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她说,“殿下,你是我的……
床榻上, 二公主半梦半醒,一场梦做的心惊肉跳,恍惚醒来时只觉万念俱灰, 恨不得自己也这般死去。可她没有死, 又从梦里逃脱出来, 混沌地活着。
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 裴璎神志不清, 怎么也听不清。等到那声音离近了, 才模模糊糊听出来, 似乎是庄语安。
裴璎浑身无力, 刚刚醒来的身子像在水里浸泡过, 眼睛睁不开,耳朵却渐渐活过来,听到是庄语安近前, 唤了一声二殿下,似是想与自己说什么。
只是没等庄语安再说些什么,云瑶就进来了。裴璎听见,云瑶在同庄语安说话,不过是说些语自己病中有关之事,无甚紧要。
裴璎缓了心神, 身子也渐渐苏醒过来,待到庄语安退出去, 殿中只剩云瑶时, 她终于能睁眼,想开口唤云瑶,喉舌却像哑了,一时发不出声音, 只能用手指敲敲床沿。
云瑶正站在床边,听见动静吓了一跳,又看到二殿下睁开了眼,一时又是欢喜又是慌乱,裴璎眨眨眼睛,示意她近前来。
内殿之中,药香浮动,重重殿门隔绝,外面人决计听不到里间动静。
殿外风雪呼啸,庄语安走出去,却没马上离开,反倒略微思索后,等在了殿门外。
方才她在床前看二公主,总觉何处不对,恍惚似是看见二公主睫毛颤了颤,还没看清是真是假,云瑶就进来了。
她以为是自己眼花,大殿下断了二公主的汤药,哪会这么快好起来。可她实在是不放心,只怕二殿下若是醒了,老师再也不会来找她了。
果然,等了许久,庄语安见云瑶走出殿外,忙迎上去假意关怀:“殿下如何了?”
云瑶急着有事,并未细想庄语安为何还没走,又以为庄语安是殿下的人,并未设防,脱口而出道:“好多了。”
话音刚落,瞧见庄语安僵硬的神色,云瑶才后觉说漏嘴,慌忙遮掩道:“殿下与往日一样,只是没见着更坏,想是慢慢就要好了。”
庄语安却不是好蒙的,听出她话里不对劲,刻意诈她:“姑姑这是要去许府吗?”
殿下若是醒来,想来第一件事就是要见老师。果不其然,云瑶似乎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问,愣了那么一息才应声,摇头说不是。
庄语安心下已了然,脑筋转得快,拦住了要走的云瑶,“殿下若是想见老师,也不用姑姑跑着一趟,下官去便是了。”
“姑姑身子还未全好,这风雪天走这么一趟,想是艰难的很。再有殿下正是病中,且离不开姑姑,若是姑姑来回速度慢了些,出了什么岔子,可是了不得。”
察觉云瑶面色松动,庄语安又道:“下官与老师相熟,也知道前些日子老师和殿下之间有些不快,就连殿下病了,老师也不曾来看过。姑姑是殿下身边的人,老师若不愿见殿下,自也不愿见姑姑的。与其姑姑辛苦跑这一趟,不如下官去,速去速回,也免得殿下忧心了。”
云瑶双腿着实疼的厉害,又觉庄语安所言颇有道理,心觉她可信,也没多想,微微颔首谢过:“那便多谢庄大人了。”
等到目送庄语安走出启祥宫,云瑶等在殿门外,心里始终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可想着庄大人向来是对二殿下忠心的,且她方才说那话,也很合情合理,她替自己跑这一趟,当是无错的。
上京风雪遮天,越是快到上元节,风雪越是不肯休。云瑶双腿疼得厉害,站立时几乎狂颤,若非扶着门框,几度险些跌过去。
再疼,只要想到那日正殿中,是二殿下扑过来拼死护着自己,便也觉得不难捱了。云瑶抖了抖衣裳,扶着门框更加端正地站好,等着庄语安回来。
庄语安一去许久,久到她从风雪中走来时,云瑶眼前模糊,险些没认出来。还是庄语安走近了,态度和缓地与她说话,“外间风雪大,姑姑怎么等在此处?姑姑身上有伤,千万要顾好自己,才能尽心照顾殿下啊。”
庄大人一向温和细心,云瑶对她不曾有疑,见她回来了,忙问道:“许大人如何说?怎么没跟着大人一道进宫?”
庄语安的眉眼低垂下去,似是很难开口,叹了叹气才道:“我去了老师府上,老师她”
“许大人怎么说?”
庄语安放低了声音,把莫须有的事情说的真真切切:“老师听闻殿下好转,还是有些欢喜的。只是听闻二公主召她进宫说话,老师却怎么都不肯与下官同来。下官在府上劝了许久,可老师的性子姑姑也是知道的,若她认准了的事情,哪怕要死要活胁迫了,老师也不会点头的。”
云瑶眉头紧皱,不明其中缘由,言语里已带了怨气:“许大人为何不肯来?难道许大人不知,那日殿下是为寻她才出宫的啊。若非因为许大人,我家殿下怎会有此一劫?殿下金尊玉贵,为她吃了这么多苦,许大人怎能如此心狠啊!”
庄语安别开眼睛,没让云瑶看见自己眼底的恶毒,心里恼怒云瑶竟敢如此臆想老师,嘴上却是一贯的温和,只道:“殿下与老师之间发生何事,也不是姑姑与下官能揣测的。只是往日殿下与老师情谊深厚,想来若非是什么不可转圜之事,老师也不会这般果决拒绝殿下的。”
云瑶还在念念叨叨,只为二殿下觉得不值:“殿下病倒这么多日,许大人都不曾来启祥宫探望一次。我家殿下大度心善,并不计较她为何不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见她,竟也”
一阵风雪朝着眉心袭来,冷的人险些站立不住。云瑶什么话也说不下去了,扶着门框的手一软,瞥见庄语安的脸色也渐渐与风雪一般冷了,强撑着精神同她道谢:“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庄大人跑这一趟了。”
庄语安摆手,冷意隐去,面上又是一派与云瑶共情的哀戚:“下官与姑姑都是为二殿下做事的,何来什么谢不谢。只是不知老师这般回绝殿下,殿下又是大病初愈,若是”
若是再次病倒了,该如何是好?
后面这半句话,庄语安自不会冒失说出口,只与云瑶递了个眼神,意会。云瑶面色越发难看,无心与她再说下去,匆匆言语两句,便与她作别,进到殿内。
内殿中暖炭似火,云瑶走进去却觉周身极寒,步履沉重,越是走近二殿下,越觉张不开嘴,好半晌,才踌躇走到床前,行了礼,却不敢开口,只是沉默。
裴璎等了片刻,听见云瑶没说话,便也知道了阿萤的回答。心口处疼的厉害,像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将自己一颗心紧紧攥住,十指抵死般碾压,让她几乎不能呼吸。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想问。裴璎撑着身子,仰头看云瑶,沙哑的声音如断线,磕磕绊绊问她:“如、如何说?”
云瑶扑通一声跪下去,低了头不敢看她,眼泪却啪嗒啪嗒往下掉。
裴璎闭了眼睛,又问:“她如何说?”
云瑶自知瞒也瞒不住,拖也拖不了片刻,咬了牙,还是将庄语安所言尽数告知。等到一番话全部说完,殿内只余安静,叫人心里止不住发颤。
云瑶抬起头看她,想劝慰一二,却觉说什么都牵强,“殿下莫急,还是得先养好身子。待殿下身子好了,便是许大人不肯来,殿下也可出宫去见她的。”
云瑶一遍遍重复,声音却越来越小:“只要殿下身子好了,随时都可去见许大人的,随时都可的”
床榻上,裴璎始终安静,苍白的脸上,只有一双浓墨染过的长睫微微颤抖着。
她料想到阿萤的拒绝,却仍有一丝幻想,一丝期盼。只是最后,这一丁点幻想和期盼,也这般毫无意外地被撕碎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杀了阿萤,不知自己是否真的那般无可救药,活该被这世上所有人厌弃。
可是阿萤说,是自己杀了她,阿萤还说,她已不爱自己了。
她想,或许是她吧。若不是她,阿萤怎会这般恨毒了自己呢?
或许,她就是这般恶毒,凶残,无可救药之人,就连阿萤,也会被自己所害
若如此,自己又有什么资格挽留她,又凭什么期盼她的宽恕,凭什么奢望与她重归于好,与过去一般呢
“云瑶,”裴璎终于开口,声音像是浮冰碎裂,丝丝缕缕颤抖开,“换个手炉来吧。”
云瑶应声,却还是面露担忧。裴璎勉力撑出个笑,宽慰她:“无碍的,去吧。”
等到云瑶退出去,裴璎才疲累地闭眼,一行泪无声无息落下来,渐渐在颈窝蓄起一汪小水,湿漉漉流下去,湿了心口一大片。裴璎深深呼吸一口,心口处涌起一浪又一浪剧痛,像被细针不停歇地扎过,又像被利刃片片削过,疼的叫人恨不能去死.
就快上元节了,往年此时,阿萤都会欢欢喜喜来启祥宫,与自己密谋上元节如何相会。可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裴璎缓缓滑下去,蒙头躲在被子里,有泪不停从眼角流出,湿了帛枕一片。
她好想阿萤,好想好想,想她与自己说话,想她轻轻牵起自己的手,湿热的呼吸落在自己唇边时,天下皆空,只余她与阿萤,混沌却美好。
她想起往年上元节,自己与阿萤总会密谋一起过节。要么是她躲在启祥宫不出去,在宫宴舞乐声中与自己作乐,要么是自己假称不适,提前从宫宴离开,溜出宫去找她。
情动欢喜时,千般万般麻烦的事,也不觉得麻烦。越是艰难险阻,欢愉之时越是竭尽全力,胸腔心音隆隆,叫人一瞬脑中空白,如腾云驾雾,如此这般升仙去。
过往太过热烈,稍一回想,都觉是梦境,是虚妄,是遥不可及的追忆。
裴璎记得,有一年上元节,自己假称不适从宫宴离席,偷偷摸摸出了宫,与流萤在宫外会合。
上元夜,上京城灯火如虹,两道喧嚣,彻夜不眠。自己与阿萤只穿最最普通的衣裙,扎一样的发髻,手挽手走在上京城中。
人潮汹涌中,她们不过是这世上最最平凡的两个女子,会为了猜不出的灯谜懊恼,为一碗好喝的酒酿欢喜。那一夜,京中不眠夜,自己没有回宫,阿萤也没有回家,两个不胜酒力之人醉昏了头,抱着搀着闯进一间客栈。
她们极少在外面过夜,往日不是在启祥宫,便是在许府,只有那一次,她们宿在客栈里,心火天明不灭,满室狼藉。
裴璎还记得,那是阿萤鲜少主动的时候。她拥着自己,平素最是持重的人,酒醉后一脚踢开门扇,几乎是拽着自己进去,回身关上门,将自己抵在门扇上。
阿萤醉了,可是醉了也很好看,脸上红扑扑的,唇齿间泛着酒酿香甜气,像个孩子讨糖一样不管不顾吻过来,轻柔地咬住自己,一寸一寸亲吻过去,软软的鼻尖贴着自己鼻尖,像颗煮沸过的小豆子,一下一下不自觉地挑逗。
她那般勾人,却不自知,反倒像个不知餍足的孩子,纠缠着自己的唇舌,不肯松开。
裴璎无法自抑,想要伸手解开她的衣裙时,却听阿萤贴在自己唇瓣上,囫囵道:“不要、我、我来。”
裴璎顺着她:“好,你来。”
如火冬夜里,阿萤的手指很灵活,熟练地替自己解开衣裙,赤.裸相对时,她的身体像游鱼,滑溜溜贴着自己,心火轰隆轰隆炸开。裴璎听见阿萤在说话,难得显出占有欲。
她说,“殿下,你是我的。”
帛枕已被泪打湿,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尽,越是去擦,越是汹涌,裴璎紧紧闭眼,不敢哭出声,只怕一旦出声,就全数崩溃。
阿萤,我是你的。
可是,你不要我了。
第52章 世上女子千千万,没有谁……
宫里宫外, 同样一场风雪过后,寒风暂歇的片刻,许府中堂炭火半熄, 流萤坐在四方桌后, 面前一盏茶已凉透, 茶面上浮了三两雪粒, 眨眼消融。
流萤伸手将凉透的茶水推到一边, 抬眼看见玉兰送了客回来, 小脸红扑扑的, 不知是被冻的, 还是被方才来人给气的, 等走近了瞧见她抿着嘴,腮帮子鼓鼓囊囊,显然是气恼着。流萤难得心里轻松, 笑着问她:“怎么了这是?”
玉兰年纪虽小,平日却很聪明懂事,若非实在生气,也不会摆出生气模样的。流萤自然知道玉兰在气恼什么,招招手让她近前,温声道:“不必气恼, 她也不过是来传话的,犯不上生气。”
流萤话中的“她”, 便是方才玉兰送出去的人, 庄语安。
玉兰立在一旁没吭声,只硬邦邦点了下头,心里却还是觉得不舒服,怎么想, 都觉得庄大人不该这么同家主说话,好歹她唤家主一声“老师”,便是如今家主和二殿下情分不比往日,庄大人也不该说那些挑拨离间的话。
虽说庄大人是代二殿下前来传话,可玉兰在旁听着,只觉得用词太过难听,实在不该从庄大人口中说出来。
哪怕那些话当真是二殿下的意思,可从庄大人口中说出来,却像是唯恐家主与二殿下之间闹得还不够僵,莫名透出几分不安好心来。
流萤没有起身回卧房的意思,静静在中堂坐着。玉兰也在她身后安静站着,不自主回想起方才情景。
自二殿下病倒的消息传来,家主也就再没提回云州的事情,一直留在上京。虽然那些打包好的行李箱子没拆开,还是整齐码在卧房里,可玉兰心里明白,家主虽然嘴上说什么与二殿下已断了情分,心里终究还是在意二殿下的。
家主忧心忡忡,明明在休沐,却每日都要出门,玉兰不必跟着,也知晓家主应当是去打探二殿下病情了。
只是二殿下一病多日,眼看上元节就快到了,还不见有好转的消息。玉兰并不知晓其中内情,也不知这件事究竟有多严重,她只是心疼家主,觉得家主累极了,大大的眼睛常是灰暗的,哪怕冬日暖阳投进去,也像被湮在一团青灰云雾里,泛着令人心酸的雾气。
家主是个持重隐忍的人,往些时候也同二殿下吵过,只是不管怎么吵,家主面上都是轻松的,眼睛里是笑着的。只有这一回,家主的样子,让玉兰都觉得害怕。
好像是游水之面凝了薄薄一层冰,看似坚硬,实则一碰就会碎。
今日雪大,好不容易风雪消停点,庄大人就来了。等家主在中堂与庄大人说话时,玉兰虽候在厅外,却也忍不住伸长了耳朵去听,听见庄大人说二殿下已经醒转,心里刚替家主高兴,却又听庄大人放低了声音,说了好些难听话。
玉兰听见,庄大人说二殿下虽已醒转,可身子还未大好,用药时发了脾气,说此番劫难都是因家主而起,怨怪家主喜怒无常,埋怨家主任性妄为,自私心狠,说什么往昔情意只当是识人不明,还说什么心狠至此,往后便都不要再见了,说这世上女子千千万,没有谁是非谁不可的。
还有好些难听的话,玉兰都不忍心听下去,听着来气,甚至忍不住想冲出去捂住庄大人的嘴。
可她终究不能坏了许府的规矩,只能假装听不到,站在厅外等着。
好在家主一向持重,并不因庄大人所言而动怒,只淡淡回她一句知道了,便要送客。庄大人似乎没有料想到家主反应如此平静,还要再说那些难听话,玉兰却是忍不了了,进到厅里对庄大人行礼,“乖巧”送客:“庄大人这边请。”
玉兰奉命送客,等到领着庄大人走过垂花门时,鬼使神差,她转头看了一眼,却见庄大人也正看着自己,眉眼低沉,神色全然不似面对家主时的温和顺从,倒像是要杀人。
不过一眨眼,那神情又不见了。
玉兰只觉得害怕,觉得气恼,觉得庄大人今日前来,定是揣了什么坏心思,奇怪得很。
玉兰乱七八糟想了许多,迷迷糊糊听见家主叫自己,说是觉得冷,要去卧房歇着。玉兰赶紧上前扶着家主,心里犹豫,还是没忍住问道:“二殿下醒转,家主还要回云州吗?”
流萤嗯了一声,侧头看见玉兰欲言又止的模样,笑道:“这次,你同我一起回去吧。”
玉兰有些没想到,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家主前次不是说,不要玉兰跟着吗”
“前次是前次,这次是这次。”
玉兰听的似懂非懂,傻傻问道:“那我们何时回上京?”
流萤失笑,逗她:“怎么?舍不得上京繁华,怕跟我去了云州吃苦?”
玉兰连连摇头解释,流萤被她逗笑,悬了数日的心,忽然觉出前所未有的安定。
等到回到卧房坐下,看着墙角整齐码着的两三个箱子,就是自己要带回云州的全部行李了,有那么一瞬失落在流萤心头闪过,转瞬即逝。
上京生活多年,走时翻来覆去只收拾出这么一些东西,余下不愿带走的,大多与裴璎有关。
既然决意要走,那就半点念想都不能留。她与裴璎之间,该说的话已经说过,该谢的也已谢过,前世的恨与怨,也让裴璎受了皮肉之苦,受了剜心之痛。
或许如此,便也够了吧。
流萤的视线看向那几个箱子,眼神却没有落点,虚无地发散出去,并不知看向了何处。
她想,她总归不能当真杀了公主殿下,也不能这般痛苦哀怨,永远活在前世的痛苦里。或许回到云州,解开身上枷锁,也会有一片广阔天地等着自己吧。
方才庄语安说的那些话,除了那句“殿下已经醒转”,余下指责辱骂的话,流萤其实一句都没往心里去。
只有一句,流萤听了进去。
她听见庄语安信誓旦旦,说是裴璎金口玉言,说这世上女子千千万,没有谁是非谁不可的。
流萤本觉得,自己不会再为裴璎难过,可听到这句话时,却觉呼吸困难,一颗心如从天际坠落,碎落成灰。
没有谁是非谁不可吗?为什么她却觉得,哪怕与裴璎分开,哪怕回到云州,哪怕抛弃从前的一切,重新再活一遍,自己往后的人生,也不会再如爱她一般去爱别人了
心里思绪万千,稍一思虑就觉头疼心碎。流萤累了,搭着玉兰的手起身,想去床榻上歇会儿,刚一转身,却听家仆在外叩门,说是有人寄信给自己。
玉兰接了信递过来,流萤只看一眼,就认出信封上是元淼的字迹——
作者有话说:玉兰小可爱
第53章 番外章.(介意慎买) 漫雪如纷扬尘土……
永初三十二年, 一岁寒冬过去后,这一年的春开的并不好,先是淅淅沥沥下了好多日的雨, 风卷凉雨拍在身上, 冷的叫人直打哆嗦, 不像开春, 反似隆冬再临。
等到将将有些适应这份倒春寒, 添了厚衣裳, 这场春雨又停了, 紧接着一连多日艳阳高照, 湿漉漉的上京城被晒干, 水气升起来,活像一口大锅焖在头上,又湿又热, 简直能闷死人。
就是这么一场晴雨不定的春,害的许府花草凋落,好些刚刚冒出来的新芽,都这么雨打风吹的死掉了。
这日天晴,家主进宫还未回来,玉兰在院里忙活半天, 终于把一地狼藉收拾干净,得空坐在院里台阶上歇息发呆, 只是静下来反倒不如忙起来, 忙的时候只想着早点干完活儿,可一旦坐下来,玉兰就觉得一颗心晃晃悠悠的,怎么都不踏实。
叹了气, 又想起家主这几日的模样,添了几分心疼。
家主不开心,甚至很伤心,玉兰看的清清楚楚。即便旁人看不出来,即便家主自己不会说,可玉兰跟了她多年,绝不会看错。
家主的官阶越来越高,府上吃穿用度越发精巧,日子明明是越过越好了,可玉兰却觉得,家主好像越来越不开心。
其实从去岁冬日开始,家主就有些不一样了。
往些时候,家主夜里很少睡在府上,常常在夜深时换一身玄色衣裳,悄悄出府去见二殿下。
玉兰知道家主的秘密,也替她保守布秘密,绝不让府上再有第二个人知晓。
尽管玉兰心里觉得家主如此太过辛苦,可看着家主眉眼里带着笑意,玉兰知道,只要能与二殿下在一起,家主是什么辛苦都不怕的。
一年数百天,一大半时间是家主乔装去见二殿下,剩下一半时间,二殿下也会来府上见家主。
外头人都说,二殿下跋扈凶狠,宫人若是惹了她,轻则打骂,重则关押。就是朝上那些大臣,听说也都很怕二殿下,被骂时半点不敢吭气,就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臣,也都不敢与二殿下起争执。
可是玉兰看见的二殿下,又似乎不是传言中的模样。
她亲眼看见过,二殿下来时眉眼带笑,对着自己这个下人都是和颜悦色,还会把带来的好吃的分点给自己。
她也看见过,二殿下同家主一起用饭时,丝毫没有公主架子,还会挽了袖子给家主夹菜,盛汤,温柔极了。
她看见过许多,也听见过许多,见过二殿下待家主的好,也听见过她与家主争执,只是那些争执不像吵架,更像过家家,两个人在房里你一句我一句,讨论你想我多少,我爱你多少的酸问题,玉兰在外面听着听着,只觉得羞死了,羞的脸上红扑扑的,胸膛里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简直吓死个人。
然后玉兰就不敢再听了,后面那些动静,她听了是要做噩梦的。睡不着觉,熬红了眼睛,那才是得不偿失。
玉兰想,家主与二殿下的感情应是极好的,就跟那话本子里说的一样,那种海枯了,石头碎了,也绝不会变化的感情。
她本是这么认为的,因而每每二殿下来,她都打心眼里高兴,欢欢喜喜去迎,巴不得殿下不要走,就这么陪着家主,永永远远才好。
可是这世上,当真有那种海枯了,石头碎了,也绝不会变化的感情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殿下来许府的次数越来越少,起先是一月一次,后来是两月一次,再后来就成了三月一次,越来越少
殿下许久不来,哪怕来了,也总是和家主在卧房争吵。玉兰躲在窗户底下偷听过,再不是那些你想我多少,我爱你多少的酸问题了,她们争吵的内容,玉兰越发听不懂,只听见什么杀不杀,信不信的吓人话。
玉兰在窗户底下瑟瑟发抖,怕极了。
家主是个温和的人,平日里杀鸡都不敢看,叫她去杀人,实在是过分至极。玉兰本以为家主不会答应的,可每每争吵过后,她都听见,家主还是服了软,应了二殿下的命令。
争执愈发激烈,争执后的动静也就愈发激烈。玉兰躲在窗户底下,两手捂紧了耳朵,可还是有丝丝缕缕的抽泣声,鬼魂般钻进她的耳朵,让她也忍不住要哭。
欢愉和痛苦,抽泣的声音天差地别,玉兰听出来了。
再后来,二殿下几乎不再来许府。外头人说,今上凰体愈发不吉,前几年因着太医院黄院判侍奉着,稳当了不少,可去岁一阵严寒,又加重了今上病情。
哪怕黄院判这样的医界圣手,也觉得有心无力,焦躁的很。这话其实不假,玉兰不敢同外头人多说,可她心里是清楚的,前几日黄院判来府上拜会家主时,玉兰亲眼看见,往日总是笑眯眯的黄院判,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黄院判名叫黄程,从前只是在太医院做个医士,有一年行宫救驾有功封了太医,后又被家主引荐给了二殿下,而后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院判,专奉御诊。
因着这层关系,黄院判与家主关系极好,常来拜会家主。黄院判人很好,无论何时都是个笑脸,可自从今上病重后,玉兰很少看到她笑。
前几日黄院判来了,与家主在中堂说话,言语间似乎满是惆怅,还提到了二殿下,说二殿下近些日子急火攻心,白日里晕过去好几回。
玉兰知道,这是眼看皇储将定,两位殿下的斗争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再者二殿下向来不如大殿下得人心,此时此刻,当是心急如焚吧。
只是很奇怪,家主听闻二殿下晕倒的消息,却没立马进宫去探望,只是静静在中堂坐了整日,坐到斜阳西下,月上中天,万籁俱寂。
玉兰想,家主与二殿下,当真是不复从前了。她想劝家主放下,可看见家主的眼睛时,又心疼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此事过后不久,家主又去见过一次二殿下,冷着脸去,冷着脸回。再然后,二殿下已彻底不再来许府了。
二殿下不来,起初,家主夜里还会乔装出门,可渐渐地,家主夜里也很少再出门,总是早早吹了灯说要睡,玉兰守在门外,却听到屋内辗转难眠的声响,天明方止。也有那么几次,家主夜里出门,破晓归家,面上却浮着一层寒冰冷霜,不复往日清明。
直到今年开春,家主已经足足两月不曾去见过二殿下。
府上早早熄了灯,笼在一片漆黑里。就像家主的眼睛一样,深深暗了下去。
冬雪时,玉兰盼着春来就有好转。可春来了,却比严寒更凉,更痛。
从冬到春,分明是冰雪消融的好时节,可玉兰只觉得,家主的脸上像是蒙着一层青灰,泛着混沌的疲惫,就连那一双好看的眼睛,也渐渐黯淡下来。
家主的眼睛很好看,甚至有些时候,玉兰只敢悄悄在心里想:她觉得,家主的眼睛比二殿下还好看。
二殿下的眼睛是高不可攀,光彩绽放的花,透着五颜六色的鲜艳,叫人无法忽视。可家主不一样,家主的眼睛也像花,却不是吸收日月光华的那种花,而是一片澄澈湖面结冰后,冰面迸出丝缕裂痕,炸出一朵花的模样。
冰面下开出的花,初看觉得冷,细看,才觉得万般奇妙。
那么好看的眼睛,因为伤透了心,冰花也没了光亮。
玉兰年纪小,很多事情不太懂,她只知道,能让家主如此伤心的,只有二殿下。
只是她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二殿下与家主那般好,怎会突然坏起来?是因为开春后陛下病重,皇储之争到了最紧要关头?还是因为宫里宫外流言蜚语,说家主携数位二殿下心腹转投大殿下?还是还是二殿下只是倦了,厌了,不爱了
玉兰不敢胡思乱想,却忍不住胡思乱想。宫里的事情她不懂,两位殿下明争暗斗她更不懂,她只知道,她想家主好,想要家主多笑笑,不要愁眉苦脸的。
玉兰年纪小,自八岁被流萤从慈幼堂带回家后,如今七年过去,也才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说是带回家做个侍仆,可流萤待她,更像是待妹妹,养孩子。
刚带回家时,流萤心疼玉兰年纪小,又是孤儿出身,没过过什么好日子,并不让她学什么活计,反倒好吃好喝养着,养的小脸胖胖的,小肚子圆溜溜的,吃够了,养好了,才慢慢教她些侍仆该做的事。
玉兰聪明机灵,话不多,学东西却很快。不过一年多,就已经能够妥帖照顾流萤,虽只伺候流萤一些个洗漱更衣的小事情,倒也是从不出错。
心地善良的人,总能真心换真心。流萤待玉兰好,玉兰也把流萤当亲姐姐,亲阿娘看待,一门心思照顾她,事事都为流萤着想。
玉兰这辈子没什么大愿望,唯一所愿,就是家主能够平安顺遂,快活幸福过完一生。可她想不通为什么,就这么个愿望,老天也不能叫她如愿。
先是与二殿下断了情意,伤透了心,而后又遇到晚春时节,礼部元大人的案子。
家主与元大人有几分交情,元大人府上家仆夜里来求救,玉兰觉得不妥,可看着家主一心想救人,劝告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家主去见了二殿下,不知说了什么,是否争执,总归家主回来时,一双眼睛肿的像核桃。
元大人终究还是入了狱,判了流放,锁链加身离京千里。
这件事,险些要了家主半条命。
二殿下不知道,元大人流放离京那日,家主病倒在家中,昏迷三日才醒。
春来暑往,日子没有一天比一天好,家主的身子,更是一日更比一日衰败。玉兰急的悄悄哭,又不敢让家主看见,煎药时眼泪啪嗒啪嗒掉,只恨自己出身卑微,帮不了家主什么忙。
再后来,秋来之时,家主的挚友卫大人出了事。不知怎么惹到了二殿下,被夺了官职,驱逐出京。
有人说,卫大人得罪狠了二殿下,能保全性命已是大幸。还有人说,二殿下下了令,让卫大人此生不能入京,此生不能为官,此生不能授课传道。
卫大人可是尚书苑博学,是给公主郡主上课的大师,可二殿下让她再不能教书育人。玉兰心里发颤,只觉这比杀了卫大人还残忍。
卫大人离京那日,家主撑着病体去见她。玉兰扶着她去城门等,天不亮就开始等,等到天明,终于看见卫大人。
可是卫大人走过来,却像看不见家主,一句话也没说,一个眼神也没给,绷直了身子走出城门。
元大人流放千里,卫大人驱逐出京,就连太医院的黄院判,也有些疯疯癫癫,每日只知求神拜佛,供奉香火,眼看,就要被今上罢职了。
往日同家主交好的人,一个个都成了这般模样,就连家主,也是魂不守舍,浑浑噩噩的模样。
至于二殿下,玉兰已很久没听家主提起过。
秋日尽,冬雪来,又是一年快过完,玉兰本以为,日子还会更坏,可没想到,隆冬大雪天,二殿下身边的云瑶姑姑竟然来了府上。
云瑶姑姑是二殿下身边最亲近的人,若非二殿下授意,她怎会来许府?
这日大雪漫天,玉兰看见云瑶姑姑来了,心里一时忍不住激动,期待云瑶姑姑今日来,是二殿下又想起了家主,又要与家主好起来了。
果不其然,玉兰领着云瑶姑姑去见家主,看见她把一封信交给家主,说是二殿下千叮万嘱,让家主定要准时赴约。
玉兰不知那信里写了什么,可她想,定是好事情。
等到玉兰送了客回来,远远地,就看见家主脸上泛着红晕,难得笑了起来。
那双好看的眼睛,又慢慢绽放出冰花。
玉兰走过去,替她系好披氅,戴好雪帽,忍不住笑道:“家主是要去见二殿下吗?”
家主点点头,眼睛里的期盼与欢喜,满的就快溢出来。
那是玉兰许久不见的模样,也是玉兰最盼望看见的模样。
隆冬大雪数日未停,家主就这么揣着那封信,欢喜地出门赴约去了。
玉兰也很开心,等到夜里都睡不着,只想着家主同二殿下和好了,想来什么艰难困苦,都该是渡完了。
只是玉兰忘了,老天总不站在她这边,也总是不肯实现她的愿望。
破晓时分,冬雪狂暴如猛兽,呼呼啦啦淹没了上京城。玉兰等在府上,什么好消息都没等来,只等来了家主的死讯。
漫雪如纷扬尘土,白茫茫累出一座坟。
玉兰直愣愣倒下去,闭不上眼睛。
家主死了,她也就死了——
作者有话说:玉兰小乖乖[爆哭][爆哭][爆哭]
第54章 许流萤,多谢你,真的多……
元淼写信给自己, 着实有些出乎流萤的意料。等展开信纸,流萤才发现,平素少言寡语的元淼, 写起信来却是洋洋洒洒一大篇, 似乎想说的话太多, 多到一封信根本装不下。
就这么薄薄一页纸, 承载了过重的笔墨, 又经千里风雪, 好不容易才送到自己手上, 每个字, 都有千斤重。
流萤心里有些打鼓, 只怕是自己为元淼做的选择不好,害她在朗州吃苦,又或是裴璎求来的保命圣旨不顶用, 元淼在朗州遇到了什么危险。好在等她仔仔细细看完信后,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
元淼的字写的方方正正,一如她这个人,讲规矩,重方寸,丁点不能逾矩, 丝毫不能踏错。
只是太过规矩端方,就不免丢了几分变通灵巧。前世的元淼是如此, 困在看不见摸不着的规矩方寸中, 为了一份根本不存在的恩情,毁了自己的人生。
可是这一回,流萤手里握着这份朗州送来的信,却在那些端正清秀的字迹中, 品出几分洒脱轻逸,些微自得与圆满,心里终觉宽慰。
这一次无论好坏,自己终究对得起元淼一回,对得起她曾经信任自己,前世曾在最最危难时,将能证清白的账簿交与自己保管。
元淼在信中说,她在朗州一切都好,百姓们有了粮,这个冬就不算难捱。只可惜严青招供后不久,便在狱中自尽了,还有许多可往下查的东西,也因着严青的死陷入了僵局。元淼信中语气轻松,唯有提及此事时,笔墨尤重,想是心里郁结已久,烦闷不已。
流萤知她心中所想,也知她想从一个严青入手去查大殿下,难如登天。再有自严青案后,元淼也算是与大殿下“反目”了,昔日恩情湮灭,两方就成了敌对之姿。因着一道保命圣旨,大殿下不能要她的命,可想要与她为难,让她查不下去,自有千百种法子。
流萤心中清楚,却也只能帮到这里了。她能从大殿下手中救下元淼,替她改写前世结局,便已将前世愧疚还完了。至于往后的路,元淼要怎么走,走去哪里,便都是她自己的造化,自己的选择了。
心里如此想,捏着信纸的指尖,还是有那么一瞬轻轻颤了颤。
流萤继续往下读,头一回觉得元淼这个人能与啰嗦一词联系起来。像一只从牢笼里飞出去的春燕,迫不及待地要同自己分享外间山高水长,天地广阔。
温柔的字句像轻羽振动,从朗州的山巅上飞过,在如镜的水面上飞过,飞过朗州的冬雪,盘旋在苍翠的高木之上,然后缓缓落下来,停歇在茶香萦绕的绿地边,那翅膀在茶树上点了一点,然后小心又期待地飞过来,让自己一同品一品闾山绿的清香。
流萤忍不住笑起来,好似随着墨色字迹,当真看见了朗州的山水,朗州的茶,还有朗州的元淼。
她看见元淼站在茶园边,身后是漫山遍野的闾山绿,她笑起来,隔着信纸与自己说话,“许流萤,你看,这便是我同你提过的闾山绿。待到清明采茶,我把最好的选出来送你。”
“我本以为,此生再无机会见此美景,却没想到兜兜转转,还能再回朗州。”
“许流萤,我在朗州一切都好,也不曾有什么艰难险阻,更没有半分后悔与怨怪,只有无论如何也说不完的感谢。我知你有意将我送往朗州,许是知晓什么,又或是出自本心,我也知二殿下送来的诏令,是你替我求来的,我更知你不需要我的道谢,可我还是要说,许流萤,多谢你,真的多谢你。”
“朗州夜长,月明星稀,好几次我也曾想写信给你,只是提笔词穷,又不知该说什么。这一回,好不容易提了笔,还是觉得说什么都不够,思来想去,便祝你得偿所愿,一生顺遂吧。若是何时得空,又或是想起我这个朋友,不妨来朗州看看。”
这句话戛然而止,墨迹却比其他处更重,似是犹豫再三,想写什么,终究还是没写下去。
或许有些没写下的话,流萤与元淼都已心知肚明,无需再写了。
信到最后,元淼提到黄程,说她在朗州救了不少灾民,有大功德,还说如今朗州已定,暴雪过后只待春来,又说上元将至,黄程不日就将启程回京,兴许路上星夜兼程,能在上元节前赶回上京,说黄程这个人劝不住,七七八八买了一大堆东西,说什么也要带回上京,说是此番朗州之行多谢许大人安排,怎么也要带着些礼物回来。
说完黄程,元淼又支支吾吾几个字,最后才似下定决心,简短写了一句:上元将至,我亦有礼物托黄程带回,并非贵重之物,随便收下即可。
一封信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流萤拿在手中反反复复看了好几次,等到玉兰在旁边唤了自己好几声,流萤才回过神看她,“怎么了?”
玉兰眨眨眼睛,问道:“家主,我们何时动身回云州啊?若是走得急,就该抓紧时间收拾东西了。”
流萤笑笑,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回信封里,摇摇头道:“先不走了。”
“不走了?”
流萤心里难得如此轻松,很有耐心地同她解释:“再待上些时日吧,等上元节过完了,我们再走。”
黄程千里迢迢带礼物给自己,她也不能叫人跑了空。再缓缓,等到上元节后再走也不迟。
流萤在心里这般劝慰自己,可偏有些心绪不听话,飘飞起来,慢悠悠落到心海里,丝缕洇开,化作裴璎的眉目。
想起她,想起庄语安说的那些话,并不觉得疼,只觉得酸。一颗心酸酸胀胀的,恨却又恨不透,爱也不敢爱,恍惚迷惑,当真不是算是怎么回事了。
若是那日在华严寺,自己没有等到她就好了。
她若不来,自己就这么走了,也算好事。
可她偏偏猜得到自己如何想,偏偏来了华严寺。哪怕禁令在身,哪怕知道一旦泄露定有重罚,可她还是来了。
流萤也想学二殿下,做个心狠自私的人,可裴璎受刑伤重的消息传来时,她终究还是落了泪。
真傻啊裴璎,你那么聪明,那么自私,怎会做这样的傻事
风弱雪停时,流萤在府中读信不过片刻,可府门之外,庄语安立在细碎雪粒中,站了许久许久。
第55章 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
风雪停了片刻, 又渐渐呼啸起来,似有卷土重来之势。庄语安站在许府大门外,一道红木门扇相隔, 让她连转身去看的勇气都没有。
人啊, 贵在有自知之明。有些东西明知得不到, 不匹配, 就很不该去幻想, 去奢望。没有奢望过, 倒能想出诸多借口劝慰自己, 可一旦起了那个心思, 存了不该有的妄念, 便是什么借口也劝不住了。
心思一旦生出来,若是得不到,就只剩怨恨。到最后, 便是人不人,鬼不鬼,连自己都厌恨自己。
风雪打在脸上,吹疼了脸皮。许是站的太久,庄语安肩头一抖,觉得冷极了。
可再冷, 也不及心底寒凉。
从前,她本不曾幻想过, 心知遥不可及, 更知老师与二殿下情深义重,于是她愿意做个乖学生,只求在老师心里,自己的名能有那么一丁点位置。
可是造化弄人, 她偏偏看见老师与二公主有了嫌隙,或许是错觉吧,有那么个瞬间,她恍惚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
只要老师身边不再有二殿下,那是不是自己,就有了机会?
与老师相识数载,竟还生出这般痴想,真是可笑极了。
庄语安看得明白,方才自己与老师说话时,老师一眼都不愿意看自己,似是觉得厌烦,又或许只是从不曾在意过,
于是庄语安彻底明白了,原来在老师心里,自己从未留下过方寸印记。
老师从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过,或许即便有一日,这世上女子全数消失,只剩下自己与老师时,老师也不会看自己一眼吧。
若如此厌恶自己,看不上自己,当初在尚书苑又为何要伸手拉自己?
庄语安喉头一紧,刚觉得想哭,就已泪流满面。这么多年,她第一次有了怨。
她忍不住去怨,怨最开始是老师走向自己,照亮了自己,也怨这么多年,无论自己如何听话如何乖巧,在老师眼里都只如尘埃一般,她更怨如今老师与二殿下分明已有了裂痕,可老师依旧冷冷对待自己,连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愿施舍。
当爱变成了怨,往昔一切,就都变了味。
自己是如何从许府门前离开,又是如何走回宫中,走到福阳宫外的,庄语安浑浑噩噩,全然不知。只是心里烧了一把火,好似要将五脏六腑全都烧毁,把过往的忍耐与渴望都烧毁,烧的她一股冲动,走了进去,将二殿下醒来之事,和二殿下想见许流萤的事情,都告诉了大殿下。
话音落下,庄语安甚至开始期待,期待大殿下动怒,期待她出手,无论是对二殿下,还是对许流萤。
可是大殿下却很奇怪,半晌都没有言语,沉默的很。庄语安心里烦躁极了,想劝大殿下不要心软,若是二殿下就此好起来,往后只会更难缠。
没等开口,就见大殿下抬眸看着自己,一双眸子漆黑不见底,泛着寒意。
没等庄语安张口再说什么,大殿下身边的近侍兰烟就走上前来,做了送客的手势:“辛苦庄大人跑这一趟了。”
兰烟将庄语安送出去,回到正殿时,看见大殿下仍是先前那般坐着,一言不发。兰烟心里大抵猜出些什么,上前低声道:“殿下可是觉得有何处不妥?”
不妥?岂止是不妥?
裴璇心里烦躁不堪,听闻裴璎醒来的消息,比愤怒震惊先涌出来的,却是一些连她自己都不敢置信的屈辱和不堪。
裴璇想不通,自己已然断了裴璎的用药,她如何这么快就能醒来?若若她早就醒了,却在自己面前装出昏迷的模样,那前些日子,自己在她所说所做,她便是全都知道了
裴璇咬牙,生出杀人的冲动,却不知应该挥刀杀了自己还是裴璎。
这些日子,她在裴璎床前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她厌恶裴璎,憎恨裴璎,多年来压抑自己的想法,从没有过一次泄露。只有这一次,趁着裴璎昏迷不醒的机遇,她才肯将那些话说出原来。
可、可若是裴璎躺在床上,什么都听见了
听见自己怨气冲天,与她说:“阿璎,我本以为你是厌恶女子靠近,却没想到,你只是厌恶我罢了。”
听见自己分明恨极了,却舍不得她:“阿璎,我还是不想你死。你死了,这世上当真丁点趣味也没有了。”
若裴璎什么都听见了,那是否也听见了自己那些酸的发苦的话。
“我知你与那个许流萤做戏决裂,我本以为,若是接近她,拉拢她,让你以为她与我走近,如此你怎么都该主动来找我一回吧。”
“可你对我只有厌恨,即便如此,也不曾来找我一回。”
心头一凛,大殿下咬紧牙,不能再想下去。
“兰烟,”裴璇扶着桌角,稳住了声音,“派人去启祥宫传话,就说二殿下大病初愈,应当多加休息,这几日本王就不过去了。”
大殿下没去启祥宫,启祥宫却早已有人在。
启祥宫外停了陛下步辇,内殿殿门禁闭,陛下来启祥宫看望裴璎,母女二人难得说了几句话。
只是不知说了些什么,内殿之中气氛凝重极了,就连呼吸声都很轻微,唯恐泄露声响,招致祸患。
裴璎坐在床榻上,身子不似往日那样挺拔,肩背软软塌下来,低着头,垂着眼睛,像是做了错事,却不明就里的小狐狸。
二公主垂头丧气,陛下的脸色也不大好看,云瑶低头站在一边,已然是心惊胆战,只怕二殿下一时想不开,又说出什么惹恼陛下的话。
殿下为了许大人,已是吃了许多苦头,这一回更是险些把命搭进去,若是又惹了陛下不快
云瑶不敢再往下想,深深把头低了下去。
内殿中铜盆烧的滚烫,殿中几人却仍觉得冷。陛下静静看着裴璎,看着这个从小就张扬娇纵的小女儿,心里或许有那么些疼惜,可更多的,还是无可奈何。
心底叹气,只觉自己这个小女儿,怎么与她阿父那么像,总在一些无谓的事情上执拗的很。
天家之人,何苦去求什么爱与不爱?得到的已然够多,若还要求凡尘情爱,当真是贪心过了头。
再者,能有什么样的情爱,能抵过万里江山?有什么样的人,能叫人甘愿放弃至尊之位,只求一生相守?
更何况,一生相守这种事,结局会如何,没人说得准。
陛下心里如此想,裴璎却不是。她明知或许不该此时去求,也或许不该再提起那个人,可是感情这种事,向来不由人。即便明知不该为之,只要一想到那双眼睛,想起她泪如雨下,隐忍又痛苦的样子,裴璎只觉心痛难抑,还是开了口:“母皇,阿璎想再去见她一面,最后一面。”
裴璎看见,母皇的眼睛看着自己,里面模糊的温情褪去,似乎只剩恨铁不成钢的怨怒。
母皇没有应声,裴璎撑着病体下床,扶着床沿缓缓跪了下去。
一旁云瑶伸手想扶,却被陛下眼神喝止,只能收回手,低了头不敢再看。
内殿安静,唯有二公主跪在地上时,身体发出细碎的颤抖声响。裴璎的身子还未大好,再加躺了多日不曾下床,稍一动作就感觉全身虚浮,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只是咬牙稳住了,两手紧紧撑在地上才不至摔倒。
裴璎低下头,又求了一遍:“母皇,阿璎想再去见她一面,最后一面。”
内殿里静的很,外间风声喑哑破窗,声响断续传进来,叫人心里不由自主发冷。
一息一瞬,焚香般煎熬。
裴璎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跪在地上的双膝承受不起身体的重量,骨头更像被巨石碾碎一般,痛的此起彼伏,呼吸困难。裴璎害怕自己会倒下,又怕母皇不允,还想咬牙再求,却听母皇开口,轻飘飘说了句什么。
痛感侵蚀魂灵,裴璎已有些恍惚,她听见母皇在说话,可那声音落在耳里,却如天穹浮云,看似轻巧,实则难以触摸。
好像是听清了,又好像什么也没听见,裴璎木木的,半晌没有动静。等到母皇走后,才被云瑶艰难地扶起来,呆呆在床榻上坐了许久。
母皇方才说了什么,她模模糊糊听见了,又觉来的太轻松,像是假的。
等到云瑶出去又回来,将新换了炭饼的手炉放在自己掌心时,裴璎才动了动眉眼,眼神虚无地看着云瑶。
云瑶担心不已:“殿下大病初愈,又与陛下说了一会儿话,想是累了,要不躺着歇歇吧。”
裴璎没作声,只是看着云瑶,大大的眼睛像被墨色浸染过,漆黑一片,没有光亮。
云瑶见殿下失魂落魄,心里更是担忧,轻声道:“殿下的心愿陛下已经准了,还是好好睡一觉吧。睡好了,养足了精神,殿下才能有力气去见许大人不是?”
半晌,裴璎像是忽然回神,望着云瑶喃喃道:“是啊,母皇已经允准了。”
母皇答应了,她就快能见到阿萤了。
分明该欢喜,可裴璎垂下眼睛,只觉心口压了万斤重石,怎么也觉不出欢喜。
她不知道,等见到阿萤时,自己该如何同她提及那些梦,如何去忏悔,如何去告别
心底茫然,让二公主无所适从。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去见她,去见她,去见她!
第56章 “殿下眼睛很好看,莫要……
二公主的轿撵停在许府门外时, 天际只剩半轮斜阳,冬日暮色沉沉压下来,斜阳渐隐, 只剩无边的红黄灿光笼罩下来, 好似大厦将倾, 无可挽回, 所以才豁出性命亮这一回。
轿撵在府门外停了许久, 风雪未停, 轿帘不动, 静的像一幅画。
云瑶低声劝道:“殿下若是觉得不妥, 不如回宫去, 再命人召许大人进宫便是。许大人再是执拗,总也不能两次驳了殿下召见。”
裴璎抬眸看她,摇了摇头:“她不肯见我, 是我不好,是我不该传她入宫,我本就该来见她才对。”
云瑶没听懂,眼睛里都是不解。
裴璎垂了眼睛,“很久以前,我就该这样做的。”
“从前, 都是我在启祥宫等她,叫她来, 让她走。春雨冬雪, 只要我想见她,她都会来,从不让我多等。”
“我总觉得,天宫院到启祥宫很近, 许府到宫里也不远,她来的容易,我也安心享受。可今日我才知道,启祥宫来此的路,原来这么远,冬雪落下时,原是如此的冷。”
“是我不好,对她一点都不好。”
好些事情,总是行到末路才忽然醒转。等清醒过来,觉出了对错,却已无路可走,回不去,走不出。
夜色浮起,风卷雪渣拍在轿顶上,呼啦呼啦声响大作。许久,裴璎才扶着云瑶的手,缓缓下了轿。
外有风雪,入夜则凶,许府中堂罕见合了门,只有些微烛光和茶香,隐约从门扇缝隙飘出来。玉兰与云瑶从台阶走下来,云瑶一步三回头,担忧殿下身子未好,若与许大人又起争执
玉兰引着云瑶往偏房去,瞧出她的不安,恭恭敬敬道:“想来二殿下与家主说话要费些时辰,还请姑姑稍事歇息,喝杯热茶。”
中堂之中,裴璎与流萤四方桌对坐,桌上一壶茶,一盏灯,薄烟缥缈。
相隔多日,好不容易再见,曾经最最亲密的两个人,却都觉出一股相对无言的苍凉无措来。像是某种默契,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有视线在茶烟与烛火中摇晃。
来时,裴璎演练了多次,要如何与阿萤道歉,如何与她告别,如何同她说自己梦见了她口中的情景,说无论如何,自己都信她,信她所言重生,信她所言爱恨,所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什么样的恨意,哪怕要别离,此生不见,她都心甘情愿承受,只求往后的日子,阿萤能好过。
可此刻坐在桌前,看见流萤的眼睛,裴璎只觉语塞,来时想好的话,竟一句都说不出口。
中堂之中,除却外间风雪拍打门扇的声音,便只有铜盆中炭火碎裂炸出的轻微声响。
沉默半晌,还是流萤先开口:“殿下大病初愈,应该多安歇才是,若是与我有话要说,大可遣人来”
裴璎攥紧了手,轻声打断她:“阿萤,我的确有话要同你讲。”
流萤本想说,若是与我有话要说,大可遣人来传话,不必如此辛苦来这一趟的。只是她的话未说完,就被裴璎打断。
没说完的话只好咽下去,流萤点点头,示意裴璎说下去。裴璎却红了眼睛,欲言又止,似乎很难开口。
流萤耐心问道:“殿下想说什么?”
茶烟相隔,有那么一瞬安静,很快,流萤听到殿下开口,竟与自己说对不起,说都是她不好,说她做了一场梦,梦到那些自己同她讲过的,被她亲手杀害的情景。
殿下似乎在哭,一字一句都在发颤,流萤却很恍惚,觉得很不真实。她听到殿下还在说,说什么真的对不起,说什么是她负了自己,是她害了自己,是她不好,又说什么自知错根深种,不配求宽恕求原谅,说往后她不会再来打扰自己,会远远避开,绝不叫自己看了心烦
前世今生,流萤都不曾在裴璎口中听过这么多愧疚的话,骤然听来,只觉不习惯。等她终于一口气说完,喘气暂歇的瞬间,流萤看向她,摇了摇头:“殿下不必如此,待上元节后,流萤就会离开上京,再不回来了。”
“那日华严寺相见,我本打算暂回云州待时日,还未想好是否回京。只是阴差阳错留到今日,也让我心中想定,就此离开上京,再不回来了。”
流萤唇角微弯,笑起来:“这次走前,我会递交辞呈到吏部。待流萤走后,殿下也不必觉得为难,更不必忧心如何避而不见。”
剜心断肠的言语,轻飘飘从流萤口中说出来。裴璎身子还未大好,饶是一双手撑在桌上,也险些晕过去,闭眼缓了一下,才有力气开口:“你、你要辞官?阿萤,你多年苦读,又在上京辛苦多年,难道要为了、为了一个我作废吗?”
裴璎只觉心痛:“阿萤,我说过的,我会离你远远的,绝不会叫你看见难受。你不要走,你一身才学,多年苦读,怎能因为一个负了你的我,就这般断送了啊?”
“殿下,”流萤打断她,“殿下难道觉得,流萤选择离开上京,是因为殿下吗?”
“我要走,只为了我自己,与殿下并无关系。”
“殿下难道忘了,那日在华严寺,我曾说过的,没有了爱,自然也就没有恨。”
裴璎愣住,一行泪毫无预兆砸下来,在桌上啪嗒一声巨响。
流萤递了手巾过去,柔声道:“殿下哭什么?这世上女子千千万,流萤这个人无趣又寡淡,并无什么不可替代的,不是吗?”
那日庄语安代裴璎前来,说了许多话,字字句句都不好听。流萤不往心里去,她心意已决,并不在乎那些话好听与否,也不愿去辩解那些话究竟出自裴璎之口,还是庄语安之口。
唯有这一句,她在心里反反复复想了很多次。
这世上,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吗?有谁是非谁不可的吗?
流萤想了许久,才似懂非懂的明白:这世上,或许有些人的确不可替代,却不是非要不可。
二公主从未流过这么多泪,“阿萤,你从来都是最好的,最最好的。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错与对,恨还是爱,又何必一直纠缠下去。心中既已有了决定,就无谓多言。
流萤没有接着她的话继续,只是咽下喉头酸涩,问道:“殿下今日来此,还有别的话要说吗?”
裴璎指尖发颤,明白这是要送客,喉头发涩,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流萤却没逐客,只是轻轻笑起来,站起身,走到裴璎面前,伸手去牵她,“若是殿下的话说完了,便随流萤来吧。”
裴璎恍惚牵住她,由着她领着自己走,穿过长廊,淋过风雪,然后走到卧房门前。
一瞬,她猜到阿萤要做什么,却觉得不配,不敢,唯恐又让她更恨自己……
门扇推开前,裴璎心鼓轰然震天响,没等缓过来,就见流萤转过身看自己,笑如春花:“最后一次,殿下不介意吧?”
如同死前最后一餐,心知再不可得,于是抵死地用力,不知餍足,却偏要追求餍足。好似是怕这一回不能吃饱,不能喝足,黄泉路上也会哭的。
柔纱床帘放下来,床榻间的一切隐于暗色。
衣裙落地,无所保留,等到流萤的手抚上自己的身体,裴璎闭眼,恍惚又回到那年上元节,流萤喝醉了,牵着自己去客栈,她的唇齿间散发着酒酿香甜,小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瞳也很涣散,歪头靠在自己身上,小鸡啄米般吻过来。
恰如此刻,她的吻如春雨般落下来,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分明那么甜,可裴璎迎合过去,却只尝到一片苦涩。
阿萤说,这是最后一次
裴璎本该觉得苦涩,本该心神俱灭,可当那汪洋澎湃时,她紧紧抱住流萤,毫无抵抗之力。
良久,流萤似是累极了,滑下来躺在裴璎身侧,闭上眼睛,低声道:“殿下,该你了。”
裴璎侧身抱住她,如同拥住一团烈火,烫的吓人,那温度似乎能将人烧穿,叫人又疼又怕,想退缩,又不可控地盼望着,前进着。越是不该停歇时,裴璎却停下来,不敢再往前。
一瞬间,床榻里安安静静,唯有呼吸回荡。太过安静,就让裴璎的害怕无所遁形。
从前多年,二公主从不曾如此瑟缩过。哪怕是第一次,在启祥宫红帐暖香情动心动时,她也不曾犹豫过,红着眼的小兽欺过来,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敢。
这么多年,她与流萤都是这样的,她熟悉流萤的身.体,胜过自己。可这一刻,裴璎却觉得害怕,怕自己如此,会让阿萤觉得恶心,觉得厌恶
似是察觉裴璎的犹豫,又似是被那若有似无的颤抖惹的更难受,流萤轻轻睁开眼,湿润的黑瞳望过来,如不见底的深海,沉溺进去便是汪洋浮沉,一望无际。
她开口,引导裴璎继续,“殿下,给我……”
一瞬鼓舞,那点瑟缩与恐惧便灰飞烟灭,只剩欢喜如海潮袭来,一浪又一浪,将人淹没。
身.体与魂灵彻底融合,叫人五感泯灭,不自觉生出幻梦来。裴璎用力,细密的吻如春雨,落下去打湿一片,情迷的瞬间,她像是抓到什么救命绳索,喑哑着问:“阿萤,让我去送你,好不好?”
身下只有一片隐忍的声音,裴璎贴在她耳边,没开口,眼泪已经滴滴答答落在流萤耳后,滚烫的很。
裴璎俯身贴过去,将那沾染泪水的耳垂轻轻咬住,哽咽请求着:“上元节,让我见你最后一面,送你走,好吗?”
“阿萤,让我去送你,好不好?”
流萤像是没有听到裴璎问话,只是仰脖迎上去,眉目间俱是难耐。在又一波亲吻袭来的瞬间,流萤才微微睁开眼,轻轻咬住裴璎的唇,轻微地阻拦着。
若有似武地阻拦,反让裴璎更急切,落下来的呼吸急促,像狐狸尾巴不安地晃动着,扫在流萤鼻尖。察觉裴璎的难耐,流萤齿间用力,将那滚烫的唇.咬出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疼痛像入骨的毒药,分明泛着死亡的痛苦,却叫人食髓知味般,竟渴望更重些。裴璎忍着唇瓣的剧痛,不知是不是痛感太过强烈,忽然一行泪落下来,打在流萤眼角,湿了一片。
“阿萤、阿萤,”二殿下呜咽唤她,模糊的音节从唇瓣缝隙溢出来,“好、好不好?求你”
殿下金尊玉贵,如此卑微求自己,岂不是大罪过?
流萤松了口,睁开眼看着裴璎,看见她泛红的脸,湿润的眼,羽扇般的长睫似被雨淋过,湿漉漉泛着水色银光。
拒绝的话就在喉头,由不得她不说。于是流萤闭上眼,有泪从眼角流出,淅沥湿了鬓边发,“殿下,算了吧。”
一字一句,似在拒绝裴璎,又或许是在拒绝自己的心意。
流萤说,“殿下与我,今夜过后,就该两不相欠,两不相见了。”
往后天高海阔,流萤不必困囿前世死局,往前看,总能另谋生路。殿下志存高远,便也不必因为一个许流萤乱了心神,困住手脚。
流萤闭上眼睛,由着泪如雨下,两手攀住裴璎的脖颈,好似大湖浮萍生根,一旦抓紧了,就不愿再放开。
可是雨打风吹来,大湖掀起波浪,鱼虫四散,草断石裂,浮萍之根也不得不断了。
殿下,我本以为我能恨你,能冷着心肠送你入绝境,看你痛苦,看你绝望,看你如我一般怨恨疯魔。
可每当我看见你的眼睛,品尝到你的泪水,却觉肝肠寸断,余生黯淡。
我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年尚书苑初见,殿下一身红衣从漫天飞雪中走来,好看的眼睛亮着光,比天穹金乌耀眼,比冬雪银色夺目,比这世间千种颜色都好看。
我曾住在那双好看的眼睛里,春夏秋冬,星夜美,风雨暖,冬雪寒霜加身时,也有如火爱意将我烧透。
只是事与愿违,沧海桑田,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
罢了,无所求地爱过一回,便无所求地放开吧。爱与恨,生与死,都到此为止吧。
流萤再度睁开眼,替裴璎擦去面上泪痕,柔声与她说话,一如十二年前尚书苑初见时:“殿下眼睛很好看,莫要再哭了。”
裴璎泄力般摔在流萤身上,终于克制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作者有话说:快了,熬过这一段,就快到殿下的好日子了
这一章,改麻了
第57章 这世上能让流萤心中动容……
流萤从未见过裴璎如此大哭, 她趴在自己身上,像只被雨淋坏的小狐狸,近乎悲恸的哭, 哭得连呼吸都时有时无, 全身上下都在颤抖。
流萤闭了眼睛, 只觉公主殿下的眼泪好像怎么也流不尽, 一阵又一阵袭来, 打湿了自己的身体。
流萤觉得, 那眼泪似乎是滚烫的, 像煮沸的水, 落在身上烫的自己好疼。那眼泪又好像都活了过来, 一滴滴穿过自己的皮肉,落到心底,汇成一汪水, 晃晃悠悠。
疼,五脏六腑都在疼,似是心底那一汪水化成细针,在自己身上寸寸扎过,疼的流萤无法言语,无法呼吸, 越是觉得疼,她越是只能闭紧眼睛, 闭紧嘴巴, 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再说。
一夜荒唐,一场情意,最后却是如此收场。裴璎哭的险些晕过去, 好端端一张脸,好端端一双眼,几乎辨不出原本模样。
月上中天时,流萤躺在床榻上,隔着柔纱床帘,看见裴璎穿好衣裳,坐在桌前,被云瑶扶着走了出去。
裴璎的身影渐远,每一步,都像是在自己心上踩过。流萤睁着眼睛看过去,直到连裴璎的衣角也看不见了,顷刻间,卧房静的可怕。
这一夜半梦半醒,天明时玉兰进来伺候盥洗,流萤撑着力气起身,竟不知自己算是睡了还是没睡,只是眼睛通红,肿的厉害。
玉兰不大敢看,又忍不住心疼,把帕子在热水里泡了又泡,才拧干了递过来,终究还是没忍住,轻声道:“要不要叫郎中来看看?肿的厉害,怕是要用点药才好。”
流萤摇摇头,再不想叫人瞧见这般模样,只让玉兰取了几条帕子,挂在院里让风雪吹一吹冻一冻,然后把冰透的帕子敷在眼睛上。
凉意刺骨,消肿倒是有些作用。流萤躺在床上敷眼睛,不知是昨夜折腾一场太累,还是一夜根本没睡,敷着敷着就睡了过去。玉兰守在床边,摸着帕子不凉了,立马换上一条新的盖上去。
卫泠来的时候,玉兰正在院里洗帕子,见卫大人大步走进来,忙上前去迎:“卫大人,我家家主还在睡觉,大人要不中堂喝杯茶等一等?”
卫泠皱了眉:“睡觉怎么了?睡觉我便不能进去了?”
卫泠来许府,总是如入无人之境,这也是独一份的待遇了。玉兰自是拦不住她的,往日也不会来拦,实在是心疼家主的很,这才着了急。昨夜家主与二殿下之间究竟发生何事,玉兰不敢知道,也不敢打听,可瞧着二殿下走时那般模样,又看着家主这般失魂落魄,玉兰再是不懂,也能明白几分了。
她只心疼家主,心疼家主付出那么多,如今若是当真与殿下断了情后面的事,玉兰害怕,不敢再想。
就这么走神的一瞬,卫泠已经绕开她,直接往卧房去了。刚一进去,就见流萤已经起来了,披了件外衣坐在桌边,一双眼睛有点肿,似是刚睡醒。
卫泠大喇喇坐在她旁边,说话酸言酸语:“如今许大人是自在了,我这宫里卖命一遭回来,许大人却是刚起床,悠哉的很。”
流萤全身无力,一双手也软绵绵的,撑着力气倒了一盏茶递给卫泠,许是见到她心情好些,也有了一丝力气与她说笑:“很快就不是许大人了,自然悠哉些。”
卫泠横眉冷对,茶也不肯喝,生气道:“你这人,说走便走,说辞官就辞官,怎么往日我没瞧出来,你也是会做蠢事的人?”
“你倒是一走了之洒脱了,留我一个人在上京,冷茶冷酒的,算哪门子朋友?”
一想起许流萤年纪轻轻便要辞官回乡这件事,卫泠就是一肚子气,起初也苦口婆心劝过,可眼看许流萤打定了主意要走,便只剩生气,劝也懒得再劝,甚至是见都懒得来见她,只觉得烦。
说是不劝,这一见面,卫泠还是忍不住埋怨和劝阻,“你说你这个人,好不容易从云州来到上京,如今又做到天官院知事,官居四品,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梦的事情,你拍拍屁股就说要走,你、你”
卫泠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指着鼻子骂她,骂她怎能为了情之一字自毁前途,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见许流萤脸色不对,白的有点吓人了。
卫泠后知后觉,这才发现许流萤不对劲,“你怎么了?病了?郎中来瞧过没?”
流萤摇摇头,笑问:“卫大人骂够了?出气了?”
卫泠白她一眼,不接话。流萤好声好气与她说话,心里是有些愧疚的,“无妨,待你什么时候回云州了,还是能再见的。”
言罢又把茶盏往她面前推,“大冷天来,怎么也不喝我一杯茶?我只是辞官,又不是与你断交了,怎么说的好像往后再也见不到一般。”
卫泠差点拍桌子,看着她脸色不好,忍住了,咬牙道:“许流萤,我是心疼你这一辞官,多年苦读就都白费了!你我都是从云州来的,又无多大的家世背景,能入上京有多难,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
流萤知道卫泠是为自己好,更明白她字字句句都是真心话,只是自己经历的事,不能说与她知。默了一瞬,流萤才道:“也不算是白费,书本上的东西都在我心里,便是不做官,我也用得着。”
卫泠说不过她,自顾自气的脸通红,端着茶盏一饮而尽。一盏茶喝下去才觉心平气和些,卫泠看着流萤,一拍大腿:“你瞧你,跟你争论这么久,倒忘了今日来找你的正事儿了。”
流萤愣住:“什么事?”
卫泠坐的离她近些,“我来是想问你,你同你那个学生之间到底怎么了?前次见你同她说话很不耐烦,像是闹掰了,其中可是有什么缘由?”
流萤皱眉:“庄语安?”
卫泠点点头:“就是她。”
卫泠忽然问及庄语安,流萤竟有些语塞。她与庄语安之间,算不上闹掰,不过是看清这个人后,只觉得厌烦,恶心,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前世死前,流萤清清楚楚听到庄语安的声音,那一瞬有绝望也有震惊,只因她是裴璎身边的人,她来了,就代表裴璎来了。
至于报复这件事,流萤从未想过要对庄语安做什么。就如同是路上一颗石子将你绊倒,你厌恶那小石子,不过是一脚踢开罢了,并不会花心思去想,如何让一颗碎石难过,如何去和一颗碎石论高低。
她从未将庄看在眼里,就连恨,都懒得去恨。
这世上能让流萤心中动容者,不过寥寥。便是这寥寥几位中,也没有庄语安的名字。
即便只是说出这个名字,流萤都觉污秽不堪,垂眸撇开了,问卫泠:“没什么,不是一路人,没得话说罢了。倒是你怎么了,忽然问她做什么?”
卫泠神秘兮兮,拖着凳子坐近了,一手挡住嘴低声道:“那庄语安,不大对劲。尚书苑有人同我说,好几次见着她与大殿下身边的兰烟说话,像是相熟的很。”
流萤眸色一沉,示意卫泠说下去。
“宫中谁人不知,庄语安是二殿下的人,与大殿下素无什么关系。此事我本是不信的,只当是巧合,是尚书苑的人看错了。可是今日我亲眼看见,那庄语安与兰烟说话,瞧那架势,不像头一遭。”
流萤沉默听着,脑中有根弦,忽然无声断裂开。
讲不出为什么,可她觉得,自己似乎忘掉了什么
第58章 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被流……
流萤沉默着听完卫泠所言, 心里涌出一些心思。她鲜少注意庄语安,更不曾注意到她何时与大殿下身边的人结交了,便是前世, 似乎也没这些印象。
隐隐有股不安笼罩心头, 让流萤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想起庄语安来府上, 说裴璎醒后怨恨自己, 说了许多难听话, 若那些都是裴璎说的, 那裴璎又何必来同自己道歉。若那些话不是裴璎说的, 庄语安此举又是为了什么?
挑拨离间?争权争宠?现下也没这些必要的, 她与裴璎之间近乎决裂, 庄语安并非不知。
那究竟,是为了什么?
卫泠见流萤不语,又瞧着她的面色好像更差了, 补道:“也许是我看错了,多心了。”
流萤抬眸看她,脑中一道钝痛闪过,猛地回魂般,想起前世死前,自己倒在雪地里,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响在耳边,鞋履在积雪上踩过, 有片片雪粒被溅飞, 打在自己脸上,冷痛彻骨。
有个念头一闪而过,被流萤迅疾按下。
不会的,绝不可能。
前世那封信, 是云瑶亲自来府上交给自己的,云瑶是最忠于裴璎的,绝无差错。
裴璎的字迹,便是化成灰流萤也认得,更无认错的可能。
前世最后一年,裴璎确实恨毒了自己,冷战、辱骂、近乎决裂,全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怎会有错?
越是想把那个念头按下,心里越是忍不住发散去想,像是一盏微弱烛火上悬了一根细绳,缓慢炙烤着,将断未断时,烫的人手脚发麻。
不知是昨夜折腾太狠,还是一夜不好睡乱了身子,流萤越是去想,越觉头痛,难受,面上惨白一片,毫无血色。
卫泠有些被吓到,倒了热茶递给她,“怎么了这是?快喝口茶缓一缓。”
流萤捧着茶盏,小小抿了一口,心思被打乱,那股发麻发痛的感觉稍稍退了些。
卫泠呸呸两声:“怪我怪我,平白与你说那庄语安做什么,总归你也是要辞官回乡了,宫里这些事便也无需操心了。”
卫泠心里自责惹了流萤心绪不平,有意说些好玩的逗她:“还没同你说呢,今晨不知怎么了,二殿下竟命人给宫中各处都送了姜汤和点心,说是体恤大家严冬辛苦。”
“你说说,这是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卫泠啧啧两声,没注意流萤沉了眸色,“往年天寒,大殿下倒是会派人送些暖身暖胃的东西,今年也是奇怪,二殿下也做起这种事来,当真、当真是”
越往下说,本是要逗流萤开心的,卫泠自己却忍不住笑起来,两手压着嘴角控制自己不能笑下去,忍得辛苦,才似笑又似哭地说下去:“这话我也就跟你说。你是不知道,今晨二殿下的姜汤和点心送到尚书苑,可把博学吓了一跳,怎么都不敢喝,后来还是瞧着我们都喝了,才小心翼翼抿了一口,哈哈哈,许流萤,你没瞧见博学那个样子,当真是怕极了哈哈!”
卫泠越说越好笑,两手按不住嘴角,干脆拍着桌子笑起来,一手捂着肚子笑,“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博学那样严肃的人,被二殿下一碗姜汤吓了许多、许多年,哈哈哈哈!”
卫泠笑个不停,流萤听她笑,心里想起些前尘旧事,也忍不住笑了笑。
裴璎少时顽劣,尤其爱捉弄博学。少时在尚书苑上课,有一回冬日,二殿下突发好心关怀博学,亲手送姜汤给博学,说是心疼博学隆冬讲学,暖暖身子。
博学见惯了二殿下顽劣,哪里受过这种优待,一时感动的泪光闪闪,连赞二殿下学礼有成,大有作为,然后满怀感恩地将姜汤饮尽。
博学读了一辈子书,教导了诸多公主郡主,却没想到栽在一个裴璎手上。二殿下自然不会好心送什么姜汤,那姜汤是用番泻叶仔细熬煮过的“佳品”,一碗下去,够博学拉上一天的。
博学年纪不小了,被如此折腾一番不可谓不要命,能怕上许多年,也是有根据的。
想起少时裴璎孩童模样,流萤也忍不住笑,好似千般风雨纠葛,都打不到少时岁月去。
好过的,她都记得。便是往后不再好了,也不至于要忘了。
卫泠笑够了,瞧着流萤面色也缓和不少,心下踏实了,起身与她作别,想起什么又道:“今年上元节,你应当不去等二殿下了吧。”
流萤望着她,点了点头。
卫泠又道:“既如此,不如上元节来我府上喝两杯,就当我为你送行了。”
流萤自无理由拒绝这个要求,笑着应下了。等到卫泠走后,流萤面上笑意渐隐,又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了。
玉兰小心翼翼走进来:“家主”
流萤知道她想说什么,摇摇头只道无碍,又看了眼窗外,命玉兰取了笔墨纸砚过来,替自己一一摆好。
流萤的辞呈写的很快,交上去却捱了两日,虽心意已决,可心底终归是有些不舍与怅然的。
再是不舍,这辞呈也是要交的。
流萤多日未曾入宫,这日穿戴好官服官帽,却是为了进宫递交辞呈的。通往吏部的宫道落满飞雪,流萤慢步走过去,脚下留了一路雪痕。
吏部的人倒是没多问,只接了辞呈颔首道:“许大人是四品官阶,吏部核准后,还需陛下朱笔御批方可作数,还请许大人回府静候。”
流萤点点头,退出了吏部大门,走出一小段,才停下来,仰头看天。
宫里的天,是朱红宫墙围出来的四方天,晴雨风雪,都落在这四四方方一块地界里。从前许多年,流萤不曾想过要离开这里,甚至做好了一生在此的准备。
森森宫墙固然可怖,可若是那里面有裴璎等着自己,便是赴死,也觉坦然心愉。
从前如此想,现下却全然不同了。再过上几日,更是会彻底离开,再不回来了。流萤缓缓往前走,本是打算回府,却莫名走到了尚书苑外。
望着头上“尚书苑”三个大字,流萤的脚步无论如何迈不开,心中所想的,全是那日卫泠来府上所言,说庄语安似乎与大殿下有些交集。
庄语安她在心里思索这个人,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在心头闪过,让流萤觉得烦闷,转头想走的瞬间,抬眸,却看见庄语安恰好迎面朝自己走来。
离得有些距离,流萤看不清她的神色,可凝眸去看,却能辨出她来时方向。
庄语安从福阳宫方向而来,面目模糊,等到走近了,才微微颔首与流萤说话:“许大人在此 ,是有事要去尚书苑?”
流萤静默看她,心里那股烦闷越发浓重,敏锐听出她言语的冷淡,是从前不曾有过的。且不止是冷淡,似乎似乎还带着一些些嘲弄。
心有所思,流萤问道:“此时该是尚书苑当值的时候,庄大人怎么从别处过来了?”
庄语安闻言嗤笑了一声,似是听见什么好笑的东西,捂着嘴扭头笑了几下,才意犹未尽地看向流萤,语带嘲弄:“许大人如今已不在尚书苑任职了,难不成还要管教下官吗?”
流萤冷冷看她,看她的眉眼,心里愈发烦闷与不安。
庄语安笑够了,见许流萤又是沉默,心头有火碾过,又不好发作,冷了语气做她作别,肩膀擦着肩膀走过去,往尚书苑大门走。
流萤侧过身,叫住她:“庄大人若有空,可否与我说几句话。”
庄语安停下来,转身看她,心知该拒绝,可耳朵听了这话,嘴巴一张先于心作了答:“好。”
“此处不宜说话,庄大人随我来吧。”
庄语安皱了眉,心头的火气还在烧,明知不该再这么听许流萤的话,可脚下一动,又跟着她走了。
流萤来过宫中,却没和裴璎遇到,许是有意避开了,又或是缘分断开来,偏就遇不上。
日子难得平静,再过两日便是上元节了。宫中筹备宫宴,各处都显得有了几分活人气息。
是夜雪弱,宫灯影影绰绰照出一条路,有零散的雪粒舞在灯影里,像引路的飞虫。裴璎身上被云瑶裹了一层又一层,冬衣外面还套了一件厚厚披氅,脖间仔细围了银鼠风领,就连头上雪帽暖耳,云瑶也是看了又看,理了又理,确认没有一道缝隙能钻风进去,方才放心。
云瑶的担心不是没来由的。二殿下从许大人府上离开时是何模样,云瑶不忍回想,她心里是恼怒怨恨许流萤的,气她不知沾了什么魔,往日最懂殿下心思的人,如今却成了最让殿下痛苦的人。
可看着殿下模样,云瑶一个字也不敢问,只能尽心妥帖照顾着。好在殿下回宫后歇了一夜,精神好了不少,只有些奇怪,殿下竟然命人去宫中各处送了热姜汤和点心,说是体恤各位大人寒冬辛劳。
此事,往常都是大殿下爱做的。
云瑶不大懂,可看着殿下好不容易有了些精神头,宫中各处也感念二殿下关怀,倒也算是好事。日子就这么安生过了几日,殿下虽比往日沉默内敛些,但好在再没闹着要去见许大人,每日也都去同陛下请安,侍奉汤药,前些日子丢到一旁的公文,也一件件捡起来看了,一切都似乎向好。
云瑶刚松口气,却不想今夜用过晚膳后,忽然听见殿下说要去福阳宫,要见大殿下。
云瑶心头一凛,可殿下说要去,她也不能说什么。
夜色笼在宫城上,红黄宫灯照出夜色缝隙,撑出几道光亮,让人能够看清眼前路。裴璎一身裹得严实,由云瑶扶上步辇,往福阳宫去。
福阳宫里一贯冷清,大殿下不常在内殿,多在书房。满宫静的很,夜色风影中有宫人小跑过来,轻轻叩响了书房门扇。
兰烟在里面侍奉笔墨,余光看了一眼大殿下神色,搁了墨条前去开门。
宫人也谨慎,小声与兰烟姑姑道明了来由。
兰烟听完,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神色,摆手让宫人退下,关了门扇,走回桌案前,又握着墨条轻轻研了一圈墨,才尽量状似如常回禀道:“殿下,是二殿下来了,现在正殿里用茶。”
言罢,兰烟小心去看大殿下的脸色,又道:“殿下若是不愿见,仆俾这就去回话。”
裴璇捏着手里公文,什么也没说,只把公文攥的更紧,心口迸出丝缕沟壑,些微血腥气浮起来,仅她可闻。
裴璎来做什么?十年了,她十年不曾踏足福阳宫,这时候来做什么?
莫不是因为前些时候她病中,自己说的那些话被她听了去,这才来找自己的。若是为此而来,目的又是什么?
莫非,她以为能凭这些,拿捏住自己?
裴璇眉目间凝起肃杀之意,有那么些颤抖隐匿其中,不甚明显,很难察觉,轻轻搁了手中公文,搭着兰烟的手起身,幽幽道:“来者是客,便去见见吧。”
第59章 阿姐难道不知,我今日为……
二公主十年不曾踏足福阳宫, 雪夜忽至,不单是大殿下心下多思,就连福阳宫的宫人们, 也都是心跳隆隆, 忍不住多般猜想, 只觉是要出事。
两位殿下多年不睦, 宫中上下皆知, 再有上回启祥宫闹了那么大一场, 甚至惊动了陛下, 大殿下还被咬掉了一块肉, 粗鄙凶狠, 简直闻所未闻。
奉茶的内侍退到殿外,与门外几位宫人对了眼神,都觉得二殿下今夜找上门来, 再闹起来的话
宫人们在外头害怕,都怕今夜当真闹出什么事,若是比前次启祥宫闹得还狠,只怕福阳宫里人人都要受连带责罚。心惊胆战候在外面,可见奉茶过后,大殿下也进到正殿里, 殿外几位宫人面面相觑,耳朵听着里面一片寂静, 猜不准今夜要刮什么风, 俱都眉眼发颤。
又静静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正殿有动静,都忙低下头,只作什么也没听, 什么也没想。
闷闷一道声响临头打下来,正殿门扇开了一半,些微熏香茶香气溢出来,宫人们忙不迭低头转身,却听头顶上兰烟姑姑道:“都退下去吧,这里暂不用伺候了。”
待到宫人退下,正殿殿门合上后,里头又是一片寂静。
裴璎坐在圈椅上,去了厚厚披氅和风领,整个人身形轻松地靠在圈椅上,手边有茶,放凉了也没喝。
福阳宫的茶,入不了口。
大殿下早已来到正殿,却只是在对面圈椅上坐下,并未开口。正殿宽敞,两人之间隔着遥遥距离,地砖映出宫灯红黄,宛若湖海,涣散开来。
殿中沉默,似乎在比谁会先开口。若是往常,裴璎总是忍不住的那一个,越是察觉阿姐目光挑衅,审视,越是怒不可遏要骂她,与她争执。
今日却不一样,裴璎静静看着阿姐,眼神丝毫不闪躲,不怒不笑,只这么静静看着。直到对面的大殿下有些忍耐不住,皱了眉,开了口:“阿璎难得来一次福阳宫,怎么,不喝茶,也不说话?”
裴璎听她开口,眉眼才稍稍缓和下来,透出一抹笑意,浅薄难察。
十年了,若非因为流萤,若非已到如今这般境地,裴璎自知,自己或许不会有勇气踏足福阳宫。
这个地方,是自己噩梦的开端。少时欢喜与期盼,都曾在这里被撕碎,她从阿姐身下逃脱,从这间宫殿逃脱,立誓此生不会再入福阳宫一步。
这么多年与阿姐相争,无论面上怎么强撑勇敢与愤怒,可裴璎自己心里明白,她终究是害怕的。少时噩梦如厉鬼,让她又恨又怕,想要忘却,却怎么也忘不掉。
太过恐惧,于是连仇恨都不敢正视,于是裴璎经年累月地劝说自己,同自己讲道理,说自己如何恨阿姐,厌恶阿姐,都是因为皇储之争。
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恨她厌她也属平常。可是这些日子,在见不到流萤的日子里,裴璎却渐渐明白过来,该害怕的人不是自己。
做错事的人不是自己,害怕的人也不该是自己。一如流萤,她恨自己,于是直面仇恨,将自己伤的彻底,让自己痛到几乎死去的地步。
十年来头一次,裴璎看着裴璇,不再觉得害怕,不再想逃避。许是已经失去了流萤,便没什么好怕的,索性放开手脚,又或是流萤让她明白,受害者不该惧怕为祸者,该站出来,该直面,该报复。
正殿宽敞而空旷,裴璎的声音温和,不带怒气反让人心中不安,“阿姐难道不知,我今日为何而来?”
裴璎这话问的极妙,眼看着阿姐神色一晃,眼神避开了自己,裴璎又道:“听闻病中几日,阿姐日日来启祥宫探望,甚至亲自照料汤药。今日我来,不为旁的,只来谢过阿姐。”
裴璎在笑,说出的话却含着冷意,尤其在“亲自照料汤药”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言罢,裴璎便不再往下说,只微微笑着看向阿姐。
她知道,聪明如阿姐,定能听出来,自己已经知晓病中被她拦下汤药的事情。可她偏不继续往下说,不似以往那般捏着点把柄就恨不能捅到天上去,就这么静静收了声,等着裴璇自己琢磨。
正殿之中,一时又静下来。遥遥相对的两个人,一母同胞,颇为相似的一对眉眼互望,大殿下皱了眉,往日居高临下的气势消散开,竟有些不知如何与裴璎对话。
她见惯了裴璎剑拔弩张,也知晓如何四两拨千斤地挫败她的怒气与锐气,她习惯与她争锋相对,唇枪舌战,羞辱与谩骂,可唯独,不知如何与她为善。
裴璎恨她,厌她,她便也理所当然恨她,厌她,更盼着有朝一日将她重新捏回手掌心,将她尖利的犬牙拔掉,连同伸出来的利爪,一并销毁掉。
越是看见裴璎的反抗,这股子盼望就更热切。可是今日却奇怪,裴璎竟像是变了个人,沉静,寡言,就像、就像
裴璇眉心一抽,只觉眼前的裴璎,竟与那个许流萤分外相像。
凝神静心,裴璇才幽幽回道:“你我是骨血至亲,何必言谢。”
“骨血至亲,是啊。”
裴璎闻言笑开了眼,好似赞同:“阿姐与我都是天家血脉,想来若是有些什么事情闹到母皇面前去分辨,母皇应当也不会偏帮的。”
裴璇横眉看过去:“你想说什么?”
“阿姐忘了,小时候阿姐常带我来福阳宫的,只是后来出了事,我便不再来了。”
隔得太远,裴璇有些看不清裴璎的神色,却听她竟主动提及那件事,心下觉出不妥,一时不做声。
裴璎又道:“难道阿姐忘了?还是阿姐以为,我早就记不得了?”
裴璇敛了眉目看她,却见裴璎站起身,慢悠悠朝自己走来。
裴璎面上微笑,手里握着方才宫人送上来的茶盏,缓缓走到裴璇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大病初愈的身子不大稳当,身子轻微一晃,手上茶盏就拿不住,直直掉在裴璇身上。茶水不烫,只是倾洒出来湿了大殿下的体面,茶盏骨碌碌滚下去,摔在地上裂了一地。
茶盏碎开,碎瓷片堆在裴璇脚下,像刀剑将她围住。
裴璎视若无睹,只道:“茶就不喝了,阿姐安歇吧。”
夜里风雪不大,冷则冷矣,却也不是无法忍受。裴璎从福阳宫出来,方才强撑的沉静泄了气,心中只觉有火在烧,干脆扯开系带,扔了披氅给云瑶。
云瑶跟在后面,又把披氅替她披上,裴璎停下来。
恍惚,她又想起在尚书苑时,也有个人这般跟在自己身后,手里抱着自己的披氅,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为自己披上披氅。
尚书苑的冬日总是很冷,可年少时偏不怕冷,解了披氅都嫌热,等到身后人再次为自己披上披氅时,二公主冷了脸,转过去呵斥道:“阿萤,我不冷!”
流萤与她同岁,也还是孩子模样,被这样吼了一句,脸上立时有些发红,低声道:“臣怕殿下受凉。”
“我都说了,我不冷!”
流萤抿唇看她,憋了半晌,似是鼓足勇气,“可是殿下,若等觉得冷了才穿,便晚了。”
少时回忆犹在眼前,有些话,当时不甚在意,如今回想,才觉一语成谶。
冬夜月光如雾,许府灯火不明,静的很。
流萤从宫中回来后,就一直关在书房,没点灯,也不用茶,甚至夜里用饭也是玉兰端了饭菜去书房。
只是流萤没胃口,用了两口便不肯吃,玉兰在旁边轻声劝了几句,收效甚微,只好放弃。
夜里风雪淅淅沥沥落,流萤一人坐在书房里,房内无灯,黑漆漆一片笼下来,只剩窗棂缝隙透出些微月光,聊胜于无。
流萤静静坐着,心中空寂如荒漠,总觉有什么东西盘旋在脑海,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垂眸,流萤记起自己今日在宫中遇着庄语安,与庄语安说了一番话,心知自己已然辞官,马上就要走了,宫中事情不该再操心,可她终究没忍住,还是同庄语安开了口。
她疑心庄语安见裴璎病重,自觉大殿下胜算更高,便与大殿下私下来往。可前世死前,分明是庄语安和裴璎共同前来,并肩而立
总觉有什么东西缠在心头,解不开,绕不出,寸寸缩紧,勒的一颗心呼吸困难,血肉生疼。
流萤低头,一手撑在桌案上,眉头紧锁间想起来,自己今日同庄语安说话,宫道甬长,尚书苑外一侧小道宫人寥寥,庄语安语带嘲讽,眉目俱是不屑,与从前大不一样。
庄语安说,“许大人不是要辞官了吗?怎么还如此关心宫中事?”
“许大人既不认我这个学生,今日说这些提醒的话又是为何?”
“下官要做什么,想是没有同许大人交代的必要吧。”
庄语安的语气神色,像极了前世最后一年,讥讽傲慢,好似恨极了厌极了自己,再不复往日乖顺小心。
这感觉让流萤不安,好似前世再临,阴雨笼罩。
书房漆黑一片,玉兰持灯推门进来,轻声道:“家主,可以沐浴了。”
手中烛灯照出书房一角亮处,流萤的身影单薄,这些时日更是过分清瘦,团在雾般的光影里,只有窄窄一条。
屋内没作声,玉兰小小往前挪了两步,猫一般又唤了一声:“家主?”
流萤心中思绪万千,方才听见玉兰的声音,缓缓抬眸看着她。玉兰又道:“家主,热水已经打好了,可以沐浴了。”
流萤怔怔看着玉兰,须臾回过神,没起身,只是抬手示意玉兰过来。等到玉兰走到身前,流萤指指凳子,示意她坐下来。
玉兰打小跟着流萤,立刻明白家主是要与自己说话,便乖乖将烛灯放在桌案上,坐了下来。
流萤望着玉兰,烛灯摇晃中,似乎又看到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惶恐地站在自己面前,黑黝黝的眼睛垂下去,眼睫都在颤抖。
当初畏畏缩缩的小孩子,也长成如今清秀模样,有时候隐隐看着,已是大人了。
流萤忍不住想,前世自己死后,玉兰会如何?自己倒下了,许府没了,玉兰又该何去何从?她从未自己讨过生活,多年也不曾吃苦,若是流落到外头,去到别家为仆,不知要受多少委屈的。
她本打算,自己与裴璎了断之后,便带着玉兰一起回云州,即便不如京中富贵,却也是安稳宁静,另一番滋味。可今日与庄语安说话过后,心头那股不安和惶惑,让她觉得煎熬,进退维谷。
她总觉得自己某处做错,可怔忡迷离间,寻不到究竟何处有错。
流萤在烛灯里看她,温声道:“玉兰,待回到云州后,吃穿用度许是不及如今讲究,若是要同我过些苦日子,你可愿意?”
第60章 她倾心付出的十二年,就……
玉兰没想到家主会问自己这个问题, 更不懂家主为何这样问,自己又不是什么金贵出身,怎么会怕吃苦?况且跟着家主, 怎能算是吃苦?
烛火弱弱, 玉兰望着家主那双好看的眼睛, 摇了摇头:“玉兰只是想跟在家主身边。“
说完瞧着家主眼神定定落在自己身上, 似是在看自己, 又似是什么都没看见, 虚无缥缈, 再无往日清明。玉兰心里发酸, 轻声道:”上京也好, 云州也好,只要能跟在家主身边,于玉兰而言便无差别。”
烛火微晃, 照的人脸上一阵明一阵暗,流萤听见玉兰如此说,却没觉得如释重负,只是垂了脸,由着心里那股无措与惶惑铺展开,轻声道:“那便好, 我只怕只怕何处做错,选了一条不该走的路。”
流萤的声音很轻, 轻的哪怕玉兰就坐在她对面, 也不大听得清楚。书房向来安静,无声时只有风动纸页的沙沙声,玉兰拿不准家主是在同自己说话,还是自言自语。
她想问一问, 可看着家主眼神虚无,又舍不得开口去问。
自那日二殿下离开后,家主就不大对劲。玉兰说不上何处不对,明明家主吃得下,睡得着,甚至还能同卫大人闲聊,能去宫中递交辞呈,好似一切如常,无波无澜。
可就是这份平静,这份如常,叫玉兰心里惴惴不安,觉得害怕。就像是天穹金乌被浮云遮住,明明无风也无雨,却总觉风雨欲来,山石欲裂。
玉兰心里又怕又忧,只心疼家主纵然心中有事,却也无人可诉说。从前虽有二殿下在家主身边,可家主是臣,二殿下是天家公主,家主心中之事,又岂能桩桩件件说给公主殿下听?
玉兰不曾为官,也不懂那些官场弯弯绕绕,可君臣之间的事情,她陪在家主身边,多少耳濡目染明白一些。
她明白,烦忧之事,说出来只会让听者也烦忧。若是家主说了不中听的话,惹了二殿下烦忧,那便是错了。
因而家主总是沉默,人人都道她寡言,却不知她只是无人可说。离家千里,能让家主一展欢颜的,唯有二殿下。
可如今,二殿下也走了。
玉兰终于是忍不住,大着胆子开口道:“家主若是不开心,可以同玉兰说。”
流萤心绪缥缈,忽然听玉兰没头没尾这一句,抬眸见她稚嫩脸色,不禁失笑:“我何时说过不开心?”
马上就要离开上京,就要去过自己的人生,怎么会不开心?
玉兰眼睛亮晶晶的,辨不清是泪光还是烛光:“家主不说,玉兰也看得出来。”
“是吗?如何看出来的?”
流萤笑眯眯看着玉兰,知道她不过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故意逗她。玉兰抿唇,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缘由,嘟囔过后,心里头有句话按捺不住,脱口而出:“家主与二殿下好的时候,家主总是开心的。如今二殿下不同家主好了,家主看着就很不开心”
流萤面上笑意掉下去,见玉兰眼中惶恐,又浅浅撑出个笑,佯怪道:“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叫好?”
“怎么不懂,我都看见过的”
玉兰搓着手,毕竟还是个孩子,十一二岁的年纪心思不深,平日里少言寡言倒也不犯错,可这会儿一旦开了口,憋在心里头的话就有些收不住:“家主喜欢二殿下,二殿下也喜欢家主,这不就是好吗?玉兰八岁就跟着家主,家主开心还是不开心,自然是能看出来的。”
“玉兰不知家主与二殿下之间发生何事,可是自从二殿下不跟家主好了,家主就是不开心。”
“家主说要回云州,明明是回家,是最最该高兴的事情,可家主脸上一点高兴样也没有。”
“家主与二殿下那么好,好的就像一个人,玉兰也不明白,怎么就会变成这样若是家主和二殿下还能和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就好了”
玉兰噼里啪啦说了一堆,忽然看见家主面上没了笑意,一双眼睛蒙在烛光里,盈盈闪光,不知是蓄了泪水,还是单纯只有光影照进去。
“家主,”玉兰抿了抿唇,眉眼耷拉下来,“家主若是舍不得走,那便留在上京吧,玉兰只怕、怕”
玉兰害怕的,终究没说出口。她怕家主若是这般回到云州,与二殿下千里相隔,再无回转可能,家主只会更伤心,更沉默。
可这句话,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流萤看着她,只觉她当真还是个孩子,看什么都还只能看到浅薄那一层,对什么事情都还存着幻想。
或许年少时,都不免如此吧。
总觉得一切都有转机,总觉得来日方长,总觉得曾经那般美好过,便不要轻易放开,总要坚守下去才是。
从前,流萤也是这样想的。她爱裴璎,几乎燃尽自己的生命,因而哪怕走到决裂边缘,走到两看相厌的境地,她也不肯放手,不肯离去,只觉得过往情意如山海,只要熬下去,总有转圜之机。
可是她的坚守,什么也没换来。
这些话,流萤不可能说给玉兰听,只能笑着摇摇头,“没有什么舍不得,既已决定要走,便该高高兴兴的走。”
玉兰心里不信,眨了眨眼问道:“家主当真没有不舍?”
流萤笑着点头:“没有。”
玉兰再问不下去,垂了脑袋嘀嘀咕咕,流萤卷了纸敲她的头,“说什么呢。”
玉兰摸摸脑袋,抬头嘿嘿一笑:“没什么,家主该去沐浴了,再不去水就要凉了。”
玉兰不傻,有些话该说还是不该说,她还是知道的。便是家主再问几遍,她也不会告诉家主,自己刚刚悄悄骂了二殿下两句。
她骂二殿下这个人真是坏极了,家主对她那么好,不过是争执几次,怎么当真就走了骂二殿下好是绝情,明知家主要走也不挽留,实在是好坏好坏
玉兰心里骂骂咧咧,却也不敢当真骂出些脏污难听话,只车轱辘一般,怨怪二殿下心狠,怎么能让家主如此伤心。
从前,玉兰也觉得二殿下待人不错,不似传言中凶神恶煞。可如今瞧见二殿下惹了家主伤心,玉兰咬咬牙,只觉传言当真不假,果然是好坏好凶的二殿下
心中忿忿不平,走起路来便也心不在焉。流萤被她扶着去浴房沐浴,就这么一进二的小宅院,玉兰也能走错路,险些领着自己去到卧房。
流萤停下来看她,伸手在她头上一点,“想什么呢?这点路也能走错?”
玉兰吓了一跳,忙道没什么,赶紧扶着流萤往浴房去。
浴房一片潮气,浴桶热水泛起白雾,推开门的一瞬,竟有些难以视物。流萤走进去,解了衣裳,缓缓入水,等到整个身子浸泡热水中,紧绷的身体终于松懈下来,心下轻松几分。
玉兰在旁伺候,取了帕子递过来。流萤不惯让人伺候自己沐浴,便是玉兰也不行。
浴房泛着潮湿的热气,没人说话,只有水声哗啦。流萤接了帕子,在水里泡了泡,“玉兰,你出去吧,我自己可以。”
玉兰没作声,执拗地站在一旁。流萤手里捏着沾水的帕子,明白玉兰心中所想,同她保证:“出去吧,这回不会睡着了。”
玉兰心里还是不踏实,只觉家主最近魂不守舍的样子实在危险,又记挂前次家主晕倒在浴桶的事,可再不放心,家主有令,她也只得退出去。幸而小姑娘脑子转得快,开门时长了个心眼,瞥了眼浴桶后的屏风,小心翼翼将门扇开了又关,却没退出去,反而蹑手蹑脚退到屏风后,小小一团蹲坐着,放轻了呼吸。
浴房里很安静,几乎无声,玉兰两手捂着嘴,竖着耳朵听动静。
家主似乎并未发现什么,帕子打水的声音哗啦哗啦,应是家主在擦拭身体。玉兰心下安定,却听那水声忽然静了,片刻过后,有细碎呼吸声落到耳里,起先是平静的,而后越发急促,一声更比一声短,一声更比一声颤抖着。
那声音从浴桶方向而来,似在强忍,可偏偏有些声响忍不住,碎冰般裂开来,冰碴扎在玉兰耳朵里。
暖气潮热的浴房里,骤然生出一股凉意。
玉兰僵住身子,脑中一片空白。
她听见,家主在哭。
浴桶之中,热水掩面,流萤双手捂脸,温热的泪从指缝中滴下,化进水中,不着痕迹。
这几日,她一滴泪也不曾掉过,便是那夜与裴璎诀别,眼睁睁看她离开,流萤也没有掉下一滴泪。
似是伤心的泪,怨恨的泪,都已经流干了。可是这一刻,当自己脱去身上所有,孑然一身浸在水中时,心底那股怅然与困惑涌上来,让她一时鼻酸,忍不住落了泪。
她不为裴璎哭,也不为自己哭,只哭那一段好时光,怎会落到这般田地,哭那些支撑自己活下去,让自己觉得这世上还有几分可待留恋的情意,怎么到头来,只是一场不辨前世还是今生的梦。
她倾心付出的十二年,至此,便算是烟消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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