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漪容开口说了一会儿,皇帝打断她道:“去东湖游玩采莲的事你之前已经说过了。”
“我既已说过了,陛下还嫌我敷衍!”她道。
郑衍凑近,呼吸拂在她的唇边,道:“朕不过说你一句,你就立即顶嘴。”
漪容面容一阵酥痒,忍住笑往后躲,道:“那我从小便是如此。我父亲教我读书时,遇到我理解不了的都要和他辩论,有时瞧见和书上讲的道理截然不同的事情,我都要去辩一辩我父母都可怕在我面前说错话了,以前是我太不懂事。不过呢,大约我本性就是如此吧。”
她微微一笑,看向皇帝。
郑衍握住她一只手在掌心里摩挲,道:“朕早该发现的。”
漪容错愕地挑挑眉。
“朕第一回见你时,你独自在御苑里赏花,还挺自得其乐的。”他含笑道,“朕后来想,谁进宫请安还要甩掉仆婢自己溜达一圈?”
漪容一怔,而后忍不住吃吃发笑。
初秋明媚的日光从半开的绮窗斜斜照入,日光洒在了她肤光胜雪的脸颊上,脸颊下颌处细小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整个人似是披上了一层暖色轻纱,朦胧中更显摄人心魄的美。
她含着笑,眉眼弯弯。
皇帝突然凑近,亲了她嘴唇一口。
漪容“呀”了一声,握拳轻捶了一下皇帝。他伸手握住她的拳,放在手心里一根一根手指展开,十指相扣,目光却紧紧盯着她。
他漆黑的眼珠里,总是含着叫她过去紧张惶
恐不已的侵略感,炽热,又有压迫感。
郑衍道:“朕喜欢你笑。”
“嗯”漪容自己都不明白她在嗯什么,灿烂天光下,一切细小的灰尘都无处遁形。因着背光,他英挺的眉眼在她眼前,模糊又清晰。
“陛下,皇后”东堂外的宫人见时间长了,小声提醒了一长串。
皇太后崩逝,皇帝理应去看看。即使不去,皇后也应该去坐镇吩咐宫人操办了。
郑衍站了起来,拉住漪容的手,道:“朕和你一道去。”
二人一道坐软轿到了寿康殿前,殿内已经换了陈设,一片缟素,哭声哀哀。早有女官候着等待漪容的吩咐,有许多刻不容缓的事情等着她裁决,她一一商议完出去,心神疲惫不堪。
皇帝坐在外殿出神,手指敲敲桌案,神情晦明难言,她脚步顿了顿,走了过去,朝他露出一个笑。
“无事了就走吧。”他旁若无人地牵着漪容的手走出去。
正是一天中日头最好的时候,一出殿门,死寂之气一扫而空。
秋季宫中的树木仍有不少保留着蓊蓊郁郁的青翠,高大树木下,皇帝停住了脚步,微微拧眉道:“你怎的不说话?你莫非觉得我会因为刘氏死了难过?”
他好笑地看着漪容,捏捏她纤细的手指。
漪容认真地摇头,道:“陛下,我当然知道您不会因此难过的。”
她低声道:“我是觉得您可能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皇帝笑容一凝。
漪容垂眼,生死大事上,她一时不知如何安慰皇帝,也不知皇帝是否需要她的安慰,再次抬头时,她笑道:“您若是想她了,我们去椒风殿坐一坐?”
郑衍再次捏捏她的手指,沉声道:“好。”-
漪容对崩逝的皇太后刘氏并无感情,定下了依例操办丧仪,便着手将这事办好。真正操办起来才知道远非吩咐几句就能解决的,简直是她成为皇后办过的除了亲蚕礼外最大的一件事了。她每日忙碌,也是不想让别人议论她和皇帝刻薄寡恩。但到了哭灵的那一日,她实在不愿给刘太后跪,勉强待了一会儿就依照早前想好的装晕去了侧殿,又吩咐女官将几个体弱的,有孕的女眷都请去歇息。
这期间还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临川大长公主行贿的事连带着查出一连串官员,包括几个已经致仕的老臣。一时间,判死的判死,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大长公主本人则是凭着身份被幽闭起来,这场持续了一年多的肃清吏治案彻底落定。
等送灵到皇陵后,已是年关。
幸而年宴也都是按照旧例,加之漪容身边有不少老道的女官协助,还算轻松操办完了。
到了元月初二这一日,内外命妇来给漪容请安。脾气大的一入宫就收敛了,过分活泼的进宫也变文雅了,平日里沉默寡言不爱说话的也开始谈笑了漪容自从正式入宫后,已见过不知多少贵眷了,也不用她费心交际,自有人主动附和她随口说的话。但她今日注意到一位丈夫战死多年的夫人,似是含着忧愁,悄悄问了身边女官几句,等众人散后,命人悄悄将这位于夫人单独留了下来。
于夫人的夫君已经死了五年,平常不受重视,对这年轻的新皇后只有两次远远拜见,没想到皇后很是和气,和她说了好一会儿的家常话。
漪容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后,含笑道:“方才我见夫人似是愁眉不展,我并无责怪之意,只是夫人是否遇到了什么难事,不妨说给我听?”
于夫人面色一变,缩回握着茶盏的手,勉强笑道:“皇后关心体恤臣妇,臣妇感激不尽,臣妇并无难事。”
漪容轻轻摇了一下头,身后的宫婢自觉站远。
“但愿是我多想了,”漪容笑道,“但夫人大可放心,你若不愿让别人知晓,我也不会告诉别人。我自也有办法替你解决。”
于夫人仍是沉默,一张苍白瘦弱的脸始终低垂。
漪容等了一会儿,于夫人显然有难事,不然不会失礼到不会回答,但她既不愿意说,也就罢了。
她示意宫女送客。
“皇后!”于夫人终于开了口,手绢捂着脸哭道,“我没有亲生子女,是他庶子当家后命令府里的人都不准和我说话,只有推脱不了的才放我出来”
家丑不可外扬,于夫人忍着羞耻一一道来。
漪容温声安慰她,点了两个女官送于夫人回去,该怎么整治不孝子,不用她多说。
在哀伤的于夫人身上,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转而想到明日就能单独和母亲见面,不由露出一个笑容,回到寝殿。
漪容这段时日忙里偷闲给母亲做了两双袜子,她想拿出来再检查检查可有针脚不密的地方,原想命人去拿,又改了主意亲自走到绣筐前。
她原本是这么摆放的吗?
漪容微微蹙眉,问一旁的睡莲道:“你们整理过?”
今日她接见命妇女眷,留了睡莲行香打赏紫宸殿的宫人,带了另外宫女出去。
睡莲笑道:“奴婢并无动过,您看可是有何不对的地方?”
漪容摇摇头,谁会没事去记之前具体是怎么摆放的,只是似乎哪里不对劲,但既然睡莲都说没动过,那应该只是她记错了。
不过一件小事,漪容很快就抛到了脑后,满心欢喜地预备明日在珠镜殿见自己母亲。
乔夫人自得了皇帝派去的女医后,身子一日比一日强健,渐渐神智也不再犯糊涂。虽不能经常见到女儿,但在宫外亦是有众多仆婢陪伴,不少夫人争相结交,日子轻快,不再沉湎丧夫的苦楚。
她看着漪容,道:“瘦了。”
漪容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我倒没觉得。”
她回身看了看睡莲行香,她们二人一年到头也辛苦了,她又想和母亲自在说话,便道:“你们都退下吧,去暖阁里坐着喝茶,我和母亲说会儿话。”
殿内的十余个宫女欢喜,大家给皇后和楚国夫人备好茶水,点心,便退下了。
“容容,你有什么话要私下说不成?”乔夫人疑惑,见漪容含笑摇头,感叹道,“这段时日你一定累坏了吧,娘看着你越来越能干,心里也不知道怎的,反而有点难过。”
漪容扑哧一笑:“我都已经二十岁了,娘还将我当做小孩子。”
乔夫人将漪容揽到怀中,温温柔柔地看着她。漪容眯着眼靠在母亲的怀里,突然听母亲开口了。
“娘之前脑子不灵光,最近有的事情越想越不对。”乔夫人缓缓道,“娘想起你很不情愿入宫,当时问你你也不愿意说,陛下原先对你究竟如何?”
乔夫人补充一句:“说实话,娘现在的身体很好,你说什么都受得住。”
她打量着怀中女儿的脸。她眉眼里含笑,对她还有小姑娘般的依赖,似是活得舒心。但约摸是母女之间的直觉,乔夫人想起前事之后越想越不对劲。
女儿之前是很排斥入宫的。
漪容道:“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您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事?”
她先前隐瞒的事,并不打算告诉母亲。除了让她担心,没有任何用处。
而关乎郑衍,只要不去计较过往,不去细想一些事,她已经懂得了该如何和皇帝平安相处。
在蒲城的那一夜后,他在她面前一次都没有发怒过。偶尔有些小口角,不论谁先低头,都不是大事,很快就过去了。
皇帝要如何,她便如何。
冷峻强硬的皇帝,待她会有温柔的一面,会和她说笑,陪她一道起居,给她讲一些政事。
她如今的生活很是平静。
漪容已想明白了,她早前最恨皇帝时都没有刺杀他的胆气,也不舍得叫母亲和路家人陪她一道去死,那就不要较真,活得糊涂些,把往事慢慢忘了,安稳度日。
她知足了。
乔夫人仍是有些担忧,被漪容用别的话混过去,没一会儿就说到宫外的新鲜事上。
母亲脸色红润,漪容含笑
听着,单单因为这事,她就十分感谢皇帝了。
说了一会儿后,乔夫人提出了告退。她向来谨慎,不会在宫里久留。漪容挽留了片刻,将母亲送到殿外,吩咐两个留守的宫娥好生送母亲出去。
她早前命睡莲她们都去歇息,估摸没想到她们这么早结束了,都还没有回来。
漪容坐了片刻,打算亲自去后殿暖阁找她们。她不便在紫宸殿里待客,通常都是在珠镜殿里,对这里的路径了如指掌。
暖阁前空无一人,廊道上静悄悄的。
漪容抿唇一笑。
她打发了宫女,莫非睡莲行香也打发了服侍她们的小宫女,说些悄悄话?
蓦然间,她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预感。
她应该去听一听她们在说什么——她们一定在说对她而言很重要的事。
漪容拢了拢披风,提起裙摆,悄无声息走到暖阁前。
暖阁里摆着香炉炭盆,温暖如春,馥郁如春,即使她在屋外也感受到了。
她站定后,听到睡莲的声音响起。
第62章
“我真担心姑娘会发现她的东西都被动过了。”睡莲习惯称呼她的主子为姑娘,一不留神又说了出来。
行香轻声叹道:“幸好皇后不是多疑的性子,总归没有发现,这是好事。睡莲,你会告诉她吗?”
睡莲用力摇头,道:“不会。”
她沉默片刻,苦笑:“若论我和姑娘多年情分,我不应该瞒着她的。只是让姑娘知道陛下又搜查了她用的东西,她一定心里难受。若是她和陛下闹起来,吃亏的受苦的永远是她”
二人静静对视一眼,睡莲忽然想起一桩旧事,道:“也多亏你了,我那时真害怕你说出我们都受了仗刑,幸好你说了没事,哎。”
行香略一思忖,想到了是何事情,笑了笑:“皇后既然会问,我猜你一定没说咱们都挨打了,那我也不说了。我那时和皇后虽接触不多,但谁都看得出她是个心软的善人,她知道了怕是会十分自责。”
自然,行香更怕的是彼时还只是才和离的路夫人会去找皇帝讨要说法,对她,对她们都更不利。
睡莲低声道:“那时我真觉得我要挺不过去了,怕是命就要交代了,但当晚就有御前宫人带着太医来给我看伤送药,一定是姑娘问了我好不好”
一说起来她仍觉得心有余悸,对面行香的脸变得模糊起来,她连忙抬起手擦去眼泪,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
“怪我自找的。姑娘强忍住难受装病,好不容易从中和殿回来,她又提前安排好了我回来缝好能变卖的珠宝,要不是我将六爷偷偷带回去,也不会连累姑娘吐血,大家都被打个半死。”
行香又惊又急,道:“这种话咱们以后别说了,什么跑不跑的真别说了!我知道你将皇后看得比你自己重百倍,可我看得清楚,那次你们跑了被陛下抓回,陛下下令杀你时,皇后毫不犹豫跪下求情,她亦是看重你,若你出事,皇后过得更不好。”
睡莲笑道:“哪用得着你来提醒?我也只对你随口说说罢了,如今姑娘应是没有要走的心思了只是我替她委屈,陛下为何还要怀疑她,还要搜查她的东西,偏偏我们都不能告诉她。”
话音落下,睡莲叹气。
行香道:“皇后有过想从宫外夹带避子香药的念头,陛下总归心有芥蒂,才生出怀疑吧,毕竟皇后一直没有消息”
她注意到睡莲的面色,连忙道:“我不是说这是皇后的不对,我绝非此意!说来说去,皇帝皇后要做什么,哪里轮得到我们指指点点?这回陛下是命人悄悄搜查的,皇后也不知道。皇后并未在自己用的事物上动手脚,陛下明白了是缘分不到,咱们也就当做不知道。”
睡莲没有说话,只是苦笑。
过了片刻,睡莲低声道:“姑娘日日住在紫宸殿里,所用的东西一天都不知有多少人经手看着,她怎能对自己下手?我原想着姑娘已经认命了,但罢了,我不说了,你我都别说了。”
行香严肃地看着她,训道:“我知道你和皇后一道长大情谊深重,但你方才可是预备说陛下的不是?这可是大罪!”
睡莲笑道:“姑娘有一点点错,陛下揪着不放呢你觉得陛下没错,可陛下之前对我们姑娘不管不顾任她受苦,对我们姑娘几次三番折磨,谁也说不了他的错处!”
她笑吟吟看着行香。
行香咬牙,还要再讲道理时,睡莲道:“好了,我知道的,真不敢再说了!”
过了会儿,行香叹气主动打破这僵局,道:“难得松快,说些别的事吧。”
她们开始议论今年得到的赏赐,气氛重新融洽起来。
漪容放在门上的手指垂落,静静离开。
寒风从衣襟处灌入,冻得她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抬起僵硬的手指拢好衣襟,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临水的亭子里。
水池内丰美翠绿的水草都已枯萎,结着硬邦邦的冰。
寒冬腊月,她从偏僻小道上走出来,一个人都没有遇见。池边死寂一片,黯淡的天色下,她搓了搓手,呵气成雾。
她听明白了两件事。
和皇帝大婚已有十个月,她无子嗣消息,皇帝怀疑她用避子香药,趁她不在寝殿时,再一次搜查了。
而在一年半前,她吐血昏迷的时候,她的仆婢被皇帝下令仗刑。睡莲行香不想她自责,瞒下了这事。
她仰起头,天色是灰蒙蒙的,许久才有一只模模糊糊的鸟影掠过。
漪容扶着膝盖,站起来,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冻得发红的手扶住一颗枯树。垂首许久,她站直了,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回到珠镜殿中。
她坐下没多久,睡莲行香就回来了。
睡莲惊讶道:“怎么就您一个人?都跑哪儿去了?哎呀,奴婢一定要好好说说她们,人都不知道在您眼前守着,不知去哪儿躲懒了”
漪容笑道:“无妨,说了让大家都去歇息的,难得年节松快一会儿。”
“年节更应该提着心做事呢。”行香笑道,“奴婢去将她们都找回来吧。”
漪容并不想立刻回到紫宸殿,道:“不必,等她们歇息好回来吧。”
她走到窗边,伏在案上,一言不发。
睡莲的心一下提了起来,姑娘不会是听到了她和行香的话吧?她踟蹰片刻走到漪容身边,装作给她上茶,观察她的面色。
漪容忽然坐了起来,道:“我真不舍得母亲这么快就走了,明明别人进宫给我请安都能坐上半日。偏偏母亲谨慎,怎么也不肯多留。”
“那您过几日,再请夫人进宫说说话?您和夫人说说此事吧,多留一会儿也无妨的。”
睡莲提议道,她从昨日起就心慌不安,尽管做了不告诉漪容的决定,却始终心里有愧。如今见漪容一张风露清愁的脸,愈发犹疑起来。
“也好,”漪容笑道,“陛下可忙完了?我们先回去。”
她当即站了起来,身后两个婢女对视一眼,彼此摇了摇头。
元月初三,皇帝亦是有不少人要召见谈话。他又一向勤政,将这几日没空批复的奏疏一一看过,写好指示下发,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更。
夜深人静,漪容听到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睁眼一看,夜明珠柔润的光线下,皇帝正背对着她更换寝
衣。皇帝肌肤称不上很白,但和黝黑更是霄壤之别。背部的肌肉纹理分明,一起一伏之间,仿佛能够呼吸,蕴含着无限的力量。
最终,他的手停在一截精壮的腰上,感到了身后的注视,回过头。
他的皇后卧在枕上,脸被乌压压的青丝围住,玉软花柔。
“吵醒你了?”
漪容笑道:“我原本也没有睡熟。”
“你服侍朕穿上。”他咬住漪容的耳垂,低声道,翻身上榻。
漪容乖顺地给他穿衣,郑衍含笑打量她,看得她耳垂微红,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这几日二人都有正事要做,见面都是匆匆。
他之前思忖过,当面问她是否有做避子的东西,若只是争执一番倒不重要,怕她委屈伤心,可他又实在心存隐忧,叫人秘密搜查一番得知她并没有之前的念头了,心中不由喜悦。
她也不会知道。
“好了。”漪容收回了手。
不过须臾,她唇瓣一热,整个人都被抱到了皇帝身上,被分开挂在他的劲腰上,他的吻从轻柔渐渐激烈起来,强硬地缠着她的丁香小舌。
许久,皇帝见靠在自己胸膛前的漪容玉脸酡红,星眸紧闭,花瓣般的两片嘴唇里泄出一声娇吟,发丝肌肤的芳香丝丝缕缕钻入他的鼻息中。
尽管已经相遇快两年了,他依旧为她沉迷,不单单是因为皮相。
莹莹粉雪,都是他的。郑衍低头吃了一会儿,听见她鼻间忍不住的娇哼不断,不由满足地笑了笑,正要抬手再解她衣时,听见漪容低低开了口。
“陛下,我有些不舒服。”
他一下子停了动作,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并未发热。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是我不好。”她低声道,目光盯着锦被上的龙凤图样。
他抱着她躺下,气恼道:“这有什么值得你说不好的?”
郑衍不放心道:“传太医瞧瞧。”
“不必了。陛下,我真的只是最近累到了。”她半阖上眼,小声道,可怜可爱。
皇帝知道漪容近日忙碌,亲了亲她的额头:“好好休息,这几日无大事要你操心了,若有事你尽管命令那些尚仪去做。等开春了,朕带你去西苑围猎,请你母亲一道去,再叫上范英他们,宁王夫妇住几日。”
漪容睁开了眼睛,朝他露出一个他一向很是喜欢的笑容,柔声道:“多谢陛下。”
她自幼喜欢出门玩,皇帝知她高兴,说了几句后就各自歇下了。
郑衍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骤然被打断,说不上气恼,只是身边玉人在侧,尽管这几日他亦是疲惫,还是睡不着了。
他脑中将年后要做的正事在脑中盘旋了一遍,很快定好了带她出行的日子。
倏然间,他皱了皱眉。
漪容对他的态度有些奇怪。
虽两人前阵子都忙,但二人私下相处时,她能自在地握拳打他,和他说话时,哪有这般客气的道歉感激?
他缓缓坐了起来,她已经睡着了,但似乎并不安稳,睡梦里蛾眉微蹙。
是白天发生了什么?
转日一早,他便问了漪容,无果。再问她的两个贴身婢女时,她们倒是说了皇后思念母亲的事。
郑衍挑眉,此事好办。
但内心深处,他隐隐不满她没有坦诚告诉他。
天气日渐暖和,很快就到了皇帝定下的出游之日。
第63章
不久前,皇帝亲自和入宫拜见皇后的楚国夫人私下提过几句,请她多多进宫看望陪伴皇后,又诚恳地表示自己绝不介意外眷经常入宫。
楚国夫人虽心中仍存着谨慎,但皇帝如此说了,她便一旬入宫一回陪伴女儿,渐渐也不再恐惧给女儿惹出事。这日,是帝后出行西苑的日子,皇后,她,来作为陪客的密国公夫人,密国公夫人的两个女儿裴氏姐妹同坐一车,有说有笑一路到了西苑。
正是草长莺飞时,春风骀荡,空中流淌着天然草木的芬芳。
母亲和密国公夫人一道去歇息了,漪容在寝殿的小榻上躺下,笑道:“方才我见你和母亲聊的倒是好。”
“您可是见奴婢和夫人说话多吃醋了?”睡莲笑嘻嘻的。
漪容笑盈盈道:“我想让你出宫去,母亲一直喜欢你,不如请她给你找一个如意郎君。”
“您说什么?”睡莲大惊失色,自己一定是做错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在漪容的榻前。
漪容抬手让其他宫婢都退下。
轻微的脚步声和衣服摩挲的窸窣声都停后,漪容道:“从听到你和行香说话后,我总是在想你们不告诉我应是对的,我想来想去都觉得我装作不知对所有人都好,说了反倒再连累你们受罚,是我——”
“姑娘,您可千万别和陛下争执!”
睡莲立即想到了她在说什么。
姑娘还是知道了,睡莲惊惶地打断她,此时此刻,她无比后悔为什么要和行香说起这事!再看漪容平静得看不出一丝情绪的脸,心中渐渐泛起一阵更深的恐惧。
“姑娘,您千万别这么想。您看宫里宫外上上下下没有人不说您的好,于夫人因为有您帮她日子才好起来,”睡莲焦急地在漪容耳边说道,突然想到什么又连忙补上,“还有夫人,是您从小时就不吃饭不睡觉照顾她,她才从病里挺过来的,夫人也是为了您才好起来的”
她眼眶含泪,轻轻碰了下漪容的肩。
漪容微微一笑道:“你担心我要寻死?不会的,我从一开始就没贞烈得愿意殉节,现在锦衣玉食过着,若这都忍不了要寻死觅活,那太矫情了。”
睡莲低声唤道:“姑娘”
怎么就让姑娘听到了呢?两个多月了,她从未表现出过一丝异样,对她们,对所有人都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漪容坐起来,拍拍她的肩:“我若想死,在发现自己中毒时不动就好了,你莫哭了。”
睡莲眼前模糊一片,脑海中浮起过去种种光景。她想起自己受的仗刑,想起她给漪容催病时她咬牙颤抖的身体,想起她给漪容流血的膝盖上药,想起漪容中毒后灰败泛青的脸色,最后是漪容被皇帝当众羞辱后拿出珠宝首饰叫她们都走的平静面容
漪容安慰了睡莲好几句,最后见她总算不哭了,道:“你自己想想吧。留在宫里或是出宫都各有利弊,不用我多言。若你要留下,上回那种话不许再说了。”
她说着,站了起来。
“您去哪里,奴婢随您一道去?”睡莲站了起来。
漪容笑道:“我去床上歇一会儿罢了。”
她躺在柔软的锦榻上,睁眼盯着床帐上缠枝葡萄的花纹,没过多久就有宫女在屏风外请示她是否要出去一道用午膳。
漪容应好,被服侍着重新梳妆,走了出去。午膳摆在一座临湖的水榭中,她和几个亲近的好友,传来作陪的几个女眷一道坐下用膳。水榭边晴光崇崇,池面潺湲,漪容含笑望着身边丽人,听她说完。
风和日丽之下,宁王妃提议午睡后去林中骑马。她说完便看向漪容,笑道:“皇后的骑术精湛,您可愿和我一道去?”
漪容玩笑道:“和你一比,我哪里算得上精湛?”
在座的多是和漪容母亲差不多年纪的,都更愿意在殿里玩牌或是庭院中游玩。最后是漪容,宁王妃,裴家姐妹约好半个时辰后穿了骑装在这里会面。
漪容回到寝殿小憩片刻,换了一身水绿色的骑装,梳了个简单的发髻就出去了-
春天的日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
郑衍携着范英等人在校场里跑马,额头生出一层细密的汗。
他翻身下马,立即有内监捧着水盆和布巾上前,他随手接过擦了擦,和范英一道站在树下,等气喘吁吁赶来的宁王。
二人很快便聊起了边境守将定期更换的章程,一是极少有人愿意常年驻守在苦寒之地,二来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总领一切军务的守将长久不换不利于朝堂稳定。
宁王紧赶慢赶到时,被两个高壮的内监扶着下马,大腿哆哆嗦嗦。见皇帝和范英正低声商议大事,宁王喘气道:“皇兄,范大将军,既是已经出门郊游了,你们二人怎还如此严肃,这与在朝堂上有何异?”
他一边拍着胸口一边玩笑道:“难得出来,范将军也不陪陪你的小娇妻?”
范英皱了皱眉。
皇帝质疑道:“你难得出来?”
“这个,这哈哈。”宁王笑道。
郑衍抱臂,迎面而来的春风温温柔柔,就像是她垂落在他脸上的手和青丝。他微微眯着眼眺望远处,远处的山林里忽然出来光鲜亮丽的几骑,身后是一群武婢。
“皇后来了,你们自便。”他微笑道。
说完,郑衍飞身上马,向着漪容的方向赶去。范英认出那几骑都是谁,提醒了一句“宁
王妃也在”,便跟在皇帝不远不近的位置,预备去寻自己的妻子。
宁王便也只好跟上。
而一道从山林里出来的四人正在说笑,山林里有宫人检查过,确保她们不会遇到猛兽,还是叫宁王妃快出来时抓到一只小兔子,被她抱在怀里不肯撒手。
漪容骑在宁王妃旁,凑过去摸了摸,皱鼻道:“好臭!”
“哈哈哈哈哈哈——”宁王妃的笑声忽然停住了,嘴巴一时合不上,看着皇后被突然出现的皇帝勾住腰肢稳稳抱到了怀中,打马骑远了。
她目瞪口呆地看到皇后似是扭过脸,朝皇帝嗔怪了一句。
宁王妃心中顿时泛起一阵酸楚。
皇帝英俊逼人,富有九州,后宫中却只有皇后一人,再没有嫔御,甚至驳斥了朝臣请他选妃的奏疏。她之前听丈夫含糊提过一句,皇帝是在皇后还是他人妻子的时候就看中了她,如今看,情好日密。
对比一下自己的丈夫,路漪容真是命好啊。
她心内感叹。
兔子在她手中挣扎,宁王妃连忙抱紧了,回过神来。
路漪容拥有的又不是她失去的,她方才酸什么呢?
宁王妃瞬间想通了,笑着对裴静纨说:“喏,你家范将军也来了,我和你阿姐就先回了。”
她看也没看后面的宁王,叫上裴静绮走了,笑道:“静绮妹妹,咱们一道回去给兔子洗澡吧!”
那厢漪容的心扑扑直跳,发上簪着的一枚珠花在疾奔的马上乱颤不停。虽说她吓了一跳,骑速又非常快,但在耳边的猎猎风声,眼前拂过的树树翠影,神驰目眩。
她笑起来,皇帝放慢了速度,在她身后问:“明日是什么日子?”
他意有所指,漪容回身望去,脸上还带着笑。
“明知故问。”她轻声道。
郑衍唇角微微上翘,明日二月十七,而一年前大婚的那夜,对他意有所指的问话,她也是轻轻回他一句“明知故问”。
马蹄奔跑的速度减缓,不疾不徐踏在平地上。
不远处柳丝蒙蒙,杏雨梨云,时而有鸟儿发出清越欢快的鸣叫。
皇帝从后拨弄她发髻后散落的碎发,道:“朕前阵子觉得你有心事,问你你也不说,后来才知是你思念母亲,你为何不告诉朕?”
漪容道:“这是小事,我原本想着我和母亲说几句劝她不必谨慎的,我都没有想过这事需要告诉您来做。”
她顿了顿,继续道:“这事是我不好,可陛下亦是一直没有说您因为此事不满。陛下希望我什么都告诉您,我希望您对我亦是如此。”
郑衍一笑,道:“好。”
漪容语气温和,没有一丝责怪埋怨,但她已许久没有对他说过这种话了。最近她一直温顺体贴,骤然又听到这带点脾性的话,也不知为何,他心中莫名喜悦。
“我希望陛下日后能够对我”她抿抿嘴唇,“日后若对我有何不喜,请您都直接告诉我。我的所作所为,也都和旁人没有任何干系,您哪日若是彻底厌烦了我,就让我搬出紫宸殿吧。”
“怎么都想到这了?”郑衍微微挑眉,转过她的脸一看,漪容的眼中已盈满了泪水。
“你怎么哭了?”
他慌乱地从她身上抽出手帕,给她擦拭眼泪。
不知何时起,他心内一直隐隐后悔,过去对她不够上心时恐怕对她造成的伤害太大。后来在蒲城,听她坦诚地说了为何怕他后,再听当时宫女对她那段时日的描述,愧疚又后悔。
其实宫女说的很简单。
但他听明白了,让路漪容过人生中最艰难日子的人是他,乔家人下毒那一夜如果不是她自己机灵,她已经死了。而若是他没有罚她,她身边绝不会无人照拂,更不会被轻易下毒。
他想要疼爱她,补偿她,终有一日她会忘记过去,忘记前夫,和他两心相交,亲密无间。
她也确实不再有避子的念头,不会再和他冲突,和他如同一对寻常夫妻。
但郑衍开始不确定,她心里可有他?
漪容含泪笑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到了旧事,陛下不必问了。”
郑衍自然不肯,执意追问了几遍,她仍是轻轻摇头,没有答话。
他不由心里烦躁,皱起眉头,漪容下意识地瑟缩一下,郑衍将要说出口的质问,硬生生止住了。
为何在漪容面前,他总是无法克制自己的脾气?他分明许诺过,也诚心不想凶她的。
“罢了,”郑衍给漪容最后擦干泪痕,话锋一转,“朕有一事原想明日再告诉你的。前几日,朕和朝臣商议了巡幸江南的事。朕的父皇曾去过,后来朕的皇兄想去时,含元殿不幸被雷劈了,只得作罢。”
皇帝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漪容和他对视一眼,扑哧一笑。
她还没从这巨大的惊喜中回过神来,问道:“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紧紧搂住漪容,脸突然凑近了,在她耳边说,“届时,你去过的地方都带朕走一遍,朕给你划船,给你采莲,不会再让你的珠花掉到湖里去”
二人细细说了一路,慢慢回到宫殿群各自沐浴后,已是夜色初上,庭院里灯树挂着盏盏燃烧的蜡烛。
今夜有个小宴,除了帝后,皇后母亲,范英夫妇,还有裴家人,除此之外,程冶也坐在下首。
酒过三巡,宁王已经知道了皇帝计划南巡的事,笑嘻嘻道:“最近南地有桩新鲜事呢。”
漪容好奇地问:“是何事?”
宁王看向唇角含笑的皇帝,玩笑道:“皇兄一定知道,皇嫂何不直接问皇兄?”
郑衍否道:“江南一日不知发生多少事,朕不知哪件新鲜。”
话音落下,密国公夫人也好奇道:“是何事?”
膳食早已用得七七八八,见在座男女都望向自己,就连那个今天白日里看到他来了转头就走的王妃也看了过来,宁王轻咳一声,道:“我也是听人说的。”
“殿下,您就快说吧。”密国公夫人催促道。
“舅母莫急,这就说了。”
第64章
宁王叫密国公夫人莫急,而后洋洋洒洒说了一串如今东南沿海的海商往来。在座诸位,谁都不是无知之人,知道的或许都比宁王多些。
但他是王爵,又在陛下面前,谁也没打断他,各个悠悠出神。终于,回神的皇帝瞥了眼正低头看自己指甲的漪容,出声道:“散了吧。”
“最近却是出了个新的豪商,”宁王一顿,“皇兄,臣弟这就快说完了!”
在座诸人见皇后没动,那皇帝也不会动,皆是笑了笑,请宁王继续说下去。
“什么豪商?”漪容问道。
宁王一见皇后有兴趣,连忙道:“臣弟
也是听亲眷的南地亲戚说的,说此人仪表堂堂年轻俊美,却始终带着傩面,十分神秘。”
“你何时有南地亲眷了?”密国公夫人奇道,在亲缘上她和宁王就是舅母外甥的关系,平时礼节来往不少,一时想不到他是听谁说的。
她见宁王支支吾吾,而宁王妃面露讥笑,再想到他语焉不详的亲眷二字,明白了过来,正尴尬时,皇后笑盈盈问道:“既然此人一直带着面具,又怎会知道他容貌出众呢?”
宁王便装作没听见密国公夫人的话,答道:“这个嘛,总有见过他真容的。此人身世传奇,据说无父无母,原本是在曲州一个大海商手下做事,因其武艺高强,出手大方,很快节节高升。他身边又有一书生替他出谋划策招揽人心,没几月就占了原主的大半人手,带着他们北上到了明州的港口,如今已是一方巨鳄。”
漪容微微蹙眉,明州和越州相邻。她年幼时也听说过这些拥有大船出手阔绰的豪富海商,但不论是长得英俊,还是翻脸反水,都不是新鲜事。
她心有疑惑,也不再问罗里吧嗦半天说不清楚的宁王,下意识看向皇帝。
郑衍从桌下拉住她的手,低声解释起来。
那边的宁王不知是注意到了二人的窃窃私语,还是装作没发现,继续和在座诸人絮叨。
漪容静静地听着皇帝清晰简略的解释,终于明白了。寻常海商都是自己分利钱的大头,此人却几乎全部分给下属,出手十分豪绰,简直不像个生意人。
出海会遇到狂风巨浪,疫病,有时候在海上还有火并,危险重重。如此风险,此人不为赚银,怪不得一下子就声名鹊起,也成了宁王嘴里的新鲜事。
她蹙了蹙眉,小声道:“这倒未必是好事。”
“你说什么?”
周遭嘈杂,郑衍没听清楚,正要凑过去时,感到宴席上道道刻意闪避却仍有余光投射的目光,他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携着漪容起身。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准备相送,他摆摆手,示意免礼。
夜风一吹,漪容走时注意到裴静绮坐在程冶上首,二人都很拘束,她怎么把两个未婚配的陌生男女排在一起了?是她太疏忽了漪容胡思乱想一会儿,郑衍含笑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此人作风倒未必是一件好事。”
郑衍一笑:“你说的不错。但宁王嘴里夸张了十倍不止,此人出海次数目前寥寥,手下不过百人,暂还不成气候。”
漪容并不意外皇帝知道,正要开口时,心猛然间狂跳了几下,她迟疑道:“陛下可知此人是谁?”
郑衍一怔,说实话这等规模的海商作风虽奇特些,他知道却也犯不着上心,道:“似是姓杨。”
他俯首看向漪容:“你有兴趣?”
漪容摇头:“不过是听宁王说了一晚上,随口一问罢了。我当他要说多新鲜的事呢,还不如我小时候听说过的一桩改诉状的事精彩”
郑衍听她说了片刻,倏然间停住脚步,拉漪容入怀,大手捂住她的嘴,低声道:“你醉了。”
提着宫灯随侍的宫女太监都识相地退远了些。
四处树木茂密,片片新生的绿叶在和煦夜风中舞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醉意朦胧,一时间她的耳力目力似乎都变得格外清晰,池水潺湲的流淌声,夜虫低低的咕哝声,还有宫人手里灯笼不慎相撞的敲击声。眼前则是月色朦胧,绿叶里已藏了众多花苞,含羞待放
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郑衍漆黑的眼珠上,在夜色下,不远处灯火照映,泛出一股莫名的光亮。
她抬手按在心口,心跳扑扑,脸蛋也有些发烫。
郑衍放下捂着她嘴的手时,还勾了勾她的下颌,道:“上回你醉了就睡,这回反而多话起来。”
她摇摇头:“我没醉。”
漪容没有动,不知怎的,郑衍也一动不动,和她四目交错。
她心中渐渐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问他为何要瞒着她搜宫,这和他嘴上许诺可并不一致。堂堂皇帝,如此言行不一吗?她究竟有何错处,要他自始至终都不信任她,羞辱她?他将此事办的知情者少之又少,莫非还是一种进益不成?
漪容再次按了按心口,往日关乎此事的反复思量和睡莲害怕她去争执的惊惶面容都浮上心头。
她的理智在微微混沌的大脑中回来了。
郑衍在宴席上也饮了几杯,但远远称不上醉。但不知怎的,感到她温热呼吸里的醉意,他也有些飘飘然,在她的注视下,心情愉悦。
树影摇动,偌大的西苑似是只有他们二人。
他捧起她的脸,指腹触碰到的地方香软滑腻,他情不自禁手指摩挲,正要俯首亲吻时,不远处传来清脆的女子笑声,转而是内监低声请几位贵人改道的絮语声。
郑衍放开,转而牵起漪容的手。走了一段,眼看就要到漪容的寝殿了,郑衍再次停住脚步,在她耳边低声道:“出去游玩吧,就我们二人!”
此时已经过了一更,漪容错愕地看了一眼郑衍的脸,点头道:“好呀。”
此时此刻,他的脸已经褪下了一向的冷峻威严,是难得的眉眼飞扬。
二人回到寝殿飞快换了身衣裳,漪容原就没有梳高髻,出去也并不惹眼,被郑衍牵着手一路到了西苑一个小门前。
郑衍早前就命令了不许太多人跟着,最终也只点头让四个禁卫远远跟随。他将漪容抱上马,不过须臾便也飞身上来,揽住她在门前禁卫提着的灯笼火光和目送中骑远了。
漪容已有近两年没在繁华街市上走过,随着郑衍将马停下,自然而然牵着她的手后,她的眼睛就紧紧盯着面前光景。两道旁的茶楼酒肆旌旗在盏盏灯笼的光亮下随着夜风飘扬,沿街有售卖各种吃食鲜果香药的小摊,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远处还有搭台卖艺,台下时不时惊呼,时不时欢笑,热闹极了。
在这地方,只有提高声量才能听清楚人说话。
如此欣欣向荣的承平盛世,她心中积压的沉郁不由消散些许,蓦然间听到有隐约的一声“五娘”。
漪容听到那人又叫了一声,并不在意,排行第五的姑娘不计其数,何况现在也没人会这么叫她。但郑衍正低头和她说话时,突然有个男人从人群里费力将自己拨出来,快步走到他们面前。
“五娘,果然是你!”
漪容下意识地先按住了郑衍的手,错愕地看着叫出她小名的男人。面容端正,声量清瘦,不高不矮,漪容蹙眉,似乎有些熟悉。
“我是你三表哥啊!”来人热切道。
漪容“哦”了一声,印象仍是不深。
这时,来人总算从乍遇表妹的惊喜中回过神来,想起来了母亲娘家的美貌表妹已经贵为皇后,而她身边这个身形极高,面色淡漠,眼神视他为死物的男人则是
他突然膝盖一软。
“退下。”一道低醇的声响起。
郑衍不再理会他,拉着漪容继续往前走去。而跟随的禁卫悄无声息在人群里敏捷地走出来,将这原地发愣半跪半站的人领到一旁盘问祖宗十八代去了。
“这人是谁?”
“似乎是我一个姑母的小儿子,”漪容听他报了排行,不大确定道,“我姑母远嫁到晋阳很少回来,我都记不清他们一家人长什么样了,他倒是记性不错。”
郑衍瞥她一眼,雪肤花貌,般般入画,见过这样的容颜后,谁会将其遗忘呢?
二人已走到杂耍台子前,漪容敏锐地感到皇帝心情不愉,是方才那个莫名其妙的表哥太无礼了吗?
台上表演的动作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漪容忽然想起一桩旧事来,笑道:“在路家,有五十以上的长辈过寿,都会搭台请戏班子来家里唱戏献艺杂耍,台下摆满鲜果糕点,我小时真喜欢长辈过寿,后来听多了就开始想等我五十了,我要点哪几出戏。”
郑衍道:“你想看,明日就能传乐府过来。”
“我不要,我想好了等我五十大寿那一日再看的。”
他忍俊不禁,道:“果是古怪性子。”
人群拥挤,二人站了片刻便走了。
皇帝牵着她的手,“陛——您似乎对这里很熟悉。”漪容若有所思道。
他俯下身,问:“你说什么?”
“我说您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漪容提高声量重复了一遍。
他心中掠过一抹失望,道:“我从前经常出宫游玩,去舅家蹭顿晚膳再回宫。”
漪容扑哧一笑。
他的目光落在漪容含笑的面容上,是他喜欢的鲜活可爱,是他初见第一眼就喜欢上
的,到现在依旧喜欢的。
郑衍说了几件年少时出宫遇到的趣事,或是隐姓埋名和东市的少年一道打马球,或是在城内还被他抓到过两个毛贼,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少时一直被夸赞行事果决,到我手掌一方军政时,亦是从不犹豫。但”
他停住了话头,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说起这些。
漪容没听清楚皇帝最后那个“但”,思忖片刻笑道:“应是您对要做的事情有所把握,知道要做的事是对的,或是对可能的不测都有所准备,所以并不犹豫。”
说完,她心内一哂。
郑衍若有所思地点头,捏捏她的手指。
夜色渐渐深沉,二人走了许久,都是从宴席上出来的,并不饿,于是都打算回去了。
道路骤然狭窄,郑衍让漪容走在自己前面,由他殿后。
他看着漪容脖颈处细小的碎发,仍是觉得她的情绪似乎和往日不同。
是她知道了年节时他秘密搜宫的事?但她那两个婢女都面如土色地叩首遵命,赌咒发誓绝不会告诉漪容。何况,他揣度一二那两婢女的心思,她们定然都明白漪容不知道是最好的。
她们不敢,也不想叫漪容知道。
想到此,郑衍微微皱眉,又嫌她们对漪容不够忠心,竟真的瞒着她了。
他再度凝神看向她的背影,一段粉白脖颈上的肌肤如雪柔腻,流入衣衫内。
漪容方才说的话跃入他脑海中。
他还是犹豫过几回的,譬如现在,他不知是否应该向她坦白。
她会是什么反应,委屈,伤心?
如果只是大吵一架,或许还是可以说的。
他心中暗暗唾弃自己的犹豫不决畏手畏脚,路又宽了,漪容拉着他走到一个叫卖糖人的摊贩后面,嘘了一声又道:“您看。”
郑衍方才走路心不在焉,都没注意到有什么,顺着漪容的目光看去,竟看到了范英和裴静纨。
二人显然也是出来玩的,范英一只手提了不少小玩意,裴静纨挽着范英另一只的手臂,仰头和他说话,范英也俯首认真听妻子说话。裴静纨摇了摇他的手臂,不知说了什么后嘟起了嘴。范英摸摸她的脑袋,被她甩开后揽住了她,往一旁的小巷子里走去。
漪容轻快道:“您这桩媒做的很不错,一个活泼大方,一个沉稳严肃,虽说年纪相差有些大,性情倒是刚好。”
她转身笑道:“我们回吧。”
郑衍应好,她一脸柔柔的笑意,显然心情不错。
二人很快找到了停马的地方,往西苑骑去。
他不再犹豫。
若她真的知道了,不会忍住不问他的。
他熟悉她的性情,所以她不可能已经知道。既然如此,就罢了,他有些后悔为何还要怀疑她。
从蒲城叛乱之后,他们曾交心一次,之后,是她在他面前最自然,最自在的时候。她陪他一道去母亲曾经住过的宫殿,静静看着母亲生前的画像。虽有些不耻,但他觉得她当时是有点心疼他。
直到年节时,有了些微的变化。
他胸膛前一沉,是漪容闭上眼睛睡着了。
她今日一早坐马车出行,下午又去山林里跑马,晚上还和他出来游玩,应是累极了。他放慢了控马的速度,等到西苑侧门前时,提前赶回去的禁卫早已通知宫人备好轿辇。
郑衍和漪容同坐,将她抱进卧室后,淡声命令婢女服侍她更衣睡下。
他丝毫没感到疲倦,在漪容的床榻前停留了片刻,看着她被宫女服侍着换好寝衣含含糊糊哼了一声继续睡着,大步走了出去。
月色朦胧,他身后远远跟着四个提灯的内监。
郑衍不知自己为何今日会愁烦起来,她分明很高兴,待他温柔,安心在他怀中睡着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
即使她想起旧事哭了一次,也怪不得她。
郑衍漫无目的乱转一大圈,遇到了亲自带着禁军巡检的范英。范英也是送完妻子回屋后看着她睡下出来的,连忙上前行礼。
二人相识多年,私下并不怎么讲究,随口说了几句,郑衍问道:“静纨平日里称呼你什么?”
范英又是错愕,又有些脸热。
他夫人虽是皇帝亲表妹,但陛下除了在他们初成婚时问过几句,后面没再管过,他也从不过问私事,怎突然问起这事?
范英踌躇,也有些不好意思。
“她叫你夫君?”郑衍猜道。
“静纨她平时叫我范郎,”范英低声道,拱了拱手,“陛下,可是有何不妥?”
郑衍摆摆手,道:“无事。”-
翌日一早,郑衍在书房批阅宫里快马加鞭送来的奏疏,听内监通报漪容来了,颔首示意请进来。
她坐在他身边,语气懊恼道:“昨夜回来的时候,陛下应该将我叫醒的。”
“睡就睡吧。”郑衍随意道,“正好这几日奏疏都和南巡有关,你来瞧。”
漪容便拿起郑衍递给她的奏疏,仔细看了起来。
去南巡并不是小事,既然还没有真正定下,估摸最快最快也得一月后,这还是随扈人员少的情况下。
她正想着,郑衍道:“朕不打算带太多人去。”
漪容笑道:“那若是有人进宫求我要去江南,我便拒了。”
“你喜欢谁,就叫谁一道去。”郑衍道,示意漪容坐得更近些,头挨着头聊起南巡的事。
第65章
从西苑回宫的车驾上,睡莲自然而然地扶住漪容。不用多言,漪容明白了她的意思,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皇帝要南巡的事已在京中传遍了。如漪容所说,有不少人进宫求见她,或是想请皇后将自家的名字加上,或是年纪大辈分高的宗亲在宣帝朝已去过,实在吃不消再坐船南下,来委婉说了一通皇后不用顾忌长辈身份,不必给他们随扈的恩宠。
这日,漪容难得清闲,却有宫女回禀,谯国公府的大少夫人求见。
她如今见人都懒怠再去珠镜殿,改在小菱州了,听人回禀后,不由微微挑眉。
睡莲吃了一惊:“她竟然会来求见您!莫非也是为了去行宫的事?您就该叫她在外面等着,站上三四个时辰再见她!”
漪容好笑道:“既然要见,那还是早点见了打发吧。”
她抬首示意去将人请进来,崔家大少夫人是和陈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丁妈妈一道来的。二人在崔府内院算是除了发号施令的陈夫人之外,最能说得上话的人了。
二人毕恭毕敬行礼后,忐忑地看向漪容。
漪容不屑在这种小事上刁难,装作忘了不给人赐座不让人起来的事实在鄙陋,很快便有宫女示意大少夫人坐下。
“你见我有何事?”漪容不等她们说话,已有了不耐,“我若是你,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想着来见我。”
这冷冷的话一出,大少夫人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脸色了,嘴唇嗫嚅了好几下,和丁妈妈对视一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是臣妇从前有眼无珠,犯了口业,不敢请求您的宽恕——”
“有事便说吧。”漪容淡淡打断道,片刻就有两个宫女拉着大少夫人起来重新坐回了原位。
和人相处很难永远和和美美,她在一家子都亲善的路家
都和人小小吵嘴过。但崔家这位大少夫人从一开始就认定她品行不端,后来睡莲又告诉她,在她将自己弄病的时候大少夫人在她的病榻前讥讽她进宫两回就累了。在她被皇帝骗到含凉殿那回出宫后,大少夫人又讥讽她在宫里待的时间太长
漪容平日里不会去想旧事,但一见到这张脸,仍是觉得厌恶。
往常在崔府正儿八经需要出门的大事并不会轮到她,是她们都怕了,她才会独自进宫,她竟然还有脸讥嘲她?
漪容看着这位从前的大嫂,蛾眉微蹙。
大少夫人已心生悔意。
但漪容并没责罚她,她和丁妈妈再次对视一眼,觉得指不定还是能办成的。这事她和几个弟妹在陈夫人病榻前一道商议了好几回,路氏一向脾性不错,没为难过崔家,上回她入宫拜见也没受到任何刁难,值得一试。
“您也知道,六郎的几个妹妹都是待嫁年华。可咱们家如今能相看的,比之从前差了一等,臣妇和婆母想着,愿您能在随扈江南时将她们带上,让她们陪您说说话,也好回来后咱们再给她们相看如意郎君。”
大少夫人满脸是笑地说完。这事路氏若能答应,或许日后还能求别的事情。
漪容拉住气得浑身发抖要冲上去动手的睡莲,问:“这事,崔家几个姑娘知道吗?”
丁妈妈抢白道:“事关姑娘们的婚姻大事,怎好让她们知道呢?”
她亦是满脸赔笑。
行香呵斥道:“在皇后面前,岂有你插嘴的份?”
不消任何人吩咐,就有两个宫婢拖着丁妈妈下去。行香看得出这是在当家夫人身边颇有体面的老仆妇,受年轻小辈的尊重惯了,在宫里竟也敢托大。
大少夫人吓得连忙起身,想求情又不敢,双手颤抖看向上首的皇后。
漪容的目光冰冷。
这一家人,是怎么想到来求她帮忙的呢?
她们大约从未想过,若她真的帮前夫家的姑娘嫁人,她在皇帝面前会是什么处境。
进宫给她请安的贵夫人们常常会说各家的闲话,她也知道崔家姑娘能相看的年轻郎君其实都还不错,毕竟崔家还有祖上传下来的爵位在,她也特意表达过对崔家姑娘的亲厚,哪里需要她再帮忙?
漪容移开视线,冷道:“幸而几个姑娘都不知道,不然羞都要羞死了。”
“行香,我很不喜欢崔家的大少夫人。”她转而微微一笑。
行香会意,道:“奴婢遵命。”
大少夫人原地怔愣了好一会儿,路氏的意思分明是会让所有和崔家有所来往的夫人都知道皇后不喜欢她,日后那些宴席赏花会,谁会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再邀请她?
她日后怕是再没有任何颜面。
大少夫人呆愣愣跪下,膝行好几步,脑中一片浆糊,哭喊道:“皇后,皇后”
漪容没再看她,起身进了内室。
睡莲紧随其后,愤愤道:“奴婢真没想到崔家人竟这么不要脸,简直狼心狗肺!不愧是说愿意和您继续做亲戚的,难不成他们从前将您当做亲女儿看了?真将自己当做了您的娘家不成?六——几个姑娘对您是真心的好,您生病时一直陪着您,五少夫人对您也不错,其他人不就是寻常兄嫂公婆,还把您卖了,怎好意思求您给崔家做面子?”
她呸呸几声,惹得漪容忍俊不禁。
漪容道:“从前的事,我后来很明白,谁都无法违抗陛下。但今日”
她想想又觉得好笑,道:“真是不可理喻。你命个嘴皮子利索的人去回禀陛下此事,一五一十说了,省得陛下从别的地方听说了。”
睡莲仍是不高兴极了,等到午后范英母亲和密国公夫人求见才重新挂上笑容。
范英母亲姓张,是个爽朗的中年女人,笑容满面说了几句闲话后,漪容看出她有话要说,笑盈盈问道:“可是有何喜事?”
张夫人喜笑颜开道:“是静纨有喜了,快两个月了。”
“呀,这真是没想到!太好了!”漪容忽又想到什么,“前几日她还和我一道跑马过,可有事?”
“这丫头淘气惯了,不碍事,”密国公夫人亦是笑道,“范将军定了要留在京中镇守,静纨不懂事说要跟着南巡,这下得留在家中了。”
她看向漪容,语带解释。
裴家姐妹原本都是要随侍漪容的,漪容道:“这确实是没办法的事,二位回去后告诉静纨,让她好生养着,日后我一定给她补上出游的机会。”
两位夫人都起身谢过皇后的厚爱,漪容又大手笔赏赐了一番。好友有孕,虽错失了这回南巡的机会,但总归还是好事。
聊了好一会儿后,两位夫人默契地含蓄地提了几句帝后子嗣的问题。张夫人曾有很长时间管过皇帝还是景王时的王府内务,密国公夫人则是皇帝亲舅母,都算长辈。
二人话说的漂亮,也是真心实意的关心,说了几句后就告辞了。
她们走后,漪容不知范英会不会特意给陛下报喜,派人去告知一声,这孩子将来还要叫他表舅呢。她自己则是躺在小菱州卧房里临窗的榻上闭目养神。
明日还要再商议南巡路上的事宜
漪容想到什么,问睡莲道:“方才两位夫人的话你也听见了,你说宫外会有议论吗?”
睡莲掩嘴一笑:“就算要说,主要说的也不是您呀。”
漪容诧异地挑挑眉,睡莲低声道:“奴婢听说外头也有人议论的。但是呢陛下的皇父就只有三子,皇兄无子,如今陛下又要说也是有人猜郑家皇帝有何不妥当,说您的也有。只是谁敢大大咧咧到处去说呢?不过都是私下偷偷议论罢了,要是被陛下知道么”
闻言,漪容忍笑道:“快别说了。”
笑完,她有些烦闷,因为崔家人的无耻,因为这段时日来的无措
过往的场景桩桩件件,在她脑海中交替浮现。
她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自己在御苑里甩开崔氏的婢女独自行走赏花。漪容试着将自己抽离,远远观望那个名叫路漪容的女人行走,微笑。
郑衍说他是在那时就看见她,看中她的。
她又想起郑衍不无恶意的那个要求。
若是她头脑清醒时,就该明白他就是故意吓退她的。她当时怎会浑身血气上涌,不肯服软,执意要让他自己放弃呢?
郑衍平时勤政爱民,对年老的忠臣会送人参补品,给下属和表妹的赐婚显然认真思量过二人性格,对先帝,裕王等人的余党也都克制了没有滥杀。他虽然朝堂上强硬,但用帝王的权势作恶的一面,似乎只有对她。
而非她自夸,她一向是个温柔的人,平日里也不爱言语上计较,不喜欢争执。只有在郑衍面前,她发疯咬人,大发脾气,阴阳怪气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呢?
漪容蹙了蹙眉。
可她真的忍不住,也没有任何办法。
郑衍对她亦有很好的时候。乔家表姐欺负她,他立刻命人教训,后来更是让她自己决定如何处置乔家人。对路家人的封赏在历代皇后母家里都算高规格,更重要的是他命人治好了她的母亲。
人非草木,她会有感激。
还有让母亲,让睡莲都惊喜不已的皇后之位,还有皇帝愿意跪下哄她喝药。
可她在遇到皇帝之前,从未想过要当皇后,也从未想过让皇帝对自己服软啊!
这并非是她所求,是郑衍强行要将她抢到自己身边后她不知道这是带着愧疚的补偿,还是爱。
好和坏,都是真的。
对他的怨恨,惧怕,和有过的感动,心软,也都是真实的。
她曾以为的夫妻相处,是两心相交,彼此尊重。
也许在皇帝面前,她不该奢求这,试着将已经变淡的回忆彻底忘却。
漪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
也许是崔家人的出现,和提到子嗣的事,让她不免多想。
只是,她仍是茫然。
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或许就是弄不清自己的心意。
漪容心里愁烦,但又没人能明白。她胡思乱想片刻,闭着眼对正在给她按摩的睡莲道:“你年岁也也到了,有没有嫁人的念头?若有,你喜欢怎样的?文还是武?”
一个带着笑意的低醇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喜欢你这般的。”郑衍在榻上坐下,点了点她的鼻尖。
漪容睁开眼,坐了起来笑道:“您忙完了?”
“朕这段时日怕是不如你忙,日日
都有拜见你的人。”皇帝微微蹙眉,“朕听说你对崔家女眷发了脾气,若不高兴,直接命人拖出去打——”
他的话停住了。
她突然伸手抱住了他,脑袋埋在他胸膛前。
“怎么了?”郑衍不由放柔了声音,“还是不高兴?”
漪容摇了摇头。
皇帝早前命人换了东堂的熏香,如今的清清淡淡。他每日待的最多的地方便是东堂,身上不免沾染这清新里带着冷冽的熏香,和他灼热的体温一比,颇有反差。
她闭了闭眼。
那些过去以为会刻骨铭心,永生永世不会原谅的旧事,真的已经在脑海中淡了。
她静静在皇帝的怀中,感受着来自他的温度,气味,和他停在她脸上的手。
郑衍捧起漪容的脸,低声道:“你怎的了?朕难道是做梦不成?”
调侃的语气。
漪容不由扑哧一笑,解释道:“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抱抱您。”
郑衍便搂紧了她,亲她的额头。
春光明媚,窗外传来清脆的嘤嘤鸟鸣。
他听了范英和表妹的喜讯,除了替二人高兴,竟有一种想去请教好友的冲动。幸好这点冲动很快没了,若是有人问他和漪容的这些私事,他怕是能将人打死。
但看着怀中的漪容,他忽而觉得没什么忧虑的。
他希望有个孩子,不单单是希望能有继承人,更想要一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子嗣,想要一个有他和她共同血脉的子嗣。
她从前宁可想着吃药都不愿生子,而眼下,他再次低头亲了亲漪容的面颊,她应是愿意的吧。
细细密密的亲吻落在她的脸上,漪容睫毛不住轻颤。
此时此刻,她无比希望自己并没有听到睡莲行香的对话,或者能像崔家人一样没有心肝抛弃尊严,彻底接受郑衍的爱。
接受他或是偏执强硬,或是温柔的爱。
但眼下,他是温柔的。
她抱着郑衍腰的手不由紧了紧,他继续亲着她的面容,亲她颤抖的眼皮,温情脉脉-
皇帝命范英张嘉衡留守辅佐,大事则是命一向能干的堂叔郑平做主,很快就敲定了南巡的人选。漪容看他的名单,心里清楚皇帝不仅仅是出门游玩和向南地百姓展现天家皇恩。
尽管有幸随扈的人并不多,但出宫仪式盛大,百官送行,第一日根本走不远,宿在了京郊的太和行宫中。
是夜,皇帝换好寝衣,看向身边的漪容。她睁着一双眼,几缕细碎的鬓发贴着红润的脸,轻纱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粉颈,乌压压的头发压在耳边。
对视的瞬间,漪容眨了眨眼,移开了视线。
郑衍凑过去,道:“你知道朕在想什么吗?”
“您一定在想,之前我傻乎乎的在您面前晕倒了,您就是把我带到这里了,叫人给我把脉。”
他一笑:“朕可不觉得你傻。”
“嗯,但一定觉得我不识趣,不知好歹。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居然有人不想当您的妃嫔,真是”
她的唇被郑衍堵住,调侃的话都融在缠绵唇舌中了。
他心中汉水游女般,第一眼就喜欢上的清丽佳人,竟娇滴滴地向他讨要给丈夫的官职他当时真糊涂了,被她的小手段气走。
故地重游,郑衍热切地亲她,吮着她的唇舌,脸颊上柔嫩的肌肤,循着她雪白流畅的线条,埋首在挼香作露处。
她唇里的娇吟叫他愈发兴奋,兴奋得难受无比。
他动作一顿,抬起了头,转而将漪容抱入怀中,一动不动了。
从不久前,郑衍就一直是如此。漪容颇有些不上不下的难耐,除此之外,她也奇怪郑衍怎么了。
她碰到过,郑衍应该身体没任何不妥。
他喘着粗气,春夜里脸容出了一层细汗,拉过漪容的手,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看到目露关切的漪容。
“您怎么了?”她小心翼翼问道。
郑衍哑声笑道:“真是傻乎乎。”
漪容蹙眉,追问道:“您到底怎么了?”
“朕也是知道了范英夫妇的好消息才想到,若是叫你失了回家的机会,你一定要恨死我了。”他抚了抚漪容的唇,解释道。
“不然你以为朕是怎么了?”
漪容吃吃发笑,被皇帝扯入怀中逼问:“你在想什么?”
“脏死了!”
“嫌弃什么”
二人笑闹一阵,漪容绝不许自己就这般睡下,重新洗漱后,没一会儿就在罗帐锦被中睡着了。
皇帝轻车简行,早前就下令过官僚不准新修建行宫别院,当地的百姓不准跪迎。后续的行进速度便快了起来,这夜,随扈的一群人宿在司阳的行宫中。过了今晚,便要改坐船。
漪容听着前面时不时传来的打斗声,忽远忽近,看向站在她身后的程冶,道:“到底怎么回事?不然你还是去护驾吧?”
她紧紧蹙着眉头。
来之前,郑衍和她说过,未必所有官民都愿意见到他的圣驾。或许有人怕得要死,生怕叫他抓住罪状。或许有人激动不已,终于等到了皇帝身边没有重重宫墙禁卫保护的时候了。
前两日,郑衍就命人关押了一个地方大员。
但她也没想到真的会遇到刺杀啊!
程冶摇头如拨浪鼓,道:“若臣这回再离了您,臣怕是要成为陛下的剑下亡魂了!”
他睁大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惹得漪容和来早前来陪她的裴静绮都轻笑起来。
漪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焦急地盯着紧闭的殿门。
不过须臾,她又转回了脸,问:“陛下这回可有提前准备?”
“没有。”程冶摇头,“倘若陛下提前有所准备,怎会真叫人混进来?”
漪容心烦意乱,摆了摆手叫程冶也坐下。
裴静绮安慰道:“您莫担心,陛下武艺高强,又有龙气庇佑,一定会平安归来。”
“是,陛下身边的禁卫都是真正上过战场拼杀的,您不必忧虑。”
沉默片刻后,程冶也出声安慰道。
漪容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掐了掐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程冶自然没有依言坐下,漪容蹙了蹙眉,怎么觉得他和裴静绮似乎格外躲避对方的视线,甚至都有些紧绷。
这不是因为前方刺杀的紧张。
她的感觉一向很准,漪容再次悄悄打量二人,莫非是程冶私下得罪过静绮?二人平日里作风可真是天差地别
这事让她分心片刻,没一会儿她就又想到了郑衍。
正要站起来踱步时,殿门大开。
漪容抬头,见火光映照的门口,有人不疾不徐地走进来。他低头用袍子擦拭了一下剑身,收好时剑发出凛冽清越的一声。
他再抬头时,将剑往旁随手一扔。
程冶灵敏地接过,不过须臾都退下了。
郑衍走到漪容面前,含笑道:“吓到了?”
漪容回过神立即站了起来,上下打量道:“陛下,您没事吧?您没受伤吧?”
他随意地张了张双臂,道:“朕无事。”
她蹙眉道:“竟危急到要您亲自出手吗?”
“朕好奇胆大如此的人有多大能耐,”郑衍嗤笑道,“便亲自试了试,不过如此。”
他脸上衣袍皆是干干净净,最脏的地方只有方才擦剑处。
漪容松了一口气,又板起脸道:“陛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您若是有何伤处,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她看向微微含笑的郑衍,劝道:“您下回不要这样了。”
郑衍随
口应了一声,见她仍是不满,心头喜悦,唇角上翘看了漪容好一会儿,觉得她似是真的要恼了,忙道:“朕知道了,日后绝对不会再做了。”
他又问:“主谋已查差不多了,你要不要听?”
漪容点点头,在郑衍的目光下咬了咬嘴唇,在他身边坐下。
其实这也没什么稀奇的。是二人后日要到的地方刺史,身家十分不清白。他没有刺杀皇帝的胆子,原本是决定在行宫里放火。通常遇到这种天灾人祸,帝王都会自觉失德,停止出巡。但要在行宫里纵火哪有这么容易,一来二去被人发觉。敢听命来行宫放火的也不是寻常人,已被发现,恶向胆边生,就成了一场刺杀。
漪容扶额道:“真是”
她一时无话可说。
郑衍有些不耐道:“过两日又要停留几日处置了。”
他到底在外和人亲自打了几场,略疲倦,夜色深沉,没一会儿就招呼宫人服侍二人洗漱沐浴。
春夜带着些微寒凉,他道:“江南富贵风流,不知真到了后,是叫朕感到车马喧阗文风兴盛,还是遇上比这更严密的刺杀了。”
他语带寒意,漪容听出皇帝已经查到一些,问了两句便叫皇帝一一说给了她听。
幸而路家清白,不然他也不好处置。
漪容亦是心下稍松,天高路远,幸好伯父伯母一定是记住了她的嘱托,约束族人。
她期待快快回到越州,已定了路府接驾,她能和母亲在家住上几日。
说了一会儿话后,皇帝轻抚漪容的脸,道:“到了越州后,你我一道去祭拜你父亲吧。”
漪容一怔,她原本是打算和母亲一道去的,没想到皇帝会自己提出。
烛火透过锦帐,一片昏黄。光线下,皇帝面色柔和。
她的一颗心,又如同泡水池中,时而浮起,时而沉落,不知如何是好。
片刻后,她应了一声。
第66章
一路南下,各处接驾都十分精心。皇帝召见当地官员,乡贤,漪容也每日见各路诰命夫人,偶尔在她们随侍下游玩当地风景名胜。
走走停停,河上风光令人心旷神怡,等到越州时,已是五月。
路府得知要接驾,这可是无上荣耀,皇后回来又等同省亲,早早就做好了准备,将一处别院大加修缮扩建。外看朱门玉户,内里移步换景。
郑衍和漪容到的时候,已是黄昏时节,金乌急急坠落,平添几分壮丽,气象万千。这一路虽说是巡幸江南,但停在岸上时要见人说话,在船上她心口总是发闷,回到暌违多年的家乡,她反而水土不服,到的第一晚就干呕不已,整个人都怏怏的。
郑衍立即传了随行的太医。
太医急匆匆赶来给漪容把脉,开了休养的温补方子给她,对着皇帝的脸小心翼翼解释皇后只是一路劳累,静养几日就好。
郑衍原本就定了在越州待上四五日的功夫,见她虚弱的模样,道:“朕这几日在路府陪你。”
她的脸埋在软枕内,露出一个笑,道:“陛下不必陪我的,您本来就有安排,不论是我为我拖延行程还是叫那些官民文人失了得见天颜的机会,我都很受不起。而且,家中几个出嫁的堂姐妹都特意从夫家赶回来了,您在这里,她们也需要避嫌。难得有见面的机会,我也想让她们陪陪我。”
漪容病中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不受控制般蹙了蹙眉。
郑衍担忧地看着她:“你真的不要朕陪着你?”
“不用说话。”他补充道。
漪容缓缓摇头。
但不过片刻,她又开了口,劝皇帝去另外的卧房安置,免得被她传染病气。她张口劝了,几个立在内室屏风外的内监也开始劝皇帝爱惜自己身体。
郑衍的神色不改,冷道:“都闭嘴。”
“朕今夜就歇在这里。”
不容置疑的语气,郑衍微沉着脸在她身边躺下,命宫人都退下。
他不高兴了。但漪容实在是累极,脑中昏昏沉沉,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发作的意思,没心思再琢磨,强撑着的眼皮再也撑不住了,慢慢阖上。
她在病中,呼吸声比往日重。
但郑衍并不是因为此而睡不着。他撑着脑袋半坐起,在幽暗昏暝的罗帐内凝望了片刻枕边人的面容。她从年节之后,一直做的无可挑剔。对他温柔解意,会关心他,担忧他,一如寻常妻子担忧自己的丈夫。宫人都发自内心夸她宽厚,宫务上她从未没出过任何差错,常入宫的贵妇贵女都和她相处不错。
但是
他当然也不是下贱到要她大发脾气才高兴的那种人。
她很好,却像是身上披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轻纱,不论是喜悦还是嗔怪,都是淡淡的。
郑衍被这突然冒出的念头惊了一瞬,转而他握住已经睡熟的漪容的手。
掌心温热。
他紧握住漪容的手,她在梦中发出含含糊糊的一声细哼,很快就重归安静。
郑衍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转日,漪容醒来时已接近午膳时分,皇帝早就已经出去了。她头仍有些昏沉,用过午膳后在睡莲行香的搀扶下到了庭院中坐下。
闻讯,路家的女眷都纷纷赶来。她的伯母婶娘,姐妹姑嫂都来了,起初在身份大有不同的漪容都有些拘束,说了一会儿见漪容并无架子一如往昔,不过片刻,场面热闹起来。
她始终挂着淡淡的笑容,静静听着,偶尔说上几句。
到了申时众人散去,乔夫人担忧地揽住漪容的肩,低声问:“你怎的了?怎么一路上都无事,回家了反而病了?”
漪容正要说自己无事了,突然间眼前一黑,花花草草什么都看不清了。
“容容,容容”
她缓了好一会儿,反握住母亲的手。
乔夫人焦急道:“你到底怎么了,可别强撑着,若是不舒服何不早说。快快,去传太医过来。”
漪容按住怦怦直跳的心口,靠在母亲怀里,低声道:“娘,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乔夫人眉头紧锁。
“我也不知道。”她摇了摇头。
乔夫人思忖片刻,道:“这几日请大师来家里做法事总归不好,娘叫你伯母去庙里给你请平安符,替你拜一拜。”
“听话。”见她没有答应下来,乔夫人轻轻拍她。
漪容露出苍白的一个笑,点点头。赶来的太医说法和昨日一模一样,皇后确实没什么大病,只是累了,便建议她这几日静养,最好不要见人。
等皇帝晚上归来,他不好责罚来见漪容的亲眷,对上怏怏的漪容也说不出重话。当即就命明日起让裴静绮和乔夫人接见越州以及周边地方的诰命夫人。二人一个是县主,一个是国夫人,身份绰绰有余。又命令漪容身边的宫女都小心服侍,不准有别人吵她。
如此过了四日,漪容就恢复了。她身子一向不错,大好后,面色红润,娇美无比。
等郑衍归来,她笑道:“陛下,太医说我已经大好了,明日您若得闲,我们一道去祭拜我的父亲吧。您若不得空,我便和我母亲一道去。”
在越州已经停留五日,鸾驾该动一动了。
郑衍颔首,道:“朕有空。”
他捧住漪容的脸蛋仔细端详,确认道:“你真的好了?若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不如你暂且留在越州,等朕回程时和你一起去祭拜岳父。”
漪容迟疑了片刻,皇帝说的话太有诱惑力,但她总不能叫母亲和静绮一直承担她的职责。
她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道:“我真的已经无事了。”
对着皇帝,她含着笑容,四目交错间,她的心又猛跳一瞬。
那不妙的预感又浮现了上来。
漪容的预感一直很准,但她祭拜父亲,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不成?还是真如母亲悄悄说的,是父亲在想念她?
她不怎么信这些,但回家后时不时心跳加快,或许真的是因为母亲说的缘故。
翌日
,一行人车马浩荡从路府出发去城郊路家祖坟祭拜漪容的父亲和先祖。路家老族长是漪容的叔祖辈,激动地一夜没睡好,若非漪容和其他小辈一直劝他别跟着去,不然这把老骨头散了都不能错过皇帝祭拜路氏祖坟的荣耀。
车马轧轧,漪容和母亲同坐一车。
母女两一路都没有说话,心里沉闷,良久,乔夫人将漪容抱入怀中,低声道:“你爹要是活着看到你当皇后就好了。”
漪容道:“爹若活着,咱们也不会去京城的。”
“是啊。”乔夫人笑了笑,又觉得这话有些奇怪,去看漪容时,见她面容平静。
漪容支起车窗,经过的山林开了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她和乔夫人的目光顿时都黯淡了些许。在她幼时,父母亲带着她坐船到附近一个小城,给一位数百年前的书法大家扫墓,当时瞧见山上开着杜鹃花,一家三口手拉着手去摘了些,放在墓前。
“几年前来还没有的。”乔夫人感叹道。
漪容道:“娘,我们去摘一些吧,放在爹的墓前。”
“也好。”
二人说定,就有婢女跑下马车去回禀皇帝,马车也平缓地移到路旁。
郑衍下了马车,大步走到漪容的马车前,伸手扶住了将要下车的漪容。
他将她带到离马车下来的众人稍远的地方,低声问:“你可经得起走路?朕和你一道去吧。”
她第一反应就是拒绝,微笑道:“陛下,您不用陪我去的,我和母亲去就好。”
漪容并不想让他跟着去,这是她和父母的回忆。如果皇帝执意要跟去也就罢了,但她不知为何,是真的不想让他一道去。
郑衍看着她含笑的面庞,碧玉耳珰在风中微微摇摆。
他道:“好,若是累了,叫人背你。”
漪容扑哧一笑:“我何至于体虚如此,陛下也太小瞧我了。我和母亲的意思,是当年我们就只有三个人去的,什么事都亲力亲为的,不必带上这么多人。”
她将旧事说给了皇帝听。
郑衍面色柔和了些许,道:“叫人远远跟着吧,若是累了,就叫人背你回来,不要顾忌体面。”
“乖。”他轻轻摸了摸漪容的脸,很快收回了手。
漪容点头,又有些想请皇帝一道去了,但转念一想母亲虽嘴上不会说什么,但心里未必乐意,就再次朝他笑了笑。
她转身上前,挽住在一旁等待的母亲的手臂,走了约摸二十几步后,她回过头,尽管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几个仆婢,但她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郑衍。
长身玉立,漆黑的眼珠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他不止一次说过喜欢她笑,漪容下意识朝他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郑衍亦是唇角上翘,不过须臾,漪容就转过了头。
她和乔夫人一路上都没说话,她知道母亲至今都在深深思念病逝的丈夫,这感情比她思念父亲更深重。是以到了山下,乔夫人身形微微摇晃,捂住了脸。
漪容思索了片刻,道:“您在这里等我,我去采就是了。”
只需要往上走十几步就是了,山路也很好走。漪容劝母亲等在原地,自己提起裙摆走了上去,她伸手摘花,见不远处的更红艳,就又往上走了几步。
“容容,够了。”
乔夫人已擦干了泪水,笑着喊道。
可下一瞬,她错愕地看着漪容走进花丛里似乎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凭空消失了。
“容容——”
乔夫人脑中空空,什么也顾不得想,当即提起裙摆走上去。几个跟着的仆婢听见动静,连忙跟上。可接着,远处的声响叫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车队旁不知何时冒出一堆蒙面的壮汉,手持刀枪,金戈在空中碰撞-
漪容被捂住嘴抱起,但提她上马的动作又异常轻柔。
她被人从后捂住嘴,挣扎不得,扭头不得,“唔唔”几声心里急得要命。
但没一会儿,她停止了挣扎。
她知道身后的人是谁了。
漪容不动了,崔澄唇凑近她耳朵,轻轻叫了声“容容”。
但赶路要紧,不过片刻他就直起身,继续催马狂奔。
马蹄哒哒,疾驰到一条河旁才停下。崔澄将漪容抱下马,迟疑地朝她笑了一下。
漪容怔怔地看着他。
曾经的一对夫妻,两两相望,漪容都快要认不出眼前这个高大黝黑,满面风霜的男人是崔澄了。
崔澄走近一步,他抬起手,在空中凝滞片刻,才抚了抚漪容的脸。
“容容,对不住。”他收回了手,“我那日说的并不是我的真心话。”
第67章
她脑中嗡嗡作响,眼中不受控制般盈满泪水。
崔澄亦是眼眶一热,道:“我那时气糊涂了,我当然知道你是好姑娘,从没怀疑过你你莫难过,莫要生我的气。”
尽管已过去快两年,每每想起他都恨自己当时情绪不对,说了伤害她的话。
他懊悔不已。
漪容道:“我没有生你的气。”
她背过身擦了擦滚落的泪珠,含泪微笑道:“你的父母家人,据我所知都身体康健,你的母亲约摸还是老样子你的五嫂今年生了个女儿,二姑娘快要和太府卿的次子定亲了。但你的大嫂进宫惹我生气了,我责罚了她。”
“你呢,那你呢?”漪容的话一落下,崔澄就问道。
他贪婪地看着她,舍不得眨眼,像是要将她如今的模样深深映入心中。
微不可察的沉默后,漪容笑道:“我很好,你境况如何?”
崔澄和过去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身上原有的年轻贵公子特有的风流佻达消弭得一干二净,转而是她形容不出的一股沉郁。
即使他在笑。
他的脸变黑了,也变得粗糙。一双手新生了粗粝的伤痕,在触及到她的目光后缩了回去。
她抬眼,道:“你回京城吧,你的亲人一定都很想你你放心回吧,我会和陛下说,请他不要打压你。”
漪容的声音越说越轻。
若是没有今日这事,郑衍也许不会计较。但今日这她蹙眉,问:“你如今在做什么?你怎么会知道我会去摘杜鹃花?”
他们祭拜路家祖坟虽轻车简行,但皇帝出行的动静,想要打听还是能知道的。
崔澄忽而一笑:“容容,这花是我命人移植的。”
漪容一怔。
“我知道你会随着南巡,那你一定会去给岳父上香祭拜的,而你从前和我说过岳父岳母带你去扫墓途中采杜鹃花的事。你不可能忘记此事,你一定会想摘花给岳父的。”
崔澄诚恳地道歉:“对不住,毁了岳父今日的祭拜。”
漪容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几乎破皮流血。
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这让她说什么呢?
过去,她和崔澄就是这般无话不说。崔澄知道她的所有事,她认识崔澄所有的好友,知道他的喜好,他的志向。
她这才注意到,崔澄腰间挂的香囊都还是她从前做的。
可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漪容嘴唇动了动,再次问:“你在江南做什么?”
她再次抬眼看着崔澄,四目相对,她陷入一阵恍惚。
时隔两年,正如她对郑衍曾以为会不死不休的恨意渐渐淡了,她对崔澄两心相同的情意也在时过境迁里淡了。
物是人非,他已彻底远离了她。
甚至,想起来,都觉得些许遥远,叫她不知该用什么态度面对崔澄。
但她莫名想哭。
他仍是没有回答,面色有些羞耻。
漪容再次擦了擦眼睛,低声道:“你快走吧。”
二人身边的大河水流汤汤,一条不大不小的船被栓在岸边。
崔澄循着漪容的目光看过去,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飞快道:“容容,你听我说。我在曲州遇到了郑衍还是景王时的幕僚,他告诉我先帝驾崩得蹊跷,极有可能是郑衍所做,劝我为我姐夫报仇。我当然知道他有私心,但我想了想,亦觉得他说得有理。”
曲州!
漪容忽而想起不久前宁王当做宴席上逗乐说的新鲜事。
曾在曲州做事,无父无母,俊美不凡,出手大方,不为钱财莫非宁王口中的人就是崔澄?
他低着头,等着她的回话。
连他如今的外表都能对上会出海的人的模样。
漪容再次掐了掐自己,当时
听着她就觉得十分不妙。
这人作风不为利益,难不成什么都不图,就想着靠自己的本事帮手下发财?
她本能觉得他是在招揽人心,发展为他所用的人。
郑衍亦是觉得不对劲,但他并没将千里之外几百人的小打小闹放在眼里。何况那新晋海商并没有做什么悖乱之事。
漪容心神一凛。
她含笑道:“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你想去景王麾下投军,开疆守土,在边境保家卫国。你说你不愿意随意娶妻,也不想一直待在京城里做戍卫轮值的无聊琐事。但谯国公夫妇从来都不肯答应,你抱怨了几回都不管用,连你阿姐也不赞成,命你老老实实待在京城。你跑过,不巧被人抓回去了。”
“我当时听着,又是钦佩又是害怕。我也就和你说了实话,说我连看到别人动手都怕,更别说打仗了。我怕人死,也怕打仗时无家可归骨肉分离的,永远都是无权无势的寻常百姓。我并没有济世安民的大志向,但也知道这些。”
“你听了很高兴,说你也不想见到这些。你告诉我崔家的爵位原本五代前就不世袭了,是因为先祖在西北镇守时誓死不退,将所有家资分发给城内百姓,叫人偷偷潜出城买粮给兵民,上下一心守了下来,才有了崔家世袭罔替的爵位。”
“崔澄,”漪容迟疑地叫了他的名字,“你说你万分钦佩你的先祖,你向往的不单是建功立业,而是守护一方百姓。也许,也许”
她不知道崔澄能否听懂她的劝说。
其实她说的非常明白,但不知崔澄愿不愿意听她的。
“也许你现在无法再和从前那般有投军的机会。但山长水阔,你定能遇到叫你觉得不堕家风,更有意义的事情。”
漪容含笑看着他。
崔澄面颊上的一块肌肉快速抽动。
他看向茫茫水面,是他如今的立身之本,他离不开的地方。他又看向漪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玩笑般道:“你从不会叫我崔澄的。”
她的意思他当然听懂了,茫然一瞬,心里后知后觉泛起一阵迟钝的痛苦。
漪容也笑了笑,催道:“你快走吧,你坐船走吧。”
“我命人暂时拖住了郑衍。”他解释道,没错过她脸上下意识的错愕和担忧。
心中的痛苦层层叠叠放大。
他凝望漪容,她今日是祭拜先祖先父,打扮比起往常算是简朴。但依旧是绮罗衣裳,珠翠首饰,美貌更胜往昔。
漪容摇摇头,道:“他肯定会很快找到我的,总之你快走!”
“我走了,那你怎么办?”他指了指船。
漪容笑道:“越州城里城外我都很熟悉,走一段路我就能知道回府的路。再不行,我就等在这里,等陛下的人找到我。”
“你不怕他对你发脾气吗?”他忽然上前捧住她的脸,“他对你好吗?容容,你说实话。”
漪容倏然撞入他的眸中。他的眼神里含着深深的痛苦,悔恨,还有她看不出来的东西。
她强忍着心里喷薄而出的莫名冲动,轻声道:“你想听我说好,还是不好呢?”
崔澄一怔,他所触碰的肌肤是他过去两年都没有再触碰过的,是他曾经唾手可得,每日晨起睁开眼就能见到的脸。
明明他也很珍爱,怎么还是弄丢了呢?
何至于今日,要问另一个男人对她好不好。
他慢慢收回了手。
“我盼望你过得好,”他再次移开了视线,“如果你在宫里过得不好,你愿意和我走的话,我有安排,茫茫海域,不会叫郑衍抓住。”
崔澄默了片刻,再度开口:“从前我姐姐在宫里过得不好,先帝妃嫔太多,她没有办法不生气。但我听说你当了皇后一年多,郑衍一直没有别的妃嫔,他对你应当很好。”
“我不能,”他艰难道,“我不能卑劣到希望你过得很不好。”
漪容的眼前,再一次模糊了。
她用力摇头,道:“你快走吧!我不值得你为我如此,我也不想你因我而死!”
“你我当时,都没有错处,都没有办法,”漪容含泪笑了笑,“你就忘了吧。寻常鳏夫都会续娶,寡妇也能再嫁,你只当我死了。”
崔澄恍若未闻,道:“我既然能将你带走,也有办法带走岳母和睡莲。你如果愿意,我们日后一道出海,终身不回大燕也好,去附近的岛屿常驻也好。我们一道去采买你喜欢的珍奇香料,去学红头发蛮人说的话,只要你愿意。”
他转过脸,含笑看着漪容。
倏然间,他的笑容凝固了,余光里远处有什么东西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格外刺眼。
他一把将漪容护在怀中,眯起眼看向远处。
漪容瞪大了眼,拼命从崔澄的怀里挣脱出来,转而挡在了他的身前,朝远处山丘上的人影,恳求地摇了摇头-
约摸半个时辰前,郑衍得知漪容在附近山里莫名不见的消息,扫了一眼突然冒出来的刺客,迅速斩首眼前一人。他当即命仆婢照顾好昏过去的楚国夫人,命部分人留下护送路府的亲眷回家,最后点了十几人和他一道去追皇后。
“今日不论看到什么,都当做没看见。”出发前,他这样命令道。
一行人进了漪容消失的地方,根据足迹和马的脚印寻找,但此人一定是做好了十足准备,将地上弄得泥泞不堪,足迹凌乱,难以辨认。饶是皇帝的亲卫都是军中英才,还是耗费了一些功夫才找到了正确的路。
郑衍面色阴沉得几近滴水。
他万没想到,不久前还在和他谈笑的漪容竟然在他的不远处消失了,若她出事,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自己。
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追踪到附近后竟然是这个光景。
陛下握着马鞭的手上青筋暴起,程冶这小子机灵地摆手示意亲卫都退下,他自己也往旁边站远了两步。
郑衍骑在马上,树木掩映,他看见崔澄上前一步捧住了她的脸,看见她没有任何挣扎和他说话,看见她似是哭了。
如同木刺扎心,他浑身一颤,无法克制这锥心刺骨的痛。
郑衍嘴唇抿成一条线,死死地盯着二人。
崔澄和她成婚不过两年,他和她也是两年,难道他比不过崔澄在她心中的分量吗?
曾经在御苑里看到的二人手拉手有说有笑的光景浮现在他脑中,和眼前景象渐渐重叠。
嫉妒,憎恨,不甘种种心绪混在他周身,似是一双巨大的铁手由内而外将他撕扯得血肉淋漓,理智全无。
他呼哧呼哧喘着气。
原来他以为的被歹人劫持,不过是她和前夫郎情妾意的私会。
郑衍低沉的声音从牙关里吐出来:“拿弓箭来。”
距离尚远,他已忍不了,忍不了再走近看清二人的情状。
手下飞快地递上了弓箭,日光明亮,郑衍的手异常平稳,拉开了弓,簇新的箭头在光照下刺伤眼目般灼热。
崔澄面色大变,咬了咬牙。
漪容挡在了他身前
他迅速地将漪容重新扯到自己身后,自己面对皇帝。
漪容气喘吁吁,一滴汗水落入她的眼睛,又咸又涩。
她冷不丁道:“我有喜了。”
他错愕无比地转过身,难以置信看向语调平平的漪容。
她不知自己怎会迸发出如此大的力量,用力将发愣的崔澄拉到船边,飞快道:“所以我不可能和你走的,我求你也不要想着为先帝报仇,我不想你变成乱臣贼子!我也想安生当太子之母,一国皇后。”
这话半真半假,她不断用力将崔澄推到船边,手指颤抖地去解绳子。
“嗖。”
利箭破空而出,射中崔澄的胸口。
他一顿,而后身躯重重倒在船尾上,大片大片的血浸
透衣裳。
“崔澄!”漪容尖利大喊。
船中立刻闪出一个黑瘦的人影,二话不说斩断了绳子,抱起崔澄进入船舱。
又有一支羽箭射来,深深钉入船舱。
“崔澄!你一定要活下来,别再管我了”
船开远了。
她大哭,不知道崔澄是否能听见她说的话,他是否还活着。
漪容哭得眼前模糊一片,头昏脑涨。她脱力地摔在河堤上,痛哭失声,以至于郑衍走到她面前时,都没有觉察。
许久,她才注意到眼前的一双黑靴,再抬眼,是郑衍那似笑非笑的脸。
目光阴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痛哭流涕的模样。
漪容扶着膝盖,跌跌撞撞爬起来。她几乎喘不上气,手指颤抖地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金簪就要向郑衍刺去,郑衍扫了一眼,抓住她的两只手将她扛起摔在马上,紧接着自己上了马,一骑绝尘回路氏接驾的别院而去。
她用力踢打,不断在他身前挣扎,但暴怒下的郑衍的力气连铁塔壮汉都挣扎不开,何况漪容。皇帝风驰电掣,在路府下人惊掉下巴的目光里扛着漪容一路进到卧房。
漪容闭着眼睛,权当自己也死了。
他松开对她束缚,任她躺在地上,手腕不住颤抖,一片吓人的青紫。
寒森森的死寂中,她慢慢站了起来,道:“你真无耻。”
郑衍怒极,反而笑了一下。
“我无耻?将你劫走的崔澄莫非就是高风亮节的君子了?你身为一国皇后和别的男人私会,就不无耻了?”他低声道。
漪容呵呵笑了两声:“我从未见过哪个男人上赶着要当活王八的!郑衍,你既认定我不贞不洁,何必还要娶我,把我从崔澄那里抢过来?”
她也顾不上解释自己并不知道崔澄今日会来,继续咬牙切齿道:“你从没有相信过我。我真不明白,你非要折腾我,折腾裴家妹妹和师太陪你演戏,让我做你的发妻是为了什么?在你眼里,我何曾配得上?不还是你想搜查就搜查!我不愿对你服软时你要罚我过苦日子,我以为你会改,努力对你交心时,你还在瞒着我搜查我的东西,你对我从没有过任何尊重任何信任,从来没有。”
漪容和他四目相对,他上前一步攥紧漪容的手,道:“你知道了?很好,你既然知道了也能忍在心里,叫人尊重你什么?”
他轻飘飘讥讽道。
“你知道了也从没有想过要告诉我,这便是你说的交心?”他又逼问道。
漪容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听不清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在说什么。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颠倒黑白的人?
她见到崔澄后,心里某处地方异常平静,她知道自己对他已没有夫妻情意,少女时柔软的恋慕早已烟消云散。即使不为她自己,为母亲,为路家人的身家考量,她也不会跟着他走。
他还沉湎在花好月圆的过去,她已经可耻地走了出来,愿意接受眼前人。
平静无波的日子过得太久,她都忘了皇帝是怎样的一个人。
“路漪容,你说话。”
她抬起头。她恨极,恨他戳心的句句讥嘲,更恨他射杀崔澄。
即使她也不想见崔澄,可他怎么也不该就这样赔上一条命。他因为皇帝,因为崔家人,因为她远离家乡,吃了许多苦,怎能就这样死了
她抬手,狠狠扇了他一耳光。
清脆的一声响,郑衍微微偏过脸去。
漪容的手发疼。
郑衍的一侧脸颊红了,面容微微扭曲,十足可怖。
他攥着漪容的手用力得几乎要折断,字字句句都像是挤出来的:“路漪容,你是不是觉得无论你做什么,朕过段时日都会饶恕你的放肆狂悖?”
漪容紧咬住嘴唇,忍痛。
他冷冷地连着点了好几下头,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漪容往后踉跄几步,扶住一旁的茶几站稳。
“等等!”她高声喊道,皇帝的脚步停下,“你不能再去追杀崔澄,不然你今日就杀了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郑衍头也没回,冷道:“朕要你的一条命做什么?在这等着废后旨意。”
第68章
“来人。”
漪容的手慢慢滑落,四肢酸软,心跳快如鼓点几近从喉咙里蹦出来。手边再没有能搀扶的东西,踉踉跄跄倒地,唇里吐出又低又哑的两字。
她眼前乌糟糟一片,墙上挂的几幅书画在空中缓缓旋转,漪容躺了片刻,将脸贴在冰冷的砖上。
漪容闭上眼睛,不过须臾,身上各处的疼痛令她不得不清醒。
“来人!”她提高音量喊人。
在不远处庭院里候着的睡莲行香三步并作两步小跑了进来,看着正扶着地砖艰难坐起来的漪容,都惊呆了。
她发髻凌乱不堪,脸上鬓旁沾着草屑,一双眼睛又红又肿,露出的一截手腕更是吓人。
“您怎么了?”
二人小心翼翼搀扶漪容坐到榻上,睡莲焦急道。
漪容反问:“我母亲呢?”
“夫人当时就晕了过去,回来路上醒了一直在哭,邓夫人让人配了安神药给夫人喝了,现在睡着了。您是怎么了,奴婢”
睡莲迟疑了一瞬,低声道:“奴婢见陛下走的时候脸好像红了。”
她说得无比艰难,看向漪容。
不单单是他们,路家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漪容消失是去了哪里,更不知这之后的究竟怎么回事。
漪容没心思解释,命道:“立刻去把大伯父伯母请来,我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见他们。”
行香领命而去,睡莲轻轻捧着她的手腕,道:“姑娘,奴婢给您涂药吧。”
漪容胡乱点点头。冰凉的膏药抹上,她“嘶”了一声,缩回了手。
睡莲红着眼眶小声道:“您受苦了,您先别动,让奴婢给您涂好药。”
她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问清楚究竟发生何事,漪容面色淡如塑像,她嗫嚅几回都没有问出口。
没一会儿,路宗和邓夫人匆匆赶来。
“容容!你这是怎么了?”邓夫人大吃一惊,心疼得要命,也顾不上行礼叫皇后,“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啊,天杀的,一定要请陛下给他判个杀头!对了,你娘还睡着,我去告诉她你醒了。”
“伯母,”漪容叫住她,“我请您二位来,是有要事需要帮忙。”
“你们可知咱们越州挨着的明州的一个海商?据说是经常带面具,出手大方,很年轻,应该是姓杨。”
夫妇俩对视一眼,邓夫人拍拍自己的额头,道:“是有这么个人的,名字叫做杨大柱。容容你找他做什么——”
“你七叔和他应是认识的。”路宗打断了妻子的话。
漪容道:“请七叔马上来见我,不了,还是我现在回路宅一趟快些!”
说着,漪容就站起来,她起来太猛,眼前一黑,睡莲和邓夫人连忙扶住她。
“好了好了你歇着,”邓夫人拍了拍漪容的手,皱眉回忆片刻,“七弟今天在这里的,来接七弟妹和十六娘回去,人应该还没走。”
她看着漪容又要站起来,骇了一跳,道:“容容,你别急,伯母这就叫让人去将你七叔请来!”
漪容冷汗涔涔,虚虚地点了点头。
“这到底怎么回事?”
“我怀疑他是我前夫崔澄,今日我们见了一面,”她低声道,对着惊愕的长辈,漪容还是解释了几句,“不是我要见他的,我也不知道。”
她顿了顿:“陛下说要废了我,我已不是皇后。我请伯父伯母还有七叔帮忙,对你们亦有风险。但我求伯父伯母帮帮我”
路宗和邓夫人再次对视一眼,邓夫人坐在漪容身边搂了搂她的肩,道:“这不是还没废吗,家里不会
有人说什么。陛下或许只是一时气头之上说的,即使真你也是我们的侄女,侄女请伯父伯母帮件小事而已,哪有什么求不求的?”
漪容再次点点头,轻声谢过,而后一言不发等着七叔的到来。
邓夫人问了两句见漪容不说话,脸色灰败,也就闭上了嘴。等路家七叔来的时候,先利索地向漪容行礼,漪容急道:“七叔,你见过杨大柱本人吗?他左手上是不是有一道这样的伤疤?”
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路七叔仔细回忆了一番,道:“我只见过他两回,确实是有!”
话音才落,漪容立刻疾声道:“你可有法子能马上联络他?或是他可有下属在越州?”
她如此急切,引得室内几人都不由面色凝重起来。路七叔思忖片刻,道:“有,皇后您若是有急事要找他,我这就去传话给他在越州的一个下属。”
窗外不知是何动静,震天响,路七叔不得不重复了一遍。
“七叔稍等,睡莲磨墨。”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等了几瞬又抢过来自己磨墨。
“容容,你别着急。”
她对又是劝导又是语带安慰的伯母草草点头,提笔落字。
漪容没有写称呼,简略写了一句:勿要再见面,勿要听信小人言语。
等墨迹干时,她对路七叔平静吩咐道:“七叔,请你帮我问清楚,杨大柱是否还活着,再帮我将这份交给他。必须要交到杨大柱本人手里,或是他的亲信心腹手里,若是没这机会就罢了。请您一定要问到他是否还活着!请您一定要回来告诉我!”
路七叔收好信,实在不善安抚,郑重地点了个头,再次行礼退下了。
“容容”
漪容微微启唇,低声道:“伯母,我很累了。”
她闭上眼睛。
“好好,我们先走了,你好好歇着啊。”
所有人都走后,方才还在冷静询问吩咐的漪容再支撑不住,浑身无力跌坐在地。
她盯着自己的掌心,慢慢翻转过来,环住自己的膝盖,整张脸埋在膝盖上,痛哭,肩膀一抽一抽,哭声闷闷的,让人听了就觉心碎。
眼前发昏,几乎喘不过气。
许久,睡莲轻手轻脚扶起了她,道:“姑娘,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但身子是自己的,奴婢扶您去床上躺会儿。”
她呆呆地点头,如提线木偶般魂不守舍被睡莲扶到床榻上。
花花绿绿,根本看不清是什么。
好一会儿,漪容才察觉自己盯着床帐上的缠枝葡萄纹路出神许久了。
两年前,她总是想到崔澄鲜血淋漓倒地的光景。那时是害怕,是不安,却在今日真的发生在了她的面前。
她根本睡不着,脑中不是崔澄的惨状,就是郑衍那几句冷冰冰的话。
仿佛他还在屋内,就在她的床榻前,攥着她的手腕,沉沉盯着她,启唇说话。
怎么也赶不走。
那厢路宗和邓夫人走出小院,正是夕阳西下,残阳如血,染红了整片天。二人心事重重,一对视上就唉声叹气,路宗低声安慰妻子道:“要我说陛下不会真把咱们侄女废了的,这又不是小事,岂是一句话就能定下的。让他们都自己待上一天想想,明天我去求见陛下。”
邓夫人还未说话,别院大管事急急跑到二人面前,险些绊倒原地摔跤。
“什么事这么急?”
“大事不好了!”管事上气不接下气道,用力拍了拍胸口平复了片刻,才仔细回禀。
下午陛下独自扛着他们路家的皇后回来时,就有人给他报了信,后来他亲眼看着陛下脸色阴鸷地离开了别院。不一会儿,别院内所有随扈的大臣女眷和侍卫都走了!
他连忙派人去追,早已追不上。他想到越州城郊有处行宫,打发了脚程快的赶过去,陛下似是根本没去过,应是已经离开越州了!
“一下子都走了?”
“还有宫人在收拾箱笼,我劝了也劝不住”
路宗道:“我去劝!实在要走那也就罢了,你去问容容——罢了,你把容容娘叫醒,让她去问容容到底怎么了?”
夫妻二人分头行动,邓夫人脚步匆匆赶到乔夫人歇息的院子,亲自将她叫醒,斟酌着语句将已经知道的事,缓缓告诉了乔夫人。
乔夫人面容一僵,长长叹了口气,请操劳一日的邓夫人自去歇息,自去梳妆打扮,换了能出门的衣裳往漪容的住处赶去。
帝后所居的院子两侧都有空置,乔夫人一路走去时,路上宫人和路府的仆婢来来往往搬着箱笼,脚步声摩擦声不停。
乔夫人加快了脚步,走到女儿卧房时,光线黯淡,屋内也没有点灯,昏沉沉一片,静悄悄一片。
她走到床榻前,漪容一动不动,脸上泪痕干了又流,流了又干,直直地盯着床帐上的花纹。
乔夫人脱鞋上榻,抱住漪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下又一下,直到漪容似是有了知觉,倚在她的怀中低声抽泣。
“发生什么事了?”乔夫人叹道,“你对亲娘都不说,还能对谁说呢?你不用顾着娘身子能不能受得住,说吧。”
她抱紧了漪容:“从头开始说吧。”
漪容在伯父伯母面前还能维持冷静,这口强撑的气散后,在最亲的亲人温声细语下,心中酸涩不已,所有深埋在心底的委屈和不甘,都涌了出来,令她泪珠如线止不住掉落。
她拼命告诉自己没有错,可还是愧对崔澄。若是崔澄死了,她这辈子都会良心不安,忘不了他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在她面前倒入血泊中。可他流了那么多血,真的能活下来吗?
还有皇帝,她告诉自己她和皇帝这般嘴上要死要活的吵架都不知有多少回了,她不是早就打定主意,若是皇帝做了令她欣喜的事她照样开心,若皇帝又脾性发作,她绝对不会再因为他伤心难过的吗?
她做到了,她选了一种对皇帝,对她身边人,包括对她自己都好的方式,将搜查的事默默忍下当做不知情。
他们也确实过了很长一段甜蜜的时日。
事到如今,回头想想,似乎怎么做都是错。
可皇帝冷冰冰嘲讽她要人怎么尊重她时,她还是觉得难受得喘不过气
漪容眼睛发涩,连眨眼都觉得疼痛不已,她轻轻抹了一把眼泪,半坐了起来。
婢女进来蹑手蹑脚给屋内四处点上灯,一盏明亮灯烛,照出漪容苍白的脸和尖尖的下颌。
“娘,我真的好累。”
乔夫人温柔地注视着她。
漪容吸了吸鼻子,从两年前她独自入宫开始说起。她从没有和人说起过,原来这两年二人之间已经发生了这许多许多事。
他口中的一见钟情,好几次在宫里行宫里私下单独见她,让她识趣,让她想想自己的亲族。她怕崔家人发现,却意外发现原来崔家主事的人都已经知道了,甚至还已经做好了和离书。
在船上她无奈地应下了皇帝要她入宫的话,回去路上却和崔澄迎面撞上。皇帝提出的羞辱条件,她咬了皇帝的手,装病回去后遇到崔澄,她吐血醒来后皇帝说要杀了崔澄。
她逃跑两回,第一次遇到乔家大表姐,只能返回。第二次被皇帝守株待兔般抓回去,被贬到了下等宫婢住的地方,回程路上中毒才被放过。
回宫后因为不想生子,皇帝当众搜身又命人搜查了她的住处,让婢女端了两碗药让她选。
大婚夜他发脾气扔下她走了又回来
风风雨雨,她将所有的委屈都倾诉了出来。
她也坦诚说了皇帝别的方面。
比如派人治好了母亲的病,对着外人一向都是毫不犹豫给她撑腰,对她并不避讳政事,名分上顶住了半数朝臣的压力立她为后。还有让她暗暗
感动过的一听说她在宁王府里出事,夜里冒雪出宫来看她,还有下跪哄她
最后再说到今日的事。
她诉说时,乔夫人泪流不已。
“容容,你怎不早说?怎不早说呢?”
漪容的眼已干涩得流不出泪,挤出一个笑给母亲擦拭眼泪。
从十一岁那年父亲病逝,母亲时常神志不清后,她一下子就懂事起来。在路家守孝的时候偶尔和堂姐妹有争执,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不行就悄悄请大伯母做主,再也不能和父母亲告状。到了京城舅家,母亲的病愈发严重,她更不敢告诉她刺激她,能忍则忍,能自己处置的就自己处置。而出嫁后崔澄对她很好,偶尔的婆母妯娌间的矛盾都会护着她。
十八岁被皇帝看中的时候,她不能告诉冲动的丈夫,更不能告诉体弱的母亲。
漪容下了床榻,轻声吩咐槅扇外的婢女端水来,亲自给母亲洗脸。
一番折腾后,漪容眼睛也抹了温凉的药。
夜色渐沉,乔夫人陪着漪容用了一顿晚膳。见她分明已经累极,面露倦色却不肯入睡,温声道:“我们一道等消息,七叔是个能干的,一定能打听到。”
她笑着点点头,双眼再度转向两扇门。
月上中天,乔夫人到底抱病多年,撑不住睡着了。漪容和睡莲一道扶着她在床榻上歇下,她回到桌前,双手紧握。
一片静谧,漪容听见远处传来的打更声。
已经过了三更了,或许七叔今夜是回不来了。
可她还是不想去睡。
漪容支颐而坐,烛火昏黄,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被叩响。
她立刻站了起来。
夜深人静,路七叔避嫌没有进来,抹了把在初夏夜里奔波出汗的脸,道:“皇后,我找到了杨大柱的下属李鼎,他叫我在那里等着,立刻派人回去问了,夜里才得到消息说他们当家确实受了重伤,但已经挺了过来。您的信我不敢轻易给他,还在我身上。”
漪容推开一小道门缝,道:“您将信给我吧。今日多谢您了,侄女感激不尽。”
她隔着门屈膝行礼。
路七叔连忙避开不受,将信恭恭敬敬递给漪容。他觉得有些古怪,他和海商们一贯往来不多,但怎的他一问就立刻愿意告诉了他?但既然皇后命他去问,应是认识的,他没再多言,说了几句后就告退了-
皇帝命其他人暂住越州行宫,率着一行人在暮色下赶往明州。
到的时候已是半夜,夏日炎炎,即使夜里也热出一身汗。他沐浴更衣后,坐在了书案后,窗前树叶簌簌,惹人心烦。
被他更早派来明州打听消息的亲卫进屋回禀,详细地说了探查的消息。
原来崔澄改名换姓,捏造身世,在此地已是小有名气的豪商,甚至当过他们宴席上的谈资。
她当时还格外多问了几句,可见当时就有预感。
心心相印啊。
但心底有个小声音提醒他,这是不可能的。她虽然问了,后来也说这事无聊,还将自觉更新鲜好玩的事情讲给他听。
郑衍面沉如水,命亲卫务必抓捕到人。
他闭了闭眼睛。
生平从未嫉妒过旁人,对继承大统的皇兄也只有厌恶和鄙夷。可他此时此刻,无比嫉妒崔澄,嫉妒得恨不得将他凌迟。
他怎能运气好到,在路漪容闺中待嫁的时候顺利娶了她呢?
今日若是换做他郑衍受伤,莫说痛哭,不知路漪容肯不肯为他掉一滴眼泪。
郑衍喉里发出一声含糊的讥笑。
他命自己不要再去想男女之事,出声命人将这两日积压的奏疏抬来。
江南膏腴之地,也养了一批吃到自己肚子里的蠹吏。皇帝沉沉看着有南巡消息后这批人种种遮掩做账的密报,面无表情给他们定罪,重罪。
天蒙蒙亮时,程冶闯了进来。
从前在都护府里惯了,程冶已许久没有不规矩过,郑衍问:“何事?”
程冶不敢抬头,和所有人一样装作没看到皇帝脸上的异样,道:“陛下,明州这一带开始传您弑君得位不正!如今天还没彻底亮,已有不小规模。”
皇帝淡淡道:“京中亦是说过,去查源头。”
“这回不一样,他们说有证据!”
“什么证据?”郑衍微笑。
程冶上前跪下,些许茫然道:“他们说臣就是证据。”
第69章
话音落,屋内沉默了。
不过须臾,程冶双眼坚定,举起四根手指道:“臣对天发誓,臣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一个字!”
郑衍瞥他一眼:“朕知道。”
他沉吟片刻,道:“叫人立刻去搜查源头,务必抓到第一个提到你的人。”
天光渐亮,郑衍敲敲桌案道:“若非恰好猜准,那是从前就知道你能耐且察觉你曾经离开瀚海的人,此人”
他脑中蓦然浮现一个人名,嫌恶地蹙了蹙眉。
再联想一番亲卫和在京中呈上的密报提到的消息,他要抓捕的两波人,其实是同一波罢了。
郑衍微微一哂,起身道:“朕亲自去。”
程冶还在茫然,不确定地问:“是谁,是谁猜到臣是去做什么的?可即使真有人猜到了,单单他一张嘴说臣曾经离开过瀚海,算什么证据?怎会真有这么多人信了?”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郑衍简略道。
他当然相信程冶不可能将这事透露给别人知晓,这对他而言更是灭顶之灾。经过程冶时他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起来,突然又想到什么,停住脚步。
郑衍脸上飞快闪过一丝不自然,命令在后伺候笔墨的高辅良道:“朕夜里做的批复不用管,等朕过几日再议。”
他给涉案所有人都定了秋后问斩。
一刀斩怕是要生出乱子,也该再审查一番。
高辅良轻声应下,小心翼翼地收好密报奏疏。皇帝虽面色镇静,说的几句话也都是平平淡淡,但浑身杀气腾腾,似是冰霜凝结的阴冷。
他大着胆子看了眼皇帝如今的脸,幸好指印是不明显的,出门除非有人胆大包天盯着皇帝的脸瞧是看不出来异样的,否则,他们提醒不提醒都不是。
郑衍再次传令即刻去压制传言,大步走了出去-
天光大亮,乔夫人清醒后,错愕地看到女儿坐在窗前的一张矮榻上绣花。
明润的日光从镶嵌着珍珠宝石的窗户投入屋内,洒在了漪容雪白的脸上,肌肤柔光若腻,似是整个人坐在一团烂漫烟霞中,如梦似幻。
她听到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抬眼看见母亲醒了,朝她一笑,眉眼弯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走了过去喊娘。
漪容显然心情不错。
“是崔澄无事了?”乔夫人急切道。
“嗯,”漪容将昨日七叔的话说了一遍,“听七叔的意思,他人挺了过来,暂且也是自由的。我想,我不能再管这事了,若是,若是被陛下知道,对我们谁都不好。我不会再管了。”
不等母亲说话,她先露出一个笑容。
乔夫人看得心酸,摸了摸女儿的脸,温声道:“无事就好,不说他了。那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漪容笑盈盈道:“陛下不是让我等着废后旨意吗?那我等着就是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同意我就幽居在越州,还是要将我带回京城再废。反正旨意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来的,我就在家里和您,和伯母,和几个姐妹一道说话,过过没出嫁前的日子。不过,有一桩事需要您和伯母帮忙。”
“什么事?”乔夫人一口应下,推推女儿的手臂催她快说。
“是睡莲。一早伯母来过,说所有的宫人包括平时伺候我的都走了,只有睡莲被留下了,看来宫里是让她日后都跟着我。她比我大一岁呢,原本想着在京官里挑一个年轻英俊
的给她,现在请您二位帮着选一个有些家资身家清白的把她尽快嫁了,不然我要被关着一辈子,总不能叫她陪我。”漪容笑道。
“好,我会和你伯母安排好,一定风风光光将她嫁了。”
乔夫人顿了顿,又道,“废后乃是大事,并非陛下一人能够决定的。立后一年多就废,古往今来都没有这样的例子,实在荒谬,定会有大臣劝阻。何况,昨日我听你所说,陛下在你面前脾气颇为阴晴不定,依我看,或许过几日就好好来接你了。”
她不敢置喙皇帝脾气,声音压得极其低。
“而且,这事也并非你的错。若你和崔澄约好私会,确是你的不对。可你根本不知情啊!陛下冷静下来,会知道你没错的。”
漪容心道皇帝是认定了她和崔澄一早约好,高高兴兴和他见面的。谁让当时就这般巧,她有不带仆婢的理由呢。
只是和皇帝辩解也没意思了。
她摇了摇头,道:“不会的,陛下想做的事情没人管得住他,何况,我也不想了。当皇后自然是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我也不是很稀罕。”
漪容垂首,苦笑一下。
她可以不在乎皇后之位,毕竟她从小到大都没存有过这等志向。但她的母亲亲族,都得将已经享受的荣华富贵还回去,或许日后还要受她连累。
乔夫人笑着摇摇头:“我是想叫你不必一下子就想到幽禁终身。容容,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你怎会一下子想到最坏的结果呢?先不论陛下会不会真的下旨,即使旨意来了,你刺客就在家中,族长,你的叔伯兄弟都会为你去陛下面前说情,叫你留在家中的。”
漪容眼眶一热,忍住了。
她陪着乔夫人梳妆打扮好,就将伯母邓夫人也请了过来,商议睡莲的婚事。
邓夫人和乔夫人默契对视一眼,决定不当面问漪容到底发生何事,笑道:“睡莲的婚事好办。左右她是你身边的婢女,怕是越州城里当官的都抢着想娶回家。”
漪容摇头:“不要用我的名义了,就当她只是路家得脸的婢女。不然嫁过去是皇后宫人的名号,过阵子就没了,她夫家难免对她不喜。”
她既如此说了,邓夫人叫了几个内院管事妈妈过来,让她们帮着想一想合适的人选。
商议到中午,初初得知此事的睡莲却是惊慌失措,反应过来后就坚持不肯,跪在漪容面前求她不要将她嫁出去。
漪容低声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不愿意离开我,但你也要多想想自己,跟着我还有什么好?若真不想嫁人也就罢了,日后你便跟着伯母好了。”
睡莲认真道:“姑娘,奴婢跟着您一道过好日子,在宫里做您的贴身婢女吃穿好过外头的大家姑娘,怎么就不能一道过苦日子了呢?何况,后头也未必是苦日子。”
她继续道:“姑娘就不要操心奴婢的事了,您从前那么喜欢制香做花露,不如今日奴婢就陪您去庭院里采摘?”
漪容手扶着额头,神色复杂地看了她好一会儿,道:“改日再说吧。”
她歇了午觉后,从前她留在越州没带走的闺阁私物都被收在一个檀木箱子里送了过来。
看着完好无损的旧物,漪容的心彻底平静了下来。
其中有一本绝版的香谱是她当初反复确认定要带走的,不知为何反而落下了。想写信请伯母送节礼时捎上又怕路上丢了,再后来就将这小小的执念淡忘了。
她翻到自己做标记的几页,决定在失去自由之前,将没有试过的方子都做一遍。
心内做了最坏的打算,若是发生了不至于太过伤心慌乱。
也要好好度过这等着旨意的日子。
漪容想定,提笔将今日要尝试的方子抄录了才来,先去庭院里瞧瞧有没有要用的花草-
明州百姓一早就感到了今日不同往常。
先是天还没完全亮时就有所传言,当今皇帝是秘密命人进京用了妖法弑杀先帝,得位不正,天理不容,理应共同诛之。
大部分听说的人,虽骤然听说天家贵胄的事有些兴奋,议论了几句便算了。如今皇帝陛下已经登基两年,地位稳固,非荒淫无道之君。即使真做了暗杀的事,虽确实不忠不孝,但要让谁去管呢?总归轮不到他们去管。什么共同诛之,也轮不到他们。
但明州城内人口繁茂,趁着将晓未晓的天色,这些大胆的话仍是传得沸沸扬扬。有道是越危险的事,越能够吸引人的耳目。而到了天光大亮,明州的官府衙门前人声鼎沸,锣鼓震天,传得起劲的那几个男人都被捆着杖刑,血肉模糊人晕死过去再泼醒,如此反复好几回,直到只有出气没进气了才重新抬进去继续关押。杀鸡儆猴一番后,又正式宣布了全城戒严。其实郑衍一入明州,就命明州的长官戒严,尤其是埠口。
城内的事郑衍留了人处置,不必闹大,不能放过。自己则是率着一队人追查崔澄留下的足迹。
路上线索越多,他越是想冷笑。
崔澄迅速发家之后,定然是明州沿着京城一路都用重金安置了人,以便尽快得知京中的消息。怕是他才宣布南巡没多久崔澄就知道了,就开始着手布置怎么劫走漪容,怎么撤离。
他布置的还算精细。
只是皇帝的亲卫有不少擅长追踪足迹者,都是真刀实枪经过战事磨炼的,皇帝本人更是其中佼佼者,崔澄精心掩藏后的痕迹虽难,却不算天衣无缝。
他一定是从未想过,若是路漪容不愿意和他走,该如何收场。
是他自己沿着他安排好的路线逃跑,然后让路漪容独自面对他的怒火?换做全天下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崔澄既两年了还念念不忘,不会没有为她考虑到这。
他是认定了路漪容会跟着他走。
而她,怪不得她起初用自裁威胁他,都不肯和崔澄和离入宫。即使两年不见,也愿意为了崔澄和他拼命。
很好,真是情深似海,两心相同!
郑衍叫自己的念头激得咬牙,一双眼红得渗人,目光落在周遭人身上都是阴恻恻的。
若是平时,他定会不屑崔澄是个顾头不顾尾冲动无能的废物,但尽管现在他指挥下属辨认踪迹都清醒镇定,在昨日的事上却没有丝毫理智。
她从前的两年婚姻,究竟有什么好?
据他所知,谯国公府算不上大奸大恶之辈,但几代人上百口住在一个府里,平时怎会没有磕磕绊绊?她那个前夫白日都得上值,和她待在一起不过晚上和休沐的时候。而在宫里,宗亲长辈见了她也得给她行礼,更没有任何人敢惹她。
就这般,她居然还惦记前夫?
前夫究竟有何好处?
崔澄和她私下待着时,到底是如何对她的?
他听亲弟提过几句,对女人一定要小意温柔,他也尽力做了。
越是细想,那股被巨手撕扯的幻痛越是激烈。
怒火冲天,嫉妒得发狂,挫败得自己都不敢置信。
郑衍嘴唇禁抿。
他强逼自己不准再想。
她无非就是长得比旁人好看些,说话声音比旁人好听些。性格古怪,不识好歹,蠢到把一个被父母亲耍的废物男人看得比他还重。
等他把竟敢私会他皇后的崔澄和心术不正的杨炯杀了,再将江南的事都料理完,就结束南巡回京去。
至于她,留
在越州就是,日后生老病死都和他没有任何干系。
皇帝身边跟着的都是军中亲卫,多数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何事。唯一算是知情的程冶觑着皇帝的面色,在心内打腹稿一遍又一遍,但皇帝铁青的脸色叫他说不出一句话。
一行人已经追至暮色时分。皇帝忽然转过脸,凝眉看向一旁的程冶,问:“你有何话?”
程冶硬着头皮道:“臣是在想,昨日的事或许只是误会。皇后她若是早和崔氏罪人有约,怎会在明知您在的时候见面呢?”
不说还好,一说就叫郑衍想到漪容出行前一日说过她可以和母亲单独去,又拒了他要陪着去摘花的提议。
郑衍冷冷道:“你懂什么?”
程冶缩了缩脑袋,不敢再说。
一行人除了必要的回禀,没有再开口说话。
夜色渐浓,往常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的埠口,此时此刻除了几艘停着的船上闪着烛火,在夜风里东摇西摆,四处漆黑,连带着海面都泛着沉沉的黑,似能吞噬一切。
月色黯淡,星光寥寥,一片沉寂中皇帝登了船。
海浪拍打声在耳边回响,郑衍闭目养神,周身毫不掩饰的杀气。
平稳行驶了许久,在靠近一个泥沙堆积而成的小岛上时突然出现另一条船,向着他们甩出铁链固定。不消片刻,对面的人都猛然间跳了过来。郑衍张开双目,拨开眼前横过的刀剑,大步走到了另一只船上,走到船舱中,和内里对着窗户观战正好扭头的人对视上。
“景王”杨炯咽了口唾沫,“陛下!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他连忙跪地叩首。
郑衍朝他冷冷颔首,道:“朕安。”
他并不打算和杨炯多言,可杨炯并不想死!他的目光在扫过皇帝腰间佩剑后立刻移开,颤声道:“陛下若是杀了臣,就永远找不到崔澄的下落!我知道,只有我知道崔澄在何处!”
郑衍淡淡道:“他如今不是你的主上?”
杨炯只觉和崔澄一道发家的历程并不如意。
起初崔澄答应了他的提议,二人也在他的出谋划策上结结实实有了船队,下属,金银财宝。这些东西来得很快,叫人心醉神迷。可他的志向是辅佐崔澄推翻朝廷,再不济,也要做上东南沿海一带的土皇帝。
但崔澄似是并没有真正下定决心。
他豢养死士,训练下属,一日都没有停止过。他是正儿八经学过武艺在禁军里操练过的,训练民夫绰绰有余,也很快将他们练成了骁勇之士。他也在明州附近都建了联络的地方,在海岛存了武器和生活吃穿必须要用的东西。
杨炯一直劝说崔澄慢慢放出风,叫全天下人都知道皇帝是如何上位的。届时不论他能否坐拥天下,定能狠狠报复皇帝。
崔澄在此事上却相当犹豫。
直到近日这几桩事,杨炯才明白,崔澄大概从没真正想过问鼎天下,只是想将路氏抢回来。
而他也不知道为何,分明船上的大小事宜多是他出主意,他下令的,这些人却更听崔澄的话。没了崔澄,他也无法号召他们起事。
昨日崔澄半死被抬回,他立刻下定了决心。
散出皇帝弑君的谣言,将皇帝引到海域上。
于是他用了崔澄的名义,在这里埋伏了数百名勇毅水手。他很清楚皇帝作风,喜欢自己充作先锋,不喜身边人多,且皇帝身边根本没有人熟络海事。
这一回,定能叫皇帝葬身鱼腹。
他要先拖住皇帝。
“陛下明鉴,臣一向对陛下忠心耿耿,从未有过他想。而崔澄对您怀恨在心,偶然认识了臣看中臣之才华,逼迫臣跟随他罢了。”
“对朕怀恨在心?”
崔澄从未在杨炯面前提过一句被皇帝抢走妻子的事,实际上他从不和人说私事。但杨炯面不改色道:“臣不敢复述他的狂悖之语,只隐约听见他在睡梦中喊过爱妻。”
郑衍淡淡“唔”了一声,向前几步。
杨炯大惊失色,在灯烛旁,终于看清皇帝英挺面容上凝结的霜色。
不该让所有人都出去的!
这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一个念头,不过须臾他就被皇帝提起,干错利落地拧断生息。
郑衍在船舱中看到了干净的水盆布巾,擦干净手。但这显然是一件毫无必要的事,不远处金戈相撞声不断,他拔出剑走了出去。
源源不断有船只过来,有新的水手跳下船。互相撞击的海上不断有人落海,不断有人倒地,等天边透出第一抹亮光时,只剩下一个精瘦的水手,对着围在他身前的重重威武大汉,吓得溺尿,在咸涩海风和浓重的血腥味中并不明显。
“命他带路。”
郑衍半坐下,将剑伸入辽阔海域,海水温柔拂过,拭去血腥。
他收回剑,命下属做好记号回来安葬战死之人。
接下来要找的就是崔澄。
水手带路的方向和他先前找到的方位一致,但有熟手带路,速度快了不少。饶是如此,仍是日上中天时才到了崔澄安置的小岛上。
此处不大,有山有林,苍翠一片,简陋的屋舍在日色下闪着光。
这里的日光似乎都比陆地更明亮,岸边拴着几只船。
郑衍的目光,却是一眼就看到山林里藏了甲胄刀剑,微微一哂。
不过片刻,就有人警惕地提着剑过来询问他们是何人。
程冶呵斥道:“陛下驾到,还不跪下!”
那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跪下磕了几个响头。
程冶小声道:“这人和前面的不是一个路数了。”
郑衍颔首,命:“带朕去见崔澄。”
“老大还睡着”
“那就去叫醒!”程冶道。
那人犹豫片刻,心中虽怀疑这是否是真的皇帝,可这世上谁也不会胆大包天到冒充皇帝。他想定一溜烟跑到最前面的屋舍内,没一会儿就重新出来,大步跑回来,跪下道:“陛下,老大说请您独自会面。”
郑衍伸手制住要说话的程冶,沉声道:“带路。”
程冶仍是跟了一段,和那海民一道守在屋舍不远处。
屋内陈设相当简陋,除了必要的床榻桌椅空空如也。崔澄面无血色躺在床上,身边有个又黑又瘦的青年在照顾,他听到动静抬了抬手,示意青年出去。
郑衍缓缓走到他面前,淡道:“你原打算让她和你隐居在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崔澄原本想说这里不会永远简陋,而她或许更愿意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坐船见识周边小国的风光,而不是日日处在深宫中,他忍住了,强撑着力气道,“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的意。”
郑衍的手,确确实实停在了剑鞘上。
屋里散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汤药味,耳边是清晰的海浪击打声。崔澄虚弱得一说话就撕心裂肺般疼痛,但他知道漪容问过他的情况,不论她愿不愿意和他一道走,他昏迷的瞬间听见了她的哭声,她也还在乎他的性命,那就足够了。
即使生命中还有无数遗憾,亦是足矣。
他不能再苛求一个已经怀有身孕的女人跟着他逃跑。
崔澄再度开了口:“你能寻到此处,我认了。她怀有你的子嗣,愿你能够一直善待她。”
郑衍在旁人前一向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威严,听他说话时即使心内错愕,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不过一瞬,他就明白是路漪容骗了崔澄。
她为何要这么骗崔澄?为何?
郑衍走近一步,冷冷道:“不用你说。”
崔澄惨淡地笑了笑。
眼前人是皇帝,他却想到了漪容。
初见的时候,她坐在水池边拆解发髻,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他至今都没有听清过。晃荡荡的池面照出一张清丽绝代的脸容,他蓦然心动,想要吸引她的主意,便出声笑,却吓得她险些落水,被他拉扯住才站稳。
那年,她十六岁,他十八岁。
他问:“你打扮这么好看,怎么又要拆掉?”
若如初见。
郑衍骨节分明的手按在剑鞘上,定定地看着崔澄,眼前浮现的却是路漪容那张宜喜宜嗔的,让他一眼就喜欢上的脸。
她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在脑中浮起。
如果崔澄真死了,路漪容一定会在心里记上他一辈子。即使这个女人日后和他再无干系,他也不准她始终惦念崔澄。
郑衍喉结滚动,缓缓放下了手。
他道:“朕不会杀你。”
崔澄错愕地睁开眼睛,他想要撑着自己坐起来,却怎么都无能无力,郑衍冷冷看着,崔澄终于放弃了坐起来的打算。
他
看着皇帝冷峻的脸,忽而万分后悔。
后悔从前做的不够,不足以让容容彻底信任他告诉他。后悔在知道这事时,没有立刻带着她逃跑。后悔刺杀皇帝的时候,没有成功。
还有这回,他早该想到,已经过去了两年。这一回,他成了那个毁坏她生活,要将她抢走的人。
他应该想到她不会愿意的。
崔澄艰难道:“我不会再回大燕,这里便是我的归宿。请陛下一定要”
他没有力气再说下去。
“朕会命人将你私藏的甲胄武器都收走,”郑衍冷道,“杨炯和你的多数手下已死,你好自为之。”-
结束了这一遭出海后,皇帝一言不发。
他身边的下属往常都敢在他面前说笑,即使皇帝常常不会参与他们的话题。但往日里最活跃的程冶都牢牢闭着嘴,没人再敢放肆。
郑衍平静得让身边伺候的人都战战兢兢起来。
回到明州的官驿后,皇帝将残留的几桩事命令处置完,命所有跟着出海的人都去歇息,他自己也歇下了。
再次醒来已是天亮,皇帝洗漱用过早膳后,命人将这几日京中送来的奏疏递上,又传了随扈南巡的文臣,浙东观察使和明州的几个官员议事。
室内十余人说到日落时分才散,草草定下了一些后续处置贪腐的章程。
摆膳时,高辅良低眉顺眼回禀道:“陛下,越州行宫里,密国公夫人为首的几位贵眷派人来过,敢问陛下还有何打算?她们在行宫里待了三四日了,一直不敢胡乱走动。”
“待着。”
郑衍抬眼看向高辅良,锐利的目光让这位胖内监的头压得更低了。
他明白皇帝想问何事,连忙道:“汝阳侯路宗去过越州行宫求见,也试着来过明州,但因为戒严并未进入,恳求宫人给他带话,求您百忙之中召见他。”
殿内悄无人声。
就在高辅良以为皇帝会一直不置可否时,郑衍道:“江南的事一时半会儿处置不完,朕决定浙东八州都走一遍,归期不定,叫准备出发的事宜停下。”
皇帝出发前说过一句等他回来后停两日就走,高辅良已经命令下去宫人收拾箱笼,船队准备出发。
他略吃惊,连忙应下。
接下来的日子,皇帝解了明州的戒严,却还是留下一拨人在埠口严密看守。他再度出发,这回没有庞大的队伍,在周遭城市慢慢巡游。或是召见当地的文人墨客,年长乡贤,或是微服行走在街市乡野之间,或是召见官员问策
暑气渐渐散去,空气中流淌着瓜果成熟的甜馥的气味。
夏去秋来。
皇帝在江南停留的时间已足够久,所有的事情都已处理好,京城里镇守的重臣都在急件上询问皇帝何时回京,郑衍终于命令结束南巡,不日启程。
他特意下令官员不必相送,回到了越州行宫。
这段时日,路家起初还不断有人去越州行宫请宫人传话,甚至汝阳侯夫人邓氏还进去见了几个贵眷一面,后来便没有再来过了。
这日,暮色醺黄。
明天便是船队返程的日子,行宫内上上下下都在忙碌,不会再改。
皇帝在宫殿内独自下棋,突然伸手将棋盘推到一旁,站了起来。
他向外走去,抬手制止要跟出来的内监。
一路上他脚下生风,制止了要跟上来的各处侍卫宫人,骑上马就要骑出行宫的大门,他拔剑冷冷地回头,道:“都退下。”
高墙之后,程冶率着两个亲卫,原打算悄悄跟在皇帝身后,见状,面面相觑,虽不敢让皇帝独自出去,但皇帝如此态度,程冶点点头,招手示意身后的禁卫都退下了。他自己则打算半个时辰后出发去路家别院和路府这两个地方看看皇帝有无去过。
夕阳疾速西沉,郑衍骑在马上,耳边风声猎猎。他中途停下问路过,在金乌彻底落下之前进了路家别院。
和两个月初来时相比,路家别院冷清了不少。街前门口摆放的鲜花盆景,珠帘旌旗都已经撤走,就连守门的都变少了,见到他大吃一惊,回身通报的时候一下摔在地上,连忙爬起来继续引路。
郑衍还记得路,不一会儿就静静地走到了他身前。
他推开路漪容的卧房门,扫视一圈,问道:“人呢?”
睡莲正独自坐在一张矮几上绣花,跪下给皇帝行礼,答道:“回陛下的话,皇后她出门了。”
郑衍坐下,示意她起来。
他绷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睡莲悄悄朝露了个头的小婢女摆摆手,示意不必告诉已经歇下的乔夫人。
沉默片刻,郑衍问:“她这段时日在做什么?”
“回陛下的话,皇后她这些时日在制香,偶尔也会出门采买新鲜的花卉和香药。”
“制香?”
“皇后从小就喜欢制香。她每日早起就去庭院里接新鲜露水,用过早膳后练字一炷香的时辰,陪夫人一道练五禽戏,而后在房里根据香谱制香。午膳过后,陪着家中亲人一道说话绣绣花,不到一更就歇下了。皇后时而骑马出门,还自己写了个香方。”
郑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冷哼。
路漪容过的倒是悠闲。
他再度扫了一圈屋内,屏风已经换成了一架十二扇美人图檀木大屏风,窗纱也从浅粉色换成了水绿,书案上摆着几本书,还有一本正摊开着。
“她去了何处?”
“回陛下的话,皇后去东潭山了。”
郑衍这时感到了一点不对劲,眼前此婢是她形影不离的人,是她口中亲如姐妹的人,怎会她没跟着去?
“去做什么?”
睡莲道:“皇后在香谱上看到一种叫做覆蓬的香草,据说东潭山上有,下午独自骑马去找了,今夜应是宿在山屋里了。”
“独自?”
“皇后说她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日出行都有众多人簇拥随侍的日子,这段时日她经常独自骑马出门。”
郑衍闭了闭眼。
又是一阵沉默。
霍然间,他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第70章
郑衍出了路家别院,漫无目的行了一段,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在往城郊骑去。但他根本不知东潭山在何处,勒马停下问了两回路才明晰确切方向。
他脸色沉凝。
善心的过路人不单单给他指明了方向,还同他说了些东潭山的事。
数十年前,东潭山上曾有一座香火旺盛的庙,前去进香游玩的人不计其数,连带着山脚下人烟兴旺。后来有一年春天据传山中花开得季节不对十分妖异,庙宇倒了,附近的人都跑了。这几年虽陆陆续续有人去游玩,但去的少之又少,附近也无人居住,只山里还有从前留下的几间屋舍。
她的胆子怎如此大,一个人跑到荒山野岭中?
路家的长辈,难道都不管她吗?
如此古怪的地方,她怎能独自过夜?
夜幕低垂,暝暝暗暗。
郑衍凭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气出门时何曾想到会来到城外的山上,他不曾携带火烛,更是没带任何下属。幸而这山不算高,因曾繁华热闹,内里辟了好几条供人马通行的道路。
朦胧夜色中,树叶纷纷擦过郑衍的脸。他骑马穿越了半山,突然天边一记闷雷炸响,白茫茫一片照亮半边天空,他皱了皱眉,看清了雷电下的一幢
木屋。
以他的眼光,这木屋并不坚实。
郑衍下马牵住,脚步一顿,才大步向前走去。木屋里静悄悄的,倏然间传出灯烛爆开的哔剥声,他将马栓在漪容骑来的那匹旁,迟疑了片刻走到窗边。
漪容坐在一张书案后,拿起几瓶装着紫红色汁液的水晶瓶在鼻下分别轻嗅,动作说不出的好看。放下后,她提笔在纸上记录。
停笔后,她发了片刻的呆。
她放下笔,伏在案上,脸贴在自己的一条手臂上,另一只手伸出手指弹眼前的水晶瓶。
他只看得清她的小半张侧脸,但他看得出她在笑,是怡然自得的笑。
手指仍在一下又一下弹着水晶瓶,惹得内里的汁液微微晃荡。
真是无聊。
他评价道,脚却像是生了根一样停在原地。
在他叫她在路家等着旨意的日子,她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吗?
好生自在。
郑衍的目光移开些许,打量屋内。这无人的山屋定是被她征用霸占了,里面摆了些他熟悉的小物件,比如一道精巧的紫檀木小桌屏,水绿色的软枕,小小的金鸭香炉,正燃着袅袅香烟。
他的心,顿时又酸又软。
郑衍转身往后退了两步,正要向栓马的地方走去,霍然间想到适才的电闪雷鸣。
必须要将她带下山。
他走到门前,抬手欲敲,门倏然开了。
漪容是听到声响开门,一只手停在门上,一只手背在身后,攥着把尖利的匕首。
见到来人熟悉的面容,她背后绷着的手不由松懈。
心里泛起一股果然如此的感觉,说不出是安心还是厌烦。
四目交错,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夜风越来越猛烈,吹得漪容散落在耳边的鬓发拂过她的鼻尖。她转身回去,将匕首仔细收好,若无其事地继续拨弄水晶瓶。
郑衍浑身一僵,而后大步跟了进去,阖上门。
烛光氤氲出一方朦胧的小天地。
原本就小的屋内多了一个叫人忽视不得的人后,叫漪容一下觉得狭窄逼仄,连眼前的光亮都被他遮挡住了大半。
她将几只瓶都摆好。
屋外夜风呼啸,拍打着窗棂。
漪容倏然出声道:“旨意是要您亲自来传?”
他站在门边,漆黑的眼珠幽幽地凝望她,半晌,不答反问道:“你怎一个人住在这里?”
“不劳您操心。”
“那这是什么?”
郑衍走近,越过她坐着的身子从她身侧拿出她收好的匕首,摆在她面前,问她。
他俯身,这下,是彻底将灯烛的光亮遮挡住了。
她抬眼看向皇帝,昏暗中,看到他面上微蹙的两道剑眉和紧抿的唇。
呼呼风声中,不知怎的,二人的呼吸声也变得明显清晰起来。
“不劳您操心。”
她收回了目光,重复道。
一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心里暗道倒霉。她今日出来时还是晴空万里,在山里转了整整一日都没寻到书上描述的香草,双腿却是疲软不堪,人也晕乎乎的。
到了夜里电闪雷鸣的,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大雨。但若有,她也无任何法子应对老天。
偏偏皇帝还来了。
漪容揉揉额头,懒得再去分辨他的神色,只觉得他一动不动好生奇怪。
既然来了,怎的不说话?
漪容想到旧事,但她没闻到任何酒味
她也懒得去琢磨皇帝眼下在想什么。
他不说,漪容倒是有几句话想和他说,开口道:“陛下,家中长辈原想求见您,求您准许我之后留在越州,既然您来了,不妨”
她的话语泠泠如珠玉,郑衍似是骤然回神,拉起她肃容道:“别说了,你立刻和我下山!”
漪容蹙眉,她强压下怒气,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手指重重擦过他粗粝的掌心。
“陛下,我不会和您回去的。从前是我顾虑太多,不敢真和您拼个你死我活,只想着逃跑。后来,是我没任何办法了,再后来,我都觉得我自己下贱,竟然真对你有了一丝情意和心软。你说的很对,我这样的人确实不值得你尊重。但我现在不想了,什么都不想了。”
她飞快擦去一滴泪水,好笑,这有什么值得她哭的呢?
只能是哭自己的愚蠢。
漪容继续道:“我不会回宫。其实我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尤其是在家中,那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你身边。您是天下之主,想找个凡事都能顺从您辅佐您的贤后不难。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可男女之间,从来没有你说着中意一个人就强要她也喜欢你的道理,天底下没有这种道理。”
郑衍幽幽看着她,昏暗夜色中,她嘴唇一张一合,吐出让他一时什么都回答不上的平静话语。
黢黑中,他如在梦中,上前一步,抬手擦拭她脸上的一点晶莹,道:“漪容”
她退后一步,别过脸,双手抵在胸前,是抗拒任何接触的姿态。
他闭了闭眼睛,倏然间想起此时此刻最重要的事情。
郑衍有些懊悔,又有些鄙夷自己,一见到她竟把什么大事都忘了,道:“我知道你怨恨我,但眼下电闪雷鸣,已在下大雨。这木屋根本称不上结实,地势又低,轻则被淹,重则被冲毁,你先随我下山。”
漪容早已听到窗外声响。
现在再下山去?
她道:“那也是我的事,不劳您操心。您想下山,您自己去吧。”
郑衍抿唇,忽然间一把将漪容横抱起。
“你做什么——”
皇帝单手抱着漪容,另一只手猛地推开窗户,道:“难道你敢在山里过夜?”
不远处一道闪电霍然在天际炸开,四方皆白,映照得如同泼水的大雨无比清晰。
雨珠毫不客气地击打在二人的脸上身上。
漪容挣扎要下来,道:“我可以自己骑马下山。”
“别乱动!”他叱道。
二人动作皆是一顿。
郑衍似有所感,将她放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解释道:“我骑行的速度比你快,我们先到附近的农家过一夜。”
“这里可有雨具?”
不等漪容回答,他退后一步张臂就要脱下外袍给她披上。
猛然间,他停住了脱衣的手,将漪容紧紧抱入怀中,单手飞快拔掉她头上的发簪,牢牢护住她的后脑勺,抱着她倒地。
下一瞬,山洪狂猛地席卷了整间木屋。不过须臾就四分五裂,二人在山洪木柱的重重冲击下向山下滚落。
漪容紧紧贴着郑衍的胸膛,整个人都被他包裹住动弹不得,就连脑袋想转一下都不行。她几乎无法呼吸,眼前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耳边的风声,雨声,郑衍身体撞击到林间石头木柱的声音,还有他牙缝中粗重的痛哼。
她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来,心中不住祈愿。
更是无比后悔,早知如此就不来了,即使早出门一盏茶的功夫恐怕也能平安下山了。
她脸颊紧贴着一片炽热,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在凄风苦雨中似乎是有几个时辰这么长,二人终于重重落地。
漪容头晕眼花,道:“陛下,您松开我吧。”
他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郑衍,你听到没有!”漪容等了片刻,再也没有耐心,喊道。
他仍是没有动,手臂如铁牢牢禁锢着她。
漪容再不从他怀里出来,怕是要窒息了。她使出浑身力
气推开他的手臂,倒在一旁喘气。
雨一直在下。
她忽而跪坐起来,拢了拢散落的头发,凄惨惨的夜色下,她呼吸一滞。
郑衍双目紧闭,面色灰败,一条腿奇怪地扭曲着。
漪容怔怔地看着。
她站了起来,转身就走,忽然又折返回去,蹲下去用手指探了探他的鼻息。
仍有温热的呼吸。
她紧紧咬牙,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带着无数擦伤的脸软软地往旁倒去。
“不是叫我等着废后旨意吗,你到底来做什么?”她一字一句道。
郑衍没有任何应答。
漪容定定凝视了片刻,扶着膝盖起身,往远处隐隐绰绰有火光的地方走去。
雨声大得似乎天地间只有下雨这一件事。
他还活着。何况,皇帝出行一定会有禁卫跟随,没一会儿一定会有人宫中训练有素的禁卫将皇帝尽快送回行宫传太医治伤。
不要再和他扯上任何干系了。
她并不欠郑衍任何。
漪容木木地想着,一张脸上满是雨水。
可他方才救了自己,她一点伤都没有。
漪容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土地上,终究觉得良心有愧。
不看着有人将他带走,她即使平安回去了,也会忍不住再去打听他的情况。漪容想定,倏然间转身,大步走了回去。
郑衍仍躺在那儿,衣衫身体都被雨水浸湿了。
漪容倏地想起,她开门的时候看到树下栓了两匹马,一匹是她的,那另一匹自然是郑衍的。他难道没有带上任何护卫吗?
她又想起母亲委婉地告诉过她,明日是郑衍回京的日子。
漪容抹了一把脸,往身后望去。泥石合流,还不断有树木被冲倒,二人的马都不知去哪儿了。
她没有再犹豫,蹲下身,使出吃奶的力气扶起郑衍的身子,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漪容被他压得几乎动弹不得,深深吸了一口气,扶着他往前走去。
但愿雨能立刻停下,但愿这一带的百姓都没有受灾,但愿她有什么法子回溯到早上不出门了
她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如果郑衍没有来,她今夜可能就在山洪里死了!
漪容抿了抿唇,扶稳了郑衍。
雨丝毫没有要停下的迹象,淹没一切。
远处的烛火仍旧亮着,可这一片不是漪容来时的路。她不确定是否走对,想起以往出门的经验,有时候看着很近,实际上却远得很。
雨水淌进她的眼睛,漪容用力眨眼,四处张望,向一块大石头走去。她小心翼翼地将郑衍放下,让他的躯体靠着石头,再次试了试他的鼻息。
她自己则是大步跑到前头一个路口探路。
又是一道闪电。
漪容拍了拍心口,幸好,这是直路,大约再走一两百步就可以有个挡雨的地方,也可以给他简略包扎一二。
她忽而泪水滚落,强命自己冷静下来,愈发小心回到郑衍待着的地方,再度用力半扶半抱起他。她半边身子已没有知觉,全凭着一股意志力硬撑着往前走。
漪容快要倒下时,终于到了一间农居前。
她伸出一只手,用力敲门。
不过片刻,有个妇人谨慎地开了门。
漪容一把解下自己荷包,道:“这个给你,请你收留我们一晚。”
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抱住了妇人的大腿,家中似是只有她们二人。
漪容补充了一句:“他是我夫君,受了很重的伤,求求你了!”
妇人迟疑地接过她递上的荷包,又看了眼她快被压垮的身躯,点了点头,大开了门。她指挥着漪容将丈夫放在一张床上,拿了一块大布巾让漪容擦身,又和漪容说了几句。
她的丈夫是个猎户,今日去城里卖猎物不会回来。
漪容一边听着一边轻手轻脚地摸郑衍身上的伤处,忽然手一顿。
他胸口下方的衣裳颜色比其他地方深,黑得发沉。
漪容手指颤抖,低声问道:“你可会缝伤?”
妇人摇了摇头,提议先烧热水,又去找绣筐。漪容扫了郑衍一眼,跟过去看她挑针。
她隐约记得听大夫提过针要烧热,可她真的不会缝
郑衍耳边嗡嗡,似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身上阵阵剧痛,好在他之前受过更重的伤,发懵了片刻,终是奋力在剧痛中清醒过来。
他看到漪容正在和一个妇人说话。
是她将自己背过来的。
郑衍心头涌入一股暖流。
但看着她和旁人说话的模样,又莫名一刺。
他清醒后不过几瞬,漪容就感到有人在看她。她连忙回头看,目光交错的一瞬,漪容忽然平静下来。
她走过去,轻声问道:“你哪里有伤?”
热水还在烧,母女两也局促地走了过来。这个年轻女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物,而这个虚弱的男人更是气势惊人,叫人不由自主惶恐。
郑衍疼得一时说不出话,指了指肋骨和腿的地方,又闭上了眼睛。
漪容连忙伸手摸他的额头和鼻子下方,额头滚烫,缩回手时,被闭目的皇帝握住了。
“松手!”她低声道,看了母女两一眼。
幸好她们都回去看着炉子了。
她实在不想在被别人看见拉拉扯扯,又不敢用力抽出,只好任凭他握了一会儿,眼看妇人过来时,才用了些力气抽出。
那妇人放下热水和布巾,朝她善意地笑笑就走了。
漪容声音低低道:“陛下,你醒了就好。你是想在这里先凑合一晚,还是我出门去借马或是借车带你去附近城镇上医治?”
淫雨霏霏,声响不停。
郑衍道:“就在这里,你给朕擦擦脸吧。”
他过去给她抹药挺熟练的,漪容忽然想到,问:“你可会缝伤口?不然你教我怎么做,我先给你包扎一二。”
郑衍虚弱地摇摇头。
漪容便不说话了,用热水打湿了布巾,给他仔细地擦了一遍脸。
他的脸上,还清晰地带着指印。
漪容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她给皇帝擦好脸,道:“多谢你救了我,若是你不来,我可能都不会发现如此暴雨,可能就被冲走了郑衍,是你救了我。”
他不置可否道:“是你将我带到这里来的?”
漪容点头。
“你也救了我,”他道,声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你我夫妻,不必言谢。”
漪容看着他苍白的脸上不健康的红晕,沉默了片刻。
“堂堂天子,勿要出尔反尔。”漪容道。
她顿了顿,又道:“陛下,我知道废后不是小事,应是你回京之后才能下旨。也请你看在我们做过夫妻,方才又患难一场的份上,容我留在越州。”
郑衍的眼睫不自然地颤了颤。
“和我回京。”他吃力道。
“不必多说了,”漪容轻快道,“你省省力气吧,我也累了。”
他痛得眼前一黑,一阵恍惚后,断断续续道:“和我回去那句话是我在气头上”
“我为什么就要忍受你的脾气呢?”
说完,漪容一笑。
她又道:“郑衍,真的别说了。你再说下去,我怕是有可能因为感激和心软答应你,然后呢,这又有何用呢?”
他闭上了嘴,闭上了眼,看不出在想什么。
雨声哗哗,妇人走过来小声告诉漪容,她带着女儿去另一间房睡了,若是有什么急事便直接去敲门。
漪容感激涕零,再三谢过。
肩膀上一抽一抽的疼。
她坐在床边,虽累极,却没有丝毫困意。
肯定会有人来附近找他们的,漪容相信宫中对皇帝的忠诚,也相信家人对她的关爱。
“漪容,和我回去,”他忽然又出声道,似是喟叹,“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会改的”
她垂下眼,装作睡着了没有听见。
半晌没得到回音,皇帝艰难地支起一侧身子,抬手摸她的脸。
她的眼睫,轻轻动了动。
他动作滞住,收回了
手。
一向稳健的手微微发抖,许久,才平缓下来。
这雨似乎不会停歇了。
许久,漪容听见有人声马鸣,还有猎犬的声音。她起身,看了一眼再次昏迷的皇帝,呼吸沉重,疑心方才听到的声响都是错觉。
她抿抿唇,拿起蜡烛-
郑衍醒时,已是中午。
病床前的屏风外围了一圈大臣贵眷,一听里面贴身伺候的内监高声道“陛下醒了”,立刻进来,跪下高呼万岁,还有的对着上天方向叩首,谢过老天的庇佑。
他一动,就感到胸肋结结实实包扎上了几圈白布,左腿也固定住了。
郑衍飞快扫了一眼,命激动不已的人都退下,一个眼神,高辅良就伸手扶着他半坐起来。
高辅良眼含热泪,絮絮叨叨道:“陛下,程将军将您带回来的时候,奴这一颗心都快蹦出来了”
郑衍问:“她人呢?”
高辅良动作一顿,将皇帝扶起,在皇帝锐利依旧的目光下缓缓跪下。
“回陛下的话,皇后身体康健。”
郑衍心跳蓦然加快一瞬,再次问道:“她人呢?”
高辅良叩首,冷汗涔涔。
“皇后一早就坚持走了。”
“她让奴转告您,陛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她愿在越州家中为您开辟一个佛堂,常年为您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