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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太子醉宿未起 “表兄你说句话呀!”……


    表兄不说话,般般吓得腿软,一味地推搡他,“表兄,你说话呀。”


    许是她的推搡起了效,又许是她若隐若现被吓出来的哭腔让他回归现实,嬴政握住她的手,深呼吸了一口气,嗓音放得格外轻,“般般,先生死了。”


    她募然呆滞,“什——”


    他的眼尾泛起一抹幽幽然的红,与身后的夕阳融为一体,叫她分不清到底哪一处更红。


    “先生与舅父一家离开赵国的路上遇到了截杀。”


    这话无异于五雷轰顶,般般的天要塌了,整个人开始颤抖,她控制不住想起自己跟随表兄离开邯郸时遇到的围杀。


    一场暴雨将至,咸阳城门大开,姬家一家坐着马车仓惶的进来。迎面便瞧见了太子仪驾。


    般般老远看到人,从马车上跳下来大跑奔腾,“阿母!阿父!”她边跑边喊,身后数个寺人与宫女追着要为她撑伞。


    她一概不管,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奔走路途上险些丧命的父母。


    姬修衣衫凌乱,鬓发散落,仓促的接住女儿拥入怀里,“我的乖女。”即便如他见过大风大浪的男人,也难免面露哀色,泪泣连连。


    “我阿母,我阿母呢?”


    庞氏艰难地下车,露出帘内包裹得严实的朱氏,她面庞通红眼睛已然哭肿了,“你阿母路上早产,见不得风。”


    朱氏颤不成声,“姬昊先生为了保护我们,自请断后,被连射数箭……已经,不成了。”


    庞氏道,“当时你动了胎气早产在即,这也是无奈中的无奈,姬昊先生武艺高强,阿修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当下竟……,薛氏昏过去了,她的孩子在车中,暂由我照顾着。”


    般般心头一哽,不自觉侧过头去看。


    推车中,白布遮盖下,一位成年男子的身形被凸显。


    嬴政站在车前没有靠前,秦驹急忙给他撑伞,为他擦去衣袖和肩膀上的水珠,雨幕如柱,片片阴影横隔在他的身上,神态令人看不真切。


    他就这么望着姬昊的尸身,一言不发。


    姬修跪在地上,语序颠倒不已,“出城门有先生的打点,我们一早贿赂一名小卒,出去的时候压根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谁料到未曾走十里地,忽冒出众多蒙面人。”


    “太子殿下派去的秦兵孔武有力,可一人难敌四手,更何况是有预谋的伏击,他们也尽败了。”


    他从胸前掏出一只竹筒,“这是临终前先生让我交给太子殿下的。”


    一直静默朝尸体立着的嬴政听了这话,转过头来。


    般般瞧见了他骇然的神态,光影中他面部的骨骼被格外的突出,长眸绷直了,暗骘自眼角迸射,紧抿的唇下是咬牙切齿的憎恨。


    “赵国,邯郸,”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中汹涌着雄浑的怒火,“孤绝不会——”


    关键的话没出口,是他克制又隐忍的吞了回去,唇角当即淌出血珠。


    是他用力闭嘴时咬出来的。


    般般眼瞳里燃烧着的是同样的火焰,她走过去握住表兄的手,脸上尽是赞同和鼓励,亦被染就了溢于言表的杀心。


    秦王听说太子的启蒙先生惨遭截杀,已然亡故了,也是唉声叹气,“怎会有这样的事情,赵国总是如此,一丝一毫也不肯放过秦人,当年是寡人,如今是寡人的孩儿。”


    “早知如此,寡人该多派遣些秦军护送,也不至于发生这样的事情。”


    当年的子楚与吕不韦出逃赵国,也是死里逃生,几次险些命丧外地。


    吕不韦宽慰他,“王上何必自责,他赵人想杀姬昊,有一百种方法,此即为其一罢了,他们的目标并不在王后母家。”


    “王上当听闻这句话,不能收为己用之士,尽杀之。”


    “赵截杀姬昊,便是如此了。”


    “听闻赵王意在令姬昊做太傅教导太子,姬昊不肯,最后却教了太子殿下,此举早已被赵王怨恨,赵太子与太子殿下不睦已久,姬昊之死是必然的,端看何时死罢了。”


    “话虽如此,”秦王忧虑,亦心疼太子,“传令下去,令太子休沐三日,好生歇息,不必故作奋进,送他老师最后一程吧。”


    寺人躬身应下:“诺。”


    吕不韦笑笑,“王上慈爱。”转而道,“赵狼子野心,竟敢截杀太子殿下的先生。”


    说着,他躬然起身,左手覆右手,恭恭敬敬上奏,“臣以为,应当即发兵攻赵!”


    这如何不算是师出有名。


    秦王本优柔寡断,没说定到底何时攻赵。


    听见这话,他不做犹豫,当即握拳,“寡人允准,待明日早朝详议此事!”


    姬长月特特去看了姬昊的尸身,恨得咒骂不休,仿佛那段屈辱的过往重新打在了她的脸上,“以最好的规格下葬姬昊!他于政儿有恩,断不可轻慢!”


    婢女正要出去,她叫住了她,“慢着。”


    “姬昊还有一遗孀,遗孤才不过一岁,”姬长月在屋内走动,思索片刻后道,“下令接姬昊的遗孀入宫,她的孩子也带进来,我要亲自教养。”


    婢女大吃一惊,“王后,这……姬昊先生固然重要,可您不该如此抬举他,奴婢听闻那薛氏容貌不俗,而今不过二十有七,放在宫中实在不妥。”


    姬长月一听这话,稍愣住,随即舒展开眉目,“你说得对,让我再想想。”


    “太子何在?”


    “太子殿下现下在灵前呢,姬小娘陪在身侧。”姬家都被安置妥当了,王后出手阔绰,直接在咸阳买下一座豪宅,内里一应仆从应有尽有,规格直逼君侯。


    姬长月叹了口气,“政儿还不知晓要多伤心呢,他是个重情的孩子。”她当即决定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待姬长月带着食盒羹品来到灵前,看见的便是跪在牌前的嬴政,一国太子不可为外人守孝,因此他穿得一身玄色,并不沾白。


    般般跪在他身边,时不时便啜泣的擦眼睛,嘴里念叨不停,“我还没有当面跟先生道歉,说我不讨厌先生了呢。”


    姬长月自觉今日不知道叹了几口气。


    回忆起昔日在邯郸姬家的日子,虽然没如今权利财富都把握在自己手里来得爽快,却也温馨幸福。


    那时午后她偶尔瞧见的便是姬昊引领着两个小豆丁在树下,边纳凉边摇头晃脑的,姬昊健谈,教书诙谐幽默,时常逗人发笑。


    般般去的不多,政儿学的东西于她而言晦涩难懂,她总是小鸡啄米,不一会儿便困得躺在政儿的腿上休憩。


    现如今,兄妹俩一如既往的挨着,诙谐幽默的先生却从树前笑影变成了头顶的牌位。


    “政儿。”


    肩头被轻轻安抚着,嬴政抬起头来。


    姬长月嗓音放的柔缓至极,“吃些东西吧,”听闻太子在灵前跪了一天一夜,“若是姬昊先生知晓你这般糟蹋自己的身体,他不会高兴的。”


    嬴政重新转回头看着牌位,不为所动。


    姬长月补上后半句,“况且,你不吃般般总要吃。”


    他听罢稍稍出神,仿佛是忘记了表妹一直陪着他。


    一刻钟后,桌案前般般捧着陶碗喝肉羹,不住的偷看表兄,见他真的动筷吃东西才放下了心。


    “这道蛋羹好克化,多用些。”姬长月将其搅拌开,一人分食一碗,“放了些醋提鲜。”


    “很美味,多谢姑妹。”般般乖巧道谢。


    姬长月抚了抚她的笑脸,“你阿母早产生下一位男婴,你去看过了么?你该去瞧一瞧,”


    般般闻言摇头,“看过阿母了,小弟弟还不曾见过,知晓阿父阿母与大母无碍,我就放心了,姬昊先生亡故我更担心表兄。”


    她想的是等表兄的三日休沐日结束,她会立即出宫回家住。


    “也好。”姬长月软了软神情。


    用了膳,嬴政仍旧话不太多,又到灵堂下待着。


    般般梳洗过才去寻他,他正抚着带血的竹筒,垂着眸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里面是什么啊?”般般忍不住好奇。


    嬴政微顿,嗓音带着轻微的沙哑,“是一份六国策论,先生知晓自己可能无法活着赴秦了,难怪要跟舅父一家一同出发,许是怕舅父一家单独出发也会遇到截杀。”


    可惜他只是太子,无权调兵迎他回来。


    “我们会为先生报仇的,表兄。”般般要他鼓起士气。


    嬴政没有说话,许久后,牵起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是我不好,这一天让你吃苦了。”他一天一夜没合眼,表妹竟然寸步不离陪着他,以往爱娇懒惫的人,一声不吭,不喊困不说饿。


    “我心疼表兄。”般般直起身子,轻轻搂抱住他的肩膀,生涩的拍拍他的后背,费力安慰。


    他闭上眼眸,揽了她的腰,脸庞轻轻靠在她的肩膀上。


    三日转瞬即逝。


    太子照常出入呈坤宫,诸位太傅授课正常,未见太子有任何被影响之处,秦王倍感欣慰,邀他一同饮酒。


    嬴政并不会喝酒,非常不适应,次日起的晚了生起了秦王的气。


    秦王畅怀大笑,指着他对吕不韦道,“寡人这个儿子虽说看着温温和和的,却总是一个表情,无甚乐趣,今日终于不同了。”


    嬴政抿唇,不说话。


    吕不韦看出了些什么,含笑之余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太子。


    私下,他拦下了嬴政,问他:“殿下可是仍怨臣?怨王上?”


    嬴政客气笑笑,“并无,相邦多虑了,不过是昨日饮酒太过,头疼欲裂,实在高兴不起来罢了。”


    太子欲走,就算是一国丞相也阻拦不得,他陷入了沉思,盯着太子的背影看了片刻,悠悠然回身离开。


    谁成想一扭头就撞见了一宫婢,“相邦大人,王后有请。”


    吕不韦吓了一跳,一惊一乍的扭头去看太子的身影,对方早已经消失在宫道上,他紧绷着心绪,皱眉压低声音,“王后?王后又有何要事?”


    宫婢不卑不亢,“大人去了便知晓。”


    嬴政一路往踏雪轩回,这段路很长很长,可他走习惯了,竟也觉得挺短的。


    刚走到踏雪轩门口,便瞧见门边乱糟糟的。


    仔细一瞧,竟是宫人们在收拾行李。


    他心里咯噔一下,泛起一丝不快的涟漪,厉声质问,“这是做什么?”


    牵银正正好立在一侧招呼呢,行礼问安罢,解释道,“回太子殿下的话,小娘已禀明王后,王后也同意了,今日小娘要离宫回姬家去。”


    嬴政脸色顿变,略动的唇角霎时间扯平。


    牵银被他的变脸吓得差点跪下,“殿下,小娘今晨一直派遣宫人到东宫去,可东宫的人都说殿下醉宿未醒,到了午后您又去了咸阳宫,竟不得闲,小娘并非有心瞒着殿下。”


    “她呢?”嬴政这二字,几乎是从牙缝里迸出来。


    “到意映宫去了,想来…就快要归来。”牵银两股战战,踏雪轩跪了一地人。


    第22章 刻意为之的手段(二合一) “亲额头与……


    话音刚落,竹林小道一侧传来走路声。


    竟是姬小娘归来了。


    牵银悬着的心终于稍稍安稳下来。


    她小心翼翼的抬起头来,姬小娘的小脸上犹挂着笑意,剔透的眸子灿灿然,她瞧见太子殿下后立即抱怨:“表兄昨夜醉宿了?我寻你寻不到呢。”


    太子殿下一言不发,径直攥了她的手将其扯入踏雪轩。


    姬小娘未解其意,被捏的痛了大呼小叫的。


    这一地的宫人纷纷抬头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寺人捉摸不透:“牵银姐姐,这……我们还要继续么?”


    牵银沉吟片刻,若有所思:“先停下罢。”她直觉小娘怕是走不了。


    “你干什么!你弄痛我了。”般般一头雾水,只觉他没酒醒耍酒疯呢,心里生起了气,“你晓不晓得自己的力气有多大,放开我呀。”


    他的确倏然放开了她,她本在用力抽手,没防备险些跌倒,幸而扶住了屏风。


    沉重的屏风被她弄得歪去几寸,差点倒地。


    “表兄!!”般般捂着手腕大喊大叫,气得不行。


    他猛的回过身,一张俊脸黑漆漆:“为何总想着离开我?我对你不好么?”


    被他的神情震慑到,般般不自觉后撤了半步,被他那样对待的恼怒顷刻间荡然无存,她反应了会儿:“我只是回家呀…”


    原来是因为此事生气呀?可她又不是不告诉他,还不是他的错。


    “表兄你生气了么?”到此处般般仍旧笑嘻嘻的,“我不是要离开你,你怎的会这般想呢?”


    她敏感的觉察到表兄脸上除了愤怒之余,还夹杂着一种她还看不太懂的焦虑,这股焦虑催促着他愈发的怒火中烧。


    此时此刻的他很吓人,可她知晓他不会伤害自己。


    “那这是在做什么?”嬴政居高临下的盯着她,喉头几次滚动,最终还是用了他最最克制的说辞提问,“回家?需要收拾东西么?你不打算回来了是不是。”


    “啊?”般般迷茫,她颇为无措,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是要出宫去,但是我阿父阿母搬到咸阳来了呀,就在宫外,我们还是能每日相见的。”


    那么住在宫里还是宫外到底有何区别呢?


    她还是要每日到宫里念书呢。


    “我们——”


    “我不允许!”


    她话还没说完,他慕然提高声音沉沉的打断,“此事休要再提,不许便是不许!”


    “让他们把行李搬回来,好生安置。”说着,他便要出去吩咐宫人。


    般般傻了,愣了许久,眼见他当真要出去,一把扯住他,“不要。”


    见她不听话,嬴政的脸色微沉。


    两对眸子,一对暗藏火焰,另一对充斥不解。


    “为何?”她偏执的要问个答案。


    嬴政毫不犹豫,“没有为何。”


    他不说,一副拒绝沟通的模样令她感到陌生,那股生疏感再次袭来,令般般害怕。


    她不可置信,“你莫不是要把我关在这里一辈子?”


    “什么叫关在这里一辈子?”这句彻底引燃了嬴政,“你说你不会离开我,不舍得与我分离,这些都是骗我的吗!”


    嬴政眼含失望,面容铁青,“全是骗我的吗!姬承音?”


    这次他头一次这般叫她,般般急了,她不管不顾的推搡开他,何污蔑的话通通宣泄出来,“你混蛋,你把我当宠物吗,只能围着你打转?那你凭什么不跟着我?凭什么是我跟着你?”


    “宠物?你便是这样想我的?”嬴政勃然大怒,他不管不顾的去抓她的手臂。


    “我讨厌表兄!!”般般已然委屈上头,鼓足了所有的力气一股脑朝他推去,这当然是气话,可她顾不上了,“我讨厌表兄!”


    嬴政本也没有用上十足的力道抓她,被推了个正着。


    沉重的屏风终于摇晃着倒下,发出一阵轰鸣,圆桌上的花瓶被砸落发出清脆的声响,瓷片散落一地,鲜艳的花瓣伴着水珠滚落的到处都是。


    而他动作僵住,眼瞳倏然上移定格在她的脸上。


    她骂完,扭头负气逃跑,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牵银等人听见里面的声音,十分担心太子殿下对小娘用粗,可他们只是宫人怎敢阻拦太子。


    她跪在门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不多时,小娘冲了出来,提着裙摆头也不回的跑走,满脸泪痕。


    牵银一头雾水,迷迷茫茫的犹豫着起身,门边传来走路声,她抬起头看去。


    太子殿下出现在门边,衣衫略乱,玄色衣袍如黑夜浓稠阴郁,垂落的左手正在往下滴着鲜血。


    牵银大骇,膝行上前捧住太子的小臂,一看才知他的手掌上扎了两锋利的瓷片,看质地是花瓶碎片。


    碎片边缘深嵌掌心,血肉迷糊,暗红的血液粘粘滑落。


    他的手掌在细微的颤抖着,或许是疼的。


    “快传侍医!!!”


    般般出宫去了,她要离开镇守宫门的侍卫不敢阻拦,更遑论她有王后赐下的手牌,宫门外一早侯着王后派的人,她只消上车即可。


    回到姬家,她的泪水要哭干了似的,心里的委屈一丁点都不曾少,反而愈演愈烈。


    庞氏没想到般般竟然归家,一把搂了她,“乖宝,你回来了,太子殿下呢——”她向后看了一眼,没看到太子仪驾。


    谁料,这一问,乖孙女当即敞开嗓子嗷嗷哭。


    庞氏被震住,不停问她怎的了,是与太子吵架了不成?


    般般摇头不肯说,一味地趴在大母怀里抽噎。


    不过回来了全家高兴,旁氏命人做一大桌子的好菜,般般收拾好心绪到主院瞧朱氏。


    朱氏沉沉睡着,还在坐月子,听到外头的动静,说是小娘归家了,忙叫人扶自己起身。


    般般也不敢扑过去,只好坐在床榻边:“阿母,你如何了呀?”


    朱氏抚了抚抹额,随意一笑:“我无碍啦,倒是你,你是怎么了?”


    般般伤心的抹眼泪,“我与表兄吵架了,日后许是再也不会和好了。”


    见了阿母她心无芥蒂,一五一十将今日发生的全数托出,边讲边抽噎,可见是委屈到了极致。


    朱氏听罢,长叹了口气,“罢了,若是你不愿,日后便在家中,阿母无论何时何地都是站在我儿这边、为你着想为你忧虑的。”


    她朝般般伸手,将她轻轻搂抱入怀,“不哭了,阿母抱。”


    般般抱着阿母才觉得有片刻的安心。


    “只是,”朱氏的声音再度响起,“只听我儿说的,太子殿下只怕是很害怕与你分开。”


    “害怕?”般般没听懂,轻轻起身,小脸莹满疑惑。


    朱氏沉默片刻,柔声道:“般般,这些事不是我一介平民可随意评说太子殿下的,你自己仔细想想便也罢了。”


    “他亦父亦师的先生亡故,月姬自来待他严厉,与王上又并无父子之情,身边怕是唯有你而已。”


    般般懵懂,好似听懂了又一片迷惘。


    朱氏见状不太对言,摸摸她的头,“不懂也无碍。”


    她从前想着旁人配不上她的女儿,秦国太子身份尊贵无匹,秦国乃是六国之最,能嫁与秦国她替女儿骄傲。


    怀了次子,她优柔许多,褪去权贵的光环,她开始思虑女儿是否适合到宫廷中生存。


    到家中用膳,大家都不提太子殿下,倒是和乐的吃喝玩乐着。


    夜幕降临,丛云带般般去她的院子看,叽叽喳喳的兴奋着一一介绍:“小娘,这些,这些,那些通通是家主按照邯郸家中的布置来的,你瞧着是不是眼熟啊?”


    般般连连的哇,不住点头,“阿父待我最好了,不过这宅子是姑妹赏赐下来的,好大呀,比邯郸的家大了两倍呢。”


    丛云小小声,竖起手掌遮掩,“小娘,听闻王后赐下的这座宅子,规格是比着君侯来的,尊贵的很呢。”


    “不晓得王后是否会向大王替家主讨要君位。”


    昔日华阳夫人不正是替自己的弟弟讨封了个阳泉君么?


    “啊?”般般眨眨眼,不确定的想着自家阿父不是当官的那块料。


    姬昊先生在时,姬修也时常到这边听讲,他还不如般般理解的多呢,他只会做生意,开铺子。


    哎,他当官不行吧。


    陪着丛云说话到深夜,般般躺下睡觉,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睡不着。


    夜色寂静,无边沉默。


    她伏起身瞧了一眼,丛云坐在床榻边守夜昏昏欲睡,而她望着窗边的夜色,茫然的升起一分后悔。


    她那么说表兄是不是有些太过分了?


    翻来覆去的妄图浸入睡眠,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一整夜,般般蜷缩在床上不得安稳。


    最近半月表兄总陪着她一同入睡,她要听故事,他便给她讲,对待自己,他的耐心仿佛无穷尽的多。


    是了,他的先生将将亡故,她开始觉得他可怜,可转念一想,他已是一国太子,要何物没有啊?他又有何可怜的。


    两种想法不断在脑中交织,她想起午后她一股脑发泄心中的不满,说他只把她当宠物,他震怒中划过眼底的那一抹受伤。


    可是她要回家他不许,他凭什么不许?


    她要说服自己的生气是正当的,朱氏的那句“他害怕与你分离”却不断回响在耳畔。


    其实,她也害怕分离,只是他给她的好太多太多,乃至于她从未想过两个人会分离,她有太多底气,脑袋里装着的事情很少,想的也很少,不会考虑未来会有的变数


    可他不一样,又或许是他经历过太多太多的别离。


    原来,当时他眼睛里的焦虑是因为这个吗?


    他会一眼看不到她、不知晓她在做什么就担忧和害怕么?


    般般腾的一下坐起身。


    丛云正在打瞌睡,惊醒过来揉揉眼睛,“小娘要起夜吗?”


    “我……”般般不知晓该说什么,心里翻涌着一股冲动。


    这时,外面提灯走来两个小厮,在窗外喊人,“小娘,小娘,太子殿下来了。”


    般般迅速赤脚跳下床,从云霎时清醒,趴在地上捡起两只鞋子匆忙跟上。


    外头天色蒙蒙亮,夏日里天长,此时也不过将将寅时四刻,万籁俱寂,唯独街上的晨膳铺子早早开了门,往外搬着蒸饼的器具。


    新居偌大,般般匆匆奔至前院已是气喘吁吁,满堂之人侧目已对,她忽的放慢了脚步,踟蹰的立在门边。


    跑来做什么?她问自己,她没错。


    此想法刚落……


    上首之人忽的起身,几步近前来左右交替检查着她,确认她无虞后稍稍松神,随即目光停在她赤着的脚丫上。


    般般反射性心虚,表兄不爱见她赤脚踩地,说了她数次了,说什么寒气入体对身子不好。


    可这是夏季呀。


    她理直气壮,却下意识缩起右脚藏于裤腿后,脚趾蜷起,仿佛这样便能躲避开他人的视线审视。


    “般般啊,太子殿下不放心你,你瞧,天色未亮便来寻你了,”说话的是庞氏,她已然梳洗过,只是走路不方便,经历赵军截杀一事,腿脚彻底不利索了,需要拄拐,“你可勿要与他闹脾气,好好儿的,好吗?”


    般般垂头听着大母急切教导的声音,不知为何平白无故生出许多的烦躁,本要出口的那句‘表兄’也硬生生吞了回去。


    为何不是他与她闹脾气,这样说起来仿佛都是她不懂事。


    那股经由独自入睡孤寂带来的后悔,在这一刻重新消散。


    嬴政目光盯着垂头拒绝说话的表妹,面色是冰一样的冷凝,可他从不是会任由情绪取代理智的人,他微垂视线,几息后,那对眸子缓缓地重新抬起,以一种笑吟吟的姿态:


    “好了,此事不多议了,是我不好没有考虑你的感受,这里是你的家,你想回家乃是人之常情,我不该阻你。”


    般般心里正腹诽着该如何与表兄辩论,不成想听见这话,她猛地抬起头,睁大了眼睛满是不可置信和疑惑,“表兄?”


    “你可原谅我?”他轻轻抬手,抚她的面颊。


    他都道歉了,她还怎么……


    “我……”说什么原谅不原谅,实则当晚便后悔说气话了,可这话她有些说不出口,视线一转,她瞧见表兄摸自己脸的手上包裹着层层叠叠的纱布,“表兄,你的手?”


    电光火石之间,她想起午后那场争端,她推搡了表兄,他待她不防备竟当场曳倒了屏风与圆桌,花瓶碎裂一地,他的手是——


    ‘唰’的一下她的眼泪当场横流,心中唯一的那些芥蒂瞬间荡然无存,她不管不顾的扑进他的怀里内疚的哭。


    嬴政在表妹入怀的下一刻,闭上眼眸深深呼了一口气,旋即睁眼露出一抹冷静。


    他没有任何失而复得的喜悦,只有松了一口气的……那种滋味很难形容。


    般般这一哭,两人之间无形的屏障被打碎,冷凝的气氛稀释殆尽,亲昵重返。


    她一会儿要带嬴政参观姬家的新居,一会儿关心他手掌伤势如何,昨夜睡了没有,不过最终还是绕回了回姬家之事上,这是重中之重。


    般般带太子参观新居,姬修等人十分有眼色,一直没有出面打搅。


    “我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她拉他于亭中坐下,与他打商量,“我到宫里半月,回家半月,表兄意下如何?”


    既然表兄唯有她了,她陪陪他也未尝不可嘛。


    嬴政微微蹙眉,“不可。”


    “宫中的太傅可并不会为你罢课。”


    “?”般般不情愿的重新想,“那我每月回家十日?”


    嬴政仍是摇头。


    “九日?”


    他开口了,“若你想回家,我陪你回来用膳玩耍便是。”


    这是一天都不许了?


    般般可不接受,干脆让步到最大:“那五日!!”


    他正眼相看,“你……”口吻略带迟疑。


    “好啦好啦,四日!就这般说定了,我晓得表兄答应,表兄最是说话算数!”她怕他再说些不中听的,一股脑的推搡他的后肩膀,“回宫回宫,哎呀,我们已经达成一致啦,就小嘴巴闭上,先不要说话了,我家许多人还在歇息呢。”


    嬴政果然没有再说话。


    他不讲话,上了马车后的般般却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一月休沐四日,虽说比许多个公主与公子休沐的都多,却让她诡异的想起前世命苦的女高中生。


    ……也是一星期放假一天,封闭式住校。


    坏了,她成命苦的女高了?


    这么一想,她还有些不忿,怎么瞧都觉得表兄是万恶的——啊此话不能乱想。


    但许是争吵过后的和好会比寻常更加腻歪一些,她上了马车便腻在嬴政身侧,嘴里嘟嘟啦啦说许多话,说起昨日她归家后发生的事,说起昨夜辗转反侧睡不下。


    她虽素日里蛮不讲理,擅狡辩以及污蔑旁人,可遇到严肃之事又软软的非常会自省,“昨日是我口不择言了,表兄从未将我当做宠物,我说的都是气话,表兄把那些都忘了吧。”


    “我知晓,我从未记怀。”他轻轻摸摸她柔软的发丝,“不要自责。”


    “那你的手…”她扁了扁嘴,欲言又止半晌,“疼不疼呀?”


    “不疼。”他摇摇头。


    般般低声说他是骗子,都出血了怎会不疼?就是嘴硬罢了。


    摊开他的掌心,纱布之下鲜红的血迹浸湿,隐隐有染红纱布的趋势,看起来是午后包扎了之后到现在都没换过药。


    “药在何处,让秦驹拿来,我要给表兄换药。”这纱布瞧起来快没用了都。


    车下的秦驹机灵,听见这句仿若没听见,弓着腰一味往前走。


    “出来的太急,没带,回宫我命人换药,吓到你可怎地是好,你一惯胆小。”嬴政含笑摇头,示意她别担心。


    “我才不胆小。”般般这话说的没有底气,不过秦驹身为太子殿下的贴身寺人,太子受伤还要出行,他怎么可能不带好所有妥帖之物?


    不过寅时他便来寻她,也着实是情急之下的举动,倒也符合。


    她迟疑片刻,也不再多想。


    从云侧头看了一眼秦驹,秦驹抬眸冲她示好笑笑,她也跟着笑一笑。


    这时候不方便交谈,不过秦驹极有眼色,主动要帮从云拿她背着的包袱。


    从云心怀警惕,立刻捏紧包袱摇摇头,示意自己可以。


    姬家距离宫门并不远,马车行进了约莫三刻钟,般般便瞧见了威武高耸的宫门。


    她率先跳下马车,下马才瞧见今日马车上竟铺着厚厚的一层软垫,这是遗以往不曾有的,即便要在里面滚上一个时辰也不会受伤,她上来的太急,不曾察觉脚下的软绵。


    拿手掌一比,它竟有她的两个手掌那么厚,抬起头望过去,不仅如此,马车内的各个死角亦或者尖锐的角落具铺设了绒绒的软垫。


    嬴政紧随其后下了马车,玄色的肩头遮住了她的视线,“怎么?还想上去再歇会儿?”


    他打趣她,她撇嘴扭过头,“我要回踏雪轩才睡,表兄要为人家带假,今日我就不进课了。”


    “好,都依你。”他又哪里会不听她的。


    两人一同牵着手回到了秦宫,踏雪轩外,牵银翘首以盼,望见来人喜不自胜,忙迎上去,“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太子殿下万安!”


    “小娘,您回来啦!”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般般轻轻拍拍牵银的小臂,侧开身子让出从云来,“这是从云,是我自小的女侍,如今也进宫做宫奴,不过她可与普通的宫奴不同,你们好好待她,日后还是她贴身侍候我。”


    往常进宫的宫人,不经过层层筛选和检查是绝进不来的,这位从云一来便跳过了这些步骤,绝有太子的放纵。


    牵银心一沉,微不可察的看向太子,顺势屈膝行礼:“诺。”


    太子无甚反应,也没看牵银。


    牵银的心沉入了谷底,她微微咬唇,旋即友好示笑,“从云姐姐随我来吧。”


    从云含着笑点头,路过踏雪轩门前,细致的瞧了一遍,最后不咸不淡的盯着这牵银打量。


    牵银如何察觉不出从云的审视,她心有不甘,面上故作乖巧,“姐姐难怪是贴身服侍小娘的,通身气度也与宫人不同,瞧起来竟跟富家小姐一般,令奴婢心生敬仰了。”


    见她换了卑称,从云笑笑,“你说的不错,家中自来宠爱小娘,又并无别出,我与小娘感情亲厚,在家中的待遇自然也是极好的,否则小娘随着太子殿下回秦当日,我便会被发卖了出去,而不是在家中荣养。”她这话中有话,自然是在暗中警告牵银。


    别以为她在姬小娘身侧跟了些日子,就能压她一头!


    这人呐,有两位,但姬小娘的大侍女之位,却只有一个。


    从云收拾妥当出来,竟见太子殿下还未走,他垂首俯腰,而般般踮起脚尖在他额心落下一个浅浅的亲吻。


    太子明显愣住,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额头。


    从云露出笑脸,站在一侧瞧着,并不走近。


    般般亲罢回落原地,背着手在身后羞涩道,“虽然不晓得表兄说的亲额头与亲脸颊有何不同,但我知道表兄喜欢人家,那我也亲你额头。”


    她顿疑片刻,似有些不知怎么论述,“我是不会离开表兄的,倘若有一日表兄说不在喜爱我,我会非常伤心,我也害怕与表兄分离,非常非常非常。”


    “我与表兄的心是一样的。”她不擅长说这些深沉的话,没讲几句边局促的换了个话题:


    “等你回来,我们一同用晚膳,我让从云做我们在邯郸吃的食物。”


    她摆着手,与他道别。


    嬴政有着浅浅的惊愕,慢慢的,他回过了神,眼底的复杂一闪而逝,他露出一抹浅笑。


    “好。”


    离开的路上,谁也没有说话,太子不曾传肩舆,秦驹也不敢不叫,只好令人在身后不远处跟着。


    他心里打腹稿,寻思着该说些什么。


    却见前头太子手上缠绕的白纱被揭开,一条一条坠落在地上,他一边捡一边跟上,“殿下?这是……”


    纱布上染透血迹,却并非太子的血迹,他的伤势的确不轻,可咸阳宫里何种速效药没有呢?


    即便太子惯用手并非左手,侍医也不敢马虎,用了最好的药、最好的手段替他包扎。


    当时上了药没多久,伤口就不再流血,创口已被侍医精心的处理过,不只是如何做的,瞧起来像没有伤口一般,不过他的手掌略红肿,留有两条瓷片划伤的红痕。


    他缠绕了那般多的纱布,特意染上鲜血不过是为博取姬小娘的心疼,殿下分明成功了,怎地不太高兴的样子。


    还将这些纱布尽数拆开丢掉了呢?


    总不会是后悔欺骗姬小娘了吧。


    第23章 表兄辛苦了(二合一) “他总是心疼她……


    太子离去,踏雪轩上下松快欢乐起来,尤姬小娘自家中带进来一位奴婢,说明她日后就在宫里住下了,不会再因此事与太子争吵。


    这两日踏雪轩上下紧绷着的心弦彻底放松。


    没有人愿意回永巷。


    般般回到自己熟悉的居所,让从云将日日春的花种取出来好生醒一醒,待她睡醒要亲自种它。


    从云哄着般般入睡,将她离开邯郸之后赵国发生的事情悉数告知:


    “当日送太子殿下归秦的赵臣郭开,竟做了公子偃的伴读。”对上般般惊诧的视线,从云颇为纳闷,“不过,太子殿下能平安返秦这事,公子偃不太满意,发了好大的火呢,但不知他又做了什么,没两日公子偃就与他重归旧好了。”


    般般若有所思,“表兄说那个郭开是个听赵偃话却又贪慕钱财的小人,果然他有两把刷子,起码是个油嘴滑舌的主儿。”


    从云点点头,转眼又想起一事,“与你们一同玩耍的太子丹也已回了燕国。”


    这话一下子引起了般般的好奇心,“太子丹是要回去继承王位么?”说到太子丹三字,她倏然回忆起自己当时第一次听闻太子丹而感到的耳熟,略略怔愣,她不自知的摇头,“…他不会做燕王的。”


    从云还没说呢,自家小娘已经自问自答了,“小娘怎的晓得?”


    般般道,“我阿母说过,燕王正是因为防备忌惮太子丹,才将他送到赵国做质子,又怎会让他做燕王。”


    这的确是朱氏说的,但般般的确信却不是因此,而是从后世她知晓的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明了的。


    大名鼎鼎的荆轲刺秦王故事,她还记忆犹新,每个文言文字都历历在目,但除了知名或者耳熟能详的故事之外,其他的事情她便不太知晓了。


    又闲说了些旁的,般般睡下。


    这一觉一直到正午时刻才醒来。


    简单梳洗过,牵银从外头打帘进来,先行一礼,随后道,“小娘,王后娘娘传您一同用午膳。”


    “正巧不知道该吃什么呢。”戳到般般心窝了,她赶紧换了身衣裳,带着从云和牵银赶往甘泉宫拜见。


    从云初进宫,虽说趁着早晨般般睡觉的功夫粗略将大部分的宫殿摸了一遍,但到底没有牵银熟练,她只能细心记着这些路。


    路上,牵银精心的嘱咐,“小娘,奴婢听闻大王与王后发生了争吵,大王拂袖而去,王后许是心情不好。”


    从云面露异色,王后宫中的事情她都知道?


    “吵架了?”般般微惊,“你可知晓是因为何事?”


    牵银不好说的太清楚,而且她也并非全然明白,“仿佛是为着发兵的事情。”


    那她的潜台词就明了了。


    王后此番传召是为了纾解烦闷解乏。


    从云笑笑,哄了般般道,“小娘,王后心情不好,您待会儿可要多哄哄她,没准王后娘娘高兴了赏您首饰。”


    牵银在旁边听着:???


    这么哄人能有用?说的也太直白了吧?人总要有逆反想法的罢?


    下一秒般般点头,朝从云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那是自然的。”


    牵银:“……”说到底,是我太委婉了。


    可恶,少一个功劳。她不甘心,隐晦的剜了一眼从云。


    从云只当没看见,小样,谁了解小娘多,这还用说么?搁老娘跟前装老成懂事?


    她最了解小娘,小娘其实并不笨,只是不大爱动脑子思考事物,她天真,对世间的恶知之甚少,能想到的最大的坏事就是罚人不吃饭、罚人打扫屋子,因此她思维单纯,与她交流,那一定要说字面的话,多一层意思她不会去深度思考的,但你要她去细想,她也能想明白。


    不过当下,她根本也无需动脑子罢了。


    不多时,甘泉宫到了眼前。


    太子半夜不睡出宫接小赵姬回宫的事瞒不住这些猴精猴精的人儿,因此见了她,大家都很敬重,跪下行礼的行礼,迎接的迎接。


    一路畅通无阻。


    王后大赵姬斜倚在榻上,目空窗外,听到通传回神,小赵姬已然到了跟前。


    这一大一小两位赵姬出自一家,在咸阳宫里只怕是亲之又亲了。


    般般娴熟的行礼,笑脸灿灿地,“给王后娘娘请安。”


    姬长月没好气的斜睨她,“我竟不知,你也有如此守礼的时候了。”


    般般不等她叫起,笑嘻嘻的靠在她的身边,“我回家了一趟,现下王后跟前的我是新的我。”


    “王后娘娘如此貌美,实乃倾城之姿,叫人难以挪目!”


    姬长月乐出声,捏了她的鼻子,“你就跟你表兄学吧,拿腔拿调的。”


    “那姑妹不许笑。”般般撒着娇,伸手按住姬长月翘起的唇角。


    姬长月说她讨打,恰有宫人进来禀报膳食已布好,两人一同出去用膳,姬长月感慨,“若我再生个公主,有你一半可爱,大王定然十分宠爱。”


    般般睁大眼睛连忙去瞧人小腹,“姑妹怀小孩子了么?”


    “看什么呢,”姬长月宽袖摆了一下,没好气的摸着肚子,“没有呢,若是有了我何苦如此说。”


    她忧愁的不是这个,而是秦王子楚的宠爱几乎都在她身上,可这么多日子过去,她的肚皮仍没有动静,传了侍医,都说她身子康健,并无大碍,那有问题的不就是……


    子楚的子嗣的确稀少,只怕并非他不好女色,他身子目下来看没什么大问题,但后宫长久无人受孕也是个怪处,莫非是他早些年在赵国食不果腹、常年遭遇赵人针对,留下了什么病根。


    最小的公主栎阳六岁,如此说来,宫里有六年没有新生儿的啼哭声降临了。


    想来想去也无法,幸好她已有一子嬴政,否则岂不是成了当日的华阳夫人。


    大小赵姬随性说着些话,外头有人来禀报,“王后,芈良人与公主栎阳来了。”


    刚想就到了。


    也是真的晦气。


    姬长月嘴角略抽,正想生气,立在她身旁的婢女一手虚握掩唇部轻咳了一声。


    姬长月的怒气忍了下来,面无表情道,“叫她们进来吧,这时候来见我,许是当真有十分要紧的事情呢。”


    般般自觉不该留下见后宫里的人,姬长月按下她的肩膀,叫她只管用膳便是,旁的不许多管,“你就坐这儿吃你的,这一桌子都是你素日里爱吃的,别管那些人。”


    姬长月霸道,但对自己人很大方的。


    般般乖乖继续用膳,姬长月也坐了下来,并无挪个地方接见妃妾的打算,端的是傲慢与轻视。


    芈良人牵着女儿栎阳一同进来,率先瞧见了王后身侧的女童,稍愣,迅速垂下眸子行礼问安,栎阳一惯懂事,见到嫡母敬重的很。


    只是,她身为秦妃向王后行礼,那女童竟然不偏不倚的受了,一点没有起身避开的意思。


    芈良人脸色微僵,来不及遮掩,便瞧见了王后盯着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姬长月看向栎阳,“二公主可用膳了?过来陪般般一同用一些罢,我与你阿母有要事要谈。”


    这不是询问,而是直接的安排。


    一国公主竟然要陪一介富商之女用膳,说出去都能笑掉别人的大牙。


    栎阳哪里有说不的权利,垂首称诺。


    芈良人轻轻拍栎阳的肩膀,示意她赶快过去,旋即随着王后宽大的红色裙摆到了前厅。


    等人走完,栎阳稍稍松了口气,转头便瞧见姬小娘咬着筷子盯着她看,见她看过来,马上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笑脸。


    “公主,这个好吃,你尝尝。”


    坐下第一句,她没说别的。


    栎阳被弄的懵了一瞬,迟疑着动筷夹起,没有立即送入嘴中。


    “怎么了,没见过这种菜么?”般般为她解释,“这是赵国菜式,片好的鸡肉片,浇的乃是特制酱料,茱萸许多,因此稍辣。”


    “啊,我尝尝。”栎阳没说她方才的迟疑是脑海中一闪而过这菜会不会有毒,“果然咸香可口,微辣味鲜。”


    两人一同用膳,栎阳实在吃不下了,她是用过膳才来的,谁知晓甘泉宫这时候才传午膳,她忍不住了,“姬小娘,你就不好奇我阿母有何要事要与王后娘娘说?”


    般般‘啊?’了一声,问她:“你要说与我听吗?”


    “……”栎阳小心翼翼道,“姬小娘,你可听说我父王要出兵攻打东周国。”


    这倒是问到般般了,她问,“不是要打赵国么?”


    栎阳点点头,语气倏然急促了些,“是是,原本是要的,赵国竟敢截杀王兄的先生,是要狠狠打他们一番挫挫他们的锐气,最好能攻下邯郸,攻占赵国,你说呢?”


    般般反应过来了,她又不是真的傻子,不过她会装傻,“我也是这般想的,不过王上的决议非我等可以撼动,”说着,她忽的问,“芈良人是东周人啊?”


    能让秦王子楚在关键时候调转矛口,定然是东周犯得错比赵国更大,她身后站着太子与王后,决不能承担任何话术,也不会帮任何人办事。


    不是说这姬小娘蠢笨如猪么?


    她怎么这么快就反应了过来。


    栎阳不自然一笑,声音逐渐低微,“确实如此。”


    “我阿母是东周贵女,当年被送给父王远赴秦国,已经多年不曾回家看看,她近日思家,整日以泪洗面,我心疼她。”


    见姬小娘没反应,栎阳慢慢说了实话,“东周式微,不堪大秦进攻,何况战来战去苦的不还是平民百姓么?为何非要打仗呢?”


    许是知道最后分裂的诸国迟早要一统,般般对此感慨不大,不过也安慰她了,“到了最后万土归一时,战争才能彻底结束,否则这纷争是永远也不会停歇的,这么多国家割据,谁甘愿比谁弱?谁不嫉妒他国的强盛?”


    “公主心疼百姓是好事呢,是百姓之幸。”般般轻轻拍拍栎阳的脑瓜子,笑眯眯道,“若你担心你阿母,不若去求大王,让他将你阿母的外家接到秦国来呀。”


    栎阳怔愣,摸了摸被姬小娘摸过的地方,惘然的瞧着她。


    姬小娘仿佛没有家国情怀,不如说……她当真认为大秦是正统,是唯一,她乃秦国公主,在这么想之余也会怜悯母亲的外家,她却根本不会,提到攻打赵国时,她脸色都不曾变一下,一丝一毫的抵触也没有。


    为什么?赵国不是她土生土长的家乡么?


    她的单纯与呆傻是装的吧?扮猪吃老虎?


    这么想着,栎阳怎么看姬小娘的憨然的笑脸,都觉得别有深意,她不敢多留了。


    哎,二公主怎么只吃了几口就说饱了要走呢?


    般般叹气,还没给她介绍其他赵国菜色呢,她安利不到,就挺难受的。


    等她用完膳都困了,姬长月才带着隐隐的笑意回来,后面跟着许多端着托盘的婢女。


    “哇,是芈良人送给姑妹的吗?她要你当说客呢!”般般跑过去挨个看。


    “你怎地知晓?”姬长月转念一想,挑起眉头,“栎阳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说了为何非要打仗呢,说到头来都苦了百姓。”


    “呵,猫哭耗子假慈悲。”姬长月不屑拂袖坐下,“当日王上要攻打赵国,怎么无人跳出来说打仗都是苦了百姓?”


    般般摸摸托盘上的金银珠宝,回过头来,“姑妹答应当说客了?”


    “答应归答应,我可没说一定做成。”姬长月令人重新传一桌膳食,“我本也支持王上迅速攻打赵国,没想到那东周竟胆大至此,他频频联纵其他诸侯,共同商议攻秦之计!”


    她冷笑连连,“胆大包天,自知式微,就该安分缩着!这种时候跳出来做跳梁小丑,真真是欠打。”


    般般接不上话,吃着水果一直笑。


    好在姬长月也并不需要她接话,她大抵只是需要一个情绪出口,到了秦国都是敌人,后宫的妃子与她有着天然的利益敌对,做不成朋友,子楚跟她说不到一块儿去。


    这么一想,就想到了吕不韦。


    她转念道,“薛氏安顿的如何了?”


    一旁的婢女出声答话,“王后,相邦大人进退得体,已为薛氏置办了宅院,说是待她出了孝期,愿为她相看一个绝不输于姬昊先生的好男人。”


    姬长月哼了一声,“我当如何,看来吕相畏其夫人之威,不敢收用了薛氏。”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劲,婢女怕姬小娘误会什么,忙好言相劝,“许不是因此呢,王后您想,姬昊先生可是太子殿下的启蒙老师,他的遗孀太子殿下是极为重视的,若相邦不办好了,岂不是得罪了太子殿下。”


    般般抬起头看了一眼王后,吃完果子揉揉眼睛,困顿道,“姑妹,我困了。”


    姬长月听了这话,从善如流摆手,“那你回去歇息罢,对了,这些好东西你瞧瞧有什么喜欢的,尽都带走。”


    自然又是一顿撒娇卖痴,空着手去,满载而归。


    回到踏雪轩,般般研究了一会儿新到手的珠宝首饰,尤其喜爱一条圆珠链子,这时候珍珠是极为珍贵的东西,比金子还要珍贵。


    这可是一整条的珍珠项链,价值千金呢。


    从云为她戴好,夸赞道,“小娘真好看,这圆珠衬得您愈发的白了。”


    般般是极白的,她的肌肤乃是一种不曾经过一丝一毫暴晒的嫩白,纯粹无暇,因而稍微勒一下便红痕顿显,需要好生呵护。


    牵银铺好了床出来,“小娘,现在就歇息么?我去打水,您梳洗一番?”


    “待会儿吧,我不困呢。”般般没回头,只摆了摆手,“对了,把日日春的花种取出来,我要种花!”


    从云抿唇笑:“诺。”


    牵银一头雾水,方才从甘泉宫出来,小娘分明一副困倦的不行的模样,怎地到了踏雪轩就不困了。


    外面热成一片,许是热的不困了。


    她忙多添了一盆冰,端进来放置在屏风一角。


    般般在邯郸时,请了花匠教她如何种花,她还算得心应手。


    从云将醒好的花种取来,她开始种了起来。


    忙活了一整个午后,踏雪轩竹林前的土壤里,一个小坑一个小坑水润润的,种子已然播下,只等佳音。


    晚膳前,她吩咐从云做些赵国菜色,便滚到床榻上歇息了。


    是脸上的冰凉的触觉弄醒了她,她半醒未醒的撑开眼皮,瞧见一道模糊的人影,他正在摸她的脸。


    “表兄……”


    嬴政搂住她的腰,“还没睡醒,就要抱了?你今日辛苦了。”


    “嗯……”她歪歪斜斜的应着,眼皮一翻快要又睡过去,手却不忘记搂着他的脖子,“日日春…我都种了……是邯郸的那些种子。”


    那些都是嬴政亲手为她挖的日日春开花散籽收藏的。


    “我看见了。”嬴政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困了再睡会儿罢。”


    般般努力睁开眼,坐起身,“不行,我饿了。”


    嬴政:“……”


    看来饿了比困了更要紧一些。


    摸到了胸前的链子,般般清醒了,揉着眼睛问,“表兄,你看它好不好看?”


    “阿母赏给你的?好看,”嬴政细细品鉴了一番,“与表妹甚配,梳个凌云髻则更添美色。”


    “凌云髻,凌云髻,你就爱这一个。”般般翻了个白眼,无论他问表兄自己该梳什么头,他都毫不犹豫说凌云髻,可她都梳腻了,他还看不腻,“看了这么久,表兄定然也学会了。”


    嬴政听了这话还真手痒了,跃跃欲试,“有何不可?来。”


    般般:“?”


    话都没说,被他拉走了。


    只可惜嬴政不大会通头,又控制不好力度,几次弄疼了般般,她捂着脑袋拿脚踢他小腿,“疼,轻些!”


    “好好好,我轻些。”嬴政放柔了手,颇有些手足无措。


    手里的发丝细而柔,如同上好的绸缎,稍有不慎便会从他的指缝滑落,好不容易通顺了,他开始按照自己记忆中的步骤梳发。


    只是,在牵银手里仿佛有灵性的乌发,此刻宛若不听话的小兔儿在他手心来回滑着垂落。


    般般通过铜镜瞧见他左手手掌裹着的一圈薄薄的白纱,“表兄的手好了么?怎地白纱变薄了。”


    嬴政专心梳头,“嗯,侍医有法子。”


    “侍医真厉害呀。”般般想起了自己的燎泡与口腔溃疡。


    过了些片刻。


    “好了么?”


    “没有,稍等片刻。”


    ……


    “还没好么?”


    “…呃。”


    “好了好了好了。”


    般般撑起脑袋,仔仔细细的瞧着镜子,“?”


    “这是凌云髻?”


    这不是两只兔耳么?


    她扬起手,嬴政起身便跑,“该用膳了,表妹,快走吧。”


    般般气结,体谅他手不方便,没好气的叫牵银过来为她重新梳头。


    梳好头出来,嬴政已经坐下等她了,他还不曾动筷。


    秦驹弓腰倒了些果酒。


    “表兄怎么开始饮酒了。”


    嬴政只道,“酒量太差,该练一练。”


    想来是之前跟秦王子楚饮酒醉宿了快一天,他要胜过这关,表兄自来要强,无论有何不会的,一定会弄到自己会为止。


    般般想起了一件事,“你们先出去吧,我与表兄有话要说。”


    秦驹看向嬴政,嬴政点头,他当即招呼其他宫人一共离开。


    “有何事,不会是气我给你梳的头,要与我一决胜负?”嬴政还有闲心玩笑。


    般般瞪他一眼,旋即坐到他身侧,正经起来,“表兄,我觉得姑妹与吕不韦有些怪怪的。”


    嬴政倏然停下动作,“嗯?”他眯起眼睛。


    她将在甘泉宫发生的事情尽数说了,说完便摆出一副求解惑的模样。


    嬴政陷入沉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会儿,“此事你别管了。”


    旋即,他问般般,“你怎么瞧出来的?”她不是于此方面笨拙迟钝么?


    “因为我想起来,阿母曾说过姑妹昔日是吕不韦的姬妾呀,我看姑妹仿佛很寂寞,没人说话的样子,那她与大王的感情定然不是表面这么好,她与吕不韦是朋友么?”


    嬴政叹了口气,摸摸表妹的头,“母后不会的,她只是在拉拢相邦。”秦王子楚能给她的,吕不韦给不了,她不可能跟吕不韦旧情复燃。


    何况她还有嬴政这么个儿子,她目下要的绝非是情爱之事,但是她定然与吕不韦更说得来倒是真的,“我会抽空多陪陪她的。”


    “好奥。”原本般般也是疑惑姑妹对吕不韦的态度,嬴政为其解惑,她便不再想了,“我以后也多多陪伴姑妹,常去寻她玩!”


    “辛苦你了。”


    “我不辛苦。”般般确实不觉得自己辛苦,因为她什么也没做呀,但是她稍微做些什么,表兄便说她辛苦了,很心疼她的样子。


    “表兄辛苦了。”她笑嘻嘻的为其夹菜,“表兄多吃,你往日最爱吃吃这道鱼生了。”


    第24章 她对他的痴迷 “你的心分走了几片?”……


    无论芈良人如何游走期间,到了月底,秦军集结正式冲着东周进发。


    东周毫无抵抗之力,末代君主东周君被废为了庶人,周朝彻底断绝。


    吕不韦打了胜场,立下赫赫战功,秦王子楚简直不知该如何宠他,恨不能将自己的所有给他。


    班师回朝这日,般般与嬴政一同立在城墙边观看,吕不韦驾马而归,旌旗高扬,形成一抹鲜亮的红。


    “相邦的确什么都懂。”般般有些感慨,“从此以后再没有大周了。”


    “西周与东周分别被秦所灭,已经彻底招了六国的眼。”


    嬴政没有回头,“无论主战亦或者主和,秦在他们眼中都是虎狼之国,早在惠文王称王时,秦便已经惹怒了天下人。”


    般般哼了一声,“当日其他国也称王了,为何偏偏对秦称王而感到不满,如此不公平。”莫非是双标啊?


    什么人呐!


    嬴政摸摸表妹的头,城墙之下的秦军怎么也走不完,人头攒动着,“认为秦挑战了周王室的权威罢了,秦不再受周王室的控制,打破了原有的平衡。”


    还有其一,则是秦不断对外扩张引起了惊慌。


    这话他说的无所谓,语气轻飘飘的,话里话外透着一股不然呢的理所当然


    般般安静靠在表兄的胸前眺望远处的天际线,落日余晖铺天盖地,将整个咸阳笼在一片橙黄中。


    晚上北宫大宴,举国来庆。


    般般新裁了一身衣裙,一早到宫门口迎姬修与朱氏。


    朱氏抱着已经可以出门的男婴,对般般说道:“你弟弟的名讳已经有字可选。”


    天热,男婴襁褓并不厚,薄薄的一层,他生的圆头圆脑,正在唆自己手指,眼睛闭着呈现一条细缝。


    怎么这么丑啊,比上次看还丑。


    般般勉强看了好几眼,看不出与自己有任何相似之处,“哦,叫什么呀?”


    姬修笑笑,“孩儿的眼睛长得像极了姐姐。”


    “……?”般般不可置信。


    “姬承竑。”


    “姬承竑。”般般跟着念。


    朱氏点了点头,解释道:“《周礼》有言:故竑其幅广,以为之弱,则虽有重任,毂不折。”


    “愿我儿来日胸襟竑阔也就是了。”


    般般听了这话,鬼使神差的问:“此字意解告知大母了不曾?”


    “还未,这是路上我与你父亲一同想出来的。”


    “大王方灭了东周,字是好字,可别随意说与其他人听。”


    姬修一愣,慢慢反应过来,朱氏忙说,“那是自然的。”


    而后她颇为感慨,“你长大了,比你阿父阿母更为敏感。”


    住在宫里与住在家里到底不一样,般般已然有了公主之风范。


    如何能令人不骄傲呢。


    晚宴的席位照例是与诸位公主们坐在一处,般般与栎阳、炀姜挨在一处,上回炀姜在这里翻了般般一个白眼。


    般般坐下,冲他人行礼。


    好家伙,炀姜又给了她一个白眼。


    般般安安稳稳坐下,偷偷也翻了回去,就你能翻,呵呵。


    翻完白眼抬起头,恰好太子入席,诸位起身行礼,她混在人群中悄悄抬头偷看,恰好他览视整殿,目光经过此处稍作停留,两人就此对视上。


    她做了一通鬼脸,又是挤眉弄眼,又是张嘴吐舌。


    嬴政:“……”


    很快移开目光。


    温和的嘴角险些没能压住。


    不断有大臣凑过去与太子说话,他周遭围了颗球一般,将他困在人群中心。


    正说着话,时间到了,寺人尖锐着嗓门的声音由没内及外。


    秦王子楚与相邦吕不韦联袂而来,伴在身侧的则是王后赵姬。


    现场诸人整齐划一地安静下来。


    秦王上首说话,般般无聊,却不敢故作慵懒状,挺直了腰身目不斜视。


    余光忽的瞥见一道水光,她稍稍侧目。


    公主栎阳差距到姬小娘看她,正要垂头,一只软帕被递了过来。


    她微怔,攥来快速沾干净眼睛,“多谢。”


    般般小声提醒她:“今日是个喜庆的好日子。”


    栎阳如何不知呢,只是这会儿越有人要来提醒她,她反而负气,“我如何不知道。”


    这话,竟有股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般般惊疑不定,也懒得再说了。


    牵银跪坐在一侧为她倾倒果子汁,声音几不可闻的提醒:“小娘,芈良人出自周王室,如今外家家破人亡,二公主怎能高兴的起来。”


    般般恍然,忽然觉得自己方才说的好日子一词于她而言是伤害。


    她原以为芈良人是周贵女,栎阳当日没有反驳,原来是王室之后…


    难怪她说让栎阳祈求大王接外家入秦,她会避而不谈。


    ——“别给本公主哭丧着一张脸,连累父王罚我们的话,本公主跟你没完!”


    一到压着的极低的声音从身侧挤过来。


    般般与栎阳一同侧目。


    说话的竟然是扬着笑脸的公主炀姜,她随大流笑到脸有些僵,下巴却仍旧高抬,一副自傲的模样。


    “本公主是否该庆幸,你今日不曾上妆。”


    栎阳沉下脸:“关你何事,你闭嘴。”


    般般隐隐感觉炀姜好像是在提醒栎阳别哭丧的那么明显。


    只是她怎么这般说话?


    她心下好奇,看了她好几眼。


    炀姜目光挪开,飞快瞥了一眼般般,眼疾嘴快,“你也闭嘴。 ”生怕她趁自己不注意又说出点什么惊世之语。


    般般:“我——”凭什么闭嘴。


    炀姜捂住耳朵,嘀嘀咕咕,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般般:“……”好好好,神经病!


    不多时正式开席,宫人上菜,般般动筷吃了些许,许是为着规模和时候,许多热菜已经慢慢冷掉,油花漂浮。


    越往后的越难以入口。


    般般捡着又吃了两口,后面基本插着桃片解闷着吃,吃了两片发着呆将其叠在一处,叠了一颗桃子心形。


    秦驹躬身从后间过来,引来无数目光,搁下托盘中的菜色,他嗓音温温柔柔的阴柔至极:


    “小娘,太子殿下点的炙乳猪他吃着还不错,让仆送半只过来。”


    盘子一碟一碟取下来,“此为酱羹,这道酱菜也是您往日里爱吃的,虾饼更是才出锅。”


    就知道表兄心里惦记她吃不好呢。


    般般登时喜滋滋起来,将果盘放回他的托盘,“那你把这个给表兄。”


    秦驹弯腰应承着,看了一眼果盘,顿时忍不住笑意迸发,“诺。”


    炀姜本抻直了脖子装作高冷的偷看,看清果盘中的心形桃子,嘴角狠狠抽搐两下,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


    虽说极少以此形表明心意,可这时候已有不少心形物品,鸡心印章、菱心印章也是有的。


    在场人鬼使神差就懂了姬小娘摆的图案是何种含义。


    栎阳心里就两个字:腻歪!


    两人盯着秦驹带着果盘回去,太子殿下看见果盘稍愣,慢慢的才反应过来,他嘴角狠狠抽搐,耳朵却通红。


    “……”


    “……”


    炀姜/栎阳:原来王兄吃这一套?!


    栎阳心里冒出一分怀疑,要不她也试试?


    下一刻自己否决自己。


    ……算了罢,呃。


    其他几位公主早早垫过吃食,因此尽管席间的菜品不尽如人意,倒也不饿,她们象征性动动筷子就放下,端的是维持着公主的高贵自如仪态。


    唯独姬小娘吃的满口生香,头也不抬,一门心思都放在跟前的好吃的上。


    连有人叫她都没发现。


    牵音撞了两下般般。


    般般嘴里咬着一口豆叶蘸酱卷肉片,发觉周遭鸦雀无声,不少人目光投过来。


    上首秦王目光示意,望着这边,王后赵姬抬起宽袖掩住脸上的好笑,冲她使眼色。


    般般迟疑起身,几下将嘴里的东西吞咽下去,“大王。”


    秦王就知晓这小姑娘压根没听见他说了什么,心里还挺惊奇,“寡人问你在食何物?仿佛与宴餐不同,怕不是太子给你开的小灶啊?”


    般般语塞了一瞬,“是承音央求太子殿下的。”


    “果然是一条心的。”秦王乐和出声,“你可不用护着他,你们自幼一同长大,情分非同寻常,竟不是寡人能比得上的了。”


    这话往小了说是吃味,往大了说是暗示太子不孝,底下的人顿时脸色各异。


    不过秦王并无此意,他只是随便说说,打趣而已,还不等太子请罪,王后含着笑意哼道:“王上知晓便好,政儿可怜,自幼不曾享过亲父之爱,王上要好好补偿他才是呢。”


    嬴政起身请罪:“父王,儿臣疏忽了,请父王恕罪。”


    秦王倍觉扫兴,摆摆手,“如此大惊小怪作甚。”


    他对王后道,“寡人前些日子邀太子一同醉饮,他不胜酒力昏睡一整日,我们父子俩畅所欲言,感情已胜过许多寻常父子。”


    王后听了这话,嗔怪他一眼,“好啦好啦,太子醉酒之事也只有你这个做爹的才拿出来取笑。”


    秦王一挥手,“将寡人跟前这道翠饮寒虾分给太子与承音小娘。”


    般般忙行礼谢恩,殿内开始有臣子出来说太子殿下情深义重,将人好生恭维一番,马屁拍了无数。


    般般坐下,拨弄了一下这道翠饮寒虾,发现它竟然是生腌虾,虾黄十分明显一小块。


    牵银为她剥了壳,她尝了一只,弹牙且肉质紧实,带着一股脆甜。


    吃不了的人只会觉得它腥的不行,恰好般般爱吃这口。


    接下来王后频频赏菜给姬家,秦王子楚也赏了两道,一时之间,姬修备受关注。


    公主赢月顾不得羡慕了,她正对蒙恬翘首以示,上回举办的赛马节他终归不曾去,竟连太子的脸面也不给。


    她暗暗骂了句如此自傲,难不成还看不上她堂堂公主?


    晚宴结束,席散,北宫外没人敢长久驻足,般般跟随公主们一同出来,一眼便瞧见赢月与一少年立在台阶前说话。


    那少年姿态恭敬,拱着的手始终不曾放下。


    炀姜一把拽住般般的衣袖,“你干嘛,站在此处还不够看呢?被她发觉我们偷看她的丢脸,她会发疯的。”


    “我又不偷看,我要走了!”般般抽出自己的袖摆。


    “不行。”炀姜再度拽住她,“你回踏雪轩要经过那里。”


    “你有疾?”般般实在忍不住,真诚发问。


    “你放肆!你放肆!”炀姜咋咋呼呼,恨不得跳起来骂她。


    “再大些声儿,月公主就听见了。”


    “……”


    炀姜被迫闭上嘴,手死死拽着般般,探头探脑皱着眉头瞅着那边,嘴里喃喃自语:“这死蒙恬,他竟连公主都看不上,他要反天了不成。”


    般般:“万一蒙恬看上的是你。”


    “你闭嘴。”炀姜打了个冷颤,看见般般翘起的唇角,她反应了过来,“你故意的,姬承音,你果真胆大包天得很。”


    “都是公主宠出来的。”般般无辜,她骂她,她都没反应,只会说放肆。


    炀姜蓦然脸颊涨红,“不要脸。”谁宠你了!


    她竟也不偷看了,带着婢女扭头就走。


    般般叉腰而站,还说不是有疾?


    下一刻,一道皮笑肉不笑的声音传来,“姬小娘,你在看什么呢?”


    般般浑身僵硬,慢慢扭过头去,只见原本站在不远处的赢月近在咫尺,娇俏的脸蛋蕴着溢于言表的恼恨。


    “……我说我刚巧路过,公主信么?”


    “你觉得呢?”


    没想到被迫偷看被抓了个正着,罪魁祸首还跑了,早知道放才不挤兑炀姜了,不然这会子还有个人一起顶锅。


    恭恭敬敬的行礼赔罪,般般尴尬的厉害,如坐针毡。


    赢月顾及着有外人在,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会罚般般,但又咽不下这口气。


    般般抬起头飞快看了一眼公主身侧的少年,这是她第一次见蒙恬。


    嗯,没有表兄高,皮肤比他稍微黑一些些,呈小麦色,鼻梁高挺眉毛黑浓,一对星眸也正在看她。


    两人对视上,他示好笑了笑,坦然而灿烂。


    牙齿好白。


    看起来有些傻。


    “你就是太子殿下的……呃,表妹。”蒙恬不知原本要说什么,到了关键地方顿了一下,摸了摸后脑勺换了个词。


    “你就是蒙恬。”般般点头。


    “小娘知晓我的名字?”蒙恬眼睛一亮,迫不及待要她细说。


    赢月见此,脸色一臭,当即拦在两人中间。


    蒙恬往旁边挪了一步,嘴速极快说了句公主恕罪,转头对般般兴致勃勃的,“可是太子殿下提到了我?太子殿下是如何说我的?”


    “表兄说你骁勇,策马射箭百发百中。”


    蒙恬怪叫一大声。


    般般与赢月被吼得一激灵,两个少女忽的站到了一起。


    “太子果然器重我!真攒劲呐!”蒙恬亢奋的脸庞通红,抬起胳膊掐了掐自己的肌肉。


    “……”


    “……”


    般般扭头看赢月:“?”这是你喜欢的人?


    赢月:“……”诡异的,她读懂了这姬小娘的未尽之语,“他平时还是很正常的,你不懂。”


    蒙恬嘴巴不停,念着什么要报效太子,一路竟然走了,把两个少女抛在身后。


    “好神奇的人。”般般喃喃,“下回你设宴邀了表兄一同,再邀蒙恬他定会赴宴。”


    赢月:“王兄才不搭理我,”她把这话秃噜出来后才反应过来她与她不对付,但话都说了再收回多没面子,“那你来?”


    般般眨眨眼睛,伸出手指点唇,“公主,你要白使唤我么?”


    “?”赢月上下瞧了瞧这姬小娘,勉强问,“你要什么?”


    “太傅布下的课业……”


    “我帮你写。”


    般般举起一根手指,“一个月。”


    赢月脸色抽动两下,毫不犹豫就要反驳。


    般般立即多伸出一根手指,“那就——”


    “成交!一个月便一个月!”赢月抢断夺话,心有余悸,怕她反悔,“明日开始。”


    “下月我设宴,你记得请王兄莅临现场。”


    “好。”般般笑嘿嘿,冲她摆手,“那明日见,公主殿下。”


    回到踏雪轩,嬴政正歪在小塌上看书简,“怎的这般晚才回来?”


    他离席的时间明明比她还晚,却先她一步回来。


    般般蹭过去把今晚发生的事情系数说罢,“表兄,到时候我邀你,你要去哦。”


    “你拿我做筏子,赢月允诺了你什么?”嬴政轻飘飘的瞧了她一眼。


    般般讪讪然,“没有什么……”触及他的眼神,她改口:“她帮我做课业。”


    嬴政忽的压近她,“你。”


    般般疑问,被他迫近的向后仰,手掌撑在身后的小榻上。


    嬴政漫无目的一般的逡巡她的脸颊,“那盘桃子是被切成片的,表妹的心也是如此啊,不是调戏炀姜便是戏弄赢月。”


    “啊?”


    ……什么调戏?


    她怎么调戏?


    哪里调戏了!


    她吗?


    调戏炀姜?


    一头雾水了,戏弄赢月她倒是承认。


    嬴政笑吟吟的轻轻摸她小脸,若有所思,“给我的看似是一整碟心,却偷偷也给她们了几片,是罢?”


    他的笑不达眼底,纤细的睫毛潋滟出偏偏冷调的秋水,柔情却又微凉,矛盾之至,将他那张优越的面庞衬得愈发得天独厚,令人挪不开眼。


    般般一下红了脸颊,支支吾吾的不知该说什么,实际上她大脑宕机也没理解表兄究竟说了什么,脑袋嗡嗡的,眼里全是表兄近在咫尺的脸。


    “怎么不说话?”嬴政放缓了嗓音,将她的痴迷尽收眼底,刻意疑问。


    第25章 装得跟真的 “他们在里面吵架么?”……


    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呢?


    般般慢慢反应了过来,她赶紧不看表兄的脸了,奈何他近在咫尺,她有些紧张,却不知晓自己到底在紧张什么,内心不由得涌起一股恼怒,于是一把推搡开他的胸膛,“你、你你你挨我太近了。”


    “我呼吸不过来。”以手做扇轻轻在脸边扇动,她一撇头,竟然看到那盘桃子片完好无损的被他带了回来,此刻正在踏雪轩。


    “表兄怎的不吃,很甜的。”


    这桃子切开竟然连果肉亦是粉色,足以窥见它到底有多么的甜。


    般般忍不住仔细又看桃片,分明没有少任何一片,她哪里给炀姜和赢月了呢?


    表兄就会冤枉她!


    嬴政顺着表妹推开他的动作靠在软垫上,单手倚头,目光清浅的落在手中的书简上,“不舍得吃。”


    般般疑惑,她看了看桃片,又看表兄。


    亲自拿叉子叉起一片递到他嘴边,“不吃很快就坏掉了。”


    嬴政稍稍拉开距离,看了一眼这桃片,他实在无奈,原本这盘桃片他的确打算拿冰保存下来,见状只好咬着吃掉了。


    而般般觉得新奇,喂上瘾了似的,一片一片端着喂给他。


    说起公主栎阳的事情,嬴政轻轻放下了书简,“你既已安慰过她,此事之后就别管了。”


    般般闷闷的,“大王会不高兴啊?”


    他轻轻颔首,“芈良人今日虽出席,却身着素服。”


    般般不解,“可是她家人亡故,着素服也是寻常呀。”


    嬴政揉揉太阳穴,语气莫名,“为王者,自然希望他的人全身心都支持他。”芈良人此举虽合乎情理,可在合欢夜宴上着素服,心里难道就没有怨恨之情吗?她就是在借机悼念亲人,并在夜宴上当众给秦王难堪。


    秦王能当看不见她的悲伤,体谅她,但她不能悲伤太久,更不能怨他,否则他的体谅便会烟消云散了,甚至会反过来恨她。


    “她父王没有死,只是被夺了王位贬为平民,允他继续活着,不过她的宗亲倒是死了一大片,都死在抵御秦军之上。”


    可这种时候,活着比死了痛苦百倍、万倍。


    般般坐在小塌上想着表兄说的这些话,觉得这样好不讲理,


    果不其然,当夜甚至都没有过去,有王令下诏,贬芈良人为末等少使,公主栎阳被夺取,交由夏八子抚养。


    一场秋雨一场寒,冬天就要到了。


    公主栎阳在巷中奔走,淋得湿透,哭喊不要离开阿母,最终还是被带走了。


    一连一整月,她都没有再到景阴殿进课。


    周王后裔芈少使缠绵病榻,然,秦军的脚步并未停歇,于这个冬日降临当日,正式出兵攻赵。


    冬日宴是由公主赢月牵头举办的。


    这时候没什么茶,宴会举办在上丘别院,这里种植成片的梅花,正凛冬盛开,赢月温酒赏梅,邀诸人奏乐作歌。


    般般去意映宫寻了阳曼公主一同过去,两人抵达上丘,冬日宴将将开始,公主攸宁正舞动着曼妙的身子敲击编钟,灵动的歌喉穿越盘旋而落的雪花,悠远流传。


    赢月见这两人来了,喜出望外,很快她便发现姬小娘身后没有旁人了,立即拉着个脸,扯她到一边,“我王兄呢?姬承音,你敢耍我?”


    她可是帮她写了一整个月的课业呢!


    许是这个月赢月的伏低做小,让般般觉得公主们也没那么可怕,当即翻了个白眼给她,“急什么,我表兄还在呈坤宫呢,他答应我一定把蒙恬带过来,你快些坐下吧。”


    “哦,那是我误解你了。”赢月转怒为笑,高兴的拉着她一同入座


    阳曼轻托脸颊,目光虚虚的望着漫天梅花,“真好看啊,可惜只开在冬日,冬日有闲心赏花的都是世族贵族。”


    炀姜接话,“平民百姓只关心梅子今年能卖几钱,梅花美丽与否,与他们何干啊?姑妹这话是在心疼百姓?”


    阳曼一笑了之,也并不在意炀姜话里的刺,“我心疼我自己,”不等有人询问,她自己举杯对着梅花一饮而尽,“王上有意让我嫁给齐国太子,过了次年夏,我们再难相见。”


    此话一出,现场静默了一刻。


    炀姜冷静放下杯子,若有所思,“难怪攸宁姑妹这般专心跳这支舞,你们感情最好了。”


    般般忧心忡忡,不确定的想着未来表兄登位攻灭齐国,会将阳曼接回来的吧?


    她自告奋勇,“我为阳曼公主作歌一曲!”


    这话将众人从稍稍沉重的气氛中猛地拉了出来,炀姜更是扯平了嘴唇,挤出一个字,“你?”


    “我如何?”般般到了秦国还从未开喉,是以无人知晓她擅歌,哦,也不会有人知晓嬴政也会作一些歌,他的艺术天赋还怪高呢,不仅爱听也爱学,她偶尔唱的歌,他没听两遍就也会了。


    恰逢般般快要过生辰,今日穿着新裁的衣裳,她叫人折了一枝梅花拿在掌心,随意舞动身姿,伶人敲响乐器为她作陪:


    “终南何有?有条有梅。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词一出,阳曼恍然:“是《诗经》中的《终南》一折。”


    赢月托腮望着姬小娘,仿佛刚认识她一般,谁能料到作歌跳舞的她与平日里的呆蠢全然不同。


    那一展臂间泄露的风采、柔颈微垂后纤长的眼睫,此刻她与梅林融为一体,低喃一般的温柔欢欣歌喉,极易令人带入到词中。


    “颜如渥丹,其君也哉!


    终南何有?有纪有堂。


    君子至止,黻衣绣裳。


    佩玉将将,寿考不忘…”


    “此折描述的是梅林中一位君子的美丽身影,”赢月宽慰道,“姑妹,姬小娘是在祝愿您能得一位如意郎君呢,齐国太子我们都不曾见过,不过能做一国太子,想必不是俗人!”


    阳曼的阴郁一扫而空,她含笑点头,“我晓得,多谢般般。”


    嬴政来的不凑巧了,与蒙恬将至,般般歌到了末声,他只听到了最后两句,“孤来得不巧了。”


    众人微惊,忙起身行礼。


    蒙恬侧身避礼,旋即拱手对诸位公主行礼。


    “蒙恬!”赢月眼前一亮,猛地干咳了两声,随后故作矜持的抿唇笑,“想不到你会来呢。”


    众位公主:“……”装的跟真的似的,谁看不出来啊。


    还真有人看不出来。


    蒙恬摸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红了脸,“恬叨扰了,公主举办宴会,我一外男本不该随意来访,实是有要事不曾与太子殿下商议完。”


    而且太子来前,也没说诸位公主举办了宴会,否则他绝不来的。不过太子应该不是故意骗他的。


    蒙恬一来,赢月说话声音甜了不止一个度,旁人只觉得酸牙,不知该如何描述。


    嬴政让人不必特意单独列桌,他跟般般坐在了一处,坐下后趁着寺人倒酒的功夫靠近她问,“方才那曲我不曾听过?”


    般般也小小声附耳,“我新编的,还没来得及唱与表兄听。”


    嬴政听了这话,给了她一个‘那种’表情。


    般般嘿嘿一笑,“我预备等我生辰时唱。”


    “……”别人过生辰不是请人来唱么,你怎么还自己亲自来,“好罢。”


    “今岁生辰恰好在我的休沐日,表兄与我一道出宫去可好?”


    “我母后可不能出宫。”


    “啊?”般般拉长了尾音,稍稍苦恼,“做了王后便不能随意出宫么?”


    “……”嬴政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等他想好,般般改了主意,“那我办两个生辰好了,宫外一个,宫里一个。”


    嬴政道,“不若,届时宴请舅母舅父外大母一同入宫小住。”


    “好诶,谢谢表兄。”般般依偎在表兄身侧,喜笑颜开。


    她原本想到了秦国晚上一定要好生游玩一番,不曾想秦有相当严苛的宵禁,日落后开始,一直持续到日出才解除。


    甚至宵禁之后,若有无故停留在街头之人,会被巡夜官拘捕审问,遇无法自证其身份的,会被抓走劳役。


    此宴会原本举办的目的便在于蒙恬,蒙恬一来,赢月自然顾不上其他人,逐渐的诸人分散而作,几人凑桌而坐边闲聊边吃酒。


    蒙恬不好打扰太子与他未过门的妻子说话,只好独自坐在一旁,公主赢月总有许多话说,其实他不大想搭理她……根本就也搭不上话。


    她总说些他不感兴趣、也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她还尤爱盯着他看,看的他浑身不自在,仿佛有一万只蚂蚁在心里爬,因此不爱跟她独处,见了她就想跑。


    宴会结束,已临近夜色。


    两人一同去了甘泉宫用膳。


    近些日子,般般与嬴政换着陪同王后玩耍说话,她已恢复了不少风采,恰逢秦王半道来访。


    般般与嬴政起身行礼,就听见王后说,“王上不是去了夏八子那儿么?怎么,被轰出来了啊?”


    秦王有些尴尬,脸子挂不住,“寡人还未用膳。”


    王后冷哼一声,瞥眼示意婢女去吩咐,嘴里不肯再说旁的。


    般般悄摸摸跟嬴政对视,两个小辈都挺尴尬的。


    王后拂袖进内室,秦王追了进去,隐约能通过纱帘瞧见他示好的动作,般般想走,嬴政让她用完膳,“短时间他们不会出来,你安心用吧。”


    般般没懂,“他们在里面吵架么?”


    嬴政:“……”


    屋里其他的婢女掩唇而笑。


    第26章 何时逼迫过你 “般般如惊弓之鸟。”……


    到底是不是在吵架,般般不得而知,她关心姑妹,知晓姑妹脾气硬,怕她说些不中听的话被罚。


    用了膳便想往内室走,嬴政一眼没看见,差点被她走进去,所幸内室门边立着两位婢女拦了下来。


    但她因着距离近,听见了什么,被嬴政带走时心思沉沉。


    嬴政还以为她被阻拦进内室不高兴,哄了她一路。


    谁知她到踏雪轩前下了肩舆就闹着要回去,说要去救姑妹。


    他听得云里雾里,“救她?作何解啊?”


    般般大声说着,泪花子在眼角闪着光,“我听见姑妹哭了,说不要,定然是大王打她了,方才我害怕才跟着表兄离开甘泉宫,现下想想,我怎能如此自私?”


    “……”嬴政简直不知该摆什么表情,“般般。”


    牵银和从云懂得多,只从这只言片语便懂了秦王与王后发生何事,一个个脸颊猛红,连忙上前哄她,哄到从云答应她到甘泉宫一探究竟,她才稍稍安心。


    也只是稍稍,次日清晨她老早便睡醒了,梳洗穿戴妥当,径直去了甘泉宫。


    姬长月见她来,惊的忙摸她小脸,“般般?你今日不用进课么?怎地如此早来寻我?又要偷懒啊?”


    “仔细我告诉你表兄,让他罚你。”


    般般炸毛了,“姑妹怎能这样!我用了早膳就去景阴殿的!”


    姬长月感到好笑,也真的笑出了声儿,“好好,来我这儿蹭早膳来了。”


    她气哼哼的,也不讲话,跟头小猪似的,坐下就吃。


    没过多久,姬长月便发觉她一直盯着她看看这儿、看看那儿,仿佛在确保她安全无虞,她这才想起昨夜婢女过来说的话。


    “你这丫头。”姬长月笑意满满,戳她小脑袋瓜子,向她展示自己无碍便也是了,多的也不好说。


    用饭到一半,婢女忽的冲进来跪下,脸色惊疑不定,“王后,芈少使过身了!”


    姬长月脸上的笑意霎时间消失,狠狠皱眉。


    般般惊的汤勺落尽瓷碗中。


    芈少使过身的事情没在宫中惊起任何水花,起码景阴殿的诸位公主们不曾提及她,不知避而不谈,还是旁的什么。


    炀姜今日的脾气出奇的差劲,放课后径直离去,头也不回。


    素日里她总要跟般般拌嘴几句,才被气走。


    回去的路上,牵银低声道,“小娘,昨日王上离开流云宫到王后处,是因为栎阳公主与王上发生了争论,惹得王上迁怒了夏八子,这才拂袖而去。”


    “哦…栎阳公主现下住在夏八子娘娘的流云宫。”般般小小的叹气,“我听闻前些日子她还哭闹着要回芈良人身边呢。”


    不是芈良人,是亡故的芈少使。


    般般还改不过来。


    “你怎的知道?”从云狐疑问。


    牵银触及姬小娘的视线,立即解释,“我有位小姐妹在流云宫当差,小娘,她传消息给我很隐蔽,绝不会被察觉到。”


    从云反应很快,追问,“那宫里人都知晓你们二人是姐妹么?”


    “不知。”牵银摇头,“从云姐姐放心吧,奴婢不会置小娘于险境。”


    般般心想,原来昨夜大王到甘泉宫不是思念姑妹,而是真的被‘轰’出来了?她还当姑妹吃味说的气话呢。


    那今日炀姜心情不好也有了缘由。


    “夏八子脾气蛮横,极为易怒,大王漏液从她的流云宫离去,扫了她的面子,还不知晓她会有多生气呢。”


    说起八卦,从云与牵银的嫌隙没了,只剩下了啧啧称道。


    般般却是好奇,“莫不是她迁怒栎阳了。”


    牵银略有犹豫,看了看四周,确认无人,嗓音压得愈发低微,“何止呢,小娘,她一直想要个男胎,结果生下了炀姜公主。”


    般般听了这话,迟疑不已。


    “她脾性反复无常,虽说并不曾虐待炀姜公主,但也称不上多爱重。”牵银本不该多说,但见姬小娘那求知的眼神,就全都秃噜出来了,“多亏了夏太后在,王上还算宠爱炀姜公主。”


    “唯一的孩子,她不爱重,那平素只争宠么?”从云实在忍不住了。


    “找各种怀子偏方,但都没有成功。”牵银摇了摇头。


    关键是家里还真的有个王位要争夺,想要生个公子,似乎也不奇怪。


    芈少使的丧仪草草办了,宫中更关注的是姬小娘满十岁的生辰,这一日一大早,般般收礼物收到了手软,姬家人如约入宫小住。


    流云宫是三份礼,送礼人分别是夏八子、炀姜公主与栎阳公主。栎阳公主的礼是夏八子帮着备下的。


    天冷,栎阳着凉正在煎药吃,也没有出来。


    因着般般想着宫里有人亡故,一早定下的歌舞尽数取消,原本说好了要登台作歌,也作罢。


    一家人一同吃了顿饭,秦王没来,但也赏了她一尊白玉兔吊坠。


    晚上,嬴政陪着般般睡觉,给她读历史典故,她缠着他问芈少使的死因,他受不住死缠烂打,“她自请离宫,想服侍自己的父亲安度晚年,被驳了回去。”


    般般狠狠吃惊,“大王为何?”


    嬴政心神一动,忽的看着她,“父王无非是在逼她在秦与周之间二选一,在夫君与父亲之间二选一。”


    “若她选了父王,父王也会善待她的父亲。”


    “但这个选择有违人伦啊。”般般不解,仿佛不认识秦王子楚,觉得他挺可怕的,“我原先想大王喜爱的是姑妹,后来想他喜爱的是芈良人,现在觉得他谁都不喜爱,只喜爱他自己。”


    说着,她竟生起了气。


    嬴政听了这话,脸色有些不大好,“这话,你说与我听便也罢了。”


    “我知道呀。”般般加重声调强调,不高兴他给自己脸色看,“我又不是笨蛋,出去说给其他人。”说罢,她倏然防备,“表兄,你以后不会也这般吧?”


    “哪般?”


    “像你父王这般!”


    “……我不会,”嬴政本能不悦,被这句假想惹怒了,“你可怜旁人,便能如此质疑自己的表兄?”


    般般不服,尽力解释,“那你方才替他说话呢,说什么大王是逼她二选一,说的有头有尾的。若是有人要你从我与姑妹之间二选一,你也会生气呀!”


    嬴政却道,“如此说来,你也是替她人说话?”


    她也一下恼了,“对,我替她说话怎的了?”


    两人互相对视,顿时硝烟弥漫。


    嬴政脸色铁青,般般横眉冷对。


    过了足足一刻钟,谁也没有先服软,嬴政扭头便走了。


    他刚一走,般般一下子气的把鞋子全都甩掉,将床榻上的软枕通通砸到地上,恨不得将床幔也撕碎,可惜她力气没那么大。


    她告诉自己不许哭,将眼睛瞪得浑圆,嘴角却不住的下抑。


    踏雪轩静谧沉入夜色中,外面下起了雪。


    半个时辰后,嬴政重新出现在踏雪轩内,他都不晓得自己为何不走,走到一半又返了回来,回来却没立即进来。


    室内,他将通身的寒气烤干,才慢吞吞的进了内室。


    不料,她也赤着脚预备出来呢,两人撞了个正着。


    “……”


    “……”


    没人先讲话。


    半晌后,嬴政冷不丁问,“饿了?”


    般般抿唇,怯怯的抬头瞅了他一眼,小小声,“我还没气消呢,是要去寻你。”


    “气没消,寻我作甚?吵架?”


    “那你回来作甚?”她恼怒,提声质问。


    “回来与你说个分明。”嬴政面无表情,“我并不会纳妾,你不该拿我父王与我做对比。”


    般般立即说,“我说的又不是这个,我是说你会不会像大王那般,逼迫旁人做什么二选一的事情。”


    “我何时逼迫过你?”嬴政实在忍不住了。


    “那我听你那般说,觉得你定然是很理解你父王嘛。”


    “还成我的错了?”


    本来就是你的错。


    “你说那些话时是盯着我说的,你就是这个意思!”般般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误会了表兄。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慕然平静下来,倒也坦然承认,“对,我是这个意思。”


    “你自己都不能从我与姑妹只间之选一个,凭什么这般问我?”般般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


    嬴政正是想了半个时辰,觉得她说得有理才回来的,“是我不好,别生气了。”


    “今后再也不许这般对我,否则我不会原谅表兄。”般般哼了一声,环着手臂的模样颇有些趾高气昂,仿佛好不容易胜了他一次,她也是很得意。


    只得意还不够,“还有,我替芈良人说话怎么了呢,她就是很可怜,你父王太过分了!”


    “般般。”


    嬴政忽的加重语气,般般直觉不好,被立即闭上嘴巴。


    “芈良人之事,日后休要再提了,”他沿用了良人之称,“他并非好夫君、好丈夫,你说的是实话。但我只是太子,还不能护你随心所欲,乖。”


    他朝她伸手。


    般般懵懵的,下意识蜷进他怀里才反应过来。


    他过于宠她,她现下已经不大畏惧王权,这并非一个好兆头。


    “我不会出去说的。”般般觉察到什么,“表兄,你别担心,我只与你说了,就连阿父阿母姑妹都不曾讲过。”


    “让你受委屈了。”嬴政仍是如此讲。


    “我没有。”她将脑袋摇成拨浪鼓,“我方才说表兄会纳妾,表兄才生气,我其实很信任表兄,我随便说的,是可怜芈良人因而迁怒表兄了,是我不好。”


    两人互相道歉,很快和好如初。


    表兄那声呼唤,也将般般拉回了现实,她忽然发觉秦王不只是姑妹的丈夫,还是一国之君,掌控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君王,是连表兄也要俯首的王。


    就算心里讨厌他,也不该说出来,谁能保证隔墙没耳呢?


    嬴政守着礼,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他便带着秦驹离开了踏雪轩。


    般般如惊弓之鸟,头一次将踏雪轩的宫奴们统统叫进来,说是要夜补,让他们也都食一些。


    这是赏赐,宫奴们高兴坏了,一个个喜笑颜开。


    而般般则是趁着大家伙吃东西时,不经意的打量他们,牵银知晓小娘的意思,心说她做无用功,这些奴婢都是太子千挑万选放进来的,不可能会有别宫的暗桩。


    不过小娘终于不再没心没肺,开始对周遭的一切有观察知心,这是好事。


    但她……这样大张旗鼓旁人能看出来的呀,果然小娘只适合防守,完全不擅进攻。


    旁人若是针对她,要拿她当枪使,她意会的可快了,机警防备的紧,但要让她去拿别人当枪,她不知道该如何做。


    第27章 并非有意冷漠 “表妹身上亦有他学习的……


    迄今为止,般般与表兄发生的每次争执都平稳的发挥着作用,寺人和女婢们的感受是最为直观的,那便是他们的感情似乎更好、也更自然了。


    般般是个很会自省的人,但最初的嬴政并非如此。


    他生气时不甚爱讲话,受童年经历所累,无论在何时何地他的思维都是转的最快的那一个,且惯爱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任何人,多疑、擅猜忌。


    但这一点在般般身上无法奏效,无他,他太过于了解自己的这位表妹,她并非是那等心思复杂之辈,相反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向来不会拐弯抹角。


    正因此,与她发生争论时,他通常会保持沉默。


    他深知人处于愤怒中会口不择言说出些什么话来,很多时候,语言是杀人利器,无论他说什么,她会相信,并被其伤害。


    所以他干脆不说,能做的无非是冷冷的盯着她,抑或是气的拂袖而去。


    七岁那年深秋,两人曾发生过一场严重的争论,冷战了半旬,事后他主动说了话,仿佛和好如初,其实不然。


    起因为何嬴政已然不太记得,但她抹着眼泪哭泣的模样深深地印在心间。


    她问的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便是:“表兄什么也不说,倘若我们就这般和好,也是假的和好,表兄为何不说呢?”


    他问说什么?


    他自认为什么也不说是为她好,难道吵得不可开交互相伤害才是大家愿意看见的么?


    而她不理解极了,完全不懂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想法从何而来。


    她磕磕绊绊的说着,词不达意的说了许多许多。


    他认为珍视,才要杜绝争吵。


    她认为既珍视,更要将彼此心中的刺拔出,消弭误解,互相安慰,拥抱过才是真的和好。


    自然地,这些是嬴政自己从她凌乱的话中提炼出来的含义。


    第一次实践,是那次真正的重归于好之后她的主动道歉,将他心中的委屈与痛点一一列举出来,再一一的说了对不起。


    那是一种奇妙的滋味。


    他只知晓自己内心的刺仿佛真的软化被拔出。


    那也是一种陌生的滋味。


    因为他从未被‘道歉’。


    所以他不会道歉。


    正是这一次,他忽的感觉自己的表妹是个了不起的人,因为在这个世界上,道歉和认错从不是容易的事。


    年迈老者也不一定能正视自己,更遑论年幼的……不,许正因为她是不曾沾染尘埃的幼童,即便也爱面子,却不会被面子所裹挟。


    能事事自省的人,世上又有几个?


    表妹身上有他要学的东西。


    他仍旧爱猜忌、多思且多疑,但他正视它,清楚它们的成因,并不因此自厌。


    此后,无论两人如何争论,如何愤怒,他都会快速恢复冷静,即便还在气头上,也不会彻底的一言不发。


    如同这一次,他拂袖而去不久重返踏雪轩,气没消,但该说清的会说清。


    在这一点,他与表妹的心始终一致。


    所以,他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的闹掰,只会愈发紧密,愈发密不可分。


    听闻踏雪轩在他走后召了诸位宫人夜补,嬴政便知晓他说的话,表妹亦听进了心里,他很高兴。


    凛冬过半,嬴政的十一岁生辰来临,与此同时蒙骜打了胜仗,赵不敌秦军猛攻,被夺占了太原、榆次、新城、狼孟等三十七座城池,元气大伤。


    对嬴政而言,这是他最好的生辰礼。


    同年三月,秦军再次整装出发,这一次直冲魏国,此战胜利,夺取魏国高都和汲,设立了太原郡。


    这本是十分顺畅的好事,但没多久,魏国联纵五国一同反攻秦军,径直将蒙骜击败逼退至函谷关。


    秦王子楚震怒。


    咸阳宫上下噤若寒蝉,气压低迷。


    般般正在甘泉宫陪伴姬长月用膳,“姑妹脸色不好,所为何事?”


    姬长月的确心情不好,她也愿意对般般说,“蒙骜败退,困至函谷关不出,王上愤怒之至,不仅是出于秦军败退,更在于五国合纵,意图攻秦,王上如何不惊惧幽愤?”


    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


    “王上盛怒,派兵抓了在秦做质子的魏国太子,企图幽禁他,却遭到朝臣们的反对。”


    望着姑妹脸上的不屑与怒火,般般出神了片刻。


    子楚没做秦王时,在赵国做质子,当日赵国也打了败仗,出于愤怒要抓子楚,或许是幽禁或许是直接杀了。


    如今他也要这般对待魏国太子,此情此景,她不知该如何形容。


    “姑妹也支持大王囚禁魏国太子么?”般般疑问。


    姬长月重新坐下,无谓的哼了一声,“你还小,你不懂。我支持与否并不要紧,重要的在于我与王上是一体的,王上做不成的事情便是我做不成的事,我自然与王上感同身受,换言之也是同等的道理,王后受辱亦是君王受辱。”


    她说着,神情认真下来,轻轻摸摸般般柔软的发,“你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你要与你的王站到统一战线。”


    般般却道,“先生说,为妻者要谏夫,使其时刻走在正道上。”


    姬长月否认,“劝谏君王是臣子该做的事。”显然,她对王后的理解是从自身出发,并未有过系统的认知,相反夹杂着浓郁的感情色彩。


    般般将两种说法都细细想了想,觉得都有道理呢。


    晚上,她见到表兄,兴冲冲的圈着他的手臂,义正言辞说,“表兄,人家以后也会劝谏你的,不过我们会站在一条战线!”


    嬴政不置可否,闲闲的托着脸庞,“又跟母后学了什么回来?”


    她把白日发生的事情悉数诉说,嬴政笑出了声儿,没忍住捏了捏她的脸颊,感觉到手感不对,“你脸上的虚肉仿佛少了一层。”


    说着,他复去抚摸她的腰和肚皮,果真是瘦了一圈。


    “我吃的还是一样的多。”般般也跟着他一起捏捏自己,对比了一下嬴政的肩膀,“是我长高了。”


    此言一出,嬴政正经的看了她一圈,“确实。”


    “过了十岁,你长得快了许多。”猛地窜高一截,往日里不需要多费力便能揉到她的脑袋,如今要稍稍抬高手肘了。


    “表兄也站长高了。”般般踮起脚尖,“表兄,你怎么这般高?你吃什么啦?”


    “跟你吃的一样。”嬴政拿开她的手,俯身以对,神情颇为戏谑,“我们怎么不一样呢?”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


    在咸阳的第二个盛夏过的不太好,当然,说的不是与表兄,而是般般的弟弟满一岁了。


    弟弟的一岁生辰,嬴政因着有要事没有陪她一同回姬家。


    小家伙褪去了红色皱巴巴的皮肤,生的粉嫩玉琢,见了生人丝毫不畏惧,滴溜溜着一对硕大的眼瞳看看这儿、看看那儿的。


    他的大名正式定为姬承竑,不知是否是知晓般般对这个弟弟的到来心怀芥蒂,朱氏将取乳名之事交给了般般。


    般般哪里会取名字?


    想了半晌,说:“索性叫羹儿。”


    庞氏乐出了声儿,“你啊,你爱吃肉羹,便要叫弟弟羹儿,真真是个坏姐姐。”


    般般嘟着嘴巴不乐意,不是你们让取的么。


    由此,姬承竑的乳名便定下了羹儿。


    “羹儿。”般般喃喃着,趴在软榻上。


    在榻上爬来爬去的男婴仿佛知晓这是他的名讳,倏然回头冲她看去,琉璃一般透彻的眼睛倒映出般般的脸颊。


    他憨态的摇着小手‘啊啊~’朝她迅速爬过来。


    般般吓了一跳,“啊!”往后退缩。


    紫蝉一把扶住快要掉下去的男婴,“小娘不知,羹儿动作迅猛的厉害,力气也很大,性子顽劣,可喜欢吓人了。”


    般般反应过来,忙跟着去检查他有没有磕碰到哪里,他力气确实大,紫蝉将人放倒检查尿布干湿,他脚丫子来回扑腾不乐意,竟将紫蝉的小臂踩出一个浅浅的红印子。


    “羹儿,这是姐姐。”紫蝉晃着他的小胖手,温温柔柔的带他认人。


    “他当然认得我。”般般嘀咕,“名字还是我取的呢。”


    在家中住了一日,次日早晨请了假,般般是午后才回的踏雪轩,鲁氏与她已有许多的默契,就知晓她会迟,因此也没来得太急。


    不成想两人在宫门口汇合了,彼此都有些许的尴尬和不自在。


    到了踏雪轩门外,绕过竹林,撞见两个本不该在此的人。


    ——太子嬴政与二公主栎阳。


    两人不知晓在说些什么,气氛剑拔弩张。


    剑拔弩张仿佛不大准确,精准来说,是公主栎阳比较激动,情绪也不太对劲,太子嬴政维持着往日的平静与温和,并无太大变化。


    既已经撞见,不得不行礼。


    嬴政叫了起,栎阳忽的平复下来,侧身整理了一下表情。


    般般自知这不是一个询问的好时机,她迟疑自己该不该进去,还是在这里。


    正在这时,另一条入口处又来了一位公主。


    公主炀姜,她囫囵冲嬴政行了个礼,一把扯住栎阳的手腕,“你在胡闹什么,快走罢!”


    “你管我!”栎阳挣扎,推搡炀姜。


    炀姜怒了,“我不管,你现下被养育在我阿母膝下,你犯了错只会连累我阿母,我不管怎么成?”


    栎阳破口大骂,“夏八子根本不爱你,你如此为她着想,不知该说你蠢笨还是装瞎!”


    ‘啪’的一声。


    炀姜怒极,一耳光打在了栎阳的脸上。


    般般:哇塞。


    她偷偷看向表兄。


    表兄的嘴角有抽搐的痕迹,他沉默了数秒,“好了,成何体统?”


    两位公主很快被拉开分别带走了,般般的八卦心晚上,一股脑的拉着嬴政一同进了踏雪轩。


    “表兄,你今日休沐啊?”


    “嗯。”


    般般:“??嗯!嗯?嗯…嗯~”


    嬴政:“……”


    阴阳怪气溢于言表。


    他换了说辞,“今日的确是我休沐,我来寻你。”方才他有些心不在焉,并非有意冷漠。


    第28章 竟然说语气助词 “表兄,你吃醋了吧?……


    原本也没有生气,只是故意学他的罢了。


    般般作势哼了一声,旋即乐乐呵呵的进了屋子里。


    嬴政摸摸鼻子,跟着一同进去。


    鲁氏紧张的厉害,她心想太子今日休沐还特意过来,岂非要在这里呆上一整个下午,咸阳上下早有传言说当今太子殿下学识渊博,她还真下意识的提起了心神。


    从云洗了好些果子,一一切罢端上来,又按照般般喜爱的配方早早制了一碗酥山,可惜她还没吃呢,就被表兄端走了。


    她当即怒目以对:“?!”


    嬴政视若无睹的舀了一木勺吃着,随后疑问,“怎么,不是给我的么?”


    “是给表兄的……”般般吃了哑巴亏,“我习课去了。”


    看表兄这架势,今日是来监督的,短时间内问他八卦,他是不会说了。


    嬴政待了片刻,拦下从云,亲自端了果盘到书房去。


    踏雪轩虽是轩,可并不小,除却小厨房并不配备,其余应有尽有。不过书房虽被这般叫着,里头也没几卷书简,空荡荡的,古玩架上放着几只意趣横生的瓷瓶,诸位宫妃赏赐的摆件她也都摆了上去。


    最要紧的架子上,除却零星的书简,余下的便是她平素爱看的画本布帛,这累的高高的,比书简多了两倍还多。


    其余的角落,摆放着各色乐器。


    般般擅歌,在乐曲方面颇有造诣,因此乐器她尽都收集了。


    大鼓小鼓挨着摆放,她使用频率极高。


    秦军的军歌她唱的滚瓜烂熟,配着击鼓如今唱起来气势斐然,早没有了当年的软趴趴。


    嬴政十一岁生辰晚上,般般曾在踏雪轩为他演奏了一曲。


    旁边则是崭新的七玄琴。


    这是她近日预备学的,因此瞧起来还新,没甚么弹奏过的痕迹。


    再往后瞧去,瑟、竽、埙、笙等应有尽有,最后的人形架上撑着一件她的舞衣,渐变水红的宽袖曳地,艳丽的颜色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想想她说不爱学舞,结果因着歌喉越发的好了,自己便想舞来附和歌喉,嬴政便想笑。


    “表兄笑甚?我的舞衣不好看?”般般忍不住频频偷看他,“这可是我这个月新裁的呢。”


    她的确‘长势喜人’,去岁的舞衣今年竟就穿不上了。


    “没什么。”嬴政放下握拳遮在唇部的手,若无其事的回身,“你专心听课便是,关注我做什么?”


    “你走来走去,很是打搅我。”


    “我进来不是给你送果子么?吃了就要赶人了?”


    说的很有道理,般般都无法反驳,她干巴巴道谢,“哦,那多谢表兄了,但是您还是快出去吧。”


    他还吃了她的酥山呢。


    ‘您’都用上了。


    鲁氏想笑,立即忍住,继续严肃着一张脸,等待姬小娘与太子殿下说完话。


    嬴政收起笑意,负手过去,“是吗,不用客气。”这样简单且易于理解的词,还是他学表妹的,表妹最喜欢拉长嗓音软趴趴着‘哎呀,别客气~’,喜庆又滑稽。


    “我瞧瞧表妹习到何处了。”


    此言一出,有两道身影都僵硬了一下。


    鲁氏挺直了背脊,若是能被太子嘉奖,于她也有好处。


    般般则是萎靡了身子,心里嘀嘀咕咕,在人看不到的地方白了他一眼。


    “云梦睡虎地秦简的编年纪。”嬴政踱步细瞧,看了一眼般般,“你习到哪一年了?”


    鲁氏极有眼色,知晓太子只想与姬小娘说话,她便不答话。


    般般如实回答,“是秦昭襄王十三年,昭襄王攻伊阙。”她心里吐槽,秦昭襄王可真是好战分子,难怪是历史书中的大反派,他好喜欢打架,到处打,每年都在打!


    打了五十六年呢,真不敢想象倘若她穿越在秦昭襄王时期……


    唔,他比起表兄仿佛也不遑多让,也挺惨的,兄弟继位后把他赶出去当质子,在外漂泊凄惨,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兄弟举鼎被砸死,他就跟宣太后又回了秦继位为王。


    哦对!他还杀了白起!


    她对这两件事情记忆深刻。


    这么想着,般般不自觉瞄了一眼表兄佩在腰间的秦王剑。


    嬴政只看一眼便知晓表妹心里在想什么,他轻轻按在她的椅背上,俯身靠近,看似在越过她看书简,实则轻飘飘的警告:“不许这般表情对昭襄王。”


    般般拿脑袋撞他的脖颈,连着顶撞了两下。


    他一把自下至上的捏住她的下巴不许她乱动,手臂正正好越过她的肩膀,这个姿势恰好将她按进了他自己的怀里。


    般般被迫抬高下巴,脑袋尖抵在他的肩头,这不大舒服,她使劲儿瞪他,“放开我…放开我。”


    鲁氏早在太子靠近过来时就起身,借着更衣之便退离这片书房之地。


    “你这……写的什么?”嬴政任凭她捶打自己,在桌案尚未完全卷起的一卷简牍上捕捉到一些文字。


    “!!!”般般脑袋炸开,一股脑挣扎,猛扑向桌案。


    下一秒,那卷案牍被更长的手臂捞起,从她头顶越过。


    “给我!”


    般般连接跳起数下,始终捞不到简牍,反而累的椅子被撞倒在地,她的面颊涨红,慌得不行,拳头捏的邦邦硬。


    她气的极了,邦邦硬的拳头‘砰’的小拳捶打在表兄的胳膊上,嬴政作势‘嘶’了一声,避开她的扑抓举起案牍当真要看。


    “不要看,不要看,表兄,我求求你了。”般般焦急地扯着表兄的衣裳哀求。


    “你写了什么秘密,我看不得?”嬴政原本对此不感兴趣,她越不给他看,他反倒提起了机警之心,惊疑不定的将视线从表妹的脸上挪到简牍上,复又瞧她的表情。


    “既然你都晓得是秘密,我不想给你看。”般般瘪嘴,“你快给我。”


    嬴政微微眯眸,上下扫视表妹的脸,缓缓道,“你有何秘密?”他忽的想起去年带她回秦,当她知晓他是公孙,脸上弥漫的惊惧,她看他的眼神仿若在看一尊庞然大物的陌生。


    后来在驿站他试探她,她反应极快,闭口不谈。


    这件事情一直是他心里过不去的一个坎儿,但他知晓她不说不是背叛他,而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顾虑,因为她当时脸上的犹豫他看出了。


    既然犹豫,那便是想过告知他。


    所以他当时才搁下,不与她计较,想着一生如此漫长,表妹总有一日愿意告诉他。


    他的耐心无穷尽的多,等得起,耗得起。


    可若她宁愿写下来,有被他人窥视的风险,也不愿告诉他……


    此刻心里涌动的情绪是什么,他分辨得清楚,那正是燃烧起来的妒火,正如他幼时,她当着他的面喊太子丹为太子哥哥时初尝的妒火一模一样。


    他要成为表妹心中最重要的人,有任何人与他平齐,他都难以接受!!


    这些,般般一无所知。


    “人都有秘密,这也不奇怪。”她不死心,还要捞自己的简牍。


    “不行。”嬴政冷静下来,“既然你不许我看,那你自己说罢。”他把简牍丢回了桌案上。


    “我不要。”般般闹起孩子脾气,撇过头不看他。


    她不看他,他偏要她看他。


    捏住她的小脸,强行掰过来。


    般般都无语了,头一次见表兄如此执着,“哎呀,表兄好烦人!”


    “说。”他捏着她的脸,盯着她。


    “我不要。”她拉长了尾音,嘴巴比死鸭子的都硬,“不说不说不说。”


    他忽的一捏,她正在说话呢,口水‘啪叽’就流了出来,滑到他的虎口处。


    般般化身尖叫鸡,羞愧的满脸涨红,火速从袖里掏手帕,“你干嘛啊!”


    嬴政完全不在乎,也并不嫌脏。


    “……好吧我说。”般般没招了,她推他,他站的倍儿硬,还推不开,“是人家写的日记。”


    “何为日记?”嬴政一愣,没反应过来,不自觉放开了她的脸,“每日一记之物?课业么?”


    “就是——”她说不通,干脆把案牍取过来,她防备的紧,紧紧攥着案牍,“只能给表兄看一点点,有的不能看。”


    嬴政没说话,示意她打开。


    般般背对着他,翻开案牍仔细检查,找到能给他看的,将两头卷起只给他看中间的部分,“喏,你看吧。”


    只见案牍之上书:


    ——[二年夏,五月十三,晴。]


    ——[今日起晚了,都怪牵银和从云,为何我说还要睡便真的不叫我了,害得我被太傅训斥,我要把她俩今日的冰饮罚光光!]


    ——[唉,表兄怎么越长越好看,真的好喜欢呀,想着表兄,今日进课都没打瞌睡,比]


    呀字戛然而止,般般火速重新卷起两寸,小声嘟囔,“哎呀后面的不能看。”


    “这便是日记。”嬴政已然懂了何为日记。


    “表兄怎么越长越好看——”话没重复完,她两手并用死死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看见就看见,别念出来!”


    这种堪称花痴实录的东西,都说了不想给他看。


    嬴政松了口气,心里也觉得怪怪的,表妹写这些他一点也不奇怪,她平素便是这幅德行,遇到好看的人便会盯着多看会儿,面目丑陋的她一眼都不想看,甚至想拔腿就跑。


    当日太子丹的伴读李歇生的不尽如人意,她次次见了他,眼神都……


    不论人,就连猫儿狗儿、花儿草儿,生的规整的,她都会多爱惜一些。


    对人脸皮的势利该如何用精准描述?


    “你仿佛很失望啊?”般般炸毛了,“你这是什么表情,我夸表兄,表兄还不乐意?”


    嬴政噎住,“没失望,只是方才想着你会写什么重大的秘密,以为你宁愿写下来也不告知我,因而愤怒。”


    般般咬着手指,忽的想起表兄方才的模样与眼神,“表兄,你不会是与几卷案牍比较起来,还吃味了吧?”


    这无关情爱,只关乎想成为彼此最重要之人的霸占欲。


    嬴政:“没有啊。”


    稀奇,表兄竟然说语气助词了。


    第29章 般般荣封公主 “待姬小娘及笄,便与太……


    般般恍然:“原来表兄也会口是心非。”


    面对表妹幸灾乐祸的笑嘻嘻,嬴政难得沉默了,旋即狠狠蹂躏了一番她的头发。


    她不耐烦他打搅他,说有他在,鲁氏都不能好好教课了 ,硬是把他赶回了内室,要他歇个晌,她骂骂咧咧:“表兄素日里不好好歇息,影响康健和寿数!”


    试问谁敢如此对一国太子这样讲话,这不是诅咒么?


    此话一出,在场人都吓得要跪下了。


    嬴政不以为然,欣然听从。表妹将自己的小塌让于他,从云在旁为他轻轻扇着扇子,岁月仿佛回到了还在邯郸的日子。


    岁月静谧,夏风习习,竹林飒飒,脆嫩的草儿被炙热的太阳蒸馏出氤氲的雾气,化身颜料在泥土中肆意流淌。


    嬴政睁开眼,周遭是咸阳殿的朝会大殿,恢弘大气的黑红色调,空荡荡地。


    他的视野被拉得极低,不,不是视野被拉低了,而是他变回了四五岁的模样。


    大殿的王座之上,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单手支头阖眼休憩。


    见他来,他睁开了眼睛。


    如鹰一般的眸犀利射来。


    一股被震慑的恐惧油然而生,他高高抬着头,试图看清高台上的人。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问。


    不,他知道他是谁!


    那老者问:“你又是谁?”


    “我是政儿。”


    他迈开脚步,朝老者走过去,在他的注目之下一阶一阶踏上高台。


    老者冷眼盯着他走近自己,并不阻拦,甚至是在默许。


    嬴政站定,沉声道,“我是来取代你的人!”


    老者一愣,旋即畅怀大笑。


    “好一个来取代寡人之人。”他收起笑,视线利刃一般穿梭在他的皮肉之上,“政儿,你可知我大秦历代从未出过昏君,为何迟迟不能完成大一统?”


    嬴政略作思索,“外戚,王之母族,王之妻族。”


    “诸侯国之间通婚不断,想要彻底灭除六国,便要承受国内国外外戚的反扑,即时腹背受敌。”


    “或许,祖辈们想过要做霸主,却不曾想过统一六国。”


    “好视角,却过于局限。”老者起身,在高台上缓缓踱步,“外戚的确是天然的统一悖论,许多代秦王登位依赖的便是外戚的依托,太后掌权,王后分权,获取外戚所在的诸侯国的支持,才能坐稳王位。”


    “如何杀了自己妻子的母家?如何杀了自己阿母的母家?非从人伦视角出发,确有有动摇王位的风险。”


    “但是,”他倏然转身,俯视这个小小的未来秦王,“诸侯割据至今多年,其余六国都不是孬种,不是草包,你不要小瞧任何一个国家!”


    “天下能人辈出,他们造就了丛生的变数,统一的契机转瞬即逝,而这样的契机难以捕捉。”


    “其次最要紧的、也是重中之重的原因,当属诸国隔阂过大。”


    老者挥动宽袖,目光眺望向遥远的殿外,“人种、族群、文化,上至书写的文字,下至丈量土地的度量,每一国都与每一国不同。”


    他垂下头望着嬴政,“你若想将这些不同的石块碾碎,重新整平,便不能一蹴而就,这是一个漫长而又困难的事情,在你整平碎石的过程中,随时有不甘心被碾碎的石块要重新聚集起来,稍有不慎等待你的便是覆灭。”


    “你不能只着眼于当下,你更要确保你的子嗣能承袭你的王位,连同你的志向、你的政策!”


    “否则,即便侥幸完成统一,你亲手铺就的石块也会再次破碎!”


    嬴政瞳孔颤动着,抬着头颅仰望这位老者。


    “政儿,寡人知晓你。”老者一改方才的冷凝与肃杀,露出浅淡的笑意,“长平之战之后,你不好受吧。”


    嬴政骤然停止呼吸,头脑一片空白。


    他不知晓自己问了什么,只看见老者眼神古怪起来。


    “白起么。”


    “寡人许久不曾听见有人提起白起了。”他负手而立,分明头发花白,腰板却仍旧挺直,一丝一毫佝偻的弧度都没有,“忠于大秦的臣子,会被万民爱戴,但只忠于大秦的臣子,不会是君王想要的。”


    “你要小心这样的臣子,”老者淡淡然,“他或许会背叛你。”


    “寡人与白起之间横隔着的是互相对彼此的怨恨,他怨寡人令他背负骂名,陷他于不忠不义之地,寡人恨他不忠于寡人,在意忠义大于在意寡人。我们已无法成为一对正常的君臣了。”


    “不能为寡人所用,自然要杀了,我不能、也不会留下任何一个可能会动摇王之政权的变因。”


    “你要有一些完全忠于嬴政的臣子,而非只忠于大秦,你明白么?”


    嬴政深呼吸,后撤半步,拱手郑重一礼。


    他只说了一句:


    “王上万年,大秦万年!”


    上首缓缓地笑了,半晌后 ,他将自己头上的冕旒摘下,轻轻戴在了嬴政的头上。


    这是唯有王才能佩戴的东西,象征着王权。


    嬴政微惊讶,抬起头扶住了这尊冕旒。


    “去吧。”他摆了摆手,周遭逐渐变浅变淡,秦昭襄王嬴稷的面容也逐渐模糊。


    “当年,是您授意祖父接我回秦的吗?”嬴政急急忙忙的追问。


    嬴稷没有回答,梦醒了。


    嬴政坐起身,额头起了一层细密的汗,他下意识摸了摸头冠,没有秦王冕旒。


    “殿下?”从云低声担忧,“您做噩梦了么?”


    嬴政问,“孤说梦话了?”


    “没有。”从云摇摇头,“可要奴婢打水梳洗一番?”


    他心不在焉的点头,“善。”


    这绝非一场单一的对话,嬴政会一些解梦之术,知晓人不可能梦见自己认知之外的东西。


    那么这场玄而又玄的对话是为何?世界上当真有神迹么?


    他想起在邯郸时他也曾梦见过这个老者,当年还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只知晓是某个祖辈,醒来后梦的内容他亦忘得一干二净。


    后来他曾戏说与表妹听,表妹还傻傻的问他祖父长何种模样。


    如此说来,这其实还是当年的那场梦境回演?


    否则如何解释梦里的他是四五岁的模样。


    望了望四周,嬴政发现了这两次梦的共性,那就是他在表妹身边。


    表妹果然是上天赐给他的!


    般般下了课,累成一条狗了,软趴趴的从书房出来,迎面便撞见了穿戴整齐的表兄,也不知晓他到底歇晌了没有。


    他当着众人的面,忽的捧起她的小脸在她头上狠狠亲了一下,抛下一句有要事处理,晚膳不过来用就风风火火的走了。


    般般被他突兀的举动弄的脸颊涨红 ,捂着脑袋左看右看婢女与鲁氏。


    她们捂着嘴忍笑。


    “不、不过来便不过来,我去找姑妹。”般般嘀咕,脸颊热乎乎的。


    时间就在她每日进课、陪姑妹玩耍用膳中度过,宫内公主们最近不大走动了。


    过了盛夏,阳曼正式出嫁。


    为表重视,相邦吕不韦与蒙骜将军会亲自护送阳曼入齐。


    阳曼几乎将自己在秦的所有物件都留给了般般,哭的一塌糊涂,般般为她擦泪,“妆花了要,可不能再哭了。”


    “我们日后再难相见了。”这两年,她早已将般般视做挚友,虽说一开始与她交好存着讨好太子的心思,可时间久了怎能不真的交付真心。


    “或许还会见的。”般般短暂无措,旋即郑重其事,“只要你还想回来。”


    阳曼擦泪的动作迟滞,“当真?”她不是傻子,听出姬小娘的语气中尚有转圜余地,能让她这般笃定的说,还能因为谁呢?


    如此想着,她内心涌起一股欣喜,“我自然还想回来!”


    阳曼食邑阳曼县,来日未必没有希望以阳曼为封地,能拥有一块封地自给自足,过富足的好日子,谁又想远离故土到齐国做什么太子妃,便是能顺利当上王后又有什么好的?


    她没有野心,无论是对权力还是对感情。


    阳曼就这般出嫁了。


    夏季过去,初冬来临时,秦王大病了一场,卧榻吃了半月有余的药才恢复了康健,通过姬长月,般般知晓了秦王身子亏空,只是瞧起来还正常罢了。


    这下印证了后宫为何长久无人怀孕,原来真是秦王的问题。


    只是无论是上一个秦王还是这一个,似乎身子骨都不大好呢。


    般般心里知道这是好事,表兄能早些继位,但不好说出来,呃,有些缺德。


    但因秦王病了那一场之后,秦宫上下的气氛便怪怪的,颇为紧张。


    嬴政也几次三番嘱咐她出门在外,多看多听,不要说太多话。就连神经大条骄横自大的姬长月,也一改从前,变得谨慎起来。


    般般吓坏了,真以为做质子吃太多苦有损身体康健,这几日紧张巴巴的总要膳坊做各种药膳,亲自端了去要表兄喝,她亲自盯着他喝。


    “我的身子没问题。”嬴政颇为无奈,这些天喝的想吐,一点不开玩笑,“父王做了许多年的质子,我吃苦不过两三载,在姬家过的很好。”


    “我不管。”般般瘪嘴。


    她闹着要他喝,秦驹在一旁笑,“这都是小娘的一片爱护之心,殿下还是从了吧。”


    你是哪头的倒是。


    嬴政没好气的瞥了他一眼。


    秦驹知晓太子没有真的生气,不过他面子功夫做到位,忙作势跪下请罪。


    “你凶秦驹做什么,秦驹你快起来。”


    秦驹就知道,他狗腿子的乐呵,瞅着太子,脸上就一个表情:您看,您瞧瞧,小娘疼我。


    嬴政这下笑了,是阴恻恻的笑。


    秦驹立马收起表情,再得瑟小命不保。


    无奈之下,嬴政喝了药膳,用完他带着般般离开东宫,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


    般般追问哪里,他不肯说。


    “到了你就知道了。”


    般般:“神神秘秘的。”


    坐着肩舆一路到地方,般般稍愣,“这不是上丘别院么?”


    去年冬季她还与诸位公主们在此地赏梅饮酒作乐呢。


    嬴政但笑不语,牵了她的手,“上丘别院再往外沿走,还有一处檀宫,这里是木坊之地,你研究酥山时,膳坊便是来此地借用的刨冰器具。”


    般般愣愣的,消化完毕,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猛的抓住表兄的衣袖,“是纸做出来了,是不是?”


    嬴政半是失望半是感慨,“表妹聪明了。”


    她气鼓鼓,捶了他一下。


    抵达檀宫,般般下车的速度比嬴政还要快,一把跳下去直冲里面而去。


    刚到宫门外,她便听见中午砸落的‘砰砰砰’声,缓慢而有韵律,内里湿热,雾气弥漫,数不清的工人赤上身,肌肉蓬勃,他们正无休无止的砸捣着石器中的浆状物。


    此物色调偏暗沉,是冗杂的褐色。


    再看别人,有人在切割树皮、植物根茎、渔网等物件,切成细碎的打磨,随后加水砸捣成浆状物。


    最外围太阳暴晒之地,浆状物被平铺在竹片编制的网上抄造。


    经过种种神奇的步骤,般般要的纸张现于秦国。


    嬴政取了制作完毕的几张递给她,“你瞧瞧。”


    般般忙接住,指腹轻轻抚摸,表层光滑,没有预想中的软趴趴、稍撕扯便会裂开的景象。


    只是这颜色不尽如人意,并非纯白,偏黄偏褐。


    “这是如何做到的?”般般迟疑,“表兄此前不是不甚在意我说的纸么?”


    “我何时不在意你说的东西?”嬴政自知理亏,怎会承认,囫囵过去,解释着纸张,“这纸的表面刷的是胶,制成浆状物时也往里面添了胶。”


    “胶?”般般迷茫了,这时候竟然有胶么?


    “你不知晓这是何物。”嬴政摆了摆手,叫人递过来。


    瓷碗中是半黄奶白的透明硬块,“此物遇热融化。”他解释,“这正是我无意间发现的,你素爱食桃,有一次宫人种桃树我瞧见了,桃树的躯干在运输过程中剐蹭出缺口,树皮内竟然冒出这种东西,捏起来略软,颇有韧性。”


    “我思索片刻,既然初版纸柔软毫无韧性,根本无法在其上书写,不若添些这种东西尝试一番呢?正好纸的其他原料也大部分出自植物和木头。”


    “竟成功了。”


    嬴政说完,般般已是一脸崇拜,“表兄好厉害!”


    嬴政脸上漫出笑意,格外受用,“表面刷的也是此物,你说的染色做不到,此物略白些,只能尽力让纸稍白一些,”但也只是一些些而已,这纸仍旧泛黄泛褐,“惊喜之下,发觉刷过此物的纸竟能稍微防水,可悬浮于水面之上,恰好弥补了它的不足。”


    不过墨书写在上面,纸虽然不会短时间内湿透,墨汁却会被挥发。


    但是易于保存已经是误打误撞了,不能强求更多。


    般般喜不自胜,连接拍手称快,“以后不用宫奴们推着一大车书简来回走了,大臣们的奏章轻便,大王处理起来也方便!”


    “况且纸制作成本极低,这样所有百姓都用得起纸!大家也都读得起书了!”


    嬴政却一笑,知识是珍贵的,怎会被平民轻易获得,这就不仅仅是有没有纸便能解决的事情了。


    但表妹有这份心,颇令人动容。


    太子将造纸术呈上,言明首次提出的正是姬小娘,秦王子楚大悦,赏了般般万金,珍贵器玉无数,更是直接定下了她与太子的婚事。


    婚期定于般般及笄的十五岁。


    般般的十一岁生辰正在次月,也就是说,再有四年她就可以如愿嫁给表兄。


    许是因为造纸术,她的十一岁生辰秦王亲临了,给足了姬家脸面。


    秦王子楚一时饮酒快活,就要给姬修赐下姬妾,朱氏当场变脸,姬修两股战战跪下谢恩,“王上,草民与夫人情投意合,发誓一生一世一双人,草民绝不纳二色。”


    秦王笑意渐消,微微皱眉看着姬修。


    半晌后,他妥协了,“罢了,既如此,寡人倒不好使你们夫妻离心。”显然他不太理解真的有男人能不纳二色,思来想去,姬家是王后母家,他干脆道,“寡人封你为君候。”


    这是天大的赏赐,但考虑到造纸术出自姬家,给姬修也不为过。


    没想到姬修又拒绝了!这下庞氏都脸色不对了,拄着的拐杖差点想抽他。


    他的脑袋紧紧贴着地面,“王上恕罪,此功乃是草民爱女所想,您该赏赐的是她而非草民,草民之功,乃是生下了般般,实是姬家之幸。”


    “寡人已赐婚她与太子,这如何不是赏赐?”秦王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这种大场面,般般插不上话,怕自己阿父惹怒了秦王,几次想扯阿父的衣服。


    嬴政静默了片刻,倏然出列,“父王容禀。”


    秦王对自己这唯二的儿子有许多的耐心,更何况他自觉愧对于嬴政,也愿意听他说话,“太子有话便说。”


    “儿臣与表妹自幼一同长大,早已两心相许,就算父王不赐婚,儿臣日后也会娶她,因而这实在算不得是一种赏赐。”


    秦王脸色有些难看,他想要发火,但盯着太子这张直言不讳的脸发不出来,他何曾看不出这是太子为姬小娘讨封。


    难捱的沉默,滴一滴水也能杀人。


    秦王叹了口气,由着寺人掺扶起身,“既是太子所愿,寡人怎会驳回呢。”


    “来人啊,下诏。”


    “赵姬造纸有功,特封为朝阳公主,食邑朝阳县城十万户。”他淡淡说罢,摆手示意将王命传召下去,“寡人可并非要与你抢女儿,此封号乃是荣称,因功受封,除此公主尊容,尔等仍是一家人。”


    只是公主之位不能世袭,君侯可以,在秦王看来,姬修亏大了,所以他有些不悦。


    第30章 朝阳公主万福 “表兄作画怎能杜撰呢?……


    秦王负气但最终妥协,因此他提前离席了。


    般般还没被封公主的真实感,捏捏自己,又捏捏表兄,十分不确定,“表兄,从今往后我就是公主了吗?”


    还是与阳曼别无二致的有封号的公主,从此之后,她不再仅仅因为是太子的爱慕对象而被尊重和畏惧。


    朱氏激动地脸色涨红,不住的抚摸女儿的胳膊,“我儿,这是天大的喜事!”


    姬修也面色喜色,他推拒君候之位是清楚自己的斤两,他压根不是当官的料,但若是用女儿的功劳混了个闲职,他心里不舒坦,他虽然文武皆不修,却也有自己的傲气。


    庞氏亦笑意盈盈,“若非太子出言相助,这公主之位只怕是般般拿不到,还不快谢过太子。”


    姬家上下忙要跪谢太子。


    嬴政怎会受这样的礼,姬家注定会是他的妻族,他也没想到姬修会推拒君候之位,要知道君候与公主不同,君候之位能世袭给般般的幼弟。


    起码在此刻,他从没想着利用般般为儿子攥取利益。


    这样的家人,嬴政暂且认可了。


    他高兴,般般更高兴,回去的路上不停地摇头晃脑,说自己与表兄更般配了。


    嬴政说,“就算你不做这个公主,你我也万般般配。”


    般般也快十二岁了,稍微有些懵懂的明悟了何为情爱。


    方才秦王还在时,表兄堂而皇之称她们二人早已良心相许,她的心跳快得离谱,‘砰砰砰’的跳个不停,她还以为自己是吓的。


    往日她听表兄说再多这些话也只会觉得理所应当,当下他这句‘你我万般般配’出口,她莫名的有些脸红。


    心跳又快了。


    哦,原来不是因为吓的。


    她有点害羞,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想了半晌,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喜欢表兄。”


    嬴政搂了她,眼带笑意,“每隔几日你便要说一遍,还不腻?”


    “你不想听了?那我不说了。”般般当即变脸,生起气来。


    “没有,”嬴政赶紧哄,“我只是戏言,怎的还生气了,我甚爱听。”


    般般娇哼,迟疑的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说的是真的,这才软软的重新依偎在他身侧,“表兄不许腻了人家。”


    “怎会。”嬴政正了正神色,怜惜她这般,“永远不会。”


    他对表妹的爱慕正生自一日一日的平淡,自然不会因为日子的平淡腻烦了她,不如说,他们之间还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的刺激,感情也只会在其中愈发牢固。


    自低谷萌芽的感情,无坚不摧。


    公主的册礼并不繁重,但忙了一天的般般还是被累趴下了。


    牵银与她细致的解释了何为食邑十万户,便是说朝阳的十万户赋税都给她,她每年都有一大笔金子入账。


    不仅有了封号公主的尊荣,亦有了进账,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富婆一枚。


    太子反而还没她这么有钱,就比如初春时节,嬴政各种用途的钱两,还要姬长月各种赏赐贴补他。


    般般也要给他钱用,嬴政便干脆将自己的私库钥匙交给了她。


    般般一整个午后都腻在表兄的库房,里面的东西应有尽有,可谓是琳琅满目,看花了她的眼睛,他只是没有流动的金子可用,但尊贵之物多得很!


    不翻不知道,一翻,她竟然翻到了一卷画卷。


    用的是新制的纸所画,画纸泛黄,却不耽误他人辨认画中人。


    展卷,从云轻轻凑近,恍然,“这不是公主您么?”


    只见一位年幼的小娘跃然于画纸之上,她披发半跪于溪流边,各色的鹅卵石点缀其中,而她高举手中胡乱扑腾的鱼儿,溪水飞溅,而她笑脸灿然。


    般般细细的瞧着,露出笑意轻轻抚摸画纸,上面的墨汁已干透了,看来这幅画正是今年所做。


    表兄怎地不给她瞧呢?


    牵银也过来瞧,马上夸赞,“太子殿下画艺极佳,公主的神韵颇显,竟人画不分了,可惜当时奴婢无福伺候公主。”


    那当然了。


    从云忍住了没翻她白眼。


    “我还记得呢,”她回忆了一番,“这是五年前的盛夏,家主带我们到林中避暑,暑地有一条横隔整块区域的溪流,里头还有小螃蟹呢!”


    “家主亲自撸起衣袖下水捉鱼,小娘也跟着下去了,可惜您捉不到鱼,家主捉到一条大的,您非要自己拿,鱼儿乱窜滑不溜秋的,您从未摸过鱼被它弹哭了呢。”


    ……虽然很丢脸。


    “表兄画成了我在笑。”


    般般不晓其意,拿着画去寻嬴政。


    嬴政还没忙完,她见到了一位陌生的臣子,约莫有六十了。


    对方看到她,匆忙起身行礼,“敝臣王翦拜见朝阳公主,公主万福。”这可不简单是公主,更是太子来日的妻子,大秦未来的王后。


    “免礼。”般般面露好奇,“你就是王翦。”


    王翦虽起身,仍遵着礼度,“公主知晓敝臣?”


    般般摆摆手,“不必这般自称,你是表兄回到秦宫之后的玩伴,虽然年长,却和蔼可亲,与表兄的感情非同寻常,我自然是听过你的名字的。”


    嬴政微微后靠,脊背轻轻靠在椅背,饶有兴致的望着这一幕。


    “你甚少到这里来,可是有要事。”他目光落在般般手里的画卷,一下就知晓了她的目的。


    “表兄作画怎能杜撰呢?”般般展开画铺在他的桌案上,指着画中人的笑脸,“我何时笑得如此灿烂,可见表兄当时心里只有我手里这条鱼了,根本不曾关心我。”


    “这是为了你好。”


    嬴政说的煞有其事,般般狐疑了,“何解?”


    “这画若是被旁人瞧见了,只会被外人感慨,朝阳公主心怀太子,亲自捉鱼给他食呢,自然你我只会被天下人传感情甚笃,若是你吓得哭哭啼啼的模样被传了出去…”


    嬴政拿捏表妹的心思轻轻松松,他故意拉上了嗓音,故作神秘,果不其然她提心吊胆起来,他便说出后半句,“那多没面子。”


    般般闻言勉强收起。


    她的确是格外好面子一些。


    这么想着,她眼睛滴溜溜的转,偷看他一眼,火速揣起画,矜持的捏着嗓子,“那好吧。”


    王翦唇角微微翘起,干咳了一声。


    嬴政斜睨了他一眼,示意他闭上嘴巴。


    王翦立马压平嘴角当无事发生。


    般般抱着画,瞅了一眼王翦,“你们还有何要事要说啊?”


    王翦心领神会,知晓公主这是赶人了,也确实无要事相谈,忙说没有了,请退。


    王翦一走,般般立刻跟花蝴蝶似的,“表兄~”


    嬴政接住她的撒娇,只觉得她矫揉造作,定然是有事相求,“说罢,你想要什么?”


    就知道瞒不住表兄。


    般般心说无趣,撅起嘴巴,可怜兮兮说,“表兄私库里有一套白玉器具,在日头下会变色,我想要,你给我吧。”


    “你又研究出了何物?”他生出了好奇。


    般般立刻喜笑颜开,“我叫人将粗茶炒制,加了些糖,浇上牛奶,可好喝了呢,可惜没有合适的器具品鉴呢,白玉颜色透彻,与此茶相称。”


    嬴政表情古怪,听这番话,无法想象,不过,“你这可是草原上的吃法。”


    “啊?”般般咬着手指。


    “不过草原人所制的奶茶饮子是咸的,用作早食,你却要放糖?这是何种吃法?”


    嬴政脸上写满了‘这绝对是黑暗料理’。


    “表兄食过草原上的咸奶茶?”般般眨巴眼睛。


    “不曾。”嬴政摇头,“听起来不大好喝。”


    那你说什么呢!!


    般般拉他起身,“那你去喝一喝试试,快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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