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如果,杀你的人不是我呢……


    床帘遮去大半烛光, 夜风从窗扇缝隙钻进来,吹的灯火摇摇晃晃。床榻之中,裴璎的脸在烛光里明明灭灭, 惊惧之色一闪而过, 然后熄灭, 又出现, 循环往复。


    流萤望见那双眼, 越是看见公主殿下的无措, 越是品尝到报复的些微快感, 她的心, 就越发舒畅起来。


    “殿下, ”流萤的胸前一片赤.裸,雪白的肤色在夜里似会发光,一寸一寸靠近裴璎, 言语里有笑意,"殿下想听的,是这个吗?"


    “殿下不是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杀我的吗?”


    裴璎愣愣的,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流萤靠近她,伸手捉住她的手, 将那微微发颤的十指攥在手心, 两人之间的关系,好似一瞬翻转。


    习惯接受之人,主动伸出手。惯常主动惯常获取的人,却在被握住的一瞬, 逃避地抽手。


    流萤自然不让她躲,“殿下怕什么?流萤还没说完呢。”


    既然要说,便该要说个清楚,说个明白,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要放过。流萤握紧她的手,前所未有地带了几分暴戾,隐忍的怒气发散出来,让公主殿下也害怕。


    裴璎摇头,恐惧袭来,下意识就想逃避,心里只恨自己不该问她梦中之事,什么鬼梦,什么重生,她根本提都不该提!就该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拥着阿萤一道睡去,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


    可有些事情,话问出口,便是覆水难收,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


    “殿下的手一直很干净,即便要杀我,也不愿脏了自己的手。”


    流萤的声音很温柔,可落在裴璎耳里,如钝刀割肉。


    “殿下约我到尚书苑,却布下死局。”


    流萤牵着二公主的手去摸,“这里,暗箭穿心。这里,长剑穿身。殿下当真是好心机,好手段,生怕我不能死透,暴雪之夜也要亲自前来,亲眼看我咽气才肯安心。”


    “只是不知待我死后,殿下又会如何处置我的尸身。”


    流萤面上浮起笑意,“是丢到乱葬岗喂蛇虫鼠蚁,还是寻个僻静处埋了,或者一把火烧个精光,什么痕迹也不留。”


    裴璎猛地抽手,像被什么恶鬼缠上般,吓得一个劲摇头:“不会的,不会的阿萤,我怎么会杀你呢?那都是梦,只是一场梦而已。”


    “阿萤!”


    裴璎想伸手抱她,刚一触到她的肩,又被她身上凉意吓退,骇的连连往后缩,“不会的,都是梦,都是梦。阿萤,都是梦,都只是梦而已。”


    “我怎么会呢?我怎会杀你?”


    缩到床角躲无可躲,裴璎紧紧攥紧衣角,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抚流萤,“阿萤,你别怕我,别怕我,那不是我,不是我”


    话到最后,只剩木讷地重复着,“别怕我,那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流萤定定看着她,话说出口,心头却没有报复的畅快,反而更加空洞。


    公主殿下总是高傲的,张扬的,笑起来像桃花初绽,叫这世上颜色都黯然,落泪时如春夜细雨,透着丝丝缕缕的温凉,叫人只觉心中湿润,想将她拥在怀里,将那细腻泪水全数吻去。


    什么样的词汇都可形容公主殿下,唯有懦弱一词,从未出现在她身上。


    雪狐是敏感的,敏捷的,凶猛的,乖顺的,唯独,不是懦弱的。


    可这一刻,蜷缩在床榻一角的裴璎,却是那么懦弱,那么恐惧,好似无意闯进一场暴雨,一身雪白皮毛被打湿,只能躲在角落瑟瑟发抖。


    应该恨她才对吧?可为什么,报复的快感刺痛裴璎,竟也会刺痛自己。流萤看见裴璎落泪,却觉那泪水一行一行,仿佛是从自己眼中流出一般,喉舌间酸胀的厉害,让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大大喘一口气才行。


    心里的痛远比恨更多,明明那般相爱过,为什么,只能走到如此结局。


    “殿下要杀我,何处不能杀,为什么偏要在尚书苑。”


    偏偏是尚书苑,偏偏是少时记忆中最最美好的地方。尚书苑中一草一木,都是过往情意的见证,为什么,要亲手将所有过往都打碎。


    裴璎还在喃喃自语,不自觉已是满脸泪痕。流萤轻轻挪过去,与她双膝相抵,泛着凉意的脚踩在她的脚背上,抬手替她擦去泪水,动作是温柔的,言语却不肯放过,“殿下,若这一切并非梦境,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呢?


    “若我告诉殿下,这不是梦,是重生呢?”


    屋外夜雪肆虐,有风来,吹灭了房中烛灯,暗色铺下来,谁也看不清谁的神色,浅浅呼吸流淌着,流萤闭上眼,“其实我早就说过的,只是殿下不在意。”


    “行宫那夜,我问殿下可信,世上有死而复生这种事?”


    裴璎如梦方醒,回魂般定了神看她,摇头道:“不是的,不是的。阿萤,你只是做了一场噩梦,错把梦境当真而已。”


    流萤沉默,静静听她自欺欺人。裴璎说着说着,忽然动了怒,猛地拨开流萤的手,怒视她:“许流萤,你分得清什么是梦境,什么是现实吗?”


    “这世上何来死而复生这种事!若能死而复生,这世上众人便都不惧死了!”


    “难道因为一场梦,你便要恨上我吗?”


    流萤不吭声,裴璎只觉心口如被滚油烫过,口不择言:“若能重生,那、那你杀了我啊!”


    “我杀你一次,你也杀我一次,然后重生,不就什么都扯平了!”


    裴璎一边说,一边就要下床去寻剪刀,流萤抓住她的衣袖,将她拦下来,“我不要殿下一命抵一命。”


    一命抵一命,反倒是无穷无尽的纠缠。


    前世华严寺外,祈福过后,裴璎牵着自己上轿,看过来的眼睛亮晶晶:“阿萤,我求神佛庇佑你我,此生,来生,都不要分开。”


    殿下所求,怕是不能如愿了。


    察觉裴璎抖得厉害,流萤的手缓缓从衣袖往下,抓住她颤抖的手腕,一字一句道:“我不要殿下一命抵一命,我只要此生,来生,永生永世,都与殿下陌路不相逢,再无半分瓜葛。”


    心底的话终于说出口,流萤松了手,长长喘了一口气,才觉心口紧绷的愤怒怨恨缓了些,却见裴璎缓缓起身,退到床下,居高临下看着自己,还没开口,却有断续泪水落下来,砸在自己鼻尖上。


    流萤抬手,嫌恶地抹去,“怎么?殿下没听清?”


    裴璎垂眸看她,说一个字,掉一滴泪,“阿萤,你疯了。”


    流萤冷笑,早知如此:“殿下自是不肯相信的。殿下若是不肯信,大可当我是疯了。”


    裴璎深深看着她,慢慢往后退,迷蒙月色若隐若现照出她的影子,投在流萤的脸上。就在一片昏暗中,二公主觉出些不对劲,“阿萤,若你所谓的梦境是真的,重生是真的,那你可曾看到,那个我杀你时,穿什么样的衣裳,梳什么样的头发,涂什么样的胭脂,是什么表情,是哭还是笑?”


    流萤怔住,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并未看见过,对吗?”


    流萤撑着精神仰头看她,想说自己收到她的亲笔信,说自己亲耳听到庄语安唤她“公主殿下”,说二公主厌恶自己的反抗,忌恨自己不如以往听话,恨不能杀之后快,没等开口,却被裴璎的话拦住,“既然没有看见我的脸,为什么觉得,杀你之人一定是我?”


    裴璎往后退,“如果,杀你的人不是我呢?——


    作者有话说:会在番外讲讲元淼和裴璎的区别


    真的,想写番外的心达到顶峰啊啊啊


    第42章 番外章(介意慎买) 有时候我真恨不能……


    永初三十二年, 晚春,二公主出阁参政已有五年,政海汹涌, 今上病重国储一事却悬而未决, 大殿下行事诡谲, 害她心腹接二连三被害, 诸如此类之事, 都让二公主疲于应对, 心神烦躁。


    折腾久了, 杯弓蛇影, 就成了生活写照。二公主的脾气越发暴躁, 前几年刚刚养出几分好脾性,在与大殿下几番相争都落败后,毁于一旦。


    殿下易怒, 对底下人自是动辄责罚,丁点小事做不好都会被罚在殿外跪上整日。二殿下不喜亲自动手,觉得麻烦,谁人若是撞上她心气不顺,那便是寒冬腊月跪庭院,酷暑时节烧火盆, 怎么磋磨人怎么来,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责罚, 能将人心活活熬干, 比起杖责、掌嘴、鞭笞、斥责这些痛苦一时的责罚手段,二殿下折腾起人来,更叫人痛苦千万倍。


    启祥宫里人人自危,平日除了云瑶姑姑敢近前侍奉, 余下宫人内侍,个个畏首畏尾,恨不能离二公主十万八千里远,只怕稍有不慎惹了殿下,不死也得熬半条命。每每这个时候,宫人们就很是盼望许大人能来救命。


    二殿下的脾气,只有见了天官院许大人能好些。只是因着些旧日缘由,许大人来启祥宫一事不可外泄,因而她总是夜里乔装来,天不亮又偷偷摸摸走,于是早起洒扫煮水的宫人们时常瞧见,天色青灰未明时,许大人穿着板正的一身玄色衣裳,长发束在发冠里,身姿端正地从二公主寝殿走出来,雾气落在她身上,缥缈似仙气。


    许大人总是温和的,初看觉得冷,不敢接近,再看又觉出是在笑,只是那笑意隐在平静清秀的面容之下,藏在水般沉静的眸子里,寻常人很难一眼瞧见。


    可那些洒扫煮水的宫人瞧见过,当许大人从她们身旁经过时,会停下来,微微颔首莞尔一笑,然后温声细语的,不像在与宫人内侍说话,好似在同寻常朋友说话,“殿下心中事多,若是发了脾气责罚诸位,还请念着殿下往日待大家的好,莫往心里去。”


    宫人们低下头,心里发酸,明明承受殿下怒火最多的人是她,可她立在破晓天光中,反倒低下头,放下身段,来宽慰这些底下人。


    许大人像天上仙,不食烟火。


    不是胡话,启祥宫的人都这么说。


    可是这么好的许大人,来启祥宫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前两年还好,二公主心情不畅时,见着许大人的身影也能不解自消。纵然偶尔动怒发脾气,许大人也总是温柔包容,用无穷无尽的耐心温声细语安抚殿下。


    许大人来的勤,二公主心情好得很,启祥宫的人也能跟着过上好日子,满面春风,惹得大殿下宫中那些人好不羡慕。


    可今春开始,一切都变了。宫人们不知二公主与许大人之间怎么了,每每见面总是争执不休,争执过后便是数日不见。


    其实说是争执,最终也都是许大人妥协。只是许大人不如往常顺从,辩解的话比从前许多年还要多,低头之前总想辩驳一番,辩驳就会引发争执,争执到最后,就成了二公主单方面大发雷霆,连骂带咬,每每这时候,许大人就会沉默,沉默过后就是低头,顺从,屈服,然后离开启祥宫,数日不见。


    宫人们有时候在外面听见了,心里瑟瑟发抖,都盼着许大人莫要吵了,莫要争了,恨不能跪下来求她,求她如以往一般顺着殿下,好让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


    可是许大人并不如她们的意,每每前来,依旧争吵。二公主气疯了,等到许大人走后,对宫人责罚更加严厉。


    宫人们受罚,担惊受怕,又在心里怨起许大人,怨这天上仙不顾凡尘生死,明明可以顺着二公主,偏要梗着脖子争口气,到最后一口气没争来,反倒连累底下人生不如死。


    可是她们都忘了,那位披霜戴云,站在破晓天光里对她们颔首微笑的许大人,曾经帮过她们许多次。


    许大人来的少了,尚书苑那位庄大人却来的更勤了。这日,庄语安例行公事来启祥宫,宫人领她进到正殿外便退下,两位小内侍一边走一边窃窃私语,猜测殿下是不是变了心,又喜欢上这位庄大人了。


    毕竟宫中人人都知道,庄大人能做上尚书苑博学,全靠二公主提携。


    另一位小内侍摇摇头,觉得不可能,“许大人如今虽变了,可那面貌气度,庄大人怎么也赶不上啊。殿下看得上许大人,可不一定看得上庄大人。”


    “谁说得准呢?你瞧如今庄大人日日来咱们宫里,外头风言风语都传成什么样了。”


    小内侍还是摇头,“兴许只是殿下为了气气许大人呢?”


    “气气?”


    并肩走着的小内侍险些笑出声,“你瞧许大人像是会被气到的人吗?”


    也是,往往动气发飙的,都是咱们二公主。


    小内侍走得远了,不知道正殿动静。庄语安站在正殿门外,看见云瑶姑姑朝自己走过来,心知今日不巧,自己又赶上二公主心情不顺的当口了。


    庄语安来启祥宫,不过只是做戏。二公主心情好时便留她在身边问几句话,若心情不好,便是看也懒得看,只让云瑶领她去偏殿待着,待够一炷香便可走了。


    每日都是如此,可偏偏今日不一样,庄语安没去偏殿,在正殿门外跪着,说是有话要同二殿下说。


    云瑶姑姑有些犹豫,“庄大人有话改日再同殿下说吧,今日,不大合适。”


    庄语安还是要见殿下,说有要事,耽误不得。云瑶面色有些难看,觉得庄语安远不如许大人拎得清,实在恼火。


    庄语安仰着头,“云瑶姑姑还是进去通传吧,此事与许大人有关。”


    既如此,那自然是要去通传的。哪怕殿下与许大人冷战多日,可许大人在殿下心中是何份量,云瑶还是清楚的。


    启祥宫正殿内,裴璎隔着屏风见庄语安,二公主一夜没睡好,眼下一片青黑,一揉就疼。


    云瑶在旁侍立,“庄大人有话,就挑着紧要的说吧。”


    庄语安跪在屏风外,外间春风吹进来,吹得她官服扬起,开口时,心里有些激动紧迫险些按捺不住,“殿下,臣得了消息,说是昨夜元淼派人去了许大人府上,送了什么物件过去,求许大人搭救。”


    “素闻许大人对元淼多加欣赏,臣只当是朝野闲话,可昨夜臣的人回来禀报,说是许大人似乎收了元淼的东西,应了搭救之事。”


    裴璎的眉头皱起来。


    庄语安低下头,又道:“臣只怕许大人一时糊涂,若来求殿下相救,怕是会让殿下难做。”


    屏风后,一只上好的斗彩茶盏摔下来,碎片飞溅,有一片飞出屏风,险些割在庄语安脸上。


    庄语安说的没错,许大人果然来了,也果然是为元淼求情的。


    二公主坐在屏风后面,听到那个人语气疏离,又带着小心翼翼的哀求,“殿下,元淼是个好官,决计不会做出此等事情。臣手中有账簿,若殿下肯伸手搭救,往后党争之事,元淼定会为殿下鞠躬尽瘁的。”


    “殿下若肯救她,往后、往后”


    往后如何?后面的话,那个人似乎说不下去。裴璎站起身,走出屏风,“往后便如何?”


    低头的人终于抬起来,许流萤那双好看的眼睛露出来,泛着水色,“殿下,救救元淼吧。”


    还救?还救!区区一个元淼算什么!也值得她许流萤巴巴赶过来为她求情!


    裴璎心里像被猛火燎原,指着许流萤的鼻子一顿臭骂,骂完了不解气,又回身猛灌了一壶茶,才冲过去拎着流萤衣领,怒道:“阿萤,你究竟懂不懂!”


    许流萤手里攥着账簿,摇头喃喃道:“我、我不懂,殿下,流萤不懂,真的不懂。”


    “许流萤!你休想去救她!”


    晚春时节,本该暖意丛生,可偏偏启祥宫里,冷的像冬日。


    裴璎松了手,颓唐地转身,不忍也不愿看她。殿中默了片刻,她又转回身,企图说服许流萤,“元淼这个人,纵然阿姐不用,也决计不会为我所用。且如今阿姐送她入狱,多少人会心寒,会害怕,阿萤,你难道会不懂,这是多好一件事?”


    许流萤的神色还是木木的,全然没听进去,只是摇头,“不是的,殿下,不是的。”


    裴璎看着她,怒到极致反而平静,缓和了声音嘲讽她:“阿萤,你是当真想救她,还是只想给你自己心里求个安稳。”


    嘲讽过后仍觉不够,干脆夺了她手中账簿,狠狠踩在脚下,好似如此,便能将她那颗装了旁人的心踩在脚下,将那些污秽腌臜之物全数碾碎。


    裴璎的怒气达到顶峰,质问,辱骂,斥责,无所不用其极。等她快要疯掉时,许流萤又垂下眼睛,如以往的每一次,忍辱负重般顺从。


    她低下头,分明万般不愿,却道:“殿下别生气了,我都听你的。”


    她根本不觉自己有错,却道:“殿下,是流萤不懂事了。”


    裴璎怒视她,只觉心碎成灰,百骸剧痛。她见过真实,自然能轻易分辨什么是虚假。


    许流萤


    你可知道,有时候我真恨不能杀了你,叫你什么也说不了,只能乖乖听我的话。


    可我偏偏在神佛面前求过,求我能够死在你前头,好让你留在世上,日日念我的好。


    华严寺外,我没告诉你,只怕说出口的愿望,当真会不灵。


    我知生生世世太远,便只真心求此生。


    只是这世上神佛原都是假的,我之所求,无一应验——


    作者有话说:实在忍不了了


    必须让自己爽一把


    第43章 该继续恨她,还是该忘了……


    有些话, 其实并未打算说出来,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就怎么也收不住 。流萤撑着力气坐在床榻上, 心中郁结一吐为快后更觉疲惫, 勉力仰头看裴璎, 听她问自己, “如果, 杀你的人不是我呢?


    不是你, 又会是谁呢?


    旁人若要杀自己, 又何必如此麻烦, 还要打着二殿下的名号?殿下的亲笔信, 自己决计不会认错。还有庄语安,自己清清楚楚听到庄语安的声音,不会有假, 不会有假的。


    流萤终于没有力气再看她,垂下了头,“殿下不信,那便当我疯言疯语吧。”


    “总归殿下要听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床榻外,裴璎的身影在晃, 不知是抖,还是冷。


    “许流萤, 你凭什么觉得是我?”


    二殿下的声音在颤抖, 出口的话已经顾不上什么斯文与否,“就算你那什么狗屁重生是真的,若你亲眼看见是我杀了你,我怎么都肯认, 现下就可递刀给你,让你把我捅个稀碎。可你、你若是没看见,凭什么觉得是我?”


    “还是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狠毒的人?”


    流萤缓缓躺下去,轻轻阖目,什么都不愿再听,也无力与裴璎争执。二殿下擅长诡辩,她已上了太多次的当,吃了太多亏。


    前世多年,每每与她争执,最后都是自己落败。不但落败,还要低眉顺眼哄着她,哄的公主殿下高兴了,顺气了,日子才能稀里糊涂过下去。


    压抑的久了,人便要发疯。流萤紧闭的双眼一颤,莫名觉出些酸:或许,两个人之间,本就不该是这样的。


    阖了眼,裴璎的声音还是炸在耳边,“许流萤,若你说的全是真的!那你见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是啊,为什么不杀了她呢?


    因为她是公主,杀了她自己也活不成?可自己本就死过一遭,能痛痛快快报仇,也算死得其所吧。


    还是因为一死了之太过轻松,不够解恨,又或是前世还欠了一些人情债,得先还了才能报仇


    都是,却也都不是。暗夜中,流萤许久没有答话,长睫在颤,湿润的泪从眼角流下去,打湿鬓边发。她无法回答她,不愿回答她,只道:“我的梦讲完了,殿下也该走了。”


    床榻外,裴璎往后退,退到木施旁取了披氅穿好,却没走,眼睛直勾勾盯着床榻。良久,许流萤都没反应,就那么静静躺着,呼吸声都极轻微,好似睡了一般。


    裴璎转身走到门边,刚刚推开小半扇门,外间风雪便前仆后继冲进来,卷走屋内热气。


    身后,依然安安静静的,没有要留她的意思。


    心底终归,有那么一丝丝骄傲,裴璎忍住没有回头看,开门走了出去。


    夜雪呼啸,往年冬日来时,哪怕只是丁点小雪小风,流萤也都会拉着自己的衣袖,义正言辞留自己过夜,“下雪了,殿下就别走了吧。若是染了风寒,流萤罪过可大了。”


    裴璎故意逗她,偏要开了窗去看,“我看这雪下的不大呢。”


    流萤有些不经逗,每每此时免不了脸红,“殿下是想回宫吗?”


    裴璎爱逗她,也只是浅尝辄止,不会真叫她生气,看见流萤脸红,又笑嘻嘻与她抱作一团,在床上打滚儿,“不回不回,阿萤的床睡着最暖和了。”


    以往都是这样的,可这一次,当真遇到了大风大雪,却无人留她,叫她别走。


    裴璎没回头,肩背绷的笔直,就这么离开了许府。


    裴璎走后,卧房里忽然安静的很。好似门扇关闭后,外间那些冷风呼啸也一并被关掉了。


    屋子里静静的,什么声响都听不见了。


    流萤扯过冬被蒙过头顶,耳中一时抵死般的静,不知是不是眼睛看不见,耳朵便也一道失聪了。


    那些话没说出口前,流萤觉得自己心里憋着一股劲,总觉得能熬,总觉得熬下去,总有一日能让裴璎偿还自己。可猝不及防说出口后,只剩无尽的空洞,茫然。


    她忽然恍惚,不知自己所求为何。


    或许是元淼已经逃离前世困境,黄程也不必重蹈前世覆辙,卫泠仍在京中,前世诸般对不住,多多少少也算弥补了,心中一团火,也随着这些渐渐熄了下去。


    她并未想过此时告知一切,只是裴璎既然执意要问,索性就全部告诉她吧。


    只是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却觉前所未有的空虚。心底一片茫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不知明日晨起,遇见第一道天光时,应该继续恨她,还是该忘了她。


    屋里炭火凉了,被子里越发的冷。流萤瑟瑟发抖,哆哆嗦嗦睡去前,她想,应该回家的。


    她想,应该回一趟云州老家,看看阿娘阿父,替祖母祖父扫扫坟前草了。


    翌日天明,晨色熹微时,流萤遣了人去宫中告假。


    自随二公主参政后,流萤从无告假,暑天寒冬,雨雪风霜,她都早早穿戴整齐,等在宣和门外。


    只因她最最喜欢之人在宫中,每日入宫上朝就成了最最期待之事,如何舍得告假。


    这一日,许流萤没去上朝,卫泠放班后急匆匆赶来,进到卧房见她在收拾东西,“这是做什么?”


    流萤两手不得空,无暇回她话。卫泠有点急性子,扯了一把站在旁边的玉兰,“你家家主干嘛呢?收拾东西做什么?”


    玉兰也不知道,与她面面相觑。


    卫泠摆摆手,习以为常,“算了,问你等于白问,早知道你是个会听不会问的。”


    玉兰这个小姑娘,听话乖顺是好处,不爱吭声是毛病。卫泠时常觉得,许流萤身边这小姑娘不像家仆,倒像个认主的小哑巴狗,平日瞧着乖的要死,可若是许流萤命她去咬人,她能蹭地一下冲出去,把人咬的血肉模糊。


    咬断骨头,也不带吭一声的 。


    卫泠不与她多问,又问许流萤:“你这大包小包的干嘛,怎么,同二公主闹掰了,官也做不下去了?”


    流萤忙着往箱子里塞东西,随手扯出个物件递给卫泠,“搭把手,把这个丢出去。”


    卫泠莫名其妙接过来,摊在手心一看,见是个什么符,她不信神佛,看不懂上面画的图案,“这什么符?该不会咒我吧?”


    玉兰在旁,侧目看了一眼,白着脸收了眼神。卫泠递给她看,“你认得?”


    玉兰低着头,只摇头,不说话。


    卫泠只道自己多余问,拿着符走到门外,随手扔了出去,转身见玉兰低着头也往外去,那胳膊肘拐了她一下,“你去哪儿?不帮你家家主收拾收拾啊?”


    玉兰被她不轻不重肘击了下,这才仰脸看卫泠,开口怯生生的,“卫大人,家主说不用我帮忙。”


    卫泠这才放她走,瞧着她走出去带上了门,心里觉得这孩子过分乖巧,像个玩偶似的,笑着又走到流萤面前,“今日告假,还在家收拾东西,当真是要去哪里?”


    流萤终于得空回她:“我想回一趟云州。”


    卫泠笑意收敛了,其实她也许久不曾回过云州,尚书苑小郡主们正是好学的年纪,博学安排的事情又多,走也走不开。听着流萤说要回去,心里有些触动,触动了一瞬,又清醒过来,“不妥,你还是过些日子再回去吧。别你前脚走了,后脚宫里就变了天,再回来就难弄了。”


    流萤皱了眉,“什么意思。”


    卫泠蹲下来跟她说话,低低道:“我也是今晨进宫才得了消息,说是二殿下替元淼请了朗州知府一职,得罪了大殿下,昨夜大殿下等在启祥宫,等到半夜才等回来二殿下,两位殿下大吵了一架,说是险些动起手来。”


    流萤心口一颤。


    卫泠啧啧道:“你说说都是天家儿女,怎么吵起来也这般不管不顾,说是二殿下吵得发狠,抓着大殿下就咬。闹破了天,还是陛下派了徐总管去处置,才平息下来。”


    裴璎爱咬人,气狠了逮到什么咬什么,不见血不松口。


    卫泠看她不吭声,叹了口气又道:“你也知道,两位殿下争执,陛下总是有所偏袒的。此事明明是大殿下挑起的,可徐总管去了启祥宫,代陛下传话,只说是二殿下狂悖忤逆,失了大体面,下令二殿下禁足启祥宫,一月不得外出。”


    流萤终于有了反应,声音却有些哑:“那、那大殿下呢?”


    双方争执,总没有只罚一方的道理吧。


    “大殿下什么事没有,施施然走了。”


    流萤眼睛迸出一道光,带着寒意。卫泠又补道:“也不是什么事都没有,说是二殿下可狠了,一口从大殿下手臂上咬下一块肉,啧啧啧,听着都疼死人了。”


    流萤垂了眼睛,似在思索。


    卫泠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又长长叹了口气,“只是今晨朝会过后,我听尚书苑的人说,好像看见大殿下领着人,又往启祥宫去了,怕不是还要闹些什么事。”


    流萤猛地起身,一把抓住卫泠的手腕,“大殿下又去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啧啧啧,狐狸的牙口是真好啊


    第44章 “阿璎,你在害怕啊。”……


    大殿下又做什么, 卫泠自然是不知道的,瞧着许流萤这么着急,眯了眼睛看她:“你急什么?不是说跟二殿下都断了吗?”


    流萤松了手, 别过脸, “那你还来告诉我做什么。”


    卫泠皱眉:“你说呢?”


    总归是好友, 旁人不懂她许流萤, 卫泠多少能算懂一点。特地跑来与她说完了, 见她心里还是触动, 自觉也无需再多说了, 摆摆手就说要走。


    流萤留她用饭, 实则府上根本还没做饭, 流萤也没胃口,就那么随口一说。也就是卫泠眼尖,看出她情绪不对, 顺水推舟婉拒了,“饭就不用了,我回去也还有事,只是你嘛”


    卫泠低头看了眼地上收拾的七七八八的箱子,好心嘱咐道:“你这人呢,就是有点拧巴, 若是心里放不下,回云州之事暂且搁一搁, 等明日进宫看看什么情形再说吧。”


    流萤没说走还是不走, 等到送走卫泠后,一个人回到卧房坐在床边,心里乱的很。玉兰在门外探着头往里看,小心翼翼开口:“家主, 还、还收拾吗?”


    流萤心里乱极了,想起昨夜,又想起方才卫泠所言,千头万绪,叫她这样的好脾气,也失了耐性。


    门外玉兰没等到回答,瞧见家主不对劲,明白不需要有人伺候,缩了脑袋就跑,一口气跑老远。


    这一场雪,久久未停。昨夜下的大,晨起小了些,却还是扑簌扑簌落,树枝上白花花一片。


    上京冬雪很美,夜雪却更美,雪落时分,城中星点灯光映在雪花上,纷扬似天下彩石碎落,绮丽又宁静。


    昨夜,裴璎走出许府大门,所见就是这般美景,只是此等美景,她却无心欣赏。


    二公主的轿撵等在许府门外,云瑶搀着二公主上轿,半晌,轿撵未动。


    风雪迎面吹过来,吹得轿帘都扬起来,有雪飞进来,落在裴璎膝上。云瑶伸手压住轿帘,又问了一遍,“殿下,还是不走吗?”


    她们已经在殿外等了约莫一炷香,许大人没出来,也没派人出来说话,想来,便是不会来留了。


    殿下与许大人之间发生何事,云瑶并不去问,只是心疼殿下,“殿下,不若还是先回宫吧。夜里风雪太大,有什么事,明日再召许大人说话便是了。”


    裴璎终于抬了眼睛,轿内四周遮蔽,她又不知该往哪里看,“云瑶,本王对她不好吗?”


    云瑶没懂殿下为何有此一问,怔了下才道:“殿下对许大人,自然是极好的,若不是殿下多年照拂,许大人在京中也很难这般顺风顺水的。”


    言罢又觉得不够,怕殿下心里难受,又补道:“殿下的好,许大人定也是知道的。许大人与殿下是少时的情分,纵是偶尔有些磕着绊着,也不是过不去的,殿下就不要往心里去了。”


    不往心里去,如何能不往心里去呢?


    许流萤,她字字句句说是自己杀了她,说自己像个修罗夜叉,持刀要取她的命,又说什么重生不重生的,说什么要与自己陌路不相逢。


    她什么都说了,可说来说去,字字句句都是裴璎不愿听的。


    二公主的心,像风雪中的破漏筛子,千疮百孔透着风,摇摇晃晃的,却又不知自己为何会千疮百孔。


    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她只知道,她与阿萤之间,不复从前了。


    风雪渐大,轿撵又等了许久,终究没能等到有人出来挽留。裴璎阖目,低低道,“回吧。”


    等到回宫,却见到另一个更不想见的人。


    裴璎解了披氅走进殿里,已经看见阿姐坐在殿里,却不想与她说话。大殿下正喝茶,见状也不气恼,温声道:“阿璎这是去了哪,这么晚才回来。总不会,又与上次一样,见了同样的人吧。”


    茶盏还冒着热气,想是刚刚换上的,裴璎正愁有气没地发,听了这话走过去,一手把茶盏挥到地上,莹润的白瓷茶盏摔成碎片,溅起来差点伤到大殿下。


    她最恨被裴璇威胁。


    云瑶吓了一跳,立马就要蹲下去捡碎瓷片,裴璎拦住她,看向裴璇,“阿姐看不懂吗?茶没了,送客了。”


    裴璇面上似笑非笑,对云瑶道:“退下吧,本王与二殿下有话要说。”


    裴璎瞪着眼睛看她:“这里是启祥宫,阿姐若要耍威风,怕是找错地方了。”


    裴璇习惯她的张牙舞爪,更知道怎么对付这只炸毛的狐狸,只道:“若我同你宫里诸位内侍,算一算前次阿璎违禁出宫,满宫闭而不报的罪,不知道能不能耍上几分威风呢?”


    裴璎最恨被她威胁,偏偏裴璇,最知道拿捏什么,能让她难以反抗。


    等到云瑶退下后,内殿只剩裴璎与大殿下。


    大殿下因何而来,彼此心知肚明,裴璎不想与她多说,“严青之事已成定局,阿姐与我应当无话可说。”


    裴璇仍是端坐,微微仰脸看她:“怎会无话可说?我要杀人,你拦着不让杀,我来分辩几句,不行?”


    裴璎冷笑,“杀不了人,不过是你没本事。”


    “是吗?”


    裴璇站起身,朝裴璎走过去,一脚踢开地上碎片,“阿璎,你当我不知道,你为何拦着我吗?”


    “你救元淼做什么,还不是为了那个小伴读。”


    裴璎的脸色顿时铁青。


    裴璇越走越近,像是故意要让她恼怒,“阿璎,你以为你同你那个小伴读之间,藏的很好吗?”


    “骗骗旁人也就罢了,不要当真以为,你能骗得过我。”


    裴璎站在原地,一步不退,看着阿姐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她与自己说话时,呼吸如游蛇缠住自己,冷意丛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浮现心头,让她想逃,可偏偏,她不愿认输,绷紧身子看她:“你想干什么。”


    裴璇挑眉,浅笑,温和的脸上有一双蛇蝎般的眼,视线在裴璎身上绕圈,开口带了几分胜利者的悠然,“阿璎,你在害怕啊。”


    “怕什么呢?怕我不好对你下手,转头拿你那位小伴读开刀吗?”


    裴璎咬牙,心底已经涌起杀意。


    大殿下伸手在她肩上摸了一把,意料之中被嫌恶地躲开,不恼,只道:“阿璎,并非是我过分,只是你们折了我的人,总该补偿点什么才行吧。”


    “要么是你那位小伴读,”裴璇面上笑意更深,蛇蝎的眼里竟然绽出期待的光,“要么,是你。”


    猝不及防,裴璎一记耳光甩过去,力道之大,连她自己都觉得掌心生疼。


    裴璇站的稳当,挨了狠狠一巴掌,也只是脚下微晃,等到站好后,越发逼近,几乎是贴着裴璎的身子,迫的她步步后退,退到退无可退,后背猛地撞上柱子,疼的裴璎咬牙皱眉。


    裴璇很欣赏她吃痛的模样,故意激怒她:“阿璎如此,就不要怪我去找你那位小伴读了。”


    裴璎忍着痛看她,已在衡量如何让她一刀毙命。


    大殿下瞧出她眼里怒气,抬手撩了衣袖,将白皙的手腕递到她面前,“阿璎,生气了?”


    “不是爱咬人吗?”


    她在蛊惑她,激怒她,“来吧,就像小时候那次,你气极了,一口咬在我手上。”


    脑内的弦轰的一声崩开,少时噩梦灭顶,裴璎由内到外的崩溃,抓着大殿下的手,一口咬了下去,拼死般啃咬,绝不松口,直到满口血腥,肉渣爆开。


    启祥宫里炸开了锅,动静大到陛下都知道了。


    圣上一道禁令,二公主除了启祥宫,哪里都不能再去。内殿宫灯燃了一夜,等到破晓时分天色渐渐破出些光亮,那宫灯才晃晃悠悠被灭了。


    裴璎坐在床上一夜没睡,头疼,眼睛疼,嗓子疼,胸膛深处半死不活跳动的一颗心也是又酸又疼,甚至稍微一动,整个身子都开始疼起来。


    云瑶在旁边伺候,也跟着熬了一夜没睡,见二公主撑着要起身,忙揉了眼睛过去扶,“天就要亮了,殿下还是躺下睡会儿吧。”


    裴璎摇头,又看云瑶一双眼睛也熬肿了,有些不忍:“云瑶,你去睡吧。”


    云瑶自是要陪着二公主,笑着摇头去扶她,裴璎没什么力气,几乎是挂在云瑶手上,还没起身,又软泥般滑下去,有些沮丧。


    云瑶安慰她:“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起不了身,裴璎干脆躺下去,一双眼睛红红的,自觉难看,翻了身埋在被子里,嘟嘟囔囔问:“云瑶,母皇为什么只罚我,不罚阿姐?”


    事情已经过去大半夜,裴璎心里还是想不开。


    云瑶不知道怎么回答,想说殿下好歹咬了大殿下一块肉,又觉这安慰实在无力,犹豫着还是没作声。


    裴璎蒙住脸,竟然没有眼泪掉下来,只觉一颗心像被人从中撕扯开,致命的疼,偏又死不了。


    她不懂,为什么一夕之间,人人都要恨透了自己,阿姐要来欺辱自己,母皇偏心只惩自己,就连阿萤、阿萤也是


    她想起阿萤说,“我不要殿下一命抵一命,我只要此生,来生,永生永世,都与殿下陌路不相逢,再无半分瓜葛。”


    许流萤,许流萤,许流萤!


    她在心里咬牙切齿念那个名字,每念一次,都感觉五脏六腑被尖刀刮过,疼极了。


    许流萤,她她怎么能对自己说这么重的话


    那件事,若是、若是真的


    若是真的,她宁愿抵命。可若不是真的呢?若只是梦,又或是她认错了人,恨错了人,自己又凭什么无辜受这一遭罪?


    旁人不知,裴璎自己却知道。便是杀尽这世上所有人,她也绝不会,把剑尖对准阿萤。


    殿外有声响传进来,裴璎皱了眉去听,一瞬间,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若阿萤所言重生奇事为真,那究竟,是谁杀了她?


    若自己能找到杀她之人,提到她面前让她杀回来,阿萤又该如何呢


    心念刚起,门扇被人从外推开,一股凉意涌进来。裴璎抬眼,看见阿姐站在门外,绛色披氅上落满了雪,开门之风一吹,簌簌落了一地。


    心底的怒气,如滚油落水,轰然炸开。


    大殿下却似无事人,解了披氅递给身后内侍,笑着走进来——


    作者有话说:什么叫变态,这就是真正的变态


    第45章 你我一母同胞也没关系……


    内侍都候在外面, 昨夜闹过那么一场后,无人再敢跟进来。


    大殿下走进来,鞋履踏在青砖上, 一声一声, 像从冰上碾过。裴璎恨恨看着她, 翻身扯过被子盖住自己, 不愿与她说话。大殿下却很自在, 施施然走进来, 像在自己寝殿一般, 熟门熟路扯了张凳子坐到床前, 动作时扯到右臂, 昨夜被残暴咬缺的伤处作痛,疼的裴璇心口一紧,面上却依然平静, 坐下才悠悠开口:“怎么?该生气人的应该是我吧。”


    仿佛暴雨和狂风,一旦相遇便是毁天灭地。裴璎一听此话,气的掀开被子坐起来,憋着一口气起的太猛,坐正还没开口,就觉一阵天旋地转, 腹中翻江倒海想吐,眼看就要一头栽到床沿楠木上, 神志不清时, 被裴璇伸手扶住。


    大殿下身上有股药味,从手臂处散发,裴璎霎时清醒,一把将她推开, 缓和了呼吸怒视她:“你又来做什么?怎么?昨晚没被咬够啊!”


    小兽总是这样的,明明牙齿是小小的,爪子也是毛茸茸的,一看便知人畜无害,甚至能抱在怀里猛猛揉搓。可小兽见着有人来,偏要立着耳朵,弓起后背,尾巴高高竖起来,龇牙咧嘴,好似以为只要如此,别人就会怕她了。


    裴璇笑着看她,撩开衣袖,把被包扎的右臂亮给她看,语气像是逗狗:“瞧,你比小时候力气大多了。”


    一听她提及小时候,内心深处的恐惧、厌恶、憎恨、懊悔,就如山海崩塌般压过来。裴璎气的发疯,抬手就想甩她一巴掌,刚抬手,就被裴璇准确无误地握住。纤细的手腕被紧紧攥住,力道渗透骨血,疼的裴璎皱眉,咬牙憋红了脸,猛地抬起另一只手要去扇她,也被狠狠握住。


    双手都被攥住,成了一个诡异的禁锢姿势。裴璎恨不能趴过去咬她,将她咬的千疮百孔,把她伪善的一张脸皮撕下来,


    可她被阿姐紧紧桎梏,难以挣脱。


    裴璇握住她的双手,把那一截小骨头捏在手心里,如同小时候一般,把发狂的小兽控制在掌心,很是有趣。心觉有趣,手上力气不自觉更重,等瞧着小兽红了眼睛红了脸,一副随时要冲上来撕咬的样子,裴璇才冷笑着松手,一把将她推回床榻上,鄙夷地看她:“怎么?还打上瘾了?”


    “阿璎,若不是我让着你,你当真觉得你那小巴掌,能碰得我?”


    裴璎厌急了她这般反问语气,几乎是吼出来:“你看我碰不碰得到你!”


    吼声落下,几乎不假思索,裴璎一脚猛踢过去,扑了空,气的发了疯,不管不顾地踢。


    裴璇不恼,第一下侧身躲开,随后便端端正正坐好由她踢,等她踢够了,没了力气,才伸出手,一把将她扔回床榻上,“还有点公主样子吗?”


    大殿下好整以暇坐着,抬手拂袖,如同拂去一粒尘埃,“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朗州给严青定了罪,奏疏今晨已经送到母皇和宪台了。”


    裴璎怒视她,恨不能杀人,


    大殿下冷笑一声:“此番就算你赢了,只是折了我那样好的一棵摇钱树,我也不能叫你们好过的。”


    裴璎捕捉到她话里的关键,瞪着眼睛看她:“什么叫我们?”


    “是啊,你们,”大殿下眼睛微眯,似笑非笑,“你,还有你那个小伴读。此番事情里有她,我是知道的。”


    裴璎抄起帛枕砸过去,“裴璇!你想干什么!”


    帛枕正面扔过来,大殿下却没躲,等那柔软的枕头正好砸在脸上,轻轻一嗅,比轻微痛感先闯入心里的,是帛枕上细微的发香,身心舒畅。


    帛枕落地,裴璇才道:“你若乖一些,我就说给你听。”


    裴璎自然不会乖,只是没等她发作,就听裴璇又说,“你若不乖,我现在便去找你那个小伴读。”


    裴璎的身子松下来,烂泥一般瘫在床上,只剩眼睛往上看,看见裴璇低头看着自己,好似炼狱浮出的恶鬼,“阿璎,别跟个孩子一样,随随便便就叫人拿住命门。”


    “如你这般愚蠢软弱的人,也敢与我争?”


    “一个许流萤就叫你动弹不得,实在是侮辱天家名声。”


    越是羞辱她,心里就越觉得畅快,只有看到她垂头丧气,无能为力地匍匐在自己脚下时,裴璇才觉得,那个稚嫩、可爱、乖巧的阿璎回来了。


    她羞辱她,恨不能剖出她的心,捏在掌心把玩,“阿璎,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我斗。你就该跪在我的脚边,臣服我,尊崇我,像你小时候那样,做一条乖顺的狗,摇摇尾巴吐吐舌头,我就能让你过得顺遂又自在。”


    “如此好的日子你不要,偏要卯着劲跟我斗?你怕是忘了,你,还有你那个死了的阿父,都不过是破落门户出身,侥天之幸进了宫,托生天家,很应该知足了,偏你不知足,非要自寻死路。”


    “阿璎,”裴璇低下声音唤她,“为何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呢?阿姐待你好,你便听阿姐的话,你我”


    你我一母同胞也没关系,都没关系的。


    后面的话,裴璇没说,只是看着裴璎满是恨意的眼睛,有那么一抹失落在心头闪过,眨眼消失。


    像是看到许久不见的小阿璎,雷雨夜,缩在寝殿里不敢哭,裴璇走过去,将她拉起来,“跟阿姐来,阿姐哄你睡,好吗?”


    小阿璎很乖,不会反抗,乖乖跟着自己走。


    可是从始至终,只有裴璇自己知道,她一开始便是带着恶意去的。


    她厌恶那个父家破败的胞妹,一想到她往后要与自己争皇位,就更是厌恶。她接近她,想把她捏在掌心欺负,可那个小人儿乖巧的很,会甜甜地叫自己阿姐,会替自己整理脏污的裙摆,会在纸上歪歪扭扭写自己的名,会老远就张开双手朝自己跑来,像个小小狗,整日摇着尾巴。


    小阿璎很会撒娇,弄乱了自己的书桌,还要笑嘻嘻凑过来,“阿姐不会怪我的,对不对?”


    那么乖,乖到裴璇下不了手,她难以承认,自己是喜欢这个胞妹的靠近。她尝试拥抱她,真心地抚摸她,第一次紧张,第二次忐忑,第三次坦然


    可是慢慢地,那孩子长大了,她瞪着自己,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好似小兽发狂,再也不可爱了。


    裴璇冷冷看着眼前人,心里厌恶憎恨她多年,只有羞辱她,看她痛苦,看她绝望,她的心里才会生出一丝丝的舒坦。


    裴璇逼近她,几乎贴在她的脸上,“朗州之事姑且算你赢了一回,只是我付出了代价,你也要。”


    裴璎咬碎了牙,“凭、什、么!”


    “凭什么?我做事,何需问凭什么?”


    “我早该下手才对,”裴璇微眯着眼看裴璎,笑意底下迸出杀意,“那个小伴读,许流萤,我早该下手除掉她。”


    一句话劈头盖脸砸下来,裴璎只觉脑中像被烈焰浇灌,艰难伸出手,抓住裴璇的衣领,不知是力道过大,还是裴璇故意为之,刚一抓住就见裴璇倒下来,与自己一同倒在床上。


    寒凉的身体贴上来,像被什么厉鬼凶神压住,裴璎双手双脚猛踢,慌不择路逃出去,缩到床角,颤抖着伸出手指向裴璇,喉舌似有利刃横放,每吐一个字,都痛彻心扉,“你、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对、对阿萤做什么!”


    裴璎早就没了力气,裴璇动动手拨开她的手,理理衣衫起身,又端正坐在床前,语气轻飘飘的,毫不在意:“往日觉得她除了讨你欢心有点本事,也没什么要紧的。可这几次看她做事,原是有些本事的。”


    “阿璎,”大殿下面上又挂上如常笑意,说话却如炼狱火舌,“这样的人在你身边,就该杀。”


    裴璎挣扎往她面前爬,“你休想、休想动她”


    裴璇一抬手,将她甩到一边。手臂重重打在楠木床架上,疼的裴璎闷哼。


    羞辱够了,亲近够了,大殿下看着裴璎痛苦模样,见她白玉般的一张脸气恼成红色,大大的眼睛里水色晃动,心里只觉说不出的愉悦。


    虽然愉悦,却也不能贪恋一日全部满足,最好是细水长流,长长久久,于是大殿下站起来,不再继续羞辱她,居高临下垂眸看她,心底有冲动伸手在她脸上摸一把,想着细水长流,又忍住了,只道:“阿璎累了,今日好好歇息吧,明日我得空再来。”


    “滚!”


    “滚啊!”


    裴璎的喊声在内殿回荡,宫灯撞的一晃,而后慢悠悠回正。等到大殿下走了许久,云瑶进来担忧地扶她躺下。


    裴璎只觉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全身上下似被乱刀砍过,分明该碎了,死了,却无比痛苦的活着。


    痛苦一浪更比一浪高,裴璎闭眼,想起许流萤。


    往日痛时,总能握到流萤的手,总能与她抱在一起,然后万般痛苦,就都可慢慢消散。


    这一次,却没有阿萤了


    想起阿萤,裴璎猛地睁眼,想起裴璇那句话,


    “那个小伴读,许流萤,我早该下手除掉她。”


    “这样的人在你身边,就该杀。”——


    作者有话说:祝看文的宝宝们七夕快乐,永远幸福快乐!!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都要开开心心,顺顺利利!


    第46章 殿下,我已等你许久了……


    裴璇说, “这样的人在你身边,就该杀。”


    不可以!不可以!


    裴璎想到什么,挣扎着要起身, 却怎么都起不来, 云瑶在旁扶着她, 也急的面上出汗, “殿下想做什么, 告诉仆俾, 仆俾去帮殿下做就是了。”


    挣扎, 却只能跌的更重, 越想起来, 双手双脚就像废了一般,使不上劲。裴璎终觉无力,瘫在床上。


    如今, 她出不了启祥宫,阿萤更不会主动来见自己。


    好在云瑶懂她,试探道:“殿下是想见许大人?”


    裴璎点头,又垂了眼睛,心里痛极了。


    云瑶又道:“殿下不能出去,若是想见许大人, 不若让庄大人跑一趟,叫许大人晚些时候乔装进宫便是。”


    裴璎没说话, 心里没把握, 不知阿萤是否还愿意如此大费周章来见自己。没把握,却还是担忧多过委屈,命人传了庄语安过来,让她去许府请许流萤晚些时候来启祥宫。


    庄语安跪在殿中, 领命后,谨慎问了一句:“若许大人问起缘由,臣当如何”


    床榻安静,片刻后丢出一句,“就说本王死了,叫她来。”


    庄语安吓得缩头,忙不迭起身告退,往许府去。等到许府时,府门紧闭,敲了许久的门才见玉兰领着人来开门,庄语安急道:“请通传一声,二殿下要见老师。”


    府门只开了门扇,玉兰在门后,谨慎露出半个身子回话:“庄大人,家主不在,殿下若要召见家主,待家主回京,仆俾会告知家主的。”


    庄语安心头一紧,有种不安的感觉缠上来,“老师去了何处?”


    “家主今晨告假,现下已在回云州老家的路上了。”


    “回云州?”


    庄语安吓了一跳,追问道:“老师为何突然要回云州?不是两三年都不曾回去了过吗?云州距京千里,寒冬腊月说走便走,老师她、她有告知二殿下吗?”


    门后,玉兰听见庄大人着急忙慌一串问题,眼睛低下去想了想,平日不怎么动的脑子转了起来,不答反问:“庄大人是要去同二殿下回话吗?”


    得了庄语安点头,玉兰大着胆子,想为家主说两句话:“其实仆俾也不知家主为何突然决定离京,还不要我等随侍。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昨夜二殿下来过,与家主好像大吵了一架,今晨家主就没去上朝,说要回云州老家。家主走得急,还未来得及禀报二殿下,若是二殿下问起来”


    玉兰支支吾吾,后面的话没说清楚,庄语安却像被人迎面敲了一棍子,脑子嗡嗡的,“老师可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玉兰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叫不知道?”


    庄语安恨不能挤到门里去,“老师还有官职在身,纵是告假回家,也该有个归期啊,什么叫不知道?怎么能不知道!”


    玉兰吓了一跳,忙叫人抵住门,后退两步:“仆俾真的不知道,家主走时并未说何时归来,庄大人要问,不如去问二殿下吧。”


    这话是壮着胆子说出来的,刚一脱口,玉兰立马掩面跑开,似是自己都很害怕。


    半开的府门再度关上,将庄语安隔在门外,这一次,她连老师的面都没见到,却得了老师离京的噩耗


    庄语安失魂落魄回宫,走过宫门时脚下一软,险些跌过去,扶着宫墙一步步往里走,每走一步,都觉身体最深处,正一片片碎裂。


    心中反复响起的,只有玉兰那句话,“昨夜二殿下来过,与家主好像大吵了一架,今晨家主就没去上朝,说要回云州老家。”


    二殿下与老师争执,然后老师离京想来老师走时,定是失望非常吧。


    庄语安扶着宫墙,每一步,都险些倒下去,就这么撑着走了好一段路,她才停下来,大口呼吸着。


    她本以为,怎样都可以,只要能和老师在同一片四方天下生活,同走一条路,同喝一家酒,她也可骗自己,如此便是幸福的。


    可为什么,她竭尽全力触碰不到的,旁人随手就能够到,得到了,还那般无谓,欺负她,折磨她,利用她


    凭什么?就因为她是公主吗?就因为她是公主,就可以随意驱使,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她将老师藏在心中,多年如珍如宝,不敢亵渎,不敢违逆,千般万般的小心,千次万次的痛,她什么都不敢奢求,只要能与老师时常见面,同在一处,她只有这点愿望,这一丁点不敢叫人知晓的愿望


    她终此一生不敢奢求的珍宝,旁人轻易得到,随意争吵,予取予求,转身就走


    凭什么?凭什么!


    只因为,那个人是公主殿下吗?


    庄语安大大呼吸几口,然后揉了揉眼睛,继续麻木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眼看就要到启祥宫,她停下来,望向那座歇山顶大门,冬日阳光照在琉璃瓦片上,刺的她眼睛生疼。


    盯着那琉璃瓦片看了许久,久到双目被夺目光彩填满,一片黑暗压过来,让她不得不闭眼休息。等到眼前黑暗渐渐消失,高大庄严的歇山顶大门仍在眼前,庄语安抬手狠狠抹掉眼角的泪,良久,像是下定决心般,缓缓转过身,往福阳宫去。


    福阳宫,是大殿下裴璇的寝殿。


    启祥宫里,裴璎已经等的不耐。庄语安一去许久,久到不合常理,裴璎缓了一会儿,终于能慢慢撑着身体坐起来,唤云瑶过来,“更衣吧。”


    云瑶应声,取了衣裳过来替殿下穿戴好,穿好后扶她站到地上,本以为殿下是想起来缓口气,却听二公主吩咐自己备车马,云瑶惊道:“陛下不是下了令,让殿下一月不能出启祥宫吗?”


    裴璎慢步走到窗前,一手扶着窗框往外看,眼底什么情绪也没有,只道:“乔装一下便是了,母皇也不会时时遣人来查我在或不在。”


    云瑶跟过去,仍不放心劝着:“禁令在前,殿下还是等一等,许是庄大人路上耽搁了,又或是再等上片刻,许大人就会随庄大人一同进宫也说不准。”


    想起大殿下,想起二公主前次违禁出宫受罚一事,云瑶心里发颤,“殿下若乔装离宫,被大殿下知晓,受苦的还是殿下啊。”


    受罚这种事,裴璎其实并不怎么怕。无论母皇还是阿姐,肉.体上的痛苦咬咬牙也就扛过去了,她最怕的,是心里的痛,那种痛,让她不知该怎么捱过去。


    云瑶眼看劝不住,正心急,门外有内侍叩门,说庄大人来了。


    殿门打开,庄语安的脸色却很难看,寒冬腊月,走了一趟脸上没冻出红色,反是苍白一片。裴璎无心看她脸色变化,“流萤怎么说?”


    庄语安是从大殿下那边过来的,一颗心轰隆响了一路。她从未做过这种事,只是那一瞬愤怒绝望冲破防线,她不得不这么做。


    听到二公主焦急问话,庄语安垂首行礼,把许流萤告假回云州之事悉数回禀,言罢,低垂的眼睛往前瞟,看到二公主脚下不稳,幸亏被云瑶扶着,才不至跌过去。


    心里的恨,如春日野火,渐成燎原。


    越是看见二公主动怒,难过,恨意就越是滔天。


    早知如此,为何要那般对老师?为何明知老师生性善良,便要一而再欺负她?


    心里的话,自是不可能说出口。庄语安退到一边,静静看着二公主发疯。


    二殿下从未这般急躁过,一时命人再去老师府上找人,一时又遣人去城门守卫处查老师是什么时辰出的城,一时又跌坐下来,喃喃自语着什么。


    内殿惊一时静的可怕,云瑶张口想劝,踌躇着没开口。


    良久,派去城门守卫的人回来了,说许大人巳时七刻就已出城。


    裴璎咬着牙,怒道:“去追!去追啊!”


    底下人领命,连滚带爬退了出去。裴璎红着眼睛,说什么也要出宫去找,云瑶拉不住,使眼色让庄语安一同来劝,“殿下莫急,快马去追兴许很快就追上了。”


    庄语安也在一旁“劝”:“殿下宽心,老师或许只是回家散散心,并不是一去不回了。”


    裴璎瞪着眼睛看庄语安,一把推开她,跌跌撞撞往里间去,“云瑶!帮我换衣!”


    二殿下要出去,闹翻天也要去,云瑶无论如何劝不住,又不敢惊动太多人,一个劲地劝,一会儿说许大人很快就能被追回来,一会儿又说许大人走了多时,出城过后就难追,不若等许大人到了云州再说,劝来劝去,已经口不择言,顾左不顾右了。


    拼着要死要活拦了片刻,劝了片刻,好不容易看见二公主眉目里的急色缓了几分,派出去追许流萤的人却回来了,说是快马加鞭追出城很远,都不曾见到许大人身影,问过路边百姓和商贩,也都不曾见过。


    裴璎闻言,更是铁了心要出去,谁也劝不住,就是后面有刀山等着她,她也要去。


    云瑶怎么也拦不住,只能为她更衣梳妆,然后穿上二公主的衣服,躲在殿里等她。


    庄语安在旁,目睹了这一切,一直到二公主乔装离开。


    一路上,裴璎恨不能飞起来,等到出了城,行至华严寺山脚时,裴璎停下来,心里有股预感。


    派出去的人说,快马加鞭追出城很远,都不曾见到许大人身影,问过路边百姓和商贩,也都不曾见过。


    流萤巳时七刻才出城门,不过一个多时辰,不可能走到多远。若数里之外不见人影,也无人见她经过


    裴璎抬头,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山,望见华严寺的金顶,心里涌出个念头,似是上天指引,引她往华严寺去。


    华严寺的天王殿外有两棵菩提树,一左一右,高大茂密,四季常绿。


    裴璎走过山门进到寺内,天王殿外,香炉左侧,远远地,她果然看见流萤站在菩提树下,合手低头,一袭白衣缥缈似仙。


    来时心急如焚,想着若是寻到了人,定要飞一般冲过去,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不让她这般毫无预兆的走。可当真见到了,裴璎只觉脚步千斤万斤的重,每走一步,都让她又渴望,又害怕。


    二公主骄傲许多年,跋扈许多年,却在走向流萤的这一瞬,觉得害怕。


    终于,她走到流萤身侧,与她并肩而站,“她们都说你走了,说我追不上,可我不信。”


    流萤放下手,转头看她,“我听闻,陛下下了禁令。”


    言下之意,便是裴璎不该此时此刻,出现在此地。


    裴璎朝她笑,假作无事:“我是狂纵惯了,不听话惯了的,母皇知道也无妨,最多再关我一月。”


    流萤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未见伤处,“若大殿下知晓此事呢?”


    提及裴璇,裴璎的面色顿时难看。


    流萤却不再看她,仰头望着菩提树繁盛枝叶,丝毫不受冬雪影响,依旧苍翠,依旧挺拔,一如前世,自己与裴璎来时模样。


    只是一遭生死变故,同样的两个人再度站在树下,却已物是人非,碎了镜花,乱了水月,一切成空了。


    郁郁葱葱的绿落到眼里,流萤开口,声音很轻:“我本是要回云州的,只是出城后想到此处,就来了。”


    裴璎没接话,只觉不安,心头阴雨淅淅沥沥,长袖中,指尖发颤。


    “殿下,流萤已在菩提树下等你许久了。”


    说出口的声音比风雪还轻,缥缈地随风散去,流萤垂眸,转身面向裴璎,唇角浅浅撑出个笑,“我在等,殿下会不会为了我涉险出宫,也在赌,殿下能否来此处,找到我。”——


    作者有话说:嘿嘿,明天请个假,周一更新


    因为本猫要去看演唱会啦!!!


    爱你们,周一见哈哈


    第47章 殿下错了,有爱才会有恨……


    “殿下可知, 我为何等在此处。”


    菩提树下无风无雪,静的很。裴璎一时没回答,流萤也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头顶苍翠被风吹动, 丝丝缕缕的枝叶香气落下来, 趴在鼻尖, 细腻又舒缓的味道落入心间, 让人心底一片柔和, 流萤望着裴璎, 眉目间一片柔和, 全然不见昨日质问与怨恨。


    过分平静, 反叫人惶恐。


    裴璎看着她,只怕自己开口说什么都是错。风雪夜,床榻间, 明明说过那么狠毒的话,明明都把恨意袒露的那般明显,可此刻看见流萤站在菩提树下,眉目如风,眼底澄澈无风无波,裴璎又觉害怕, 害怕自己一开口,会将这平静打碎。


    二公主从来都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往常面对流萤时更是如此,可此刻,她甚至不敢直视流萤的眼睛,她想起流萤那个毫无道理的梦, 想起她口中荒诞的“重生”,移开了眼,终是什么也没说。


    又是一阵沉默过去,流萤再没有耐心等下去,“殿下若无话可说,就听我说吧。”


    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裴璎慌忙打断她:“阿萤,你想回云州,想去祭拜阿娘阿父是不是?”


    流萤微微皱眉:“往日都是我听殿下说,这一次,殿下听听我如何说吧。”


    裴璎闭紧了嘴,却不敢直视流萤的眼睛,想躲,又被流萤紧紧盯着,躲无可躲。


    越是发觉裴璎的害怕,流萤偏要看着她的眼睛,没有丝毫逃避与闪躲,偏要与她脸贴脸,眼对眼,“流萤等在这里,是与殿下道别的。”


    “我在想,若是殿下当真来了,那便多说几句,权当谢过殿下这些年照拂爱护。若殿下不曾来,那便是你我的缘分,缘尽于此,也就无谓多求。”


    裴璎下意识想揪住她的衣领,心口一颤忍住了,忍着泪意问她:“什么叫谢过?什么叫缘尽于此?”


    流萤恍若不闻,自顾自说下去:“流萤十岁入宫做殿下伴读,自知无家世背景,能入尚书苑侍奉殿下已是天恩,也幸得殿下照拂,才能在尚书苑顺风顺水度过几年。殿下有恩于我,阿娘病重时是殿下伸手相助,甚至阿娘病故后,也是殿下每年遣人替我去祭拜。”


    “殿下的恩情,流萤始终不忘,时时感谢。今日启程回云州,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等在此处,对殿下道一声谢。”


    “殿下,”流萤看着裴璎,朝她温柔地笑了笑,“正因殿下曾待流萤好过,因而万般怨恨,生死之仇,都到此为止吧。”


    裴璎攥紧了手,言语都从齿缝挤出来:“什么叫到此为止”


    菩提树下,二公主的爱意不加掩饰,带着怒与怕,恨与爱,流萤看她,甚至觉得像照镜子。


    谁说报仇一定要血肉横飞?谁说复仇定然是横刀相对?谁说要让裴璎体会自己的痛,就一定要将她压在身下,一刀捅进去,以命抵命,或是两败俱伤。


    裴璎的爱,就是流萤手里最锋利的刀。一刀下去,不见血,却能叫人肝肠寸断。


    越是看见她的爱意外露,看见她的崩溃惶恐,流萤越是唇角弯弯,笑意嫣然:“殿下不懂吗?你杀过我,也救过我,你我之间就这样恩过相抵,两清吧。”


    “许流萤!”


    裴璎终于听不下去,大喊道:“那只是一个梦!”


    流萤不与她辩解:“殿下觉得是梦,那便是梦吧。”


    言罢,流萤转身要走,裴璎偏不肯让,抓着衣袖扔觉不够,干脆往前一步攥住她的手腕,孩子般胡闹:“不行,不行!阿萤,我不让你走,你不能走!”


    "许流萤,我不要你走,你不能走!"


    二公主一旦动气,总像个孩子,笨手笨脚的,只知道死死缠着,却不知道怎么去化解。


    流萤想要推开她,却怎么也推不开,沉了声音问她:“殿下凭什么让我留下呢?”


    “我!我”


    裴璎急的要哭出来,“阿萤,你看看我,你好好看看我,你面前这个活生生的我,你好好看看好不好?”


    流萤静静看着她,看着裴璎牵着自己的手在她脸上抚过,指尖沾到一滴泪,很凉。


    “阿萤,你看看我,我怎么可能会杀你?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是啊,殿下怎么会杀我呢?


    流萤反握住她的手,并不就着她的问题往下说,只道:“于殿下而言,这一切或许遥不可及。可于我而言,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


    “我已体会过死别,这一次,也该轮到殿下了。”


    前世十二年,已然用尽全力去爱过,这一次,就算了吧。


    生离死别,是这世上最最痛彻之事。前世,流萤已体会过死别,这一次,该换殿下来体会一次生离了。


    冬日暖阳从树影间隙中打下来,照见裴璎的眼,那里面满是恐惧与愤怒,分明强忍泪意,却还是一副永不服输的倔强模样,“许流萤,若杀你之人不是我,你该如何!”


    “若我能证明,杀你之人不是我呢!”


    流萤只觉天方夜谭,“殿下要拿什么证明,如何证明?”


    既已发生,就是天命。


    从前,她与裴璎来过华严寺,携手走进天王殿,跪在弥勒佛前求往后,求永远,求相守。


    弥勒佛,即未来佛,或许如此,也是天意指引吧。


    流萤视线遥遥看过去,只能看见庄严佛像的分毫,“一切都变了,流萤不是从前的流萤,殿下或许也不会是往后的殿下,前世种种,我求不到圆满,殿下也求不到清白的。”


    裴璎摇头,“不,不是的,我能证明,阿萤,我一定能证明的。”


    “我会让你知道,你认错了人,恨错了人!”


    流萤不为所动:“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吧。总归殿下都是对的,错的永远是我。”


    裴璎猛地摇头,眼角的泪被甩出老远,她想近前抱住流萤,又怕她若躲开,自己只会更狼狈,只能牵着她,不敢用力,更不敢松手,话问出口已是泪流满面,“阿萤,你就这么不信我?这么恨我吗?”


    恨?


    那未免太轻。


    流萤推开她的手,前世十二年脑中闪过,除却死前剧痛,更痛的,却是爱人日复一日的傲慢,暴躁,反复无常,难以捉摸,一桩桩一件件,齐齐在心头碾过。


    其实杀死自己的,又何止那把长剑。


    耳边听见裴璎在哭,声音像碎玉落地,听见她颤抖着,又问了自己一遍,“阿萤,你就这么恨我吗?”


    流萤终于与她对视,恨不能让她再痛些,更痛些,“殿下,不是的。”


    裴璎的眼里,忽然燃起希望的火。


    流萤看清楚那微弱火焰,心知肚明她的期盼,然后开口,用言语凌迟她,“殿下说错了,有爱才会有恨啊。”


    “若没有了爱,又怎会有恨。”


    狐狸眼底的火焰霎时熄灭,只剩一片漆黑——


    作者有话说:sorry  拖了一天才更新,感觉脑子断片了一样


    实在是演唱会回来后,爽的脑仁都被抽干了,加上特种兵行程累蒙圈,一整个昏睡


    第48章 阿萤,神佛在上,你不能……


    流萤说, 没有爱,就没有恨。


    可自己与她之间,怎么可能没有爱呢


    裴璎怔怔看着她, 暴怒褪去后只剩绝望和无措, 明明流萤就在自己眼前, 可裴璎的眼睛望过去, 竟只有一片虚无, 没有流萤的身影。


    就在那虚无缥缈中, 流萤的声音传过来, 云山雾罩般。裴璎听见她在说话, 又觉怎么都听不清, 恍恍惚惚,似是听见她在道别,说什么已然两清, 往后便不要挂怀。


    裴璎听不懂,茫然地抓紧流萤的手,想找到她的眼睛,想同她说不要,想说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让她走的。


    可是天地太大, 她迷失在混沌里,看不见流萤的眼。


    裴璎不懂, 什么都不懂, 什么都不明白,她只知道,自己没有杀阿萤,也绝不会杀她。


    裴璎愣在原地, 被无端的恨意击垮,几乎就要倒下去。


    可就在快要倒下时,又是流萤伸手,将她拉住。


    流萤反握她的手,亲眼看见她的破碎,心底那片沧海汹涌过,恨意发泄后,只剩平静。


    她与裴璎道别,语气淡然:“殿下,我该走了。”


    似是怕她没听懂,流萤离她更近些,唇齿间呼出的气息温柔打在裴璎唇边,提醒道:“想来不会再见,也就不必说什么再会了。”


    “不要!”


    裴璎回魂般抓着她,口不择言:“什么叫不会再见?阿萤,不要,不要!”


    暴怒无用,哀求也无用,二公主乱了心神,只剩胡言乱语:“阿萤,你、你不能走,哪怕是恨我,你也不能走!”


    “阿萤,你忘了,你苦读多年所求,不就是能在京中为官吗?若是走了,那你的抱负,你的过往,就都这样放弃了吗?”


    裴璎抓着她的手腕,眼泪一行又一行,“你忘了,你忘了你同我讲过的,你说你阿娘最盼你能在上京安稳,能有所建树,能……”


    “殿下,其实我早就放弃过了。”


    流萤打断她,别过头,不愿见她的泪。


    前世多年,什么文心,什么建树,什么为官之责,她早就放弃了。


    尚书苑初见,此后,她的人生早就不受自己控制。她为裴璎做了那么多事,好的有,坏的却更多。


    “我早就放弃过的,只是殿下不知罢了。”


    裴璎茫然看她:“阿萤,我听不懂……”


    流萤甩开她的手,“殿下不必明白,总归今日一别,你我缘尽了。”


    华严寺肃穆庄严,高高钟楼上有浑厚钟声落下来,“当”的一声,裴璎死死盯着流萤的眼睛,等到又是一道钟声响起时,她伸手攥住流萤的手腕,不管不顾拽着她往天王殿去。


    天王殿内,弥勒佛端坐须弥座,眉目含笑满是慈悲,裴璎生拉硬拽,扯着流萤与自己一道跪在蒲团上。


    香火气飘过来,如无形绳索将二人捆缚。


    裴璎跪在神佛前问流萤,博她说一句真心话,博她没有那么心狠,没有那么恨自己,“阿萤,你敢在神佛面前立誓吗?你敢在神佛面前说,说你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说你亲眼看见是我杀了你,说你恨我至此,恨到要跟我划清界限,恨到为了离开我,宁愿多年苦读都作废,宁愿什么都不要!”


    “阿萤,”裴璎唤她,哭过的声音颤抖着,质问过后又是无穷无尽的小心,“阿萤,你说句真心话,就一句,好不好?”


    流萤是被迫与她跪在蒲团上的,神佛在上,她无法开口,只能僵硬地绷紧身子,一言不发。


    “阿萤,神佛在上,你不能撒谎的。”


    裴璎撑着力气问她,面上已经泪湿一片,“你敢当着神佛的面,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你敢赌咒发誓,说你不爱我了吗?”


    流萤别开眼,半晌无言。


    她无法面对二公主 ,每每见她,爱意与恨意都能将她吞没,每每见她,前世死前的痛苦绝望就挥之不去。


    她看着她,犹如看见自己被辜负的十二年。


    要如何去原谅,又如何去化解?


    流萤终于下定决心,抬眸看向裴璎,一个“是”字还没吐出口,就见裴璎面色忽变,一把抓着自己钻进供桌底下去。


    流萤挣扎,“殿下做什么!”


    裴璎拽着她不让走,与她躲在供桌下,做了嘘声手势:“有人来了。”


    供桌下方只有矮矮的空隙,两个成年女子躲在里面,再是瘦削,也很拥挤。流萤千万般不愿意,可听着外面动静越来越近,余光望见裴璎的恐惧,还是不得不与她贴在一起,甚至是抱在一起,屏住呼吸,唯恐泄露痕迹。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裴璎颤抖的手抱住流萤,在她耳边气声道:“是阿姐来了。”


    分明她才是最怕的那个人,害怕到整个身子都在轻颤,却还是趴在流萤耳边,用只有流萤能听见的气声安抚她:“阿萤别怕,不要出声。”


    流萤咬牙,心道裴璎再这样抖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只好不情不愿地回应她,在她背上轻轻抚摸了下。


    小狐狸呆若木鸡,倒也是当真彻底安静下来。


    华严寺里很静,裴璇领人走进来时,无人敢拦。方才二公主在此时,寺内之人就不敢打扰,早早退开了,眼下大殿下来了,且瞧着似乎不大高兴,更是无人敢过问。


    裴璇领人在寺内找了一圈,未见裴璎的身影,又绕回天王殿,正要命人抓了住持来问,视线往下一瞥,瞥见一小截毛茸茸的布料落在供桌外面。


    裴璇认得,那是裴璎的披氅。


    毛茸茸的一小截没藏好,像不慎露出的狐狸尾巴。


    心里先是动怒,而后又觉得有趣,大殿下挥退身边人,望着那一小截狐狸尾巴,饶有兴致看了看,等到人都走远,才低低开口:“狐狸尾巴没藏好,险些就叫她们发现了。”


    狐狸尾巴“嗖”地一下被抽进去,供桌晃晃悠悠发出两下颤声。


    大殿下更觉有趣,并不急于伸手把人给拽出来,心念一动,猜到裴璎为何来此,更猜到此刻藏在供桌底下的,应当是两个人。


    一想到那个许流萤也在此,心里顿时生出不该有的好胜心,裴璇垂眸看过去,胁迫裴璎二选一,“阿璎,出来吧。”


    无人回应也在意料之中,裴璇勾起笑,又道:“若不想害死人,就出来吧。”


    供桌本已沉寂,却在这句话后,又不受控地颤了两下。裴璇得意裴璎的恐惧,温声唤她:“阿璎乖,到阿姐这里来。”


    供桌之下,裴璎明知是威胁,明知是侮辱,心里千万个不想服软,可当流萤握住自己的手时,裴璎闭了眼,还是选择站出去,站到裴璇面前。


    自己违禁出宫已是大错,如今阿姐奉母皇之命来抓自己,若再发现流萤在此,依母皇的性子,定然不分青红皂白,就认定是流萤蛊惑自己出宫,重罚决计少不了。


    裴璎不怕自己受罚,却不能连累阿萤受罚。


    裴璇乐于见到裴璎服软,伸手要替她系好披氅,情理之中被她挥手打开,不恼,只瞥了一眼供桌,温声道:“不是叫你好好歇息吗?阿姐说过,待阿姐有空自会来找你的。”


    裴璎厌恶地看她,又怕她纠缠不休,扯出流萤来,干脆道:“阿姐要抓我回去,抓便是了。”


    “抓你?怎么会?”


    裴璇摇摇头,执着地伸手过去,再一次为她系好披氅系带,又被裴璎侧身躲过,面上有那么一瞬动怒,而后又笑,故意说给供桌下的人听:“母皇命你禁足思过,你偏要往外跑,是不是那日我与你说,要杀了那个许流萤,吓到你了?”


    裴璎慌张挡住供桌,“你想干什么?”


    裴璇还是笑,一派温和,“阿璎怕什么?你不是也很厌烦那个许流萤吗?说她不听话,说她忽冷忽热的,像是故意惹你生气。”


    “你说那个许流萤让你生气,阿姐心疼你,想帮你出出气,有什么不对吗?”


    大殿下最会诡辩,春秋笔法这一套,她玩的纯熟,“阿璎,你也很想杀了她,是不是?”


    “你胡说!”


    裴璎一把推开她,护崽一样挡在供桌前,不等反驳,却见裴璇鬼魅般逼近自己,“阿璎可真凶啊,阿姐想起来,小时候有一回,阿璎也这么凶。”


    裴璇在笑,近乎残忍,几乎要将裴璎最不愿让人知晓的一面剖开来,袒露在许流萤面前,“阿璎可还记得吗,那一次”


    “不要!”


    裴璎伸手捂住她的嘴,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气声求她:“不要,不要,阿姐,不要说了”


    不间断的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上,裴璇心里忽然有气,气的想一把掀开供桌,把藏在底下的人揪出来一刀捅死,可阿璎柔软的手覆在自己唇上,这感觉太过享受,又让她顾不上气,只轻轻将她的手拨开,蛊惑她,胁迫她:“阿姐不说,那阿璎听话,跟阿姐回去,好不好?”


    流萤藏身供桌之下,只听见外面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乎不可闻时,才终于敢张口呼吸。


    蜷缩的身体几乎麻痹,流萤颤抖着从供桌下钻出来,踉跄着往外走,脚下一软,扶着隔扇门的门框将将站稳。


    方才大殿下与裴璎所言,一字一句,她都听得清楚。大殿下没说完的半句话,像沾水的柔纱,层层叠叠覆在心上,让她呼吸困难。


    大殿下不曾说完的那句话,为什么会让裴璎那般害怕?


    华严寺外,裴璎几乎是被大殿下提着上轿的,软趴趴被丢到轿厢中,刚一抬眼,就见阿姐掀帘坐进来,吓得立马挣扎着要下去。


    裴璇一手按住她,冷笑:“做什么?阿璎方才不是选了我吗?”


    裴璎一把挥开她的手,反驳她:“我是为了!为了、为了”


    “许流萤”三个字,裴璎怎么也不敢说出来。大殿下自然明白她,面上一派自得,幽幽道:“若是不怕你心里那个人下场凄惨,阿璎想下去,便尽管下去吧。”


    裴璎怒视她,恨极了她永远胜券在握的样子。


    大殿下却不在意,见裴璎不再挣扎说要下去,便命人起轿,等到轿撵晃晃悠悠行了一段,华严寺已被抛在身后,裴璇才转头看裴璎,见她跟个遇到天敌的小兽一般,明明畏惧,偏要瞪着眼睛看自己,可爱得很。


    裴璇今日心情很好,连带裴璎的怒气落在身上,都成了一种享受。她很喜欢这种感觉,心情好,便好心提醒了一句,“我劝你,还是省点力气,回宫后有你吃苦的时候。”


    裴璇这话不假,启祥宫内,今上已恭候多时。


    往日熏香遍处的启祥宫,今日却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执刑内官手里的笞杖高高扬起,“哗啦”一下甩下去,比受刑人痛喊声先飞溅起来的,是纷扬的鲜血,水柱般涌起,然后四散开,跌在周遭已经凝固的血痕上。


    受刑人却没了声音,瞧不出是死了,还是已经再无力气喊叫。


    裴璎被大殿下带回宫,在殿外看见这一幕,猛地从裴璇手里挣脱开,冲进殿内,不管不顾地扑在受刑人身上,血污染了满身,出声已是嚎啕大哭:“云瑶!云瑶!”


    二公主的速度极快,几乎是飞扑到云瑶背上,执刑内官手中笞杖已然高高扬起,情急之下来不及收回,一道荆条挥下去,结结实实打在二公主背上。


    内官吓的魂飞魄散,没等跪下去,却迎面撞上大殿下的眼神,看见一向温和的大殿下走过来,眼里尽是森然可怖,似乎一瞬就将自己剥皮去骨。


    第49章 难道,自己当真对她痛下……


    事情发生太过突然, 行刑内官吓丢了魂,重重跪到地上。启祥宫正殿一时静可听针,片刻过后, 只有裴璎的哭声哀哀响起。


    正殿高座上, 立在陛下身边的徐总管使了眼色, 命几位内侍将二公主拉起来, 可二公主竟像是长在云瑶身上一般, 怎么都拉不动。内侍们也不敢太过用力, 唯恐伤了二殿下, 难为地看向徐总管。


    裴璎心里愤怒至极, 一把甩开缠在衣袖上的几只手, 紧紧贴在云瑶身上,痛心疾首,泪如断线珠啪嗒啪嗒往下落, 看见云瑶面色苍白,闭着眼,长睫却在止不住地抖,裴璎小心翼翼,颤抖去探她的鼻息:“云、云瑶”


    云瑶奄奄一息,将死未死之际听见二公主的声音, 察觉是殿下护着自己,替自己挡下了最要命的一道鞭笞, 勉力撑出一口气唤她:“殿、殿下疼、不疼”


    裴璎慌忙抹了一把泪, “不疼,云瑶,一点都不疼。”


    云瑶眼睛重重闭上,只从齿缝里迸出两个音节:“好、好”


    “云瑶?云瑶?云瑶!”


    裴璎脸色煞白, 背上分明挨了结结实实一道荆条,此刻却顾不得痛,全然已经被云瑶的样子吓得丢了魂魄。身下云瑶奄奄一息,再没有回应,裴璎颤抖着伸手过去,探到尚有一丝微弱鼻息,才长长吸了一口气,红着眼睛撑起身子,环顾四周。


    诺大的正殿里,母皇端坐高座之上,垂眸看向自己的眼神是那般冷,许是觉得自己如此不成器,可恨又可恶。身后,阿姐带着鄙夷笑意的眼神望过来,想是乐见自己狼狈至此吧。


    裴璎缓缓站起身,眼神杀意不掩,狠狠看向方才动刑的内官,而后抿唇,看向高座上的母皇,求母皇责罚:“今日犯错的是阿璎,不是云瑶,母皇要打要罚,冲着我来便是了。”


    正殿高座上,今上垂目看下来,并不言语,只略微抬手示意,而后便有几位内侍拥到裴璎面前,架着她往旁边去,裴璎挣扎,踢打,却怎么也挣不开皇命。


    陛下有命,内侍们就是拼上性命,也要将二殿下紧紧桎梏住,不可叫她挣脱半分,更不能再让她冲过去护着那个受罚的宫人。


    二公主违禁出宫,陛下命人将她拉起来,拦在一侧,让她亲眼看着云瑶受罚。好让二公主明白,云瑶受此重罚,全然是因为她。


    她是尊贵的二公主,做错事自然有千次万次机会弥补。云瑶只是一介内侍,公主有错,便是她来受。


    杀鸡儆猴这话很难听,可用在裴璎身上,比把她捆在长凳上,打上几十荆条还管用。


    裴璎挣脱不开,整个人已经没了理智,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头皮发麻,被紧紧抱住的手脚都开始发软,似乎一口气接不上,自己就会这么死过去。可她偏偏还有一双眼睛活着,她看到已经奄奄一息的云瑶,若是再受几道笞杖,不,哪怕再受一道,也怕是活不了啊!


    心里大喊不要,不要!可行刑内官手里荆条仍旧重重打下去,裴璎眼睁睁看见,血肉飞溅的一瞬,云瑶竟然连一声痛呼都发不出来,只剩弱弱一道呻吟,刀一般在自己心上划过。


    身旁,大殿下贴耳靠近,提醒她:“阿璎,你不听话,受苦的便是旁人。”


    心里那根弦啪地一声断开,所有理智化作混沌,顷刻灭顶。


    裴璎不懂,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到底做错了什么?竟让这世上人都视自己为洪水猛兽,都觉得自己穷凶极恶,厌恶自己,憎恨自己


    挣扎的手脚忽然就平静下来,就在下一道笞杖落下的间隙里,裴璎软了身子,绝望如深海巨浪,将她淹没。


    她不懂,哪怕今日之事自己有错该罚,可夜里争吵时,母皇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只将自己一人禁足?分明争执一事,她与阿姐都有错


    她不懂,难道母皇对自己动怒,便要如此残忍地让另一个无辜之人去死吗


    她不懂,少时那桩噩梦,做了坏事的人明明是阿姐,可这么多年来,她却能坦然面对极尽嘲讽,自己这个受害之人,反倒如履薄冰唯恐丑恶往事被揭开


    她厌恶又畏惧的那些往事,反成了阿姐对自己言语虐待的武器,甚至此刻,明明是她有意无意推动自己犯错,甚至母皇发现自己离宫一事,也极有可能与她有关,可偏偏,她还能站在这里对自己冷嘲热讽


    裴璎不懂,真的不懂。


    从前她不惧世人厌恶与恐惧,只觉即便这世上人人都厌恶自己,至少有一个许流萤,会永远与自己站在一起。


    可就在今日,华严寺内,菩提树下,连阿萤也不要她了。


    恍惚之际,她想起阿萤,想起她站在菩提树下眉目含笑看着自己,一如既往温柔,说出的话却叫自己心碎。


    她与自己道谢,疏离到了极点,“殿下的恩情,流萤始终不忘,时时感谢。”


    她与自己划清界限,好似永不相见,“正因殿下曾待流萤好过,因而万般怨恨,生死之仇,都到此为止吧。”


    她憎恨自己,隔着那道她怎么看不见,摸不清,不敢信的血海深仇,“殿下不懂吗?你杀过我。”


    裴璎不懂,她怔怔看着云瑶的身影,只看见一片血肉模糊,她禁不住去想,随着流萤的字句,好似一瞬心碎成灰时,看见是流萤躺在那里,浑身染血。


    难道,在不曾预想的某个时候,自己当真对她狠毒至此,痛下杀手吗……


    裴璎恍恍惚惚,又想起许流萤,那个人从来都是寡言沉静的,不张口还好,一旦开口,不是极乐就是地狱。


    裴璎记得那一字一句,如利刃剜心,


    “殿下错了,有爱才会有恨啊。”


    “若没有了爱,又怎会有恨。”


    原来爱到最后,若是要走了,便连仰赖生存的一点恨意都不肯施舍了,非要让自己堕入无边黑暗,落到什么都没有的境地吗


    又一道笞杖将要落下时,裴璎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挣脱,如何飞扑过去的,总之周遭万籁俱寂的一瞬,她摸到云瑶渐渐泛凉的身子,伸手探到一丁点几近于无的鼻息,心觉欢喜,然后后背重重挨了一道笞杖,剧痛之下,喉头一股热流涌上,裴璎大大吐出一口鲜血,翻身滚落,重重摔在地上,头磕到地砖上,一声闷响在殿内回荡。


    晕死过去前,裴璎视线模糊,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看见恍惚有人过来抱住自己,似乎是阿姐。


    她恨她至极,却无力推开她,沉沉闭眼,昏死过去。


    二公主昏迷数日,太医流水般的来,什么法子都用了,二公主还是昏迷不醒。太医们束手无措,都说二公主身子并无大碍,后背伤处也已精心医治了。


    针药俱已用过,二公主迟迟不见苏醒,太医只能解释,说二殿下当是心症郁结,需时日静养缓解,急躁不得。


    二殿下违禁出宫一事,陛下本欲重罚,好好约束一番,可二殿下就这么晕死在殿上,预备的严惩也只能作罢。


    云瑶伤的很重,就剩一口气吊着,本是要被扔去掖府的,可二殿下忽然出了事,身边没有最仔细尽心的人照顾也不行,陛下走时松了口,还是命人给云瑶医治,留她在启祥宫侍奉。


    裴璎昏迷这些日子,来往启祥宫最多的,反倒是大殿下。


    日日来,夜深方走,落在外人眼里,当真是一副关切胞妹的友爱模样。


    这日大殿下照例来了启祥宫,云瑶在床前侍奉,听见殿外动静忙将手里东西藏进衣袖里,小心翼翼擦去二殿下唇角丁点污渍,替她理好被子。


    刚做完这一切,就听大殿下的脚步声停在身后。云瑶颤悠悠起身,受过刑的左腿微跛,艰难地转身对大殿下行礼,裴璇不耐挥手,命她退下。


    云瑶和一众内侍退出去,内殿中只剩大殿下守在床前。裴璎昏迷这些日子以来,裴璇已成启祥宫常客。宫人们口口相传,都说大殿下仁善友爱,即便二殿下素来与大殿下不睦,可二殿下病倒时,还是大殿下日日前去,甚至连汤药都亲自照顾,着实是天家气度。


    启祥宫内殿,刚刚退出去的云瑶折返,手里多了一道托盘,里面放着的是药盏。


    二殿下昏迷这些日子,每日汤药都是云瑶送进来,再由大殿下亲自喂下去的。只是大殿下喂药时,不让任何人守着,云瑶也不行。


    云瑶将药盏双手递给大殿下,又小心翼翼扶着二殿下坐起来,用软枕支在她背后,尽力让她能坐稳,不至于滑下去。


    收拾妥当后,云瑶低头行礼退了出去,却在走出内殿时,停步,长长吸了一口气。


    伤重的腿在寒冬腊月巨疼无比,可云瑶不敢停留,快步离开了。


    内殿之中,大殿下舀了一勺汤药,吹凉了,抬手喂到裴璎嘴边,眼看就要喂进去,却忽然停下来,收了手,眉目中现出淡淡一抹得意。


    其实这些日子,经大殿下之手的汤药,没有一滴落到裴璎唇齿间。


    “阿璎,你现在这个样子,当真是可爱不少。”


    内殿飘起轻微的一声叹息,风般易逝。


    裴璇的手抚上裴璎的脸,难得没有阻碍,“阿璎,该不该让你醒来呢?”


    第50章 我以为,在这世上,我最……


    裴璇将手中药盏放回桌上, 又回到床边扶着裴璎躺下,替她将被角掖好,如幼时般温柔仔细。


    床榻上, 裴璎睡得很安静, 连呼吸都很轻, 如幼鸟薄羽轻振, 发出惹人怜爱的动静。裴璇坐在床边看她, 本想伸手去触摸, 却咬牙收回手, 心里那些压抑许久的话, 经年累月的发酵过后, 出口就是难以掩藏的恶毒,甚至眉目里那一些浅淡笑意,也渐渐凝成无尽的憎恶。


    “其实在这世上, 我最厌恶,最憎恨之人就是你了。”


    “我那么厌恶你,却还是对你好,只是阿璎啊,你这个小白眼狼,永远也不知道感恩。”


    “你总说我伪善, 狠毒,可你何曾想过, 若我当真如此对你, 你怎能安稳活到如今?”


    裴璇与她说话,明知她什么都听不到,仍自顾自说下去:“你从小就讨人厌,毫无自知之明, 自知有个破败门户出身,又失了圣宠的阿父,就很应该夹着尾巴小心翼翼活下去才对,可为什么,为什么”


    裴璇难得语塞,言语间,似乎又看见那个稚嫩的孩童,穿着一身鹅黄衣裙,脑袋上两个圆圆发髻像包子,圆溜溜的包子上还系了淡粉的发带,跑起来发带飘飞,小鸟一样奔到自己面前。


    朱红宫墙高如山脊,将外间一切隔绝开。四方天晴雨风雪,看来看去都一样,本是个无趣至极的地方,偏偏有个热闹的小人儿,总是欢欢喜喜跑过来,小黏糊虫一样跟在自己身后,说话的声音像风铃,叮叮当当,昼夜不歇。


    裴璎记得,小阿璎总是笑着,大喇喇跑过来,笑眼弯弯与自己说话,“阿姐在做什么?快来跟阿璎一起玩呀。”


    “阿姐你看,这是我昨日在后苑摘的花。好看吗?送你啊。”


    雷雨夜,小阿璎熟门熟路摸到自己寝殿,蹬了鞋袜钻到被窝里,两手圈住自己手臂,不管不顾,“阿姐哄我睡。”


    她那般出身,本该垂头丧气活过一生作罢,可她却能毫不掩饰地与自己说,“阿璎最喜欢阿姐了。”


    她甚至还能毫不拐弯地问自己,“那阿姐喜欢我吗?也跟阿璎喜欢阿姐一样吗?”


    小阿璎蹦蹦跳跳,像个小太阳,可太阳过于热烈,便是会灼伤人的。恨意袭上心头,裴璇气红了眼,想起多年前的那一日,那个不听话的小人儿,明明上一刻说喜欢自己,下一瞬却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咬死不松口。


    裴璇咬牙,恶狠狠看裴璎:“阿璎,凭什么你就可以如此呢?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喜欢什么随口就能说出来,不喜欢立马瞪着眼睛赶人走。”


    “你凭什么?你本该跟我一样,甚至比我更卑微,小心翼翼求我的庇护,然后乖顺跟在我身后,知足过完这一生的。”


    心底陈年的恨,打翻后散发刺鼻的恶臭,就连裴璇自己都难以忍受,她攥紧了手,杀意在眼底浮动,而后暗下去,只剩一片憎恶。


    她做不到的,凭什么裴璎可以?凭什么她的人生要带着虚假面具过活,裴璎却能随心所欲?她们是一母同胞,本该一样才对啊?所以她费劲心思折磨她,激怒她,明里暗里与她作对,越是看到她的痛苦,心里那点恨意才觉得平衡,她本可以这样无穷无尽地折磨她,让她与自己一般小心翼翼活着,担惊受怕活着,可偏偏,出现了一个许流萤。


    自从许流萤出现,她的一切算计全部落空。


    裴璇低下头,红通通的眼里明明有水色,偏生掉不出泪,只恶狠狠低声与裴璎说话:“你与她出双入对,与她同床共枕,与她情意绵绵,我全都看见了。”


    “阿璎,我本以为你是厌恶女子靠近,却没想到,你只是厌恶我罢了。”


    “那个许流萤,我也曾想杀了她。可我知道,杀她无异于杀你。”


    “阿璎,我还是不想你死。你死了,这世上当真丁点趣味也没有了。”


    言语间,窗外风雪声渐大,冬日越往后越冷,眼看就快到上元节,京中一片寒寂,犹如狂欢前的休眠。裴璇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伸手推窗,由着风雪扑面而来,尽数打在脸上。


    她开口,声音却很轻,不知是与自己说,还是与床榻上的裴璎说,“我知你与那个许流萤做戏决裂,我本以为,若是接近她,拉拢她,让你以为她与我走近,如此你怎么都该主动来找我一回吧。”


    雪花拍在脸上,凉意融化在肌肤上,裴璇轻笑:“可你对我只有厌恨,即便如此,也不曾来找我一回。”


    合上窗扇,屋内一时隔绝风雪,又沉静下来。裴璇没有再说话,只隔着一段距离,远远看着床榻安睡之人,神色难辨。


    内殿外,有人叩门问安,是庄语安来了。


    这些日子,庄语安照例来启祥宫,只是每每前来,却是为了与大殿下说话。


    殿门外,庄语安叩门问安后,又等了一小会儿,等听到大殿下允准的声音才轻轻推开门扇,小心走进来,行礼过后,低声道:“殿下,今日许流萤还是等在宫门外,向臣打听二殿下状况。”


    话音落下,头顶却是一片沉默,庄语安抿紧了唇,心里鼓声作响,震天响。


    其实二公主出事那日,庄语安出宫时,就在宫门外见到了那个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她喜不自胜走过去,却听老师同自己问话,只为了打听二殿下回宫后的遭遇。


    她自不会隐瞒老师,一五一十将二公主之事告诉她。老师什么也没说,沉默听完后转身就走,庄语安追上去,却看到老师脸色很难看,心底的话终究一个字都不敢说。


    然后一连几日,庄语安都看到老师在宫门外等自己,所问都是同一句话,“二殿下如何了?”


    有时候,庄语安恨透了二殿下,可有些瞬间,她又有些感谢二殿下。至少眼下,因着二殿下昏迷一事,她每日都可见到老师,都能与老师说话,哪怕只是只言片语。


    有那么一些瞬间,她甚至觉得,若是二殿下能一直如此就好了。只要二殿下一日不曾好转,老师就舍不得离开上京,更会主动来找自己,与自己说话,温声细语。


    她总是忍不住这样去想,若二殿下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心思百转千回,庄语安压下汹涌心跳,终于听到头顶传来大殿下的声音,“去外面说话。”


    等到两人走到外间去说话,内殿门扇打开又合上,屋内难得安静。安静了那么一瞬,又有细碎声响浮起,是床榻方向。


    床榻上,本该昏迷的二公主,却艰难地动了动手,虚弱地撑开眼睛,迷茫地看了一眼,又沉沉闭上。


    这些日子,大殿下不在的时候,都是云瑶近前侍奉。云瑶是个细心的人,因着她谨慎照顾,裴璎这两日状态起起伏伏,时睡时醒。


    醒时恍恍惚惚,模糊听见周遭有声音,一时是云瑶哭着唤自己,求自己快些好起来。一时又是阿姐的声音,言语一贯恶毒,重复说着如何厌恶自己。


    睡时更是痛苦煎熬,一旦周遭声响褪去,她便会堕入无边无际的梦境,找不到出路,一遍又一遍经历,在梦中痛彻心扉,怨恨自己,恨不能去死。


    裴璎的梦里,全是流萤。


    梦中尚书苑暴雪连天,裴璎看见自己手持长剑,剑尖滴答落血,一滴一滴染红脚下白雪。她不敢置信,却又亲眼看见,自己当真如阿萤所言,持剑将她的身体贯穿。


    阿萤向来沉静温柔,哪怕被自己持剑所杀,她也只是温柔地靠在自己身上,甚至轻轻吻了自己一下,然后温声细语问自己,“殿下,为什么?”


    “殿下,不是爱着我的吗?”


    梦里,裴璎像是失控,她本想拔剑,本想拥着阿萤解释,可一张口,却是恶毒的字句,“阿萤,你说是为什么呢?”


    “许流萤,如你这般聪明的人,怎会不懂呢?”


    “阿萤,你越来越不听话了,若是任由你这般放肆下去,是不是再过些时日,你便该站在阿姐那边,拿剑对上我的心口了?”


    长剑在阿萤身体里一寸寸辗转,搅碎血肉,痛感如在己身。裴璎接近崩溃,想停手,却更凶恶地与她说话,“阿萤,从前你为我杀人从不眨眼,可这几次,你犹豫了。”


    “阿萤,你的说辞那么多,比从前许多年,加起来还要多。”


    “阿萤,你难道没发觉吗?你早就不愿再听我的话了。”


    言语落地,长剑猛地从阿萤身体抽离,热血喷了二公主一脸。双眼被热血蒙蔽,猩红一片中,裴璎以为自己也跟着死去了,可偏偏她揉了揉眼睛,还是看见阿萤血流如注,重重倒在雪地里。


    阿萤已然恨毒了自己,倒在血泊中,眼睛却不肯闭上,看向自己时,只余恨与怨。


    梦中大雪如幕,纷扬落下来,将这世间一切脏污遮掩,连同阿萤的血,阿萤的身体,阿萤的爱恨,雪白过后,什么也都看不见了。


    梦中,裴璎跌坐深厚积雪中,身体与心,片片碎裂成飞雪。


    二殿下掩面,大哭无泪。


    原来,当真是我杀了你吗——


    作者有话说:学会爱,也就明白了何为亏欠


    于是我的梦里,每个场景都是你的言语


    你说我杀了你,你说你恨我,我才觉得万箭穿心,恨不能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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