京城中还是透着几分萧瑟。


    总归还要再捱几分寒冻,才能见着春的模样,晒到春日暖阳,看见春花烂漫,世间万色。


    流萤在启祥宫养病,裴璎晨起去同母皇请安,侍奉母皇用药,回来再与人在书房议事。这般过了两日,夜里流萤在床上与裴璎咬耳朵,轻声撒娇:“阿璎,往后你与人议事,能不能别在书房,换个地方?”


    裴璎怕痒,缩着脖子躲她,“怎么了?我在书房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流萤摇摇头,说话时呼吸打在裴璎耳后,泛着湿漉漉的热气,更让裴璎觉得酥痒。


    “不是,只是我想在书房写字。”


    二殿下如今乖得很,流萤指哪里,她便打哪里,流萤前一晚上提了要求,翌日,她与朝臣们议事的地方就改在了花厅。


    裴璎在花厅议事时,流萤悠然自得在书房写字看书,日子忽然有了点岁月静好的味道,好似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一年又一年,激情,冲动,欢欣,或许偶有争执,偶尔不快,却都不会再分离。直到两个人年华老去,成了耳鬓染雪的垂垂老者,然后便相互搀扶着,在前苑种种花草,一同窝在摇椅看夕阳,看日升,把每一日都当做相伴的最后一日,时时珍惜,也时时准备告别。


    裴璎如此盼望着,却也知道不过是盼望而已。流萤一日比一日精神好,也会恍惚记起些从前的事情,只是零零碎碎的,很难拼凑完全。


    无论如何,终于是看到了希望。裴璎明知自己该为她高兴,可在夜深时,那个自私恶毒的裴璎跑出来,又会让她觉出些痛苦恐惧,有那么些时候,她也盼着流萤不要想起来,或是慢一些,再慢一些


    亲手帮助爱人憎恨自己,远离自己,无异于钝刀割肉,每一刀,都是凌迟的痛。


    好在,这等恶念只是眨眼,待到天明时,便不复存在。


    流萤写得一手好字,不是裴璎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是博学亲口称赞过的。流萤字写得好,当初入选伴读,或许与她的字也有很大关系。


    字迹劲骨丰肌,一看便是幼时起练,不知多少个日夜苦熬出来的。


    从前在尚书苑,博学常夸赞流萤写得一手好字,说她字如其人,沉静却不死板,温润却不娇柔,风骨隐于笔墨,极具天分。


    年少的二殿下羡慕不已,缠着流萤问她师从哪家。流萤笑笑,说是跟着阿娘学的。


    二殿下长长哦了一声,然后托脸仔细瞧她,连着啧了几声,感叹道:“阿萤,你阿娘一定很厉害,能生出你这么好看的人,还能将你教导的这样好。”


    过往回忆犹然在目,如今只有裴璎一人记得了。


    这日,裴璎辰时出去后,迟迟没回来。往日裴璎陪着陛下用过午膳就会回来,可这日,流萤眼睁睁等到未时三刻,还没等到裴璎回来。


    流萤心中不安,好在云瑶回来传话,说二殿下从宸极殿出来后,又去了福阳宫,如今正在与大殿下议事,晚些才能回来。


    裴璎回到启祥宫时,天色微暗,青灰冷色罩着宫殿,启祥宫端庄沉静,等走到里面,望见书房燃着暖黄烛灯,紧绷的眉心终于稍稍缓解,面上努力撑出个笑,推门走了进去。


    流萤正在写字,抬头见是裴璎回来了,忙上前挽住她,不无担忧:“冷吗?”


    裴璎冲她笑笑,摇了摇头,挽着她往桌前去,仔细看了看流萤写的字,温声请求道:“阿萤,教教我,好不好?”


    似是某种默契,裴璎并未提及今日去福阳宫的事情,流萤也不追问她与大殿下之间发生何事,两人执笔,只盯着笔尖落纸,墨迹成字。


    流萤一笔一划教她,握着她的手去写,只是同样的笔,在流萤手里万般听话,落到裴璎手里,却是怎么写怎么别扭。


    裴璎心中有事,无论如何是写不好字的,如此强撑半晌,已然有些头脑发昏,又看自己与阿萤所写相距甚远,哪怕勉强学了个形,也无半分根骨,难看得很。


    心里不知怎么就恼怒起来,许是因为阿姐,又或是单纯恼恨自己不争气,裴璎一把扔了手中笔,赌气别过头:“不学了!我又不靠写字好看活着!”


    书房一瞬安静,烛灯跃动之声清晰入耳。


    流萤停笔看她,等她转过头。很快,裴璎就转过头,眉眼里带着愧意,流萤不等她开口,柔声问她:“那殿下靠什么而活呢?”


    “天家尊贵?陛下宠爱?还是殿下自有经韬纬略,可治国平天下,亦或是殿下藏着什么我不知晓的独门绝技,可供一生过活?”


    裴璎猛地被问住,一时不知说什么,愣愣看着她。流萤走到桌前,俯身捡起被扔出去的笔,回身递给裴璎,又道:“殿下自然不必靠写字过活,只是博学讲过,习字如做人,一笔一划都是磨砺心性,钻研书法,让人明白何时该往前,何时该避其锋芒,如何柔,如何刚,如何取舍与收放。”


    “阿璎应当没忘吧,这都是博学讲过的。”


    裴璎本在发懵,听她说完这段话,眼瞳浮上一抹喜色:“阿萤,你是不是又想起了很多事?”


    流萤摇摇头:“并不完全,只有些模糊片段的记忆。可我记得博学曾这般教导过,博学苦心教导殿下写字,为的不是殿下能写一手好字,而是在笔墨中沉淀出一颗强大的心。”


    这些日子,流萤的记忆开始渐渐恢复,时而唤她阿璎,时而又唤她殿下,冷冷热热,难以捉摸。


    裴璎重新握笔在手中,心里已经知道自己方才赌气扔笔不对,流萤看出她的心思,也并非要同她训话,轻轻抱了抱她,又握着她的手继续写字,温柔与她说话:“阿璎,我知你从大殿下宫中回来,想是遇到什么事,或许很难,或许很气,可无论如何,都该沉住气,只有心绪静下来,才能想清楚,做明白。”


    裴璎烦乱的心绪,被她春风化雨的言语渐渐抚平。


    笔墨透露人心,流萤看出她落笔渐渐平缓,笑笑道:“殿下也有抱负的,不是吗?我记得,殿下从前与我说过的。”


    裴璎停手,扭头看她:“阿萤,你想起什么了?”


    想起什么呢?流萤垂了眼睛,脑中一时纷杂画面闪过,有些凌乱。


    艰难拼凑那些片段,流萤好似恍恍惚惚看见了,月色星空下,年少的裴璎坐在自己身旁,她的眼里满是热切与期盼,抬头望星,盈盈闪光。


    稚嫩的声音里,是无限的勇敢。


    流萤听见,她在说,"阿萤,我也想与阿姐争一争,我也想去那个位子上坐一回。"


    “阿萤,待我所愿成真,你说,我会是个明君吗?”


    “若所愿成真,若能成真阿萤,若真能如愿,我一定要做个明君,惠利万民,江山长久!”


    流萤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只觉双膝一软,微微靠在裴璎身上。裴璎有点吓到,忙扶住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流萤摇头,抬眸望向裴璎的眼睛,就在那漆黑无底的眼瞳之中,她看见自己的脸,看见陌生的从前。


    那是深秋萧瑟时,自己满身被风凉透,站在启祥宫外,似在等什么,且已经等了许久。


    宫道寂静,云瑶出来劝自己,“许大人请回吧,殿下不会见您的。”


    “许大人,无论您在此等多久,殿下都不会见您的,更不提替卫大人求情一事,还是请回吧。”


    “云瑶姑姑,烦请告诉二殿下,我会在此等她,等到她肯见我为止。”


    云瑶叹气摇头,折返回去,很快又出来,语气不比先前恭敬,已带了几分驱逐冷意,“许大人,殿下正与庄大人温酒说话,不会出来的。若是许大人执意等下去,殿下就该生气了。”


    记忆退散,没头没尾。流萤怔怔看着裴璎,脑中混沌,只恍恍惚惚想着,卫大人是谁?为何自己要替她求情?云瑶口中庄大人,是庄语安?为什么,阿璎会与小安温酒夜话,还不肯见自己,为什么


    其实自流萤开始恢复记忆,想起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记忆中的裴璎时好时坏,好的时候甘心为自己摘星取月,可她生起气来,却是那么可怕。


    流萤心中并不清明,往日什么都不记得,她与裴璎相处起来轻松自在,如今记忆似是而非,反倒让她更难受,有时候甚至不知如何面对裴璎。


    心中尚未理清,便也不曾告诉裴璎,只怕是自己记忆混乱一时多心,说出来反倒伤了她的心。


    她只捡些好的记忆告诉裴璎,那些坏的,让她心惊的,流萤总是不敢说。只是日有所思,必定夜有所梦,夜里两人相拥而眠,流萤忽然梦中惊醒,大喊了一声阿娘坐起来,抬手摸脸,才知自己竟在梦中哭醒了。


    裴璎也被吓到,起身赶忙抱着她安抚,流萤惊魂未定,缩在裴璎怀里,颤声问她:“阿璎,云州是何处?”


    “是梦到云州了吗?”


    流萤点点头:“我梦到你我一起回云州,我们一起跪在灵堂前,我一直在哭,一直在喊阿娘”


    “阿璎,”流萤求助地看她,“云州是何处?我、我的阿娘”


    裴璎心疼地搂紧了她,一万个不想提及伤心事,却不得不说,“云州,是你的家乡。”


    “那我阿娘她”


    裴璎紧紧抱着她,“阿萤,无论如何都有我在,不要害怕,永远不要害怕。我陪着你,一直都会陪着你的。”


    流萤从她怀里挣扎开,又问:“我阿娘呢?”


    内殿夜半点灯,天明未灭,待到辰时宫人进来侍奉盥洗时,流萤一双眼睛通红,脸白如纸,哭了整夜。


    裴璎就这样抱了她一夜,心都要碎了。流萤哭过之后,却反过来安慰她:“我知人事不可逆转,我知道的。”


    裴璎更是心碎,也不能去宸极殿给母皇请安了,小心翼翼守着流萤。巳时三刻,云瑶在外叩门,说是有事。


    裴璎允了她进来,云瑶进殿福身,轻声道:“殿下,宪台大狱的人来了,说庄语安就快不行了,今日又发了狂,求着闹着想见许大人一面。”


    流萤从裴璎怀里起身,皱了眉:“小安?”


    云瑶点头:“是。”


    裴璎劝她不必理会,流萤想了想,还是决定去见见庄语安,无论如何,自己如今模样,全因她而起,更何况,她也有话想问她。


    宪台大狱昏暗潮湿,一走进去便是难闻的腐臭血腥气,流萤忽见这种场景不免有些害怕,紧紧握着裴璎的手往前走。


    等到走到关押庄语安的牢房前,流萤与裴璎站在栅门外,狱卒朝里面喊了一声,“二殿下和许大人来了,还不快起来拜见!”


    庄语安如今连被拖到刑架上问话都不能,她像一块揉搓成丝的破布,扭曲地躺在地上,杂乱的干草铺在她四周,上面黏稠脏污辨不出是血迹还是什么。


    庄语安蜷缩在地上,闻言也只是稍稍睁了眼,已经没什么力气,艰难抬眸望过来,半晌才看清流萤的脸,看见她与二殿下站在一起,好一对璧人,冷笑一声,唇角渗出一缕乌黑的血,她缓缓伸手指了指流萤,齿缝里挤出声音:“我只要、要你留下”


    裴璎自是不放心流萤单独与她说话,流萤笑笑,“她如今已成了这等模样,连牢房也出不了,无妨的。”


    等到裴璎和其余人等出去,狱卒搬了干净的椅凳过来,流萤端端正正坐在那椅子上,面色沉静看着狱中的庄语安,看着那个曾经囚禁自己的人,如今却被关在狱中破败濒死,丧家犬一样拖着烂泥般的身子,艰难朝自己爬过来,越离得近,越能闻到她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腐烂气。


    说不清是觉得畅快,还是想起庄语安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流萤看着她,忽然笑了笑。


    流萤只是笑了笑,一字未说,庄语安趴在地上看她,却感受到了极致的侮辱和蔑视,比起□□摧残与毁灭,更让她崩溃。


    她停下来,不再朝着老师爬过去,只鬼魅般抬眸望她,褪去偏执的爱,只余彻骨的恨。她看见,老师一身华服,端庄又体面地坐在自己面前,她更看见,老师与二殿下携手而来,恩爱如初,心底的恨,后知后觉燃烧起来。


    她想怒骂她,斥责她,却已没了力气,拼尽全力也只有微小的声音,“许流萤,我恨你”


    “是你和二殿下害了我,若、若非你们,我何至于此?你们、你们才是这世上最恶毒之人”


    回光返照般,庄语安凝起全身气力看她,却只看到老师眼底一片沉静,看到她那般平静望着自己,那般淡然来为自己送死,像是看窗前雨落,庭前雪融,没有丝毫波动。


    她忽然也笑起来,一边咳血一边笑,笑自己一腔情意只换来这般结果,笑自己看不清,其实自己从始至终都只是老师和二殿下的玩物,笑自己就该彻底死在前世雪夜,何苦重生这一次,只得更悲惨的结局


    庄语安的笑声阴森,笑到后面,已有些分不清是哭还是笑。流萤静静听着,等她一口气没回上来,笑声停歇的片刻,才淡淡道:“庄语安,那年我在尚书苑救你时,你并非如今这等可憎模样。”


    庄语安黑洞洞的眼睛望过来,不敢置信:“老师还记得”


    “是啊,我想起来了。”


    流萤淡然地看着她,“我记得你初入尚书苑的模样,记得你跟在我身后唤我老师,记得你那般乖巧,聪明,懂事,更记得”


    模糊的梦境渐渐拼凑起来,越是看着庄语安的脸,那些混乱的,脏污的,叫她害怕的梦境,都越发明晰起来。


    “我更记得,是你杀了我。”


    这话,五分是记忆浮现,五分是试探。流萤紧紧盯着她的脸,眼神一沉,“那不是我的梦,也不是我的臆想,对吗?”


    庄语安死死看着她,似是在分辨这话真假,又似在思索,她望着老师,最终只是颓败地点了点头。


    流萤站起来,问她,“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说:预告一下:下章是番外,会从庄语安视角讲述前世过程(思考了很多,还是决定先从庄的视角讲一下,裴璎的视角会放在正文完结后)


    第77章 番外(介意慎买,庄视角) 从未想过有……


    从未想过有朝一日, 老师会死在我手上。我那么爱她,那么仰慕她,欣赏她, 羡慕她, 将她看作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万般珍视, 可最后


    最后, 竟是我亲手杀了她。我精心布置了陷阱, 用二殿下的信引她前来, 然后前后埋伏, 只为一击致命。


    大殿下只想重伤她, 想让她与二殿下彻底决裂。可我不同,从谋划此事开始,我要的, 始终都是老师的命。


    我要她死在我手上,要她恨我,要她记住我,要她体会我的痛,要她与二殿下天人永隔,再不能做一对璧人。


    初见老师, 是在尚书苑,送别老师, 还是在尚书苑。我藏在暗处, 看见她前来赴约,看见她中箭倒地,身下缓缓有血蔓延。


    一瞬间,我想起从前, 想起我与老师的初见。


    十岁那年初入尚书苑,我年纪小,又无家世背景,唯一长处便是写得一手好字。我在尚书苑藏书阁做誊录,为公主郡主们抄写讲义、文书。


    入宫不久,只因写错一个字,便被掌书大人拎出来,当着藏书阁众人的面狠狠斥责。她命人将我绑在廊柱上,用藤条打我的手,让我一遍遍大喊知错了。


    我自知我有错,可我也明白,不过誊错一个字,何至如此大动干戈。掌书大人如此,不过是把我的脸面和尊严当做她立威的工具。


    她的威倒是立起来了,可我的尊严,也彻底被碾碎了。


    人人都觉得我惹了掌书大人,觉得我不中用,更觉得我是个可欺负的。尤其在藏书阁,闲散时候,大家就拿我做调笑谈资,一遍遍讲我的丢脸事。


    起初只是些言语欺辱,到后来,若是谁人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定要在我身上出气。我也曾向掌书大人告状,求她主持公道,掌书大人也应了我,却迟迟不见动作,欺负我的人也不曾收敛。


    后来,我渐渐明白了。牺牲我一个人,能让底下这些人团结又忠心,让我做那个出气筒,便可换来这些人的宁静与顺从,实在是划算又方便。


    掌书大人心里有杆秤,她自有衡量,而我,就是那么倒霉,被取舍的那一个。


    明白了这些,就觉活着无望。我在夜里哭,想着往后还有几十年,难道都要这样活下去吗?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又真的能有尽头吗?


    我又想,若有机会,我将要杀了所有人。


    可是日子终究是看不到头,我更没什么报复的机会,终于到了熬不下去的时候,只能寻死。


    那日,我站在井边,望着幽深的水井,想着若是死在这里,掌书大人手底下出了人命,她是不是也没好日子过了。


    一想到此,我求死的心更加强烈。


    可我终究没死成,跳井的一瞬间,二殿下身边的许伴读刚好经过,她惊呼一声,死死拉住了我。


    我求她让我去死,哭着挣脱她,她只是紧紧抱着我,劝我不要想不开。


    许伴读身上很香,她的手又软又有力,她抱着我,温柔又焦急的声音落在耳里,把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那一日,我在她怀里哭了很久,哭的停不下来,她很温柔,耐心开导我,为我擦泪。


    她问我的名字,轻声唤我小安,仙乐般好听。


    许伴读知晓我的遭遇,帮了我,掌书大人命人不许为难我。又过了段时间,我被调离藏书阁,去了尚书苑别处任职,彻底摆脱了痛苦。


    我感激许伴读,求她做我的老师,跟屁虫一样黏着她。


    我唤她老师,她也渐渐接受了,尚书苑的人都知道我与许伴读相识,再无人敢欺负我。


    年少时,我也曾幻想过,幻想我与老师之间能有什发展,幻想有朝一日老师会接受我。


    可是很快我就知道,老师的身边,永远只会有二殿下。


    她们仙人之姿,般配又好看。


    我并非无自知之明,我心甘情愿做个好学生,哪怕是装,我也装出乖孩子的模样,只求跟在老师身后。


    我总怕老师看见我的恶毒,怕她发现我的残忍。我报复藏书阁的人,报复掌书大人,我用我仅有的权力,借用老师和二殿下的权力,我报复我能报复的所有人,静悄悄的,唯恐被老师发现。


    我本想着,等我报复完所有人,就什么都不做,安心做个修撰,替二殿下做事,只求照旧跟在老师身后。


    我本可以无欲无求,我本可以甘心藏身阴沟,若我不曾见过那一丝天光,不曾尝到那一缕希望……


    那是后来,老师和二殿下之间生了嫌隙,因着很多人很多事,几乎决裂。我亲眼看见她们的争执,看见老师伤心,我想,是不是我也能有机会了?


    我试探过,尝试过,可我越是走近老师,越得到她的抗拒。


    她早已不唤我小安,只是冷冰冰唤我庄大人,庄语安。


    我觉得难过,生气,于是我配合二殿下演戏,假装亲密,我对老师口出恶言,只为她多看我一眼。


    我挣扎又无望,终于,消磨完爱,只剩下恨了。


    我想,与其如此痛苦,不如亲手了断吧。


    我暗投大殿下,为大殿下做事,所谋便是有朝一日,借大殿下之手,杀了老师。


    不但要杀了老师,还要让老师带着对我,对二殿下的恨去死,我还要二殿下崩溃绝望,让她如我一般体验何为痛不欲生。


    老师,既然你不能爱我,那也不要再爱别人了……


    我的谋划十分顺利,二殿下与老师之间冷战数日,我知二殿下有意求和,我更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隆冬暴雪,一切按计划发生,我在暗处清楚看见,老师倒了下去,影子在微微挣扎,似是很痛。


    我想过去抱抱她,想替她止血,只是这念头,转瞬即逝。


    我已经做了选择,再不能回头了。


    我与大殿下从暗处走出,走到老师面前,我看见她浑身是血,那么体面矜贵的一个人,就这么痛苦绝望地倒在雪地之中。


    心里的痛,远比想象中来的更汹涌。即便这一切是我亲手谋划,即便是我亲手杀了老师,可看着她当真就快死了,我的心里,仍旧生出无穷无尽的遗憾和不舍。


    心底之痛,很快又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欢愉取代。


    我自知,此生注定得不到她的爱,既如此,若是能让她恨我,能亲手拿走她的性命,能与她有这样的结局,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我俯下身,从她指尖抽走信纸。尚书苑后苑宫灯昏黄,我看见老师指尖微动,尝试反抗,终究徒劳。


    我抽走信纸,又留恋地触摸她的指尖,好凉,比夜雪还凉。


    大殿下还在一旁,我不敢多有停留,起身恭恭敬敬将信纸递给大殿下,稍稍提高了声音道:“公主殿下请看。”


    这句话,是说给老师听的。我知道,她一定认得我的声音。


    老师聪慧过人,过目不忘,藏书阁一只野猫她尚且记得多年,我的声音,她怎会不认得。


    大殿下接过信纸,指尖掐着信纸喑哑作响,似是怒极。


    我并不在意大殿下的怒气,只是垂眸看向老师。


    老师还有轻微呼吸,她的意志向来坚强,强的可怕。我在箭尖上用了毒,毒箭入心,心脉断绝,剧痛穿脉灌血,非人所能忍受之痛。


    若是常人如此,当是早已挣扎求饶,可老师躺在地上,只有微弱的呼吸,再无其他声响。


    她的脸色太过苍白,胜过夜雪。我静静看她,有那么一瞬,心口好似被人抽丝剥茧般撕开,我立在大雪中,好似不着寸缕,我的身体,我的魂灵,我这颗脏污破败的心,我所有的心思与幻想,恨与绝望,爱与渴望,都这么袒露在老师面前。


    我在想,老师会不会后悔,后悔那年在尚书苑救了我,早知如此,就该由着我死去才对,


    只是世上事,难论因果,无言后悔,万般皆无道理,谁也讲不清。


    老师救我一条命,如今,我却要取走她的性命、何其讽刺,何其可笑啊


    数着时间,我知道,即便求生意志强如老师,也捱不住了。


    等不到二殿下前来,她便要死了。


    夜雪扑面,我的眼里只能看到老师,很快,她阖了目,微微起伏地胸口彻底平静下来,片片大雪覆盖上去,遮住她胸前斑斑血迹。


    她就那么静静躺在雪地里,身下血漫出来,染红大片大片的雪。


    有雪落在她额上,停在她羽扇般的长睫上,久久不融。老师的眼睛很好看,永远盈光似水,只可惜,那双眼睛望着的,永不会是我。


    哪怕就要死了,哪怕我就站在她面前,她分明听得出我的声音,可她安安静静的,只是轻微地阖上眼眸,至死也没看我一眼。


    是啊,我在老师心中就是如此不堪,如此不值一提。


    可是老师,你要记得的,哪怕到了黄泉之下,到了奈何桥边,你也不要忘记啊,是我杀了你,是我庄语安杀了你。


    周遭似有声响,我听不见,亦不想理会,我只想看着老师,长久地看着她,将我这么多年不敢看的都看回来。


    大雪覆体,有冰冷的长剑刺入我身体,热血喷涌而出的瞬间,我终于抬眸,未开口,人已倒下。


    大殿下冷冷看着我,她身边的人持剑,剑尖滴血,是我的血。


    我知道,她恨我杀了许流萤,恨我为她惹了麻烦。我朝她笑笑,点了点头。


    我知道,大殿下不会要我的命,她要我留在这里,迎接二殿下的怒火,也要用我的命,承担许流萤身死的罪责。


    我明白,也做好了准备。我早知道,杀了老师,自己也是活不成的。早有准备,便也不觉得怕,不觉得痛,只剩轻松与畅快。


    我并不渴望活着,若这世上没有老师,活着反倒是种煎熬。


    二殿下赶来时,木已成舟。我很庆幸,大殿下给我留了一口气,让我能亲眼看见二殿下的崩溃与绝望,看见高高在下的二殿下,丧家犬般跪在地上,她在哭,在骂,声嘶力竭唤老师的名。


    阿萤阿萤阿萤


    那是唯有二殿下能唤的名,只是如今再怎么喊,老师都不会回应她了。


    公主殿下又如何?被老师深深爱着又如何?事到如今,也不过无能狂怒,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无法挽回了。


    裴璎,你终究终究成了我的手下败将。


    我躺在地上,笑着看二殿下,满足的不得了。良久,我看见二殿下起身,地上有把遗落的长剑,被她捡起来。


    二殿下朝我走来,一字一句质问我,我笑着看她,再无隐瞒的必要,干脆仔仔细细告诉她,告诉她我对老师的情意,我的愤怒与不甘,我得不到便宁愿毁灭的恨意,我同她讲,我是如何谋划杀害老师,从筹划到实施,仔仔细细说给她听,生怕漏掉什么细节。


    话到最后,我笑着谢谢她:“还是要多谢二殿下相助。若无二殿下那封信,想来我的计划不会这般顺遂。”


    乱剑狂乱无序地捅在我身上,我闭了眼睛,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快被砍碎,心肝肚肠都从我脏污的身体里流泻出来,铺了一地,热乎乎的。


    明明痛的要死,可我闭着眼睛,又是那么平静。能与老师死在一处,算什么惩罚呢?能与老师一同死去,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奖赏了。


    越感觉到二殿下的愤怒与崩溃,听见她的无助与绝望,我的心,越是觉得舒爽畅快。


    终于,我的心被一剖为二,长剑砍在我脸上,划开了我的脸皮,我闭眼,却觉眼珠崩裂出来,滚在耳边。


    再然后,什么知觉都没了,轻飘飘的,似是我的魂灵飞出来,悬在半空,看着雪夜这一场闹剧,看见我自己躺在地上,脑袋已经被劈开,红白相间的脑浆与血涌出来。


    老师躺在我旁边,她一身茶白衣裙,雪落下来藏住血污,她还是那般干干净净的,一如既往体面,一如既往好看。


    我飘在半空,魂灵似乎也在片片碎去,很痛,比二殿下乱剑刺我还痛。


    我想抱抱老师,想躲在她怀里,求她安慰我,一如那年在尚书苑,她将我救下时。


    我想听她的声音,听她唤我一声小安,不要冷冰冰叫我庄语安……


    可我已经很多年,不曾听过老师唤我小安……


    老师那么聪明,定是早就看透我阴暗丑陋的心,所以厌恶我,疏远我吧……


    我闭眼,正式与老师道别。


    老师,若这世上之事当真可以悔过重来,我希望你回到尚书苑,回到你我初见时,然后从我身边走过,不要拉住我,不要救我,不要再救我了——


    作者有话说:疯子限时返场


    ps.庄可能是被砍坏了脑子,所以重生前期失忆了[捂脸笑哭]


    第78章 她终于明白,原是自己恨……


    大牢昏暗闭塞, 呆的久了,好似耳目都渐渐无用。流萤越听庄语安说下去,越觉眼前恍惚, 双腿无力, 撑着椅凳扶手才慢慢坐了下去。


    大牢之中渐渐安静, 该说的, 该解释的, 都在庄语安苟延残喘的声音里听见了。流萤端坐椅凳上, 什么也没说, 只是轻轻垂了眼眸, 似乎在看庄语安, 又似乎透过她,看向了别处。


    庄语安趴在地上,拼尽全力稍稍仰脸, 望着老师的脸,渴望般问她:“老师是、是不是恨我”


    庄语安是盼望的,盼望老师知晓前世真相,然后恨自己,最好铭心刻骨的恨,恨到杀了自己都不解恨。


    她盼着能死在老师手上, 盼着临死那一刻,又如前世般, 触到老师的指尖


    流萤却只是定定看着庄语安, 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言语和梦境在脑中重叠,那些零碎的、破败的、令她心惊的回忆,片片拼凑起来, 渐渐完整。


    她又看见了,那些美好的,痛苦的,让她愤怒,绝望,却又让她怀念,铭记,时刻觉得温暖的从前。


    从尚书苑到启祥宫,从宫里到宫外,春夏秋冬,所有的所有


    流萤垂眸,却看见启祥宫内殿红烛摇晃,床榻松软,年少的裴璎坐在自己身边,她伸手过来,握住自己的手,察觉自己的轻颤,笑着抱住自己,柔声道:“阿萤,别怕。”


    那是自己与裴璎的第一次,生涩又害羞,怀着期盼,更怀着恐惧和忐忑。


    二殿下的声音很温柔,她的动作很轻,轻轻抱住自己时,明明她也在发抖,可她拥着自己,只是一遍遍重复着,“别怕,阿萤,有我在”


    面上潮湿,流萤抬手抹去,原是自己的泪。


    心底碎片不断缝合,流萤想起很多,前世今生,那么多情意和爱恨,像晴天白日忽降一场雷雨,把她淋的透彻。


    她终于记起,也终于明白,原是自己恨错了人


    阿璎阿璎阿璎


    那么痛,却偏偏清晰在脑海重现。流萤看见,那一夜,阿璎伏在自己身上,她的泪滚烫,打湿了自己的脸,她低头,在自己耳边请求:“上元节,让我见你最后一面,送你走,好吗?”


    她已丢下所有尊贵与骄傲,可自己那么残忍,只回她一句:“殿下与我,今夜过后,就该两不相欠,两不相见了。”


    记忆画面中,阿璎大哭,像只被雨淋坏的小狐狸,近乎悲恸的哭,哭得连呼吸都时有时无,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流萤阖目,只觉那眼泪如沸水,一滴一滴似是落在自己身上,烫穿皮肉,打湿了心底。


    她竟不知,自己会是这般愚蠢之人,会做出这般残忍愚蠢的事情,会伤害阿璎至此


    良久,流萤睁眼,垂眸看向地上的庄语安。


    庄语安就要死了,她趴在地上,连抬眸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颓丧地趴在地上,艰难地从喉舌里挤出呼吸,有一下没一下的。


    分明该死了,却强撑着不肯死,似是有什么不甘心。


    流萤隔着栅门看她,“还有话要说?”


    幽暗的牢狱中,庄语安的身影闻言微微动了动,却也只是动了动,无法抬头,就连说话声都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伴着咳血声。


    她在求,求老师亲手杀了她。


    她这样一个断手重伤的人,又在宪台大狱受过几轮酷刑,若非二殿下命人用药吊着自己一条命,她早就死了。


    可人若是要死,该死,什么药也救不了。


    庄语安知道,自己就要死了,无论如何也撑不下去了。她苦苦撑到今日,为的只是再见老师一面,求的不过是老师能亲手杀了自己


    流萤只是冷冷看她,什么也没做。


    两人之间霎时安静,半晌,流萤开口与她说话,“庄语安,你想要的,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爱也是,恨也是,什么都无法给予。


    “你想要我杀了你,我不能如你所愿。你这样的人,不配让我脏了手。”


    那年在尚书苑,无论流萤面对的是谁,她都会伸手搭救。她只管当下救人,至于此人是好是坏,往后结局如何,非她能决定。


    流萤定定看着她,只道:“庄语安,去死吧。”


    地上人影本在抽搐,闻言猛地僵住,好似死透了。


    流萤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她,“我从不后悔救下你,我只惋惜,当年那个小安,死的太早了。”


    牢狱之中,庄语安的身体已不能再动分毫,她的呼吸渐弱,眼前什么也看不清了,死亡的感受,前所未有的清晰。


    很快,身体彻底凉了下来。无人对她施以刀剑,可庄语安躺在冰冷肮脏的牢狱中,痛苦远胜前世之死。


    诛心之痛,远胜皮肉之苦。


    庄语安闭眼,身死魂灭的一瞬,有泪从眼角落下,混着血污,在面颊留下一道难看至极的印记。


    一如她这个人,一辈子活得难看,死时更是不堪。她本可以好好活着,本有机会好好活着,只是一步错,步步错,固执地不肯回头,到最后,错成了对,恨吞噬了爱。


    裴璎率人进来时,庄语安已经死了,大牢一片死亡气息,骇人的很。


    裴璎上前揽住流萤,看了看她的神色,心下一惊只觉不妥,“阿萤?”


    流萤似是没听见,只定定看向庄语安的尸体,裴璎眼神示意狱卒将那尸体盖上,拉着流萤的手往外走。


    流萤似是终于回过神,侧眸看了眼裴璎,眼底一热,轻轻抽出手,十指藏在长袖里攥紧了。


    裴璎不知她心中事情,只当她是亲眼目睹了庄语安的死亡,心中害怕,察觉掌心一空,又温柔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怕,有我在呢。”


    看见流萤仍是神色木木的,又道:“她也是罪有应得,就这么死了,已算对她仁慈了。”


    流萤心口疼得厉害,脑中千丝万缕拉扯着疼,她想开口与裴璎说话,却觉唇齿千斤沉,怎么也张不开嘴,说不了一个字。


    她要怎么说?说她错了,说之前种种伤害,都是她错了


    可是,要如何说呢?若是说了,阿璎是会原谅自己,还是更恨自己


    流萤垂眸,终是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回握住裴璎的手,一同往外走。


    夜里,裴璎一如往常带流萤去沐浴,替她解衣时,却被流萤伸手拦住。


    “阿萤?”


    裴璎拍拍她的手,只当她心里还在想着庄语安之死,安抚道:“别怕,我在呢。”


    流萤的手却没松开,仍是按着裴璎的手背,不让她为自己解衣。


    裴璎不解,收了手看她。


    流萤背过身,不敢看她的眼睛,“我自己来吧。”


    “怎么了?这些日子不都是”


    “殿下。”


    流萤打断她,强忍着不让声音颤抖:“我已经好了,这些事,我可以自己做了。”——


    作者有话说:sorry啊,狗血的我又即将上线了


    第79章 殿下,可以不要杀我吗?……


    流萤病后, 都是裴璎照顾她沐浴的。除了刚醒来那几天有些抗拒,却也不曾这般明确拒绝过,裴璎眼皮一颤, 心里有些不安, 试探道:“今日累了, 还是我来帮你吧?”


    裴璎问的小心翼翼, 流萤却不吭声, 拽着衣领不松手。裴璎勉强不得, 只能留她自己沐浴。


    裴璎等在外间, 云瑶过来奉茶, 被她摇摇头叫退了。二殿下坐在椅凳上, 看夜色雾罩星隐,看窗外青黑被宫灯迷蒙破开一片阴暗,照出朦胧一团昏黄, 好似她的心,拨云并不见日。


    庄语安死了,流萤的反应却有些奇怪,像是刚刚摊开肚皮任人抚摸的小猫,忽然又嗅到某种危险和不安,迅疾翻身炸开绒毛, 尾巴警惕地竖起来,又不让人靠近了。


    不是因为直面死亡的害怕, 更像是更像是知晓了什么, 生出戒备之心。


    背后原因,裴璎不敢深想,摇摇头,只当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也不会发生。


    今夜别扭,两个人各自沐浴,各怀心思,谁也没有说什么,都静悄悄的。


    等到夜深了,裴璎收拾妥当上床时,一掀床帘,里头安安静静的,金叶黄的冬被整齐地铺在床上,只有靠墙的一侧略微鼓起丁点痕迹,小小一团。


    “阿萤?睡着了?”


    裴璎轻手轻脚钻进来,一把摸到被窝里的手腕,纤细微凉,疼惜地拉过来捂在怀里,察觉她的手在抖,挪着身子贴过去,拥她在怀里,“冷吗?我抱抱你,好不好?”


    流萤闭着眼睛,似乎是睡了,并未逃避裴璎的拥抱,反而缩了缩身子,与她抱得更紧些。


    流萤伸手揽住她的腰,想与她抱得更紧些,内殿分明燃着暖炭,床榻更是松软暖和,可她躺在床上,靠在裴璎的怀里,却觉身处冰天雪地般彻骨寒冷,冷的她止不住地颤抖,起先是指尖发颤,随即是手臂,全身,唇齿全都不受控地颤抖起来。


    “阿萤?阿萤?阿萤!醒醒!”


    眼皮如沉铁,怎么也睁不开,流萤听见,似乎是裴璎在唤自己,一声比一声着急。可她只觉得冷,好似百骸都快被冻得断裂开,五脏六腑皆痛,流萤咬紧牙关,拼命睁开了眼。


    眼前不是内殿床榻,而是白雪漫天。


    有人从雪雾中走来,一身红衣,单手执剑,剑尖泛着寒光,须臾就已到自己眼前。


    雪色掩目,流萤看不清来人的脸,只看见她抬手,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刺进自己心口,痛与冷,顷刻穿透全身。


    流萤怔怔望着没入胸口的长剑,看到来人拔出剑,热血喷涌出来,眨眼冷透。


    抬眸,只觉来人一身红衣眼熟至极,她伸手想拽住她,想问她是谁,为何要杀自己,没等开口,就见带血的长剑逼近,似乎仍不肯放过自己。


    流萤睁着眼睛,眼睁睁看那滴血的剑尖寸寸逼近,直抵自己脖颈间,眼看就要刺下去,恐惧与愤恨潮涌般袭来,流萤挣扎,大喊出声:“不要!”


    “阿萤!阿萤!”


    噩梦醒来,流萤浑身是汗,发丝凌乱地贴在额前,面色如雪,白的吓人。裴璎吓坏了,搂着她坐起来,又见她眼神发直,愣愣看着自己,魂魄都快吓出来,忙掐她人中唤她:“阿萤?阿萤?”


    流萤眼瞳动了动,看见裴璎的脸,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唤她:“殿下?”


    听她说话,裴璎长长出了一口气,低下头贴着她的掌心,“是不是做噩梦了?”


    流萤点头,又摇摇头。


    “没事的,什么事都没有。”


    裴璎安抚她,撑出个笑,“我在呢,不会有什么事的。”


    流萤轻轻抚摸她的脸,想起梦里那柄长剑,她分不清谁人要杀她,可她睁眼只看见裴璎的脸,想了想,真诚问她:“殿下可以不要杀我吗?”


    裴璎的笑僵在脸上,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流萤却像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喃喃重复着:“殿下,可以不要杀我吗?”


    “殿下,我不想死不要杀我,好不好?”


    她抚摸裴璎的脸,柔声求她,无比真诚:“殿下,不要杀我,好不好?”


    夜凉如水,黄程急急忙忙赶来时,流萤仍在喃喃自语,停不下来。


    二殿下在旁,脸色难看至极。黄程要替流萤施针安神,二殿下闻言只是点点头,然后轻轻在流萤耳边与她商量,“轻轻扎一针,不疼的,扎完我们就能睡觉了,好不好?”


    流萤扭头看她,乖乖点了点头。


    流萤是极好的病人,用药施针都很配合,哪怕梦魇醒来神志不清时,她也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看着黄程替自己施针,察觉针尖没入皮肉,轻轻皱了皱眉,然后抱着裴璎的手臂,缓缓闭了眼睛。


    内殿又恢复寂静,待到黄程走后,裴璎小心翼翼偎着流萤躺下,看她微皱的眉心渐渐松开,轻轻颤抖的长睫也平静下来,呼吸均匀,终于是安睡过去。


    这一夜,好似一生那么长,夜月缠绵着不肯走,不知是熬了多久,才终于看见天际青灰泛白,现出几分光亮来。


    裴璎再没有睡下去,睁着眼睛望窗外,熬了整夜。


    她早有准备,也比谁都希望阿萤好起来,想起来,盼着她能完完整整地活下去,可当这一日当真来临时,她才知道,自己是何等自私。


    其实她也渴望,渴望岁月静好的日子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渴望多留一些温存的片刻,能够自己往后慢慢回味。


    可是阿萤记起来了,一切就都回到原点了。


    待她醒来,又该如何面对裴璎不知,她在暗夜里睁眼熬到天明,什么也没想出来,天色刚明,流萤还在沉沉睡着,裴璎小心翼翼抽手,轻手轻脚下了床。


    流萤醒时天色已经大亮,刺眼的光线穿透窗格与床帘,直直照在眼皮上。流萤揉了揉眼睛,只觉头疼胸闷,习惯性伸手去抱裴璎,伸手却得一片空寂,惶惑睁开眼,看见床榻空荡荡的,裴璎不知何时已经起身出去了。


    云瑶打了热水进来侍奉盥洗,流萤木木看她,半晌才问:“云瑶,殿下呢?”


    云瑶替她穿好衣裳,恭敬道:“殿下一早就去宸极殿了,走时说今日可能会在陛下那边多留会儿,让许大人午膳不必等了。”


    或许没睡好,又许是昨夜乱七八糟一场梦扰的她头疼,流萤有些浑浑噩噩,好似听懂了云瑶的话,又有些不明白,低低应了一声好,等到云瑶要走时,又拉着她的衣袖问道:“云瑶,殿下呢?”


    云瑶又说了一遍:“殿下去了宸极殿,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流萤松开手,哦了一声,想说什么,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回身坐到桌前,望着半开的窗扇,似在发呆。


    许大人总是这样的,二殿下不在时,她不是在内殿发呆,就是去书房写字,总是这般安安静静,不多话,也没什么需要伺候的,就这么静静待着。


    云瑶和启祥宫一众宫人都已习惯她如此,并不觉得奇怪。


    流萤一个人在内殿坐了许久,灿金日光照进来,照在她脸上,每一根纤细绒毛都被照的发光。


    她的眼神清澈而麻木,脑中什么也没想,只是定定望着窗外,望见窗外晴空暖阳,不自觉,一行泪轻飘飘坠下来,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流萤垂眸,抬袖把桌上泪迹抹去,并不知自己为何而哭,只是心底忽然空的厉害,好像就在一瞬间,她记起了所有,也忘记了所有。


    前世今生,好的坏的,她好像都记得,又好像都忘了。


    有风从窗户吹进来,凉飕飕的,流萤拢紧了衣裳,垂脸,心里头只觉得难受,又说不出原因。


    她忽然很想裴璎,想她如昨夜一般紧紧抱着自己,外间风声寒冷都被她挡住,自己只需要藏在她怀里,享受她身体散发的暖意,什么都不用再怕


    昨夜昨夜


    流萤转头看向床榻,眼中疑惑,微微歪头仔细去看,试图分辨昨夜的所有,究竟何处开始是梦,何处又是真实。


    她仔细看了,仔细回想了,还是分不清。


    分不清啊,那些梦和现实,像无底深渊里伸出来的一双手,拽着自己往下坠,周遭万物变换,分不清何处是梦,何处是真实


    良久,流萤想起,庄语安死了,真的死了,彻彻底底死了。


    心里刚有那么一丝清明,还未深究,内殿门扇忽地被人推开,流萤还未转头去看,就已听到云瑶惊惧的喊声,“大殿下!不可啊!”


    门扇被重重推开,啪嗒一声砸在两侧墙壁上,震出悠悠几声回响。流萤循声看过去,看见大殿下身披雪色披氅,正冷冷看着自己。


    她认得大殿下,那张脸,她有印象的。


    云瑶还想拦着,却被大殿下冷冷一声“滚”喝退,想了想,拔腿就往外跑。


    内殿之中,只剩流萤与大殿下——


    作者有话说:不是好了,而是疯了


    第80章 “疯了”二字,断断不敢……


    这是第一次, 流萤单独面对大殿下,她不太明白大殿下来此,究竟是找裴璎, 还是找自己。


    流萤脑中混乱, 不大清醒。虽不清醒, 可她大概记得, 自己是不该出现在启祥宫的。


    可是此刻, 大殿下却来了, 还看到了自己就在启祥宫!流萤一时脑子嗡嗡的, 起身想逃, 路却已经被大殿下堵死。


    逃不了, 便要对大殿下行礼,只是刚一屈膝,问安的话还没说出口, 肩上就多了一份重量。


    流萤侧头,看见大殿下伸手按住自己的肩,压着自己坐回去。


    “许大人膝下有千金,本王不一定受得起。”


    流萤愣愣坐回去,心中只觉完了,裴璎若是知晓此事, 定然又要大怒一场,痛骂自己成事不足, 恨自己毁了她的筹算, 误了她的大事


    她记得,裴璎说过,要自己与她做戏,要让宫里宫外的人都觉得, 自己与她彻底决裂了。


    阿璎是这样同自己保证的,说只要自己与她决裂,只要人人都信了,她就会想办法让自己进到东都府,只要自己能进东都府,坐上平章事之位,阿璎离皇储之位就更近一步了。


    二殿下有所求,流萤向来无有不应的。她记得,自己从来谨慎小心,唯恐叫人发现自己与她决裂是假,白日想尽办法避嫌,只有夜里才敢来启祥宫,破晓天青时就已离开,今日却不知怎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甚至云瑶也不提醒自己赶快走,反倒伺候自己盥洗后就出去了。


    流萤脑子里乱极了,恍惚想起很多,又都不甚清明,稍一努力去思考,就觉头疼胸闷,难受的喘不上气。


    她只大概记得,自己与裴璎冷战数日,相识十二年,这是第一次闹得这般僵,甚至连流萤都觉得,或许自己与阿璎真的就要走到尽头了。可是峰回路转,阿璎派人送信来求和,邀约自己在尚书苑见面。


    隆冬雪冷,尚书苑的事情有些记不得了,流萤低下头,只记得自己与阿璎和好了,她待自己很温柔,再不像之前那般暴躁易怒。


    内殿之中很安静,流萤低头坐着,像是忘了大殿下就在眼前,心里起起伏伏想着些事情。


    大殿下裴璇也没什么好脸色,往日没看到许流萤倒是能忍,这会儿见了她,看她好端端坐在启祥宫内殿,俨然一副主人之姿,心里更是恨庄语安坏事,也恨裴璎,恨她鬼迷了心窍,整日守着这样一个人。


    裴璇仔细看了,并没看出这个许流萤何处与旁人不同,若说皮囊好看,可皮囊外在是最易逝的东西,这么多年,早该看腻了才对。


    她实在瞧不出,眼前这个人有什么特别的,不过一副惺惺作态之姿,惯会在阿璎面前卖乖罢了。


    裴璇不屑与她说话,更无意与她争抢什么,不过是个以色侍人的东西,尚且入不了她的眼。此番若非因着庄语安一番话,她也不会来。


    庄语安死前,裴璇也去过宪台大狱,见了庄语安。


    彼时庄语安已是不成人形,断手处溃烂生腐,人也高热烧糊涂了,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是真是假。


    庄语安说,若要成事,定要小心许流萤。


    裴璇不屑与她废话,直接问道:“许流萤,庄语安死的时候,只有你在牢中,对吗?”


    “庄语安死前,同你说了什么?”


    流萤仍是低着头,像是听不见大殿下的问话,任凭怎么问,都只是低头,默不作声。


    裴璎火急火燎赶回来,刚一推开内殿门扇,就见裴璇拽着流萤衣领,企图把她拽起来,登时气血上涌,冲上前一把推开裴璇,将流萤护在身后。


    “阿姐这是做什么!”


    裴璇不恼,只冷冷看着裴璎,“怎么?问两句话也不行?”


    “不行,半个字也不行。”


    裴璎护在流萤身前,往日面对阿姐的恐惧烟消云散,只因身后有势必要保护的人,于是什么都不再害怕。


    裴璇笑笑,又是一副无谓的样子,要走时又转身回来,伸手点了点裴璎身后的许流萤,“阿璎,你最好护得住她。”


    大殿下来的突然,没待多久,又被二殿下赶走了。云瑶候在外面,看出大殿下走时脸色极为难看,心里不安,可内殿门扇紧闭,又不敢贸然进去,只好守在外面。


    裴璇走了,内殿之中又渐渐安静下来,裴璎长舒一口气,这才转身看流萤。流萤仍是低着头,乖乖坐在椅凳上,喃喃自语着什么。裴璎在她面前半蹲下来,握住她的手,“阿萤,没事吧?”


    流萤眼神有些发直,双瞳微微散开,抬眸似是看着裴璎,又似是看向别处。裴璎心口疼得厉害,抬手捂住流萤的眼睛,不忍再看,“都是我不好,不该留你一个人的。”


    流萤拨开她的手,摇了摇头,莫名道:“殿下,信好像不见了。”


    裴璎听不懂,有些愣住:“什么信?”


    流萤垂了脸,很是愧疚:“殿下约我去尚书苑那封信,我本是贴身带着的,可方才我找过了,身上没有,大概、大概是弄丢了”


    裴璎怔住,自己何曾写过什么信约她去尚书苑?


    没等细问,就见流萤似乎不大对劲,一个劲地摇头,起先声音很小,渐渐地开始有些急躁,不停在身上寻找着什么,一直念叨着:“信呢信呢信呢”


    裴璎吓了一跳,忙伸手抱住她,不住地安抚她。


    良久,流萤终于安定下来,只是眼神木木的,空洞地看向裴璎。


    裴璎心口发颤,有个可怕的猜想在心头涌起,瞬间被压下,吓得紧紧抱住流萤,“阿萤,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若是觉得难受,传太医来看看如何?”


    流萤看着她,还是摇头。


    裴璎垂了眼睛,想起阿姐方才的威胁,又想起今日去宸极殿,母皇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心里难受,又什么都不敢告诉流萤,只是张开手,轻轻抱住流萤的腰,歪头靠在她腿上。


    流萤垂眸看她,“殿下?”


    裴璎靠在她腿上,轻轻阖目,一行泪从面上划过,湿了衣领。


    “阿萤。”


    “嗯?”


    “阿萤”


    “嗯。”


    裴璎睁开眼,没有勇气看她,又轻轻闭上眼睛,头抵在她腰间,轻声道:“阿萤,我送你回云州吧。”


    流萤没应声,只是垂手抚摸二殿下的发,呼吸如微尘扬起,落不到耳里就已消散。


    裴璎抬头看她,又道:“阿萤,我送你回云州,好吗?”


    流萤收了手,面上有些不高兴,“为什么忽然要我回云州?”


    裴璎拍拍她的手背,哄她:“只是想着你许久不曾回去过,眼看就要立春了,待天气稍暖一些,我陪你回去看看阿娘阿父怎么样?”


    流萤软了眉眼,又微微笑起来,点头应下了。


    这夜,黄程还是被传召,来了一趟启祥宫。裴璎等在内殿门外,不敢进去,心里头那个猜想,越是压抑,却越清晰。


    夜风穿堂而来,却似利刃刮骨,疼得厉害。也不知是等了多久,才终于见黄程推门出来,却是低着头,有些丧气。


    裴璎的心,顷刻沉入深渊。


    黄程脸色不大好看,心里斟酌过后,才委婉道:“微臣拙见,许大人应是宿忆倒灌,气机逆乱如巨浪击石,致心神失养,故有妄见妄言,分不清眼下与过去,言语因而混杂难懂。”


    裴璎强压着情绪:“本王不通医术。”


    黄程的头更是低下去,又用简单的话解释了一遍:“以臣所观,许大人现下模样,应是骤然受创,心绪杂乱难以承受,才致癔症失心,有些恍惚了。”


    黄程言语谨慎,只说是癔症恍惚,“疯了”二字,断断不敢出口——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有点不在状态,不知道是不是写到最后一卷,考虑要交代的内容很多,又想要两个人的结局尽量圆满一些,不管是情感还是事业,我都希望两个宝贝能拥有所有美好的,想得越多越不敢下笔,常常是在电脑面前干巴巴熬几个小时,写写又删删,最终屏幕上0个字。


    哪怕这一章,也是几乎熬了一整天,写了又删,删了又写,最终写出来的仍是不满意,大概率完结后会来修,也可能缓两天就会来修了(一想到大家看完这章会失望,心里又很焦虑,希望睡一觉能克服,好好写完终卷的故事)。


    心里比较乱,也有些话想说,因为码字码疯了,所以话痨猫上线了,介意的宝直接退出忽略哈~


    严格来说,这篇文算不上什么复仇文,文中也没有打打杀杀的复仇桥段,哪怕是庄语安,流萤从始至终也不曾对她举剑。无论是流萤与裴璎,还是庄语安,大殿下,基本都是感情层面的煎熬与报复,正如我文案阅读指南写的,纯感情流,剧情约等于勾石哈哈


    我在一位读者宝贝的长评下回复过,这篇文的初衷就是爱与被爱,并不复杂。设定之初,我只是想让不懂爱的二公主学会爱与包容,歉疚与柔和,想让太过顺从和隐忍的阿萤学会放开一些,洒脱一些,快乐一些,其实写到裴璎照顾失忆的阿萤这一部分,我自己也觉得很甜,私心也曾想过让这一段时间停留的更久些,最好是腻歪歪甜上十章再开始恢复,可我落笔的时候,最终还是选择让阿萤记起来,哪怕会迎接痛苦和癫狂,至少是走在通向清醒的道路上。


    混沌的快乐是快乐,却不一定是真的幸福。我想,还是要让两个人都醒过来,清醒冷静的做选择,或许感知过痛苦,才觉幸福可贵,才能让爱意历久弥新。


    只是我没想到,通往幸福的路这么难写,难的我抓耳挠腮,思维枯竭,有时候甚至有一丢丢痛苦,感觉自己好废


    日更很难,有更新的日子,点击发布后我会觉得长舒一口气,心情好的飞上天,可如果哪天更新不出来,坐在电脑面前几个小时也写不出来时,我的心情也会很低落,睡前短视频都刷的不快乐了,非常焦虑,埋怨自己,又无可奈何。


    乱七八糟说了一大堆,可能是这两天心里太焦虑,一开口就忍不住,非常的啰嗦了。


    不过没关系,等我调节好心情又能顶天立地了!我也和大家一样在期待,期待两个人终于可以坦诚相待,期待一个好的结局,也期待我们在每一个番外里再相遇!


    说好的番外,只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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