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却不知原是一步错,步步……
心底积压的情绪, 都蕴在几行清泪里。流萤望着浴桶热水生烟,只觉好似自己如梦似幻的十二年,雾里看花, 终得一场空。
双手掩面哭过一场后, 流萤捏着帕子, 将身上脸上都细细擦过一遍后, 心知玉兰躲在屏风后面没走, 轻声唤她过来替自己穿衣。
玉兰自以为躲藏极好, 却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脸上一红, 缩着身子从屏风后钻出来, 在一旁木施上取了干净的浴衣和沐巾,垂头递过去。
流萤并不恼她,知她不过是担心自己, 并无什么旁的心思,又谅她终归是个孩子,自小又被自己纵容惯了,便是偶尔有些不听话的时候,只要无伤大雅,流萤也都不会说她。
接过沐巾, 流萤起身擦去身上水色,动作缓慢地将浴衣穿在身上, 搭着玉兰的手出了浴房门, 往卧房去。
身心俱疲,又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流萤实在是全身无力,每走一步都似踏在云端, 一脚深一脚浅,不知哪一步就要跌下去。只是凭着心中一口气撑着,搭着玉兰的手,才这般恍惚又艰难地走回了卧房。
沐浴后的头发湿水,流萤坐在镜前,玉兰重又取了一条干爽的沐巾替她擦干头发。铜镜昏黄,流萤抬眸看过去,若有似无地看见自己,一瞬眨眼再看,却又像是裴璎的眼睛,正含笑看着自己。
殿下总是爱笑,微尘小事都能让她笑弯了眼睛。
尚书苑去岁新种的花,今春开的娇艳,二殿下很喜欢,笑嘻嘻摘了一朵给自己,“阿萤,这朵最好看,送给你。”
藏书阁里钻进去一只野猫,险些打翻烛灯酿出大祸,流萤动作迅速将那猫拎出来,二殿下笑弯了眼睛,连连称赞,“阿萤好厉害!简直能去做将军!”
上京冬寒,启祥宫里暖炭融融,流萤一路从尚书苑走来,全身上下已然冻僵。刚到启祥宫大门外,就见二殿下裹着厚厚披氅等在门内,笑盈盈将自己一同拉入那披氅之中,拥着自己往殿里去,“暖和了没?阿萤,我这样抱着你,是不是觉得很暖和?”
只是同样的笑,有时候也会让流萤觉得困惑:为什么同样的微尘小事,能逗殿下开心,也会惹殿下动怒?
有那么几次,二殿下生气时候也在笑。那双眼睛冷冷看着自己,眉眼弯弯分明在笑,却比寒冬暴雪更叫人心底生冷。
流萤看见,二殿下冷笑着走过来,挥手打掉自己手里的花,开口几乎是厌恶:“如今什么时候了,阿萤倒还有心思赏花?”
新摘下的花朵娇艳,拍落在地时,有几滴露水从花蕊跃出来,在地上留了浅浅水渍。流萤低着头,没作声,也没同裴璎解释,这花,是去岁自己与她一道种下的。
二殿下事多,事事都紧要,种花这样的小事,怕是早就忘了。
铜镜之中,裴璎的眼睛一如既往好看,那样好看的眼睛,曾爱自己至深,也曾伤自己至深。前世最后一年,流萤几乎不曾看过裴璎真正笑过,那双好看的眼睛总是凝着一层寒霜,闪着警戒的光,稍一靠近便能看见刀光剑影在眼底闪过,似是人人都可怕,都可憎,都让裴璎厌恶又恐惧,就连自己,也不例外。
兜兜转转,最爱的,最恨的,都是裴璎。
流萤怔怔望着面前铜镜,怎么看,镜中都是裴璎的脸,她在笑,在哭,在恨,在怨,又好像有那么丝丝点点的爱意,在她眉间穿梭。流萤觉得累极,许是方才在水中浸的太久,热水蔓延全身,打湿心底,流萤只觉得潮湿,觉得闷热,好似泥足深陷,难以挣脱。
不愿看,便干脆闭了眼不再去看。
身后玉兰动作轻柔地替她擦干头发,等到终于擦干了,低低唤了两声家主却没反应,玉兰低头看了看,才发现家主已经睡着了。
流萤也是将将睡过去,意识恍惚半梦半醒,由着玉兰将自己扶起来,靠在玉兰身上往床榻去。
床榻松软,温暖的冬被覆上来,流萤只觉一阵舒缓,察觉手里有个什么东西,下意识握紧了,喃喃道:“别走”
玉兰轻轻跪坐在床边,轻声回她:“好,玉兰不走,就在这里陪着家主。”
许是听见了玉兰的话,流萤微微蹙起的眉心松开,似是觉得心安。玉兰趴在床边看了会儿,确认家主睡下了,心里安定下来,也闭上眼睛眯着了。
夜月无声,银辉入梦。流萤不知自己是睡得太沉发了梦,还是根本没睡着,又记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记起身死前一年,那些令人心碎的争执。
永初三十一年,秋日连天绵雨,打湿了上京城,整座皇城像是一块爬满水色生了苔藓的顽石,黑洞洞,阴森森地矗立在世间。
外头的人瞧着害怕,不敢进来。里头的人风雨连天,无处躲。
入夜无事,流萤坐在书房,门扇未关,门前灯笼再加院里石灯,照出秋雨飘飘洒洒落下来,光影都是湿漉漉的。
秋雨阴恻恻地往下落,流萤坐在书房之中,却觉置身夜雨下,一片阴冷。她记起今晨下朝时,裴璎身边的云瑶又来递话,言语委婉地提醒自己,说二殿下着了急,催自己快些动手。流萤明白裴璎所想,却没立即应下,只道知晓了,便与云瑶作别。
书房安静,整座宅院也很安静,流萤静静看着夜雨携风,心知裴璎今夜会来。
她要自己动手杀人,自己却迟迟没有动作,二殿下急躁易怒,想是会亲自前来问罪的。
果然,裴璎的身影出现在秋风冷雨里,她穿一身暮山紫的衣裳,眉眼隐在伞面之下,只有紧绷的唇露出来,怒气隐约。
湿透的纸伞落地,书房门扇被重重关上,砰的一声,隔扇门上震出一片水雾。
流萤起身相迎,好言好语:“殿下来了。”
裴璎冷着脸走过来,一把扯了椅子坐下,冷笑道:“如今你同我,也玩起阳奉阴违那一套了。”
流萤没解释,只是静静站着。裴璎最是为她这般淡然模样生气,饶是天大的事情砸下来,她也是一副不悲不喜,随遇而安的模样。
往常,她最喜欢流萤这样子。可如今,她却觉得厌烦,动怒。
她与流萤,原是这世上最亲密之人。可如今自己寸步难行,阿姐虎视眈眈,母皇心意还未明了,这般艰难的时候,她却不与自己站在一起,反而要为了些旁人,同自己置气。
裴璎手底下不止流萤一个人,杀个人而已,她大可以派别人去。可是流萤几番推拒,反让裴璎起了横心,偏要她动手不可。
流萤沉默,裴璎越看越气,直截了当问她:“东都府平章事,到底什么时候动手?”
流萤垂了眼睛,没看裴璎,心里只觉寒凉。
大殿下折了裴璎在东都府的人,此时陛下心知肚明,却没发作。裴璎思忖多日,对东都府平章事起了杀心。
平章事,是大殿下的人,却也是陛下的人,更是言官中德高望重者。若动此人,结果无非好坏。好则自此将大殿下口舌隔去,言官队伍归由裴璎统率。败则头悬利刃,不知何时就将落下来,一败涂地。
流萤迟迟没动手,不是不愿听裴璎的话,只是其中牵涉太多,她只怕稍有不慎,反倒害了裴璎。
流萤心中打算,一字不曾说与裴璎听,裴璎也并未想到这一层。书房之中静听风声,有风卷雨拍在门上,追魂索命般阴冷。
裴璎的怒气,一如外间风雨,毫不掩饰。
越是亲近之人,出口的话越是难听。裴璎冷冷看她,怒极反笑:“怎么?不说话的意思,便是不肯动手了?”
“许流萤,”裴璎笑着看她,言语中尽是讥讽,“你口口声声爱我助我,便是如此的?我也是今日才当真瞧见,原来在你心中,清誉名节,都远在我之上。”
流萤本是低着头,闻言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璎。
裴璎看见她的惊恐,心头舒爽,又道:“你要你的清誉,要你的名声,为着些清誉名声,就不肯帮我了,是吧?”
似是想到什么,裴璎言语更是恶毒:“许流萤,其实你同那些人也是一样,都是势利至极。从前你跟在我身边,什么都听我的,什么都照我的去做。怎么眼见如今阿姐得势,是心里觉得我不复从前,或许往后也不成了?心里看不起我,厌了我,便想着早做打算,为自己留个后路是吧。”
流萤看着裴璎,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终究一言不发。第一次,流萤觉得裴璎可憎,心里不自觉生出厌烦和绝望。
但是很快,她又将这点心绪按了下去。
裴璎是公主,自己怎能对公主殿下生出这般念头?
再度垂了脸,流萤不为自己解释,只顺从道:“殿下放心,平章事我会亲自动手。”
言罢,书房里霎时安静,须臾过后,门扇猛地被打开,风雨灌进来,湿了流萤衣裳。等到再抬头,却见裴璎已经走了,徒留一片夜雨迷茫,又冷又苦。
万籁俱寂时,流萤猛地睁眼,醒在暗夜里。玉兰趴在床边睡着了,卧房里很安静,除却风声,再无声响。
流萤松开玉兰的手,翻身朝向墙内,梦里情景挥之不去,让她觉得烦闷,总觉有什么东西萦绕脑海,想不通,头痛不已。
就这么睁着眼睛看向黑漆漆的墙壁,忽然一瞬,流萤脑中白光闪过,好似想通了脑中混沌。
其实自己与裴璎,从未明白什么是真正的爱,也不曾真正站在同等的位置去爱过彼此。
自己是,裴璎也是。
一个谨慎顺从,仰视身边人,一个恣意骄纵,习惯了居高临下。谁也不觉自己有错,却不知原是一步错,步步错
第62章 上京风雨冷,天家情意更……
夜半醒来, 混沌梦起前尘往事,待到梦醒,却是怎么都睡不下了。流萤静静躺了会儿, 卧房熄了灯, 落了帘, 分明什么也看不见, 可流萤睁着眼睛, 却觉看见了许多, 好些事情都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一桩桩一件件, 有些她记得, 有些太过久远,连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从前十二年,回首看不过须臾, 可那些好的坏的,或记得或忘却的,怎么都挣不开裴璎的影子。
她像这世上的风,无来由闯进自己心里,然后悠悠然抽身而去。分明是她负了自己,可自己停在原地, 望着那一阵风走远了,心底波澜不止, 仍是不忘她。
这感觉, 让流萤觉得可悲,又可恨。
恨自己,也恨裴璎,恨自己与她, 偏偏是臣下与公主,生来便不平等。
心知今夜无眠,流萤缓缓坐起身,见玉兰趴在床边睡得正香,不忍叫醒她,便轻手轻脚绕过去,下了床,又扯过被子替她盖上。
月明星稀,雪落无声,流萤披了外衣走到窗前,轻轻推开窗扇往外看。从小小窗扇缝隙里仰头看,夜幕阴沉如帘幕,重重压在头顶,些微星光在里面闪烁,似在挣扎,求解脱,偏不得解脱。
心绪辗转间,流萤垂了眼睛。后日便是上元节了,待到见过黄程,就真的该走了。
心里虽早做好了打算,可流萤看着窗外,恍惚又想起那夜床榻上,裴璎伏在自己身上,温热的泪落下来,湿了自己鬓边发。高傲如二殿下,也会哭着低下头,只求能来见自己最后一面。
流萤记得,裴璎的声音在发颤,里头蓄满泪水,摇摇欲坠。她听见裴璎哀求自己,“上元节,让我见你最后一面,送你走,好吗?”
二殿下向来高傲,往日便是偶尔低了头与自己玩笑,也不过是心愉时的情.趣,并非真的低头,更不曾真的祈求。殿下想要什么,在自己这里,从来予取予求,如入无人之境。
可是那夜床榻间,流萤听见她在哭,听见她在求,彻彻底底将她身上的公主尊贵撕掉。
那是真正的裴璎,纯粹的裴璎,垂着泪哀求自己,“阿萤,让我去送你,好不好?”
可是殿下啊,这世上不是事事都有下一次,更不是开了口,哀求了,就能得偿所愿。我曾求过殿下很多次,将尊严与情意奉给殿下,只求殿下允我所求,哪怕一次。
我求殿下让我救一人,哪怕就一人。只是上京风雨冷,天家情意更是寒凉,殿下站在我面前,踩碎了我的尊严与情意,亦不曾允我所求。
死前最后一瞬,殿下携庄语安前来观我死状,也不曾与我说过一句话。殿下之于我如此残忍,连一丝求生的机会,都不曾施舍于我。
想起前世,想起过往,想起尚书苑那场暴雪,除了裴璎,便是庄语安冷漠鄙夷的神色在脑中闪过,有那么一瞬,流萤心头闪过一个念头,很快又被压制下去。
如今自己与裴璎已没什么关系了,往后会如何,宫中争斗谁输谁赢,也不是她该妄议参与的。巍巍天下,自己不过卑微平凡一蜉蝣,得过且过,不该沾染其中。
流萤什么都明白,什么也都想到,可是那日与庄语安在尚书苑说话过后,看见她性情大变,流萤只觉心中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悬在心上,无论如何也触不到。
想不清楚,便只当是前世阴霾还未全散,一见庄语安露出前世那般令人厌恶的神情,就不免杯弓蛇影,心下不平吧。
这夜寂静,宫里宫外皆如是。
启祥宫内殿,红黄烛灯在夜风里晃,一抹清瘦的身影投在窗扇上,长发如瀑落下来,垂在腰间。
云瑶换了手炉递过来,又取了披氅替她披上,轻声道:“殿下好歹睡一会儿吧。”
裴璎神情木木的,像是听见了,又似是什么也没听见。黑琉璃一般的眼睛定定看向窗外,夜风夜雪飘飞零落,混着红黄宫灯映在她眼底,分明是光彩照进来,可那一双眼睛死水般,看不出半分生气。
云瑶心里难受,又道:“这几日殿下不曾一夜安睡过,殿下金尊玉贵,又是大病新愈,总不能一直这么熬下去的。”
“殿下前几日去了福阳宫,想来大殿下心中有数,最近不敢与殿下为难的。”
云瑶立在裴璎身后,斟酌着劝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殿下往后还有许多事要做,眼下要紧的,还是顾好身子,养精蓄锐,待到”
“云瑶。”
裴璎身影定定,只有披散的长发被风吹动,云瑶总是这般顾全大局,端正的有些过头,裴璎不想听,出声打断了她:“后日,便是上元节了吧。”
云瑶怔怔的,很快明白了裴璎话语中的含义,想起些过去的事情,垂了眼睛没作答。
裴璎也没追问,只是自嘲一笑,声音很轻,许是同云瑶说话,又或许不过自言自语,“上元宫宴热闹却无趣,我总是待不下去,寻着时机便要溜。母皇不大高兴,明知我是要溜出宫找阿萤,却还是允了我离席。”
“每一年的上元夜,阿萤都会在文重桥边等我。我虽与她约好了,却不知什么时候能从宫宴溜走,阿萤就在桥边等我,从白日等到入夜,等到夜深,明月高悬时。”
“我总是去的很晚,城中热闹散了一大半时,我才跑到桥边。每一次,我都看见阿萤一个人等在那里,孤零零的,可她站的笔直,哪怕肩上头上落了雪也不动摇。她总是那般安静又坚定地等着我,无论等了多久,受了多少风雪摧残,她只会笑着看向我,拥抱我。”
过往犹然在目,分明那么那么相爱过,为什么,会走到如今地步
裴璎伸手,接住窗前落下的一粒雪,由那雪粒在指尖化开,“都说若是能在上元夜牵手从文重桥上走过,来年便会健康顺遂。我本不信这些,可阿萤信得很,过桥的时候紧紧抓着我的手,说是不能松开,还说若是心不诚,手握的不紧,天上神佛就不会庇佑了。”
裴璎揉搓着指尖一抹融雪水痕,心里想起些什么,只觉可笑。这世上之事当真是奇怪的很,你祈求神佛庇佑时,神佛不一定灵验,可若是什么不好的事情,你越是祈求神佛莫要应验,神佛却偏在这时候应验的很。
相识多年,只有两年的上元夜,裴璎没能溜出宫去见流萤。
“我没能赴约,阿萤也没有走上文重桥,哪知那传言竟当真应验了,阿萤老是生病,春夏秋冬各病了一遭。可她又是个倔强的,面上撑着不肯说。”
裴璎闭了眼睛,想起那些旧日事情,想起好几回,都是在床榻亲密时发觉阿萤脸色发白,额上冷汗岑岑,才知她是病了。裴璎怨她不爱惜身子,气她不告诉自己,恼的坐起身,不想看她,恨不得撵她下床去。
流萤总是温和平静的,见到自己动气,也只是坐起身,从后面圈住自己的腰,轻飘飘的头靠在自己背上,温声道:“无妨的。待今年上元夜,殿下与我一同在文重桥上走一遭,便什么都好了。”
裴璎气又气不下去,转身将她拉进怀里,低头吻了下去。
她没同流萤讲,自己在母皇面前求了很多遍,又是卖乖撒娇,又是发脾气使性子,可母皇却无动于衷,只说不允。求的急了,母皇也动了怒,冷脸说若是自己执意要出宫,明日就将阿萤赶回云州。
裴璎害怕的很,不敢同阿萤说,她只怕阿萤会觉得,上京城会吃人,阿萤会害怕,会想离开。
夜雪扑面,叫人心底都生出寒意。裴璎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为什么这些年来,母皇对自己和阿萤之间看似纵容,又不时敲打。
裴璎记得,那日自己大病初醒,母皇来启祥宫看自己,冷着脸,言语中尽是对自己的失望,“阿璎,我本以为你总会长大,却没想到你年岁越长,心性却一日更比一日像孩子。”
“一个给你逗闷子的,也能把你折腾成这般模样。想是我对你太过纵容,叫你乱了心窍。”
数落的话说了许多,裴璎脑中浑浑噩噩,一概默默受下,母皇的话落在耳里,好似听懂了,又似乎怎么都听不懂。
她想,母皇大抵是生气了,大抵更是厌烦自己了。她本应该低头,说些顺从认错的话让母皇消气才对,可是身心俱痛的瞬间,裴璎只是起身,跪下来恳求道:“母皇,阿璎想再去见她一面,最后一面。”
裴璎记得,母皇失望极了,叹气声落下来,几乎将自己砸晕。
可是母皇也错了,阿萤于自己从来都非玩物,更不是什么逗闷子的消遣,她早就认定,此生只阿萤一人。
心中之痛无人可说,待到后日阿萤离开,便是什么都没有了。关了窗扇,裴璎转身往床榻去,云瑶在后面小心跟着,如履薄冰。
裴璎却很平静,乖乖解了外衣,脱了鞋,乖乖巧巧躺到床上。云瑶替她盖好被子,放了床帘,要走时,又被叫住。
云瑶轻轻跪下来,靠在床边,“殿下?”
柔纱床帘相隔,云瑶看不清殿下的脸,只听到她的声音微弱,像是夜幕中一闪而过的星,须臾闪过,却令人心惊。
她听到殿下问自己,“云瑶,我是不是个很坏的人?”——
作者有话说:今天争取再更一点,等我晚一点!
PS.后面马上要进入一段狗血剧情,我真是要闭着眼睛写(一想到自己要写出这么狗血且土的剧情,就脸上一红啊)
第63章 我若什么也不是,如何配……
殿下忽然如此问, 云瑶却是吓了一跳,不知如何作答,低了头道:“殿下是极好的人, 如何与坏扯得上干系?”
“不必宽慰我, 我知我是个很坏的人。”
云瑶心里发酸, 还想说什么, 却听殿下又道, “云瑶, 我只想有人能听我说说话。”
殿下如此说, 云瑶再有什么劝慰的话, 都无法说出口了, 只好跪坐下来,低低嗯了一声。
内殿之中烛火很亮,即便床帘遮去大半, 裴璎也觉刺眼,缓缓闭了眼睛,往常绝不可能说出口的话,趁着夜色寂静,一切成空,便也平静地说了出来。
“我知我是个很坏的人, 人人都厌我,恨我。”
“阿父厌我, 怨恨我的出生并未给他带去荣宠, 反倒自我出生后,母皇待他冷淡,害他失了圣宠,病死宫中。阿父怨我至极, 临终时我去送他,他却不肯看我一眼。”
“母皇厌我,或许是因我向来不如阿姐懂事听话,不温和,不乖巧,总惹她生气,总是不成器,辜负母皇一片苦心,辜负天下人的供奉。”
裴璎长睫微颤,言语越发低落,“至于阿姐,她向来是恨我的。我是她的眼中钉,是她恨不能杀之而后快的人,可她偏偏杀不了我,便只能恨我。”
“我知这阖宫上下,无论高低贵贱者,个个都在心里惧怕我,憎恶我,都觉得我比不过阿姐。可我与阿姐不同,阿姐想让这世上之人都敬她,爱她,将她视作再世神佛,以为拥戴她,便能过上安生日子。可我不,我不怕被她们厌恶,我宁愿她们怕我,最好是时时刻刻怕我,不敢惹我分毫才好。”
“人人都对我厌而远之,唯有”
裴璎紧闭着眼,心头如被钝刀割过,“唯有阿萤不同,她从云州来到我面前,对我笑,叫我别哭。”
尚书苑初见,那个有着大大眼睛的小姑娘,像是掉落尘世的星,真诚又怜悯地同自己说话,“殿下眼睛很好看,莫要再哭了。”
分明是僭越冒犯的一句话,从流萤口中说出来,裴璎却生不了气。她那么真诚,那么悲悯,好似一眼就可洞穿自己的恐惧。
长睫颤动,往昔回忆潮水般袭来。裴璎怎么会忘呢,那个眼睛亮亮的小姑娘,分明胆小又谨慎,却在听闻自己被阿姐欺负后,一把夺过自己手中破布娃娃,气哼哼挖了坑,把那娃娃扔了进去,扭头笑着安慰自己,“殿下别怕,给她埋得深深的,保管她兴不了风,作不了浪。”
她是那么谨慎又规矩的一个人,明知不该说这话,可她望着自己时,眼底只有热切和心疼,全无害怕。
她那么好,那么勇敢,即便与自己之间有着山海般的身份隔阂,可她总是望着自己,不惧,不恼,不怨,只有爱。
“这几日我总在想,若我不曾托生天家,出身平凡甚至低微,是不是我与阿萤之间,便能平等些,和睦些,如此,我便也不会因着某些事情对不起她。”
裴璎睁开眼睛,一片茫然,有泪从眼角划过,温温的,像是心头血涌出来,让她心下一痛,“可我又想,若我出身低微,只怕都入不了她的眼吧。她那么好,我若什么也不是,如何配得上她。”
心中想起阿萤,二殿下微微笑起来,泪痕在面颊闪光。她好像看见阿萤在同自己招手,面上带着恬淡的笑,亮晶晶的眼睛微弯,像银色月牙。
裴璎心中一喜,还未伸手将她握住,却见阿萤面上笑意散开,那双眼睛冷淡下来,漆黑如海如山,让她喘不过气。
“阿萤”
裴璎呢喃着唤她,“阿萤,别走”
云瑶跪在床边,什么也不敢说,只觉得心疼,连带着对许大人也有了几分怨气。
只是这怨气萦绕心底,无论如何不敢说。
床帘之中忽地静了下来,云瑶小心翼翼唤了一声:“殿下?”
里头没有回应,一片安静,云瑶又唤了两声,才慢着动作撩开床帘去看,却见不知何时,殿下已经睡了过去,烛灯打在她脸上,照出上面几道湿润泪痕。
云瑶放了床帘,不忍再看。
上元节当日,黄程从朗州紧赶慢赶,终于是赶了回来。先是入宫述职,把朗州情形一应交代了,又要配合多番签字留档,辰时入宫,折腾到酉时八刻才得空,黄程将东西装好,急急忙忙去了许府。
许府不大,只一进二的小宅院,在上京城中并不显眼。黄程头一回去,也没想到许大人府上这般清简,险些走过,走出好几步又倒回来扭头看,仔细瞧着大门上的牌匾,确认就是此处,才上前去敲门。
流萤正在书房写字,听闻黄程来了,心下一喜,忙去了中堂。
两人有些日子没见,流萤再见黄程,却觉她去了一趟朗州,许是历练不少成长颇多,眉宇间恍惚有了几分前世影子。
只是好在,这一回不似前世,终于是积了善德。
黄程却有些不好意思,摊开了鼓鼓囊囊的背包,一面把里面东西一件件摆出来,一面不好意思地解释说都是些小玩意儿,只是瞧着新奇,又想着上京许是没有,这才七七八八买了些带回来。
流萤仔仔细细拿起来看,只觉每个小玩意儿都好看,心里难得轻松愉悦,“这么多东西,也辛苦你从朗州带回来了。”
黄程笑嘻嘻的,摇摇头:“这点东西不累的,此次朗州之行能成,还是要多谢许大人。”
流萤朝她笑笑,并不推辞,心里又想起元淼的信,在物件里翻找了下,“元淼说她也带了东西给我,是哪一件?”
黄程一拍手,懊恼道:“险些给忘了!”
一边说,一边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子,慎重递给流萤,“这道符箓是元大人特意求来的,说是趋吉避凶,护佑周身的。元大人托我一定交给许大人,说是宫中凶险,万般难测,只求符箓能为大人带来些许庇佑。”
流萤捏着符箓,又听黄程道:“在下知道此符箓求来不易,也知元大人心意深重,故而一路上贴身保管带了回来。”
流萤点了点头,只道一声好。她心中清楚符箓难求,须得斋戒数日,又在观中叩拜焚香,诚心才能求来。这般辛苦送来的东西,元淼那个人,却也只在信中草草一句并非贵重之物,随便收下即可。
这个人,一向比自己还寡言。流萤攥着符箓,只觉重生这一遭,终于是有了几分用处,坦然笑了出来。
她并未告诉黄程,自己已经递交辞呈,明日便要离京,元淼的心意怕是要辜负了。
这些话,流萤觉得没必要说。总之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该救的人也救了,往后相隔千里,也是再难相见了。
黄程却不知道流萤心中所思,只是欢喜回了上京,见到了许大人,端了茶盏喝下去,又絮絮叨叨说起方才来的路上,看见上京城中处处热闹,各处摊贩都挂了灯,好奇道:“许大人,方才我在路上瞧见上京城热闹的很,是每年上元夜都如此吗?”
流萤点点头:“黄医士不曾见过吗?”
黄程有些不好意思,“在下从家乡进宫,入了太医院做医士,就很少出宫来。太医院日夜不休,院判和太医们虽是轮休,我们底下这些医士却是没得休,尤其赶上节庆吉日,就更要在院里值守,只怕若有什么突然情况,太医院反应不及,酿出大祸。”
言罢又解释道:“这回是因为在下刚才朗州回来,太医院特给了空才能出来的。”
黄程是把流萤当成可信之人,当成恩人,才会与她说出这些真心话。流萤自然是明白的,笑道:“黄医士若是不急着回去,我带你在城中转一圈,带你看看,如何?”
黄程自然是欢喜,又生怕打扰许大人,有些犹豫。
流萤唤玉兰过来给自己穿好披氅,“无妨,今夜我本也无事,刚好与黄医士一道去看看,权当散散心。”
黄程这才放了心,笑嘻嘻同她一起出了门。上元夜满城灯火,亮如白昼,黄程一路上见什么都新奇,看着花灯都觉目不暇接,路过舞狮和划旱船的人堆,更是看的移不开眼。
等她看够了,回过神,才发现许大人不知去了哪里,吓得什么玩耍的心思也没了,赶忙去寻人。
只是城中人太多,黄程又不大熟悉城中各处,逆着人群找了许久,喧嚣里挤了半天寻了半天,急的脸上都出了汗,才终于在拨开一阵人群后,远远地,看见许大人站在一座桥边。
桥上之人来来往往,大都牵手而行,唯有许大人站在桥边,消瘦的身影笔直地站着,有风吹动她的披氅,却不能将她身形吹动半分。
黄程本想出声喊她,张口的一瞬,又生生咽了回去。
周遭喧闹震天响,黄程慢慢走过去,却觉许大人的身影安安静静的,她放慢了脚步,只怕自己会打扰她——
作者有话说:今日燃尽了
第64章 不是不爱我了吗?为什么……
黄程放慢了脚步, 轻轻走到流萤身后,本想拍拍她的肩吓她一跳,又想起许大人平日尽管温和, 却也寡言清冷的, 又怕自己才刚与她相熟一些, 拿捏不好玩笑的分寸, 抬起的手又收了回来, 只轻轻唤了一声:“许大人原来在这里。”
流萤转身看她, 面上挂着浅浅的笑:“方才见黄医士看得入神, 就没打扰, 想着在此处等你的。”
“方才那舞狮, 许大人不喜欢看吗?”
黄程看什么都新奇,见许大人对什么兴致缺缺,难以理解, “还有那划旱船的,许大人看见没,可是太有意思了。”
流萤笑笑,想说自己都已看过了,年年都看便也不新奇了,可看着黄程亮晶晶的眼睛, 又不愿自己如此说,反让黄程心底难过。
她是困在宫里的人, 出来玩一回不容易, 自己便是无心,如此说出口,也不免有几分炫耀得意之嫌。
黄程却没那么多心思,她一心只在医事之上, 对旁的事情心思不大敏感。没有认识许流萤之前,她只是太医院一名沉默寡言,兢兢业业的小医士,认识许流萤后,她去了一趟朗州,救下许多灾民,心绪和眼界都开阔不少,面对许流萤,也是一脸笑呵呵。
黄程心里感激许流萤,觉得她好,又见她面上笑容勉强,扭头看了一眼桥上来往行人,也想逗她开心,笑呵呵凑过去拉住她的手,指了指桥上行人,“许大人,听说上元节,若是能牵手从桥上走过,来年便会健康顺遂。往年下官都是听人说,今日终得一见,要不许大人同我一起走一走,就当为来年积攒福气了。”
黄程说这话,实在是没有一点旁的心思,也是什么都不懂,连自己惹了流萤不快也不知道,还在笑呵呵缠着流萤一同去那桥上走。
流萤也望了一眼身旁的文重桥,心静如水,好似无波又无澜,又像是一颗心湿透了,冷透了,因而再无涟漪。
文重桥
从前每一年的上元夜,自己都会等在这里,风雪里等到全身发僵,直到裴璎终于赶来,与自己牵手从桥上走过。
裴璎是不信这些的,若非自己执意要走,想来殿下对这等市井传言也是不屑的吧。
流萤的视线从桥上收回,不动声色抽了手,与黄程打趣:“你是学医之人,本就是看病救人的,怎么还信这些?”
黄程也笑,“宁可信其有嘛,许大人不去走一走?”
流萤摇摇头,终究没有再走上文重桥,等到看黄程一个人走了上去,才笑着转身,刚一抬眸,却在人群里看见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眼睛,美的世所罕见,在她心里烙印深刻,便是匆匆一瞥,她也不会认错。
裴璎怎么会来不是说好了,那夜便是最后一面了。
那双眼睛混在人潮里,眨眼便消失无踪。流萤冷在原地,心却乱了,等到黄程欢欢喜喜从桥上走回来,与她说话时,流萤心不在焉,脑中有些浑浑噩噩的。
只是答应了黄程要带她走一圈,流萤强打着精神又同她转了一会儿,只是听见街旁喜乐声,脑中浑噩就更重,终于是无法压抑,有个念头在心底翻滚不歇,流萤停下来,与黄程作别。
黄程见她眉眼之中有些倦意,也不敢多打扰。流萤站在原地,看着黄程走远了,才转身往回走,心里想起方才看见裴璎的眼睛。
方才人潮涌动中,她分明清清楚楚看见裴璎的眼睛,绝不可能会认错。只是与黄程耽搁了点时间,回头再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裴璎的身影。
茫茫人海,稍一错开便再难遇见。裴璎若有意躲着自己,想找到她更是难上加难。流萤低垂着眼睛,说不出为什么,心里觉出一股失落和痛来。
那日卫泠来府上,与自己说过庄语安的事后,心头万绪总是难平。好像有什么事情,她始终没有想透,始终不敢直面,可究竟是什么?她说不上来,想不明白。
就如此刻,流萤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去找裴璎,若是当真找到了,又该说些什么呢?
该说的话,那夜床榻间,都已说完了。
头昏脑涨,脚下也失了方向,等耳边喧嚣声渐弱时,流萤才缓缓回过神,抬眼发现自己进了一条小巷。
小巷无人,远处灯影打过来,红黄光影铺满地,像潮水退去后的一地狼藉,泛着人走茶凉的荒凉气息。
流萤皱眉,转身想要走回去,刚一转过身,就被一道身影挡住去路。
黑漆漆的身影拦在面前,从头到脚的黑,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流萤看的清清楚楚,是裴璎。
人世喧哗在背后,死一般的寂静就在眼前,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什么言语都显得苍白。
“殿下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不来吗?”
裴璎扯下蒙在脸上的面纱,一双眼睛灼灼有光,热切又恐惧地望着流萤。二公主似是一夜之间胆小许多,就连说话声音都变轻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本只想悄悄看一眼的”
想起方才看到流萤与别人挽手,裴璎移开了眼睛,心底郁郁,话也说不下去了。
流萤静静看她,脑中也不甚清明,下意识就要走,擦肩的一瞬,却被裴璎轻轻握住手腕。
流萤挣脱,手腕上的力气骤然松开,她转头,只见裴璎红了眼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或许总是不够狠心,流萤微不可闻地叹气,还是开了口:“殿下有话要说?”
裴璎抬眸看她,眼里映出流萤的眉眼,也只有流萤的眉眼。心底的问题,终于问出口,“阿萤,那个我是不是真的很坏很坏,做了许多让你难过的事情,再无法原谅,是吗?”
流萤明白,裴璎说的那个她,是前世那个她。
心里忽然生出些报复的渴望,流萤深深看进她的眼里,“殿下尊贵,哪怕将流萤踩在脚下也属平常,何来什么好与坏?”
“不过是喜欢时留在身边聊作消遣,厌了便丢在一边,瞧着不解气便要踩上两脚。”
察觉裴璎要辩解,流萤冷冷笑了笑,并不给她解释的机会,“殿下顺心顺意时,不吝与流萤谈爱。殿下心事不顺时,流萤这样卑微之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殿下想知道,在殿下还不曾知晓的未来,对我都做了些什么是吗?”
越是看见裴璎的痛苦,心里那点报复的渴望就越发被满足。流萤冷笑,干脆将前世所有说给她听,从永初三十一年的秋开始,再到永初三十二年的隆冬暴雪夜,那些冷清冷心,辱骂与决绝,那些将自己撕碎,让自己身心俱痛的事情,一一说给裴璎听。
“为杀一个许流萤,殿下也是煞费苦心。”
“何处不能要我的命,殿下却偏选在尚书苑。”
流萤喉舌发酸,咬牙看着她:“殿下好狠的心。”
泪滴砸到地上的声音,似泉水叮咚,难以停歇。流萤收了声音,望见裴璎的泪眼,只觉心底片片碎开,明明恨她,却忍不住眼底一热,涌出一行泪。
流萤抬手重重擦去眼泪,又道:“殿下把我踩在脚下,把我的尊严攥在手心,欺我,杀我,难道殿下觉得,我还会爱着殿下吗?”
“所以殿下,我不爱你了,真的。”
冬夜寒凉,裴璎听见流萤与自己说话,一字一句都是对自己厌恶,对自己的憎恨,听见她说不爱自己,斩钉截铁。
一瞬死寂后,裴璎往前走,与她近在迟尺,伸手捧住她的脸,拭去她脸上晶莹泪滴,“那为什么还会哭?”
流萤僵在原地,愣愣看她。
裴璎温柔至极,低头与她说话:“阿萤,我是这么坏的人,做了这么多坏事,让你伤心,让你痛苦,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可是阿萤,”裴璎的手抚在流萤脸上,温声道,“不是不爱了吗?为什么还会哭?”
流萤转过脸,躲开她的手,心狠的话到了嘴边,却只是轻轻一句,“的确不爱,可臣对公主,还有恨啊。”
裴璎眼下两行泪落在地上,哭到难以呼吸,却似在绝境里望见一道天光救赎,唇角一动,轻轻笑了笑。
阿萤,你曾说你不恨我,只因无爱便无恨。
可是此刻,你却说你恨我。
你能恨我,便是对我最大的仁慈。
只是诸多事情,领悟的瞬间已然为时已晚,自己已经辜负过她,如今她要走,她想自由,自己再不能阻拦了。
心知不能阻拦,却难以克制心底的不舍与痛苦。明知不该问,裴璎还是望着她,问了出来,“阿萤,若是所有的所有我都能改,若是我真的明白什么是爱,如何去爱,你会留下吗?”
寒风雪雾中,裴璎听到流萤回答,心火尽熄。
流萤说,“殿下,不是人人都可死而复生的,流萤侥天之幸重活一次,怎敢辜负上苍。”
裴璎听得清楚,低垂了眼,没有勇气看她,声如碎冰裂开,不堪细听。她哽咽说了一声好,还想说句再见,却觉没有资格,更加垂了脸,忍了回去。
流萤静静看着她,终是什么都不再说了,脚下一动,与她擦肩而过,背向而行。
双脚如在冰湖浸透了,往前走的每一步,都似千斤重,每走一步,都有刮骨的痛碾过全身。
流萤往前走,她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回头,绝对不能。她只怕若是回头再看一眼,看见那双眼睛望着自己,尘世灯火落在里头熠熠生辉,只会让自己不忍。
若如此,从前的一切就都白受了。
回家的路,从未如此漫长。流萤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寒冬腊月竟也会流汗。等她就快走到许府大门外时,远远地,看见有个身影立在府门前,是庄语安。
流萤没想到庄语安会来,等到走过去,与她相隔几步时,冷着脸停下来。
庄语安转过身,唇角噙笑看着流萤,不知发了什么疯,存了什么心思,神色又与那日在宫中的嘲弄模样很是不同,先是笑着颔首行了礼,而后目光沉沉看着流萤,重唤她老师,“学生在此等了许久,还以为要再等许久,老师才会回来呢。”
流萤看不懂她,只觉得厌烦,也觉得疲惫,冷了脸色道:“有事?”
“自然是有事的。”
庄语安笑:“那日在宫中,老师不是好奇学生与大殿下之间是否有关联吗?今日学生等在此,就是特来回答老师的。”
流萤冷着眼神看她,只觉庄语安越是沉静顺从,前世那张恶毒的脸越是浮现眼前。她知她这般模样都是装出来的,更知此人从来都非善类,只是从前自己并未把她放在眼里,倒是忽略了。
见流萤沉默,庄语安又道:“怎么?老师是不想听?”
流萤不愿与她多费口舌,只沉着眼睛看她。庄语安倒是很能领会,明白老师是要听的,笑道:“却不能在此处说。”
几粒碎雪落下来,恰好落在庄语安眼睫上,她朝流萤走近,轻轻眨了眨眼睛,分明只是抖落雪粒,可流萤看着她,只觉她做什么都诡异至极,厌烦至极。
庄语安不自知,走近两步,神秘兮兮道:“学生想请老师去家中喝杯茶,老师想知道的,学生自然都会告诉老师。”
流萤终于是没了耐心,呵斥的话还没出口,却见庄语安大大笑起来,眉眼连成线,活像荒坟里爬出的恶鬼 。
她与自己说话,自己本不该信,可那一字一句落在耳里,又让流萤无法抗拒。
“学生知道老师心中有秘密,不是能在这里说的。”
“老师,”庄语安软了声音,一手捂嘴,似乎当真是怕被旁人听去,“老师的秘密,也不想让旁人知道吧。”
京中上元夜,花灯连天,连宵彻曙。
喧嚣由热转冷,等到声响渐弱的夜半,卫泠等在府上,始终没有等来许流萤。
那日去许府,她同许流萤约好了,上元夜一起喝一杯,权当饯行。可是直到月上中天,城中灯火欢闹声渐弱,卫泠都没有等到许流萤。
等来等去,卫泠总觉心下不安,拿不准她是有事来不了,还是不吭一声就这么走了。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看。
许府大门紧闭,卫泠叩门却无人回应,皱了眉准备重重敲一下,却不想手上力道太大,一把就将大门推开。
夜深,府门却没在里面落锁?
卫泠大步走进去,喊了几声无回应,熟门熟路走到许流萤卧房,推门一看,空空荡荡的,竟是人去楼空了?
许流萤不在,玉兰也不在,许府仅有的几位家仆都不在。
卫泠怔住,这个人,就这么走了?——
作者有话说:好消息,狗血墙纸爱来了
坏消息,是庄语安
(我怕了,我真的怕了,我将选择闭上眼睛,盲打)
第65章 老师别怕,很快就会结束……
日升月落, 似乎只在一眨眼,又仿佛经年累月般难熬,流萤只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醒了, 却什么都记不得。恍恍惚惚醒来, 全身上下如被巨石碾压过, 痛感蔓延, 四肢百骸好似尽数碎裂。
脑中混沌撑出一丝清醒, 想睁眼, 却觉眼皮如铁块, 沉的厉害。流萤微微皱眉, 想抬手,忽然发觉手脚无力,好似不是自己的身子, 竟动不了半分。
心里一股恐慌袭来,没等她回想发生了什么,就听有开门声响起,然后是由远及近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熟悉,慢慢走来时,不由让流萤想起前世死前, 踏雪而来的脚步声,心底骤然惊惧寒凉。
“我还以为老师会睡得久一些, 没想到这么快便醒了。”
熟悉的声音落到耳里, 是庄语安?是庄语安!
沉睡的记忆,滚水落油般炸开,只一瞬,昨夜之事, 流萤全部想起来了!
庄语安已经坐在床边,好整以暇看着流萤,看见她仓惶惊惧,拼了命要睁开眼,可拼尽全力也只将眼睛半睁开,怒气从里头泄露,望向自己时,反倒像情.趣。
庄语安笑了笑,知道她如今动弹不得,将手中药盏放到一旁小凳上,回身摇了摇头,伸手在流萤眼尾抚过,微微叹气:“老师怕什么?学生岂会害您?”
流萤眼瞳里迸出血色,恨不能杀人。庄语安离她很近,自然看得清楚,心里有那么一丝怨怒闪过,很快又被剧烈的欢愉取代,指尖往下,在她柔滑的脸侧滑过,耐心与她解释:“昨夜老师喝了学生一盏茶便睡下了,学生见老师睡得安稳,实在不忍叫醒老师。”
“老师这一觉睡了许久,若是再晚一炷香醒来,便整整睡了一日了。”
从前只是想象过,如今真的将那柔滑肌肤按在手心时,庄语安面上轻笑,实则眼睫都在轻颤,她凝视许流萤,又激动,又畏惧,可她不能叫许流萤看出来,只能强忍着渴望收手,坐正身子看她,“老师睡着了,还不知道现下是什么情况吧。”
流萤什么也说不出来,怒气萦绕在心口,只剩胸前剧烈起伏着。庄语安倒是淡然,虽是强撑出来的,却也装得像样,“还是我来同老师讲吧。”
“此处不在城中,是我在京郊安置的小宅院,无人知晓。老师喝了药沉睡不醒,今晨我便将老师带来此处了。”
看懂许流萤震惊崩溃的眼神,庄语安好心同她解释:“差点忘了,老师现下什么都不知道。”
“昨夜我递给老师的茶里下了药,瞧,”庄语安侧身指了指床前小凳上的药盏,“这里还有一碗,学生会喂老师喝下的。”
“我知老师现在恨我,厌我,不过没关系,只要老师乖乖用药,再过些时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庄语安眼神里透着满足和期盼,又露出几分心疼,柔声宽慰道:“只是这几日要辛苦老师了,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也无妨,学生会仔细照顾老师,绝不让老师吃苦的。”
流萤瞪着眼睛看她,只觉庄语安疯了,疯了!
这个疯子!她从未想到过,庄语安对自己存了这等心思!更不曾想到,她竟敢做出这种事来!
流萤只恨自己从未将她看在眼里,只恨自己没有早些杀了她,此刻心里千万分的悔恨,身体却动不了一分。
庄语安俯身,动作温柔地将她扶起来,圈着她靠在自己怀里,心知她动不了,更逃不了,手上也没有当真用劲,只懒懒圈着她,由她软软地躺在自己身上。
一手端了药盏过来,舀了一勺吹凉喂过去,却见许流萤不肯张嘴,只是恨恨看着自己。庄语安耐心地喂药过去,汤药抵在流萤唇边,有几滴洒出来,湿了衣裳。
有那么一股冲动涌起来,险些让她忍不住把心中秘密说出口,只是深吸口气,忍了回去。
庄语安凝神看她,不语。她不能说,这药能消除人的记忆,却会保留失忆前几日的记忆。她只怕说的太多留了痕迹,来日害的老师想起来,就前功尽弃了。
庄语安的秘密,便是她的记忆。
那日在宫中,流萤与她说话,结束后庄语安去了福阳宫,却在内殿门外,听到大殿下与兰烟说话。
她听到大殿下说,许流萤那个人,终于能杀了。
庄语安明白,往日大殿下不动手,或是因为顾忌老师与二殿下的关系。眼下老师与二殿下当真断了,大殿下便不再顾忌。
她浑浑噩噩出了福阳宫,夜里回家昏昏沉睡过去,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与老师针锋相对,梦到自己投诚大殿下,设计害死了老师。
夜半惊醒,庄语安满身冷汗坐起身,睁着眼睛望到天明,待到天际鱼肚白泛起,青灰天光落在眼前时,她终于明白,那不是梦。
她杀了老师,亦被人所杀,然后混沌不清重生回来,却像是惩罚般,令她先是遗忘所有记忆,又在与老师反目之后,想起了所有。
手里握着调羹,眼看老师抿着唇,怎么都不肯用药,庄语安冷了眉目,压下心头秘密,冷冷道:“人人都以为老师已经离京,老师府上家仆学生也已帮忙遣散,只有那个叫玉兰的”
庄语安故意停下来,观察许流萤的神色,察觉她虽然怒气恨意更深,紧绷的唇却缓和下来,心下舒爽,笑着将药喂进去,“这就对了。老师心地善良,自然是不愿让玉兰吃苦的。”
一勺接着一勺喂下去,庄语安像是哄孩子般安抚道:“只要老师乖乖喝药,学生也不会为难玉兰的,还是会好吃好喝送过去的。”
一碗药喂完,庄语安将药盏放好,转头却见老师红了眼睛,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就是充满恨意和杀意看向自己时,也像冰天雪地开出的花,冷则冷矣,还是叫人心向往之。
心底那股渴望涌上来,庄语安只觉浑身燥热,两手将流萤抱在怀里,握住她的手,轻柔地摩挲着手背。
老师的身子太单薄消瘦,靠在自己怀里也是轻飘飘的,像晶莹剔透的一片雪,揽在怀里都怕化了。
不敢用力,又舍不得放开,就这么安安静静靠在一起。房中霎时安静,只有流萤的呼吸声急促而澎湃。
庄语安只当听不见,也当看不见她眼里杀意,伸手在她唇上轻轻抹了下,指尖从唇瓣划过,又留恋那柔滑触感,舍不得走,轻轻揉捻了下。
流萤恨不能张口咬死她,却没有半分力气,只轻轻张了张口,毫无威胁之力。
庄语安看出她的意图,知晓她除了愤怒什么也做不了,弯了眼睛笑起来,指尖在流萤唇瓣上摩挲,柔声安抚道:“我知道,老师此刻定是又恨又怕,恨没有早些杀了我,又怕我对你做些什么,是不是?”
屋子里很安静,自然无人回应她。庄语安低下头,深深看着流萤的眼睛,看见那黑沉沉的眼瞳深处,泛着镜花水月的光华,一瞬,她只觉心鼓轰隆,万般皆破碎,唯有此时此刻眼前人,能叫她觉得还活着。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重来一次,总要尽些未完成的遗憾才是。无论这圆满,是一瞬还是一世,她都要定了。
不是她对不起老师,实在是老师对不起她,待她不好,逼她走到这一步的。
庄语安想,自己何其无辜,何其不幸?她曾想做个乖学生,只求能在老师身侧留有一点位置,却未能如愿。
她也曾恨她入骨,甚至宁愿她死。
她想,若是老师死了,自己或许就不必这般痛苦了。她也想,或许只有让老师死在自己手上,才能让她深深记住自己,把自己放在心里,一同长眠九泉,哪怕是恨。
可是那夜梦醒,前世记忆复苏的一瞬,寂寂午夜里,庄语安终于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做,做个乖学生,或是做个恶鬼,老师的眼里都看不到自己。哪怕如今,老师与自己都是重活一世之人,老师心中明知是自己害了她,可就算是恨,一丁点的恨,她也不愿施舍自己。
庄语安想不通,无法接受,老师明明什么都知道,可她从自己面前走过时,眼里只有厌恶,没有怨恨。
老师与二殿下斗,与二殿下相互折磨,万般皆是因爱而生。
那自己呢?自己算什么?是路边爬过的一只蝼蚁,还是雨天打翻的一片叶,卑微又狼狈,倾尽所有也不能换来老师一眼垂青。
庄语安面上笑意更深,一瞬心绪压不住,脱口而出一句怨言:“老师不必怪我,我也曾想做个好学生,都是老师太狠心,逼我至此的。”
话说出口又怕吓到许流萤,忙软了声音安抚道:“老师别怕,很快就会结束了。”
压抑着心底激动,庄语安的手一路往下,将流萤的手握住,“老师就当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便什么都不记得了。”
“只要老师把这些都忘了”
庄语安攥紧了流萤的手,心底那股激动终究是喜不自胜地泄露,就连开口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只要老师都忘了,往后的日子,学生会好好待老师的。”
第66章 越是不可触及,越觉如珍……
庄语安每日都给流萤用药, 此药极毒,用药过后流萤总是昏睡,一睡便是数个时辰, 全身上下也没有丝毫力气, 动弹不得。
有时躺在床上清醒着, 眼看庄语安坐在床边看着自己, 流萤只恨没有早些杀了她, 也恨自己不能即刻死去。
便是死了, 也好过受她折辱。
可她偏偏动不了, 什么都做不了。
更多的时候, 庄语安不在, 京郊这座小宅院无声无息,也不知究竟是在何处,万籁俱寂, 没有丁点活人声响。
流萤躺在床上,崩溃过后,又想起裴璎。
她前所未有地恨她,又前所未有地想她。恨她当初为何要和庄语安一起杀了自己,又想她若是知晓自己如今处境,该当如何
越是用药过后意识模糊之际, 裴璎的眼睛越在心底发亮,流萤闭着眼睛, 深深凝望那双眼睛, 她在心里唤她,恨她,想她,心海波澜涌起, 渐渐淹没了那双眼睛。
又是几日用药过后,流萤闭眼迷蒙时,再也看不见那双眼睛。她睁开眼,茫然看着空荡的屋子,只觉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她极力想要去回忆,可越是想记起,那些东西就似是更远,只有一片飞灰落在心里,空虚至极。
流萤觉得自己就要疯了,更觉得自己就要被困在这张床上,虚无地死去。可是忽然有一日清晨开始,她的手脚有了些微力气,甚至努力张嘴时,能发出些模糊的音节。
流萤心下澎湃,求生的意志再度汹涌。
这日庄语安来喂药,流萤终于有力气拒绝,她别过头,怎么都不肯喝。庄语安倒是不惊讶,只将调羹递到嘴边,故技重施:“老师若是不肯喝药,玉兰就要饿肚子的。”
流萤一听她提及玉兰,眼睛更是要瞪出血来,拼了命才艰难开口:“见、玉兰”
庄语安收了手,静静看着她:“若是见不到玉兰,老师就不肯喝药是吗?”
流萤梗着脖子看她,沉默的回答了。
庄语安压着心底火气,又道:“从前不知老师竟是这般铁石心肠,这些日子我待老师如何,老师看不见吗?”
再度把药端起来,庄语安坐的离她更近,沉了声音:“老师觉得我在害你,所以不肯用这药?学生待您的心,老师就当看不见吗?”
“老师,学生全是为您着想。您若要好好活下去,便该都忘了,重新开始才是。”
庄语安舀了一勺药喂到流萤嘴边,又缓和语气哄她:“学生都是为您好,是怕老师心里放不下,与其一辈子受罪,不如都忘了,与我一起重新开始,岂不更好?”
流萤知她不肯让自己见玉兰,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头昏心碎时,卯足了劲扭脸,打翻了嘴边的调羹。
乌色药汁倾翻,泼在庄语安身上。
庄语安像是被滚油泼了一般,一息抵死的安静后,猛地抬手摔了药盏,碎瓷声音砰的一声炸开,庄语安逼过来,一把揪住流萤的衣领,压抑许久的怒与恨,爱与怨,勃然而发:“许流萤!你到底要怎么样!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知不知道,你这条命是我救下来的!”
庄语安怒吼着,本来清秀的脸上满是扭曲神色,如同荒坟里爬出的幽魂,本来伪装出几分人形,待到怒气上头时,就再无半分人形。
她揪着流萤的衣领,几乎与她鼻尖相抵,恶狠狠道:“你知不知道,我将你留在此处,是救了你一命!你不但不感恩于我,还将我视作洪水猛兽!”
“许流萤!”
她唤许流萤的名,咬牙切齿:“你从来看不到我的好!从来都看不到!”
流萤怒视她,呼吸剧烈,偏偏口舌被禁锢,不能将她骂个狗血淋头。感恩?她竟不知,自己要来感谢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暴怒过后,屋内霎时安静,庄语安大口大口喘气,死死盯着许流萤,
良久,她松了手,颓唐地软了身子,无助地看向许流萤,心中郁结脱口而出后,脑子冷静下来,又开始觉得无措,觉得愧疚。
“老师,老师”
庄语安手忙脚乱替她理好衣服,又把地上碎瓷片打扫干净,重新盛了一碗药过来,小心翼翼开口:“方才是学生不对,是学生失态了,老师莫要生气。”
舀了汤药吹凉,庄语安颤抖着喂到流萤嘴边,“老师想见玉兰是不是?”
察觉流萤的目光看向自己,庄语安撑出个笑,“老师放心,学生将玉兰照料的很好,有吃有喝,绝不让她难过的。”
“老师只要乖乖喝药,过两日学生手上事情稍少一点时,一定把玉兰带过来,让老师看一看,好不好?”
流萤恨恨看她,一字一句都不信。
庄语安将药盏搁到一旁,一手握着调羹,一手捏住流萤的下巴,强行将她的嘴掰开,近乎粗暴地将药汁灌进去。
分明在行恶鬼之事,可她面上带着卑微歉疚的笑,语气怯懦地讨好着,“老师不怕,很快就喝完了。”
“很快的,很快的”
自从闹过这一场后,流萤再不肯听话,庄语安每日都要掰着她嘴强行灌下去,喂下去的药量也是一日更比一日重。眼看这一年的冬就快过去了,越是临近春来,庄语安就越发心慌,恨不得哪日一觉睡醒,便能看见老师温柔地望着自己,眼里再无恨意。
宫中事多,尤其是这几日,二殿下与大殿下斗个不休,二殿下也不似往常那般躲避易怒,似乎转了性。庄语安两头跑,平日除了尚书苑的事情,便是在两宫之间来回奔波。
刀尖舔血的日子过久了,不免惊恐。面对二殿下时,庄语安只觉心虚害怕,既怕自己将老师藏起来一事泄露,又怕被二殿下知晓自己投靠大殿下,下场凄惨。面对大殿下时,庄语安更是小心,只怕稍有不慎惹了大殿下,同样没什么好下场。
庄语安忙得像陀螺,处处小心,处处担惊受怕,每日还要装模作样先回城中那个家,待到天色暗了,才在城门关闭前出城,赶到京郊这座小宅院。
即便流萤动不了,绝不可能逃出去,庄语安还是不放心,走时要将门落上好几把锁,大门也要紧紧锁住,屋内有炭火,窗扇不能全关,她便用锁链将窗扇连起来,只开小小一道缝隙透气,绝不让许流萤有逃走的可能。
一连几日夜深归来,熬了汤药给流萤喂下,洗漱收拾后,庄语安脱了鞋袜上床,小心翼翼将老师搂在怀里。
心里那股冲动和渴望在心里乱窜,她的手搭在老师脖颈间,将那细腻柔滑的触感记在心里,想进一步,可抬眼看见老师恨恨的眼睛,又咬牙忍了回去。
她在等,等到老师将从前的一切都忘了,等到老师看向自己的眼神不再有恨,那便是,自己与老师真正的开始。
只是这一日,来的比想象中还要慢。庄语安不懂,不知是药量还不够,还是老师的意志太强,本来五日就该见效的药,熬到第十日,老师还是时睡时醒,有时候她的眼睛混沌恍惚,看向自己时带着困惑和好奇,可有的时候她垂了眼睛似在思索,待到自己走过去,老师抬眸,仍是一片彻骨的恨。
庄语安知道,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老师的记忆时有时无,就快成了。
这夜喂过药后,庄语安上了床,轻轻贴在流萤身上,泛着凉意的手从衣领里伸进去,温柔地在她锁骨上轻抚,心底的渴望烧起来,越是压抑,越快将她燃烧成灰,只剩最后一点点理智和忍耐在强撑,庄语安闭了眼睛,鼻尖抵在流萤下巴处,轻轻嗅了嗅。
老师身上很香,清淡的香气,一如她这个人,清淡恬静,看着拒人千里的冷淡,可你只需朝她走一步,就能看见那清冷孤傲之下,隐着点点温柔,似暗夜繁星,明灭闪动间撩拨人心。
越是不可触及,越觉如珍如宝,越是难以窥见,越觉那若隐若现的温柔与笑意难能可贵,心生涟漪。
明知可望而不可即,偏生止不住的渴望和向往,越是压抑,就越渴望。
庄语安紧闭着眼睛,轻嗅那一抹芬芳,连日的焦躁与恐惧,都在这一刻消失殆尽。
老师是极爱干净的,平日身上也总是带着香气,庄语安不敢怠慢,每日回来都要替她擦拭身子,从里到外仔仔细细擦过,一颗心几乎跃到喉头,只是想着来日方长,想着老师往后就都是自己的,不必急于一时,才将那股近乎崩溃的渴望忍下来。
眼下若是强要,老师定然反抗,心里若是将这股仇恨记下来,纵然失忆也难保再记起。
庄语安咬牙忍着,只觉若为眼下欢愉断送往后的缠绵,不免有些得不偿失。
她要老师属于自己,从身到心,不再有丝毫的反抗。
“老师”
庄语安微微仰头,额头在流萤下巴处蹭了蹭,察觉老师稍稍侧头在躲,一手将她的头禁锢住,又蹭了蹭,声音沙哑地唤她:“老师老师”
“老师,究竟还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流萤身上的清香气味飘过来,庄语安松了手,只觉恍恍惚惚,似乎是兴奋极了,又好像是累极了,垂了头偎在流萤身上睡了过去。
一夜沉睡,庄语安做了个梦,梦见老师忽然恢复力气,不知从何处摸了一把刀,趁着夜里同床共枕时,狠狠插入自己心口。
梦里,她看见老师的眼睛在滴血,一滴一滴落在自己脸上,滚烫黏腻,心口处的刀尖在旋转,一寸寸将血肉搅烂,她听见老师在笑,又似乎在哭,声音隔着血雾和痛感,恍恍惚惚落到耳里,一瞬,绝望比痛苦深重千万倍。
她听见老师说,“庄语安,你算个什么东西。”
要死的一瞬,老师说,“庄语安,去死吧。”
脑中惊雷闪过,庄语安蹭地一下坐起身,浑身是汗,下意识摸了摸身侧,竟是一片虚空,吓得她立时要去点灯,一转头,却看见影影绰绰的月光下,有个人影坐在床边,鬼魅般惊悚。
梦里惊惧乍现眼前,庄语安害怕,下意识往后躲了躲,一边躲,一边试探着唤她:“老师?”
月光下的人影缓缓转过脸来,银白月光打在那张脸上,照出雪一般的透白,好似下一瞬就会幻化成烟,消失不见。
庄语安抓着被子,心如擂鼓轰隆作响,她不知道,本该躺在床上的老师,怎么会忽然有力气坐起来?
梦里字句响在耳边,她几乎就要跪起来,恨不能立马磕头求老师宽恕。但很快,当那张脸彻底转向自己时,借着月色,庄语安看见,那双眼里再无恨意,只有平静的温柔,和些微好奇
不知是狂喜还是恐惧,庄语安的手颤抖起来,继而全身都不可控地轻颤起来,她轻轻挪着身子过去,颤声唤她:“老、老师?”
月光下,流萤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看她,听眼前人唤自己老师,亮晶晶的大眼睛疑惑地垂了下去,很快又抬眸看过来,温声问道:“你为何叫我老师?”
庄语安怔住,全身上下如被雷击般狂颤不止。
流萤皱了眉看她,只觉眼前人抖个不停,似是很怕自己,温柔笑了笑,伸手握住她的手,“别怕,告诉我,为何叫我老师?”
第67章 你爱我,便是这样对我的……
越是暗夜无声, 心音更是隆隆作响,一声更比一声强烈。第一次,是老师伸手过来将自己握住, 庄语安只觉全身一热, 心头似乎涌出千万股热血, 冲的她脑内昏蒙, 下意识反握住老师的手, 望着老师澄澈无恨的一双眼, 喉头干涩语, 半晌才艰涩道:“老师不、不认得我了吗?”
流萤望着她, 大大的眼睛里满是困惑, 笑着摇摇头:“不认得。”
看见眼前人面上一道奇异神色闪过,流萤只怕自己这话让人伤心,又道:“可我与你同床共枕, 想来定是亲近之人,是吗?”
庄语安猛地点头,终于是忍耐不住,冲过去紧紧抱在流萤腰间,没等开口已经泪流满面,是欢喜哭了。
流萤不知她为什么哭, 抬手将她的脸捧起来,她或许该替她擦去泪痕, 可流萤只是捧着她的脸, 复问道:“若是亲近之人,为什么叫我老师?”
庄语安手忙脚乱拭泪,脑中乱乱的,胡言道:“老师喜欢我如此叫, 便一直这般称呼了。”
“噢”
流萤点点头,看她似乎还要哭,又问:“那你叫什么?我是如何称呼你的?”
“小安,”庄语安脱口而出,“老师从前都叫我小安。”
“小安”
流萤轻声念了两遍,只觉这两个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奇怪的很,心里还没想出什么,却见本来抱着自己腰的人坐起身,脸红红的,眼神一时看一时躲,分明是害怕,又伸手过来,似乎准备解开自己衣领系扣。
流萤皱眉看她,“小安?”
庄语安伸出去的手愣住,发愣的一瞬,流萤已经侧身躺下,扯了被子盖在身上,“天色还早,睡觉吧。”
庄语安心下空空的,刚刚涌起的热血顷刻凉透,有那么些失落和怨怒,很快被抛开。庄语安就着流萤身侧躺下来,一手从后面将她抱住,低低唤了两声老师,得了轻微的回答声,庄语安兴致大起,与她说起自己和她的关系,说自己和她相识已久,天方夜谭的鬼话她是信手拈来,说起来丝毫不觉脸红。
越说,连她自己都觉得是真的,千真万确。
流萤却没听进去,她的脑袋很疼,想被人敲打过,闷闷的痛。身后的声音始终不停,起初她只当听不见,闭了眼睛要睡,可那声音说了许久,还不见要停的意思,流萤皱了眉,轻声道:“小安,我累了,睡觉吧。”
天际沉云飘过来,盖住了月色,屋子里霎时漆黑。庄语安靠在流萤背上,再不敢吭一声。
翌日天明,流萤醒的很早,青灰天色混着蒙蒙烛灯照在眼前,察觉脚上有什么东西在爬,凉飕飕,又沉甸甸的,让她觉得格外难受,“小安?”
庄语安听见老师叫自己,忙丢了手上东西去扶她坐起来,“老师怎么醒了?天色还早,再多睡会儿吧。”
流萤坐起身,视线往脚边看见,却看见自己脚腕处缠了一道细细锁链,方才那股又凉又重的感觉,正是那锁链。
察觉老师的目光看向自己,庄语安忙不迭解释:“老师放心,绝不是害老师,只是怕老师一人在家,如今又什么都不记得,若是出门走丢了,实在是危险。”
流萤沉了脸色,“小安,你说你同我是这世上最亲近之人。”
"是,老师是我在这世上最爱之人。"
流萤晃了晃腿,那铁链发出叮当声响,“你爱我,便是这样对我的?”
庄语安低了头,心里是害怕的,可无论如何,她也不放心老师一人在家。老师如今能走能动,倘若她是假装失忆诓骗自己,又或是药效不稳忽然想起什么
不行,不行,她好不容易才和老师有了今日,绝不能让老师离开自己绝对不能
“我很快就回来,”庄语安没有回答老师的问题,又跪到流萤脚边,将那锁链紧紧锁起来,“老师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
流萤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看着她将自己锁上,看她站起身,对着自己欲言又止。天色渐渐亮起来,照亮了彼此的眼睛,流萤望着面前这双眼睛,怎么看,都觉得陌生。
庄语安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只道很快就回来,然后逃一般地离开了。
流萤静静坐在床榻上,双腿被锁链拴住,除了这张床,她哪里也去不了。一连几日都是如此,清晨小安要出门,都会将铁链锁紧,待到她回来,才会将那锁链打开,然后亦步亦趋跟着自己,一刻不离。
流萤觉得厌烦,更觉得怪异,可小安总是红着眼睛,说是替自己着想,怕自己若是走出家门,会遇到危险。
流萤不语,由着她将自己锁上,心里无波无澜。只是每当夜幕降临时,她会觉得抗拒。
小安总是急不可耐地贴过来,缠着自己要解衣,流萤不肯,心知自己与她都是同床共枕的人,可不知为什么,只要看她靠近,流萤就觉得恶心。
有那么两次,她当真侧过身,不受控地吐了出来。
小安很生气,夺门而出。流萤漱了口,又安安稳稳躺下来,只觉若是她就这般不回来了,倒也挺好。
可是小安很快又回来了,将地上脏污打扫后,又拥着自己一起睡下。屋里留了一盏灯,光线微弱,却足够流萤看清眼前人的眉目。
她看小安的眼睛,怎么看,都觉不是梦中那双眼睛。
她没有告诉小安,自己经常梦到一双眼睛。
有时是在梦里,流萤梦见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很好看,总是在笑,黑黝黝的眼瞳闪着光,温柔至极。
有时混沌醒着时,那双眼睛在脑海深处若隐若现,轻微地眨动着,好似引导自己去追寻。
她觉得心动,可睁眼时,清醒后,那双眼睛再无踪影。
流萤不知那是谁,可她知道,不是小安。
夜色沉沉,庄语安与她紧贴,心底分明生气,可看着老师澄澈的一双眼,又知自己不该对她动怒,叹气道:“老师还是要每日用药才行。”
流萤没听见她说什么,只是望着她,诚恳问道:“小安,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我?”
流萤问的,是脚腕上的锁链。庄语安却一瞬面色惨白,翻身背对流萤,一夜无言。
上京城风平浪静,许府大门紧闭,人来人往无人在意。百姓们自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宫里头那些大人殿下的事儿,便是听到些风言风语,也都不敢胡乱议论,几日过去便就烟消云散,全然记不得了。
只是有时候从许府门前路过,或许有人抬头看过去,恍惚记起那个沉静寡言的许大人,曾在这门口伫立过。
但也只是恍惚记起,仅此而已。
许流萤辞官回乡,默不作声离开上京城,起初宫里头是有些议论声音的,都在猜许流萤是惹了二殿下厌烦,才会连官都做不下去,享不了上京荣华富贵,这才灰溜溜回乡去。后来不知怎么,出言讥讽的几位都遭了殃,宫里人人自危,只觉此事涉及公主殿下,开口非议犯了忌讳,便也没人敢再言语。
宫里宫外一片沉默,好似许流萤这个人从来不曾出现过。偶尔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也只换来一道嘘声,不能提。
尚书苑里,卫泠却与旁人不同,连日心神不宁,有时候夜里睡前,都会想起许流萤。她总觉得何处不对,总觉得不安,起初她也不安心,想着许流萤与自己相识多年,便是要走,也不该一声招呼都不打,不但爽约,还要夜里摸黑走。
卫泠心下不安,翌日进宫想了想,还是去启祥宫求见二殿下,想要问一问二殿下是否知晓内情。启祥宫空寂的很,卫泠到底是没见到二殿下,只是传话进去后,二殿下身边的云瑶姑姑出来说了话。
云瑶姑姑说,许大人辞官回乡一事,二殿下已经知晓了,其他并未多言,只说卫大人不必忧心,殿下已传令去云州,若是许大人归家,平安的消息会传回上京的。
二殿下如此说,卫泠再无话可说。只是上京与云州相隔千里,许流萤回乡之路快则十几二十日,慢则月余,等她回了云州,二殿下的人快马加鞭传消息回来,又得好些日子了。
虽仍是心中惴惴,可得了二殿下这番话,心知二殿下还是在意许流萤的,,卫泠心里好受许多,只时不时想起来,还是叹息许流萤当真就这么走了,叹息她苦读多年,一身才华从未真正施展过。
日子又这般过了几日,这日天晴,上京城各处积雪晒化不少,卫泠出宫回家,鬼使神差想起许流萤,又走到许府门口。
她本打算看看就走,却在转身的瞬间,看到一张熟脸,是许流萤府上家仆。
许府家仆不多,除了玉兰就只有厨房和洒扫的几位,卫泠常去许府,个个都看得脸熟。许久不见,也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卫泠上前,唤住那人,那人也认得卫泠,笑呵呵同她鞠躬行礼。
卫泠与她闲话:“怎么你家大人走了,没带着你一同回云州。”
那人笑了笑,“云州甚远,家主只带了玉兰回去,我们这些都是在此处住惯了的,家人亲戚也都在此处,家主便留了银钱,遣散了我们。”
卫泠点点头,一听也是许流萤的做法,想起什么,又问道:“你们家主也是,怎么天明不走非要大晚上走。我同她约好了喝一杯,在府上等了也不见来,找过来一看,早就走没影了。”
面前家仆一听,霎时变了脸色:“家主上元夜不是在卫大人府上吗?”
“什么?!”
卫泠后背发凉,一手抓着那人肩膀,只觉眼前发晕,“你说什么?什么叫在我府上?”
“是、是庄大人说的"
卫泠只觉自己像被惊雷劈中,脚下一时站不住,只觉不敢置信:“庄大人?庄语安?”
家仆忙点头,面色也是煞白,颤颤道:“上、上元夜家主出门后不久,庄大人就领了马车过来,说是家主吩咐她、她过来帮忙,将收拾好的行李都装到马车上。玉兰认识庄大人,又见那马车的确是前几日她付了定钱的那辆,便让我们搬了行李上去。”
“仆等本是、是想等着家主回来道个别的,可庄大人发了银钱,让仆等立时就可回家去,只带了玉兰上马车,说是家主在、在卫大人府上吃酒”
卫泠两耳嗡鸣,什么都听不见了,双膝一软险些倒过去,拼命站稳的瞬间,心下猛地闪过什么,拔腿就往宫门方向去。
第68章 老师怎么能忘呢?杀你之……
冬日天晴, 日光照透窗扇,照的屋子里一片暖阳之色,流萤静静坐在床上, 眼见金灿灿的日光漫进来, 停在床前。
只差丁点, 便可照在自己身上。流萤伸手过去, 掌心被日光晒到, 温凉的皮肉生出几分暖意, 却没让她欢喜, 只更沉默。
她已许久不曾见过天光, 甚至不曾见过这座宅院外的景象。小安不在时, 锁链会将自己牢牢困住,小安若是在,却也不肯让自己出门, 每一步都要跟着,时时刻刻防备着。
她想出去,想要走出去,哪怕走出这座宅院便如灯下飞蛾,顷刻成灰,也好过眼下这般无望地被锁在屋子里。
想起小安, 流萤的心里总是迷茫又困惑。
小安说,她与自己是这世上最最亲密的人, 青梅竹马, 两情相悦,可流萤看着她,怎么看,都无法想象自己与她两情相悦过。
若是两情相悦, 自己又怎会抗拒她的靠近,怎会躲开她企图落下来的吻?若是坦诚相待过,为何当她伸手想要抱住自己时,当她的指尖扯开自己衣领系带时,越是要近一步,自己心里就会涌起难以压制的恶心,无比的厌恶,无比的反感。
脚腕上锁链沉沉,冰凉的触感绕在肌肤上,似是总在提醒自己,这一切都是那般诡异,极其不寻常。可偏偏,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许有那么些时刻,脑中恍惚闪过些零碎画面,梦里迷蒙看见过什么,可等自己清醒时,仍是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想不起来。
流萤想,若真如小安所言,她爱自己,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好,她这么爱自己,为何不肯信任自己?哪怕自己说过不会出门,会乖乖在家等她回来,可她怎么也不肯信,像是入了魔,任凭自己怎么挣扎,怎么反抗,都执拗地将那铁链锁上。
若是爱,怎会丝毫信任都没有?流萤垂了眼睛,许是一时想了太多东西,脑内一阵晕眩,生出几分闷痛。头昏脑涨时,恍惚又看见梦里场景,梦里那双眼睛浮现心头,却怎么都看不清,留不住,只有梦境散去时,心口一阵剧痛涌来,疼得她几乎就要晕过去,无力地倒在床榻上,脑中一片空白,心底也只剩一片虚无,什么也没了。
有那么一瞬,流萤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去了。
可她睁开眼睛,看见窗外天光璀璨,又觉自己不该如此,不该被困在此处,更不该这般混沌地活下去。
这一日,小安回来的很晚,暮色降临时,流萤定定坐在床上,听见门外有声响,随即有人进来,摸索着点了灯,黑暗的屋内寸寸亮起来。
昏黄中,流萤看向走向自己的人,温声唤她:“小安。”
庄语安笑着看她,隐去心底的疲惫,先是与老师抱了抱,才动作小心地跪在床边,替她解开脚腕锁链,看见老师白皙脚腕被锁链勒出红红印记,本该觉得心疼,心底却涌出一股奇异的快.感,伸手在那绯红印记上抚过,“今日事多,回来晚了些,让老师等久了。”
流萤仍是看着她,难得主动:“小安,同我喝一杯,好吗?”
庄语安抬头看她,眼瞳震颤。流萤看得清楚,又道:“你太累了,喝一杯或许能好些。”
庄语安没想到老师会主动邀请自己,更没想到老师会心疼自己疲惫,心里一时滚水浇过般滚烫,欢喜的不知如何是好,连声应好。
夜色如水,寒风喑哑,庄语安急忙收拾了下,小酒小菜弄了一些,待到温好了酒,倒了一杯递给流萤。
流萤也不推辞,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喝了几杯。
流萤酒量平平,庄语安也没好到哪里去,几杯下肚,两人都有些眼神涣散,流萤心里有事,撑着理智与她说话,循循善诱:“小安,我以前是不是对你不好?”
庄语安歪着头看她,摇了摇头,“没有,老师一直都很好。”
“是吗?”
流萤紧紧盯着她的眼睛,“那我可有同你吵过架?我们之间可曾有过什么不愉快?”
庄语安还是摇头,视线却移到一边,“没有,我喜欢老师,老师也喜欢我,我们一直都很好。”
“若很好,为什么一定要锁着我呢?”
流萤步步紧逼,越是察觉眼前人的逃避,越是要问下去:“不是喜欢我吗?不是说与我早就相许终生吗?那为什么不信我,偏要锁着我?”
庄语安猛地扭脸看向老师,本来酒意上头,微微眯起的眼睛瞪大,震惊又畏惧地看向许流萤,要说什么,却见老师对自己摇摇头,“小安,我并非质问你。”
流萤明白,她不会回答自己,也没有期盼她对此事做什么解释,她想知道的,另有其事。
“我只是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为何在此,姓甚名谁,为什么我会什么都不记得,又为什么只能待在这屋子里,哪里都不能去?”
流萤尽量与她心平气和,按下心底几度险些涌起的怒,“小安,这些事情,我应当有权知晓吧。”
“你究竟是怕我出去,还是当真如你所说,我若离开这座宅院便有杀身之祸。你只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我若知晓一切,该如眼下这般活下去,还是走出去,哪怕一死,都应由我自己来选,不是吗?”
流萤一再追问,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可逃避的坚决,“小安,你说你爱我,就不会骗我,对吗?”
庄语安知道躲不过去,更猜出老师今夜要与自己喝酒,根本不是什么因为心疼自己疲累,不过是想借着酒意问话罢了。一想到此,心内气血上涌,身体里的酒意蒸腾起来,她只觉眼底火热,心跳轰隆,不知是气的,还是醉了。
她与老师对视,烛火跃在眼底,如火蔓延。她想伸手抓住老师的手,问她为何独独对自己百般戒备,自己对她不够好吗?不够听话吗?除了不让她走出去,余下什么事情不是听她的?
可为什么,从前的老师也好,现在的老师也好,都对自己百般疏离,千般不喜?哪怕如今自己与她夜夜同床共枕,却不曾有一次,与老师真正亲密过。
她不过与天下有情人一样 ,渴望与爱人长相厮守,渴望与爱人亲密交融,渴望有朝一日,能真的与老师彻彻底底在一起,再不分离。
为什么?便是这点愿景,都像是奢求?
凭什么,二殿下可以,自己就不可以?就因为自己出身平平,比不了天潢贵胄吗!
烛火燎原,就快将庄语安的理智烧尽,她撑着残存的理智,抬眸看向老师,“阿萤,是老师的名。”
“阿萤?”
庄语安点头,伸手蘸了点酒,在桌上写给她看:“暗夜流萤的萤,见了天光便会黯淡,可若是在暗夜之中”
庄语安抬头看她,意有所指:“越是漆黑不见底的夜色之中,流萤之光越是夺目耀眼。可在天光之下,流萤不过飞虫,与万物无异。”
“阿萤阿萤”
流萤喃喃念了两遍这个名,心底有股奇异的感觉,顾不上深想,又问出心底的疑惑,“那日你说,是你救了我一命,谁人要杀我,你又如何救我的?”
庄语安紧紧盯着流萤的眼睛,越是望见那里面一片困惑,越是害怕,“老师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流萤摇头,失落地垂了脸。
庄语安静静看她,然后起身,牵着老师的手到床边坐下,“老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老师。我说过,老师与我情投意合,没什么不能说的。”
流萤看着她,看见她一边说,一边牵住自己的手,从指尖到手腕,然后游离着进到衣袖里,一路往上。
熟悉的恶心之感袭来,流萤按住她的手,“是谁要杀我?”
“老师”
庄语安的理智已在烧毁边缘,或许是酒意上头,又或是恼怒老师故意套话,她笑了笑,道:“今夜老师若是准了我,我便什么都告诉老师,好不好?”
流萤终于绝望,明白眼前这个人什么都不会告诉自己,更明白眼前这个人,绝不是与自己情投意合之人。
若自己会与这样的人情投意合,想来便是死,也没什么好留恋的。
若余生都要与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倒是不如死了清净。
流萤失落,绝望,起身想要走,却被庄语安紧紧拉住手,“老师要去哪里?不是说过吗?除了这里,老师哪儿都不能去。”
厌恶的感觉山呼海啸,流萤使劲甩开她的手,却怎么也甩不开。自己身子还未全好,总是虚弱无力,不是她的对手。
可即便体弱,流萤也不愿顺从,察觉她欺身过来,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道:“我若与你情投意合,想来早已同床共枕坦诚相待了,可为什么你与我亲近,却只让我觉得恶心,想吐?”
流萤语气平静,锥心之话轻飘飘吐出来:“小安,为什么我是如此厌恶你?为什么你一靠近我,就让我觉得恶心?为什么你说你爱我,我不会觉得高兴,只觉得屈辱?”
庄语安浑身僵硬,面上的笑僵住,不敢置信地摇头,“老师老师在说什么”
流萤眉目平静,又道:“小安,你说你与我情投意合,为何我却觉得,我一点都不爱你。不但不爱,甚至觉得厌烦,恶心。”
床榻间死一般寂静,良久,庄语安才道:“老师方才说什么?”
流萤道:“我一点都不爱你,不但不爱,甚至觉得厌烦,恶心。”
厌烦?恶心?
心内最后一丝理智,终于燃烧殆尽,庄语安眼瞳如火,野兽一般翻过来,粗暴地压在流萤身上,一手将她的衣领扯开,一下没扯碎,让她暴怒:“老师觉得我恶心?如此就恶心了吗!真正恶心的,老师怕是还没见过吧!”
流萤被她这般模样吓住,拼了命要挣脱,却被庄语安死死压在身下。
“老师不是有那么多问题想知道吗?只要老师乖乖听话,我都能告诉老师的。”
庄语安紧紧压制住流萤,滚烫的唇贴在流萤耳边,“老师不是想知道是谁要杀你吗?我告诉你,是大殿下,大殿下要在你离开上京后杀你,是我!是我救了你!”
“许流萤,你以为离了二殿下,你就能平安回到云州吗!”
庄语安一口咬住流萤的耳垂,疼的她几乎要跳起来,可是身体被死死压制着,挣脱不了,只剩绝望痛苦如同恶鬼般,将她紧紧勒住。
庄语安再无理智,怒吼道:“许流萤!若不是我,你早就死在回乡路上了!你以为你能走?若不是我,你还有今日吗!”
“我从不求你感恩于我,只求你与我好好生活!这也有错吗!”
什么大殿下?什么二殿下?流萤不知道,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疯了,若是逃不掉,她定然死在今夜。
情急之下,只能胡言乱语:“不要!不要!小安不要!”
“不要?为什么不要我!”
庄语安红了眼睛,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砸在流萤脸上,滚烫如火,“老师不要我?难道还想要二殿下吗?”
“老师忘了,你早就把二殿下伤透了,早和她情断义绝,再无可能了。”
惊惧慌乱中,流萤忽然停止挣扎,惶恐地看着她,却见庄语安似是想到什么,冷冷笑起来,一手在自己脸上抚过,惊悚道:“老师这样聪明的人,也会犯这样的弥天大错。”
“老师不知道吧,其实你恨错了人,你以为是二殿下杀了你,所以重来一次,你报复她,折磨她,明知她爱你,便要让她千倍万倍的痛,让她失去你。”
“可是老师,你恨错人了。”
流萤好似痴傻了,眼神空洞看着她,听她说,眼前层层叠叠画面闪过,却什么也看不清。
庄语安察觉她的反应,笑着贴近,滚烫的唇在她脸侧游离,每一寸都不舍放过,心里的话一旦说出来,便不吐不快:“老师怎么能忘呢?杀你之人是我啊!我那么处心积虑杀了你,想要你死在我手上,想要你记住我,可为什么,你还是没有记住我?”
庄语安亲吻她,寸寸往下,心火连天,却颤抖着不敢去吻她的唇,“老师不知道吧,二殿下从未想过要杀你,她那么爱你,怎么会杀你呢?她想与你和好,写了信让云瑶送去,想与你在尚书苑重归于好。”
“可我怎么能允许呢?你和她明明就快走到决裂之时,只差一步,老师与二殿下就再无情意,只差一步,就是我与老师能够相爱的时候了。”
“我改了二殿下的信,只要老师早到一刻钟,我就能在二殿下来之前,让老师死在我手上。”
前世之事如在眼前,庄语安紧贴着流萤的脸,“大殿下讨厌老师,却因二殿下与老师的关系,下不了杀手。大殿下这般冷血无情之人,竟也会怕杀了老师,会让二殿下一同死去。”
“大殿下没想杀你,她只想借我的手,让你重伤,让你恨透了二殿下,真是可笑啊。”
“可我与她不同,老师,我宁愿你死在我手上,我宁愿你恨我,也好过无视我。”
庄语安笑起来,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她想起前世那个雪夜,想起老师临死前含恨的眼睛,心底异常满足。
一想到老师能够死在自己手上,那种澎湃的,汹涌的,无可克制的快.感袭来,让她无法自抑,浑身颤抖起来。
“老师知道,我为什么会重生吗?”
“老师死后不久,二殿下就来了,只可惜老师看不到,二殿下的样子是多么有趣。你可曾看见过,高高在上跋扈狂傲的二殿下,是怎么跪下来,怎么崩溃的吗?”
“二殿下因老师之死而崩溃,可老师却反过来折磨她,真是太有趣了。”
庄语安的身体还在颤抖,心底那股快.感越发强烈,已然失控,“老师与我,都是重活一次之人,只是老师先我一步,记起了所有事情。”
“我与老师,才是最该在一起的人,不是吗?”
流萤眼睁睁看着她在自己眼前,听她说了这么多天方夜谭,不明就里的话,脑中昏聩,什么也不知道了。
庄语安再度伸手,将她本就被扯开的衣领大大拉开,胸前一片雪色漏出来,毒药般引人向往。
老师,如果可以,我也不愿这般卑微的爱。我日日夜夜祈求自己不要痴心妄想,说服自己此生与你无缘,可为什么,只要看见你的眼睛,想起你的好,爱意便不由我所控,疯魔般全部涌向你。
我只能爱你,失控的爱,不计后果的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一日才是尽头。
我明明那么痛苦,可只要老师看我一眼,对我笑一笑,我又觉得,今生,来生,我都会爱上老师。
“老师,你以为二殿下杀了你,所以你恨她,折磨她,让她痛苦也让自己痛苦,你对她所做的一切,万般皆因爱而起。你爱她,所以才会拼命恨她。”
“那我呢?老师死前,明明听到了我的声音,可为什么,你连恨我都不愿?”
“老师,我宁愿你提刀来杀我,将我碎尸万段也好过这般慢火煎肉的折磨我”
庄语安彻底疯了,狂乱粗暴地吻下去,疾风骤雨般无法停歇。
“不要!小安!不要!”
流萤脑中一懵,下意识一脚踢过去,慌不择路要逃时,庄语安反应极快,又爬回来压在她身上,一手伸到衣衫里面,肆意在那柔滑寒凉的肌肤攫取,身子紧紧将她压制住,不让她再有躲闪的可能,低头埋到脖颈间,深深呼吸了一口,闭了眼满足道,“老师若觉得厌恶,那便厌恶吧。总归无论我怎么忍,怎么待你好,老师都是看不见的。”
庄语安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疯到竟敢强要老师。可她紧紧压着身下人,看见老师愤怒怨恨的眼睛,看见她拼了命想从自己身下逃离,她想,不是自己疯了,实在是老师太坏了。
都是老师逼的,若她对自己稍稍好上那么一点,只要那么一点,自己就可以什么都听她的,绝不会逼她。
可老师就是这么狠心,她那般轻描淡写说出厌恶自己,比杀了自己,还要痛上千倍万倍。
“老师,老师,老师”
庄语安贴在流萤身上,发烫的唇在她脖颈间游走,行到唇边,颤抖着唤她:“老师,都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
“不要怪我,老师”
有泪滴下来,落在流萤脸侧,吓得她惊声大叫起来。越是听到惊惧的叫声,庄语安只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心火已然将自己烧透,她的手贴着流萤的肌肤,一路往下,滚烫的唇探索着,一步步碾压过流萤的底线。
“不要!”
流萤拼了命地挣脱,察觉那指尖就要抵达,脑中猛地闪过一双眼睛,失声喊道:“殿下!救我!”
喊声如惊雷破风,庄语安猛地愣住,随即更凶猛地亲吻,流萤几近崩溃,仰脖在她肩头咬了一口,热血霎时涌入唇齿,令她作呕,恨不能去死,拉着眼前这个疯子一起去死!
庄语安被狠命咬住,痛的面目扭曲,抽了手要来掰她的嘴。
流萤看出她的意图,更加死命咬下去,没等庄语安的手捏住自己的脸,忽然,一瞬间,天地静默。
流萤怔住,眼睁睁看着庄语安从自己身下滚下去,面目惊恐。
她的背上插了一柄剑,鲜血潺潺,正从剑身处喷涌出来,屋内一片肮脏血腥气,堪比炼狱。
房门不知何时被打开,外面站了一群人,黑沉沉的,与外间夜色融为一体。流萤惊惧未褪,怔怔看着眼前一幕,涣散的视线里,她好像看见了梦里那双眼睛,那双好看的眼睛。
流萤看见,那双眼睛朝着自己飞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几乎与自己融为一体。她想伸手去摸,却觉心口一热,猛地呕出一口热血,昏死过去。
裴璎是直直跪下去的,察觉流萤晕死过去,撑着最后一丝力气才将人抱起来,身旁有人立马来扶,被她侧身挡开了。
众人不敢再拦,赶忙让出一条路。裴璎抱着怀里人,只觉轻飘飘的好似轻羽一片,随时都会随风去。
裴璎脚下艰难,一步步往外走,心从胸腔深处片片裂开,痛不欲生。
走出房门时,裴璎停下来,并未回头去看,只道:“双手剁了,扔到宪台大狱去,别让她死了。”——
作者有话说:疯子暂时下线了
这章是一口气写完,写完我都要缓一缓了,太疯了
第69章 流萤终于笑了出来,“原……
不知是那一口心头血呕出来险些要了流萤的命, 还是庄语安带来的惊吓太致命,裴璎将流萤带回启祥宫已经三日,仍不见她醒来。
启祥宫内殿静默无声, 一连三日, 裴璎都守在床前, 昼夜不离。太医院最好的太医来过, 最好的药用过, 什么法子都试了, 可是流萤躺在床上, 安安静静, 始终不曾醒来。
裴璎白日不敢睡, 夜里也是强撑着,实在困极了,才敢躺在流萤身侧稍稍眯一下, 周遭若有丁点声响,又吓得她梦中惊醒,再也不敢睡。
有那么几次,裴璎被惊醒,恍惚听见是流萤在唤自己,可等睁开眼, 却只看见流萤闭着眼睛,静静躺在自己身边。
寂寂夜里, 内殿无声, 裴璎看着流萤,只觉心碎如漫天飞雪,就快将自己淹没。有那么一瞬,她想到最可怕的结果, 几乎同时,又将这个念头狠狠掐死在心底。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
“阿萤,”二殿下躺在她身侧,轻轻握住她的手,同她道歉,却觉怎么说,说什么,都无法弥补,“都是我不好,是我来晚了,都怪我”
“你气我,恨我,就醒来惩罚我,好不好?”
流萤睡颜宁静,并不答她,只有浅浅呼吸仿若轻烟。裴璎怕极了,颤抖着贴在她脸侧,轻轻听她的鼻息,等听到那一丝丝微弱又平静的呼吸声,才艰难得到一瞬心安。
三日过去,流萤却不见丝毫好转迹象,二殿下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进出启祥宫的太医个个面无人色,只怕进得去出不来,一条命就要这么交代了。只是太医们小心翼翼顶着脑袋进去了,虽不起见起色,却也安稳出来了,如此平静,反倒让她们觉出些不适。
若是往日,哪怕不会掉脑袋,太医们也少不了要受二殿下一番责罚。二殿下一贯如此,宫中人人习以为常,却不想这一回,二殿下纵是脸色难看,却没当真责罚什么,只说换个太医再来瞧。
太医们换了一遭,最终留在启祥宫专门医治流萤的,是新升太医的黄程。
二殿下坐在床边,头也不抬,只伸手轻轻点了点,“就你吧。”
上元夜,她见过阿萤与她站在文重桥边,牵手对视,好似相熟。
总归谁也不成,倒不如选个阿萤信任的。
又是几日过去,黄程日日都来施针,汤药也是一日三顿喂下去,可流萤仍是睡着,不知何时才会醒。二殿下寸步不离,起先还问几句病情,面露焦急,后来却连病情也不问了,只是沉默地坐在床边握着流萤的手,黄程进来施针时,她静静坐在一边,云瑶进来喂药时,她也静静坐在一边,一动不动,也不言语,黑黝黝一双眼瞳好似入定,就连眨眼都甚少。
云瑶害怕极了,只怕许大人还没醒过来,殿下就倒下了,可是劝慰的话到了嘴边,看着殿下的样子,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私下拜托黄太医,让她开点补气养身的药来煮汤,好悄悄给殿下补一补。
只可惜裴璎胃口很差,云瑶煮的汤,她怎么也喝不下,只觉得想吐。
黄程日日都来启祥宫,一颗心也是又怕又恨又悔,每每来与许大人施针,她都恨自己那夜不该让许大人陪自己出去,她不止一次想,若是那夜许大人不曾好心带自己逛逛,或许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可事已发生,百般后悔也无用,她能做的,便是拼尽全力救她回来。
这日黄程替流萤施针后,本来沉默坐在一边的二殿下抬眸看她,温声细语道:“黄太医明日不必来了,过几日再来吧。”
黄程吓了一跳,忙不迭跪下去:“殿下恕罪,都是微臣医术不精,是微臣”
裴璎移了眼神,重新看向流萤,“本王并非怪罪于你。”
黄程缓缓抬头,心底一片茫然与恐惧,又听二殿下声音柔和与自己说话,“只是黄太医每日都来施针,本王见阿萤身上施针处已然淤青。”
裴璎看着流萤,伸手在她手背上轻抚,强撑出个笑,却比哭好看不了多少,“我怕她太疼了,怕她疼得厉害又说不出来,在梦里也要恨我的。”
黄程眼睛一红,眼泪顷刻积满,又不敢落下,“可是殿下,施针应当每日都”
“黄太医,其实也没什么用的,对不对?”
裴璎打断她,转过头看她,那样好看的一张脸,此刻却如青灰覆面,辨不出颜色。她与黄程说话,语气过分平静,只让人更是心惊肉跳,“这么多日了,其实你我都知道,施针并无什么大用的,对吗?”
黄程低了头,眼泪湿了衣领,什么都不敢再说,只收拾了东西,默不作声退出去。
裴璎也不再说话,只转头握着流萤的手,小心翼翼将她冰凉的手捂在手心,想将她的手捂热,可是捂了很久,那双手依旧寒凉,怎么也捂不热。
裴璎低下头,眼泪掉线珠般落,却不敢在流萤面前哭,只怕她若是醒来,看见自己哭成这样,实在是不吉利。
越是想将那双手捂热,越觉那双手凉的彻骨,裴璎颤抖着松开手,愣愣坐在床边,大大的眼睛里只剩惶惑,木木看向流萤。
良久,裴璎也忘了自己是否在哭,就这么看着流萤,等到虚无的神思渐渐恢复,她抬手,才摸到自己面上一片水色。
这几日黄程没来施针,内殿除了云瑶会送药和膳食进来,再无人会进来。
裴璎静静陪在床前,始终不语。这日云瑶进来送药,低头时眼瞳一颤,惊恐地发现殿下耳边多了几缕白发,隐在黑发之中,却更显眼。
云瑶身子一晃,顷刻间红了眼睛,声音都开始颤抖。裴璎心下不悦,抬眸看她,难得摆了脸色,“云瑶,不要在这里哭。”
云瑶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点头退出去,等退到殿门外,寻了个僻静无人处,才终于捂紧嘴,无声哭了一场。
这日夜深,内殿依旧宫灯明亮,云瑶小心翼翼进来传话,说是宪台那边来人问庄语安该当如何处置。庄语安关在大狱里,因着伤重,哪怕用药也是奄奄一息,宪台大狱的人怕人死在自己手上,又不知二殿下是怎么个决断,是由着人就这么死了,还是不管用什么药,都得把人性命留住。
拿不住,捱了多日才终于敢遣人来问。
那夜裴璎赶到京郊救人,一剑差点结果了庄语安的性命,又命人将她双手砍断,关押在宪台大狱。
二殿下下了令,庄语安不能死。狱卒知道此人是二殿下特意吩咐过的,便只将断手处草草包扎,然后用药吊住她一条命。
寒冬腊月的大狱,湿冷入骨,庄语安又有重伤在身,断手之痛发作起来,几度险些死去,狱卒却不敢让她就这么死了,日夜轮换有人盯着,稍一觉得不对,立马扯过来喂药,绝不敢叫人死在自己手上。
饶是这般谨慎看管几日,可眼瞧着庄语安越发不成了,伤处没能好好医治,大冬天也开始溃烂发臭,不知怎的又发起高热来,每日浑浑噩噩说些胡话,有时晕死过去,有时倒在地上不住打摆子,狱卒瞧着不对劲,只觉若再不给她下点狠药,只怕这人不是死在大狱里,便是要痴傻了。
狱卒拿不准怎么治,宪台诸位大人也不敢私下决断,只能来问二殿下。云瑶小心翼翼问了话,低头站在一旁等回话,半晌,才听到二殿下平静道,“同她们讲,不管用什么法子,人不能死。”
云瑶得令,应声退了出去。
窗外风雪声大,几乎压过殿内暖炭燃烧声。裴璎脱了鞋,小心翼翼躺在流萤身侧,只敢轻轻抱住她,只怕稍一用力,又让她害怕,让她疼。
裴璎贴在流萤耳边,声音很轻,小心翼翼:“阿萤,我不会让她死的。你放心,我会让她活到你醒来,让你亲自去取她的命,好吗?”
床榻安静,除却风声,无人再会回应她。
夜风渐渐静下来,世间万事,好似都越发逼近死亡。裴璎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愿想,只这样陪在流萤身边,她很想她,想她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与自己说说话,哪怕是说些令自己痛苦的话,哪怕她醒过来,就有千种万种理由要离开自己。
裴璎望着她,伸手轻轻在她脸上抚过,从眉心到眼尾,再到鼻尖,唇畔,每一寸,心里的光和热,也这般寸寸熄灭下去。
裴璎轻轻拥住她,与其说恨庄语安,不如说更恨自己。她恨未来的那个自己,若非自己做了错事,害了阿萤,她何苦重来一次,受此等折磨
“阿萤”
二殿下埋头在她手臂处,声音喑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待到月上中天时,似乎是流干了泪,耗尽了气力,裴璎闭了眼睛,昏昏沉睡了过去。不知是睡了多久,也分不清究竟是睡得太沉发了梦,还是自己压根没睡着,裴璎恍恍惚惚,听见有什么动静,察觉握在掌心的手轻轻动了动。
裴璎睁开眼,只当又是夜里风动,正欲起身去将窗扇关紧,却在坐起来的一瞬间,看到本来安睡的流萤,缓缓睁开了眼睛。
长睫微颤,如暗夜流萤缓缓振翅,有光影从漆黑眼底流泻出来,似梦,似愿,叫人不敢呼吸,唯恐惊动。
裴璎愣愣看着,看着流萤睁开眼睛,缓缓转过头望向自己。
她本以为,若是见到流萤醒来,自己定会忍不住紧紧抱住她,天长地久地亲吻她,再不愿分开一息一刻。可当真见她睁开眼看向自己,裴璎却觉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她看着她,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亮起微光,却觉前所未有的恐惧,只怕稍一动作,便什么都没有了。
暗夜求生太久,只怕一瞬天光不过痴人做梦,稍纵即逝。
无声无息中,流萤迷茫看着眼前人,不是小安,又是个陌生人。她本该觉得害怕,尤其是被小安狠狠伤害过后,可流萤望着眼前人,却在她的脸上,看到一双熟悉又好看的眼睛。
那是自己梦中,脑中昏聩时,常常出现的那双眼睛。
是做梦吗?为何这眼睛离自己这么近,近到好似触手可及,再不会离开。
流萤缓缓伸手,轻轻触到那双眼睛,终于笑了出来,“原来你在这里啊。”——
作者有话说:有个不好意思的事情,就是国庆节更新可能不定时,因为出门在外,我会尽量抽时间写,只是不太能保证日更,见谅见谅哈
第70章 我认得你的眼睛,却不认……
听见流萤开口说话, 裴璎心中涌出劫后余生的狂喜,只是狂喜之下更多是颤抖与后怕,让她不敢将她抱住, 只是看见流萤伸手要摸自己的眼睛, 便小心地低下头, 将一双眼睛递到她指尖, 轻声回她:“阿萤, 我在这里, 不用怕了。”
流萤伸出去的指尖顿住, 大大的眼睛眨了眨,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裴璎身子一僵, 脑中惊雷噼啪闪过。
流萤却收了手,眉心一皱,又问:“你认识我?还是小安告诉你的?”
裴璎怔怔看她:“什么?”
流萤没回答, 只是撑着身子很慢很慢地坐起来,裴璎伸手去扶她,她摇摇头拒绝,执拗地自己坐起来,又看向裴璎,恍惚记得些事情, 却不完全,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你杀了小安, 救了我。我认得你的眼睛, 却不认识你这个人。”
视线打量了下身处的床榻,还有华丽幽深的殿内,流萤微微皱眉:“你同小安一样,也是要将我关起来吗?”
裴璎仍是怔怔看着她, 心有千百句话想问,可看见流萤的眼睛,看见那里面的防备与困惑,裴璎只觉自己一颗心往下坠,无边无底的坠落,热血一寸一寸冷下去,半个字也问不出口。
流萤身子往后缩了缩,与裴璎隔开些距离,双手抱臂看她:“你也要将我关起来,用铁链锁住我吗?”
看见眼前人只是沉默,好看的眼睛水光盈盈,像是要哭。流萤垂了眼睛,有那么一瞬不忍去看,只觉心口钝痛莫名,很是难受,又道:“我认得你的眼睛,我想,你与小安不一样,是吗?”
夜色熬人,活生生一颗心,险些被熬干。裴璎望着流萤,该问的都已问过,该解释的也俱都解释过,可流萤仍是茫然,仍是困惑,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只同自己求证:“那你不会将我锁起来,是不是?”
裴璎点点头,心口绞痛,字句出口皆艰难:“不、不会。”
流萤点点头,还想问她自己是否能走,可转念一想,自己便是走出去,也不知该去去往何处,若是走出去,再遇到如小安那般的人
裴璎似是看出她的心思,小声安抚道:“你如今身子还未大好,可在此休养一段时间,待身体好些了,要走还是要留下,都随你的心意,我绝不强求。”
流萤紧绷的眉眼舒缓下来,似是觉得裴璎可信,点了点头。裴璎努力撑出个笑,试图让她不那么防备,谨慎道:“若你信我,可留在此处,我一定将你治好,不会让你像现在这般浑浑噩噩。”
流萤定定看她,大概是在衡量这话是真是假,思索眼前人是否可信,半晌,张口唤她:“你说你叫阿璎。”
裴璎心口猛地一颤,强颜欢笑点头:“对,我叫阿璎。”
流萤也笑起来:“你与我当真有缘,就连名字都一模一样。”
“你的名字,也是暗夜流萤,只堪夜色中搏出一缕光,天光来临便要飞灰的那种吗?”
这话,是庄语安曾经告诉流萤的。她为自己的名字做注解,听来却不大好听,流萤心中不悦,却懒得与她反驳深究,此刻见着裴璎,知晓她与自己名字一样,才忍不住想问她的名字有何注解,是否和自己一样。
话问出口,却见裴璎慢慢向自己靠近,看见她虽然小心又害怕,却还是鼓足勇气,伸手过来握住自己的手。不同于刚刚苏醒时的抗拒,流萤低头看见自己的手被她握住,没有反抗,亦没有厌恶,只觉得心头一暖,反手也将她握住。
这种感觉,是和小安在一起时从未有过的。流萤心下一动,觉出些什么,只不知如何开口问,却听裴璎开口,为自己和她的名字做了不一样的注解,“你从不是什么难见天光的暗夜流萤,阿萤,你是轻萤点夜,是能将黑暗照彻,能让天光晦色的萤萤之光。”
“而我的名字,与你不同。我的璎,只不过是匣中玉鸣,何处也不能去,星点也不能照亮,处处都不如你。”
流萤静静听着,或是听懂了,又许是终于对裴璎放下心防,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笑道:“可你能救我,便算照亮了我。”
夜雪风啸,千般爱恨痴缠,或许只一句话便可化解。裴璎大着胆子将她拥住,却不敢用力,只轻轻抱在怀里,安抚般在她肩上轻拍。
流萤醒来后很怕人,除了裴璎能近身,旁人多在内殿待一会儿,都让她难以呼吸,面露惊恐。云瑶只是进来送个热水,都吓得她面色煞白,缩在床上不住发抖,更不提旁的宫人进来伺候。
裴璎心疼的很,便什么人都不让进来了,又见流萤满身冷汗不舒服的很,就自己动手给她擦拭身体,又给她换了干净的衣裳,喂她喝了一些热汤,哄她躺下。
只是二公主出身尊贵,从来都是被人照顾,鲜少亲手做这些事情。饶是前世十二年,她为流萤做这些,也是少之又少,几乎没有过。
二公主不擅长照顾人,简单的照料也颇为辛苦,等她终于把流萤收拾的干净妥帖,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又怕阿萤嫌弃,着急忙慌去沐浴更衣,如此折腾一番,眼看就要天亮,两人才终于安安稳稳躺在床上。
一夜未眠,流萤眼睛有点发红,显然是困倦了,只因着对启祥宫这地方陌生的很,加之即便裴璎在旁,她虽不怕,却也不太安心,再有小安前车之鉴,眼看裴璎伸手搂住自己,眼神迷离,流萤看出她想做什么,便睁着眼睛看她,不语,已然是抗拒。
裴璎看出她的想法,收了手,往外躺了躺,与她中间隔出一截,“这样好些吗?”
流萤眉眼和缓下来,点了点头,又撑着精神熬了一会儿,终于是熬不住,这才闭了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床榻间慢慢安静下来,只有均匀的呼吸声,微风一般响在耳边。裴璎却怎么都闭不了眼睛,睡不下去,她只怕自己若是闭眼睡去,醒来发现又是一场梦,阿萤不曾醒来过,依旧沉睡。
只怕梦醒虚空,便怎么都不敢入睡,待到外间天明,裴璎才轻手轻脚下床,吩咐云瑶唤黄程过来。
黄程来的时候,裴璎正在床榻上,侧身撑着头,轻拍流萤肩头哄她睡觉。裴璎听见动静转头看她,做了个嘘声手势,免了她行礼问安,动作小心地下了床,两人站在离床榻很远处,裴璎面色不好,简短将流萤情况情况告知黄程。
黄程听罢,脸色也不比裴璎好多少。来时路上,她只是得知流萤醒了,心里是欢喜激动的,可等听了二公主所言,一颗心沉下去,又不敢多说什么,只道:“殿下莫急,还是要等许大人醒后再问问看。”
两人在殿内等了许久,直到日上三竿,流萤才困倦地睁开眼,伸手去摸裴璎的手,掌心一片空,吓得她立时坐起身,慌忙拿眼神去寻。
稍远处,裴璎和黄程听见动静,都着急上前,流萤又见陌生人,惊恐地攥住着裴璎衣袖,往她身后躲。
黄程面色尴尬又心痛,无措地站在床边。裴璎紧紧抱着流萤,轻抚她的背,安抚道:“阿萤不怕,这是黄太医,从前也是你的朋友,是能信任的人。”
朋友?
流萤缩在裴璎身后,只小心露出一双眼睛去看,心里又想起小安,想起小安也是这般哄骗自己,说自己与她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说自己在这世上只她一个人可信,说自己与她那么好,可最终
流萤再度缩回去,攥紧了裴璎的手。裴璎知她害怕,耐心安抚着:“黄太医是来替你看病的,不必害怕,让她瞧一瞧,说不定就能治好的。”
身后人沉默,裴璎只觉不忍,越是看见流萤这般畏缩恐惧的样子,心里对自己的憎恨怨恨就越深,眼底一热,轻声道:“那我在这里陪着你,让黄太医给你瞧瞧,好吗?”
流萤不言语,只是探出头又去看黄程,垂了脸思考,想了想道:“那你在门外等我,不要走远,好吗?”
裴璎点头,连声答了好几遍:“好,我就在门外,绝不走远。”
流萤得了她的保证,才缓缓松开手,眼神像是定在裴璎身上,望着她依依不舍走出内殿,殿门合上后,才转眸看向立在床边的黄程。
黄程在殿内看诊,裴璎在外等了片刻,却觉有如一生一世般难捱,几度险些忍不住推门进去,忍了又忍,等了又等,才终于等到黄程推门出来,却没什么好消息,只让人绝望,平静的绝望。
黄程拱手行礼,声音如被霜打,了无生气:“许大人失忆之症应是药毒所害,疗愈所需日久,急求不得。殿下若能得药毒之方,或有大益。”
即便心中已有预料,也做好了接受的准备,可听黄程说出口,裴璎仍觉心神俱焚。
药毒庄语安
该说的,黄程都已说完,低头却听不见二殿下的声音,心里发虚,小心翼翼抬眼去看,只见二殿下面目平静,平静的可怕。
心里纵有千万分害怕,可一想到许大人如今模样,黄程又低下头,大着胆子道:“微臣有一句话,二殿下听来或许不悦,只是为许大人着想,微臣不得不说。”
裴璎垂眸看她,不语。
黄程道:“宫中凶险,许大人如今失忆,虽在启祥宫得殿下庇护,可微臣只怕宫中人多纷杂,不利于许大人休养恢复。”
裴璎仍是垂眸看她,听出黄程言辞委婉,也明白她更进一步的意思,无非是怕流萤留在宫中,会再度出事。
只是这种事情,绝不可能再发生。裴璎不假思索,冷冷道:“她在启祥宫,本王不会让她再有丝毫闪失,黄太医只管看病救人,旁的事无需多言。”
二殿下既如此说,黄程也懂适可而止,行礼应声后,又提起另一件事,“微臣还有一事,望殿下允准。”
“说。”
黄程道:“许大人府上家仆玉兰,就是那日在庄语安府上救出来的小姑娘,这几日总是闹着要见许大人。微臣想,许大人与她主仆情深,或许见一面,能对许大人病情有所帮助,不知殿下可否”
“让她来吧。”
裴璎从黄程身边走过,并无耐心听完,推门后看向她,“让她来吧,只是要同她讲好,若来了,不许在阿萤面前哭。”——
作者有话说:下山了下山了,废掉的腿也活过来了,宝贝们中秋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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