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郑衍沉默许久。
他身上的伤处都已严密包扎,一时并未感到身上疼痛。他微抿着唇,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叹后,他问:“昨夜的山洪可有殃及百姓?”
高辅良恭声回禀道:“回陛下的话,昨夜收留您和皇后的村庄一切安好,但东潭山西侧极近的地方有十几户村民受灾,令狐大人已经命人去救灾抚恤。”
郑衍道:“卖儿卖女的务必拦着,直接给银钱。”
内官应下,等着皇帝下一句的吩咐,却迟迟没有等到。
皇帝半阖着眼,靠在柔软绸垫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郑衍道:“去路家别院。”
内官大吃一惊,连忙跪下阻拦道:“陛下,您伤了胸肋和一条腿,太医说您必须静养一段时日,绝对不能轻易走动,否则只怕伤上加伤啊!”
郑衍轻嗤一声,命令道:“拿镜子来。”
“聋了?”
内官一动不动,郑衍微微挑眉。
高辅良咽了口唾沫,叩首,命人去拿铜镜。
皇帝刚被抬回行宫时,身上的伤暂且不说,一张脸除了肉眼可见是树枝石头的擦伤,还有鲜红的五个指印。
闻讯赶来的大臣里有一个“这这这”了半天都没说出话的,其他人不知是否猜到,但都装作没有看见。太医来的时候嘴上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却不能装没看见,小心翼翼上了药,过了半日,还残留着印子,可见下手之人绝没有手下留情。
两个内监捧着清晰光亮的镜子,郑衍抬眼,神色一滞。
他难以置信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郑衍搜寻着脑中的记忆,怎么也想不到昨夜自己何时挨打过。他锐利的目光扫向一旁,高辅良小声道:“陛下,奴问过找到您的程小将军,他说找到您时,您脸上就已经有了。”
他再次抬手摸了摸。
其实不用想也知道,只有她敢如此放肆狂悖。昨夜这种关头竟还有心思打他,莫非还上瘾了不成?
郑衍紧抿嘴唇,好半晌,开口道:“她身体如何?”
“回陛下的话,昨夜皇后回到行宫时站不住,人险些原地摔倒,幸而身边人扶了一把。太医命人熬了补汤请皇后立刻喝下,又给皇后隔衣针灸一番,皇后才缓过来,然后就坚持要回路家。程将军原想亲自护送皇后的,皇后不准,命他传信给路家来接,又留了托奴转告的话。”这回,高辅良干脆一五一十都说了。
郑衍微笑道:“你说她的话里有几分真?”
不等高辅良回答,郑衍嗤道:“朕才不信她会在家念经。”
内官讪讪赔笑,不过片刻,随扈的几个重臣求见。昨夜发生的天灾乃是几十年不遇,连越州县志都没有此类记载。这一是祸及百姓,二是十分不吉利,何况皇帝本人还受了重伤。值得庆幸的是,帝后被冲走的南侧还算安全,救助还算及时。
但总要弄清楚陛下和皇后怎会身边没有任何扈从在东潭山。
大臣们问了几句,陛下语焉不详,众人也就不追问了,转而苦口婆心劝诫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贵躯怎能不携带仆从
皇帝耐心听了几句,就命众人告退。
“太医可有说朕要休养多久?”
“回陛下的话,太医的意思是请您静养三个月。”高辅良答道。
在江南停留三个月是不可能的。左右他眼下虽行动不便,但不愁有人抬有人搀扶,坐船回京不是问题。
郑衍摸摸下颌,沉吟片刻,命令道:“五日后出发。”
没有再提要去路家的事。
之后的三日,郑衍一直在寝殿内静养。他连大臣都不召见了,每日坐在床榻上读书,与自己下棋,或是出神。
陛下这段时日很少开口。
寝殿里服侍的人都感到了皇帝不佳甚至可以说得上低落的心情,在皇帝身边久了,多少也都能猜到这是为了什么。
这几日江南各地官员都来求见,行宫里的大臣贵眷也日日问安,尽管皇帝是从来不见。
但皇后一直没有来过。
自然了,路家还是派人来问安过的。
但同在一城,皇后一直没有来。
这夜,眼看还有两日就要回京。床畔一盏比人高的灯树下,映照殿内明亮无比,郑衍突然扔下手中的一卷策乱,道:“太亮了。”
内监觑着皇帝的脸色熄烛,只留了两只蜡烛,顿时幽暗不少。
秋夜的静谧寂寥,侵袭着寝殿,丝丝缕缕的寒凉从半开的窗户流入。
“传她来见朕。”
许久,皇帝命令道。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后,漪容在宫人的引路下进了寝殿。这几日她亦是在家中静养,日日针灸熏艾,才能勉强活动自己的肩膀手臂。偶尔梦到山洪暴发的光景,醒来脸色煞白。
不过须臾,殿内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朦朦胧胧中,一道素色纱幕在夜风中飘荡,状若水波,漪容心一颤,上前行礼。
“坐。”
她依言在皇帝床榻前的一张椅上坐下。
沉默许久,漪容坐立不安。相比遇灾那一夜,他看起来好多了。但短短几日,皇帝似是消瘦不少,脸色仍有些苍白,坐在床榻上,目光幽幽。
她正想开口问皇帝身体如何时,郑衍已经开了口。
“你日后不要再独自出门了,”郑衍微微蹙眉,“你家长辈就不管束你吗?”
漪容道:“我是想着,往后余生或许再也不能出门了,很想尽力快活几回。独自骑马出游,是我前二十年都不曾体味过的自在。我母亲知道我的念头,就不再管我,至于其他长辈,也不敢管我。”
她微笑着。
郑衍静静凝望她,似是感叹道:“这又是朕的错了。”
漪容连忙道:“陛下,我并无此意。”
“即使想自由自在,也不该独自住在山林里。天灾是意外,若是遇到歹人,你打算如何应对?”
她其实猜到木屋外是何人才敢开门,但自然不会说出口,道:“在陛下治下,越州路不拾遗,何来歹人?您的身体可还好吗?”
郑衍没有回答,严肃道:“你不能再这么做了。”
漪容应下,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别的意思。
他应该是准许了她留在越州的家中吧?
这样最好。
她低声道:“多谢陛下,多谢陛下救我。”
“朕说过了,你也救了朕,”郑衍轻描淡写道,“你的力气倒是够大。”
漪容没说她至今都疼痛得厉害,只能小小挪动手臂,连适才的行礼动作时都必须用力。那口气散后,迟来的痛觉铺天盖地般。
若是再来一次,或是平常情状,别说扶起没有知觉的皇帝走路,有知觉的皇帝她都拉不起来。
她笑道:“陛下是知道的,我一向身子康健。”
亦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漪容垂着眼,突然想起自己过去拼命的两回。
一回是中毒后她忍着剧痛将人打晕了,一回是将不怀好意的送信人给狠狠摁在了地上。
若是崔澄知道了,一定会说“我的容容真厉害”,再笑嘻嘻告诉她这种事他都会替她做的……
而皇帝
第一桩没什么好说的,她亲自动手制服送信人的事后来告诉过他,被他严肃地训斥了一顿为何要自己动手,命令她日后不得再亲自冒险。
而这回,他竟也平和地夸赞了她。
不知为何,她心中说不出的难过。
她垂眉敛目,整个人安静得疏远得如同此时此刻的月色。郑衍沉默地看了半晌,问:“你身上还疼吗?”
漪容并不想和他多说,笑道:“我很好。”
她顿了顿,道:“我诚心祝愿陛下龙体早日康复。此事都是因我任性而起,我愿——”
郑衍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你的错,天灾是谁也无法预料的,朕也不曾想过如此严重。是有人说你了?”
他的面色微沉。
她回家后,长辈自然严厉训斥了她一顿,后来见她实在身子不适才作罢。
漪容低声道:“若我没有多言,直接和您走了,未必会出事。”
“落雨了,寻常人都会想留在屋内,这并没有不对。是朕不好,没有立即和你说清木屋不牢靠。”他盯着她的脸,“漪容,你不要自责。”
漪容怔怔地望着他的脸。
相比初遇时,皇帝长了两岁,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一张还带着细小伤痕的脸严肃起来,更显威仪,目光却是温柔的。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灯烛在夜风里摇摆,几近熄灭。几道纱幕也在风中摇摇摆摆,眼前忽明忽暗。
漪容站了起来,举起僵硬无力的两条手臂艰难地关好了窗。
她走回去,却并没有再次坐下,而是跪下道:“承蒙陛下相救,承蒙陛下不怪,我愿在越州为陛下日日祈福,愿您觅得佳偶,天下承平,河清海晏。”
漪容叩首,在郑衍幽幽的目光下起身,向外走去。
“漪容,路漪容!”
她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有重物落地的声响,忙回头看,见皇帝从榻上摔了下来,半坐半瘫在地上,看起来狼狈极了。
“陛下!”
她飞快跑到皇帝身边,试着将他搀扶起来。
“都退下。”郑衍一声呵斥,听到动静正要进来的宫人都停住了脚步。
他紧闭着眼,额头青筋暴起,冷汗直流。
漪容泪珠滚落。
“陛下,我真的非常感激您舍命相救,可是,可是感激,愧疚都会淡的。我不能”她说不下去了,扑在他身边。
沉默。
忽然间,郑衍用力将她拉入怀中,他靠着床身,看怀里流泪哭泣的女人。
他当然不耻让她可怜自己。
保护她时他什么都没有想。更不会因着这事,挟恩图报。
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慢慢抬起覆在他的脸上,沉沉道:“你打了朕,想这么轻易就走了?”
漪容咬咬唇,道:“陛下要如何责罚,我都甘愿领受。”
二人同坐在床榻前的地上,无不狼狈。
他道:“朕想过了,一年就废后对朕的名声很是不利,难免会有人揣测,生出是非。悠悠众口,朕懒得管。你必须回京,然后回宫就住在——小菱州里。”
“朕不会再见你,你也不会再见到任何人。等三五年时机到了,朕就下旨废你。废妃幽禁在哪里,你就挪到哪里。”
“如何?”
漪容气得浑身发抖,道:“你不如直接赐死我。”
“朕说了,要你的一条命有何用?何况,把皇后赐死,对朕名声更是不利。”
他淡淡道,甚至朝她露出一个笑。
“你不用再发愁如何和朕相处如何忍受朕的脾气,从今往后再也不必见朕,不必觉得对朕有情意是下贱,不必再忧愁你的尊严,不必再担忧朕会搜查你。不好吗?”
郑衍沉声说完,双目紧紧盯着漪容。
她的脸色惨白。
他接着道:“自然,你也不会见到旁人。你既已经做好打算,已经享受过自由自在的快活,朕怎好辜负你的这一番未雨绸缪?”
漪容双唇颤抖。
朦胧月色混着不甚明亮的烛光,照出他不怒自威的脸,压迫感十足。
“你既然打心底不愿意幽闭深宫,为何还要这么想?”他质问道,“你觉得朕会幽禁你,是不是?”
漪容点头道:“是。”
“在你眼里,朕便是十足的恶人。”
“陛下在我面前杀人,还要我不怕你吗?”
“那是他该死。”
漪容嘴唇动了动,没有说话。
她是否又在想前夫?
幸而她没有说出来,否则他真不知自己还能有多丢人。
“路漪容,你对朕真是一点良心都无。”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朕从没对谁这么好过,朕也没对谁服软过,你却根本不放在眼里,你究竟在想什么?”
她今日眼眶发酸好几回,这回也掐着手心忍住了。
对这种强加给她的占有欲十足的爱,她有过感动,有过情意,有过和皇帝好好过日子的期许。
她已经对皇帝坦白过,没有任何必要再多言。
郑衍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看着她不住颤抖的眼睫和嘴唇。
少顷,漪容道:“陛下的责罚对我而言太重,我宁愿死。”
最坏的打算真出现在她面前,她真的受不住。她真的宁愿死,哪怕从船上跳下去都比被关个几十年更好。
他等着她的回答,她却如此说,郑衍气急败坏:“朕只是吓唬你!”
“那你就不能好好说吗?!”
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气得脸色微红。
郑衍摸了摸她的脸。
他反而笑了笑,突然换了话题:“你告诉朕裕王曾经想给你下奇药,朕命人在他家中仔细搜查过,找到了那药,源自西域。朕命人试验过几回,效果如你所说,会让人说出内心深处的话,或是做出本能的举动,不消片刻就会恢复如常。”
“朕的心意一直很明白。”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那日说的不对,你不论做什么狂悖放肆的事情,谈不上饶恕,过几日我都会自己消气,然后原谅你的所有。”
郑衍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此前所有对她的坏,都是恨她不爱他。
只要她肯像他心悦他一样对他,哪怕远不及,他都甘之如饴。
“我从前对你不够好,做了许多叫你不高兴的事情。”他摩挲了一下虎口,“我也只对你无耻过,很对你不住。”
“原本我看着你一个人很是自在,想想你在宫里,总是不高兴的时候比高兴时多,想过就此留你在越州,再也不管了,”他慢吞吞道,轻叹了口气,“只我怕你有危险,总该提醒你一句。”
“你既然没有转身走人,而是费力把我带到农家,那我就不可能留你在越州了。”
漪容静静听着他说话。
其实皇帝大多数时候还算讲理,从一开始就坦然说过是他的错处让她不要多想不必对崔澄愧疚,但从没有说过这么一番话。
她的太阳穴处突然猛跳,一时头晕目眩,什么话都说不出。
等眼前重回清明,对上的是她熟悉的脸。
“你怎的了?人很难受?”
漪容摇摇头,道:“陛下,我不能丢下你。你才救了我其实我也走了一段,实在良心难安才折返回去。若是和我不大熟悉的人受伤倒地,我想,我也会尽力带她去避雨的。”
“你若真的恨朕,就不会折返。”他轻声道。
漪容捂住耳朵,道:“你别说了。”
郑衍一笑,道:“你说了,对朕有过情意,你怎知现在就没了?那奇药朕也带来了,就在你身后博古
柜最下层的格子里。”
他轻轻抚摸漪容的脸,道;“朕原想在你生长的地方,让你吐几句真心话。”
漪容错愕地微微启唇。
这药她当然印象极深,行香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小童吃了后就将自己的真心话尽数吐露。她还和婢女们玩笑过,若是还有这药就好了,互相看着对方吃下,不知会是什么反应?就算丢脸,也在熟悉的人面前。
谁不想知道自己的真心呢?
但她一时半会儿没有动。
皇帝的目光,沉静地看着她。
漪容手指突然一颤,她站了起来,从皇帝所说的位置找到一枚丸药,拿给皇帝看。
他颔首确认。
漪容看着掌心的丸药,是她顾虑太多,所以不敢面对吗?
可这里只有他们二人。
她紧紧盯着。皇帝没有命令她必须吃下,她可以立刻走人,或是将丸药毁了,左右郑衍如今也不可能阻拦她。
漪容的目光移向郑衍。
夜色朦胧中,他英挺面容上含着一丝紧张。
“你真无耻。”她轻声道。
他反问道:“你不敢吗?”
漪容再次看了几眼。
她想要知道自己的心意。
漪容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