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恨这世上所有人,唯独……
裴璎的手很凉, 那凉意像从骨子里渗出来一般,流萤的手被她握住,也被那凉意激到, 从手腕到肩背, 密密起了一片战栗。
凉意侵袭的片刻, 流萤将裴璎问话听得仔细, 却难以回答, 只能沉默。裴璎离她更近, 又轻声重复一次:“到此为止吧, 阿萤。”
流萤望向裴璎的眼睛, 那里面深不见底, 光亮浮在表面,难以看透。心里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失落,亦或是早知如此的自嘲, 流萤望着她,唇角浅浅扬起一抹笑意。
前世今生,从来如此,从来都是公主殿下要如何便如何,何曾问过自己愿意与否。殿下要与自己做戏决裂,自己便要心平气和, 甚至万分体贴地应和。等殿下觉出不对劲,生出几分不悦后, 自己又要顺着她的心意, 又和她演一出同归于好是吗?
一如前世,殿下欢喜时自己也要欢喜,殿下失意时自己便要比殿下更失落,托着裴璎的情绪, 捧着她的一颗心,欢喜又小心地过了十二年。
等到有机会回头来看,等到将那些卑微、迎合、小心都丢掉,重新再看自己与裴璎,流萤却忽然发觉,自己和她,或许从未明白什么是爱,也不曾好好爱过彼此。
少女时候的悸动,猝不及防被心上人接受,欢喜惶恐占据心头,何况、何况那人还是千尊万贵的公主殿下
于是流萤觉得,自己本就该承接殿下所有情绪,该哄着她,顺着她,为她做尽一切,起初觉得不该有怨言,后来竟也忘了如何去怨,事事顺从,直到面对元淼入狱束手无策,直到卫泠离京时对自己视若无睹,直到竭尽所能的顺从与忍让,却仍不能阻止,自己和裴璎的关系走到最艰难时刻
前世所有在脑中闪过,记忆中的裴璎起初会笑会闹,也会做出低眉顺眼的模样逗弄自己,慢慢的,那张脸上只剩怒意遍布,偶有片刻柔情闪过,却也很快一派怒气遮掩住。
那是死前一年的裴璎,易怒,狂躁,多疑,尤其是在流萤面前。她的怒气,在流萤身上发泄的淋漓尽致,日甚一日。
流萤沉默看着眼前的裴璎,淡淡道:“殿下要臣如何,臣如何做便是。”
“阿萤,”裴璎攥紧她的手,“不要这样,好吗?”
“阿萤,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说?你若心里有气,有话,大可说出来,不必如此的。”
流萤扯着嘴角笑了笑,“怎么?殿下说什么臣便做什么,也不能让殿下满意吗?”
闻言,裴璎的指节松开,极力隐忍的怒气在心尖燃起又熄灭,来来回回好几次,二公主终于有些忍不住,压着怒气道:“阿萤,今日本该生气的人是我。”
言下之意,便是流萤很不懂事了。
“是啊,”流萤抽出手,不再看她,视线转到桌上轻摇的烛灯上,“殿下今日来,很该大发脾气的,可殿下一再宽容,流萤却不肯服软认错,先同殿下道一声有罪,实在是很不懂事,是吗?”
裴璎怔怔看着她。
“今晨朝会上流萤没为尤青雪说话,殿下是否觉得,像许流萤这等无义之人,刚刚升任个小小知事,就敢违抗殿下命令,往后若真让我进到东都府,真掌了权柄,只怕更不听话,恐成后患。所以殿下后悔了,觉得做戏决裂这件事,处处利好于我,陛下用我,大殿下有意拉拢,就连朝中众人,见我从行宫回来后得到陛下青眼,也都对我另眼相待。”
流萤的视线始终盯着烛灯,充耳不闻身旁裴璎的呼喊,继续道:“所以殿下觉得,与其让我这样不听话的茁壮下去,倒不如再与我演一出重归于好,好让朝中诸位看清,许流萤还是那个以色侍人,无才无德,不思进取之人,也让陛下知道,之前种种皆是做戏,许流萤还是云度公主的枕边臣,是个不堪用,不能用的样子货,是吗?”
“殿下,欺瞒圣上是什么罪名?”
流萤终于转头看向裴璎,看见裴璎满脸惊惧望向自己,两手捏住自己双肩,猛烈摇晃中,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心里的恨与怨,连同前世十二年从未有过的反抗,都一齐在心头迸发!
她想说,甚至不吐不快!也不管所言好听难听,用词僭越与否,她只知道,她想说!
“殿下,若是陛下知道臣有欺瞒,想来天官员知事这个位子,定然是保不住了。”
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位子,若二公主愿意,顷刻就能让自己从上面滚下来。
前世,她用了四年时间才做到天官院知事。重生后,她踩在黄程和元淼的肩上,才能提前这么久坐上去。可是裴璎一句话,就能让自己滚下来。
心里有气有恨,明知裴璎不至于此,流萤却忍不住要揶揄她,讽刺她,用最恶毒的言语去描述她:“殿下应该很明白吧,欺君之罪,何止知事位子保不住,兴许还要入狱,挨板子,然后逐出上京。”
“到那时,殿下是会将我藏在宫中做朵解语花,还有任由我离京去,飘飘荡荡回到云州,孤宅中度尽余生呢?”
“阿萤?阿萤!”
“许流萤!”
“阿萤!你别吓我!”
裴璎的声音像春雷炸开,冲破浓重乌云,轰的一声在流萤耳里炸开。心中郁结一吐为快,流萤被那声音炸的头晕耳蒙,恍惚看着裴璎靠近自己,紧紧抓着自己,声音像是怒极,又像恐惧之极,“阿萤!你在说什么!你我之间,怎会是这种关系?我又怎会如此对你!”
“什么枕边臣,什么样子货!你轻贱自己,无异于轻贱我!”
“疼、疼、疼”
流萤皱了眉,看向被裴璎紧紧抓住的肩头,“殿下,疼”
裴璎慌忙松开手,胸口剧烈起伏着,紧紧闭了眼睛,“阿萤,你怎能这样揣测我?”
“我比谁都清楚你的才华,你的品性,你的志向,也比谁都希望你能走得更远,站的更高!”
“阿萤,我在你心中,难道就是这般无耻之人吗?”
裴璎睁眼,心头的痛与怒忍下去,什么朗州知府,什么肃政台,已然顾不上。害怕涌起,她怕流萤的变化,甚至不敢去求证,只怕话问出口,得到那个不敢面对的答案,这些年的一切,便会全数崩塌。
幼时噩梦,阿姐常年欺负,母皇疏离,很长时间,裴璎厌恨这世上所有人,对所有人都没有好脸色,幸而宫中之人也都怕她,见了她不是躲,就是转过身去大翻白眼。
直到流萤出现,她温和,平静,聪明,像只长了满身绒毛的猫,总是伏在自己脚边,长长的尾巴抚过自己的伤处,然后跃上来,伸出长有毛刺的舌头,在自己每一处伤痕上舔过。
裴璎,她恨这世上所有人,唯独爱上一个许流萤。沉醉在无边的爱意里,徜徉在流萤无尽的温柔里,她依赖她,信任她,然后越发骄纵,只觉沧海桑田,唯有流萤与她,永不会变。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的阿萤,会如此冷淡,陌生,残忍。
从前,流萤对自己千依百顺,裴璎笃定流萤的爱意,确信流萤永远会在,于是她骄纵,易怒,胡闹,有恃无恐,总之无论如何,流萤都会浅浅笑着,爱意盈盈看向自己。
十六岁的春夜,她偷溜出宫去见流萤,悄悄从身后过去抱住她,双臂只需轻轻一圈,便能将流萤紧紧拥住。那是她的流萤,永不会离开,永不会拒绝自己的流萤。
而眼前,是她紧紧握住,却仍会从自己手心挣脱出去的流萤。
屋内燃炭,窗扇半开透气,忽有一阵大风吹进来,桌上烛灯被吹灭,房中顿时陷入昏暗,有月光隐约照进来,在床榻间洒下迷蒙银色,月光照见裴璎的眼睛,湿润中带着渴求,渴求中又藏着些许不安与恐惧,流萤被她拥住,缓缓倒下去,看见她的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鼻尖相抵时,那眼里光亮已然看不清,只剩一双黑漆漆的眼瞳,像从水中刚刚捞出的黑葡萄,直愣愣撞进自己眼里。
“阿萤,你可还记得?出阁前,你与我去过一次华严寺,你问我向神佛求了什么?”
华严寺
流萤看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只觉心口斑斑裂开,沾血的肉块脱落,痛的像是要将她的魂灵撕碎,越是吃痛,那痛感就越发强烈,让她崩溃。
“其实那一次,我许了两个愿,却只同你讲了一个。”
流萤闭眼,已不能再听下去。可裴璎却不肯停下,软了身子趴在流萤身上,一手在她脖颈抚过,唇瓣贴着她的耳朵,喃喃低语时,有一行温热的泪,流进流萤的耳里,“我向神佛求了两件事,一求神佛庇佑你我,此生,来生,都不要分开。二求神佛垂怜你我,我之所愿能成,此生终有一日,能与你携手,走上那最高的一步梯。”
最后一个字落下,流萤猛地别过头,将那双眼睛从心里赶了出去,咬牙回她:“殿下所求,未免太过贪心。”
裴璎的手停在她脸侧,一时无措——
作者有话说:进入文案中的上位者求爱部分了
这两天稍微有点卡文,如果哪天没更出来,不要担心,那是我在思考(怀抱键盘思考中)
第32章 阿萤,你到底在怕我什么……
如此, 便算是贪心吗?
她要帝统之位,也要流萤,难道有错吗!
贪心?为何如此, 就算是贪心!
一瞬无措的愣住后, 裴璎越是隐忍, 心头的痛与怒, 就越发忍耐不住。低头看见流萤侧过头, 似是不愿再看自己, 于是整日强压的愤怒, 在流萤的冷漠与疏离中, 全数爆发!
“阿萤, 你看着我!”
裴璎伸手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一手捏住她的下巴,一手强硬地掐在她腰间, 感觉到她在反抗,怒火越发汹涌燃烧,手上铆足了劲,已然感觉不到界限,逼向她的唇,压低怒声:“阿萤, 你到底在怕我什么!厌我什么!”
“我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让你这么不愿与我说话!”
“许流萤, 到底是怎么了!我与你之间,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什么都不肯告诉我吗?”
身下人一言不发,裴璎盯着她的唇,咽下喉舌干涩,猛地一口啃上去, 唇齿将那一抹柔软全数咬下,恨不能吞食,嚼碎,混在自己身体里,然后便可以长久的,安稳的,随心所欲的,不会再有变故的拥有她。
心里刚一闪过这样恶毒的想法,却听身下人痛苦地闷哼了声,吓得裴璎赶忙松了口,慌忙拿手去抚,开口时一滴泪砸下去,“对不起对不起,阿萤,我”
流萤拂开她的手,倔强地转头看向虚无,唇上火辣辣地疼,疼的她额上都冒出冷汗。裴璎的手再度贴过来,轻柔抚摸她的唇,“阿萤,你为什么不看着我?”
“阿萤,转过来,看着我,好吗?”
自冬至后,流萤的变化一日更比一日明显,她疏离,冷淡,易变,陌生,看似乖巧恭顺,可她看向自己的眼睛,却像隔了十万八千里。甚至很多时刻,裴璎看着她的眼睛,却觉她虽是看着自己,实际上,更像是隔着自己,看向另一个人。
即便如此,她却连开口问她在看谁都不敢。
裴璎也不知道,若是开口去问,她想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她只知道,她害怕如此的流萤,害怕在这样的无声无息中,自己会失去流萤。
“阿萤,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裴璎再度贴上她的脸,方才还怒气冲天,忽地又语带哽咽,几乎哀求:“阿萤,究竟要我怎么做?我已经”
“殿下已做到如此卑微,流萤就很应该感激涕零,跪下来感谢殿下垂爱,大表忠心才对,是吗?”
流萤的声音像暗夜里的冷箭,猝不及防射进裴璎心口,她先是愣住,而后才摇头,喃喃解释着,却显得那么无力:“不是,不是的”
月光如水,温柔地洒在床榻上,流萤听见外间风雪声,又想起死前一瞬,自己躺在雪地听见公主前来的心死与绝望,想起那封邀约自己赴死的信件,缓缓抬起手,回抱住裴璎,将她紧紧拥在自己身上,附在她耳边低声:“实在是殿下多心了,流萤与殿下,一如十二年前,尚书苑初见时。”
被撕碎的信件碎片翻飞,残破的笔墨闪过眼前,血中带泪:隆冬雪厚,一如十二年前,吾与流萤初见时
得到流萤的回答,裴璎更加用力回抱她,两颗心脏隔着皮肉,汹涌地一起跳动着。等到右手往下触到腰间空白,裴璎哑了声音,又问:“阿萤,司南佩呢?”
这是今夜第三次,裴璎开口问及司南佩。像是满心困惑的孩童,急切地想得到一个答案,可刚问出口,又怕极了将要面临的答案,根本不敢细问下去。
流萤却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松了抱她的手,从她身下逃走,沉默地躲在床榻一侧,无声无息。
寂寂夜里,一时安静的可怕,片刻过后,有浅浅呼吸声劫后余生般响起来,紧接着,似有若无的啜泣声落到耳里,流萤闭眼,只觉像是置身深谷山泉处,那啜泣声如同崖上一汪清泉流下,流水滴答砸在长满苔藓的石头上,一下,又一下,砸下来,漫出一片寒凉,将她整颗心都打湿,湿冷中,那些被恨怒压制的爱与疼惜,如同石上苔藓,被滴答山泉润湿后,又悄悄活过来,蔓延开
黑暗中,听到裴璎起身的动静,似是要走,然后那动静又停下来。流萤没有睁眼,却能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用力地看着自己。
清泉水还在滴答落下,流萤觉得冷,又觉得疼,鼻头一酸,还是心软与她说话:“殿下今夜来,不是为了朗州知府一事吗?还没问,便要走了吗?”
床榻一侧,裴璎本已要走,失落至极,恐惧至极时听到流萤与自己说话,要走的脚收回来,又在床榻上摸索着坐到流萤身旁,垂手触到她的衣袖,却有些不敢握她的手,只用指尖压着衣袖,轻声道:“不重要了,阿萤。”
公主小心触摸她的衣袖,又道:“这些都不重要,你有你的衡量,是我为你思虑太少,不该逼你在此时做这些。”
流萤猛地睁开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她听到殿下如此体谅自己,言辞中姿态甚低,简直不像是裴璎。
“殿下就没有别的话想问?”
裴璎摇头,又想起房中无灯,怕流萤看不见,补道:“今日之事,你在朝上所言本就无错,是我太过苛求了。”
“殿下无话可问,流萤倒是想问一句。”
脑中闪过前世朗州知府严青结局,想起那个暴尸野外的三岁稚儿,流萤忽觉有种喘不过气的憋闷,长长吸了一口气,问她:“殿下让尤清雪在朝上参奏朗州知府严青,究竟是为了什么?”
前世,参奏严青一事有黄程在陛下耳边扇风,可是这一次,并没有黄程。裴璎让尤青雪参奏,又是打了什么算盘?
言及政事,裴璎眼底颓色隐去几分,毫不避讳答她:“其实此事闹上朝堂,无论母皇是否下令彻查,结果无非两种。一则严青有罪伏法,阿姐失去这位朗州重臣,我便可派人接管朗州。二则即便严青无罪,但能用一个严青耗着阿姐,也足够我做许多事了。”
流萤忽然转身正视她,“那严青呢?殿下所谋中,此人从来都是死局吗?”
“殿下,若她是个好官呢?”
“好官?”
裴璎复述这两个字,面上俱是不解,“阿萤觉得,这世上当真有好官坏官吗?”
“阿萤,”裴璎的手往上,循着那衣袖纹样小心攀上她的身体,察觉流萤没躲,又离她近了些,心里想到什么,涌出些酸涩难过,“阿萤此刻还有功夫关心一个朗州知府,不想想那元淼处境吗?”
流萤瞪大了眼,“元淼?”
脱口而出后又察觉裴璎语气不对,冷淡道:“殿下不会是觉得,我与元主簿之间有些什么吧。朝上之事,我只是据实以报,并没存什么别的心思。”
夜色中,裴璎轻笑了声,沉闷了一晚上的嗓音,忽然迸出一丝笃定的轻松:“阿萤,你不会喜欢她的。或许会怜悯,会欣赏,但是绝不会喜欢。”
流萤斜眼睨了眼床沿月光,闷闷道:“殿下原是这世上最懂流萤之人。”
察觉她语气中的不悦,裴璎罕见地学会了看眼色,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又说起元淼:“那个元淼,是阿姐一手提拔入京的。朗州天高地远,数年未曾有官员入京,你可知当初阿姐为何选中元淼?”
流萤肩头一颤,有些害怕听下去。
“朗州地远,虽冬日常有暴雪酷寒,但秋粮丰硕,其他州县远比不上。朗州知府严青是阿姐一手安插的人,听话,好用,嘴严,可偏偏朗州有个司马叫元淼”
冬夜风凉,呼啦呼啦阵阵拍在窗棂上,不知过了多久,等到夜雪扑簌落了满院,树枝一团绒雪滚下来,啪嗒一声砸在地上时,无灯的屋内,忽然又燃起灯火,窗扇上映出两道修长人影,相对而站似在说话,等到说完话,又安静了许久,烛火轻摇中,映出其中一道影子屈膝行礼,很快被另一道影子拉住,然后僵硬地,缓慢地、透着十足的小心和渴望,浅浅拥在一起,很快又分开。
门扇打开,裴璎裹了披氅要走,流萤在门内送她,望了眼外间风雪,终是没开口留她。
翌日上朝,流萤在宣和门外见到元淼。青黑天色下,宫门匾下两盏宫灯微亮,流萤远远看见元淼站在百官队列中,面上疲态尽显,似是没睡好。心里想起昨夜裴璎所言,想起那些她从不知晓,也不曾听元淼提及的不易,已然多了不少心疼。
“元主簿。”
时辰还未到卯时,流萤走过去与她说话,走近了,才见她眼下一片青黑,吓了一跳:“元主簿这是一夜没睡?”
她本想问元淼昨夜风满楼为何失约,可一见她熬了一夜的眼睛,又问不出口。
卯时将至时,元淼神魂抽离,看着许流萤站在自己面前,眉目里不掩担忧。其实并未听见她问了什么,心头只有无穷羞愧与疲倦。
看着眼前人的眼睛,元淼想起来,自己第一次与许流萤说话,便是在宣和殿外。那一日自己叫住她,问她为何选了自己去行宫随侍,许流萤说,“在下相信元主簿,不过秉直纯臣四字罢了。”
秉直纯臣她是吗?
若是,怎会如此纠结与痛苦?
“元主簿?你怎么了?听得到我说话吗?”
元淼如梦初醒,对许流萤笑了笑,歉疚道:“抱歉啊,昨夜是在下失约了。”——
作者有话说:是晚更,不是不更,是缓更,优更,有节奏的更,先更带动后更,具体情况具体更新~~~
(真是爱上这种日更的感觉了耶~~)
第33章 就在这样无常的天气里,……
宣和门外不是说话的好地方, 元淼这话一出,流萤下意识用余光扫视一圈,察觉身侧有几道目光看向自己, 稍稍侧头, 瞥见那几双熟悉的眼, 都是裴璎的人。
道道眼神刺过来, 带着审视意味。
往日, 流萤与她们尚算一路人, 如今, 她与二公主已然各走一边, 这些人的眼神看过来, 不必想,也知是带着何等鄙夷。
越是察觉那几道目光盯着自己,流萤的心, 就越发不受控地想起昨夜,想起裴璎的怒气,想起二公主失控的吻,险些让自己疼到死去,想起她谈及元淼时,又摆出一副这世上唯她最懂自己的姿态, 说自己不会喜欢元淼,绝对不会。
心生反骨, 流萤偏想让那些人看看, 最好看清楚些,然后到裴璎面前添油加醋地说上一通,然后然后裴璎会如何呢?
流萤忽然有些好奇起来,好奇二公主这朵骄傲的天边云, 若是看到自己与元淼亲近,是会觉得恼怒,还是厌烦,或是如前世般,察觉自己不再忠心,便干净利落除掉自己呢?
心念一动,流萤与元淼站的更近些,唯恐身后人看不清,甚至体贴的稍稍侧身,留出视线观赏的空间。
元淼有些吓到,眼瞳一晃:“许大人?”
流萤朝她一笑,伸手往宫门稍远处指了指,“元主簿,可否移步说几句话。”
还有片刻才到卯时,两人从百官队列走出来,走到稍远的空旷处,元淼心里有些愧疚昨日失约,但见许流萤一脸无谓,越得她体谅心里就越是愧疚,风雪灌耳时,还是没忍住问她:“昨夜失约,许大人定是等了许久吧?”
流萤知道元淼性格,为她宽心,只道并未等多久,见她没来,便也很早回府了。
“昨日不得闲,今日元主簿可还有空再去风满楼?”
元淼嗯了一声,道一句好,言罢又觉不仔细,还是解释了一遍:“昨日得了许大人的信,本打算放班后就去风满楼,不巧遇到点事,耽搁久了,没顾得上派人去风满楼告知许大人一声,实在是愧疚的很。今日我定早早就去,早早就等着。”
流萤心知肚明,元淼的话不假,可真正重要的部分,却没说给自己听。能让礼部主簿恭顺听命,连稍微分神遣人去送个信都不能,除了陛下,应当就只有大殿下能让她如此听话了。元淼刚接过朗州一事,大殿下就叫她前去说话,其意为何,流萤不必细想也能猜到,再见元淼面上颓唐,耳中响起昨夜裴璎所言,有些不忍看元淼的眼。
裴璎说,元淼是个傻子。
“只可笑那元淼,到如今还以为阿姐是提携她的贵人,恩人。”
“朗州地远,虽冬日常有暴雪酷寒,但秋粮丰硕,其他州县远比不上。朗州知府严青是阿姐一手安插的人,听话,好用,可偏偏朗州有个司马叫元淼,做事太正直,倒叫严青束手束脚,施展不开。彼时阿姐刚刚出阁参政,正是立她那仁爱姿态的时候,自己不好下手杀人,也不能让严青动手背锅留了把柄。朗州留不了元淼,便干脆将她提到京中,放在礼部做个边缘闲散人。”
“一介司马,有的是治军断案之才,如今却只能在礼部做个掌管文书的佐吏。阿姐有意如此,你却偏要将她推到台前,将朗州一案推到她头上。”
“阿萤,人心里的美梦若是碎了,这个人也会废的。”
越是夜深,那月光反而越清亮。流萤记起裴璎看向自己的眼睛,带着无奈和叹息,“阿萤,你以为你在帮她,却不知,很有可能害了她。”
后面的话,流萤不忍再想下去。明日便要出发朗州,流萤不想让元淼心里再添负担,终是什么也没说,笑着拍拍她的肩,故作轻松道:“明日便要出发朗州,此去千里,元主簿再回上京,想来已是风雪尽退,春花烂漫时了。”
元淼也跟着她一起笑起来,听出许流萤是在宽慰自己,心头那些阴霾晦涩好似当真淡了几分。
流萤见她眉目稍缓,这才与她玩笑起来:“我记得元主簿上回同我道谢时,说要带些朗州特产给我,这话我可是记在心上了,元主簿不能忘哦。”
元淼是个严肃克己的人,尤其面对许流萤时,常常分不清什么是玩笑,什么是真话,闻言立马收敛笑意,正经道:“许大人放心,此事我定不会忘。朗州之春最有名的便是闾山绿,到时候,我亲自去采最新鲜的带给许大人。”
流萤被她的正经逗笑,掩着脸边笑边点头,耳边听到远处有阵阵动静,心知卯时将至,宣和门就要开了,忙同元淼嘱咐一声风满楼见,便转身往宣和门去,刚走出两步,又被元淼叫住。
流萤转头,看见元淼走过来。
“许大人那日说,你与我是朋友。”
流萤点头,不知她要说什么。
元淼却不好意思地垂了眸,轻声道:“既是朋友,那往后许大人见我,就不要叫我元主簿了吧。”
“我见你与卫少博朋友相称,彼此都唤名字。我想,既是朋友,往后直接唤我元淼,如何?”
听她如此说,流萤竟隐隐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感觉,大大方方点头答应,唤了一声“元淼。”
冬日暖阳照出雪光如雾,分明极寒之物,落到身上却有丝缕暖意。元淼听见阿娘为自己取的名,从许流萤口中念出来,竟生出无限的温柔,好听极了。
她从未听过有人唤自己的名,好听到如此程度。心里恍惚飘荡的某一块,忽然就安定下来,元淼看着她,前次行宫夜晚不敢喊出的名字,终于坦荡勇敢地喊了出来,“许流萤。”
“许流萤,多谢。”
流萤担不起这声多谢,听的心里发酸,忍着心疼对她笑笑,“走吧,该上朝了。”
上京的冬日,风雪善变,常常今日暴雪,明日就转晴,又或是整日小雪,入夜就不管不顾大起来,叫人防不胜防。
就在这样无常的天气里,二公主病倒了。
流萤知晓裴璎病倒的消息,还是庄语安前来告知的。宫中腊祭将至,流萤朝会结束后,便一直在天官院理事,正忙时,底下人进来传话,说尚书苑修撰庄语安在外求见。
流萤自觉与她无话可说,拒了几回见她不肯走,无奈,只能叫她进来。等进了内厅关上门扇,流萤才从她口中得知,裴璎病了,且病的厉害。
依庄语安所言,当是昨夜回宫后便病倒了,云瑶按着消息没外传,只请了太医悄悄过去,就是庄语安也是今晨去启祥宫才知此事。
流萤不信,心道昨夜还凶神恶煞恨不能把自己咬碎吃下去的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
狐狸惯是诡计多端的,流萤皱了眉:“殿下叫你来的?”
庄语安忙不迭解释,说殿下千叮万嘱叫她不要将此事告知许大人,只怕许大人知道徒增担忧,说二殿下病的厉害,起不了床,用药都只能云瑶一勺一勺喂下去,又说昨夜风雪太大,殿下前次藤条旧伤再加雪夜受凉,这才大病一场。
庄语安絮絮叨叨说个不停,一会儿说二公主伤病如何严重,一会儿又说二公主不愿打扰许大人,说来说去,都是在为裴璎说话。
流萤眉头紧皱,裴璎这个人,从前离她近时,满眼都是她的好,便是她偶尔的坏,也只当是亲密中的恶作剧,丝毫不放心上,反觉可爱得很。可等如今自己离她远些,重新去看她,才觉她这个人坏极了。
她若当真不想要自己知道,难道堵不住庄语安的嘴?再有,庄语安明知二公主不愿让自己知晓,却还要来天官院,且一连被拒好几次都不肯走,执意要将殿下病倒的消息告诉自己。
若说无人授意,只怕鬼神都难信。
口是心非,想要自己去看她,又要摆出一副嘴硬的样子,如此自己去或不去,她横竖有话说。
前次去启祥宫,宫中已有流言渐起,有人疑心自己与二公主重归于好,舒荣那边也代大殿下遣人来传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自己做事要仔细些,切莫让什么不中听的话落到陛下耳里,害了自己,也害了旁人。
流萤自是知道,好在因着朗州知府一事,自己未帮二殿下的人说话,因祸得福止住流言发散。今日,其实她也不该去启祥宫,可听庄语安说的那样严重,越听越觉得心烦,恼怒。
可究竟为什么恼怒,流萤自己也说不清,是恼怒裴璎用伤病要挟自己,还是恼怒她不顾自己处境,此等情况还想要自己再去启祥宫。
明知不该去,一怒之下,还是扯了披氅拢在身上,出了天官院,往启祥宫去。
启祥宫内殿,云瑶正在床边伺候殿下用药,见许大人来了,立马起身,识趣地将手中药盏递过去。流萤看她一眼,又看了眼床榻上的二公主,还是伸手接过了药盏。
等到云瑶退出去,流萤捧着药盏坐到床边,还没开口说什么,就见床榻上一阵动静,裴璎整个人躲进帛被里,不与自己说话。
流萤也懒得哄她,用调羹轻轻敲了下杯沿,“殿下,起来用药吧。”
裴璎缩被子里,不吭一声。
流萤好脾气,耐着性子又道:“若是病了,便该用药。殿下不是三岁小儿,何必耍这种脾气。”
见裴璎埋在被子里,还是没有起来的打算,流萤起身将茶盏放到桌上,回身看她,言语中硬气不少:“殿下今日究竟是想要我来,还是不想要我来。若是不愿,流萤便先退下了。”
床榻上,裴璎闻言一把掀开被子,力道之大,全然不像病中之人。好在二公主反应快,一瞬就意识不对,立马趴在床沿重重咳了好几声,咳的眼中带泪,我见犹怜,才委屈地看向流萤,“阿萤”——
作者有话说:狐狸是这样的~~
第34章 流萤受过的,也让殿下受……
流萤静静看着她, 二公主演起戏来,实在是入木三分,大大的眼睛水色粼粼, 猛烈咳嗽后泛红的脸, 苍白的唇, 若是前世的自己见了, 定会万分心疼吧。
可这会儿, 流萤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听她虚弱地唤自己过去, 纤细的手腕抬起来, 又很是无力地垂下去, 一截腕子软的像白绸,就那么搭在床沿上,“阿萤, 本、本不想让你知道的”
二公主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与昨夜可真是大不相同。流萤仔细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脸,她的身子,仔细看过后,确实看出几分病色, 却远没有庄语安说的那么严重,“不是说殿下病的起不来, 动不了, 用不了饭喝不了药吗?”
裴璎“病弱”的身子闻言绷紧了背,“阿萤觉得,我是在装病?”
流萤心中不悦,却也没开口戳穿她, 重新端了药盏坐到床边,“我可没这么说,只是殿下若当真不想我知道,不愿我来,就不会叫庄语安来天官院寻我。”
没给裴璎开口解释的机会,流萤又补道:“庄语安那样的人,对殿下唯命是从,殿下也不必说什么都是她自作主张了。”
“殿下很应该明白我如今是何处境,刚任天官院知事,要处理的事情不是一件两件,盯着我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前些日子宫里流言如何,殿下不是不曾听到过。”
流萤越说越停不下来,心里怨怼都借着此事发作出来:“你我都不是尚书苑里的孩童,也不是十五六岁时候不懂事,殿下往后不要这样孩童心性了,便是闹着玩,也该有个限度。”
二公主病中虚弱,等到流萤坐到床边,便只能“虚弱”地挪挪身子,很不经意地靠过去,脑袋软软搭在她膝上,心里还没开始暗爽,就听她噼里啪啦数落自己这一顿,觉得羞恼,又顾着要装病,嘟嘟囔囔小声反驳两句,又不敢当真说出来,叫流萤听了生气。
流萤其实听见了,只作没听见,伸手将她扶起来,“既已来了,便也不说这些了,殿下还是起来用药吧。”
裴璎借着她的手坐起来,刚一抬眼对上流萤的眼睛,就想起昨夜自己灰头土脸从她那儿离开,实在是狼狈的很,不甘心的很。
昨夜,她软硬兼施过,甚至连朝会一事的怒气都全数咽下,半个怪罪的字也不敢说,可都没用。流萤待自己冷淡许多,怎么都不肯对自己解释一二,哪怕一个字。
二公主夜里回宫翻来覆去睡不着,夜里睁着眼睛熬,熬到后半夜,听见外间风呼雪飘,听着听着竟觉得那风雪好似当真刮在自己身上,冷的裴璎在床上抖成筛子。还是云瑶在内殿外面值夜,听见动静进来看,这才传了太医过来。
没什么大碍,只是夜里炭火凉了,加之心神纷乱惹出点轻微癔症,一针下去便也好了。只是折腾这么一遭,倒真让裴璎想出这个办法来。
二公主这辈子没追过人,更没哄过人,少女时候情意萌动,没等她思虑如何与流萤表白心意,就在流萤房中发现了自己的画像,然后水到渠成,理所当然收下流萤的心意,享受她的爱,她的温柔,她的包容,她的一切。
或许是这一切来的太轻易,来的太早,公主殿下还没学会如何爱人,就得了这世上最极致无私的爱。
极致的享受过,丝毫变化都会让人难以承受,不敢面对。
裴璎想让流萤来看自己,却不想硬叫她来,只想让她得知自己病重,然后心甘情愿来看自己,再如往常一般哄哄自己,抱抱自己。只要如此,裴璎便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跟从前一样,流萤还是那个温柔的,哄着自己的,平静却有着无尽包容的流萤。
心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等裴璎回过神,已经被流萤一勺一勺将一碗药喂光了。眼看流萤喂完药就想走,裴璎的筹算半点都没应验,流萤没哄她,也没抱她,从始至终冷冷淡淡的,一如她如今在人前对自己的态度。
裴璎没如愿,拉着袖子不肯让她走,“阿萤都不问问,我是怎么病的吗?”
流萤被她拉着衣袖,叹了气依言问她:“殿下究竟是怎么病了?是昨夜风雪太冷,还是前次受伤的缘故?”
裴璎眨眨眼睛,又是一副泪眼汪汪的可怜样,小心翼翼从被子里摸出个东西递给流萤,“这香囊,我一直放在枕头下面,昨夜回宫却发现不见了,殿里殿外找了一大圈才找到。夜里风雪大,许是受了寒风,才染了病。”
粗糙简陋的鸢尾香囊,出自二公主之手。两株鸢尾不但简陋,甚至很丑陋。
裴璎牵她的手去摸,指尖刚一触到那丑陋的鸢尾花,如被火烫,少女欢喜的眼睛立时浮现出来,流萤很快移开眼神。
裴璎将香囊塞到流萤手里,又从被子里掏出一条长长卷轴,展开给她看,“阿萤的画,我一直好好珍藏着。”
“阿萤你看,我把你也添上去了,如此,你我便在一张画里了。”
裴璎的被子下面,似乎藏了个百宝箱,流萤眼看她将一件又一件东西摆在自己面前,每一件东西,都牵扯出一段回忆,美好,纯净,恍如梦境。
一桩一件,裴璎都如数家珍。流萤静静听她说着,越听,心底里有个念头,有些东西,就越发真切起来。
她忽然发现,此刻的裴璎,似乎真的很爱自己。不同于前世自己的顺从忍让,如今自己冷淡下来,裴璎的情意,却越发真切起来。
她望向自己时,眼里现出从未有过的小心与惶恐。那种眼神,一如从前的自己望向公主时。
流萤审视她,审视那眼神,一时沉默。
这沉默,却让裴璎不安,眼看装病不成,将往昔珍贵之物一一摆出来也不行,裴璎心里挫败,失落,又不肯放弃,伸手扯开衣领,肩背暴露出来,后背上被藤条鞭笞的伤痕仍有绯红印记,红了眼睛看流萤,“阿萤,好疼。”
流萤一面观察裴璎,一面伸手抚上那新愈的疤痕,心底有一抹难言的酸涩,顷刻被她按下,逼迫自己不去想,求证道:“殿下,疼吗?”
“殿下金尊玉贵,何必受这样的苦?”
裴璎反握住她的手,引她往床榻上去,等流萤半个身子进到床榻中,裴璎微微仰起身子,伸手将床帘银钩松下。
“阿萤,我宁愿受阿姐责罚,也不要牵连到你。”
银钩松开,柔纱床帘落下时,一字一句清楚至极。流萤听得清楚,心中清明,翻身拥着裴璎,翻滚了下,两个人拥挤地躺在床榻最里侧。察觉裴璎的身体在抖,流萤的手指从她后背抚过,似有若无的光线中,她能看见公主的眼睛,那里面,盈着无尽的爱与期盼。
殿下,你在期盼什么呢?
轻柔的吻落下去时,流萤听到裴璎的声音响起,恍如天外来音,迷蒙晦涩。她吻下去,又抽离开,攥着她的手问她,“殿下说什么?”
裴璎望着她,心中委屈排山倒海,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湿了满脸。幼时噩梦让她厌恶这世上所有人,若非遇到流萤,她大概会孑然一身,孤孤单单与阿姐斗下去。
可她偏偏遇到了流萤。
流萤冷淡时,她尚可撑着精神去挽救。可当流萤温柔又多情的拥着自己时,裴璎只觉得委屈,害怕,想哭。
平日的公主骄傲,荡然无存。哭过之后,攀着流萤的脖子,几乎是哭诉:“阿萤,我好怕,我好怕!”
流萤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心口像被巨石堵住,哽痛让她不能呼吸,只能闭眼吻下去,无休无止的吻。不知过了多久,等终于从那唇瓣上离开,流萤大口喘息,喘息后伏在裴璎身上,指尖在她战栗的身体上经过,每过一处,便带起一阵颤抖与轻哼。
“阿璎”
许久不唤这个名,开口竟显得有些生疏,咿呀学语般,流萤又喃喃唤了两声:“阿璎阿璎”
裴璎迷离看她,神智似乎已经出走,并没反应过来。流萤的指尖继续下探,落在最娇弱的位置,熟练地揉捻过后,又猛地松开,等到裴璎难耐的闷哼出声,流萤才再度贴上去,气声道:“阿璎,如今的你,最怕什么呢?”
裴璎半眯着眼睛看她,似懂非懂。流萤又贴上去,温热的唇路过她的眉间,眼角,耳畔,一路往下,落在唇瓣,厮磨着,引诱着:“阿璎,告诉我,你在怕什么?”
裴璎几乎要哭出声:“我怕、怕你离开我!”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说不清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又或是说不清道不明,连这世间所谓的大家,天上受烟火供奉的神佛,也通通无法解答的困惑。
如此的爱过,为何最后,会那般狠毒呢?
偏偏是爱过,偏偏是彼此深爱过!倒不如一开始,就只打算将自己利用个干净,然后用无可用时一脚踢开,如此,就算恨也能恨个痛快了。
偏偏,却是爱过的。
泪如雨线打湿了裴璎的脖颈,辗转间,流萤吻她,不留间隙,纠缠着问她:“殿下,就让你同我一样,好不好?”
裴璎被紧紧咬住,无法回答。
流萤一边吻她,一边伸手在她身上游走,抚摸那些颤抖,诱骗般问她:“殿下,流萤受过的,也让殿下受一受,好不好?”
第35章 只怕带不回来,回不来了……
殿下, 若让你入地狱太难,那就让你如我一般,将这痛苦体会的更深刻些吧。
好似在心海浮沉时, 忽得一块救命浮木, 流萤爬上去, 终于有了生的希望。她忘情吻着裴璎, 心里只求她爱自己再多些, 再多些, 多到如前世的自己一般, 满怀小心与恐惧, 日日夜夜爱着, 又日日夜夜害怕失去。就这么爱着,害怕着,卑微着, 时而狂喜般的极乐,时而又堕入无边炼狱,然后亲吻她,伤害她,背弃她,离开她, 一如前世,殿下对自己那般。
再之后呢?自己要去哪里?
亲吻的喘息间隙中, 流萤恍恍惚惚, 虽隔着遥遥千里,她却好像看见了云州的家。
她看到自己好像终于回到云州,可是云州家中早已空无一人,只剩祠堂牌位重重, 然后自己走进去,跪在蒲团上,跪到睡过去,再睁眼,看见有人伸手来牵自己。
那指节细长,手腕白皙,流萤紧紧握住。
是阿娘吗?
不是,阿娘的手远没有这般细腻白皙。
那是谁呢?怎会在云州,在自己家中?
没等流萤细想,脑中就只剩混沌。只因那柔软白皙的手紧紧握住自己,像是将自己整个人,整颗心都紧紧攥住,然后她便无法思考,跟着那双手飘飘然远走,不知终点。
白日宣淫,实在不是端正知事的作风。等到流萤衣衫半解,翻身仰面躺过来时,才觉有些筋疲力尽了,等喘了几口气缓过来,先是起身穿好衣裳,理了理头发,才低头看裴璎。
二公主闭着眼睛,像是睡了,又似乎只是太累。流萤就这么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心底爱恨终见清明,轻声唤她:“殿下。”
裴璎懒懒“嗯”了一声,半睁眼睛看她,餍足地笑了笑。
流萤穿戴整齐,与殿下此刻模样互为极端,她看见裴璎的笑,浅浅回应她一个笑容,又缓缓躺下去,半搂着裴璎,心中明白殿下情意与恐惧,开口就带了几分笃定:“殿下可否答应我两件事。”
二公主常常凶恶,但很多时候,流萤说话还是管用的。
前世十二年,算起来也只有最后那一年,裴璎不耐,恼怒,凡流萤所求所需,她不经思索,出口便是驳斥。
此刻,离那样的裴璎,还隔着好几年的时光。
流萤求她答应两件事,一是朗州知府严青一案,即便严青不曾违制修建府邸,但替大殿下贪污敛财一事却无从推脱,元淼前去查案,此事恐难再遮掩。到那时,她求殿下尽力救下无辜之人。
“我听闻,那位朗州知府成婚很晚,府中只有一女,不过三岁。”
“殿下,三岁小儿又能知道什么呢?若能得殿下搭救,也算为你我积德了。”
裴璎静静听完,半睁的眼睛阖上,似在思索。默了半晌,没答应也没拒绝,“第二件事呢?”
流萤求的第二件事,也与朗州有关,她贴在裴璎耳边,一字一句说的清楚。
这日糊涂过去一大半,来时还是青天白日,磋磨这么久,此刻已是傍晚时分了。风雪声一阵大过一阵,等到喑哑风声钻进床榻时,流萤的话已说完,静静等着裴璎回答。
裴璎撑着坐起身,握住流萤的手问她:“阿萤,你何时对旁人如此关心了?我以为你与她不过点头之交,略微欣赏罢了。”
“殿下昨夜不是问我,究竟在怕什么吗?”
裴璎攥紧了她的手,流萤反手握住她,经历这些时间,骗她已有些得心应手:“我怕的,不过是预见别人结局,分明能救,却最终错过,白白造了孽在身上。”
“殿下,”流萤耐着性子求她,“就当是为你我积德。殿下不是在神佛前求过,此生,来生,你我都不要分开吗?”
想得神佛庇佑,便该做些值得被庇佑的事,这道理,二公主应该明白的。
从启祥宫出来时,天色已经微微泛起青灰。流萤抬头望天,看见这场雪又有下大的苗头,昨夜大雪晨起就转小,白日几乎只剩零散几朵,等到傍晚时分,又重蹈覆辙渐渐下大。
拢紧了肩上披氅,心里得了裴璎的应允,流萤走下长阶时,脚步都比来时更轻快。等到出了宫,急匆匆赶到风满楼时,才发现元淼已等了自己许久。
风满楼生意极好,好在元淼去得早,定了一间靠窗的雅间。风满楼的雅间封闭,门扇合上后,里外就像隔出两个世界,不通声响。
流萤匆忙赶来时被大雪劈头盖脸淋了一身,饶是解了披氅,抖了头上雪花,却还是有几片藏得深,躲在耳后没掉下去,流萤也没发觉,等到坐下后,被元淼伸手拨了去,才不好意思笑笑,“多谢多谢。”
“流萤不必同我这般客气。”
元淼递了热茶过去,言语中有难得一见的轻松,好似卸下平日官身枷锁,只与寻常朋友一般与流萤说话。
来时,流萤心里本是极酸极苦的,推门进来时已是强颜欢笑,见到元淼如此轻松,满脸都是明日即将去往朗州的欢喜期盼,心里更是酸涩发胀,只能垂眸,将泪意和茶水一同咽下去。
黄程一事,元淼答应的很快,几乎没有犹豫。流萤本来还想解释几句,可一碗茶没喝完,元淼已经笑着点头,应允夜里便会遣人去知会太医院,明日带黄程一同出发朗州。
元淼如今是陛下钦点之人,去太医院要个小小医士随行,自然轻而易举。
风满楼的酒蒸鸡一绝,鲜嫩鸡肉中暗藏醇厚酒香,流萤最喜欢这道菜,偏巧元淼就点了这道菜。几口酒肉下去,黄程一事已经商定,余下的话,流萤却没想好怎么说,埋头吃了几口酒蒸鸡,往日最爱的美味,此刻却是如鲠在喉,每咽下一口,都像小刀刮过,疼的她眼睛发红。
昨夜裴璎所言,她终究不忍心告诉元淼,也怕当真如裴璎所言,所有真相一旦出口,元淼心底那场缠着恩情枷锁的美梦碎裂,她这个人,这几年上京时光,也都会碎掉。
一桌对面,还是元淼开了口,语气里带着笑意:“流萤这是饿了?慢点吃,不着急的。”
流萤抬眸看她,看着她的眼睛,细长上扬的眼睛,笑起来如柳叶随风,笑意中,那双略带褐色的眼瞳格外温柔,能将自己的面目全数映照出来,如夜幕湖水,漾着五光十色的涟漪。
元淼这一次 ,就走的远些吧。
隐下心里情绪,流萤举杯与她相碰,笑着与她说话,“此时此刻,忽然想起你我在行宫时,想起我同你说过的一句话。元淼可猜得到,我想到了什么?”
流萤说过许多话,元淼一时不知她问的哪一句,答了几句都不对,面上显出几分尴尬。
流萤摆摆手指,佯怒看她,“还是我来告诉你吧。”
元淼像个乖学生,再无平日端正克己的主簿模样,两手托脸,极度认真听她说话。
流萤必须一直笑着,只怕若有一瞬不笑,眼底不忍就会泄露,“我曾问过你,若一直做个朗州司马,天高地远岂不自在?”
话音刚落,两人都用力笑起来。
流萤仰脖干了杯中酒,捏着酒盅看她,“元淼,你在上京这几年,可觉得开心?可有想过朗州的月,朗州的山水,还有朗州的百姓?”
“朗州与上京,哪里更让你开心?”
“元淼,”流萤甚至想握一握她的手,忍住了,郑重道:“你的才能,只做一个礼部主簿,整日困在笔墨文书中,当真是屈才。”
元淼眼眸暗下来,不知是回答她,还是回答自己的心,“能入京为官,已是三生有幸了。”
上京几年不过浑噩度日,可好在遇到许流萤,平淡日子里像是炸开一朵花,让元淼死水般的一颗心,也无端绽出几缕颜色来。
虽只是镜花水月不可触摸,虽只是匆匆经过无法折取,虽与她刚一相逢便要别离,可一想到曾看见过那颜色,便也是欢喜的。
于是元淼答她:“这些日子,多谢流萤了。”
流萤却不知自己有什么好被她谢的,一想到裴璎所言元淼与大殿下之间往事,一想到此去朗州千里凶险,再想到今日一别,自己与元淼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自己分明是想帮她,救她,让她逃离恩情与功利桎梏的上京,让她不再面临前世惨状,可为什么,却觉得那么难过呢?好像是刚刚交出一点心意,寻到一位好友,不等深交,便要道别了。
“元淼此去朗州只怕会有凶险,若是遇到什么事,你可会在心里怨怪我?”
元淼答的很快,恳切地摇头:“许流萤,我是真心实意谢你。”
“能为朗州百姓做些事,为这天下做些事,于我而言已是万分欢喜。读书多年,为官数年,回想只觉惭愧居多。”
“能有今日之机,便是遇到些凶险,我也当是全我志向,只会欣喜赴之,如何会有怨怪。”
流萤低了头,大大一颗泪掉进酒盅里,被她咬着牙仰脖喝下了。
一杯酒饮下,看见元淼从身后取出一个小小的白釉莲子罐,双手递给自己。
流萤不知是什么,接过来刚要打开上面塞子看一看,就听元淼低低道,“这是朗州的闾山绿,今春阿娘托人寄来的。今日回去找,才发现只剩这么一些了”
说到最后,元淼的语气越来越低,似乎很不好意思。
流萤笑笑,“无妨,待你去到朗州,再给我多带些便是了。”
雅间中忽地沉默了下,元淼捏着酒盅半晌没动,喃喃道:“只怕明年春日的闾山绿不好,我带不回来”
“怎会?朗州之春定是天光晴朗,好茶飘香,胜过世间千茶的。”
元淼抬眸,深深看着许流萤,终究没应她这句话,只重复道,“只怕明年春日的闾山绿不好,我带不回来了”
只怕带不回来,回不来了——
作者有话说:唉两个好宝……
话说,有点怕最后这段大家没看懂,我已经尽量写的直白了
第36章 “阿璎,你又躲起来了?……
元淼出发朗州这日, 上京雪停,冬日难得彻底放晴一回。暖阳照遍上京,天际浮云都镀上金光, 显出几分庄重肃穆来。
巳时二刻, 去往朗州的车马已经停在宣和门外, 流萤并几位朝臣在宫门相送, 东都府审查监正先上了马车, 元淼走在后面, 黄程背着医箱跟在后面, 瞧见流萤在宫门外, 欢欢喜喜跑过来, 从箱子里取了一团东西递给她,“算不上谢礼,只是一点心意。待下官回京, 再好好谢过许大人。”
流萤也不推脱,接过来在掌心捏了捏,似是什么药团子,笑道:“好,那我便等医士回京。”
黄程重重点头,笑着与流萤挥手作别。等到黄程也上了马车, 灿金暖阳打下来,晃的流萤有些睁不开眼, 她本想上前与元淼再说两句话, 没等迈步,就听身侧窸窸窣窣有声响,继而是行礼问安的声音,流萤循着那声音看过去, 瞥见一抹朱红身影,忙跟着低头行礼。
是大殿下来了。
元淼是大殿下一手提拔入京的,虽在人前总是避嫌,但朗州之事涉及大殿下,前来送行也算理所应当。
隔了几丈远,流萤看不清元淼的神情,只能远远看见她与大殿下对面而站,乖乖垂首听话。等到大殿下说完话,元淼并未行礼,也未曾点头,就那么垂首站着,直到大殿下转身,元淼才缓缓抬头,隔着日光与凉风,远远看着自己。
起初是瞧不出意味的眼神,然后慢慢盈出些笑意,无言,却能看出是在与自己道别。
流萤微微颔首回应,看见元淼抬手,做了道别的手势,然后翻身上马,雪色披氅在风里大大铺开来,金光打在她身上,好不潇洒。
元淼竟然会骑马?
前世,流萤倒是从未见过。她所见的元淼,文静,持重,满身笔墨书香气,并无半缕潇洒天地风,风骨虽有,却总是透着寂寥与空洞。
也是,朗州骏马,本就不该困在上京四方天地里。前世身不由己困囿其中,如今回归朗州,天地阔,且徜徉,何尝不是一种得偿所愿。
流萤心里为她高兴,可莫名,也觉出几分失落来。
或许是好友难得,遇见了却留不住,又或是心有愧疚,分明是生死再相逢,却无法好好对她说一句再会 。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总归心里,有那么丝丝缕缕的酸与涩,掺杂着模模糊糊的羡慕与向往。
昨日,流萤在启祥宫求裴璎答应两件事。
第一件事,为黄程而求。她求裴璎救下严青府中三岁稚儿,不但因为孩童无辜,也算是为前世的黄程减去些心魔。如今的黄程已然背上药箱去为朗州百姓医治,流萤想,前世的痛苦,她大抵不会再遇到了,救死扶伤的人,不会再造杀孽了。
第二件事,为元淼而求。流萤求裴璎出手相助,此事过后,能让元淼留在朗州,做司马也好,知府也好,总之,不要再回上京了。
依元淼的性子,一旦查出严青与大殿下的关系,纵然拼着恩情不顾,性命不要,也是要将真相呈至御前的。到那时,她若回京,下场只会比前世更惨。
车马启程,流萤抿唇看过去,心中那一句“再会”终究没能出口。
马蹄扬起飞灰,顷刻又被冬日冷风吹散,等到飞灰落尽,车马之声已经渐远,片刻,终于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稍远处,流萤看到大殿下走过来,忙低下头,却见那一抹朱红身影从自己面前经过,要走时却又停下来,风动衣角,赤如血飘。
大殿下裴璇走到流萤面前,她个子很高,因而即便瘦削,看着也并不单薄,反倒有种肃穆干练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微微睨眸看着许流萤,面上始终一派笑意。
一瞬安静后,头顶上,大殿下的声音幽幽落下来,“许知事也在这里呢。”
“听闻阿璎病了,许知事昨日去看过。”
声音分明带笑,出口字句却让人后背发凉。流萤并不想开口解释,好在大殿下似乎也未曾期盼自己有什么回答,问话过后未做停留,很快离开。
流萤立在原地,只记得那声音入耳的一瞬,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声音,她已许久许久不曾听到过,尤其是,听到大殿下口中吐出“阿璎”二字,其中亲昵与漠视,只让流萤觉得胆寒,回忆疾风卷草般,在她脑中拍打,回转。
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听到过大殿下如此称呼裴璎。
那是永初二十二年,流萤做公主伴读的第三年,那时候,她与二公主的关系已经很是亲近。尚书苑学业枯燥且繁重,饶是公主殿下也撑不住,十二岁,又正是贪玩爱偷懒的年纪。流萤也是那时候才发现,原来平日对谁都横眉冷目,生人勿近的二公主,也是个调皮爱玩的性子。
春困来袭昏昏欲睡时,博学在上面讲的眉飞色舞,流萤在底下认认真真为二公主研墨,二公主卷袖抬手,正经落笔,几笔下去,纸上落成的却是博学的潦草画像。
酷暑难耐时,尚书苑里备了冰块,二公主玩性大起,揣了冰块在袖子里,恭恭敬敬向博学请教问题,趁博学不注意,一把将冰块塞到博学后脖颈里,气的博学想骂人,又顾忌是公主殿下,只能唉声连连,叹二殿下顽劣难改。裴璎却不在意,笑嘻嘻坐回来,把干净包好的一块冰塞到流萤嘴里,嘻嘻笑个不停。
冬日寒凉,裴璎学至无聊时,便把怀里暖炉塞给流萤,等一双手冷透了,又假惺惺去请教博学,然后用凉透的手握着博学的手,偏偏大眼睛笑眯眯的,还不让博学抽出手。
博学年纪大了,挣不过十二岁的小姑娘,又是唉声连连,叹二殿下顽劣难改。
一年之中,唯有秋日天高气爽时,博学免了遭罪。秋日凉爽,二公主难得身心舒畅,学习格外用功,尚书苑整日端坐,只等下学过后,才缠着流萤一起玩。
十二岁的孩童,又能玩些什么呢?流萤记得,那时的裴璎常缠着自己玩捉迷藏,启祥宫里躲来躲去,犄角旮旯都已经藏过,实在是藏无可藏。
有一日流萤被逼急了,怎么也找不到称心的藏身处,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接近,急切之下躲进暗室,关门时太过紧张,并未关紧,留了一道缝隙。
脚步声越来越近,几乎站在暗室门外,流萤屏住呼吸,只怕被裴璎发现。
外面却很安静,半晌,流萤听到个声音,却不是裴璎,是大殿下裴璇。
隔着暗室门扇,她听到大殿下说话,像是自言自语,又似在同裴璎说话,“阿璎,你又躲起来了?”
“是看到阿姐来了,所以躲起来了吗?”
“阿璎,躲也是无用的。”
暗室门后,流萤捂紧了嘴,小小的身子缩在门后,只怕丁点呼吸声泄露出去,便被大殿下发现。流萤也不知道,大殿下说话的语气分明是温柔的,可她听在耳里,却起了满身鸡皮疙瘩。
莫名,她觉得大殿下很吓人。
那一日,大殿下是被裴璎喊人进来赶走的。流萤不记得自己躲了多久,等到外头声响杂乱起来,她才听出来,是裴璎来了。
裴璎的声音像尖刀,呼的一声扎进流萤耳朵里,“谁让你进来的!”
“来人啊!来人啊!来人!”
两位殿下向来不睦,每每见面争执不休。每次对上大殿下,裴璎总是剑拔弩张,尤其当流萤在时,裴璎的反应就格外激烈。流萤躲在暗室里,听出二公主喊声中的恐惧和愤怒,着急想冲出去,没等将厚重门扇全部推开,大殿下已经走了。
大殿下最重体面,不爱在人前与裴璎对峙。
那一日,大殿下走后,启祥宫内殿安安静静,两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抱在一起,俱是惊魂未定。流萤替殿下理好头发,看到二公主面如土色,心里难受的紧,只恨自己没有早些冲出去陪在殿下身边,愧疚的话说了好几句,却见裴璎忽然攥住自己的手,将自己全身上下仔仔细细看过一遍,还扯着自己的衣裳里里外外地看,全部看过后,才松了口气问自己,“阿萤,你没事吧?”
流萤不知殿下怎么了,摇了摇头,“没事的,我躲在暗室里,大殿下没有发现我。”
“那就好,那就好,那就好”
裴璎一口气说了三个那就好,似是大大宽心,面上又渐渐恢复颜色,然后紧紧抱着流萤,一言不发。
十二岁的流萤不懂,却在亲眼见过裴璎对大殿下的恐惧后,心里对大殿下生出强烈的抵触和厌恶,渐成本能。
即便重生,这份抵触也不曾消失,
她本可以投靠大殿下,倾尽所有帮助大殿下,报复裴璎,可她只要一想到那日大殿下所言,心里就只有无尽的厌恶,这份厌恶和抗拒,让她很难真正投靠大殿下。
宣和门外,大殿下已经走远,前来相送的几位朝臣也已离开,流萤深深吸了口气,往朗州方向看了很久,久到日光打下来,双眸生疼,视线模糊,然后才终于缓缓转身离开。
转眼,元淼离京已有十日,这些日子,流萤已不再去启祥宫,二公主与她心知肚明应该避嫌,若有事要传,都只遣人送信到府中。
是日,朗州第一道消息传回上京时,流萤正在天官院安排腊祭事宜。
卫泠神秘兮兮来到天官院,流萤刚把腊祭事宜安排下去,进到内厅咬笔头,思索得在腊祭后回一趟云州老家,诸多事情都得提前安排好才行,以免到时候手忙脚乱,狼狈的很。
正想着,卫泠急匆匆进来了,关了门低声道:“元淼的消息,你知道了吗?”
流萤心头顿时紧张起来,“元淼怎么了?”
第37章 “许流萤,你可别死了啊……
尚书苑消息灵通, 卫泠得了消息立马就往天官院赶。内厅并无外人,卫泠还是小心翼翼遮住半张脸,慎之又慎同流萤说话, “朗州那边传了消息回来, 说元淼和东都府的人一到朗州就开始查案, 违制修建一事倒没查出什么, 赈灾粮的事情却是查到了。”
“严青手里账簿对不上, 咬死了说粮已全部发下去, 翻遍府上也没多一粒米。偏偏这回去了个元淼, 对朗州熟悉的很, 带着东都府的人找到一处废弃多年的地下粮仓, 里面东西翻出来一量,刚刚好就是账簿对不上的那些数目。”
卫泠说着说着,啧啧道:“那严青原也是个倔强的, 粮仓都被翻出来,还是咬死了不肯交代,说什么礼部无权查办知府,东都府监正也不够格,死犟不肯说,闹着要上京, 御前分辨。”
卫泠顿了顿,心里也觉得有些骇人, 往日看那元淼斯斯文文的, 十足就是个文人,却没想到这么硬,“你我都知道,那严青身后牵着大殿下, 谁敢真让她闹到京里来。不成想这个元淼倒是不怕死,当场扣了严青到狱中,又写了奏疏回京,直言严青有罪,罪大恶极,请陛下下诏,允许她和东都府监正在朗州极权彻查。”
流萤的面色越发难看起来。
元淼拉过流萤的衣袖,贴在耳边说话:“说是朗州消息传回宫里,大殿下那边知晓后,发了好大一场火,想是气狠了,都没避着人,今晨尚书苑小吏过去送书,在殿外就听见大殿下发火,吓得放下书就跑,回来哆哆嗦嗦好半天缓不过来。”
流萤觉得喉舌间干的很,重重咽了一下仍未缓解,转身端起案上茶盏一饮而尽,哑声道:“陛下那边怎么说?”
圣意如何,岂是底下人随便能知晓的。卫泠耸耸肩,没了话说。
裴璎,裴璎!
一瞬间,流萤心头只浮现这个名字。那一日,裴璎在启祥宫亲口答应过会让元淼留在朗州,既然要留,那便要留一个活生生的的元淼才行啊!
流萤扯过木施上的披氅,匆匆系好就要走,卫泠在旁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这疯子,不至于为了个元淼去找大殿下吧?
流萤想也未想,脱口而出:“去启祥宫,找二殿下。”
“你疯了啊,”卫泠拽住她,“你与二殿下如今什么关系,二殿下与元淼又有什么关系,殿下凭什么听你的话,又凭什么帮元淼?”
流萤脚下停滞,是啊,她与二殿下如今“决裂”了。
那日送别元淼,大殿下在宣和门外温声警告过后,她和裴璎的见面已经少之又少,避嫌的很。
察觉许流萤身子松下来,卫泠又道:“也不必太过担心,上京距离朗州千里之距,大殿下就是要做什么,也得要些时间的。此事陛下也已知晓,圣心定有裁断,好歹元淼也是奉命去往朗州,不至于当真出什么大事。再有,大殿下出了名的仁善宽厚,就是气恼元淼将她在朗州的摇钱树砍断了,至多为难几分,总不能真下手杀朝臣吧。”
卫泠话音刚落,就见流萤闻言摇头,低声道:“不,她会的”
“什么?”
流萤顾不上解释什么,脑中忽然闪过一个人,抓着卫泠就往尚书苑去。
流萤已多年不曾进过尚书苑,前世随裴璎出阁参政后,几乎不曾再去过。唯一一次再去,便是死前赴约,欢天喜地去,怅然若失走,不堪说。
隔了这么久再进尚书苑,流萤放眼望去,只觉得陌生。少时攀折的树木长高了,高到如今身着官服的自己已经不便再去攀爬,园里似是新修了亭台,少时和裴璎蹲着挖虫子的地方,如今已立了一座小凉亭在上面,前尘往事被镇压在地底下,恍若不曾发生过。
卫泠身上还有公事,引着流萤到了庄语安值房外,遣了人进去通报就先走了,流萤一个人站在草木凋敝的门外,百感交集。
冬日风寒雪毒,满园花草被打落,浮出一片萧条来。庄语安还没出来,流萤四周看了看,觉得身处之地眼熟的很,尤其是,十步开外那棵玉兰树。
流萤看了看,朝着那树走过去,伸手在沧桑的树皮上抚过,心底呼之欲出的东西醒过来。
哦,原来是这棵树啊。
想起少时孩童稚气,流萤忍不住想笑。
那应当是入宫第一年的春,那一年的冬雪过去后,立春时,流萤与二公主的关系已比初见时亲近不少,虽然二公主还是常常恼怒,习惯指责,时不时横眉冷目敲打自己,比如递笔时慢了一瞬,研墨的水少了几滴,写字的纸铺的不平整,诸如此类小事做不好,都免不了被二公主瞪着眼睛数落一番。
受些数落倒是无谓,哪家陪读不挨骂。便是寻常大户人家里的少主陪读,也免不了要挨骂挨打,相比之下,二公主已算很不错。
二公主时好时坏,除去坏的时候,流萤收了笑,发觉记忆里剩下的,都是些裴璎待自己的好。
二公主会把精致的糕点揣来尚书苑分给自己吃,会在博学指责自己时站出来挡在身前,甚至自己生病时,宫里没人管一个小伴读的死活,只有二公主记在心上,把公主圣上才能用的上好药丸塞到自己嘴里,战战兢兢道,“许流萤,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许流萤,你可别死了啊。”
那时候,二公主还唤自己许流萤。
孩子之间总比大人容易亲近,春日过去便是暑天,难耐的暑天过去后,十岁那年的秋日来临时,二公主已经很少责骂自己,有时不慎犯了错,以为会挨骂,抬头却只见二公主笑眼弯弯看着自己,摇摇手指道:“许流萤,又不小心了哦。”
也是那一年的秋,流萤第一次听二公主提起大殿下,怒气冲冲的小孩子,红着眼睛哭诉,又怕被旁人听去,便拉着自己来到这棵玉兰树下,一边骂大殿下,一边从袖子里掏出个没名字的布偶娃娃,随手抄了块石头猛砸,砸的那小人儿面目全非,脑袋开线,里头棉团蹦出来,白花花像脑浆。
流萤起初觉得害怕,自觉不该卷入两位殿下之争,可听着听着,听二公主说大殿下如何言辞狠毒,如何欺凌霸道,甚至只因二公主喜欢春和殿后苑一座凉亭,常去那里玩耍,大殿下便命人拆了那凉亭,挖了坑蓄水,养了一堆鱼在里面,气的二公主提刀想杀人,一边骂一边哭。
流萤也不过十岁的年纪,再是恪守规矩,也有些孩童心性,听的来气,心疼极了二公主,脑子一热夺了裴璎手里破布娃娃,就手抄起石块在地上挖坑,轰轰烈烈挖出个坑,用力把那破布娃娃扔进去,埋了土,还要气愤地踩一踩,把那土踩实了,才舒爽地看向二公主,“殿下别怕,给她埋得深深的,保管她兴不了风,作不了浪。”
二公主眼含泪光,看向流萤时,如看天神。
前尘旧事如云烟过境,看得见,留不住,哪怕伸手去捕捉,也只有掌心一抹怅然,叫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无奈得很。
流萤的手离开玉兰树粗糙的树干,垂眸看向脚下所踩的位置,不知那破布娃娃可还在地底下。想来即便没被人挖出来,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经烂在土里,和底下错杂树根混为一体了吧。
庄语安还没出来,耳边却传来了几声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流萤转头去看,回忆戛然而止。
几张面孔,熟中带生,流萤认出来,其中有几位是自己从前在尚书苑的同僚,不知是年岁大了,还是被尚书苑日复一日生活磋磨太狠,看着竟有几分岁月痕迹。
这几位都年长流萤几岁,早入宫几年,按理说,更比流萤有资格出尚书苑,去别部谋个差事的。只是宫中生存,有靠山与没靠山的,人生却是两幅境界。
流萤能跟着二公主参政,入天官院,剑指东都府,眼前这几位昔日同僚,大抵却只能蹉跎一生,留在尚书苑做个小吏,稀里糊涂一眼到头。
读书人,都是有些愿景的。流萤心里明白,因而看见眼前几位望向自己的眼神忌恨中带着鄙夷,也不觉恼怒,只客套颔首,权当打过招呼了。
其中一位却有些不忿,嗤笑道:“这不是二公主身边红人吗?怎么没去启祥宫,来尚书苑这老地方了?”
另一人跟着接话,斜眸看许流萤,似笑非笑道:“诶,可别乱说话哦,今非昔比,早不是以往好日子了,哈哈哈!”
有人接话,生怕话掉地下:“可不是嘛,如今出入启祥宫的,可是咱们庄修撰,不是什么许大人啦!哈哈哈!”
话音刚落,几个人睨着许流萤笑作一团,笑的面上岁月痕迹都淡了几分,好似看见许流萤被二公主厌弃,能使她们重返青春,大大畅快起来。
许流萤静静听她们冷嘲热讽,半个字也没放在心上,只觉得无趣,甚至生出几分悲哀。
少年时,个个都是心存大志之人,个个饱读圣贤书,其中不乏千辛万苦才入宫,进到尚书苑之人,那时候,人人都以为往后的时光千般万般好,都觉得青史留名指日可待,却没想到,原来历经艰辛入宫做个底层小吏,已是人生巅峰。
巅峰过后看清未来,每一日就都成了磋磨,竟叫这些人都生出一副尖酸面容来。
流萤心里叹气,只想走远些,不愿再听到这些话,看到这些人,没等走开,就见庄语安走来,面上罕见带着怒色,直直朝着那几人走过去,言语中,是流萤从未见过的狠厉,带着强忍的怒气,“在做什么?都给我滚!”
流萤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庄语安,一时愣住——
作者有话说:好想写番外怎么办
忍住忍住
第38章 若无事,老师又怎会想起……
隔着几步远, 流萤看见方才对自己嗤笑鄙夷的那几位,见了庄语安如老鼠见猫,顷刻收了声, 齐齐拱手行礼问庄修撰安。
分明个个都比庄语安年长, 也比她更有资历, 可这会儿, 都点头哈腰歉声连连。流萤静静看着眼前荒诞的一幕, 心里有那么点讶异, 面上没显露。
前世不曾注意过, 直到死前, 流萤都只以为庄语安一直是那个乖顺内敛, 与自己说话还会磕磕巴巴的“学生”,因而死前一瞬听到庄语安的声音,带来的冲击会那般强烈。
如今来看, 原来人的改变,从来不是一夕之间。要怪,就怪自己识人不明,辨不出虎狼与犬猫,才会猝不及防被反咬一大口。
审视的瞬间,流萤听见庄语安又对着那几位厉声呵斥了几句, 威风得很。看似维护自己,可她心里如何想, 怕是只有庄语安自己才知道了, 兴许巴不得众人再对自己多几分鄙夷憎恨吧。
重活一次,流萤恨不能用最恶毒心思去揣测她。与待裴璎不同,重生后的每一次,流萤看着庄语安, 心里没有恨,只有无穷无尽的厌,深深的厌。
厌恶,恶心,像是一滩无意粘到衣裙上,从没在意,却在某时某刻忽然扎眼,让自己恶心至极的烂泥。流萤眼睫一颤,看见庄语安转身望向自己,心里只恨当初不该心生怜悯,不该对她伸手。
“老师久等了。”
稍远处,庄语安看向许流萤,方才还瞋目切齿的一张脸,看向许流萤时又软了眉眼,像做错事的小狗,期盼主人宽恕自己,“都怪学生来迟了,让老师无端被这些人污了耳朵。”
言罢,庄语安扭头看了一眼身后几位,心里恨这些人算什么东西,竟敢非议老师,更恨这些人是在尚书苑的地盘羞辱老师。
老师难得来找自己一次,就这么被这些人毁了。
庄语安咬紧了牙,转头怒视时,圆润的一双眼睛里,竟迸出些杀意,吓得那几位又是一阵哆嗦。
如今的庄语安是启祥宫常客,谁也不敢惹。几位都被她这眼神吓住了,忙磕磕绊绊同许流萤道歉,然后灰溜溜一团滚走了。
等一群人滚远了,庄语安才上前走近,心里是欢喜的,面上却不敢显露,小声解释着:“我知道许大人不喜欢听我再唤老师,只是方才”
流萤打断她:“庄大人如今好威风。”
庄语安眼瞳一闪,愣愣回道:“不、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
流萤不是来与她聊闲天的,也不必与她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刚要开口让她去启祥宫找裴璎,刚说一个字,就听庄语安忽然又笑起来,“老师许久不曾来过尚书苑了吧。”
庄语安像是看不见流萤脸色,笑着往前指了指,正是流萤方才所见那座新修的凉亭,“老师可还记得此处?当年初入尚书苑,学生就是在此处见到老师的。”
流萤看过去,并无半分印象。记忆里,她与裴璎在此处挖过虫子,但那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至于庄语安,何时初见,什么模样,她的确不记得,也没心情去回忆。
庄语安却忽然欢喜起来,"从前心中不忿时,学生常来此处,只觉站在此处便能心中清净。后来老师离开尚书苑,学生做了修撰,值房恰好就在此处,真是有缘的很。”
流萤皱眉看她,不懂她在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与一块土地,何来什么缘分。
庄语安有些奇怪,刚刚欢喜,又忽然落寞,“只可惜去岁暑热,小郡主们闹着天热无处玩耍,博学就挑了此处,修了一座凉亭。"
“凉亭修好了,学生也常去小坐,只是不知怎么,哪怕坐在凉亭里,也再没有那种心静宁神的感觉了。有时想想,从前”
流萤终于不愿再忍,冷了脸打断她:“庄大人,今日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庄语安闭紧了嘴,眼里闪着畏惧的光。
流萤更是皱眉,她不懂,庄语安这样的人,总是在怕自己什么。不过她也无暇深究,只道:“如今我不便去启祥宫,还请庄大人帮个忙,替我去启祥宫请殿下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
风打枯枝的声音落下来,带着钝痛。庄语安看着许流萤,恍惚应了一声好,而后,眼里畏惧的光也渐渐灭了。
是啊,她本也料到了,老师来找自己,大抵是与二殿下有关的。
若无事,老师又怎会想起自己呢?只是自己太过欢喜,只觉能与老师再度一起站在尚书苑,早就沉寂的那些心思,又像枯原星火般,次第亮起来,燃烧起来,然后她难得大胆,打断了老师想说的话,与她聊起从前来。
可又有什么用呢?老师大概,是听也不愿听的。
明知不该去想,可偏偏看着老师的眼睛,又忍不住去想。庄语安低下头,想起初入尚书苑的局促慌张,做了错事孤立无援时,是老师伸手过来,对自己道了一声“无碍。”
从那以后,自己就成了老师身边的跟屁虫,缠着老师,陪着老师,求老师指点。可很多时候,跟屁虫都是会被赶走的。
每当二殿下来了,自己就是那只被挥手赶走的跟屁虫。爬走了,就只能远远地,看着老师和二殿下言笑晏晏,亲密无间。
庄语安心知肚明,老师的眼里只能看到二殿下,即便对自己多有照拂,可于老师而言,这与捡起地上一片落叶,投喂野猫一点食物,拂去窗台一抹雨渍无异,都不过是随手为之,什么也不是,甚至连朋友都不是。
庄语安很是明白,也自知没那个资格与公主殿下争。可偏偏,二公主选了自己做戏,虽是做戏,终归也让老师心里不舒服了,庄语安有苦不能言,老师对自己本只是疏离一些,可现下,又添了几分厌恶。
这感觉,让她崩溃。
只是连这点崩溃,却也不能叫老师看出来。庄语安垂着眼睛,让老师先进值房等候,自己去启祥宫带话给二殿下。
流萤不愿进她的值房,执意要在外面等,庄语安跑的飞起来,只怕老师多等,等在尚书苑和启祥宫之间狂奔一个来回后,气喘吁吁回话,“殿下去、去见陛下了,留了话给老师,让、让老师在府上等候便是。”
流萤转身就走,一个多余的字都懒得说。
裴璎到许府时,已是戌时三刻,夜雪零落,有风拂面,如细刀刮骨。流萤一直坐在中堂等她,玉兰上前换了一壶又一壶的茶,命人取了屏风要来挡风,也被流萤挥手叫退。玉兰担忧家主,又捧着新换了炭饼的手炉上前,将手炉塞到家主手里,“夜里风大,家主莫要着凉了。”
流萤收了手炉,勉力撑出个笑,“无妨,你先下去吧。”
玉兰乖巧的很,便是担心也很是听话,低头退了下去。
又是一阵风雪过后,裴璎从垂花门走了进来。流萤等了这许久,满心都是对元淼的担忧,见裴璎来了,也顾不上别的,忙起身行礼。
裴璎走上来,两手将她扶起来,“行礼做什么?”
流萤迫不及待问她:“殿下,陛下那边如何说,元淼之事可有”
裴璎皱眉打断她:“阿萤,怎么不见你为我急成这样?一个元淼,倒让你魂不守舍的。”
流萤无暇与她说这些闲言碎语,一心都是元淼安危。裴璎自然看出她心中所想,纵是有些不悦,可想着如今阿萤待自己时冷时热的,还是不要惹她生气的好,坐到四方桌边,随手捧了流萤刚刚用过的茶盏,抿了一口才道:“今日我已同母皇说过此事,恰好朗州奏疏送来,母皇便应了此事。现下,罢黜严青官职,任命元淼为朗州知府的诏令应已在路上了。”
闻言,流萤长长舒了一口气,还没等彻底放下心,就听裴璎又补了一句,“只是方才我出宫时得知,母皇诏令刚一送出,阿姐那边也已派人去往朗州了。”
大殿下派人去做什么,显而易见,是要杀人灭口。
流萤肩头一颤,只觉呼吸压迫的厉害,用力攀着裴璎的手,颤抖的手被裴璎握住。
“没事,我还向母皇求了一道保命的特诏,连同任命一同送去了。不说阿姐手底下的人,就是阿姐亲自去了,见到特诏也不敢动手。”
流萤还是心有余悸,攥着裴璎的手不敢松。裴璎轻轻拥着她,叹了口气,“怎么能与你结交之人,都是爱犯倔的。”
流萤没听懂,茫然看她。
“卫泠是,这个元淼也是。出发朗州前,阿姐都已找过她,直言朗州不能动,严青也不能动。这个元淼,明知动了严青必会招来杀身之祸,还敢上奏回京里来。”
流萤看着裴璎,一瞬间,她忽然懂了风满楼里,元淼语焉不详的那些话。
春日阿娘寄来的新茶,留到冬日都没舍得喝完,可想元淼何其珍视。可那晚在风满楼,她却将小小莲子罐装着的闾山绿全数赠予自己。
她说,“只怕明年春日的闾山绿不好,带不回来了”
她说,“许流萤,我是真心实意谢你。能为朗州百姓做些事,为这天下做些事,便是遇到些凶险,我也当是全我志向,只会欣喜赴之,如何会有怨怪。”
原来,她早就存了回不来的决心。她与自己诀别,自己竟半分都没听出来。
流萤垂眸,想起那日在宣和门外送别,看见元淼在冬日暖阳中翻身上马,雪白披氅飞起来,好不潇洒。
这个人,前世今生一贯的内敛,深沉,苦乐一己咽下,让你看不出她在欢喜,还是失意
好在,这一次总归是比大殿下快了一步,不至于让她再度落入那般结局。
心里泛出一股劫后余生的酸,流萤攥紧了手,抬眸看向裴璎,紧绷的心弦忽然断裂开,眼前模糊的一瞬间,脑中顿时有如山石崩裂般,剧痛之下神魂闪失,好似魂灵出窍,流萤哑声喊了一句“殿下”,就朝着裴璎的方向,轰然倒了过去。
第39章 不是爱我吗?为什么,又……
许是重生至今心弦从未松懈过, 事事紧绷,百种情绪又如山海呼啸般不肯停歇,流萤觉得累极了, 只是心里放不下, 始终撑着一口气, 等到终于让元淼逃离前世结局, 紧绷的心弦断裂开, 她整个人也好似被抽干精气, 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半晕半醒间, 睁不开眼, 提不起气, 恍恍惚惚中,流萤感觉有人将自己抱了起来。环抱自己的双手很温暖,好似细腻柔软的飘带在轻轻托着自己, 并不有力,却让人安心。
在那飘带轻柔地起伏中,流萤渐渐沉了眼睛,分不清是睡了过去,还是晕了过去。等她再度睁开眼,刺骨的冷席卷过来, 极寒之下皮肉好似开裂,寒风带雪钻进来, 骨骸都快被冻的断开。
流萤缩紧了身子看四周, 才发现自己不在府中。
这是何处?
这里是是尚书苑!
漫天大雪迷了眼睛,流萤看不清前路,艰难地往前走,扶着枯树, 石柱,一步步往前。走了许久,终于看到前面有个人影,一袭红衣如火,背对自己。
“殿下!”
流萤心中欢喜,在风弱雪歇的间隙里,撑着力气小跑过去,没等近前,隔着几步远,就看到裴璎转过身来看向自己。
流萤看到,二公主手里握着一柄剑,剑尖朝下,正滴滴答答落着血珠,将她脚下一片雪都染红了。如梦方醒般,流萤愣愣停住,低下头,看见自己心口一个大大的血窟窿,正潺潺往外冒血,鲜红的血泛着热气,山间小泉般流泻,浑身被血污染透,却浑不觉疼。
那抹火红的身影走过来,离自己越来越近,近到剑尖抵住自己,将自己整个身体穿透时,流萤才缓缓抬眸,鼻尖几乎碰到裴璎的鼻尖,温热的呼吸刚一对碰,就被寒风吹得四散开。
被长剑贯穿的身体不觉痛,流萤贴着裴璎的脸,明明没哭,却有淅淅沥沥的眼泪落下来,唇边一片苦涩,不知是谁的。
心里有话想问,可唇齿一动,又几乎是本能,轻轻吻了裴璎一下,“殿下,为什么?”
流萤望着她,抬手覆上公主殿下的手,与她一起握住那柄剑,满目困惑:“殿下,不是爱着我的吗?”
许府卧房中,裴璎跪坐在床边,顾不上什么公主身份,两手紧紧握住流萤的手,听见她喃喃说话,忙贴耳去听,迫不及待答她:“当然。”
“一直都是,一直都是的。”
床榻上的人又安静下去,好似只是无端说了句梦话。裴璎轻轻在她额上抚过,垂眸让云瑶去宫中传太医来。
云瑶站在一旁有些犹豫,流萤府上侍女玉兰也在一旁,看向家主时满目担忧。
裴璎声音压着怒气:“快去。”
云瑶委婉提醒着:“殿下,夜深了,太医院那边怕只有值守的医士了。”
裴璎转头看她,眼里有了点怒气,云瑶低头躲避开,“殿下,上京城里也有许多好郎中,若是回宫请太医,一来一回怕是耽误更久些。”
玉兰虽然年纪小,脑子却转得快,几句话就看出情形不对,明白许是不便让太医来,忙跪下道:“殿下,若、若是不便请太医来,城中有位郎中常为家主看诊,不若让仆俾请她过来”
玉兰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已是深深低下头,鼻尖都快抵到地砖上。等到说完话,从头到脚都微微发着颤,谁人不知二公主的脾性,纵然二公主与家主关系亲近,玉兰也怕稍有不慎,惹恼了殿下。
裴璎收了眼神,只道速去。
玉兰跑的很快,不多时就带了郎中回来。裴璎守在床边,只怕郎中慌张,没表明公主身份,只是安安静静守在一边。
好在郎中看过后,宽心说许大人并无大碍,只是心神俱疲,一时撑不住才晕了过去,扎了几针提气,又开了药方,便收了诊金告退。
玉兰拿着药方跟郎中去抓药,裴璎看了眼云瑶,云瑶立马领会,低头退到卧房外。等到房中再无外人,裴璎才俯身贴着流萤,察觉她胸口起伏地厉害,伸手在她心口抚摸着,轻声安抚着:“没事的,阿萤,没事,我在呢。”
越是安抚,流萤的呼吸就越是急促,裴璎几乎半个身子趴在流萤身上,身体感知到她的心音隆隆,吓得裴璎猝不及防红了眼睛,又怕自己压着她,干脆脱了鞋袜和外衫上了床榻,躺在流萤旁边,侧身搂住她,心里只觉千万分的心疼,“阿萤,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
暴雪中,流萤也是这样问裴璎的。她的手覆着殿下的手,血迹斑斑,她又问了一句,“殿下,为什么要杀我?”
眼前裴璎像是变了个人,熟悉的脸上尽是陌生,流萤恍惚看见她在笑,听见她反问自己,“阿萤,你说是为什么呢?”
裴璎的面目越发清晰,刺穿身体的长剑好似又进去了一寸,疼的流萤紧紧皱眉,额上冷汗直流,“我不懂,殿下、殿下、流萤不懂。”
“不懂?怎么会呢?”
裴璎眼睛微弯,一手抚上流萤的脸,言语比长剑更恶毒残忍,“许流萤,如你这般聪明的人,怎会不懂呢?”
“阿萤,你越来越不听话了,若是任由你这般放肆下去,是不是再过些时日,你便该站在阿姐那边,拿剑对上我的心口了?”
长剑刺穿身体,五脏六腑越发痛起来,流萤咬着牙解释:“没有,没有,我没有”
她从来都是听话的,裴璎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何曾有过不听话。
裴璎却收了笑意,玩味般抚摸她,指尖在她苍白的唇上划过,然后停下来,突兀地掐了一把,等将那苍白的唇掐出淡淡血色,才幽幽道:“你有,阿萤,你有。”
“阿萤,从前你为我杀人从不眨眼,可这几次,你犹豫了。”
“阿萤,你总有那么多说辞,比从前许多年加起来还要多。”
“阿萤,你难道没发觉吗?你早就不愿再听我的话了。”
流萤望着她,无力辩解着:“没有,没有,我没有”
毫无预兆,裴璎猛地抽手,贯穿的长剑瞬间从身体里拔出,热血像小瀑,哗啦一声涌出去,流萤重重倒在雪地上,剧痛灭顶时,忽然想起阿娘。
她已很久没见过阿娘,就连云州的家,也许久都没回去了。上一次见到阿娘,与阿娘说话,还是十三岁那年,自己欢欢喜喜揣着俸禄回去看她,千里路途,一草一木,一粒雪,一片雨,都叫人心里那般喜欢。
彼时,她与裴璎已能算是朋友。
等回到云州家中,流萤劝母亲跟自己一同去上京。
十三岁的孩子跪在床边求了一遍又一遍,“阿娘,京中名医多的是,肯定比云州的郎中厉害。再不然,我去求二殿下,二殿下待我很好,定肯答应让太医给阿娘瞧病的。”
流萤信誓旦旦:“阿娘放心,宫里的太医可是给圣上瞧病的,定能治好阿娘的病。”
“阿娘,你就随我一起去吧,好吗?”
"阿娘,求您了,就跟我去吧。"
无论怎么劝,怎么求,病榻上,阿娘都只是笑着摇头。流萤失落,难过,委屈,“阿娘是不愿与我同去京中吗?”
阿娘还是摇头,眼睛里含着笑意,面色却很苍白,流萤心里难受的紧,垂了眼睛悄悄哭,听见阿娘与自己说话。
阿娘的声音很好听,像风铃,即便病了,也很好听。
流萤听到阿娘与自己说话,断断续续的,“上京太远,去了也不习惯。”
“阿娘年纪大了,与其折腾,不如留在云州清净自在。”
流萤抬眸看阿娘,大大的眼睛已经蓄满泪水,听见阿娘又问自己,“萤儿,二公主待你当真如何,不要骗我。”
想起裴璎,想起她数不清的好,流萤抬手抹了泪,点了点头,“二殿下待我很好,极好,好得不得了。”
“好、好、好”
阿娘一口气说了几个好字,似是很满意,满意过后又长长叹了口气,抚摸流萤的头,低声道,“往后往后就留在上京吧,不要再回来了。”
阿娘实在坏极了,匆匆将自己赶回上京,然后又一年的冬还没过完,阿娘就走了。
云州家中空空荡荡,再没有人会等她回去了。
分不清是哪里在痛,流萤闭了眼睛,察觉自己在积雪中越陷越深,半截身子都被埋住,然后忽然有人伸手过来抱住自己,温暖,柔软,像天边云降下来,温和地托住自己。
流萤又缓缓睁开眼睛,看见是裴璎。
方才还怨恨滔天要杀自己的人,此刻又蹲下来,情意绵绵地抱着自己。好像方才动手之人不是她,一脸的无辜,一脸的爱意。
流萤只觉羞愧,她同阿娘说过,说二殿下待自己很好,极好,好得不得了。
是她错了。
流萤想挣脱,偏偏裴璎的身体又软又滑,张开的怀抱像上等丝绸,柔柔地铺开,然后落在自己身上,紧紧贴住后,又于无声处泛起些许雨丝般的凉。
越是感觉到那些凉意,越让人忍不住想要拥紧身上丝绸。
回光返照般,流萤生出几分力气,缓缓回抱她,心底,却渐成一片荒芜,雨丝渐退,大地干涸,斑斑裂开的疼痛钻心,渐至百骸。
“阿璎”
“不是爱我吗?为什么,又要杀我”
梦中呓语,清晰落进裴璎耳里,一字不落。
第40章 梦里,是我杀了阿萤。……
雪落窗棂之声, 沙沙作响,万物都在夜里变得模糊起来,偏偏流萤梦中呢喃的一句话, 落到耳里无比清楚。裴璎全身僵住, 身体紧贴着流萤, 能真切感觉到流萤的体温, 如此鲜活, 却让她感觉昏天黑地, 似乎就在天旋地转的一瞬间, 自己与流萤已经相隔千里万里, 遥不可及。
越是紧抱, 越是疏远,等到怀里的人终于沉沉睡去,看见她紧蹙的眉头松开, 呓语的唇紧闭,睡颜渐渐现出几分乖顺宁静,裴璎难捱地闭上眼,全身颤抖。
像是不知何时悬在头上的一把利刃,猝不及防掉下来,将自己从头到脚劈成两半, 裴璎松了手,千般抗拒, 却还是想了起来。
同样的话, 流萤说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行宫,自己与流萤争执过后,好不容易能够温存, 可流萤在自己身下,满目痛苦,半醉半醒道,“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殿下杀了我。”
那一次,裴璎只当这是床榻情.话,是情.趣,听流萤如此说,只戏谑地将她压在身下,惩罚般吻她,玩笑般回应,“怎么阿萤梦中,我是这样坏的人?”
她逗弄她,直到让她哭出声,见她绝望地绷紧身子,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心里恶作剧般满足,愉悦。
可这一次,再次听到流萤如此说,心里只有说不清的恐惧,道不明的慌乱。
她记起来,行宫那夜,阿萤问过自己。
“殿下可信,世上有死而复生这种事?”
死而复生?怎么会呢?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裴璎缓缓坐起身,烛灯打过来,将她单薄身影投在床榻里侧的墙上,她低头看着安睡的流萤,又喃喃重复了一遍。
梦里,是我杀了阿萤?
梦里,是我杀了阿萤。
夜半,风雪渐成帘幕,世间万物湮没无闻。流萤醒在半夜,房中极致安静,她只觉得头疼昏沉,整个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湿的厉害,重的厉害。等她费力睁开眼,看见窗前有个人影,影影绰绰,下意识哑声唤道:“殿下”
声音很小,小到几乎传不出床榻。
房中只有一盏烛灯燃着,冬夜寒银之色,混着屋内烛灯红黄暖光,一起将裴璎身影勾勒出来,清瘦,高挑,长发散下来,柔顺垂到腰间,将那盈盈一握的杨柳腰盖住,恍如仙子,又似鬼魅。
流萤微微仰起脸,又唤她:“殿下。”
裴璎终于听见,身子僵了下,然后长长吸了一口气,才转身走到床边坐下,伸手在流萤额上摸了一下,安心不少,“还有哪里难受吗?”
流萤看着她,“殿下怎么还没走?”
若是平日,听见自己问出这话,裴璎面上就该有怒色了。她大抵会瞪着眼睛看自己,怒气冲冲反问自己,“怎么,阿萤似是很想让我走?本公主留宿在此,难道不可?”
公主殿下总是这样的,情绪赤裸裸摊开来,好的坏的,一并丢给自己,不屑假饰。
此刻,裴璎却很奇怪,一反常态,只是沉默看着自己,不动怒,也不做声,流萤觉得后背发凉,又想起混沌时的梦,想起那把长剑贯穿身体的痛感,不自觉眼睫一颤,别过眼睛,“夜深了,殿下该回宫了。”
裴璎没接话,又往床榻里面挪了些,伸手握住流萤时,难得小心,只虚虚握住她的指尖,不敢用力,“阿萤,同我讲讲那个梦吧。”
流萤怔住,猛地抽了手,戒备地看着她。
裴璎手心一空,声音微微发着颤:“阿萤,你说过,你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我杀了你。”
“你怕我,疏远我,拒绝我,都是因为"
似是不知如何措辞,顿了下,裴璎又道:“都是因为这个梦是吗?”
“阿萤,”二公主又伸手将她捉住,双手太用力,叫人分不清她是闹脾气,还是在害怕,“同我讲讲你的梦,讲讲梦里的我,纵然是坏,纵然可怖,也让我知道,好不好?”
似是不敢置信,流萤紧紧盯着二公主的眼睛,很快,她回过神来,“梦中呓语,殿下听见了?”
裴璎沉默,眼里尽是隐忍,流萤看得清楚,心里骤然生出些报复的快感,莞尔一笑道:“殿下不是想听吗?怎么不上来?”
柔纱床帘落下来,如月光倾泻,两人身影隐下去,只余缥缈的影子投在床帘上。流萤勾勾手指,示意裴璎靠近自己,唇角微弯,眉眼之间尽是真诚,“殿下是在害怕?”
裴璎的指尖在发颤,却不敢见流萤看见,轻轻俯身下去,下巴落在她柔软的颈窝里,“阿萤,你别吓我,别吓我,好吗?”
“殿下何出此言?我如何能吓你?”
流萤抚摸她的脸,路过她的唇,察觉唇瓣轻微颤抖着,笑道:“殿下怎么会害怕呢?”
破天荒头一次,是流萤引导公主殿下,“殿下,吻我,好吗?”
“殿下想听什么,流萤都说给殿下听,好不好?”
心神被那声音勾走,裴璎缓缓撑起身子,凝视她的眼睛,然后小心翼翼,吻了上去。
裴璎的吻起初很小心,浅浅试探几次后发觉流萤并不抗拒,心海之中雨打涟漪,骤然欢喜起来。
公主殿下像个孩子,害怕的时候就想躲起来,生气的话立时就要发作,可若是开心,欢喜,也是丝毫都藏不住的。刚一察觉身下人的迎合,先前的猜测,慌乱,恐惧,又被她抛之脑后,全身心吻下去。
缠绵的亲吻中,言语都变得湿润起来,情话在唇齿间泄露,能将心中失意全部抚平。
“殿下的心里,只有流萤一人吗?”
“嗯。”
“殿下可会、可会一直爱着流萤?”
裴璎咬住她的舌尖,“当然。”
察觉身下人痛的一缩,裴璎又松了口,轻柔地在唇瓣上安抚,劫后余生的情话信手拈来,捧着十足十的真心,恨不能将她与自己揉为一体,然后在这天地间隐形,不被任何人看见,不被任何人影响,就连这世间一缕风,天际一丝雨,都不能动她们分毫。期盼那样毫无保留,又沧海桑田的相爱,裴璎几乎忘情,在她唇边呢喃:“阿萤,我爱你。”
“爱”字出口的瞬间,裴璎身下一空,只觉一道力气拍在自己身上,没等回过神,已被流萤重重推开。
流萤撑着身子坐起来,一手扯开衣领,心口处暴.露出来,雪白一片,吓得裴璎慌忙过去拥住她,将凌乱衣衫替她拢好,流萤固执地推开她,又将衣衫扯开,“殿下不是要看吗?”
流萤伸手指向自己心口处,那里,曾被狠狠洞穿过,“殿下不是想知道,自己是如何杀我的吗?”
“这里,殿下的剑从这里刺进来,”流萤勾起唇角,乐见裴璎惊惧的眼瞳,畅快道,“一剑贯穿,血流如注,生生让我血尽而亡。”——
作者有话说:周末事情多,写文就有点慢了,这两章可能短一些(sorry sorry)
ps.这章有可能还会回来修,要是哪天修了,我会在章节标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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