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知何时,殿外下起了雨,哗啦哗啦拍打着窗棂,濛濛的潮湿气息使得秋夜愈发寒凉。
漪容咽下的瞬间就后悔了,万一她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举动那可如何是好?
可她现在都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莫非她内心深处最真的念头便是一动不动,什么都不想做了吗?
还是这奇药已经没用了
她正想着,突然感到心头一热,接着腿脚似乎是有了自己的意识,稳稳地向仍坐在地上的皇帝走去。
他微微含笑,紧张里多了几丝期待。
漪容说不上这种奇妙的感觉,分明神智是清醒的,却又莫名兴奋,手脚似是都不受控制了。
她蹲下来,对上皇帝含笑的英俊面容,抬手打了皇帝一个耳光。
郑衍来不及错愕或是震怒,另一侧的耳光接踵而至。
她的掌心发震。
漪容没有收回发疼的手,忽然紧紧抱住了皇帝的头。
这一回是亲了亲他的下颌,温热的气息拂过他唇边,同时一滴眼泪落在他的颈间,灼热无比。
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在皇帝漆黑眼珠的注视下,那股浑身激动的感觉在身体里消弭殆尽,反而是更真实的,独属于此刻的心潮起伏。
药效短暂,已经过了。
她清楚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双手渐渐滑落,垂下了眼。
郑衍定定盯着她。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雨声淅淅沥沥。
不过片刻,郑衍忽然大笑,一把抱住了漪容,低头含住漪容颤抖的唇瓣。
他紧紧搂着漪容,叫她挣脱不开。她的脑袋东摇西摆片刻,反而让郑衍亲得更深更重,几乎是在咬她的嘴唇了。
郑衍先是不由分说挨打,又被漪容极其难得地主动亲了一下脸,两重刺激下激动不已。缠绵唇舌里有了淡淡的血腥味,可他怎可能在这时停下,狂烈得像要将她吞下。
秋雨大作,冲刷着落叶,都盖不过殿内的啧啧水声。
不知怎的,她吃了奇药时脑中依旧清醒,现在反而稀里糊涂起来,双手再次缠住了他的臂膀,投入了相等的热切。
蓦然间也不知道是谁被披帛缠住,连带着二人都摔在了地上,连在一处的唇舌终于分开了。
漪容轻轻“嘶”了一声,头疼,嘴唇也火辣辣的疼。
两人一个腿受伤动弹不得,一个手臂无力。漪容在他身下努力推了推,怎么也无法推动皇帝,反而气喘吁吁,额头细汗。
“实在不行,你叫人进来搀扶吧。”
漪容闭着眼睛,备感羞耻,小声道。
如此大的动静,内侍在一道将二人身影遮得严严实实的大屏风后问:“陛下,您可是有何吩咐?”
“都退下。”
他摸了摸漪容的脸,沉声道:“不用管。”
说着他又低头吻住了漪容,舔她唇上细小的伤口。
漪容不由自主般轻轻颤抖,喉间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时而清醒,时而迷茫。
许久,郑衍才松开了她。
漪容看着他的脸,想笑又笑不出。
她怎么也想不到,她内心深处最想做的竟然是这两件事!
这算什么呢?
郑衍他又在高兴什么,和发疯了一般?
漪容没有再想下去,这一回费力地推了郑衍一把,皇帝闭着眼尽力自己坐了起来,又伸出两条手臂将漪容从冰凉的地砖上抱了起来,放在自己身边。
“你答应了,和朕回去。”
哗哗雨声中,漪容错愕道:“我何时答应的?”
“你的反应就是你的心。”他握着漪容的一只手,慢慢按在她的心口,缓缓道。
漪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脑中嗡嗡作响,似有无数个细小的声音在同时说话,吵得她无法理智思索。或许这本来就是一件无法用理智思索的事,而她的真实反应
“和朕回去。”这回,他的语气里增添了几分强势。
他也不曾想过漪容最深的最真实的念头竟然是打他,也不知这念头存了有多久,令他恼怒之余又有些好笑,有些心疼。
可她还愿意亲他。
他恼怒,却还是欣喜。
她就像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他只愿意记住甜枣。
而他过去的举动里,她更多记住了从前的“巴掌”。
不过无妨,只要她跟着他回宫,这一丝恨久了生出的爱,总有一日会变成满心满眼。
分别两月,生生死死,在以为自己要就此驾崩的一刻,他彻底想明白。
绝对不会将她留在越州,绝对不会放手,她的生老病死爱恨嗔痴必须每一处都和他息息相关,密不可分。
漪容揉了揉脑后,低声道:“让我想想”
“还想什么?”他低声质问道,“让你在这里苦思冥想几十年吗?你既然犹豫,就跟着我回京城,一日日一年年自己瞧着吧,不会叫你后悔的!”
他越说越是急切,语速快得险些听不清了。
漪容不由笑了笑。
他趁势追击道:“你不高兴的事情我都会改的。你不信吗?”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漪容摇摇头,“人的本性很难改,陛下一出生就是金尊玉贵的皇子,从前是一方藩王,如今更是您唯我独尊惯了,不用在意别人是怎么想的,所以不高兴了就可以发作,喜怒不定我不是指责您,但我也不是性情柔顺的人,更谈不上淑女。你我在一处,日后肯定还会有吵架的。不仅仅是我要想好,你自己更是要想清楚,你如今愿意改,但会容忍一辈子吗?”
他正要回答当然会时,话在唇边顿住了。
“你不用改任何,”郑衍道,“偶尔争执不过是小事。日后的事情就慢慢看吧,朝朝暮暮,总有一日你会什么忧虑都没有。”
他语气笃定。
漪容望着他,郑衍又道:“就这么定了。”
闻言,她蛾眉微蹙。郑衍轻叹道:“你还有什么话想说,你想留下的话不用再说,朕不可能答应。”
漪容扑哧一笑:“你又这样。”
她顿了顿,道:“郑衍,我有一个条件。”
“你说,”郑衍忽然想到了她极有可能要说的话,“如果是为崔澄求情,不必说了。他还活着,朕答应了不会杀他。”
“我知道的。”漪容点头,从前几日见到皇帝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崔澄一定还活着。
他莫名有些酸,索□□代了清楚:“他说他不会再回到大燕,海岛便是他的归宿。还请朕看在你腹中子嗣的份上,一定要待你好。”
漪容不由微笑起来,神色里带着几分怀念,几分释然。
郑衍心中更不是滋味,脸上也情不自禁带出些许。
漪容没想到崔澄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也许是他对崔家失望透顶,也许是他已爱上出海的生活,也许是他怕给她惹出事端
不论是哪种,她都希望崔澄往后余生可以幸福美满。
漪容回过神,看到皇帝一脸紧绷,忍笑道:“你还要不要听我说的条件了?”
郑衍瞥她一眼,颔首。
“如果你觉得我做错了生我的气,不准将气撒到我身边人头上,不准罚她们。”漪容道,“还有,不准偷偷摸摸瞒着我做事,你有什
么想知道的,必须直接问我。”
郑衍扯了扯她的脸颊,好笑道:“你这是让朕答应你,还是在命令朕?”
漪容没有说话,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郑衍很快便答应了下来,应好。
“还有”
“不是只有一个条件吗?”
“就是还有一个,”漪容郑重道,“陛下,若有哪日你厌弃我了,一定要放我出宫。”
郑衍轻快道:“朕不能答应你。”
不等漪容说话,他道:“因为这一日永远不会有。”
漪容心头微颤,可还是坚持道:“你要答应我。”
对视中,他感到了漪容的坚决。
他深深地凝望漪容许久,才道:“好。”-
夜色已深,漪容这一夜还是坚持回了路家别院,和母亲说清此事。护送她回来的侍卫宫人除了个别回去复命的,都留了下来,宫女们为她收拾箱笼。
翌日一早,行宫便派了程冶来接她。
漪容再三谢过他及时找到他们,到了皇帝寝殿时,皇帝才换过药,空中有着淡淡的苦涩味道。她走到皇帝身边,朝他一笑。
她开口就问他的身体,皇帝自然避重就轻。
漪容怎会相信,命他说出实情。那一夜的山洪来得突然,叫人无法防备。他既然毫不犹豫选择了保护她,而她在奇药的驱使下最后的动作是抱住了他,或许和他回去会是一个好选择。
正如郑衍所说,朝朝暮暮,日后再看。
昨夜还是秋雨绵绵,今日就是艳阳高照,连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都粒粒可见。
漪容躺在郑衍床榻上的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话。昨夜回去她辗转反侧没有睡好,眼下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郑衍突然道:“你怎的不问我这段时日做了什么?”
她懒洋洋道:“你想说就说吧。”
他被气笑了,半坐起来拧了拧她雪白柔嫩的脸颊,漪容瞪他一眼,示意他快说。
郑衍莫名有些羞涩,将那日一怒之下离开越州后发生的事一一说了。说完,便望着她。
漪容这回再听崔澄一本正经在郑衍面前提她“怀有子嗣”的话,脸上一热,又羞又恼,平复了片刻想到他话里更重要的一件事。
她轻声问:“那个传言,是真的吗?”
“真的。”郑衍轻描淡写道。
她呆呆地看着郑衍,尽管她也有猜测,但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
“你若不信,我传程冶进来回话。”
“别。”她拦住郑衍。
他笑道:“原本想着我亲自去动手的,万一事发,我或许还能顺利登基,但程冶是必须以命谢罪。只是我无法轻易离开,只能命他前去。”
漪容长长地“哦”了声,一双眼好奇看着皇帝,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是何时有这个念头的?”
“忘了,应是很早就有了,”郑衍淡笑,“父皇病重时,有一回私下召见了我,当着我的面烧了两道改立太子的圣旨。他说他来不及了,若是现在下旨把十几年的太子废了,定然会朝堂不稳腥风血雨。而我的性子登基后一定容不下皇兄,他却能容得下我。没多久,皇兄登基后就将我赶出京城,把宁王过继了出去。我知道父皇犹豫了许久最终没有选我,我母亲也只想让我当个忠臣良将。虽我样样比人强,但不一定能做好皇帝。”
“我当时十四岁,想在瀚海好好经营,看看我是否有治理的才能。我很有,这本来就该是我的位置,我不能容许再被一个无能之人霸占。我原想着从北到南杀回去,但思虑再三,一路得填数万人命,就命程冶试一试。”
漪容第一回听到这皇家隐秘。
她伸出两条手臂抱住他,让他待在自己的怀中,头顶挨着她的下颌,呼吸喷在她的心口上。
皇帝闭上眼睛待了片刻,开了口,语气里又是无奈,又有些惊喜。
“我真的没有因此难过。”
漪容认真道:“嗯,陛下做的很好。”
他慢吞吞道:“你让朕不能隐瞒,朕就说了。”
“我是让你不能隐瞒我做和我相干的事!”
郑衍亲亲她,一笑,道:“我已经说了,你也要告诉我你在家中都做些什么。”
她想到旧事,笑道:“你听了可未必高兴。”
“为何?”
“因为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很快活呀。”漪容忍笑,“是谁以前看到我和伯母母亲一块喝酒作乐都要摆脸色的?”
郑衍咬咬牙,道:“你快说。”
转日出发前,皇帝身边出现了许久不曾露面的皇后。
虽只是惊鸿一瞥,皇后就在宫人的簇拥下上了船。
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不是他们刻意窥探皇帝的家事,但谁都知道前两个月皇后留在了路家别院,没有跟随在皇帝身边。这显然是出了极大的不妥,甚至上一回陛下下令返程时,皇后都没有出现。
尽管他们不知发生了何事,但总算皇后和陛下一道回去了。
船上,宽大的船舱内,郑衍因着养伤种种不便,一直没有出去。漪容偶尔会出去自己散心,或是和女眷们一道说话,大多数时候都留在船舱内床榻旁,陪着郑衍,给他上药,陪他说话。她给郑衍看了她近日的成果,他却故意说闻不出来区别,惹得漪容作势要走,他立刻老老实实地一一仔细分辨了,说给她听
许是因为分别两月的冷静,许是因为山洪时的互救,许是因为彻底将话说开,二人的相处比来的路上各怀心思下的和谐甜蜜更真实。
她从没有想过,南巡会发生这许许多多的大事。
从船换马车的前一夜,郑衍已经睡着了,手紧紧锢在她的腰上,她却是怎么也睡不着,小心翼翼地从他怀中起身,蹑手蹑脚地穿上鞋,眼神示意宫人服侍她穿好外衫。
深秋的夜里,风吹起她散落的鬓发。
这一片密密的船只上,还亮着几点烛火。
她眺望远处,河道宽阔得似是无边无际。
锦水汤汤,也许或流入南方的海域,那里有她第一个爱的人。从前她只想过和崔澄白头偕老,一生一世一双人,再无他念。
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已经不会在夜深人静时想到崔澄,不会怀念此前恬静美好的生活,不会难过他最后说的几句话,更不会暗暗比较郑衍和崔澄。
她抬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处,转头望向了船舱。
一路她陪着皇帝养伤,安安稳稳回到了京城。
出发时是早春,回来已经是深秋了。
郑衍身体一向健壮,但因着当日淋了不少雨,伤势愈合比寻常更慢一些。他一回京休息了一日,就火急火燎召见了大臣,关在东堂里商议了一日,将此前留守大臣不敢轻易做主的事定了,又开始给一路查到的贪官污吏定罪。
漪容亦是有许多事亟待她做主,还有各路请安要应付。二人回京后各自忙碌了四日,才有一块松散的机会。
她坐在软榻上,郑衍从后拥着她闲聊,漪容正捂嘴笑时,范家派人来宫里报喜,裴静纨生了,母子平安。
漪容立刻站了起来,赏赐是早就已经备好的,她喜笑颜开命令立刻送去。
转过身时,她若有所思。
“你怎的了?”
漪容撑着下颌苦恼了片
刻,道:“我想看看静纨的孩子,他才出生,总不能让人抱进宫里给我瞧。”
“那你就出宫去看看,”郑衍道,“这有何难?”
她怔住了,郑衍道:“不要大张旗鼓,身边必须有宫女服侍,有禁卫保护,你想去就去。日后再想出宫也是一样,若你肯准许,我也会和你一道去。”
漪容的脸上,慢慢绽出一个欢喜的笑容。
“谢谢你。谢谢你,郑衍。”她低声道,头靠在他肩上,沉默了片刻。
“明日就一道去吧。”她道,郑衍坐马车和轿辇就是了,“你还是孩子的表舅呢。”
“不去,我会嫉妒范英的。”
过了片刻,“还是一道去吧。”
她说
岁月长河中,腊尽春回,春去秋来,再繁盛强大的圣朝帝国也会有政亡人灭的一日。一百多年后,新的王朝再次一统四方,国朝初立,给前朝大燕修史。
修《燕书》的史官们文风古板严肃,一向少记后宫事。
大燕中兴之主的路皇后算是记载最多的,详细记载了籍贯生平,毫不避讳地记了她曾为臣子妻。入宫后笔墨寥寥,收尾一句——
帝深重之,专宠后宫,不置嫔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