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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漪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突然想哭,但她不想惊动已大步走出去的男人,脸埋在枕头里默默流泪。


    泪珠滚滚,她脸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眼前一片黢黑,漪容慢慢翻身,眨了眨红肿的眼,才模糊看到床榻边多了一个人。


    是他回来了。


    郑衍不知道站了多久,在大红床帷旁幽幽看着她,唇角微微上翘。


    她睁着一双朦胧泪眼,和皇帝对视几瞬,确认他在笑,慢慢转过脸去,从见到他后忍着的哭再也忍不住了,无声落泪。


    郑衍原地静止片刻,抿抿唇,上了床榻将她抱起,拨开她脸上几缕黏着的鬓发,问:“你哭什么?”


    漪容眼皮粉白一片,整张脸红粉粉水津津的,摇了摇头。


    她咬住嘴唇不让抽抽搭搭的哭声泄出,再次摇头。


    他轻抚了一下漪容的脸。


    “你不说我走了。”郑衍冷冷道,作势松开她。


    漪容一惊,下意识扯出他寝衣袖子,抱着他一侧手臂低声抽泣。


    新婚夜他要是真再一次走了,漪容信皇帝做


    得出这种事,那她以后还有什么脸面?


    她心情好的时候想到坏事也会尽力想解决法子,可眼下她本就莫名难受,又想到皇帝过去给她的屈辱,不禁悲从中来,一时只觉得颜面扫尽,余生无望


    皇帝僵了片刻,怎么也想不到她为何会哭得这么伤心。


    她因为他走了而哭泣,他第一反应是欣喜。但眼下她是真的难过了,郑衍一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二是头疼怎么哄好。


    他也不知为何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哄人了,轻轻拍她的脊背,用尽量柔和的语调道:“别哭了,我不走。”


    郑衍索性抱着她躺下,去抬她的脸,漪容拼命往后躲,仍是躲不过皇帝的大手,双手捧住她的脸仔细端详。


    她整张脸乱七八糟。


    他忍不住弯唇一笑。


    漪容恨恨地瞪他一眼,又耻又气,脸颊通红,泪水不断滑落。


    “你哭什么?朕要走,你就这么伤心?”


    她没有说话,纤细婀娜的人裹着鲜红的寝衣,蜷缩着一团。


    郑衍固执想要一个答案的心渐渐软了,他妥协道:“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吧。”


    他垂眼看向她,正色道:“朕方才和你说的话你听懂没有?以后不准隐瞒,任何事都要告诉朕。”


    她抬起脸,看着皇帝严肃的脸,慢慢点头。


    郑衍命令道:“说话。”


    “我知道了。”


    漪容的声音里含着沙哑的哭腔,一边说一边点了点头。


    郑衍虽不大满意这不够清晰的表态,却怕她再哭,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会儿,重新放下床帷。


    漪容的枕头湿透,二人默契地谁也没想命宫人进来更换。郑衍紧紧搂着漪容,气息缠绕,过了一会儿发现她还没有睡着。


    他有些后悔了。


    今夜新婚,而从她出宫后他们一直没有真正云.雨过,他早前说那么几句,还不如好好圆房。


    细密的吻落在漪容脸上,皇帝捏住她的面颊,渐渐下移,力道也加重成了啮咬


    漪容又哭了。


    他停下哄了两句,亲亲她的耳垂,命令道:“抱住我。”


    漪容脑中混沌一片,闻言乖乖抱住了他。


    蜡烛一点点短去,她闭上眼又被弄醒,如此醒醒睡睡,最后真正沉入黑甜梦乡的时候,迷迷糊糊记得明日中午还有宴会,还要接受女眷跪拜


    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只觉困得厉害,眼皮牢牢黏在一起,根本睁不开。


    她轻声嘟囔了一句,向着身侧的热源蹭去,感到有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安心地继续睡着了。


    “陛下,娘娘”


    不断有细小的呼唤声入耳,这声音越来越急切,漪容猛地睁开了眼睛。


    床帷大开,朗朗天光照入,满室皆亮。皇帝正在慢条斯理地穿衣裳,见她醒了,回过身朝她一笑。


    他停下了穿衣的动作,看着她。


    漪容跪坐在床,急切地伸手给皇帝继续穿衣裳,问道:“陛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郑衍没想到漪容会给他穿衣,一阵惊喜里又忍不住酸溜溜地想了会儿她怎会懂男人的外裳怎么穿,回答道:“巳时中。”


    “什么?!”


    漪容的长发凌乱地披在脑后,寝衣皱巴巴的勉强覆体,露出一截粉白的肩。


    他看着她,心猿意马,道:“朕今日无事”


    漪容道:“我有事!”


    郑衍这才想起,见她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宽慰道:“午宴只有你母亲一个宾客,不用着急。”


    是她母亲才更需要着急好不好?漪容失语,她一是舍不得让母亲久等,二是母亲当然猜得到让她久等会是因为什么。


    她迅速地给皇帝穿好衣裳就想下床,险些摔倒在地,皇帝连忙将她抱起。


    他脸上难得闪过一丝羞赧,又有些得意,低声道:“朕抱你去梳洗?”


    “不用了,您叫我的婢女来服侍我。”她心里焦急,看皇帝一动不动两条铁臂牢牢抱着她,皱了皱眉,催促,“您快些。”


    皇帝看了她几眼,听命出去了。


    没一会儿她熟悉的睡莲行香进来了,漪容问道:“我母亲进宫了没?”


    行香笑道:“楚国夫人尚未进宫。”


    她心下稍松,叫二人扶着她去梳洗更衣。


    镜中人脸色略苍白,眼下青黑,偏偏嘴唇红肿,唇角还破了皮。


    漪容蛾眉拧起,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何时咬破或是被皇帝咬破了唇角,一晚上过去了倒也不疼,让婢女给她上了厚厚的脂粉遮掩脸上的异样,又换上了一身宫装。


    她起身,珠围翠绕,给她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脸增添了几分明丽娇艳。


    漪容满意地点点头,不一会儿有宫娥笑嘻嘻说得了陛下吩咐给她送点心进来垫垫肚子。


    她吃了两块,又有宫女回禀楚国夫人已经到了。


    今日的午宴单独赐予皇后之母,漪容闻言站了进来,一路出殿坐上软轿到了珠镜殿。


    乔夫人才要跪拜就被漪容手疾眼快搀扶住,二人相携坐下。乔夫人自然不贪宫里一顿丰盛佳肴,不动声色地打量漪容。


    她脸上的笑不是强撑出来的,看起来有些困,想来大体上是相宜的。乔夫人松了一口气,可又想到寻常姑娘十几岁出嫁都不需要操持一大家子,女儿十八岁当了皇后,责任深重,一时欣喜,一时担忧。


    乔夫人不放心,等饭罢就坐在漪容身边,小声告诫她在宫里应当如何。


    漪容起初聚精会神听着,时不时应答几句。没一会儿困意铺天盖地袭来,眼皮越来越沉重,睡着了。


    婢女轻手轻脚地扶她去歇息,进宫拜见的内外命妇已到齐了才将她叫醒。


    大殿中,漪容坐着上首,眼前衣香鬓影,一排排整齐的后脑勺拜地叩首,身旁女官高声喊着“跪”和“起”,如此三次,漪容摆摆手,示意她们起身。


    郑衍的亲兄弟不多,算上他自己算上死的也才三个。但郑家宗室却是人丁兴旺,女眷密密麻麻坐在前面,殿内还有诸多有品级的命妇贵女。


    皇帝一位姑婆辈的大长公主率先开了口,和皇后攀谈起来。


    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这位路皇后前不久赏脸去过宁王府,众人对她也算有些了解,一时间殿内欢声笑语不断。


    谯国公府的大少夫人安安静静坐着,一言不发。知道要入宫拜见后,她有两个弟妹自告奋勇提出替她入宫,她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皇后若要出气,便让她出吧。


    谯国公府崔家有位身体虚弱得几乎从不走动的夫人,她不偏不倚,对谁都一样,不过分亲近也不折腾,崔家又不是那等抠门人家从不克扣谁,一大家子关系还算融洽,有争执也都停在嘴上。


    偏偏和皇后有过几次争执的,家里只有她一人。


    事到如今,大少夫人内心对路漪容看法依旧没变,但那又如何呢?她木着一张脸,不知自己是希望皇后公然发难呢,还是平安度过。


    皇后发难消气,她日后能心中安稳,但她也不愿当众受辱


    大少夫人提心吊胆,一声不吭。她身边的几个夫人都心知肚明她身份尴尬,但不知她和皇后曾有矛盾,颇有些同情,却也不想沾上干系,默契地当做没看见此人。


    对大少夫人而言无比漫长的拜见终于结束了,她起身时,贴身衣裳已经湿透,叹了口气混在人群中告退。


    这么多人里,漪容除了前排那几个和皇帝有亲戚关系的年长妇人,后面的人几乎都没看清有谁来了。她命人去请裴家姐妹停步,自己亲自送了年纪大辈分高的女眷两步,转而去侧殿等裴家姐妹过来。


    在她立后旨意下来后不久,裴静纨和范英的婚事也已经定下了,日子定在今年五月。密国公府正在给二姑娘筹备婚仪,平时也不放裴静纨出门了。


    难道有出门机会,裴静纨很高兴,漪容又和没当皇后之前一样温柔,不由兴高采烈地说了好些话,最后又邀请道:“娘娘若是得空,臣女盼着您能来臣女的成婚宴!”


    漪容转了转眼珠,笑道:“若是陛下答应,我一定会去的。”


    她玩笑道:“你觉得范将军如何?”


    “老了点,但模样还算不错。”裴静


    纨坦诚道。


    漪容和裴静绮都忍俊不禁。


    裴静纨说完,自己也是一笑,突然想起了一桩约摸一年半以前的旧事。


    她一向比同胞姐姐活泼娇蛮,有一回午睡时分赖在母亲的卧房不肯走。她闭上眼睛快睡着时,父亲进来和母亲亲热了一会儿,二人都当她已经睡着了。


    裴静纨和父母隔着一道屏风,十四岁的年纪已隐隐约约明白父母在做什么,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继续装睡。


    不一会儿他们开始低声闲聊,她在里面听得断断续续,最后听父亲说了一句:“等两个姑娘的亲表哥回来了,定能结好亲事,先不急着给她们相看”


    她当时以为父母是想时任景王的亲表哥回京叙职时,请他出面说亲,还觉得根本没这必要,后来就把这事给忘了。


    如今一想起来


    范英位高权重,简在帝心,家里人口简单,他母亲知书达理,他自己洁身自好。除了年纪比她大些,这亲事父母和她都无比满意。


    裴静纨呆住了。


    漪容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柔声道:“怎么啦?”


    这事情裴静纨打算埋在心里,谁也不打算说,干脆捂住脸装作羞涩,惹得漪容静绮都善意地低笑起来。


    命宫娥将裴家姐妹送走后,漪容坐上轿辇回紫宸殿。


    昨夜和皇帝的一通争执下来,虽然后面答应了不会再有隐瞒。但这事当时没说,现在她更不想说了。


    在宫里是不可能有人弄鬼的。


    而密国公嫁女,羽林大将军娶妻的成婚宴,必然十分热闹,远胜当日宁王府的宴会。或许那个神神秘秘的人会再次试着联络她。


    她暂时没有想着他承诺的帮助,但想将此人抓住,看看究竟是谁。


    此人不怀好意。


    漪容十分确定-


    崔澄和杨炯在曲州渐渐熟络起来。


    同在一家海商行做事,原本是不认识,但都对彼此好奇后能够接触的机会便有许多。


    二人互相试探了好几回。


    杨炯可以确定这个名叫杨大柱的人对皇帝恨之入骨,每回提到时,眼睛里有藏不住的恨意,杀气。


    他年少被老师评价有王佐之才,但心性不定。他深深记住了前一句,一直志向出将入相,被皇帝押送回原籍后,大觉丢脸,自暴自弃了一阵子,如今只在海商手下当个账房,早有想干大事的念头。


    而普通百姓,是不会和皇帝有深仇大怨的。


    一般人要恨,最多恨到当地长官头上。而杨大柱还会问先帝怎么死的事,曲州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皇帝是谁!


    杨大柱绝对是个假名。


    他仔细观察了好几回,见他走路仪态,端茶的姿态虽说和寻常海上飘荡的差不多,偶尔却能流露出贵公子的风流闲适。


    这种姿态,他只在大富大贵之家见过。


    而“杨大柱”武艺不俗,出手豪气,手下已有些得用的人。若有他杨炯辅佐,仔细图谋,未必不能成一番事业。


    这夜,他将“杨大柱”请来,寒暄了几句后问道:“大柱兄,你可曾听说过前朝的孙氏之乱?”


    崔澄面不改色,淡淡道:“兵败身死。”


    “但从这你我所在的偏远之地,一路海战登岸到了江南富庶之地。”杨炯道,“何况,我手里还有一个起事名头。”


    崔澄霍然瞳仁一缩,死死盯着他。


    杨炯道:“我可以辅佐你先夺了周老大的船队,也可以将你探究的事告知与你。”


    “但你必须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第52章


    漪容第一日见了宗室勋贵的女眷,接着又有番邦在京的王妃公主,百官夫人来拜见她。


    如此忙碌了几日,漪容正式接过了宫务。


    漪容从前没有管家过,在路府时很是刻苦学了一阵,加上女官在一旁提醒旧例和指点,漪容虽有点怕搞砸了,还是很快上手了。


    她每日都有许多事情要做,到了三月又有亲蚕礼,在宫外住了一夜。


    虽确实和皇帝说的一模一样遵循旧例就好,虽有宫娥在旁细心服侍,漪容仍是累得不行,住在离宫的时候完全没有心情琢磨今日跟来禁卫多少看守是否严密,倒头就睡着了。


    她在熟悉皇后这个身份的时候,皇帝一如既往地政事繁忙。


    二人虽然同住在紫宸殿,却有几日白天里都见不到面。


    转眼,天气渐渐暖和,已向季春。


    漪容今日无事,不仅如此,明日里也没有要亲自操心的事,舒舒服服睡到了半早。


    四月春深似海,还没用完早膳,她就吩咐去御苑走走。


    正逢万花绽放的好时节,春日暄妍,晴霭泛光。她早已换了春裳,身后跟着十几个宫娥,一片轻纱罗裙如烟如霞。


    木芙蓉,李花,桃花,丁香开放,一行人行走在花树下,两相辉映,宛若仙境。


    日头正盛,漪容微微眯着眼欣赏一路的光景,在亭子里歇息了片刻,便又继续走动。


    空气中流淌着天然怡人的草木芬芳,四处都静悄悄的,似乎偌大的御苑只有她一行人。


    漪容自己都许久不出门了,见此情此景突然想到什么,吩咐行香道:“让姜氏姐妹去给先帝嫔妃传我的话,虽是寡居,平日里出来走动是很可以的。”


    行香应下,一旁有个宫娥笑道:“她们许是怕撞到陛下不好听,也该避嫌些。”


    漪容不以为意道:“陛下出行都有人击掌叫避让,不要紧。”


    何况皇帝这段时日也全然没赏景的心思。


    临川大长公主为首的贵戚官员勾结受贿卖官鬻爵的事还在继续查,此事重大,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轻易结案的。


    但皇帝似乎还有别的事在忙。


    漪容并不过问皇帝的政事,这段时日也顾不上过问。


    但二人共同空闲的时间太少,皇帝偶尔会传她去东堂坐着。


    他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她坐在一旁看她需要处理的事务。


    她胡乱想了一会儿,看着眼前的春光,思绪越飘越远,蓦然间回过神来,感到远处有人在看她。


    漪容停下了脚步,蛾眉微蹙。


    睡莲笑问道:“您可是有何吩咐?”


    她摇摇头,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看我?”


    闻言,睡莲微微一愣,而后摇头,她根本就没有感觉到有人在看她,甚至附近除了她们都没有人。但皇后都如此说了,不用她说,马上就有四个小宫女跑远了去看是否有人在窥视。


    没一会儿四人回来回禀,这一片都没有人。


    漪容却仍是觉得有道视线凝在她身上,突然间福至心灵,转身抬头,眯起眼睛向高处张望。


    远处是一片高大的嶙峋假山,奇石林立。


    正中央有座亭子,漪容眯着眼看到里面有道黑影,负手而立。


    她看不清面容,但莫名觉得那人一定是皇帝。


    也是,在宫里的男子除了皇帝还能有谁。


    他远远朝她招了招手。


    漪容轻叹,领着一众宫人向假山走去。假山中间有着供人行走的台阶,漪容走上去后,皇帝摆摆手,扶着她上来的睡莲行香都退下了。


    亭中只有他们二人,皇帝掀袍,拉着漪容一道坐下。


    她想到适才和宫女说的话,不由笑了笑。


    “笑什么?”


    “我才想了您出行一定会有动静。”漪容解释道。


    郑衍随意道:“这些事你自己决定便好。”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从她耳垂上的珍珠耳珰到纤长的一截粉颈,突然道:“约摸一年前,朕便是在这里见到你。”


    “什么?”漪容一惊。


    她和皇帝初次见面不是在昭阳殿不远处吗?她远远看见御驾,上前请安,皇帝和她说话,很是温和地问了她家中的事,吓得她回去就决定装病


    郑衍清晰记得去年是几月几日,淡笑着说了。


    漪容蹙蹙眉头,陷入回忆。


    去年那时她还在崔家,当时


    是什么日子?


    是她独自进宫给崔氏请安的日子!


    漪容挑了挑眉,崔家想知道新帝对崔家的态度,要人进宫给崔氏请安时讨个主意,其他人都找了理由推辞。


    她和崔氏感情不错,又想透了新帝不至于为难她,便独自入宫了。


    当时在昭阳殿里说了什么她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很认真地宽慰了一番,出来后心情不好,嫌跟着的宫婢多嘴,又不好命令宫里的人,只好找了说辞将她甩掉,就来御苑赏花


    可她似乎没有路过假山。


    漪容仔细回想了一番,但怎么也不确定一年前自己究竟走了哪里,站起来指了指道:“陛下,我应该没有路过这里吧。”


    郑衍摩挲一下虎口,道:“是没有。”


    她瞪大了眼,问:“那您怎么看到我的?”


    他也站了起来,从她的身后握着她的手指了指,道:“你走的是这条小径。”


    “这么远”


    他站在她身后,高大峻拔的身影将漪容的影整个覆住。


    郑衍沉默片刻,道:“朕也觉得奇怪。朕即使目力极佳,平日里也看不清这么远的人影,更不会去看,那日却将你看得一清二楚。”


    看到她肤光胜雪的脸,上翘的两片红唇,耳边晃荡的白玉耳珰


    还有忽视不了的妇人发髻。


    一切都无比清晰,般般入画。


    她还年少,看着比他小六七岁,却已经出嫁了。


    闻言,漪容内心深处轻轻颤了颤,一时说不出话。


    在进宫前,她还和崔澄开玩笑说过怎么可能会遇到皇帝,她怎会想到她和那传言里性情冷硬的新帝会有所接触?


    漪容胡思乱想时,皇帝搂住她的肩亲她的脸颊,细细密密的吻不过须臾就移到了唇边,有些痒。


    她别过脸去,日光明亮,假山下有不少宫人。


    “会被人看到的”她低声道,纤长的眼睫不住颤抖。


    郑衍被气笑了:“那又如何?”


    不说这里只有他们二人,即使被人瞧见,谁还能说什么了。


    漪容抿着嘴唇,轻轻摇头。


    郑衍扳过她的脸,仔细端详她片刻,出声道:“你在害怕,你怕什么?”


    她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吃了一惊。郑衍看在眼里,不知怎的,心情莫名不快起来,淡淡地看着她。


    春风如一只温柔手,惠风骀荡,抚过二人沉默相对的面颊。


    漪容在皇帝定定的注视下,和他对视片刻,道:“我不知道。”


    她终于明白为何她总是难以彻底放松,原来是因为她一直在害怕。


    是害怕皇帝吗?


    漪容垂下眼,睫毛颤抖,一时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在惧怕在不安什么。


    路漪容很快便十九岁了,在前十八年的人生中,不说顺风顺水,至少没见过极其无耻龌龊的人,所经历的所见到的都是遵循着世上种种律法,规矩,礼仪的人事。


    而皇帝


    她蹙着眉,怎么也想不到她害怕的便是皇帝所作所为打破了她过往所认知的一切,所以她会不安,她会恐惧。


    漪容游思妄想片刻,朝皇帝笑了笑-


    白昼一天天变长,很快就到了五月十五,范英和裴静纨大婚的日子。


    郑衍和漪容早就说好了会去。


    但若他们按着帝后出行的仪仗去了,今日的主角都不是新郎新娘了。皇帝早早命内监去范府送赏,等二人出宫之时,天色已暗。


    帝后二人乘着一辆低调的马车,只有十几名禁军在旁警跸。


    漪容坐在马车上,饶有兴致地掀开一点窗帷,道旁灯火明亮,喜气洋洋,地上还散乱着几枚银钱,没一会儿就有个小童捡走了。


    她不由一笑,看了一会儿便放下帷幕,和皇帝道:“陛下,一会儿我去女眷那里说话,您今晚可还会回宫?”


    “自然。”皇帝微微挑眉。


    漪容是想皇帝指不定会因好友表妹的喜事喝酒,宿在范府了。一听不会,想了想道:“那您要走的时候命人叫我吧。”


    郑衍好笑道:“朕难道还会丢下你?”


    他身子前倾,摸了摸漪容柔嫩的脸,问道:“你今日怎么了?”


    漪容道:“不过随口说一句罢了。”


    她又掀起窗帷看了一会儿街道上的景。


    夜色之下,华灯初上,京城最富贵繁华的一带,车马骈阗,却仍是有条不紊。


    不久前内官还好好说了一通今日这场大婚有多热闹,那真是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内监说得绘声绘色,仿佛自己出宫去看了似的。


    今夜必然宾客如云,十分热闹。


    漪容莫名有些兴奋,希望那人能够再有动作,好让她有线索追查。


    她看的时间久了,皇帝凑过来道:“有何好看的?”


    漪容随手指了指,道:“很有意思啊。”


    她指的正是一个做糖饼的摊贩,郑衍扫了一眼,命跟车的内官:“去买。”


    没一会儿就买回来了,漪容和郑衍都很少吃民间吃食,那领命的内官说了是他看着做的,摊贩手脚很是干净,二人就都咬了一口。


    一路闲聊几句便到了范府的一道侧门。二人会莅临的事早前便和范家人说过,早有人等在此处,跪拜后引着二人分别走去。


    漪容身边跟了睡莲行香二人,来给她带路的是范英的一个婶婶,从没想过自己能和皇后这般尊贵的人物说上话,恭维了一路将她带到女眷歇息的地方。


    在小花厅里的都是双方亲眷,连忙起身行礼。裴静绮也在,她是知道漪容会来的,朝她笑了笑。


    漪容便坐在了裴静绮身边。


    她有些好奇为何妹妹比姐姐早出嫁,不过她们同胞姐妹,似乎只差了一盏茶的功夫。她没有再想着这事,看着进来回禀前面状况的婢女背影,随口赞道:“范家仆婢规矩不错。”


    裴静绮笑道:“那我就多谢您的夸奖了,方才那婢女是我们府上的。范家人少,下人也少,我母亲和范家老夫人商量了,为今日一夜大肆采买也没必要,叫我们府上的来帮着就是了。不过么,我们府上的仆婢也有好些前不久才买的。”


    二人凑得很近,窃窃私语。


    “之后我母亲处置了不少有异心的,又采买了新的,发狠亲自管束了一段时日。”静绮仔细解释道。


    漪容笑:“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完,她又哑然,和裴静绮相视一笑。


    说话间,又有婢女进来给各人上茶。漪容正和静绮说笑,听上茶娥婢女惊呼一声,看过去时才发现婢女将茶水洒了一些在漪容面前的地上。


    裴静绮立即站了起来,问道:“您没事吧?”


    漪容摇摇头,对那已经跪下请罪的婢女命令道:“抬起头来。”


    婢女战战兢兢地抬头,极力忍着没有哭出来。漪容端详片刻,不是之前那人。


    裴静绮低声道:“是我们府里的人,粗手粗脚冒犯您了。”


    闻言,漪容笑道:“小事罢了。”


    她又朝那抖如鹌鹑的婢女温声道:“起来吧,日后小心便是了。”


    接到漪容眼色的行香将人扶起来,亲自送了出去。


    漪容不


    动声色地将自己眼前的地方仔细看了一遍,什么东西都没有,回过神来见裴静绮面色仍是不安。


    果然是身份不同了。


    她已经习惯,道:“别多想了,今日事忙出些小错而已,我岂是斤斤计较的人?”


    没一会儿,行香回来了,在漪容耳边小声回禀了一番。


    那婢女确实是密国公府来帮忙的,一出去就忍不住哭了,她再三安慰皇后不会计较,将她领到了仆婢歇息的厢房,陪了她片刻,仔细观察她的举止没有丝毫异样才回来。


    她人虽然回来了,却还是安排了人看着。


    漪容轻轻颔首。


    不久前裴静绮才说过府里的仆婢被严厉管束过,有吃里扒外之类行径的都被处置了。许是密国公夫人和范家老夫人管家手腕比宁王妃强,这般热闹的场面也混不进来人。


    她无意识地轻敲桌案,那人今夜来了没?


    漪容眉心一跳,低声吩咐行香去要今日的宾客单子,和上回宁王府宴会的比对一番。


    或许是因为没来?不论如何,能想到的就都先做了。


    吩咐好这些事,她暂时将这事抛到一边,继续说笑。


    没一会儿,范英婶婶笑着请她们去洞房。


    第53章


    范府内外灯火通明,门口车马堵了两条街,来吃喜酒的宾客陆陆续续告辞,这一桩大喜事顺顺利利结束了。新人郎才女貌,彼此满意,洞房花烛自不必多言。


    漪容从范府的侧门被护着出去时,些许错愕,些许失望。


    诚然她也不希望自己因着自己的缘故,毁了裴静纨大喜的日子,但像上回那般的动静都没有


    她入宫前那回宁王府的客人多是郑家沾亲带故的亲眷,而今夜来范府喝喜酒的多是两家亲眷,同僚,宗亲也有来捧场的。漪容怕皇帝发现,忍到了第二天才对比两回宾客名单,只是相差太大,若要一个个盯着,那她做不到。


    回宫后过了两日,行香回禀她的人盯了那个洒出茶水的婢女两日,什么异样都无。


    那就真的只是一桩忙中出错的意外了。


    漪容敲敲桌案,那人是已经放弃了这念头,还是能耐不够,混不进今日的喜宴?


    不论是哪种,此人都不可信。


    自然,这点她早就已经想明白了,寻常人做不出这鬼鬼祟祟的事。而她在京中住了不到五年,称得上有仇的原平阳侯一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算有龃龉的崔家更是胆小得会直接将她献上,事到如今,再反悔也不可能。


    是对皇帝心存不轨的人,漪容迟疑,或许还是告诉皇帝为好,让他去处置。


    可她三月前和皇帝的对话又很不愉快,若再去说,皇帝一定又会大怒。


    漪容抿抿唇,心中百般纠结时,有内监在门外传话,陛下请她去东堂。


    已是半早,明亮的日光朗朗照入她待的小书房。窗外烟柳丝丝,姹紫嫣红,漪容含笑站了起来,人面桃花,跟着来请的宫人去皇帝批阅奏疏的东堂。


    皇帝大婚已有三月,如今后宫只有一位皇后,再无旁人。


    不论大臣之前对皇后路氏的身份有没有意见,木已成舟,也不能再说什么。但往常新帝登基,若是那等已年老体衰的也就罢了,按例礼部会为采选后宫做准备,收录官家未婚女儿的名单、初步遴选等等都需要时间。


    去年皇帝用不欲劳民伤财的理由拒了,但谁都看得出来是皇帝没这心思。眼下皇后已立,也该选几个妃嫔充盈后宫了。


    古礼有规定天子后宫数目,本朝也有自己的妃嫔规制。最重要是皇帝膝下无子,这事比不符礼法更加严重!皇帝亲弟早前还被过继了出去,万一皇帝后继无人,继承就是一件天大的麻烦事,甚至危及国本。


    前几日,数名大臣联名上书,自然不敢写皇帝万一和皇后生不出孩子的事,只是建议皇帝陛下充盈后宫。


    皇帝勤政,第二日就批了两字下达。


    “不必。”


    联名上书的大臣都惊了,如此合乎情理的建议,皇帝怎会不答应呢?


    有的是真担心皇帝子嗣问题,忧心忡忡。有的是想着给自己女儿孙女谋一份荣华富贵,心里着急。也有的看出皇帝并不会听从别人插手他的家事,左右皇帝在朝堂正事上愿意纳谏,选不选妃也就罢了,悄悄退出了。


    无论众人各自是何心思,一封更加言辞恳切的联名奏疏被送到了皇帝眼前。这回则委婉地提了子嗣问题,苦劝皇帝为子嗣计,多加考虑。


    漪容一进东堂,郑衍道:“你来瞧瞧。”


    她走到皇帝身边,迟疑了片刻才接过奏疏,问:“陛下您真的让我看?”


    皇帝淡淡地“唔”了声。


    漪容便打开仔细读了起来,她通晓文墨,看了几句话便看懂了这份奏疏的意思是请皇帝充盈后宫,开枝散叶。


    奏疏里引用了不少因为子嗣断绝而造成的前人祸事委婉劝谏,若让漪容来说,皇帝直接想想自己的皇位是如何来的就好。


    但皇帝为何让她看这?


    漪容放下奏疏,笑道:“高尚书言之有理,陛下若有此意近日就命令礼部操办,想必今年之前是可以办好的。宫内我也会依着——”


    “你这是何意?”


    郑衍打断了她的话,目光不善。


    漪容蹙眉:“陛下这是何意?”


    郑衍忍着那点不快,示意她再坐近一些,直到漪容和他肩并肩,才提笔圈了奏疏上的几行字。


    漪容一愣,很快就明白过来。


    五月的天气已有热意,书案的不远不近处放着冰盆和香炉,空中流淌着凉爽而甜润的芳香。


    她思忖片刻,正色道:“陛下,您曾经说过,轮不到我说愿不愿意。但有的事您或许不知道,我在崔家的时候,曾偷偷请过几位出名的千金圣手给我瞧过,都说我身子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漪容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过去也喝过补药。但之前在崔家,如今在宫中,都没有任何消息。您也叫太医给我瞧过并无不妥,所以我约摸是命里无子女缘分的。陛下为子嗣计,很该听从谏言充盈后宫。”


    皇帝冷冷道:“朕知道。”


    漪容平静的面容登时红了,叫皇帝知道这种事着实羞耻。她连亲娘都没好意思告诉过。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郑衍的心突突直跳,英挺的面容渐渐寒了下来。


    他平日里和漪容说话哪里需要如此费力?在郑衍看来,漪容和他话语投机,他看得透她在想什么,她也明白他的心思。


    只有说起她曾经的婚事还有子嗣的事上


    皇帝沉着脸,给自己倒了杯茶。


    漪容垂眼,奏疏上密密麻麻的字一个个跃入脑海中。


    “陛下若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告退了。”她轻声道。


    皇帝握住她的腰,迫使她和他紧紧相贴在一起。


    “朕问你,你觉得他们说的有道理?”


    漪容坦诚地点头。


    “你觉得朕应该照着他们说的做?”


    “陛下是一国之君,您若乐意便准了,您若不乐意那也就罢了,想来他们也无法强求陛下。”她回道。


    郑衍直直地盯着她,问:“朕问你的意思。”


    漪容早就感到他不高兴了,想起之前二人因为子嗣的争执,想起皇帝还叫行香给她端了两碗药叫她选


    顿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她淡笑道:“陛下说了,轮不到我说愿不愿意。”


    皇帝闭了闭眼。


    臣子呈这些无聊透顶的东西来倒也不值得为此生气,他无非厌烦朝臣盯着后宫。但她话里话外都是劝他为了生儿子多纳几个后妃,一副贤惠的模样。


    她用来顶他的话,郑衍思索了片刻才想到是什么时候说的,不由冷冷一笑。


    在崔家她愿意请医吃药求子,和他在一起就觉得自己没有儿女缘分了。


    他不信若她在崔家遇到


    这事,她也会如此大度,叫崔澄纳几个小妾!


    只这话皇帝说不出口,额头青筋绷起直跳。


    东堂内服侍的宫人都已后悔不迭,早该在皇后进来的时候就出去的!眼下各个屏息静气,生怕发出一点声响叫帝后注意到他们。


    皇帝声音极低,一字一句道:“你就真的愿意?”


    他似乎并不是好色的人,漪容没见过皇帝宠幸别的女人,若是选妃进来,都不一定愿意离开他办正事和燕居的紫宸殿去临幸妃嫔,若是传来,自己还住在这儿呢,很是尴尬


    不过皇帝也远远说不上不好女色。


    漪容面容一热,琢磨了片刻,抬头对上皇帝眼神,恍然大悟。


    在这件事,她觉得自己真的谈不上愿不愿意。


    她心内蓦地冷笑一声,皇帝想看她不愿意的模样,想看她心甘情愿给他生几个儿子。


    漪容躲开皇帝两道锐利目光,道:“我愿不愿意有何用,陛下若是一直遵循我的意愿就好了。”


    皇帝咬牙切齿,想也不想强硬地捏住她的下颌。


    她神色淡淡,郑衍却是心头一刺。


    他“哐当”一声将书案推倒,脸色阴寒得可以滴出水。有内监下意识去捡哐啷哐啷掉到地上的奏疏,郑衍怒喝:“都滚!”


    宫人战战兢兢退下了,轻手轻脚阖上门。一缕明晃晃的日光照入,又很快消弭殆尽。


    漪容的嘴唇不住颤抖,迎着皇帝阴沉的目光,哆哆嗦嗦抬起两条手臂环住自己。他一凑近,漪容咬住嘴唇,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瑟缩。


    郑衍心里的怒火愈盛。


    他心中又爱又憎,见她这模样想要发作一场,又不免生出一丝怜爱。


    一摞摞奏疏不断滑落,发出嘈杂声响。


    他硬邦邦道:“朕每回问你的事,你点头应好不成吗?每回都定要嘴巴强硬,有哪回你自己高兴的?朕之前都怀疑你故意气朕想让朕赐死你。”


    漪容垂着一张苍白的脸,下唇已被咬得毫无血色,原本想着无论皇帝再说什么她都不说了,听他这句话还是忍不住道:“陛下不是已经叫我选过了吗?”


    想来就觉得耻辱和怨恼。


    她有些羞惭自己不敢死,但心里更明白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凭什么要死,是郑衍这人太过无耻。


    从他莫名其妙带她深夜去抛印章后,他们之间大体上风平浪静,在路宅的日子太舒心,她都快要把这事忘了。


    漪容恨自己没出息。


    她忍不住讥讽道:“陛下真是君心难测,想赐死的人转头就能立为皇后。”


    郑衍冷冷道:“蠢,两碗药都是一样的。”


    漪容嘴唇微张,垂下眼一声不吭,眼圈却渐渐红了。


    皇帝头疼,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又开始服软了,摸了摸漪容的脸,道:“好了,这事是朕不好,莫要再放在心上吓唬自己。”


    她下意识躲开他的手,面色称得上警惕。


    皇帝消下去的怒火不由再起,低声问:“朕什么时候对你动手过,叫你这么害怕?”


    漪容想说什么又觉得没甚意思,皇帝不觉得那是动手,那她说了又有什么用?换皇帝一句道歉吗?


    她一时冲动在他面前再一次犟嘴,冷静下来后也有些后悔,知道那两碗药的真相更是心情复杂,说不上是更怨恨还是什么。


    漪容垂眼,目光看着地上散乱一片的奏疏,印章,笔墨,还有滴滴答答的茶水渍。


    “说话。”郑衍催促道。


    这时,东堂的门外传来高辅良小心翼翼的声音:“陛下,皇后,范大将军求见,他的夫人也入宫了想给皇后请安。”


    二人一道站了起来,皇帝拉住漪容的手往怀里带,炽热的呼吸扑在她脸上。


    漪容低声道:“陛下,他们在外面等着。”


    “朕知道,”皇帝飞快说道,“叫你来是怕你先从别的地方听说了伤心——罢了,你反正也不在乎。”


    四目交错。


    郑衍的目光里含着怒气,打量和一抹淡淡的无奈,定定看着漪容清丽的脸,像是要看透她怎么想的。


    她没有说话,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皇帝仍是看着她。


    漪容移开视线,道:“我去见见裴夫人。”


    他淡淡应了一声,松开漪容的手。


    她路过那对东西时,不由停下脚步轻叹一声。皇帝怎的发了这么大脾气,有的奏疏都沾了茶水渍墨水渍,这若是原样发下去,也不知道大臣心里会怎么想。


    漪容摇了摇头,出去了。


    皇帝看着她摇头的动作,唇角不自知微微上翘,很快又恢复了平时冷峻的模样。


    漪容回到寝殿整理仪容,能够见人了才去她会客的侧殿。她和裴静纨在她做皇后之前就认识,也很喜欢这个小她两岁的活泼姑娘,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说话。


    闲聊了一阵后,漪容已经笑了好几回,在皇帝那低落的心情不免好了些。


    她问:“范英对你好不好?”


    裴静纨脸色羞红,点了点头。


    漪容忍俊不禁,裴静纨轻嗔道:“您笑话我。”


    “你若是想别人不笑,就自己不要脸红。”漪容笑盈盈道。


    “真的?”裴静纨问,摸了一下脸,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二人说了几句,又聊到她姐姐,裴静纨道:“和我姐姐适龄的未婚郎君找不出有才干心性好容貌也不差的,真有那样的几乎都比我姐姐大了好几岁已经成婚了经常有夫人进宫给您请安,您若是得空,不妨帮着瞧一瞧?”


    裴静纨补充了一句:“得选个婆母也性子好的。”


    见她这样便知道范英母亲对她也不错,漪容笑着应下,和她继续闲聊。过了不知多久,睡莲进来回禀范将军已在殿外等候许久了,裴静纨这才笑嘻嘻告辞了。


    漪容微笑,见他们感情很好也觉得开心。这好心情持续了半日,到了黄昏时节,她又心烦意乱起来。


    每回和皇帝争执她就觉得无比疲倦,只想什么事情都不必管,什么事情都不必放在心上。


    晚膳是她独自用的。


    日色一点点暗沉下来,阔大的殿内安静无声,落针可闻。突然蜡烛爆开发出“哔剥”一声,将正在沉思的漪容吓了一跳。


    睡莲请示道:“奴婢去问问高内官今夜陛下宿在哪里?”


    大婚后二人一直是同住一殿的。


    “不用。”她简短说了一句,“沐浴吧。”


    睡莲应了一声,正要去吩咐宫女备好香汤,高辅良求见。


    “皇后安,陛下命奴转告一声,他要提前去行宫,让您准备起来。”


    漪容为了要东幸翠微行宫的事情已经着手准备起来了,闻言奇道:“为何?罢了,不用问了,我知道了。”


    “陛下是嫌上一次上万人走得太慢,准备先带部分宗亲大臣过去。”高辅良解释道,“这个名单陛下会想好,届时还请您操持准备。”


    他声音恭恭敬敬。


    漪容应好,挥手打发了。


    她沐浴洗漱后躺在床榻上,前几日刻意不去想行宫的事,骤然又想起,思绪纷纷乱乱。


    这般沉湎过去实在不妙,漪容睡不着,心思又不定,干脆重新坐起来看一本诘屈磝碻的文集,看到睡着,殿内都没有新的动静。


    第54章


    漪容猜皇帝会冷上她一段时日,她能再仔细琢磨要不要告诉他纸条的事,也再想一想日后如何对待他。


    但这种事从来都不是她一颗心想好如何就能坚守下去的。


    翌日一早漪容睁开眼,就见自己不知何时睡在了内侧,昏暗的床帷内,皇帝静静睡在她身边。


    她一怔,干脆地闭上眼装睡。


    天光渐渐明亮,她迷迷糊糊感到有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下颌极痒,烦躁地推开扰人的手,睁开眼睛,和面无表情的皇帝对视一瞬。


    他很快收回了视线,自顾自穿上衣裳掀起床帷走了,动静震天响,却是一声不吭。


    她也睡不着了,索性起来洗漱后就召集女官宫人,商议要提早去翠微行宫的事。


    紫宸殿里有数百个房间,若是刻意回避,即使同住一殿也能不见面。之后几日,漪容都没有见到过皇帝,身边服侍的宫女不免为她着急,有的劝她主动去求见皇帝,有的想去和皇帝面前的几个内官打探一番皇帝的动向,被漪容


    阻止了。


    她每日忙忙碌碌,转眼就到了出行的这一日。


    宫门外车马整齐,禁卫披坚执锐,雅乐齐鸣,漪容和郑衍在众人面前一道露面接受朝拜后,分别上了马车。


    皇后车驾犹如一幢能跑动的房屋,里面一应俱全,四角摆着冰盆,凉爽宜人。漪容推开琉璃车窗,露出极小的一个缝隙,见两边都是神情肃穆的禁卫,这本是一件寻常不过的事,她心跳莫名加快。


    郑衍骤然提出要带着部分王公贵族先去行宫,真的只是嫌上万人的队伍速度太慢?


    除了今早,她已经有十日没见过皇帝了。


    漪容心里渐渐浮起一阵不安,无精打采地睡在平缓行驶的马车上。下午裴家姐妹手挽着手来给她请安,陪她说了许久的话,漪容的精神才好些。


    有这二人打头,后面几日都有随扈女眷来给她请安,陪着打发时间。


    漪容是让人见了就喜欢的长相,不光是长得美,天生一副温柔的笑模样。尤其年纪大的郑家亲眷和她相处几回,很是喜欢她,对年轻的皇后不免生出几分疼爱,早前的偏见一扫而空。


    这一日,上了皇后车驾的还有临川大长公主。午膳时分众人纷纷告退,只有她留了下来。


    漪容伸出一只手阻止了睡莲还没问出口的是否要摆膳。


    她才不想留这位大长公主一道用膳,这个面子也不想给,开门见山道:“你有何事?”


    方才临川大长公主言笑晏晏,丝毫没有一丝尴尬之情。漪容厌恶归厌恶,却有些佩服她这能耐。


    临川扫了车驾上的宫娥一眼,见皇后完全没有叫宫女退下的意思,咬咬牙跪在漪容面前。


    漪容微微挑眉。


    临川低声道:“从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对您多有冒犯。如今您已成了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漪容打断了她的话,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临川忍声吞气道:“您能否帮我给陛下传一句话请他百忙之中见我一面,或是,或是帮我说一句,求他看在我是他亲姑母的份上,此事就到此为止吧”


    “您若愿意帮我传话,日后您有何难事,我们一家都愿效犬马之劳”


    跪地的大长公主还在不断说着好话,漪容思绪漂浮,回过神道:“大长公主不必说了,起来吧。”


    漪容干脆道:“我是不会帮你的。”


    临川从没意识到她夫家一家都还活着就已经是皇家天大的恩德了。为了丈夫,为了后嗣,一个尊贵的皇女蹉跎算计了半生,漪容轻叹一声,她帮过她舅舅给她下毒,想置裴静绮于死地,为了拿回夫家爵位的一丝机会不惜杀人,实在不可理喻。


    漪容道:“你自己说了,我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能有什么难事需要你帮忙?”


    临川一愣。


    “大长公主若是像你说的那般有本事为我效犬马之劳,怎不去自己将这事办了?送客。”


    漪容说完,就有宫人将大长公主搀扶起来,比手示意她走人。


    临川大长公主被这两句不留情面的讥讽气得双眼发红,胸脯不断起伏,紧紧咬着牙,强行将愤恨恼怒的目光收回,草草行了个礼退下了。


    她一走,漪容立即吩咐道:“去回禀陛下这事,不用隐瞒什么。”


    行香领命而去。


    那厢临川大长公主一回自己的车马,气得砸了一桌的茶盏。她身边服侍的人不重样一叠声骂着当今的皇后,大骂她不敬尊长,又骂她这几日都没见过皇帝日后必然是早早失宠死在冷宫的下场。


    大长公主脸颊因着恼怒不断颤抖,听了许久总算心情好些,道:“行了,闭嘴吧!”


    “准备下去,夜里我要悄悄去见裕王兄。”


    被临川大长公主惦记的裕王正舒舒服服躺在自己的车驾上,听了奴仆回禀,对一旁的世子郑冲冷笑道:“临川果然两头骑墙,定是存了讨好妇人给自己脱罪的心思,若非皇帝皇后不理她,她是决计不敢再参与谋反了。”


    他说出谋反二字时,笑了一声。


    裕王是郑衍皇父的兄长,年过花甲,头发稀疏花白,一张苍老的脸上脸皮耷拉着,看起来老相毕显,只一双眼睛还算犀利。


    郑冲干笑,附和了几声。若能成事,他是打算让发妻病逝另娶一个年轻美貌的,着实理解不了临川姑母为夫家四处奔走的做法。


    只是


    他迟疑道:“郑衍突然改时间提前出发,莫非是他已知道了父王的计划?”


    裕王吭吭哧哧笑了几声,道:“不会,郑衍小儿从小就是个古怪脾性,不要人一步步跟着伺候的,还纳了个成过婚的妇人,这次心血来潮罢了。就算他查到了也无妨,我们已顺利埋伏一万人,他此次轻车简行,随扈的禁卫都只有三千。”


    他早存了谋夺皇位的心思,只是在京里起事的难度不亚于登天。去年昭帝猝死,只可惜他还有一个礼法上挑不出任何错处的亲弟弟,轮不到他这个伯父来继承。加上郑平等人为首的宗室大臣一力支持郑衍,郑衍又顺利回到京城,叫裕王心愿彻底落空。但他年纪已大,绝不可能再熬死年轻力壮的郑衍了。原本就打算在禁卫值守相比京城宽松不少的去行宫路中动手,将郑衍和宁王通通斩杀,再安一个为先帝报仇的理由。而郑衍带的禁卫极少,他心中虽也有疑惑,更多的是觉得天助我也。


    裕王扫了儿子一眼,道:“等事成了,爹将路氏赐给你。”


    郑冲大喜,连忙起身拜了拜。


    “她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郑冲连忙道:“宫里防务严密,她身边实在塞不进我们的人。有一回她出宫了也没寻到机会,不过路氏应当是没对郑衍提过的。”


    裕王还算满意,点头道:“还是你懂女人的心思,算准了她不会告诉郑衍。你今夜再去联络她,可有把握将人弄过来?”


    将路氏弄到手里,不论是当做人质,还是叫郑衍颜面扫地,都大有可用。


    郑冲踌躇道:“这先前倒还好说,如今她已经当了快四个月的皇后,享过了一等一的富贵,未必肯走了。”


    他私心里觉得将人弄过来反而麻烦,何况路氏日后便是他的了,也不舍得再让她受罪。


    裕王沉吟片刻,道:“无妨,你今夜命人去试试,若不行也就罢了。”


    郑冲应下,说了几句后就告退安排此事。吩咐好后,他坐在椅上,想了一下曾远远见过的皇后,顿时飘飘欲仙。


    出神片刻,他又开始发愁。


    父王招揽的是蒲州守军,承平已久,只怕战力平平,加之临时改了时间,又是一重折损。而皇帝的禁军里有部分是他带回的边军精锐,禁军又一向刚猛


    而且,他隐隐绰绰有种感觉,皇帝应该是知道他们的动静的。


    事成,他得到太子之位和美人。事若不成


    郑冲猛地站起来,幸好他和宁王关系一向不错,若是不成就只好亲自送亲爹上路戴罪立功,加上宁王说情,这条命应是能保住的-


    夜深人静,途径一大片荒地,早有宫人搭好一片片帷帐。


    车马劳顿,漪容让身边服侍的人都下去歇息了,只剩睡莲执意陪着她。她还没有困意,坐在案旁和睡莲说话,这时,有个宫女进来送夜宵。


    她一直低着头,漪容恰好和睡莲说好话转过脸注意到,顿时心下一沉。


    在她身边服侍的宫女漪容都记得脸,而此人虽低着头,但绝对不是她平时用的那几个。


    路上果然比宫里松散,她飞快转了转眼珠,在宫女放下茶点后就移开看了一眼桌面,喝道:“站住!”


    送茶点的宫女已经转身,闻言愣了一下就加快脚步。


    漪容快步追上,用力扯住她的肩膀,宫女正要转身还手,漪容咬唇将她摔倒在地,喊了一句:“睡莲!”


    一旁的睡莲反应过来,看了挣扎不已的宫女一眼,抄起花瓶向她砸去。


    随着“哐当”一声,血流如注,被漪容摁住的人顿时晕死过去。


    这么大的动静,住在附近的行香立即带了两个人进来,见状目瞪口呆。


    “你们给她包扎一下,洒些药粉,不要让她死了。”


    漪容松开手,气喘吁吁吩咐道。


    她身子一向不错,上回已经中了毒都能提起力气制服下毒的人,但几瞬的功夫将一个有些武力在身上的女人按倒,仍是累得不行。


    漪容强拖着无力的身子快步走到案前,将纸条打开一瞧。


    “亥时中,河畔中独自会面,可助你离宫。”


    她抬头,制止了两个要将晕倒女子抬出去的宫女,道:“就放在我帷帐中,你们去找绳索,此事不得张扬。”


    二人虽万分不解,但还是领命而去。


    漪容的心仍是扑扑直跳,打开字条让两个婢女看了一眼。


    “您可千万不能去!”睡莲惊呼道。


    她一时哑然,笑道:“我又不是傻子!”


    烛火摇曳,漪容沉吟片刻,道:“行香,你去叫两个禁军在那附近候着,不要被人发现了,若见到人就记下面容。”


    她命令谁不再像之前一样还得有个理由,行香传她的话,立即就有两个禁军悄悄潜过去。


    漪容看着地上晕死的女人,血已经不流了。


    她皱了皱眉,方才只想到了将人制服,但她若是不回去复命,幕后指使的人未必会再派人去和她见面。


    漪容一面命人去请太医,一面又命行香去查此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没一会儿太医就急匆匆来了,面对太医漪容还是解释了两句,说她不小心撞到桌案,花瓶正好倒下砸到了她。


    看着这伤口,太医虽然不信皇后所言,却仍是尽职尽责开了药,重新处置了伤口。她失血过多,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太医告退后,漪容命宫女将她手脚牢牢捆绑好,放在角落里,免得她夜里醒了作恶或是跑了。


    帷帐内重新恢复了宁静。


    睡莲小声请示道:“您要不要告诉陛下?”


    漪容闻言揉了揉额角,有气无力道:“我就是想不好这事。”


    夜深人静独自跑到河边,就算死了也无人知道。漪容蹙了蹙眉,那人难道将她当成个傻子?何况她身边的人也不可能让她溜出去。


    漪容眉头拧起,想了一会儿只觉得头晕。方才用力过猛的坏处渐渐体现出来了,她整条胳膊都酸疼得厉害,难以抬起。


    夜色如墨,帷帐外时不时传来草木拂动的窸窸窣窣声。


    她半坐在床榻上,睡莲又劝了她几句告诉皇帝,见劝不动,在一旁给她打扇不再说话。


    漪容一颗心起起伏伏,抿着唇虚虚看向远处的香炉。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仍是不想告诉皇帝,怕他发脾气?不想示弱求助?


    稀里糊涂的,她自己也说不清。


    但这事不能拖下去了。


    漪容忽然坐直了,若是今夜她自己能够查到一条清晰的线索就不告诉皇帝自己解决。若是不能,那就什么都不管了请皇帝出手。


    送信的人仍在昏迷中。


    三更过后行香匆匆来报,禁卫在河边没发现任何异样,而这送信人是哪里来的,还在追查。


    她轻轻点头。


    夜幕低垂,漪容的帷帐内熄了烛火,皇帝的帐内却还是烛火通明。


    皇帝漫不经心道:“这么说,郑冲仍是没找你私下认罪?”


    宁王轻叹一口气,道:“是,他只是一味和臣弟闲聊,不断提咱们小时候的事。而且裕王那里愈发小心,我的人只能撤出,不知他们父子俩最近的谋算。”


    皇帝神色淡淡,半晌过去,道:“无妨。”


    说了几句话后,宁王告退。


    在裕王那里,皇帝自然也是有人的,只是裕王父子经常密谈,身边一个人都不留,窃听也听不到什么。


    但这不重要。


    毕竟蒲城守军将领在收到裕王加官进爵拉拢时,就暗中派人快马加鞭到京城向他回禀了。


    他命人假意答应,就是要将会被裕王真正说动的人一网打尽。


    但不论如何,明夜在蒲城外还是会有小范围的厮杀。皇帝琢磨了片刻如何控制到最小伤亡,突然皱了皱眉。


    “程冶离皇后多远?”他敲了敲桌子。


    “回陛下的话,程小将军一直保持着离皇后百步左右的距离,皇后昨夜下马车时回头张望过,并未发现。”高辅良立即回禀道。


    皇帝“唔”了声,道:“命他再近些,若是被发现了,直接出来便是。”


    “务必将人保护好。”


    第55章


    漪容一夜都没有睡好,醒醒睡睡。


    她的帷帐外有禁卫轮班值守,内里只有她和两个婢女,还有一个晕死的不知身份的女子。天蒙蒙亮时,漪容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困意顿时消弭殆尽,坐起来掀开床帷一瞧,果然是那女子醒了。


    天色灰蓝,空中流淌着似有若无的雾气。


    漪容趿上软鞋,快步走到女人面前。她脸蛋因为失血过多十分苍白,颓丧而疲惫。漪容飞快上下打量几眼,幸好绳子捆得很紧,她完全挣脱不开。


    “你是何人所派?”


    漪容开门见山,轻声问道。


    那女子一言不发。


    她突然想到昨天不论是和她缠斗,还是她脑袋上挨了一记后都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猜她多半是个哑巴。


    漪容又问了几句,见她始终不开口,也就作罢。


    夏季天亮得早,没一会儿就天光明润,营地陆陆续续有了动静,是要准备启程了。皇后车驾上多了一个人也无人发觉,漪容命人看好不准死了,便不再管她。


    车驾启程后没多久,行香笑着来回禀:“您这段时日下的功夫果没有白费,已清楚了,此人是您的西南角那一片过来的。”


    漪容手里有每夜安置的舆图,闻言挑了挑眉,命人拿出来比对了一番。


    这一下可不得了。


    能跟着皇帝这回出行的,本就只有宗室和皇帝器重的大臣,而她手下所查到的方向,这一片住的是裕王和宁王。


    她顿时眉头紧锁。


    一个是皇帝伯父,一个是皇帝血缘上的亲弟弟。


    这两人和她嫁入皇家都从无往来,想要哄骗她或是杀她只可能和皇帝有关。她昨夜琢磨了一瞬以自己为诱饵去赴约的念头,便放弃了。


    漪容手撑着下颌,思索。


    此时天光大亮,日光朗朗,照入车厢内,直晃人眼睛,很快便有宫女轻手轻脚放下纱幕。


    她被渐渐黯淡的光线一惊,回过神命令道:“去将此事的来龙去脉回禀给陛下,一定要说我素来和他们并无冤仇,怀疑他们是对陛下不利。”


    行香很快领命而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面色不大好看。


    她难得脸上没带笑,漪容诧异问道:“怎么了?”


    行香瞥了一眼不远处候立的几个宫娥,凑到漪容耳边小声道:“陛下不见奴婢高内官也没有露面,寻常内管奴婢不敢告知这等大事。”


    漪容拍拍她的手,反过来安慰道:“无事,你去歇着吧。”


    行香一脸为难就是担心皇后会因此和陛下的矛盾越来越深,见她平静模样,却不知是好是坏了。


    漪容已经招手命宫娥给她重新梳妆,下车亲自去求见皇帝了。浩浩荡荡几千人出行,一列列车驾的速度称不得快,但若步行还是要快步,到了御驾旁,漪容已是热得额头出汗。


    皇帝面前另一名得用的内官王思振客客气气拦住了她,称陛下正在会见大臣商议大事,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打扰。


    说着,就要命人准备小马车送皇后回到自己的车驾上去。


    漪容盯了他片刻,道:“多谢,陛下若是空了,还请说我来过的事。”


    她略点了个头,坐上马车回到车驾上。不一会儿就有几名宗室女眷求


    见,漪容挤出一个笑,招呼她们落座,客气地留她们一道用膳。


    今夜便到蒲城了,城外十里处有座依山而建规模不大的行宫,足够帝后一行人安顿。


    皇帝那边自始至终都没有派人来传话,得空能见她了。


    天色黑透,窗外传来虫子咕哝声。漪容对着光亮的镜子梳发,一下又一下,蓦然间放下了梳子。她不知道皇帝是真的没空见她,还是不想见,但总觉得要去告诉皇帝。


    仿佛再不告诉就迟了。


    她蹙眉,不知为何突然会有这种不妙预感。但她隐瞒皇帝一些事的时候,皇帝必然也没有对她全部坦诚。


    漪容站了起来,决定再去求见皇帝。


    才下了这个决心,耳边传来了可怖的巨响。


    睡莲行香快步走到声音方向,打开窗一看,山内火光冲天,刀戈碰撞声,厮杀声即使隔了那么远,都清晰地传了过来。


    二婢俱是大惊。


    她们走到漪容身边,见她已自己穿好了出门的衣衫,更是惊讶。睡莲嘴快道:“您看外边都不知怎的打起来了!怎的还要出去呢?”


    漪容吩咐道:“你们命禁卫护送宫女,去附近女眷住处传我的话,此地禁卫严密,不必惊惶,不要出门,等天亮。”


    “那您呢?”


    “我去见陛下。”


    突如其来的叛乱厮杀,郑衍有所准备吗?她不知道。


    但如果因为她的隐瞒叫郑衍丢了命,受了伤,或是禁军损失惨重


    漪容打定了主意,亲自推开门,对两个惊慌失措扑过来阻止她的婢女道:“你们去传话就是,我会命人护送我去的。”


    二人怎么肯让她独自去?睡莲行香匆匆交代了几句婢女,就跟上漪容的脚步,才走出一段长廊,就被不知从哪儿出现的程冶拦住了。


    漪容许久不见他人,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才道:“你怎么在这里?”


    程冶正色道:“陛下臣保护您。”


    那郑衍应该是有所准备?漪容心下稍松,程冶看向远处,厮杀声随风飘过,他喃喃道:“不应该啊”


    她顾不得再问,很快就下了决心,高声命令道:“你去保护皇帝,我这里不需要你!”


    漪容说的是实话,这一片都是女眷所住,守卫密不透风不说,离打起来的地方远得很,只要不出去便是安全的。


    程冶断然拒绝:“陛下命臣保护您。”


    他再次看了战场一眼,染红了半空夜色,看起来混乱至极。


    漪容以前听皇帝说过,程冶年纪虽小,却已经随着他出生入死多回,骁勇且敏捷,万人难敌。她身边根本用不上这样的人,而漪容没错过他脸上的惊讶,猜到这场景定是失控了!


    她飞快道:“那我命令你去,你自己清楚皇帝身边更需要你,再提醒他小心宁王和裕王!”


    程冶心中一动,却仍是迟疑。


    他不敢离开皇后身边


    漪容眨眨眼,突然想到什么,脸色骤然冷淡下来,道:“郑衍是不是还叫你监视我,让我不能乱走动?”


    程冶一声不吭,也不敢点头或是摇头。


    漪容冷笑两声,道:“你可以将我锁住。”


    “就这么办。”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漪容做了决定,“睡莲在里面陪我,行香在外面等我吩咐。”


    她自顾自往回走,其余几人都快步跟上。


    程冶得到的命令一是保护皇后,二是看好她别让她乱跑,一听皇后愿意被锁起来,他斟酌片刻后便同意了。


    毕竟陛下那处究竟是何情况还不得而知,只有远处声声惨叫传来。


    程冶当下给皇后跪下叩首,以示冒犯之罪,然后用锁将她和她的一名婢女锁在里面,门窗皆锁上,钥匙自己收好。


    他再次召见禁卫,严令必须保护好皇后所居住的地方,飞一般走远了。


    程冶一边走,一边疑惑不已,这事陛下早有预料,应是轻松解决,怎会真的打起来了。莫非有人临时反水?


    他必须立即赶去救驾,顾不上再想。


    而郑衍坐在殿中,亦是疑惑。


    他很确定,没有人敢突然背叛他。此事他已安排好,让禁卫趁乱宰了裕王一家和其他参与的人就结束了,届时赦免蒲城守军的旨意都已经拟好,怎会真有厮杀?


    没一会儿,被他派去查探的领军将军大步进殿回禀。


    “陛下,事情臣已经搞明白了。”领军将军脸上沾了些焦灰,因着过于震惊,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说才好,“是蒲城守军常年不上战场,不少人根本弄不清上峰命令,加上有裕王亲兵在里面假传令,就乱了起来。”


    郑衍闭了闭眼,脸色阴沉。


    一时间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忽而冷笑一声,站了起来,道:“朕亲自去一趟。”


    他换了一身武袍,拒了内监递来的一副轻甲,大步流星地从殿里走出,飞身上马,率着几个亲卫往乱作一团的战场而去。


    山脚下厮杀倒是其次,而是有的将士分不清是何状况,马匹,将士逃窜中互相踩踏,时不时又有火箭射来。马嘶声和人的痛呼声混在一起,不绝于耳。


    郑衍骑马到高处时,看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纵然他一直知道,自己接手的是一个外表繁花锦簇,内里破败腐坏的王朝,但见一城守军如此,仍是不由皱眉。


    他朝传令官微微颔首。


    立即就有一道声音响彻云霄:“陛下驾到,尔等速速停手。”


    这声音之嘹亮,拍打着每个人的耳膜,即使有没听清楚的,也都循着声源看过去。只见高处山峰上,几骑面容英武肃穆的禁卫拱卫在最前面一骑身旁。


    熊熊火光下,映照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高贵面容。


    “是陛下来了!”


    虽然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见过皇帝真容,但这天神下凡一般的气势,加之不断有认出的人山呼万岁,众人都停下了手上脚下的动作。


    皇帝微微眯眼,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山脚下无不恭顺的众人里,还有人面色铁青。


    脸色最难看的,便是一身戎装骑在马上的裕王,他的伯父。


    “嗖”一声,羽箭破空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爆开了裕王的喉咙,鲜血如泉喷涌而出,将他还没说出口的那句“郑衍弑君弑兄”彻底消弭殆尽。


    “反贼已诛!陛下英明!”


    山脚下又是一阵山呼海啸,这时,程冶匆匆赶到皇帝身边,见此情景下马行礼,松了一口气。


    郑衍漆黑的眼幽幽盯了他片刻,低声道:“朕命令你什么?”


    程冶认真道:“是皇后担心您,命臣前来救驾。”


    他将皇后和他的对话如实说来,郑衍道:“你如今连朕的命令都敢违抗了。”


    淡淡的一句话。


    程冶愣了愣,连忙跪地请罪。


    “钥匙。”


    皇帝从跪着的程冶手里接过钥匙,狠狠抽他一鞭,命令左右留下疏散收拾,凡参与叛乱的宗亲大臣一个不留,便飞快向山脚下漪容的住处赶去。


    他原本,是不想去见她的。


    无论是赌气还是什么,今日她亲自求见他都拒了。但郑衍来不及多加思考,就知道程冶等于默认监视她的反应,会叫她无比生气和伤心。


    夜风猎猎,郑衍疾驰而去-


    程冶走了没多久,睡莲看着漪容僵硬的脸,问:“您何必呢?”


    漪容奇道:“你这是何意?他是皇帝,他若驾崩,天下乱上一阵,我当然要叫程冶去救驾。何况,这事若真是因为我的隐瞒”


    她捂住脸,不敢再想。


    睡莲宽慰道:“陛下一定是早有预料的,不然怎会命人保护您呢?”


    漪容慢慢放下两只素手,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雪白脸容。她唇角渐渐上扬,喉咙里发出一声似笑似泣的细声。


    屋内沉默了,烛火在二人脸庞不断跳跃。


    皇帝分明是命人监视她的。


    连日来车马疲倦,漪容轻声道:“睡吧,你去窗户那喊一句,叫他们都去歇着,轮流换班就是了。”


    睡莲领命而去。


    漪容静静躺在床榻上,紧闭的双眼滑出一滴眼泪。


    她很快伸手拂去,吸了吸鼻子。


    睡莲在不远处交代行香的喁喁细语时不时传到她耳中,也不知道外边如何了?


    这一片她都叫人安抚过,应是不会有人胆大到四处乱走的。而且一点动静都没有,那便是无事了。但远处的山脚下


    漪容脸贴在枕上,紧紧闭着眼。


    没一会儿,睡莲道:“行香领着人去歇了,门口有四个禁卫守着的,您也快歇下吧。”


    她想了想,安慰道:“您别多想了,此事定然和您无关。”


    漪容勉强笑了笑,催睡莲去榻上歇息。


    不说还好,她这么一说,让本就心里乱糟糟的漪容情不自禁胡思乱想起来。


    也愈发难过,陷入一阵愧疚中。


    睡莲应了一声,打算先给漪容倒杯热茶,送到床边案上后,她转身就走,袖子不慎拂落了烛灯。


    火焰一触到纱幕,顷刻间熊熊。


    漪容被睡莲一声尖叫吵得重新睁开眼睛,见状也是一怔,此时此刻顾不上慌张,她一骨碌坐起来,道:“别愣着了,你快去喊人!”


    “门是锁着的!”


    漪容咬牙道:“门砸不开就砸窗!”


    她趿拉上鞋子,火势已经蔓延,漪容抬起两条手臂,用力去推沉重的冰鉴,怎么也推不动,只好双手捧出冰凉的冰块往火焰处扔去。


    “走水了!走水了!”


    静谧的夜顿时嘈杂起来,人声,跑动声,还有剧烈的撞击声。


    漪容剧烈咳嗽,徒劳甩着手臂,聊胜于无,火势越来越猛。


    “这门砸不开!”


    她尖叫道:“砸窗!”


    漪容提起裙摆,快步向窗边跑去。睡莲看着她布满烟尘的脸,扑通一声跪下道:“奴婢万死,是奴婢害了您。”


    “出去再说。”


    漪容见她扶起,示意她别再说话了。


    她回头望了一眼,卧房内多有轻红纱幕,一着火就成燎原之势。


    似乎再过几瞬,火就到她脚下了。


    窗外人影幢幢,蓦然间,一声粗喝:“皇后您退后几步。”


    漪容依言,行宫里坚硬无比的窗户顿时破开。


    “您快出来!”


    窗台修建得很高,漪容迟疑一瞬,绝对来不及搬凳子了,看着窗外几个做好接应她准备的宫女,和不远处面色紧张的禁卫,咬咬牙爬上去。


    才一上去她就心道不好-


    皇帝甫一踏入行宫,就听见行宫深处的嘈杂声,他看向身边亲卫,眼神示意他立刻打探发生何事。


    行宫完好无损,不像是出事的。


    亲卫还没打探回来,一个女官小跑过来,高呼一声“陛下”后便跪地叩首。


    她抬起一张被熏得灰黑的脸,脸色如丧考妣,道:“陛下,皇后寝殿走水,殿门不知为何打不开,砸窗后皇后跳出来时,受伤了”


    皇帝脸色大变,大步向前走去。女官咬牙,小跑跟上,将如何走水的事说了,又道皇后摔伤了脚腕,连带着小腿上一块皮磨破,流了不少血。


    他步子愈发快,连亲卫都跟不上了。


    一气走到北边时,已有宫人来给他引路,带她去漪容换了的寝殿。他看了原本的寝殿一眼,已是半座寝殿焦黑,门都快烧干了,还挂着一把大锁。


    郑衍快步走到新寝殿,他一来,站在皇后病床边的宗亲女眷都立刻行礼。大家都是已经睡下了被惊醒,不少人发髻都没梳就赶来关怀皇后,缩着身子怕被看到。


    他摆手示意退下。


    太医正要给漪容上药,见皇帝一声不吭来了,迟疑了下将一碗药膏放在床边,跪下将漪容的伤情回禀,又仔细交代了如何上药。


    “都退下。”


    顿时殿内只剩他们二人。


    郑衍拿起药膏坐在漪容床边,放柔了声音道:“朕都知道了,朕会严惩程冶。”


    她半坐在床上,抿着唇,手紧紧抓着裙子。


    “朕给你上药。”郑衍道,“你将伤口露出来。”


    漪容转过脸,嗓音沙哑,问:“陛下,您告诉我,您是不是知道今夜会出事?”


    郑衍颔首,承认了。


    她微微一笑,道:“陛下,我也有件事情瞒着您。”


    漪容将纸条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道:“这原本是我今日白日想对您说的。”


    郑衍一惊,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生气,看她发髻凌乱,眼皮粉红的模样,道:“日后再说,朕先给你上药。”


    她躺下,淡淡道:“不用了,陛下应也疲了,回去歇息吧。您不用惩罚程冶,不是他的错处,是我命令他的。”


    他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会儿,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上药了?”


    漪容“嗯”了一声。


    皇帝又气又急,不知她在发什么脾气。他冷冷道:“许多风雨会有人替你遮挡,但身体发肤的疼痛你只能自己受着,何必折磨自己?”


    漪容道:“似乎也不是我自己想受的。”


    郑衍一噎,道:“你若早些告诉朕,何至于前几回争执?朕今日也一定将你带在身边。”


    “我并无怪罪陛下的意思。”


    她很快说道。


    漪容脸上的神情,称得上平静。小而白的一张脸躺在枕上,一双眼半阖着,眼圈还有早前哭过的痕迹。


    他心下一软。


    这事互有隐瞒,和她争执谁更理亏一点用处都没有,反而他隐隐觉得从他和她计较对错起,他就变得理亏了。


    郑衍正色道:“此事是朕不好,你再生气也先上药。”


    说着他便伸手去掀漪容的裤腿,她尖叫一声坐起来,拼命护着自己的中裤不让皇帝碰到。郑衍强硬地按住她两只脚踝,听她一声痛呼连忙缩手。


    她脸色涨得通红,一双眼亮光惊人。


    郑衍霍然起身,道:“你到底怎了?”


    漪容别过脸,不想说话。


    “你这么不想朕给你上药,也好,”郑衍点头,“朕叫你的婢女进来。”


    “我不涂药。”她飞快道。


    郑衍挑眉。


    “你到底发什么疯?”


    他耐心耗尽,冷冷问道。


    漪容鼻头一酸。腿上疼得厉害,被他监视的冷意,还有那已经知道是毫无必要的愧疚,种种复杂心绪压在一处,泪珠终于忍不住了,滚滚而下。


    郑衍看了她片刻,重新坐下给她擦拭眼泪,安慰道:“别哭了,是我不好,你若实在生气,改日你想如何都成。太医说了你要尽快上药”


    他极其难得说了这么多话,最后低声道:“别伤心了。”


    漪容抿唇,压抑着抽泣声。


    “你要怎么才肯上药?”


    她错愕地看他一眼,没想到皇帝的脾性会忍到现在还没发作。


    漪容淡淡道:“陛下若肯给我跪下,我便不生气了。”


    她知道郑衍不可能答应的。


    果然,皇帝拧着眉头仔细看她,道:“荒唐!”


    他拂袖而去。


    漪容静静躺了一会儿,疲惫铺天盖地袭来。她说不清更生自己的气,还是更生皇帝的气。


    她不想再去想了,逼着自己不要再去想郑衍。


    发生叛乱,应该会原地停留两日的。


    她慢慢坐起来,腿上脚踝的伤都一阵阵刺痛,窗台太高,即使有人接着她还是摔了。漪容一点点挪到床榻边,露出一截破皮绽肉的腿,打算给自己上药。


    漪容才不会真的不上药了,方才,方才只是


    她叹气。


    正端起盛着药膏的碧玉碗时,殿门被用力推开了。皇帝寒着一张脸,关上门,大步向她走来,目光在她的小腿上的皮肤和她已


    经端起的碗停留了片刻。


    漪容和他对视。


    蓦然间,他跪下。


    第56章


    偌大的寝殿中,只有他们二人,瞬间,似乎殿外所有细小动静都停止了,一片静默。


    漪容怔怔地放下碧玉碗,被碗底碰撞的声音惊得回身,唤道:“陛下”


    他下颌紧绷,黑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看向她。


    她心中惊涛骇浪,今晚发生了一连串叛乱,走水的变故,都不如皇帝折返服软给她带来的震撼大。


    虽她确实存了一丝赌气的成分,但从没想过皇帝真的会给她跪下,她不过是不想面对他,故意赶他走罢了。


    漪容又叫了声“陛下”,身子前倾去扶起一动不动的皇帝。她忘了自己已经挪到床边,还有条不灵敏的伤腿,才一动就克制不住往下跌落。


    皇帝张开双臂顺势将她接住,毫不费力地抱着她站了起来,将人送回到床上。


    “满意了?”他问。


    漪容被他搂在怀中,脸容紧贴。她移开视线,纤长的睫毛不断颤抖,在他的注视下轻轻点了点头。


    她仍沉浸在深深的错愕中。她没做皇后前,给尊长,贵人下跪,还有年年祭祀跪拜都是常有的事,后来就变成了别人跪她。


    但皇帝


    皇帝分明已经看见了,她正在拿盛着药膏的碗,她不会真的放任自己的伤势不上药的。他分明已经看见了啊,为何还要对她下跪?


    她脑中纷纷乱乱。


    腿上突然一阵清凉刺痛,漪容倒吸了口气。


    皇帝握着她完好的那一截小腿,微抿着唇。她原本皎洁如玉,白皙胜雪的小腿上,磨破了一大块皮,伤口丑陋狰狞。


    漪容咬着唇,忍痛。


    没一会儿皇帝就给她涂好了药,轻手轻脚地给她卷好裤腿,又在手里握了握才松开。


    她没话找话般说了句:“陛下的动作看起来很是熟练。”


    “朕习惯了,”郑衍用手帕擦手,浑不在意道,声气又严肃起来,“朕听说有数名宫女接着你,你怎还是摔伤了,是她们没接好你?”


    当时火都快要烧到她裙摆了,她慌乱无比,窗台又高


    漪容道:“是我太不小心了,您不要责罚她们。也不必责罚程冶,谁也想不到会走水还有睡莲也是无心之失,她还烧伤了,我已经让她去歇着了。”


    郑衍微微一笑,道:“她们都不能责罚,那罚你?”


    她顿住,轻轻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看过来,郑衍不由凑近了将她抱紧,迟疑了片刻,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一时沉默。


    然而这沉默却和二人先前争执时的僵硬气氛不同,郑衍定定看着他怀中的漪容。她发怒耍脾气或是冷冷吐出伤人伤己的话,做种种他觉得撒泼的行径时,他又爱又恨,恨她不知好歹,有时也能狠下心长久不见面。


    但她现在乖乖地被他搂在怀中,他因着今夜变乱而大怒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渐渐柔软下来。


    他的下颌蹭着她的脸颊,略有些痒。漪容不自在地动了一下,听见殿外隐约传来对话声,很快又停下了。


    殿内仍是一片静谧。


    漪容倚在皇帝肩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好几次嘴唇动了动,都没有张口。


    他疑问地“嗯”了声,嘴唇擦过她微红的脸颊,慢慢下移,最终停在她柔软的嘴唇上,慢慢含住了,和以往的疾风骤雨恨不得一口将漪容吞了不同,他轻柔地含着她的嘴唇,迫使她发出一声细吟。


    漪容眼饧骨软。


    他睁开眼,她仰着脸靠在他的手臂上,脸颊酡红,眼睫不住翩跹,不由笑了笑,大舌卷住她柔软滑腻的香舌。


    夜黑如墨,已是下半夜,月明星稀。


    漪容别过脸,抬手擦了擦唇边一点口津。


    她忽然想到什么,道:“陛下给我说说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


    皇帝拒绝道:“你该睡了。”


    经历了这一夜的折腾,漪容确实很累,却还不想睡,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她此时此刻莫名有种不想闭上眼睛的心绪。


    寂静的夜里,似乎所有感觉都放大了。


    皇帝抱着她躺下,手指在她脸上淡淡的泪痕处抚了抚,道:“朕还有事要处置,改日——明日再和你说。”


    她有些失落,还是应了一声好。


    “我明日也有话要和您说。”漪容补充一句。


    他些许错愕,颔首道:“好。”


    “闭眼。”


    漪容依言闭上双眼,没一会儿听见皇帝离开的脚步声,她悄悄睁眼,殿内果然空无一人。过了片刻,有两个宫婢轻手轻脚进来了。


    她重新阖上眼睛,激烈的情潮起伏后,很快就睡着了。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后,殿门打开,皇帝轻轻进来,抬手示意宫女不必出声,走到漪容的床榻前。她埋在枕上,青丝如瀑,睡容恬静,确实是安慰睡着了,沉在黑甜梦乡中。


    郑衍看了片刻,无声无息走了,回到他的寝殿中。


    程冶跪在殿前,他已经知道皇后寝殿走水的事,一张青涩的俊美面容上愁眉苦脸。早在一刻钟前,范英在山脚巡逻完来过,他赶紧拉着范英的腿求他先将自己责罚一顿。


    范英只是严肃教训了他几句,叫他老老实实跪着请罪,就赶回去陪年少的妻子了。


    终于等到皇帝回来,路过他时一个眼神都没有就进了内殿。程冶犹豫片刻,起身走了进去,扑通一声跪在皇帝面前,请罪道:“臣罪该万死。”


    皇帝淡淡道:“你有何罪?”


    程冶从知道皇后寝殿走水后就懊恼得厉害,皇后提出将她锁在里面,他怎么也不该同意的!上回皇帝命他远远跟着皇后,她被人下毒,幸好他半路遇到背起她及时看了太医带到了皇帝面前,但这一回实在


    谁能想到这事呢?


    他垂头丧气道:“臣不该将皇后锁住。”


    “朕是怎么命令你的?”郑衍问。


    程冶道:“您命我保护好皇后,不能离开。但她也命臣去救驾,臣当时想着行宫有大半禁卫守着,皇后应是安全的才擅自离开了。臣着实没想到皇后会因此摔伤,臣罪该万死。”


    郑衍耐心听他说完,嗤笑道:“你都未必能打得过朕,还救驾呢?”


    他神色一变:“你违抗朕令,自去领罚。”


    程冶抬头,这才明白他最大的错处是什么,他也不为自己求情,再次叩首后跟在两个皇帝亲卫后走了出去。


    皇帝又命内监将事先获悉此事的几个大臣武将传来。


    他走后,自有人在山脚下和行宫内处置情况。虽还有心大的仍在梦乡里,但此次出行的人大多已经知道发生何事。裕王试图利诱蒲城守军叛乱,一家已全部伏诛,至于参与的几个宗室小王,也都在战乱中被乱箭射中,他们的妻儿都已幽禁。至于在其中参与不深的大长公主一家同样幽禁,数罪累加日后再判。


    至此,裕王叛乱大体已平定。


    让郑衍头疼的便是蒲城守军那微乎其微的战力和散乱的战力,虽看在他露面后都听令了,但在此之前的混乱,皇帝一想起就皱眉。


    他强忍着怒气和众大臣商议,领军将军自告奋勇留守蒲城操练三月,又初步了定下日后巡逻检查各地守军的制度,这时,天已蒙蒙亮。


    皇帝命张嘉衡拟旨宣告昨夜的事,摆摆手示意众臣告退。


    他沉吟片刻,看向一旁站着的高辅良,道:“叫人去传那把锁是,是朕怕皇后担心朕跑出来才锁上的。”


    高辅良连连点头,领命而去。他知道不少探望皇后的女眷路过原寝殿时肯定注意了那把大锁,此时还不知道心里怎么嘀咕呢。


    他修饰一番,叫几个内监说得无比动人,任谁听了都觉得帝后情深,陛下果然爱重皇后。


    漪容醒来时,就听不明真相的宫人在议论这事,眼睛亮亮的,看她的神色里都含了一丝羡慕。


    她扯扯嘴角,哑然失笑。但想着想着,不由也笑了起来。


    漪容的脚腕摔伤不算严重,太医让她静养三四日就好。只是小腿上伤痕看着吓人,宫人轻手轻脚的给她涂药,一边回禀睡莲的伤势。昨夜睡莲比她晚跳出来,腿上烧伤了一块。


    她听着,两个婢女一人捧着药膏碗,一个半跪在她的身前抹药,动作轻柔。


    昨夜皇帝的动作也很轻,却很快,没一会儿就好了,似是熟能生巧。


    她拒了宫


    女要给她端夜壶,让两个人扶着她去净房。


    漪容出来时,看到皇帝坐在窗边出神,侧颜如玉。


    漪容被婢女扶着在他身边坐下,郑衍皱了皱眉正要说她乱走乱动,漪容已经开口:“陛下是因为伯父的叛乱而难过?”


    郑衍笑了笑,道:“这有何可难过的?身在此位,想要再进一步也是寻常。”


    他语气轻描淡写,似乎真不因为此而有半分伤神。


    漪容微微蹙眉:“那陛下因何不悦呢?”


    郑衍也不知她是如何认定他心情不佳的,捧起她的脸问:“你昨日原本还想说何事?”


    漪容认真道:“为何我对您隐瞒的事。”


    第57章


    清晨的阳光透过绮窗,惠风溶溶,窗台下几丛蔷薇开得正娇艳,绰约旖旎。


    郑衍神色不变,捧着漪容脸蛋的手指却不由用力,她吃痛地“嘶”了一声。他放下手,她下颌处已有红痕,他揉了揉,看向窗外道:“你不是问过朕昨夜究竟发生何事吗?”


    漪容点头。


    “朕先讲给你听。”


    郑衍语气平静无波地将他是如何接到密报,为何只带部分人出行,昨夜是如何混乱起来的说了一遍。


    漪容静静听完,忍了忍还是问道:“若是蒲城守将没向您回禀,您还能事先知情吗?”


    “当然。”郑衍颔首。


    她好奇追问道:“您命人监视他了?还是您之前就看出裕王有反心?”


    “都有,”郑衍承认,“他想再进一步,而朕身在其位,自然也想坐稳江山。”


    漪容唇角弯弯,忍不住吃吃发笑。她学着皇帝直视窗外,捂住嘴,笑得肩膀轻轻抽动。


    他皱眉,问:“这有何可笑?”


    她摇摇头,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想笑,明明皇帝说的是一件相当正经的事。她随口又问了几句,皇帝一一回答,渐渐心不在焉起来。


    他仍是看着窗外的花卉,无意识地捏了捏漪容的手指,又抽回自己的手,摩挲虎口,是他年幼时淘气摔伤过的淡淡伤痕,也是漪容狠狠咬过的地方。


    郑衍看向漪容,道:“你说吧。”


    漪容认真道:“陛下要保证不能生气,不能砸东西,也不能不高兴了就走人,更不能走了之后过一会儿就回来。”


    她说完,又觉好笑,连忙低头咳嗽两声掩饰过去。


    郑衍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两条锋利的剑眉皱了又平。他看了垂眼的漪容的一会儿,颔首道:“好,你说。”


    他将漪容抱起在膝上,道:“就这样说,你总信朕不会突然走了吧?”


    漪容抿唇一笑。


    二人离得极近,漪容看着他的眼,适才那点好笑的笑意也没了,她低声道:“陛下,我很害怕。我很害怕您会知道这事。”


    “为何?”郑衍面色一凝,心中突然浮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莫非她真的动过和幕后之人联络在他助力下离京的心思?


    他这么想着,脸色不由冰冷。


    漪容朝他撇撇嘴,道:“我都还没有怎么说呢,您就不高兴了。”


    皇帝眉头愈发紧了,可看着她的埋怨,不知怎的又有些愉悦,唇角微微上翘,道:“你继续说。”


    “我怕您知道后会大动干戈去查是谁,更怕您会认定了我还在想逃跑,对我大发脾气,又要将我关起来我收到纸条那日,陛下就出宫来看我了,我很感激,但是我怕我说了之后您会发怒,在路府被我的长辈们听到。后来就是大婚那日,我当时,我当时反正没有坦白,事后更不敢对您说了。我也想自己能够抓住是谁,但后面越想越觉得这事肯定不小,肯定和您有关幸好并没有出事。”


    她抬起头,笑了一下。


    郑衍已经顾不上去想她隐瞒到底会有什么后果了,一颗心被她轻轻倾诉的话揪起,低声问道:“你这么怕朕?”


    二人说话时,殿内服侍的宫人都已经退下了。绮窗大开,如蜜流淌的日光闲闲照入殿内,花枝在微风中轻舞,风光宜人。


    漪容坦诚道:“很怕,我真的很怕。”


    她眼中闪烁着晶莹,飞快抬手抹去,道:“陛下,我也不想说的,但我真的很怕。去年从行宫回京城的时候,我一直住的很差,吃得也很不好。中毒的那天晚上,我能睡在马车上就很知足了,不用穿着衣裳睡在外面,怕虫子爬到身上每回都是实在撑不住了才睡着如果没有中毒的事,我不知道您会怎么处置我,我已经想好,回到京城若还是见不到您,不论怎么收买怎么许诺好处都要请宫人帮我传话,请您给我一个痛快。”


    漪容眼睛盈满泪水,声音发颤。


    她用力地眨了眨眼,想将汹涌的泪水憋回去。


    郑衍定定地看着她,半晌如梦初醒般抬手给漪容擦拭滚滚泪珠。


    “您看,我得罪您就是这样的下场”她含糊道,突然话锋一转,“陛下,您涂伤药的动作很熟练,我想您是给自己上药过多回。但我不是,我连见到打人都没有过,原本是一直没有过。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和崔澄这事您一定也查清了,崔家登门那日,我还不知道他们来了,我大表姐觉得我抢了她的夫婿,冲进我的卧房打我后来我想过,若真的让我和表姐搏斗我肯定能制服她,但对上您呢?您要对我动手,我绝无机会能还手的。”


    “您叫我当了您的皇后,我的家人都备感天恩,所有人都觉得我一定是前世积德,才能和离后又有成为一国皇后这样的福气,但我分明不久前都还觉得您要赐死我,在您告诉我之前,我没想过那两碗药是一样的。”


    郑衍神色复杂。


    她不再说话了,殿内只有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的声音。


    他搂紧了漪容,脸贴着她的脸,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


    许久,郑衍轻叹道:“叫你说出真心话可真不容易”


    他想要许诺的,安慰的话太多,不知从何说起,心仿佛被一块巨石堵塞住,闷闷的很不好受。她含着哭泣颤声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荡,叫他脑中都是她低低的话语。


    话在嘴边,不过片刻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皱着眉问:“你为何这么怕朕打你?”


    他一脸疑惑。


    漪容说完那些话,心中轻快不少,道:“您可能都不记得了,是去年的事了”


    她将皇帝拖着她膝行两步回去后便发现流血破皮的事说了,当然,这或许也算不上对她动手,至少皇帝一定从未觉得是。


    他应该都不记得了。


    漪容轻叹一声。


    郑衍抿抿唇,懊恼道:“朕第二日去过你的卧房,当时卷起你的裤腿瞧过。”


    “是我不好。”他在她耳边道。


    漪容坐直了,别过脸去,一声不吭。


    一张雪魂花魄的脸上面无表情。


    他从来不知道她心里是这般想的。他一直以为他让她


    风风光光成了皇后,她就不会再有任何顾虑,会安心留在他身边。


    偶尔想起从前的事,大约是最开始不够上心,并不怎么在意她的感受,所以后来想起都是淡淡的。只记得她倔强而冷淡的脸,和不断想主意劝说他放弃的那些话。


    他当时并不在乎她是何想法,只是想要得到她,他并未想过会有人真的不愿入宫,到后来越来越沉迷,才开始在意她的感受。


    但还是叫她一直害怕。


    郑衍拍了拍她的背,似是安抚。


    “不会赐死你的,绝对不会,朕从没有这么想过,”他微微蹙眉,“朕都不知你为何会害怕这,也不会再叫你受苦。”


    他抵着漪容的额头,正要再说时,脑袋快垂到胸口的宫女进殿回禀道:“陛下,高内官在殿外,他说请求见您的宗亲大臣来了许多已经在您寝殿外等了许久,大家见不到您有些不安。”


    漪容道:“您去吧。”


    郑衍沉吟片刻,应好,将漪容抱回榻上。走出两步后又转身,俯身摸摸她的脸,道:“好好歇息,若是无聊叫人来陪你。”


    她点点头。


    他不想走,但知道自己必须得去露个面,双脚在原定生根片刻,他低声道:“你有什么念头都告诉朕,不要自己难受。”


    “朕明白了,你以前不敢说,”他微微一笑,“既然今日已经说了,日后也都说吧,嗯?”


    漪容咬着唇,点头。


    郑衍再次摸了摸她的脸,大步离去。他原本不想见漪容,寝殿相隔甚远,他一出现就命候着的人都进来,有什么话一并说了。


    众人大多数都不知道裕王有这心思,一到天亮听说他全家没了,都大吃一惊。想求见皇帝吧,他又陪受伤的皇后去了,好不容易见到人,皇帝一位姑婆辈的大长公主率先开口询问。


    没一会儿殿里都是嗡嗡议论声,谁能想到都半截入土的裕王还有这心思呢?


    不少人都暗暗庆幸,幸好自己平日里和裕王无甚来往,也幸好叛乱没有延续到行宫里,免得受罪。


    有人琢磨着皇帝一早便去看望皇后,又想到行宫里的事,连忙夸道:“多亏皇后昨夜命人来安抚过,不然那动静真是吓人,恐怕有人乱走动反而出事了。”


    皇帝的脸露出笑容。


    立即有人跟着夸赞皇后贤能聪慧,热热闹闹说了一会儿才在皇帝温和的神色中告退。


    来寻求真相和安慰的宗亲退下后,同样一夜无眠的几个大臣又继续和皇帝商议叛乱的后事。京城里皇帝早有准备,百姓听说此事也不会乱,但牵涉太多还有不少事需要皇帝决定


    郑衍干脆留他们一道用膳,初步章程都拟定了众臣告退。


    暮色初上,天际泛着灰紫色的霞光,煞是好看。


    他揉了揉眉心,问:“去年皇后在行宫里,后来住在哪儿,吃什么穿什么?”


    高辅良一惊,那不就是皇后试图逃跑后被逐到下等宫婢的住处的时候吗?皇帝没有说要给她怎样的供应,他不敢叫当时还无名无分的皇后做事,但也不敢给她吃用太好


    具体的高辅良已经记不清了,请示道:“奴一时记不清了”


    “那就叫你派去负责安置她的人来。”皇帝打断了他的话。


    没一会儿,朱槿进殿回禀道:“当时皇后早膳一般是烤饼,午膳也是烤饼配青菜汤皇后她一直在自己找活计做,回京城的路上高内官吩咐过皇后不必走路,一直都是和十几个宫女坐一辆马车,夜里,夜里的事奴婢也不清楚。”


    郑衍听完,半晌没有说话。


    高辅良朝朱槿点点头,示意她退下。


    殿内静谧无声,红尘四合。


    那厢漪容独自用过午膳后,让人去看了一回睡莲的伤势,知道无大碍后便歇下了。今日和皇帝这一番谈话,是她昨夜就想好坦白的,但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最终会说出这么多。


    有的事尚能用嘴轻轻松松说出来,但有的事她只希望自己能够尽快忘了,再也不要想起,就当做从未有过。只要皇帝一直如这两日一般,平心静气,愿意对她让步,那就足够了。


    她便已经知足,可以就此平平淡淡度过一生。


    午后,裴静绮来探望她,看了她的伤后背过身擦了擦眼泪。


    漪容安慰道:“我能安全出来已是万幸,这点小伤也就罢了。你昨夜没吓到吧?”


    “多谢您的关心,我一直和爹娘在一处,倒是我妹夫出去了,我妹妹明明心里怕得厉害又执意在住处等他,今早来寻我时才说害怕。”静绮笑道。


    漪容笑道:“别怕,如此多禁卫守着行宫呢。”


    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裴静绮,想起她妹妹说的请她帮着掌眼,原想干脆问问静绮她自己喜欢怎样的,但转念一想静绮本人实在规矩得体,就算了。


    二人同住过一段时日,关系很好,闲聊了好一会儿,裴静绮才告退。


    这时,行香进来回禀:“皇后,程将军来向您请罪。”


    “奴婢瞧他行走不便。”她斟酌一瞬,补充道。


    漪容朝静绮点头,吩咐行香道:“你去和他说我不便见他,也不怪他,叫他回去休养就是了。”


    行香领命而去,干脆送裴静绮一道出去。金乌疾速坠落,裴静绮瞥了跪在殿门口的程冶一眼,默默收回视线,走远了。


    第58章


    漪容再次独自用了晚膳。


    一盏比人还高的灯树下,烛光明亮,她坐在榻边静静用膳。宫中的膳食无一不精美,且都是按着她口味做的,她却有些食不知味,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一会儿眼前的芙蓉肉。


    皇帝在半早离开后,就没有回来过。


    这很寻常,一场牵扯诸多宗室的叛乱后,一定有许多事亟待他处置。


    何况,不论是和他吵闹争执,还是坦诚地同他交心,都是很累的。


    漪容想定,很快用完了晚膳。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命令宫女分别去需要安抚的年长宗亲女眷那里说话,去叮嘱众人等候启程的命令不得乱走动,还有给这回受惊不小的贵妇送去安神的补药,再命令一圈经常来往的人,她的伤势需要静养,不用来探望她。


    既然已经身处其位,自然也要做好。


    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一切后,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睡莲在侧殿养伤,行香被她派去亲自安抚一位年过花甲的老县主,她无事可做,无人可以闲谈,随意地让两个宫女拿了绣筐来。


    她打算给自己绣一块新手帕。


    漪容一向心灵手巧,闭着眼睛都能做出精巧的绣活,今日却频频走神,险些扎到自己的手指。婀娜的身影在烛光映照下投在潇湘山水大画屏上,微垂螓首,动作缓慢而恬静。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从皇帝走后就觉得失落。


    许是郑衍在她面前一直是强硬甚至凶狠的,即使之前他也会坦然承认是他不好,但那些承认对他没有丝毫损害。他骤然姿态极低的一回服软,就叫她有些心软了。


    心软又迷茫。


    她心思不定,索性将手里的活计都扔到一边。脚踝已经不疼了,擦伤还会时不时作痛,宫女给她上药,服侍她洗漱后,便熄灭了大半的烛火。


    殿内四角都放着冰鉴,配上淡雅的安神香,清凉宜人。静谧的夜里,一点声响都没有,漪容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心口处突然沉压压的,漪容在一片昏昏沉沉中伸手推了推,又睡熟了。她是被憋醒的,梦里细吟一声,缓缓睁眼,才发现小嘴上正贴着一双炽热的唇。


    “醒了?”郑衍低哑的嗓音响起,继续缠着漪容的舌。


    她的嘴里被塞得满满的,含糊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漪容推开皇帝,侧过脸,问:“陛下可是忙完了?”


    说完她才意识到语调里淡淡的讥


    讽。


    说来她也不知道为何,人人都觉得她脾性温柔宽和,她也不喜欢和人争执。但对上皇帝,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要刺他一刺。


    烛火摇曳,投入帐内成了一片黄澄澄昏暗的光影。


    皇帝半坐着拨弄她鬓边的青丝,道:“朕早就忙完了。”


    漪容失语,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


    他自顾自道:“朕若是什么事都要亲自盯着,早已累死。朕原本想着早些处置好,回来见你”


    郑衍顿了顿,有些话实在难以启齿。


    他素来尊贵骄傲,从没有拉下脸给谁道歉过,再多的软话一时说不出口。


    何况今日他是诚心知错,正因诚心,才觉光说出来十分无用。


    “漪容。”郑衍叫她的名字。


    她轻轻应了一声。


    “明早朕命人将隔壁收拾出来,朕搬过来和你同住。等你养伤好了,我们再启程。”


    漪容道:“我已经无事了,陛下何时想启程都可以的。”


    她如今走路还需要人在一旁扶着,但坐马车并不影响什么。


    “已经好了?”


    郑衍不信,伸手握住漪容那条受伤的小腿,放在掌心里细看。她的伤口并不疼,但他指腹上粗糙的茧子慢慢蹭着她完好娇嫩的肌肤,叫漪容不由抿唇。


    香肤柔泽,在他手中散着淡淡幽香。


    漪容缩回自己的腿,无果,抬头嗔道:“您别看了。”


    皇帝仍是没有松手,道:“那就停五日。等到了行宫,你要和朕一道住在中和殿里。”


    她很快点点头,应好。


    郑衍一笑,松开了她,道:“睡吧。”


    翌日皇帝便搬了过来,他白日在侧殿里召见大臣批阅奏疏,有的大臣对隔壁便是皇后寝殿颇有微词,觉得皇后指不定对他们谈的正事了如指掌,但先前试图指点皇帝私事的通通都会被皇帝强硬堵回来,谁也没敢说三道四。


    空闲时皇帝就陪着漪容,他执意不让她随意下榻走动,每日闲聊,对弈,一道读书,叫漪容看他需要批复的奏疏。


    如此平静过了五日,他确定漪容已经可以如常行走,下令启程。


    这日,漪容在皇帝的御驾上,皇帝在前面批阅这几日的奏疏,正是午后,日光透过纱窗,再透过层层珠帘玉幕,落在漪容的脸上,柔和得令人昏昏欲睡。


    她眼皮渐渐沉重,不过须臾就睡熟了。


    崔澄蓦然间出现在她的眼前,他看起来比先前沉稳了些,因他脸容的肌肤变得之前黑,比之前粗糙,静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神色哀伤。


    他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她头上的花树冠,簪着的大朵鹅黄色牡丹,再到她瑟瑟发抖紧咬着的嘴唇,最后到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绣着金线的绡纱裙摆上。


    漪容抑制不住地发颤,目光悄悄扫过周围,眼前的景象分明是宫中的御苑!


    正是姹紫嫣红时,有只通体雪白的鸟儿鸣叫着飞远了。


    “你怎么会来?”她紧张地扫视四周,恍惚里看见睡莲守着的身影,“你快走,你会被抓住的!”


    他脸上绽出她熟悉的笑容,温声道:“容容,你别怕。你放心,我现在有能力将你和岳母一起带走。你不是一直都喜欢游山玩水,喜欢观鸟赏花吗?我带你出宫,我们云游四海,好不好?”


    “不行的”她道,“崔澄,我的家人怎么办,你的家人又怎么办?”


    崔澄笑容一滞,道:“你以前从没这般叫过我。”


    漪容沉默,眨了眨眼。


    他又问:“你真是因为怕牵连家人,才不愿意跟我走吗?”


    她猛地心神一震,错愕地看着他,不知崔澄为何会如此问。


    他脸上的笑容和以往一样佻达,是个无忧无虑的年轻贵公子模样,眼神却含着哀伤和愤懑。


    漪容反问道:“难道你不在乎吗?”


    这下轮到崔澄沉默了。


    片刻后,他胸膛起伏,似是在压抑怒气。


    她反而平静下来,道:“我不知你怎么进宫的,你回家吧,回到崔家,不会有危险的。你要知道,你我已经再无可能了。”


    漪容一字一句慢慢说完,忽而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日光朗朗,远处的风光却有些模糊,像是褪色的旧时图画,离她很近的人也是梦里才会出现的。


    崔澄走近一步,垂眼盯着她慌乱的脸,语气生硬道:“他们又何曾在乎过我?你呢”


    “郑衍比我好吗?他难道比我对你更好吗?”他追问道。


    漪容如同被什么妖法定住了,两片花瓣般的嘴唇微张,什么话都说不出,一动不动,看着他越走越近。


    “漪容,漪容!”


    她倏然间睁开了眼,万花如海的大园子不见了,郑衍一脸焦急地看着她。


    他才擦过她泪水的指腹湿漉漉的,接过宫女递来的一盏热茶,半搂着她坐起来喂她喝下,皇帝从没伺候过人,茶盏险些磕到漪容的牙齿。


    她乖顺地饮了一口,低声道:“好了,多谢陛下。”


    “你怎么了?”郑衍仔细端详她。


    他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漪容卧在榻上,鬓发散乱,衣裳轻薄,纤细的肩微微颤抖,泪水不断从紧闭的双眼里流出。


    漪容道:“我做了一个噩梦。”


    不等皇帝问是什么,她含含糊糊道:“我不记得是什么了,也许很吓人吧。”


    郑衍抬抬下颌,示意宫女拉开她榻前的水红色纱帷。


    日光倾泻。


    他温声道:“梦都是假的,梦到过的事都不会再发生。”


    漪容心绪纷乱,顺着他安慰的话点头。说了几句后,郑衍道:“不日就到行宫,朕平日里繁忙,你喜欢谁就叫谁住在宫里,陪你说话。”


    她扑哧一笑道:“现下才安排哪里来得及?我早几日就已经定好了谁住在行宫里,范将军统领禁军常宿宫中,我便让他妻子也住行宫里,让静绮和她一道。您之前说裕王同母妹对叛乱一无所知,我想她总归心里惶恐,就让她也住在行宫里,免得她老人家不安”


    轻柔的声音在他耳边絮絮响起,郑衍亲亲她的额:“快到行宫吧。”


    她不明白他语调里为何含着期待,点点头。


    一年前她在来行宫的路上,做过不少关于崔澄的梦。梦到崔澄血流一地,双目无光的样子,幸而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知道自己方才做的梦预示着什么,和他的真实处境是否相关,他总应该,还是好好活着的吧?但崔澄是不可能出现在宫中的,她也不可能再和他走了-


    太和池畔,密密柳丝低垂,如烟拂过平静的湖面。


    天朗气清,难得夏日的午后丝毫不热,漪容坐在船上,故地重游,手撑着下颌四处张望。


    一片静谧,四周风光极美。


    郑衍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你当真不会划船吗?”


    漪容笑盈盈道:“真的不会,我若是会,去年哪敢真的让您给我划船?”


    这船并不需要人一直划,此时此刻正漂在太和池的水面上,波光粼粼。她和皇帝分坐两头,悠闲极了。


    已是来到行宫的第五日,漪容腿上的擦伤已经好了,一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他朝漪容张开双臂,道:“过来。”


    见漪容咬唇,郑衍道:“船不会翻的。”


    被他看破心思,漪容半信半疑地起身,拎起裙摆,才走了两步船就开始摇晃,皇帝伸手将她拉入怀中,船摇晃后又恢复了平稳。


    她扑在皇帝胸前,忍不住吃吃发笑,此时的心情像极了出嫁前跟着父母亲出门游玩时的雀跃。


    活色生香的美人发髻凌乱,倒在他的身上,花枝乱颤笑个不停,耳珰不住摇晃。皇帝慢慢捧起漪容的脸,和她对视。


    “再笑一下。”他命令道。


    漪容不明所以,重新朝他一笑。


    她的眼神里亦是含着笑意。


    郑衍的心,瞬间被什么填满。他早前一直不甘她对旁人笑得开怀,总算见了一回她真心实意畅快的笑容。


    他总会看到她更神采飞扬的时候。


    “陛下,你怎么了?”


    郑衍回神,她今日穿了粉紫色的衫裙,夏衫轻薄,伏在他身上,如坐在一团烟霞中。一张清丽的脸不施粉黛,柔光若腻,看着他。


    他没有回话,捏住她的小脸亲她,将她疑惑的问声吃进嘴里。漪容全身软得连手指都抬不动了,皇帝才放开了她,伸手探入她的裙中。


    漪容一下回神,惊慌失措道:“不行的!”


    她死死


    抱住皇帝的脖颈,轻声求道:“陛下,船真的会翻的”


    “你抱紧朕。”皇帝动作没停,她香靥晕开两抹娇美的酡红,紧紧闭着眼,皇帝低头亲了亲,“去年朕就想这么做了。”


    她拼命摇头,还未再开口拒绝,发出细细的几声“嗯”,神情似羞似泣,听见皇帝低低的笑声,情不自禁在咬紧的牙关里流出更多娇声。


    皇帝呼吸粗重,再顾不得其他,听她细吟一声,两条雪白的手臂紧紧攀着他。


    船不断摇晃,飘飘荡荡。漪容紧闭双眼,郑衍却毫无顾忌地放开了动作,微风拂过,带动水上不知名的植物窸窸窣窣在风中飘动。


    漪容始终阖眼,一条腿不由自主翘起时,竟在船尾蹭落了鞋子,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她全然没有听到声响,等到天际开始泛着幽幽黧黑,皇帝给她整理裙摆时,漪容半阖着眼,双腿发颤,皇帝的手摸到她右脚时,漪容才发现鞋子掉了。


    漪容“呀”了一声,又羞又气,握拳向皇帝的胸膛砸去。


    皇帝微微皱眉,没有躲闪,任她发泄了一会儿,才制住她两条手腕。


    漪容含着泪:“我要怎么回去?我怎么有脸让宫人给我拿鞋子来?”


    “朕背你回去。”


    “我才不要!”


    她背过身去,对着池面整理发髻,咬住嘴唇。郑衍从后搂住她,低声说了好几句,惹得漪容气笑了,又握拳打他。


    到底还是上岸后,漪容推说鞋子不小心落水,命婢女回去拿。她哪好意思真的让皇帝背她。


    太和池在夕阳下恢复了平静,天知水知。


    第59章


    从坐上轿辇后,漪容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回到中和殿之后,晚膳已经摆好。她看也没有看皇帝一眼,自顾自落座,摆手示意一旁等着布菜伺候的宫女退下。


    郑衍摸了摸下颌,闷闷地跟着坐下。


    来送清口茶的宫女早已察觉殿内异样,动作放得极轻,低头上茶时看到皇帝给皇后夹了一片醉鸡,皇后立即夹出去,吓得险些没拿稳茶盏,一回过神暗自庆幸没洒了,愈发屏息静气退下了。


    二人用了一顿沉闷的晚膳。


    漪容一放下筷子,皇帝也跟着放下,起身走在漪容身后随她进了内殿。候立的宫女都悄无声息退下,只留他们二人。


    她坐在窗边的榻上,捡起出门前在看的书。才拿起来,手就被皇帝握住了。


    漪容抽不出来,也不再挣扎。


    “别气了,不会有人知道的。”郑衍柔声道。


    她抬头,皇帝的眼里含着分明的笑意,目光灼灼看着她。


    漪容突然想起在来行宫的御驾上皇帝那期待的语气,还有他说的去年就想这么做了她瞪了他一眼,紧抿嘴唇。


    她生皇帝的气,也气自己。


    水波晃荡,小船也不住摇晃,明晃晃的日光下她紧紧攀着他


    漪容越想越是生气。


    皇帝不擅长哄人,当她只是害羞怕被人看到,但他早就已经命令过任何人不得靠近池边,守着的人都离得很远,何况都穿着衣裳绝不会有人瞧见。他说了好几句,漪容仍是不理会。


    她突然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漪容心里烦躁,也不知道去哪儿,拖着两条腿快步走了片刻,才发现自己走在中和殿通向山水梵境的小路上。


    身后有脚步声。


    漪容加快了脚步,郑衍出声道:“你走慢些。”


    她没忍住回头一看,郑衍已经放慢了脚步,没带任何随从。夜色渐浓,她渐渐放慢了脚步,心潮起伏,没一会儿又几乎用跑的速度,走到了山水梵境的后院前。


    门没有上锁,漪容走进去坐在亭中。


    天际黧黑,匆匆赶来的宫人给庭院里点上灯,飞快上茶,放上熏虫的金鸭香炉就轻手轻脚退下了。院中一树树繁花挤挤挨挨,远处青山笼罩在夜色中,在夜风中微微摇曳的灯烛照出一方静谧的小天地。


    皇帝坐在漪容身侧,她侧脸紧绷,显然还在生他的气。


    他默了默,低声道:“你不愿意就罢了,朕日后一定问过你的意思。”


    她仍是不说话。


    皇帝皱眉,道:“你答应过朕的,有什么念头都不能再瞒着。”


    他翻来覆去又说了几句,实在不知道为何漪容如此生气。他回味午后在船上的旖旎,分明她也是喜欢的,就算事后害羞也不至于如此吧?


    一个不擅长低声下气哄人,一个实在不想开口,院中陷入一片寂静。


    漪容手里握着茶盏,无意识饮了一口。方才在中和殿的寝殿里,她想起她们头一回是皇帝用她根本做不到的条件羞辱她,她当时气急还咬了皇帝的手又想到皇帝事先从未对她提起过,就安排了一场有外人作证的“御苑初见”来让她当皇后。


    一直都是如此。


    皇帝向来都是由着他的心意将他眼里的好事强加给她。而在不知底细的外人眼里,皇帝对她极好。


    她反抗过,失败了。如今再反抗,莫说根本没有机会,所有人都会觉得她不知好歹,就连她自己都动摇了。


    漪容抬眼看他。


    这个男人的所作所为常常叫她喘不过气来,强行走到她身边,迫她二嫁,叫她无奈至极下渐渐转了心思,不再想着逃离,只求平平静静在宫里活着。


    郑衍抿着唇,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漪容忽然觉得好笑,低声道:“无耻。”


    皇帝闻声斜睨漪容,她虽斥责他,却是带笑说的。郑衍唇角不自觉微微上翘,揽住漪容纤细的肩,低声问:“不生气了?”


    他索性将漪容抱到膝上。


    她哎呦一声搂住皇帝的脖颈,飞快道:“您可千万别再想了!”


    闻言郑衍一怔,忍俊不禁道:“朕可什么都没有想。”


    亭子里没有任何能遮蔽的地方,漪容轻哼一声,脸色微红。


    “你怕什么?”郑衍又问,“为何如此生气?”


    漪容胆子或许比寻常人大些,大体上还是个循规蹈矩的姑娘,不论是青天白日还是在外边都觉得羞耻极了。


    还有最紧要的,漪容道:“我怕船会翻。”


    “船翻了吗?”皇帝含笑问道,“你在朕身边有何可担心的?”


    她仍是有些不悦,皱了皱眉。皇帝叫她不用去管别人怎么想,但如果船真的翻了,她无法不去介意宫人目光,而且这实在太羞耻了


    沉默片刻后,郑衍轻声道:“朕不会对你生气,不会砸东西,也不会扔下你走人的,你有话要告诉朕。”


    夜色下,他漆黑的眼一眨不眨看着她,目光认真。


    漪容凝望他片刻,点头。


    皇帝这段时日,对她确实极有耐心,甚至愿意给她下跪服软。但到了行宫后,那些她平日里刻意不去想的旧事在脑海中纷至沓来,无比清晰。


    她从没有遗忘过。


    皇帝平定了裕王之乱,正是心情好的时候。或许他对自己也有些愧疚,可若是真相信了他的许诺,万一哪天又遇到什么矛盾,她能确信皇帝会永远温柔,愿意交心吗?


    漪容面上含笑,心中很快想定。


    她犯不上全然相信皇帝,若是再遇到争执,也不必难过。


    “回去吧?”皇帝问。


    漪容点头站起来,方才走得太迅疾,两条腿软绵绵的。


    郑衍道:“朕抱你回去。”


    他在漪容拒绝前将她抱起,道:“没人敢胡说八道,不准动了。”


    她闭着眼点点头,任由皇帝横抱她回了中和殿。连接两地的小径上,月华如霰,在不远处隐蔽地方候着的宫人放慢脚步跟在帝后身影之后,有人对视一笑悄无声息笑了笑。


    陛下英挺高大体魄强健,皇后姿容绝世婀娜窈窕,陛下抱着皇后平稳走着,光看背影就觉得是一对璧人。


    此事过后漪容在寝殿里休养了两日,郑衍却忽然想起之前提过要教漪容骑马的事,一遇到日光不晒他又空闲的时候,就带漪容去行宫外的山林里骑马。


    这日,皇帝提前命人准备了游猎。


    他带着漪容在前,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文武大臣,宫人禁卫。一行人进了山林后,漪容骑马还并不熟练,骑了一阵后便额头微汗,皇帝伸出一只手让她握住,将她抱了过来。


    郑衍不紧不慢骑着,并不参与山林里热火朝天的围猎。他单手搂住漪容的腰,时不时低头和她说话。


    微风吹拂,漪容红润的面颊不施粉黛,微眯着眼欣赏前路风景。


    也不知道皇帝要带她去哪儿,神神秘秘的。


    郑衍却并没有特意要去的地方,怀里抱着她听她说话,心情颇为愉快。


    二人漫无目的,不知不觉到了山峰处。


    皇帝勒马。


    随扈的禁卫都静悄悄退到了五十步之外,若有意外还能及时赶来。


    漪容见皇帝如此轻松带她共骑的模样,笑道:“陛下一会儿还是让我自己骑吧,每回都是练一会儿就停了,我怕是永远熟练不了。”


    她回过头说话,几缕发丝轻轻柔柔拂到皇帝脸上。


    郑衍凑近亲她。


    “陛下!”


    他心不在焉道:“朕怕你累了。”


    漪容笑道:“我并不觉得累,一会儿我要自己下去。”


    她转过脸,山下人呼马嘶,马蹄声哒哒,时不时传来羽箭的破空声,热闹极了。


    皇帝握着马鞭指了指,道:“你瞧。”


    漪容眯起眼,她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宁王。宁王怎么也射不准一只狐狸,他带着的下属禁卫团团围住那狐狸,都在帮着驱赶,宁王仍是费劲才射中。他一得手,下属都欢呼起来,有的还拍了几下手掌。


    她不由吃吃发笑。


    皇帝道:“朕若哪日突然死了,就是他来继承大统,你放心吗?”


    他凑在漪容的耳边低声说道。


    “陛下怎么好端端的说这种话?”她蹙眉,回头看到皇帝唇边带笑。


    她一怔,反应了过来他是何意思。可方才看到的一幕幕实在好笑,漪容对上皇帝淡笑的脸,忍不住相视一笑。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二人在山上观看众人射猎的模样,说说笑笑,在沉沉暮色中下山了-


    自从上回不欢而散后,杨炯有阵日子没见到“杨大柱”了,只听说他在商行的地位里一日高过一日。


    杨炯对此人愈发好奇。极有可能出生大富大贵之家,对皇帝心存恨意,武功高强,也有一定头脑,他之前到底是谁,怎么会来到这个地方?


    他的身份是先前有个远房兄弟在这里做事,在海上死了后来投奔赚钱的。


    但不可能。


    “杨大柱”不像是一个会缺少银钱的人。


    这好奇心一起来,杨炯日日夜夜惦记此事,终于有一日按耐不住告假,往北走了几个城镇打听京城有没有哪家高门大户的贵公子离京了。


    原本他也没报什么希望,毕竟这里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传来的消息都晚。即使要听,也都是大事,谁会关心这些细微小事。


    不料在回程路上,他在一间小酒楼用膳时,领桌两个大汉在低声议论宫里的事。


    他们说那位二嫁的皇后,她先前那个丈夫和家里断绝了关系,从此下落不明。


    皇后原先的夫家是谯国公府崔氏。


    杨炯心里咯噔一下,过去打探了几句。那“杨大柱”十有八九就是皇后先前的夫君,怪不得,怪不得!


    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对上!


    他心中原有的猜测便是这,这位崔郎君简直比他更有理由憎恨皇帝。可他上回为何要拂袖而去,是不愿意告诉他真名实姓,还是不愿意起事?


    杨炯回去后想了一夜,他如此大才,只做个海商账房实在不甘心,得罪皇帝后又不能出现在正经官员面前,想了想去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崔郎君若顾念着什么忠君,那更不必了!


    是夜,他悄悄寻到崔澄。


    “我无意如你所说一路打到江南,你回吧。”崔澄黑壮不少,淡淡道。


    “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情。”杨炯双目死死盯着崔澄的侧脸,“皇帝身边有个姓程的小孩儿,武艺超群,难得的是他敏捷迅疾,若有战事常常先登,平日里贴身跟在皇帝身边,几乎不离。但两年前的年底,他莫名消失了一段时日,到我被皇帝赶走,他都没有在府里露面过。”


    崔澄一僵,慢慢转过了脸。


    海风咸腥,一盏烛灯内微小的火光在风中摇摆,顷刻间熄灭了。


    第60章


    黢黑夤夜里,崔澄寻摸到火石,将廊道上的烛灯重新点亮。


    他沉默地审视眼前人。


    杨炯警惕扫视一圈,见无人,咧开嘴笑道:“如何?崔兄可否请我进屋细谈?”


    已有近一年,他抛弃了崔这个姓氏。崔澄脸上飞快闪过一丝凶狠之色,在黯淡夜色下转瞬即逝。片刻,他收敛神色,道:“请。”


    杨炯跟着他进屋,打量着这个年轻而沉郁的青年男子,他早前就几度猜疑过他的身份,如今证实,心中不无同情,道:“崔兄,若是先帝不死,你还是小国舅,怎会沦落到曲州来,哎,哎”


    “你是如何得知?”崔澄打断了他的唉声叹气。


    被人强夺走妻子,对谁而言都是奇耻大辱,杨炯自然不会说他听到的事激怒崔澄,笑道:“崔兄人品端华,卓尔不群,自是一等一富贵公子。”


    崔澄瞥他一眼,沉声道:“不得告诉他人。”


    “自然。”杨炯道,“崔兄,不知我方才的话你可有听懂?”


    烛火跳动下,崔澄一时没有答话。


    一阵死寂的沉默,杨炯心内皱眉。他确信崔澄对皇帝恨之入骨,国公之子,太后之弟,难道就心甘情愿风吹日晒在海上度过一生?他不信,可为何崔澄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


    话已经说出口,杨炯皱着眉秉着忠君体国劝说了好几句。起事并非不忠不义的狂悖之举,相反,郑衍才是窃国贼子。


    见崔澄坐在烛灯下神色不变,他又继续道:“于公,郑衍弑君得位不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于私,昭帝是你姐夫,带累令姐青年守寡,何不为令姐姐夫报仇?”


    崔澄把玩着一把短匕首,好一会儿才道:“你能肯定是郑衍命人杀了先帝?”


    他知道他那已驾崩的皇帝姐夫是夜里猝死的,虽说因何而死众说纷纭,但并没有查出异样,所有人都认了意外猝死,才会请如今的皇帝回来继位。


    杨炯顿时面色悻悻。


    他根本不知道皇帝有无回京城夺位的计划,只是他注意到了程冶的异样,时间完全能对上。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何况他知道郑衍为人向来冷淡,和先帝关系更是僵硬,为了皇位将兄长暗杀,完全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崔澄收起了匕首,看着他。


    杨炯只好道:“我没有实证。”


    闻言,崔澄似笑非笑道:“看来你并非郑衍心腹,是你喜欢盯着别人才叫你注意到不对劲胡乱猜测的?”


    “你!”杨炯被说到痛处,气得浑身发抖站起来,手指着崔澄,“我好心告诉你,你既然愿意忍这耻辱也就罢了!”


    他很快冷静下来,崔澄却只是又瞥他一眼,淡淡道:“我考虑考虑。”


    送走杨炯后,崔澄闭目,在摇曳烛火下仿若睡着。


    倏然间,他站了起来,走到一面模糊的铜镜前,用水打湿了脸,拔出匕首刮脸,将面上蓬乱的胡须刮去,渐渐显出一张俊美的年轻面容。


    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镜中的自己。


    短短一年,他都快要认不出镜中人了。而他,也有段时日——自从梦到她在谯国公府的庭院中赏花后,就再也没有梦见过她。


    似乎内心深处不愿让她瞧见自己这模样,可他梦里的她,怎会真有意识呢?她怎会在梦里和他相见呢?


    分明是见不到的。


    崔澄如同定住,许久,慢吞吞擦拭好匕首,放在脑袋边,闭目入睡-


    游猎回来的第二日,早已定下的小宴在清凉殿中如约举行。


    漪容一见到宁王那张端正的脸,极力克制才没有笑出来。皇帝在一旁轻咳一声,也不知是提醒她别笑出来还是故意逗她笑,总之


    二人最后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再面对各位亲贵时都是得体的脸。


    众人将帝后的眉来眼去看在眼里,旁人哪里知道他们昨日才看了宁王的笑话,只当是帝后恩爱,不由都笑了起来。


    一场精巧的宴席热热闹闹结束了。


    行宫比京城里凉快不少,漪容或是和皇帝一道出去,或是传宁王妃,裴家姐妹陪她练习。等到回京城的时候,她已在行宫不远处那片山林里学会了熟练地骑马。


    尽管车驾宽敞舒服,回到京城漪容仍是觉得一路疲惫,还没歇息两天,宫里就传来了一个噩耗。


    那位从皇帝登基后就没有露面过,一直在“养病”的皇太后,真的崩逝了。


    一时间,寿康殿哭声震天,漪容得讯立即赶去。


    郑衍正在东堂会见张嘉衡令狐原等几个大臣,外边候着的内官得了消息,犹豫片刻,还是进去将此事回禀。


    堂内静了片刻。


    若是皇帝亲生母亲,几个老于朝堂的大臣就该掩面大哭,朝着太后寝殿的方位磕头。但这位太后在先帝驾崩后,是极少数力主张让宁王就近继位的人。她在皇帝登基后就一步都没出来过,家族势力更是被皇帝在朝堂上最早清除的一批。


    但若是什么都不表示,岂不是暗指陛下不孝?


    几个大臣思忖片刻,纷纷举起宽袖擦了擦挤出的眼泪,劝说皇帝节哀。


    郑衍淡淡地“唔”了声。


    正事已经谈得差不多了,重臣们没一会儿就都告退了。张嘉衡踌躇片刻,留了下来,皇帝瞥他一眼,他先就着方才正在商议的农税之事说了几句,再观察几眼皇帝平静的面容,似是心情并无不愉,便开口劝说道:“陛下,太后毕竟是您名义上的嫡母,她老人家到底没生出过乱事,依臣之见,她的丧仪不可过于简薄。”


    郑衍颔首,这时,东堂外外面隐隐传来漪容和内监说话的轻声细语,不由微笑道:“皇后来了。张卿说的朕心里有数,卿退下吧。”


    张嘉衡退下后,果然在走廊上看见皇后。他行礼后,皇后客气地朝他微笑颔首,说了句“张相公慢走”就在他的目送下进了东堂。


    漪容才从哭声一片的寿康殿出来,她在宫人,太医的陪伴下看了太后的遗容。她眉心有道深深的竖纹,大约是经常皱眉。


    她过去进宫请安不常见太后,对她只有个严苛的印象。后来还是从崔氏嘴里听说过一些太后为何会被幽禁,她许是想插手朝政,许是想提拔自家人,便主张并不强势的宁王继位。只可惜郑衍不论从威望,年纪,还是正统性都比宁王更胜一筹,几乎无人支持太后。宁王也颇有自知之明不愿掺和,等皇帝带着一队精悍的亲卫进京时,所有的争议彻底结束。


    太后和郑衍称得上朝堂敌人,漪容并不觉得皇帝将她幽禁残忍,只是毕竟人都驾崩了


    “你去瞧过了?”皇帝毫不避讳地握住漪容的手。


    漪容在皇帝身边坐下,道:“是,太后应是在午睡中走的。”


    她顿了一下,将她看到的事仔细说了一遍,见皇帝并没有要去看的意思,思索一会儿还是正色道:“陛下,我猜您和太后应是关系不睦。但她的丧仪应是我和礼部一道主持,我想,就按照定例办了。”


    郑衍道:“你别累着就是。”


    漪容笑道:“我不过吩咐几句话罢了。”


    她又顿了顿,解释道:“我与太后并无往来,只是怕您被议论刻薄。”


    他笑了笑,道:“朕知道的,你安排便是,届时朕也会去的。”


    沉默片刻后,郑衍突然道:“朕六岁的时候,有一回在校场练习骑射,皇兄也骑在马上,突然凑过来弓戳到了他的额头。他一下捂住额头痛呼,他身边的宫人都拽着朕去皇后寝殿。朕并非故意,自然不肯认罪,我娘听说此事立即赶过来,刘氏便要她替我下跪认错。我父皇他不喜欢妃子来往所以她们见面很少,刘氏难得寻到刁难我娘的机会,不依不饶。朕自己不认,也紧抱着我娘的腰不肯让她替我。”


    已过去十九年,皇帝说来面色平静。


    漪容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瞪大了一双清澈的眼,低声道:“然后呢?陛下,您和裴太后没事吧?”


    “然后我父皇就来了,训斥刘氏大惊小怪,命人将我和我娘送回去,没一会儿,他又来安抚我们。”皇帝淡淡道,“再然后,朕特意去紫宸殿门口骑马。”


    郑衍的父皇,似乎是更偏心他们母子的。但他狠不下心或是来不及废立,早早崩逝,叫皇帝年少时被赶出京城。漪容第一回听皇帝说他年幼时的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他刮刮她的下颌,道:“朕只是突然想到和你一说,你怎愁眉苦脸?”


    漪容忍俊不禁:“我可没有发愁,既然陛下同意了按照定例办,我过会儿就命令下去。”


    郑衍颔首,正要开口说宫务不必和他商议全权做主就是,突然想到什么,停住了话头。


    他转而说道:“朕以前问你你小时候的事,你却极为敷衍。”


    其实当时听着并未觉得,是渐渐知道了她真正愿意和人闲聊时是何模样,才想到的。


    漪容一下子就想到是皇帝刚把她弄到中和殿时,问她小时候去过哪些地方游玩。她和皇帝多说一个字都觉得难受,迫于要在他面前装出想通了的模样,忍着恶心告诉他。


    他竟然还嫌敷衍。


    她脸上笑容一凝,一字一句道:“凭什么要告诉你?”


    香冷金猊,东堂内的气氛登时变得沉肃。


    郑衍亦是变了面色,似是难以置信。他漆黑的眼沉沉凝望漪容紧绷的脸片刻,移开了视线。


    她紧紧握着拳,胸口微微起伏,缓缓平复下来。


    “陛下若是想听,我再说就是了。”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