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阿萤,我们回云州吧……
裴璎沉了眼睛看黄程, “依你之见,若要全好起来,需要多少时日?”
黄程据实已告:“回二殿下, 许大人此病为心病, 病由心生, 药医难及。恕臣直言, 许大人心结如锁, 若是能找到解开心结的锁匙, 或可一朝得解, 可若是”
“若是?”
黄程深深低下头, 所言全是为了许流萤着想, 便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法,坦诚道:“可若是心扉不开,沉疴难愈, 或经年累岁,无定数也。”
冬夜风来无雪,二殿下的脸色,却渐渐现出几分雪色苍白。
黄程心有不忍,又道:“殿下切莫心焦,亦不必神气消沉。此等郁结非固疾, 天心最慈,有殿下在许大人身边护着, 机缘一至, 恍然而愈也不过云开雾散一刹那。”
裴璎自然听得出黄程此言是宽慰,却也无力多说多问,待到黄程走后,她一个人站在殿中, 正殿宽敞明亮,有风从半开的殿门吹进来,吹得梁上宫灯一晃,恍惚是她的心,于风中摇摇欲坠。
二殿下从来不知,春来之前,冬夜还会这么冷。暗夜风过,拍在身上如刀背砍下来,皮肉都被拍的生疼,疼的想哭,又怕落了泪,反叫人担心,只能生生忍回去。
内殿安静,裴璎推门进去时,流萤安安静静躺在床上,远看像是睡了。裴璎怕扰她安睡,轻手轻脚走到床边,还未坐下,就见流萤一双眼睛看过来,亮晶晶的,哪里有分毫睡意。
黄程的话还在耳边,裴璎面色不大好看,又怕流萤看出来,稍稍垂脸,替她理了理被子,努力撑出个笑模样:“怎么没睡?”
流萤侧身,用手臂枕着头,细细的眉皱起来,“方才黄程出去,和殿下说什么了?”
裴璎掀开冬被一角躺进去,侧身与流萤面对面,伸手抚平她微皱的眉心,笑道:“没什么,只是黄程啰嗦,调养身子这种事也要事无巨细的讲。”
流萤哦了一声,声音闷闷的,身子在被窝里蛄蛹了几下,背过身去,假装要睡了。
裴璎从后面抱住她,“怎么了?不开心?”
流萤习惯遮掩情绪,只说没有,说要睡了。
若是从前,裴璎大抵也不在意,流萤说不生气,她便当流萤无事,安安心心睡觉了。只是今非昔比,二殿下伶俐不少,听出流萤说没有,声音却是不高兴的,又往前贴了贴,紧紧抱着她,“在想什么,说给我听听好不好?”
流萤不吭声,裴璎心里记着黄程的话,强颜欢笑逗她:“怎么,难不成见我和黄程多说了几句话,吃醋了?”
流萤蹭地一下翻身过来,鼻尖碰到裴璎的鼻尖,捂着脸闷哼了一声,又很快拿开手,看着裴璎道:“黄程说我有病。”
裴璎面上的笑僵住,一颗心碎裂开。
流萤还在自顾自说话,“黄程说我病了,我看她才是病了,我问她好端端不在家中礼佛,深夜进宫做什么,她却说她从不信佛,说我记错了。”
自己怎会记错呢?流萤记得,与裴璎冷战时,自己去过黄程府上,看到她在家中佛堂上香,虔诚至极。流萤还记得,黄程笑着对自己说,只怕死后日子难过,因而活着的时候,多做些供奉,为死后积德。
可黄程说没有,说自己脑中混淆了,说自己病了
流萤觉得难受,脑子很乱,只能问裴璎:“殿下,我真的病了吗?”
裴璎揽她入怀,胸口好似有块沉铁压下来,重的不能呼吸,费劲咽下喉头艰涩后,不想在此话题上多有停留,伸手轻轻摩挲她的脸,哄她睡觉:“没有的事,别瞎想。”
一觉睡醒,天明时,流萤心里的昏暗,却丝毫未亮。
一如黄程所言,流萤的癔症一日比一日严重,情绪时好时坏。有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身处前世,以为自己和裴璎在尚书苑见了面,和好了,什么冷战和决裂,统统不复存在了。
每当此时,她总是格外平静,看似与常人无异。
可有的时候,流萤癔症狂躁发作,又记起前世那个雪夜的痛与恨,以为是裴璎杀了自己。每每此时,她最惧怕裴璎,越是见到裴璎靠近自己,越是无法抑制心底的怕和痛,逃不开,就只能低头求她,求她不要杀自己,求她放过自己。
也有一些时候,流萤短暂清醒过来,记起自己如今是身死重生,记起自己错怪了裴璎,伤她至深,错的太多太多。心里涌起强烈的愧疚与自怨,又让这短暂的清醒片刻,痛苦不堪。
反反复复,时好时坏,时而平静时而狂躁,终于难得清醒时,又只剩无尽的悔恨与愧疚。
流萤过得痛苦,裴璎也陪着她一起痛苦。
一日夜里起了风,内殿窗扇没锁,夜风呼啦一声卷过来,窗扇被吹开,冷风吹进床榻里,流萤梦中惊醒坐起来。裴璎后知后觉醒过来,迷迷糊糊睁了眼,却见流萤坐在一边,正定定看着自己。
夜风吹起她的发,面如白雪,月光猛地打在她面上,煞白如剑光,吓得裴璎立马坐起来,去拉她的手。
流萤躲开她的手,垂眸看裴璎,声音冷冷道:“殿下这是做什么?不是要杀我吗?”
裴璎跪坐在她面前,想抱抱她,又怕自己伸手吓到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眼泪落下时,心碎成飞雪,疼的难以呼吸。
流萤却像看不见裴璎的泪,看不见她的痛,只喃喃重复着,一遍又一遍问她,“殿下不是要杀我吗?”
折腾到后半夜,直到流萤累了,才疲惫地靠在床角睡了过去。裴璎轻声唤她,察觉是睡熟了,才敢伸手去抱她,放她躺下安睡。
夜凉如水,裴璎睁眼到天明,无论如何也睡不下了。
翌日天明,流萤并不记得昨夜之事,情绪依旧时好时坏,好的时候很安静,坏的时候又怕极了裴璎,一个劲求她不要杀自己。
二殿下的心,反反复复被碾碎,又抚平,旁的事情也静不下心去做,又和前些时候一样,几乎整日陪在流萤身边。
转眼就是立春,无论是否出于裴璎本心,流萤都不能留在上京了。
母皇的忍耐已到尽头,内侍总管徐元两次过来传话,话里话外都在提醒裴璎,万事有个度,陛下的容忍与退步,也不是永远都在的。
裴璎知道,母皇其实早就动了杀心,阿姐更是虎视眈眈,甚至阿萤自己,也没有耐心继续留在宫中。有时候癔症发作,她总是闹着要出宫,要回家,说自己不能待在启祥宫,更不该待在启祥宫。
哪怕不为了自己,单单为阿萤着想,也该送她回云州了。为此事,裴璎在母皇面前求了又求,在宸极殿站了许多日,才得母皇无可奈何允了两月时间,准她送流萤回云州。
这日春日晴好,裴璎推了手上事,和流萤在廊下吹风,初春之风仍有寒意,打在身上凉飕飕的,可是两个人手牵手坐在一起时,哪怕外间凉意逼人,彼此的心却是暖的。
流萤看看天,又歪头看看裴璎,张了张嘴却没说话。裴璎扭头看她,笑着问她:“怎么了?”
流萤攥紧她的手,靠在她肩上,“没什么。”
“有话想说?”
裴璎安抚她:“别怕,想说就说。”
流萤嗯了一声,又静了片刻才开口道:“其实黄程说的不假,对吗?”
裴璎一时不知如何接话,还没开口,流萤又道:“殿下不肯说,我自己也能感觉到的。”
裴璎移开眼睛,“感觉到什么?”
流萤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指尖在额上轻轻戳了下,“这里,不是病了,就是疯了。”
宫人在廊下走过,纷纷低着头不敢看,裴璎倒也无所谓,侧身贴着流萤,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胡说什么呢,不过是身子虚弱些罢了。”
流萤定定望着她。
裴璎笑笑,伸手摸她的脸,“阿萤,我们回云州吧。”
“我们回云州,回你的家,兴许心情舒畅些,就什么都好了。”
流萤还是看着她,嗯了一声。
离京这日,春光正好,玉兰也进宫来,跟着流萤一道回云州。
小姑娘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想哭不敢哭,强忍着的。二殿下提前派人同她打过招呼:不多问,不能哭,乖乖在旁伺候着便是。
玉兰年纪小,饶是什么都明白,也知二殿下所做都是为了家主好,可等真见到家主,又是千般委屈万般心疼,垂了眼睛不敢看,只怕看一眼,就忍不住大哭起来。
躲了又躲,还是被流萤一把抓过来,捏着下巴看她的脸,“谁欺负你了?”
裴璎在旁眼神如箭,玉兰慌里慌张扯谎:“没有没有,只是初次进宫,有些害怕。”
流萤脑子不大清醒,倒是比平时好糊弄多了,玉兰一句话就将她骗了过去。等到坐进马车,行至宫门外时,流萤掀开轿帘往外看了一眼,瞥到个熟悉的人影,转瞬即逝,再找却不知藏在何处。
好像是卫泠,可她不是被裴璎逐出上京了吗?
流萤想问,可看着裴璎坐在一旁,面色平静,又怕自己冷不丁提及卫泠,又惹二殿下动怒。
流萤不想惹她生气,也不想与她争执,这些年争执太多,又累又痛,已让她厌烦至极。
马车摇摇晃晃,外头晃,里面也晃。流萤起先是坐着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犯了困,眼皮沉沉,一头栽在裴璎身上睡着了。
裴璎托住她的脸,低低唤了两声,见她睡着了,便小心翼翼扶着她躺下,取了绒毯替她盖上。
路途无事,又是午后春困时,裴璎盯着流萤看了半晌,干脆也躺下来,与她紧紧贴着一道眯了过去。
云州距京千里,一来一回怎么也要月余。路途遥远,初春寒凉,两位都是没怎么吃苦的,颠簸一路怕是还没到云州,人先就倒下了。
裴璎和流萤所乘马车里置了一张窄榻,尽管窄榻上铺了厚厚软垫,厢壁夹层里还加了厚厚丝绵,云瑶仍不放心,又命人在轿厢四周钉上毛毡,挂了绒毯,边边角角都仔细蒙住了。
轿内太暖和,反倒惹出事情。分明是初春料峭时,两个人依偎着睡了会儿,都热出一头汗,额前湿发凌乱。流萤仰面躺在窄榻上,呼吸有些重,侧身抱住裴璎,微微撑开眼睛看她,也不知是燥热口渴,还是纯粹心动,贴脸靠过去,在她唇边点了一下。
裴璎身上香香的,出了汗,更泛着一股别样的,叫人脸红心跳的香气。流萤亲了一口更觉不够,干脆攀着她,细细吻下去。
裴璎正睡着,被人摇摇晃晃吻醒了,睁眼看见流萤面上唰的一下飞上一抹红,知道她害羞想躲,伸手按在她颈后,偏不让她躲。
流萤躲不掉,便干脆豁出去,贴着她更用力地吻。
马车摇摇晃晃,流萤的吻也时轻时重,路上遇着个大坑,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去,轿内也跟着大大晃了一把,外头赶轿的宫人吓了一跳,“殿下可还好?”
裴璎刚要应声,就被流萤一口咬住,舌尖吃痛不能言语,只从喉间低低嗯了一声。
轿外安静下来,流萤笑的眼睛弯弯,嘴上却没松开,坏猫的模样露出来,轻轻咬一口,又笑嘻嘻亲一下,撩拨的裴璎身上汗湿更甚,呼吸越发沉下来,回以更热烈的吻。
流萤闭眼,沉沉由她吻下去,两手垂下来,又轻轻躺回窄榻上。裴璎并不给她喘息的机会,贴着她一起躺下去,呼吸柔雾般没过她的唇齿。
“阿萤”
“阿萤”
亲吻的间隙里,裴璎低声唤她,明明是情动之时,却有泪悄悄滴下来,打湿了流萤的眼睫,湿漉漉的。
“阿萤,只要你心里有我,无论在上京还是在云州,只要你心里有我”
裴璎唤她,呼吸轻轻落下来,吻如春雨细密,点点滴滴将干涸和痛苦滋润,明知她不懂,还是忍不住柔声宽慰着:“一切都会好的,阿萤,一切都会好的。”
唇瓣相抵时,万物好像顷刻凝结,呼吸交融,暖流穿喉入心的瞬间,流萤听见裴璎的声音,只觉花开正当时,春来万事好,冬日的冷与怕,苦与痛,都渐渐隐于无形。
那些理不清乱又愁的思绪,一瞬如静湖落叶,前所未有地清晰。前世今生种种,一件一件,安静地浮在湖面上,任由流萤去看,去想。
唇上,是温柔持久的吻,轻轻碾压着自己,好似在自己心上压过,把那些狂躁的,迷茫的,令她痛苦的一切都碾成灰,春风过后,了无痕迹。
恰如黄程所说,机缘一至,恍然而愈也不过云开雾散一刹那。
良久,流萤睁开眼,听见马蹄从容的声音,风打枝叶的声音,混着春日蝶舞鸟飞振翅声,晃晃悠悠落进轿内,晃得人心里一片柔软,暖洋洋的。
她的心,前所未有地清明,也前所未有地歉疚。
“殿下”
流萤含糊唤她,舌尖用力,轻轻将她推出去。
裴璎迷迷糊糊被撵出来,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歪在流萤身上看她,“怎么了?”
流萤看她一眼,自然地抬手抹去她唇边一抹亮晶晶的水色,没说什么,只是唤她的名:“阿璎。”
二殿下显然激动了一下,身子又往上窜了窜,鼻尖抵在她眼角,微热的呼吸轻轻扇在流萤眼睫上,手却不安分,已经没入衣领中,嘻嘻一笑捏了捏,“怎么?想在这里?”
流萤轻轻拦住她的手,声音含含糊糊的:“不是,我有话想跟你说。”
裴璎见好就收,乖乖听她说话。
流萤却别过头,不忍看她的眼睛,低低道:“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甜蜜蜜~~
后面应该都是甜了吧,甜到大结局?
第82章 傻瓜,什么都不知道的傻……
话一开口就有些忍不住, 流萤不敢看裴璎,闭了眼睛唤她,一遍遍同她说, “对不起, 阿璎, 对不起对不起”
裴璎听不懂, 愣愣看她, 而后想起她的病症, 只怕流萤又是癔症发作有些失神, 忙把她揽入怀中, 努力镇定唤她的名, “阿萤,阿萤,我在, 没事的,没事,有我在呢。”
流萤睁开眼,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滚下来,更吓得裴璎乱了方寸,手忙脚乱替她擦眼泪, 越是小心翼翼去擦,越看见流萤一张脸哭得泛红, 眼睛鼻尖都红通通的, 像落水的小兔子,叫人一颗心怜惜地发疼,心都要碎了。
“好端端怎么哭了,是不是我方才说错话了?”
裴璎想起自己方才逗弄她的话, 急忙认错:“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下回、下回我不不不,再没下回了,我再不说这些浑话了。”
流萤哭得有些喘不上气,心里头堵的发慌,全是歉疚与心痛,越看裴璎这般小心翼翼安抚自己,越觉得难受,越恨自己。
恨自己为何不相信裴璎,只凭庄语安一句话就笃定是她杀了自己,做了那么多伤害她的事,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
泪眼朦胧间,流萤渐渐听不见裴璎的声音,脑中浮现的,都是那些残忍的瞬间,那些自己伤害她的画面。
她想起来,华严寺菩提树下,自己与裴璎说话,不顾她的解释与挽留,字字绝情,“殿下的恩情,流萤始终不忘,时时感谢。殿下杀过我,也救过我,你我之间就这样恩过相抵,两清吧。”
华严寺肃穆庄严,菩提树下风过无声,自己那般决绝,言语伤她,与刀剑无异,“殿下说错了,有爱才会有恨啊。没有了爱,又怎会有恨。”
流萤别过脸,不忍再看裴璎,脑中想起那个冬夜,自己亲眼看见她的痛苦,清楚听见她的恐惧与哀求,可那个时候,自己的心早被仇恨与怨怒填满,明明爱她,却恨不能用这世上最残忍的字句凌迟她,紧紧抓住她颤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不要殿下一命抵一命,我只要此生,来生,永生永世,都与殿下陌路不相逢,再无半分瓜葛。”
恨她时有多畅快,醒悟过来后,痛苦只增不减。
流萤哭得手脚发颤,一双手像在冰天雪地冻了整夜,分毫不能动,她想伸手抱抱裴璎,又觉得没脸,觉得愧恨。
她想开口告诉裴璎,告诉她这一切的错,可等转过脸看她时,又心痛的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抬手抚摸她的眼睛,开口更是鼻酸:“殿下、殿下你,怎么那么傻啊”
怎么那么傻,明明没做过,为什么要承认是她杀了自己
流萤忍住泪意,埋怨她:“傻瓜,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
“我说什么便是什么吗?殿下不曾做过的事,为何要去认啊,为什么要去认”
流萤忘了,殿下也曾否认过的,只是她的心里满是仇恨与报复,怎么也不肯信。
裴璎也乱了,她的心被流萤的泪打湿,听不懂流萤的话,却也不敢深究,只轻轻抱住她,小心地吻去她面上的泪,柔软的唇抵在流萤眼尾,轻声道:“阿萤说我错了,我定是错得离谱。”
流萤回应她的吻,在缝隙里说话,哭过的声音哽咽发颤:“若、若我有错,殿下可、可会原谅我?”
“阿萤”
裴璎咬她的舌尖,很快又松开,“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只要你心里有我,旁的都不要紧。”
马车摇摇晃晃,吻如春雨倾盆,淅淅沥沥倾泻下来,两颗心湿透了,只剩柔软与酸涩,明明是疼的,却叫人无尽享受着。
回云州的行程不大顺遂,第一日出发,未及傍晚二殿下就下令喊停,说是马车里坐的累了,得找个地方歇息下,睡上一晚再走。
将将离开上京,两个人就好的跟蜜一样,从马车下来之时,瞧着神色都不一样了。
云瑶在旁看得清楚,又不敢猜殿下和许大人在马车里发生了什么,挪了挪眼睛只当看不见,跟在二殿下身后进了客栈。
或许是白日行路累到了,夜里用饭时,云瑶在二殿下房门外请了,二殿下却说不饿,不必用膳了,还叫大家不必等她们,自行用饭便是。
云瑶请了两回,听着二殿下的语气愈发不耐,也不敢再问,只好先行用饭了。
二殿下的房门始终紧闭,许大人也在里面,两人自然是同住一间房的。
这夜安静,待到夜深时,只剩下春风拂叶,夜虫低鸣声。该当入睡时,二殿下房内的烛灯,却渐渐亮起来。
客栈的床不大,两个人并排躺着,便是一点富裕都没有。
褪去里衣,被子里肌肤相对,裴璎的手很烫,贴在流萤身上时像小手炉,热的流萤轻轻踢开一角被子,脚尖露在外面才觉舒爽些。
裴璎察觉流萤轻微出汗,抬了抬头,呼吸吹打在她小腹边,“热吗?”
流萤摇摇头,又想起裴璎看不见,腿上动了动,蹭她的发,“一点点……”
裴璎低下头去,忍不住笑:“再热一点呢?还可以吗?”
二殿下说话不算话,先前在马车里还发誓不再说浑话,这会儿躺在榻上,又比谁都说的起劲。
流萤说不过她,身上也没力气,哼哼唧唧不回她的话。
起初不想回,后面是已经不成句子了,喉间的声音压不住,混着窗外春风,断断续续嗯嗯哼哼好一阵子。
春夜温凉,心和身体却是滚烫的,流萤终于是没了力气,意志也毁了,脚腕绷紧的一瞬间,只喊了一声殿下,随后归于平静,呼吸都变残缺了。
床上乱的很,两个人也是太累了,草草收拾过后就这么抱着睡着了。
后半夜忽然落雨,春雨滴滴答答打在窗扇上,起先很轻很缓,像碎玉四溅的清脆声,渐渐地下密了,唰唰声起,有了几分雨打风吹之感。
裴璎被雨声吵醒,睁眼时怀里空空的,伸手摸不到流萤,吓得噌的一下坐起来,却见屋里开了窗,夜色微蒙,流萤不知何时醒来了,只穿了单薄里衣,正站在窗前看雨,背对着自己。
“怎么不睡了?”
裴璎取了件外衫替流萤披上,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眼前雨水噼里啪啦打在窗台上,有水气泥土气,纷杂涌来。
“阿萤,去床上吧,这里冷。”
流萤转过身,与她面对面,两人互相圈住彼此的腰,杨柳般纤细。
“夜里雨大吵醒了,就有些睡不着。”
流萤轻轻贴着裴璎的脸,又软又暖,“我想起与殿下第一次起争执闹别扭,也是这么一个春雨夜。”
“殿下可还记得?”
裴璎笑,不肖思索就已想起,那是出阁参政的第一年,春雨夜,在许府,流萤卧房里。
也不是为着什么大事吵起来,只是两个人习惯了形影不离,出阁参政后流萤出宫有了府邸,裴璎也有诸多事情缠身,两个人不似在尚书苑那般纯粹,又累,又不能时时刻刻在一起,莫名其妙就吵了起来。
二殿下脾气大,在许府吵了架,还把流萤赶下床,自己在床上安安稳稳盖着被子睡,却要流萤站在屋里听外间风雨。
等到二殿下半夜睡醒,见流萤不在房中,又冲去书房把人揪出来,压在床上不依不饶。
想到此,裴璎又笑不出来了,只想到自己从前这么坏,心里头闷闷的,“阿萤,我总是待你不好……”
流萤牵着她的手,声音里有笑意,“我知道殿下的脾气,也知道殿下的心是好的。”
窗扇轻轻被关上,雨声小了些许,流萤牵她的手往床榻去。两人坐下,流萤只是静静看裴璎,看她一双眼睛,在夜里亮的像是燃了灯。
“殿下……”
流萤轻轻压着她的身子躺下去,伸手解开她的衣领,只是笑,不说话。
裴璎攥住她的手,“阿萤?”
流萤还是笑,另一只手已经探进去,“殿下还我一次吧。”
“什么?”
流萤故意捏了一下,坏猫又在夜里出没,笑道:“春雨夜,殿下还我一次吧。”
翌日启程,二殿下和许大人面色都不是太好,像是没睡好,疲倦难掩。
玉兰傻姑娘,见家主如此立马上前去问,问了两句又见家主别过脸,耳朵还红红的。玉兰眉眼皱成一团,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云瑶一把拉走拎上了马车。
此番回云州一共两辆马车,云瑶和玉兰坐在前头那辆马车上,另有几名护卫骑马随行跟在后面,护着二殿下。
玉兰人都被拉进马车里,眼睛还是不忘往后看,担忧家主。云瑶头疼,伸手放下轿帘,本不想开口,又觉这小姑娘不懂事,若是不点一点,此等尴尬事怕是免不了时常发生。
“玉兰姑娘既是随行侍奉许大人,就该少听多做,寡言尽心便是。”
玉兰半懂不懂,心里头有点不服,又想着云瑶姑姑是二殿下的人,没敢反驳,只点头哦了一声。
马车离京往南,离云州越近,越能看到春色翠绿,春日晴好。玉兰没见过这等风光,很快又把心里这点不快忘个精光。眼睛看着沿路风景,马车里都待不住,一颗脑袋恨不能钓在马车外,眼睛恨不能长在马耳朵上,如此才觉能把大好春色看个够。
这日晴朗无风,初春的寒凉渐渐褪去,玉兰缠了流萤半天,才终于得了允准能够坐在马车外,小姑娘叽叽喳喳,坐着也不肯闲下来,同驾车的宫人问东问西,等把人惹烦了,不吭声了,才后知后觉不大高兴地收了声。
流萤与裴璎所坐马车在后面,听着前头玉兰的声音渐渐小了,回家的路又安静下来,轿厢内只剩呼吸,流萤歪头靠在裴璎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
裴璎伸手轻轻挠她的下巴,像逗小猫,滑不溜丢的。流萤稍稍仰了仰脖子,闭了眼睛由着她玩,心里头乱乱的,没答话,又轻轻叹息一声。
裴璎的手停下来,轻轻托住流萤的脸,低头看她:“阿萤?”
流萤不知怎么说,大概是近乡情怯,心里有欢喜,却也有愧疚与畏惧。吵闹时还不明显,可等周遭稍一安静,什么思绪都立时涌出来,心底只觉五味杂陈,难以言语,只剩叹息。
裴璎低头看她,虽不确定,但也猜出个大概,温柔安抚道:“阿娘和阿父都在云州家中等你,都盼着你回去看看呢。你回去了,她们泉下有知,定然欢喜得很。”
流萤抿唇,埋头在裴璎颈窝里,说话声音瓮瓮的:“可是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
流萤脑袋抵在裴璎颈窝里,湿漉漉的眼睛在她柔软的肌肤上蹭了蹭,等把眼睫上轻微水痕擦干了,才小声道:“我怕她们怪我怪我这么久,都不回去看看她们”——
作者有话说:为了不再被关,中间省略1000字[捂脸笑哭]
第83章 你在我心里,与天下人不……
“不会的, ”裴璎安慰她,“只要你能回去,她们泉下有知定然只有欢喜, 何来什么怪罪。”
流萤没接话, 心里头还是有点闷闷的。
回家路漫漫, 总不能越是快到家了, 反倒越不开心。黄程说过, 心病若要好, 最紧要便是不能郁郁, 得心胸宽广情绪通达, 万不可伤心, 不可困囿于心魔。
裴璎不想她想这些伤心事,想法子逗她开心,“上回与你同回云州, 还不曾好好看过云州,此番回去,你带我四处走走怎么样?”
流萤被她这话拉开思绪,认真问她:“殿下想看什么,山水,还是别的什么?”
“嗯”
裴璎认真思考, 煞有介事道:“不如看看你幼时常去的地方?你从前不是告诉我,有一回在家附近被一条野狗吓哭, 连滚带爬跑回家, 惹人笑了许多年嘛。”
流萤被她逗笑,刚想揶揄她一句,嘴边的话咽回去,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从前多年, 二殿下若有心绪不佳时,都是自己逗她开心的,而自己心里的愁肠与失落,总是不忍告诉二殿下,只怕令人不快的事情说出来,连带着二殿下一同不高兴,实在是不应当。
可眼下,两人却像调换了位置,竟也等到二殿下来哄自己开心了。
阴差阳错这一遭,也不知究竟是祸还是福了。
流萤心里低低叹气,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揽住裴璎的腰,仰头看她:“那殿下呢?殿下少时可有什么害怕的事情,不曾说与我听的?”
裴璎唇角的笑,慢慢僵了下来,蓦然浮现脑海的,却是阿姐那张伪善的脸,还有那双寒蛇般叫人厌恶的手,想起她压在自己身上,笑着唤自己阿璎,手却落在自己身上。
少时梦魇,从无一刻消散过。或许有些时候,裴璎以为消散了,忘却了,无谓了,尤其是与流萤在一起时,欢愉与心动,总能叫人忘却痛苦。
可等欢愉褪去后,噩梦又悄悄浮起来,叫她作呕。
裴璎松了握住流萤肩头的手,垂了脸,有那么一瞬,也想过告诉流萤。
从前许多时候,她也想过告诉流萤,想把这噩梦说出来,想与人倾诉,哪怕哭一场,骂一场,都好过长久地憋在心里。
可她终究没勇气告诉流萤,不单是觉得屈辱,怕流萤觉得自己懦弱,心底更深处,她也害怕流萤知道,知道自己其实早在遇见她之前,就因阿姐的恶行,明白了人与人之间,两个女子之间,是可以做此等事情的
起初,裴璎觉得此事恶心,甚至厌恶身旁所有女子的靠近,肌肤接触,只让她觉得想吐。
可是那日,尚书苑初见,那双胆怯又盈光的眼睛闯进心里时,她的心里,却奇异地涌起一种盼望。
这种盼望,让她连自己也觉得恶心,好似自己也是阿姐那种人,丑恶不堪。
好在后来,她发现流萤房中藏有自己的画像,喜不自胜,终于知道不是自己恶心,终于知道原来流萤的心里,也有自己。
余下的事情,顺理成章,她像个引.诱乖小孩的坏孩子,引她到启祥宫,引她上自己的床榻,衣带尽解。
心底的隐秘,那份渴望有人分担的痛苦,淹没在一次次欢愉和呼喊中,再无勇气告诉她。
时至今日,仍是不敢说。
裴璎抬眸看她,牵强扯出个笑,摇了摇头:“没有,从来只有宫里人怕我的,倒没什么能让我怕的。”
流萤看她的眼睛:“是没有,还是不想说?”
裴璎躲开她的眼睛,摇了摇头。流萤皱眉看着她,心里头有思绪闪过,没再继续问下去。
两人越过这个话题,一时没有再说话,正巧春风吹起轿帘,外间春色闯进眼里,又逢风打眉心过,方才些微不快很快消散,两个人肩抵着肩靠坐在一起,虽各有心思,却都是珍视当下,劫后余生般拥着对方。
初春的天晴冷不定,晨起有些日光还算温暖,待到夕阳西下,夜色浮起后,就觉周身凉飕飕的。
夜里赶路不大踏实,二殿下叫停宫人,寻了个客栈住下了。
玉兰贪玩,白日赖在马车外面同宫人问东问西,云瑶叫了几回都不肯进马车,仗着流萤不管,又自恃年纪小不怕凉,也不披个厚点的外衫,就这么吹了整日的风,夜里果不其然着了风寒,一声接一声地咳起来,怎么也止不住,活像要把肺腑咳出来的架势。
云瑶先是让店家去找了郎中,想了想还是敲门,将玉兰生病一事告诉了许大人。
夜色沉沉,流萤本已睡了,一听云瑶说玉兰病了,立马起床披了外衫要去看。裴璎跟着要去,被流萤按回床上,说不是什么大事,自己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向来是骗人的话。裴璎一个人在房中等了许久,也不见流萤回来,还是云瑶心里明白二殿下,特意过来传话,说玉兰咳的厉害,郎中来看过,也拿了药,只是许大人不放心,还要再守一会儿。
裴璎坐在床上没吭声,想了想又问:“郎中怎么说,病的可厉害?”
云瑶据实以报:“就是寻常风寒,郎中说喝完药睡一觉,这几日不要着凉便是了。”
“病的不重,为何要守着?”
云瑶低了头,也不知怎么作答,裴璎挥了挥手,让云瑶退下了。待到云瑶走后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心里头不得劲,起身熄了烛灯,摸黑躺回床上。
又这么等了许久,流萤还是没回来。
裴璎睡不着,裹着被子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心里头有把小火烧个不停,怎么都觉不开心。
其实也不是当真吃玉兰的醋,裴璎何尝不明白,那不过是个孩子,又是流萤从小养到大的,流萤多照顾些,担忧些也是情有可原。心里明白,可听着客房之中安安静静的,裴璎蒙头在被子里,还是没忍住乱七八糟想起很多别的事情。
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偏偏又没人惹她,全是二殿下自己胡思乱想,心里头憋闷,蒙头在被子里自顾自难受。
越是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越是忍不住去想。
最开始是卫泠,流萤与她交好,处处替她说话。裴璎心里是有恶念的,也不止一次为难卫泠,只是每一次,都有流萤替她说话,帮她化解。
后来又出来个元淼,那本是阿姐的人,也不知行宫一遭怎么回事,竟也与流萤结交起来,甚至在朗州一案上,流萤为了她多番来求自己,只为了保住元淼的性命和官途。
再后来,还有个黄程
越想越憋闷,二殿下一把掀了被子,屋内没燃灯,只能瞪着眼睛看黑漆漆的窗。
流萤的心里,总能装下许多人,她为所有人着想,为所有人操心,可自己的心里
二殿下心里头七七八八有计较,睡也睡不着,就这么熬着,也不知熬了多久,只听到外间夜虫低鸣之声渐渐小了,想是已到后半夜了,流萤还没回来
不过是风寒咳嗽,倒也不至于叫人整夜守着吧。再者说,风寒应当用药安睡才是,难不成流萤守在旁边就能好得快些?
裴璎不是什么大度的人,有流萤在身边时还好,可若是没有流萤在旁,那些狭隘的,邪恶的心思就跟雨后春笋般,一簇簇冒出来,压都压不住。
正想着,就听门外传来几声轻微动静,是脚步声,裴璎忙扯过被子盖着头,闭了眼睛装睡。
流萤轻手轻脚推门进来,见屋里没点灯,床上也是安安静静的,生怕吵醒裴璎,几乎无声地脱了鞋袜和外衫,掀开被子一角猫一般溜进去,无声无息睡下了。
床榻间很安静,安静到裴璎等了老半天,也不见流萤出声,更不见她伸手抱抱自己,气不过,故意重重翻了个身,留个背影给她。
流萤还未睡熟,被这动静弄醒了,侧身抱住裴璎,轻声唤她:“殿下?”
裴璎没回答,呼吸却是重的很,显然是不高兴的。
流萤戳戳她的后背,又唤了两声殿下,见没反应,想了想,贴在耳边声音拐了弯地唤她,“阿璎,阿璎”
房中窗扇半开,春夜凉风游蛇般爬进床榻,有风入耳,混着身后人温热呼吸,裴璎闭紧了眼睛,终是没忍住,又守着丁点傲气,没张口,只在喉间低低嗯了一声。
流萤抵在背后问她:“不高兴了?”
“没有。”
“那怎么没睡着?”
“”
“那就是不高兴了?”
裴璎骨碌一下转过身,鼻尖碰到流萤的鼻尖,不往后退,反倒更用力抵上去,眼看唇瓣就要碰到,却不吻她,憋着气道:“我以为你今夜睡在那边,不回来了。”
“说什么呢?”
流萤笑笑,好似又看到年少的裴璎,故意逗她:“那边没我的床铺,总不能和玉兰挤在一起睡吧。”
“你!”
裴璎眉头紧皱,想说气话又忍住了,狠狠在她唇上亲了一下,气声威胁道:“你敢?”
二殿下还是那个二殿下,只是乖了太久,险些让人将匐地安睡的雪狐错看成一块积雪,忘了雪狐其实是会咬人的。
流萤眼睛弯弯,偏偏她喜欢的,就是这般有血有肉的裴璎,有时很乖,有时很坏,有时候亮出爪牙扑过来,带着野性的欲.望和赤裸的爱意,如火般将自己也烧起来。
见她当真生气了,流萤也不逗她了,伸出一根手指抵在裴璎鼻尖上,左左右右抵着玩儿,笑道:“逗你的,只是看玉兰咳的厉害,睡不安稳,想着等她睡熟了再走。”
裴璎不吭声,得了便宜更要卖乖。
流萤又道:“怎么?二殿下连玉兰的醋也吃啊?”
裴璎一把抓住她的手,攥在掌心,夜色里瞧着流萤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夜空之星坠在里面,又像自己一颗心碎在里面,晃晃悠悠的,又痛,又有些莫名的愉悦,难以言喻。
“阿萤,”裴璎垂了眼睛,言语总是直白,“你的心里,总是装着很多人。可我的心里,从来只有你一人”
默了一瞬,流萤纠正她:“殿下心里装着天下人,如何能说只我一人?”
“你、你”
裴璎语塞,甩开手翻身背对她,力气太大,连被子都一并卷走了。流萤起身扯被子,却听她嘴里呜呜囔囔地说些什么,听不清,“殿下说什么?”
裴璎埋头在枕头上,瓮声道:“我说你在我心里,与天下人不同。”
第84章 离开上京那一日,我的心……
裴璎嘟嘟囔囔说了这么一句, 心里头又觉气不过,生气的人分明是自己,可被流萤几句话颠倒过来, 反成了自己在哄她了。
二殿下心里头觉得憋屈, 委屈, 脸埋在枕头上怎么也不肯抬起来。流萤贴在耳朵边上唤了好几声, 唤殿下不成, 唤阿璎也不成, 瞧着裴璎是生气了。
若是从前, 流萤总是害怕二殿下生气的, 怕她动怒, 怕她发起火来说话难听,怕她使性子,动不动就是多日冷落, 难哄的很。
可这会儿,流萤见她生气,心里丝毫不觉得怕,反觉有趣,忍不住轻轻笑出了声。
裴璎耳朵尖得很,猛地扭脸看她:“你还笑我!”
流萤更是忍不住, 笑着趴在她身上,两手揉面团一般揉搓她的脸, 滑溜溜的很好摸, 越是见她面上气鼓鼓的,越觉掌心触感好极了,忍不住低下头吻她的唇。察觉裴璎生气要躲,更故意使坏, 轻轻咬住舌尖,齿间轻轻来回厮磨,不让她疼,也不让她躲,呵气如兰地唤她:“阿璎,阿璎”
裴璎动弹不得,只从喉间囫囵挤出声音应她,还是有些不大情愿。流萤松了口,一面轻轻吻她,一面伸手揉捻她的耳朵,听见身下裴璎呼吸愈发艰难,才稍稍抽离,唇抵着唇,说话时温柔至极:“其实在阿萤心里,殿下也与天下人不同,我最最喜欢殿下,最最舍不得殿下,从来都是,不曾变过。”
夜风渐停,客房之中安静的很,一时什么动静都消弭了,好似坠入永夜。也不知过了多久,许是片刻,又恍然不过眨眼,裴璎伸手揽住流萤的脖颈,仰头迎合她,言语碎在细密的吻与呼吸中,颤抖着,混着爱意一同被咽下。
裴璎说,“我也是,阿萤,我也是。”
彼此心意相通时,暗夜也不漫长,只觉太快。情动燥热,两人都还未觉得累,就见天际泛白,隐隐有了日升的苗头,该是起床洗漱,继续赶路的时候了。
流萤伸手推推裴璎,指了指窗外,“再不起,云瑶又要来请了。”
裴璎抬头看了看,哦了一声,从流萤身上滚下来,翻到一边躺着,几乎一夜没睡,嗓子都有些哑了,只喃喃喊了一声困。
流萤穿好衣裳,回身来拉她,连拉带拽,还得低声哄一哄:“殿下乖,一会儿马车里慢慢睡,我陪着你睡,好不好?”
睡了一夜,玉兰的风寒稍好,至少咳嗽不似昨夜那般厉害了。玉兰蹦蹦跳跳夸昨夜郎中妙手回春,流萤扯她过来,仔仔细细替她把衣裳拢紧,又摸摸额头摸摸脸,确认没有发热才佯怒道:“妙手回春?你再长上十岁试试,看还能不能好的这般快。”
玉兰朝她嘻嘻笑,眼睛一转,瞥到一旁二殿下正冷冷看着自己,一股子凉意怪渗人的,吓得肩头一缩,也不敢笑了,赶忙跟在云瑶身后钻进马车里。
回云州的路,远比想象中更顺遂,更快,一路春色满怀,越近云州,越是暖意逼人,众人脱了厚厚外衫,都已改穿轻薄些的春衣了。
赶路的日子不算太舒适,饶是用了上好的马车,轿厢之中也尽力安置的让人舒服了,可路途遥遥,颠簸之下难免叫人身体疲惫。
流萤本是有些担忧,怕裴璎觉得辛苦,可赶路多日,却见裴璎面色一日更比一日红润轻快了,起初觉得奇怪,后来想了想,只觉大抵是远离上京诸般烦忧,少了那些叫人理不清更愁乱的人和事,殿下的心里轻松不少吧。
这日夕阳西下,金光洒下来,流萤躺在裴璎腿上,夕照晃得她睁不开眼,只能眯着眼睛看裴璎,看见她一双眼睛染了灿金,比平日更美,简直像是画中人。
马车晃晃悠悠,大抵把她的脑子也晃晕了,流萤眯着眼睛伸手摸她的脸,还没摸到,就被轻轻握住手腕。
流萤笑笑,“殿下此刻的模样,真好看。”
“嗯?”
裴璎握着她的手腕晃,语带威胁:“那何时不好看?”
流萤本想逗逗她,可看着裴璎眼睛亮亮的,心口却像忽然落了一块巨石下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喉间又苦又涩,只强笑着答了一句都好看,便闭了眼睛,假装休息了。
眼看就要到云州了,有些话,有些事,终究是要坦白的。可若是说了,殿下是会原谅自己,还是会因自己的不信任,彻底寒了心
流萤想了一路,白日想,夜里想,有时就连做梦也在想,终究没想出个结果。想得太多,甚至有几次夜里做梦,梦到自己将一切都告诉裴璎,告诉她前世今生的所有事,告诉她杀自己之人是庄语安,不是她,一切都是自己错了,是自己错怪了她,恨错了她,做了那么多错事,说了那么多绝情的话,都是自己错了
梦里裴璎很生气,发了好大好大的火,流萤怎么哄都哄不好,怎么道歉也无济于事。
二殿下铁了心要做什么,任谁也拦不住。梦里,她不肯原谅自己,执意要走,无论如何不肯留下。云州距京千里,二殿下却说,往后不要再见了。
流萤梦中惊醒时,裴璎正在身旁睡得安稳,什么都不知道。流萤轻轻侧身挨着她,小心翼翼握住她的手,不敢发出声音,只悄悄流了泪。
路上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时觉得一直这样在路上也挺好,心里头有期盼,最亲最爱的人也都在身边,抛开凡尘杂事,一身轻松。可等当真到了云州,扶着裴璎的手走下马车,站在家门前,望见幼时常坐着玩儿的旧门槛时,流萤心里才明白,原来自己最最期盼,最最欢喜,最最激动又无措之事,还是回家。
云州家中久无人住,推门进去却不见萧瑟蒙尘,处处洁净,一看便知是有人提前打扫过的。
流萤转头看裴璎,“多谢殿下。”
“谢我做什么?”
裴璎撇开她自顾自往里走,好似熟路的很,“总不能你我舟车劳顿赶回来,还要自己打扫收拾吧。”
许府这座小宅院并不大,与流萤在上京的宅院差不多,只是不比上京宅院精巧富贵,看着空空荡荡的。流萤多年不曾回来过,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像是踩着从前的自己,踩着阿娘阿父的身子往前走,想哭,又不想当真哭出来,显得不吉利。
流萤记得,幼时家中尚算不错,阿娘身子也还好,虽官职不高,但是一年俸禄再加祖母祖父帮衬,也能让一家人过得不错。可是后来,祖母祖父走了,阿父走了,阿娘也病了,家中一点薄财尽数化成了药渣,屋子里渐渐空了
堂屋神龛里放着阿娘和阿父的牌位,流萤走过去,跪了许久,裴璎也在一旁,陪她一起跪了下去。
云瑶不动声色阻拦过,可看殿下摇了摇头,只好收了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回家的第二日,流萤要去阿娘阿父坟前祭拜,裴璎跟着要一起,流萤有些犹豫,只怕不合规矩。
裴璎不大高兴,“也不是没去过,怎么这回觉着不合规矩了。”
是啊,从前去得,为何这回去不得呢?流萤垂了眼睛,又想起回家路上的梦,心里发苦,没再拒绝裴璎,与她一同去了。
两人一起清扫坟墓,摆放好祭品,酹酒奠茶,焚香烧纸,待行三跪九叩之礼时,流萤拦住裴璎,“殿下就不必行礼了。”
见裴璎面色不悦,又解释道:“我知殿下心意,只是殿下身份尊贵,实在不必行此等礼数。”
裴璎看她一眼,别开脸,还是将三跪九叩之礼完完整整行了一遍。流萤拦不住,只能同她一起在坟前叩拜。
青烟袅袅中,裴璎站起身问流萤:“阿萤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配与你一同来此行礼叩拜?”
流萤眉心一皱,“殿下何意?”
“并无什么意思。”
裴璎叹了口气,“阿萤,我曾说过,你的阿娘便是我的阿娘,我来阿娘坟前祭拜,你不该拦住我的。”
从前那些事情,山泉叮咚般落进心里。流萤自然是记得的,阿娘病故之时,是裴璎与自己一同回到云州。那夜灵堂之中,裴璎问自己,“阿萤,我是不是也该叫一声阿娘?”
她说,“总想来,一直没来。到底还是迟了些,没能让阿娘见我一面。”
二殿下的心意赤裸又热烈,可终究,是自己错怪了她,负了她这份情。
流萤捏了捏她的手,轻声道:“殿下,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跟阿娘说说话。”
裴璎应了一声好,想着她与阿娘阿父许久不见,又经历了许多事,想是有很多话想说的,要走时又觉不放心,怕流萤说着说着伤了心,“那我走远些等你,若有事就叫我,我听得见。”
流萤点点头,目送她走到稍远处,确认她什么都听不见了,才重新跪到阿娘坟前,顺手将被风吹开的几张纸钱放进火堆里,指尖被烧了小小一点,也不疼,只是烫烫的。
流萤搓了搓手指,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低唤了两声阿娘,没等好好说完一句话,已经红了眼睛。
“女儿不孝,这么久、这么久才”
愧疚的话,怎么也说不完,流萤身子软下来,歪着身子跪坐在地上,不敢抬眼看碑上的字,“阿娘阿父生养女儿一场,竭尽全力供养了,教导了,只怪女儿不孝,不曾让阿娘阿父享半点清福”
有风从身后来,吹起一片未烧烬的纸钱,飘飘荡荡落在流萤手背上,火舌在纸钱上舔过,留下的这一角,模糊似蝶。
流萤盯着看了许久,心底一颤,“阿娘?”
风过无声,自是无人回应的。流萤垂了眼睛,又跪坐许久,说了许久的话,说自己经历的所有,却不敢说那些坏的,只捡些好事说,说自己如今虽无官职,却也一身轻松,不愁吃穿,足够清闲过这一生,不必再为自己忧心了。
说到最后,流萤声音渐渐低下去,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阿娘,“二殿下待我很好,好得很。可是阿娘,我却做了伤害她的事,还瞒着她,我这般,是不是很不应该”
“我也想过同殿下坦白,只是殿下待我太好,我怕若是说了,殿下再不肯原谅我了。”
“阿娘,您教教我应该怎么做,好吗?”
坟前安静,流萤闭了眼睛,能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良久起身,看见裴璎站在远处,朝自己挥了挥手,流萤笑笑,也同她挥手,唤她过来。
云州之春来的很早,上京还在春寒料峭时,云州已是草绿花开,春光明媚了。褪去春寒,夜里也是温温热热的,正是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
夜里,两个人躺在流萤少时用过的床榻上,沐浴过后都只穿薄薄里衣,软和的身子贴在一起舒服极了,扭扭蹭蹭好玩的很。流萤与裴璎窝在被窝里说话,脸贴脸手牵手,好似又将白日伤心悄悄放下了。
她与裴璎说自己幼时趣事,说阿娘严格,一日也不让自己歇息,读书写字,寒冬暑天都不曾停过。只是那时候觉得苦,现在想起来,才知阿娘良苦用心,都是为了自己着想。
流萤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却不失坚定,吐词清楚,就连言语暂歇的呼吸都很有韵律。
她向来说话声音很轻,哪怕是生气,也是声音温和的据理力争,等到争不过,才叹息般放低声音,像一缕清风柔柔地落在地上,不再起飞,只剩和光同尘。
前世仅有那么几次,裴璎实在气人,气的流萤也维持不了好脾气,大声与她争辩起来。只是她的声音稍稍一大,就如滚油落水,惹得二殿下更是暴躁,几乎要吃人。
这些事情,裴璎是不知道的,流萤仰脸看她,只觉二殿下如今温柔的很,安安静静的,一点不似以前那般张牙舞爪,安定之余,倒有些不习惯了。
流萤盯着她的眼睛看,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那长睫跟小扇子一样,摸上去还会忽闪忽闪的,挠的指尖微微发痒,叫人忍不住想笑。
裴璎也跟着一起笑起来,捉住流萤的手压在胸前,流萤挣了两下没挣开,干脆由着她握住自己的手,垂下眼睛,又继续与她说起少时事情,说到阿娘让自己参加伴读擢选,其间种种,分明感觉不过昨日之事,可细一回想,原已是前世今生,不知多少年过去了。
“入宫前,阿娘对我千叮万嘱,生怕我不懂规矩,进宫会吃苦受罪,日子难过。”
流萤靠在裴璎怀里,想起阿娘,心里头酸酸的,“我知道阿娘舍不得我,只是为着我今后着想,为着我有一条出路,舍不得也要送我进京。我也不想离开阿娘,可是阿娘病了,若是”
流萤说不下去,喉头又酸又涨,咽下去只觉五脏六腑都疼,她只觉得难受,觉得惭愧,心里头断断续续想着,这世上之事,多的是让人无可奈何的时候。
再多的钱财,再好的药材,想尽了一切办法,终究没能留住阿娘的命。
似是察觉她心里的痛,裴璎伸手将她抱得更紧,难掩心疼:“阿萤,从前我竟不知,你从云州到上京,一路走得这般辛苦。”
流萤摇摇头,又笑了:“可我遇到了殿下,这一切,便不觉得辛苦。”
“阿萤”
裴璎牵着她的手,轻轻在她额上点了点,又缓缓往下,掌心轻压在她心口上,“那这里呢?可会觉得辛苦?”
流萤一时没听懂,“殿下何意?”
裴璎下巴抵在流萤额上,声轻如烟:“阿萤,你心里这把锁,何时才能打开?什么时候才能真正醒过来”
床榻里很安静,除却外间风声,一时无人回应。
白日心底那个声音,渐渐在流萤脑中炸开。
"殿下。"
流萤唤她,心里已下了决心,“其实离开上京那一日,殿下在马车里吻我,我的心结,就已经被解开了。”——
作者有话说:开始搓完结章了,预计正文完结就是这几章了
然后咱们美滋滋番外见 嘿嘿
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都可以评论区说一说,我会在里面选一选的
第85章 大结局·上篇
一瞬间, 裴璎只觉自己的呼吸都已停滞,世间万物隐去,只余黑暗中一豆灯火, 映照出自己的脸, 苍白, 无措, 眼睁睁看着死期将至的颓败。
流萤说, 她的心结早已解开。
若已解开心结, 那所有的事情便是都想起来了。可为什么为什么
若是都已想起来了, 那这一路上的温情脉脉, 日日夜夜的缠绵悱恻, 难道都是假的吗?
裴璎觉得有恍惚,好像听见流萤在说话,可是心口疼的厉害, 又好像什么都听不进去,等到被流萤捏了捏手,才回过神看她,强撑出个笑,装作轻松:“那个黄程,果然有几分本事, 说须臾能好,果然就好了。”
流萤没接话, 只道:“殿下, 我有话想跟你说。想了许久,还是觉得应该同你讲。”
裴璎抿唇,沉默。
她早就知道的,阿萤心病好转之时, 便是自己与她结束的时候……
她们之间隔着血淋淋的仇恨,什么样的爱,都无法弥补的。
只是二殿下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这么突然,毫无预兆。
流萤埋头在她颈窝,没有勇气去看裴璎,即便艰难,也不得不坦诚告诉她:“我知道,殿下一时很难接受,可若是不说”
“阿萤。”
裴璎抬手摸了摸流萤的发,轻声打断她:“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流萤抬眸看她:“殿下……”
紧紧相拥的两个人都在害怕,都在发抖。
一个怕仇恨再度被揭开,爱意消亡。
一个怕坦白愧疚错恨后,怨怒与失望袭来,往昔所有顷刻化为灰烬。
爱意至深,怎么做,都只觉得亏欠,都觉是自己不好,才让两个人走到这一步,才让痛苦无可避免。
流萤垂了眼睛,有泪滴在裴璎脖颈间,滚烫的。
止不住想哭,出口的字句都断断续续,“对不起,殿下,对不住……”
裴璎好似没听懂,不追问,只温柔捧着流萤的脸,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笑道:“哭什么?云州春夜极好,这样哭,岂不是浪费?”
流萤愣住,裴璎放低声音,又道:“阿萤,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好吗?”
“我知你有话想说,只是……”
裴璎顿了一下,喉间艰涩,咽下痛苦更要笑出来,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只是今晚好时光,不要浪费了,好吗?”
察觉流萤僵住,裴璎眼睛弯弯,强忍着伤心做荒唐模样:“不想要?那我要你,如何?”
流萤闭了眼睛,只觉此刻,今夜,好似就是死前最后一夜,待到天明,便要灰飞了。
心里也有不忍和犹豫,也想留住这一夜,流萤睁眼看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裴璎握着她的手,引导她解开自己的衣带,“第一次在启祥宫,是我先来的。阿萤,这一次在你家中,换你来,好吗?”
流萤乖乖应声,黑暗中摸索着躺在她身上,里衣褪去,肌肤刚一相碰,就是无止境的颤抖。
比起裴璎,流萤的动作显然有些生涩,怕裴璎觉得不适,每动一下,就轻声问一次。
“疼吗?”
“不疼。”
“这里?”
裴璎没说话,只是摇摇头。
流萤手腕一动,“这里?”
“嗯……”
裴璎仰脸寻流萤的唇,刚一碰到,就固执不肯松口,狠命啃咬着,连同喉间喑哑喘息一并咽下。
身体滚烫时,裴璎低低哼了一声,猛地攥住流萤手腕。
流萤停下来,轻轻抱住她,听见裴璎的呼吸如乱风无序。
“阿萤……”
裴璎有气无力唤她,“你的指甲……应该修一修了……”
流萤吓了一跳,赶忙检查自己的手,察觉只是长了一小截出来,松了口气道:“是不是弄疼你了?”
裴璎呼吸渐渐均匀下来,没回答,径直翻身压在流萤身上,笑道:“没有,逗你的。”
流萤面上霎时滚烫,没等喘过气,又听裴璎厚脸皮道:“那阿萤帮我检查下,看我的指甲打理的如何?”
流萤答不出来,只长长嗯了一声。
春夜有风来,吹起床间呼吸如云海翻涌,又是良久过去,风静声歇后,身体的疲累渐渐醒过来。裴璎起身从箱子里找了干净的衣服递过来,看着流萤穿好了,才拥着她一起躺下,轻拍肩头哄她睡觉。
流萤转头看着她,欲言又止,裴璎余光看见了,只装作没看见,轻声哄她:“睡吧,夜深了。”
流萤转回头,低低嗯了一声。
沉云飘来,残存的一缕月光被遮住,床榻之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夜色如水,静静流淌着,谁也没有再说话,安安静静的,似是都睡了。
极致的快乐结束了,安静的夜里,痛苦再度袭来。
流萤枕着裴璎的手臂,侧身背对她躺着,听着身后人呼吸平稳,本已打定主意不要哭,可是心底酸与痛倾翻,还是没忍住,湿了眼角。
身后,裴璎也缓缓睁开眼,低低唤了一声阿萤,见无回应,以为流萤已经睡下了,轻轻从流萤颈下抽出手,侧过身与她背对背,闭了眼睛。
捱过今夜,待到明晨天光大亮时,大概,就是自己阿萤分别之时了吧。
裴璎闭着眼睛,七七八八想了很多,即便不舍,即便痛苦,可一想到阿萤已经全好了,想到她往后能在云州顺遂自在的生活,心里,还是有那么些欢喜的。
安心之余,痛苦又在所难免。裴璎紧紧闭着眼睛,想起流萤今夜欲言又止的模样,想起她望向自己时,眼底的犹豫和不忍,又觉眼底一热,有了几分泪意。
阿萤总是那么好,即便全都想起来了,即便知道了自己对她做过那些坏事,可她一路上竟无半点异样,许是有情,又或是念着病中这段时间自己对她颇多照顾,才有了些心软,还是让自己同她一起回到云州,祭拜双亲。
待到天明,就走吧
裴璎想,不要等到流萤将那些伤人的话再说一遍了,不要再被她赶走了,安安稳稳与她睡完这最后一夜,自己也该走了
熬到后半夜,脑中所想已经恍恍惚惚,裴璎终觉眼皮沉沉,缓缓睡了过去。
云州春夜温热,裴璎却觉得周身寒凉,有风从四面八方来,似是卷着雪粒,利刃般刮在身上,又冷又疼。起初还想捱着,以为是流萤夜里睡觉卷了被子,想着睡着了便不冷了。
不多时,打在身上的风越来越冷,身上衣裳都被吹开,风如利刃般割在皮肉上。
裴璎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却见眼前漫天大雪,风雪卷着旋儿朝自己涌来,宫灯摇摇晃晃照下来,眼前忽明忽暗,恍惚闻到血腥气,随风一起涌动着。
只一眼,裴璎就认出来,此处不是云州,是上京,尚书苑!那个她永不想再沉沦的恐怖梦境!
第一次,裴璎梦见此处,亲眼看见流萤死在自己手上。这一次,裴璎呼吸艰难,耳边听见孱弱的呼吸声,夹杂着隐隐骂声,二殿下转眸去看,看见自己就在不远处,宫灯照出剑光沾血。
“不要!不要!不要!”
裴璎膝下一软,连滚带爬扑过去,可等到了跟前才发现,躺在地下奄奄一息之人,不是流萤,是庄语安。
裴璎看见,梦中的自己杀了庄语安,她身上有数不清的剑伤血痕,满身鲜血涌出来,几乎不辨原本颜色。可她却在笑,像是疯了,又像欢喜极了,畅快又解脱的笑出声,眼神怜悯,同梦中那个持剑的自己说话,“还是要多谢二殿下相助。若无二殿下那封信,想来我的计划不会这般顺遂。”
什么信?什么计划?
裴璎瘫倒在地上,拼尽力气想要抓住庄语安,质问她到底在说什么!可她的手如同轻烟一般,穿透了庄语安的身体,什么也抓不住,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她是恍惚坠落梦境的魂灵,只能眼睁睁看着眼前的所有。
她看见庄语安在谢自己,眼里却是无尽的怜悯与嘲弄,“殿下怎么来的这般迟?若是再早一些,哪怕片刻,殿下也能救下老师的。”
她看见自己手中长剑狂乱失控地砍在庄语安脸上,好端端一张脸,顷刻如厉鬼可怖。偏偏庄语安疯了,好似不觉痛,只凄声笑喊:“哈哈!只可惜老师至死都以为,杀她之人是二殿下你啊!老师至死都以为,是我和二殿下杀了她,是我们杀了她!哈哈哈!”
剑尖猛地刺进庄语安眼里,把那双含着嘲弄的眼捅了个对穿,黑漆漆的眼珠崩出来,痛的庄语安凄厉的喊出声,人要死了,却恨恨道:“二殿下!老师恨我,更恨你!便是到了黄泉之下,哪怕来生,老师也会恨你!恨不能杀了你!”
夜雪纷纷扬扬,好似永不会被鲜血染透,沾了血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又被新雪掩盖了。
红与白,层层叠叠铺在一起。
裴璎僵着身子,转头看见流萤躺在地上,白雪铺在她身上,遮住了那些刺眼的血色,一如既往安静又干净,静静躺在那里。
裴璎爬过去,想要抱起流萤,手却从她身体里穿过,无数次的尝试,终究是徒劳。她只能看着那个陌生的自己跪下来,一遍遍唤阿萤,将她搂在怀里,惶惑无措,连崩溃都只剩小心翼翼。
裴璎闭眼,缓缓倒了下去,一瞬间,她似乎不再只是误入梦境的魂灵,她与那个陌生的自己融为一体,成为了梦中的自己,那个流萤口中,所谓前世的裴璎。
一瞬,梦非梦,人非人。
裴璎抱着流萤,想起身,想抱她回家,却觉双膝绵软,怎么都起不来。身后渐渐嘈杂,有人群涌来,似是有人将自己扶了起来,可手上一空,察觉有人将阿萤从自己怀里夺走,吓得裴璎忙伸手去抢,“不要!不要!阿萤!”
掌心是空的,有人在身后紧紧抱着自己,半点挣脱不开。裴璎转过脸,夜雪中,宫灯中,眼瞳血色中,她竟然看见阿姐,看见阿姐死死抱着自己,柔声安抚自己,“阿璎别怕,没事的没事的,姐姐在,姐姐在的。”
阿姐
裴璎愣愣看着她,脑中好似被滚油倾洒浇透,痛到失神。恍惚抓着裴璇衣袖,失去流萤的恐惧和痛苦早已盖过了对阿姐的恨与厌,一瞬间,除了流萤,好似什么都忘了。裴璎倒在她身上,求她,只差跪下来求她:“阿姐,帮帮我,帮帮我,阿萤、找阿萤帮帮我”
“好,阿璎乖,阿姐帮你找,好不好?”
“阿璎是想见她是吗?跟阿姐来,阿姐带你去见她,好吗?”
梦境混杂,裴璇的声音断断续续,裴璎听见她在与自己说话,也在与旁人说话,“传太医到福阳宫候着,再遣人去禀告母皇,另外”
短暂的停顿过后,只听裴璇镇定道:“另外把消息散出去,就说许流萤死了,二殿下也、也疯了。”
梦中惊醒时,天际已泛鱼肚白,裴璎坐起身,望着窗外青灰天色,良久,好似终于明白昨夜流萤那句“对不起。”
傻瓜。
傻瓜。
真是傻瓜啊
破晓天明,晨间日光缓缓破开沉云,夜里些微凉意很快被照干,春意暖意浮起,叫人周身都觉暖融融的。
流萤醒时,裴璎已经起床了,换了春衣站在窗前,日光打在她身上,金灿灿一片,好看极了。
流萤躺在床上,留恋地看了片刻,才垂眸隐去难言的痛,勉力撑出个轻松模样,起身走到她背后,两手从腰间穿过,轻轻抱住她,头抵在肩上唤她:“殿下。”
“嗯?”
“醒了怎么不叫我?”
裴璎笑笑,歪头蹭了蹭她的脸,“看你睡得香,不忍心叫醒你。”
流萤也笑,鼻尖却发酸,“殿下,我有话同你说。”
裴璎没应声,沉默了一瞬才转过身,与她面对面抱着,看见流萤眼睛微红,心底一片疼惜,搂她更紧,抬手压在流萤欲言又止的唇上,不想太过沉重,故意用玩笑语气逗她:“我猜,阿萤是要同我说对不起?”
流萤愣住,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裴璎的指尖在她唇瓣上揉捻,忍住了想要吻下去的冲动,轻声道:“所有的所有,我都知道了。”
“阿萤,不要同我说对不起,你从未做错什么,都是我不好,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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