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暮秋的空中流淌着馥郁的瓜果香味,裴静绮坐在去城郊法清寺的马车上,心神不宁。
昨日宫人来裴府传话,陛下传她入宫给裴太后念经祈福。
她和妹妹是和裴太后血脉最近的两个女孩,命她去做这事,很是合乎情理。
只是陛下派来的宫人还特意叮嘱了,此事不得声张,不得让外人知道。
裴家人自然保证了不会外传。
母亲为此万分欣喜,觉得这是皇帝给的暗示,但静绮知道的比她多些,知道就是如皇帝所言去给姑母祈福。
但她拗不过母亲,只好今日去一向求姻缘很准的法清寺祈福。幸好母亲有别的事忙,准许她独自前去。她神思不属,在寺里被知客僧热情引到了宝殿里,跪下求签。
法清寺的住持大师已经许久不曾为人亲自解签了,这回密国公夫人提前请托过,请他见一见裴静绮。
大师年逾古稀,仔细看了裴静绮求到的大吉签和她的面相,道:“贵人天生富贵,近日就能得遇一如意郎君。”
闻言,陪着裴静绮的仆婢都面露欣喜。
裴静绮没想到大师会将话说得这么直白,索性也直接问道:“大师说的如意郎君是信女心中所求的,还是旁人眼中的呢?”
大师温和道:“贵人怎知你心中所求不是旁人眼中的如意郎君呢?”
裴静绮若有所思,不再多言,拜谢过就告辞了。
上了马车后已是傍晚时分,红尘紫陌,婢女不解地问:“姑娘,您和大师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旁人眼中心中所求呢?”
旁人眼中的如意郎君,大约就是能让她更加尊贵,至于她心中所想,谁不想要对自己一心一意至死不渝的夫君呢?
裴静绮笑笑没有说话。
她有些疲乏,闭上双眼歇息,没一会儿平稳行驶的马车却仿佛失控了一般,向着前方狂奔。她和婢女在车厢内摔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推开车窗看了一眼,车夫已经不知所踪,马仿佛发了狂一般不住流汗向前迈蹄。
再往前,可就是一段山道了!
婢女牢牢抱住她,静绮疑惑不解,马怎会突然发狂呢?是有人要害她吗?她一颗心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随着一个疾速的转弯,婢女尖叫一声被甩在了车壁上。
她也被转得头晕目眩,车门大开,眼看她就要从车厢里被甩出去成一摊血肉时,她被两只铁臂接住了。
裴静绮抬眼一看,是她在皇帝身边见过的程冶。
少年很快就放下了她。
静绮被吓傻了,呆呆地看了他许久,才道:“你救了我。”
程冶点点头,神色冷漠。
“你怎会在这里?”
程冶道:“陛下命我出城办事,裴姑娘身边怎么无人?”
静绮见不远处果然还站着几个腰间佩刀的禁卫,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她这次出行有三辆车,另外两辆马车的仆婢都不知去哪儿了。
程冶断定道:“是有人要你的命。”
裴静绮垂眼,红了眼眶。
“我送你回去,让人等在这里候着裴府的仆婢和会来查看情况的幕后之人。”
静绮错愕一瞬,转而想到若是真有人给她的马车动了手脚,很有可能会偷偷摸摸来查看情形。让程冶的手下在这里盯着,也许就能找到线索。
她应好,程冶比手示意她上马车,见她无人搀扶上不去,伸手扶了她一把。
程冶亲自驾车送她回城,静绮坐在车门不远处,问:“程小将军,你的事已经办完了吗?”
他嗯了一声。
静绮用手帕擦去婢女头上的血,勉强包扎住。
“你愿意娶我吗?”车厢里的静绮突然出声道,尽管无人看见,她仍是羞得脖颈都红了。
一片沉默。
“裴
姑娘,你这般身份,不会因有接触就被迫下嫁,我也不会告诉别人的。”
“你放心。”他补充了一句,语调冷漠。
片刻,静绮低声道:“我知道了。”
皇帝回京城后去过一次舅家密国公府,她们一家子都在门口迎接,她是未嫁女儿,不能大咧咧站在门口,在门后一眼就看到了皇帝身边这个眉眼深邃的少年。
他有一双琥珀般的眼睛。
车马辚辚,暮色四合中他们回到了裴府。
早有跟去的仆妇赶回去说大姑娘出事了,密国公夫人如同七魂丢了六魄,放下手里的事在府中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大肆声张,不断派人去前头几条街上打听查看消息。
终于等到女儿归来,密国公夫人把头发凌乱的女儿抱在怀里哭,静绮忍着眼泪告诉她自己的贴身婢女受伤要立即看大夫,又说了程冶救她的事。
密国公夫人这才注意到女儿是被谁送回来的,殷勤地请他坐下喝茶,千恩万谢。
程冶没有落座,转而道:“我的下属还在郊外查探,若有线索会有人告知府上。”
密国公夫人一阵恍惚,回过神来感激地应下,又叫府里大管事好好地送走了这位皇帝眼前的红人。
之后几日,密国公府十分忙碌,既要安排二女儿和范大将军的相看,又要查清是何人意欲谋害大女儿,裴静绮更是受惊不小,休养了五日才预备翌日入宫。
她临进宫前的一夜,密国公夫妇终于将这事所有线索都汇集在了一处。
夫妇俩并头夜话,密国公夫人道:“真没想到,竟然是临川大长公主下的手。她一定是从哪儿知道了静绮要入宫的事,觉得挡了她女儿的路!太无耻了!”
这种事约定俗成不会报官,密国公冷哼道:“不把柳家整到滚出京城,咱们女儿就白受这个委屈了。”
程冶出现的太巧,密国公夫人迟疑道:“这事,不会陛下早有预料吧?难道是他想让我们”
密国公沉吟片刻道:“若是陛下真有此意,那我们更要做好了。临川这几年四处活动,把柄一堆,查她一个,能带出一串不干净的。”
他夫人叹道:“还不是临川的驸马太没用了,年轻时蠢得被私藏甲胄案卷进去,一把年纪了还是靠夫人掌家交际,临川若是早早和离,哪里要费这么多心机,她那女儿也是资质平平还做梦呢”
二人感叹几句,密国公夫人问:“那我们真要出这个头吗?”
“当然。不论陛下在其中参与多少,我们府上的消息能被外人探查到,下人能被收买谋害主子家事也需要理清啊。”密国公叹气,拍了拍夫人的肩。
密国公夫人一激灵,是啊,就算这是皇帝乐意见到的,临川大长公主的所作所为是实打实的,或许她早就盯着裴家了。
夫妇两商议了一会儿正事,裴夫人问道:“你说静绮这回入宫,有几分可能当上皇后?”
密国公平静道:“一分都无。”
裴夫人大惊,捶了丈夫一下:“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女儿哪里配不上了?”
“陛下若真有这心思,自然是命礼部操办正经下旨礼聘静绮入宫。他特意说了不得外传,显然没你指望的这意思。”
“还有,”密国公继续道,“静纨和范大将军的婚事只差一次相看,只要不是天大的毛病这婚事就成了。人家是谁,陛下在瀚海时的副将,如今掌管禁军。咱们已经结了这么一桩好亲事,再有个女儿当皇后?你可真会想。”
闻言,裴夫人唉声叹气,半晌才说了句好。
密国公安慰道:“静绮的脾性太软,静纨更是个没心眼的,真入宫了反倒不一定是好事。你给她寻摸一门比咱们家差些的门第才是。”
裴夫人嘀咕道:“除了郑家宗亲,谁敢说比咱们家好。”
密国公一下便笑了-
漪容静养了五日,病好后就被宫人引着从紫宸殿搬了出去。
她被带到了离皇帝寝殿不远不近的椒风殿,宫人告诉她,这里曾经是皇帝生母裴太后的住处,她将在这里为裴太后抄经祈福。
话才说完,殿内又有宫人引着一个国色天香的少女进来。
居然是裴静绮。
她错愕地眨眨眼,互相见礼后,就听宫人笑道:“二位姑娘稍事歇息。”
等人退下后漪容问道:“裴姑娘,你也是来为裴太后祈福的?”
“是,”静绮点点头,“路夫人你莫多想。我们裴家一向人口不丰,裴太后只有我父亲一个弟弟,算起来我和妹妹同她血脉最近,只是我妹妹最近忙着相看,所以只有我入宫了。”
漪容讷讷道:“我能多想什么”
裴静绮没忍住笑,她一向文静,很少露出这般打趣的玩笑神情。
漪容岔开话题,问:“裴二姑娘和谁在相看呢?”
“是范英范大将军,还是陛下做媒的呢。”静绮笑道,“原本以为这婚事就定了,内官说总要相看一次,实在不中意也就罢了。”
漪容这几日都没见过皇帝,哪里知道这事,听裴静绮笑吟吟说了几句相看的事,一道歇息了片刻,就有宫中寺庙供养的女尼来教导二人如何抄经。
自然了,也累不着二人。
她们住在椒风殿侧殿相邻的两处厢房里,每日早晨中午抄经念佛,下午便歇息了,无人约束她们。
裴静绮没见过自己的姑母,只听父母说过她是个很通情达理,温和慈爱的好人,漪容听她说了后,也很愿意为她祈福,许愿来世好运。
如此过了几日,皇帝一直没有出现过,漪容的心情一点点好转。
她少女时期在守孝和在舅家寄人篱下度过,以前还羡慕过崔澄几个妹妹在闺中无忧无虑的日子。这几日,她和裴静绮每日下午一道在椒风殿附近逛逛,在屋里一道写写画画,倒让她想起更小的时候在路家和几个堂姐妹也是如此相处。
这夜,静绮向她请教一个画人像的技法,二人在书案前待到了一更后。漪容放下笔,突然问道:“静绮你有没有想过当皇后?”
夜凉如水。
裴静绮沉默片刻,笑道:“若说从未有过这个念头,那定然是我在扯谎了。从前别人捧着我时,我也想过陛下若要我当,那我会尽力做好,若不,那也不值得为此过于伤心。不过在见到陛下后,这念头就没了。”
漪容嘴唇微张,惊讶道:“你觉得陛下不好看?”
“陛下自然是顶天立地的英雄,”静绮缓缓道,“只不过我并没有再生出妄念,我也清楚陛下对我绝无此意。”
她想劝漪容不用担心,又觉得自己无甚资格,毕竟她也搞不懂皇帝的心思。
漪容默了片刻,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好了,早些睡吧,”静绮柔声道,“明日照旧是卯时中就得起的。”
漪容送她到屋门口,回屋却睡不着了。
她和这个比她小两岁的女孩相处很是愉快,她想过日后若是和她相处下去也挺好的。
但她为何能用如此肯定的口气否认了呢?
是皇帝对她说了什么吗?还是做了什么事让她意识到了?
皇帝身边似乎并没有其他女子,对美貌宫婢也不在意漪容轻轻叹了口气,一时不知是希望这宁静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还是尽快结束,好叫她能早些知道皇帝要做什么。
她愿意给英年早逝的裴太后祈福,但她总觉得皇帝应该还有别的安排。
漪容在深宫中睡得极不安稳,翌日,负责此事的女尼见她脸色不好,坚持让她休息。她依言回房补眠去了。
宫外,早有内官在城门迎接路漪容的大伯父伯母路宗和邓夫人,殷勤引着他们和带来的仆妇小厮一行人进了备好的宅院。
第42章
路宗和邓夫人在宫外刻苦学了两日面圣的规矩,才被传召入宫。
二人衣着华贵端正,由宫人禁卫护送着进了宫。
皇帝原本是办正事时不准
任何人出声打扰通报的性子,连宁王都得在外老老实实等着,后来让漪容空等,当时没提,过了几天突然命令东堂内的宫人,不论谁来了都直接通报。
是以路宗夫妇没有多等就被内监引着进去了。
一进屋就被闪了下眼,上首端坐着一个英俊高贵的年轻人,远远朝他们颔首:“二位远道而来,劳累了。”
路宗夫妇受宠若惊,赶紧跪下谢恩拜见皇帝,被一旁内官识趣地稳稳搀扶了起来。
他们出身的路家在当地虽是炊金馐玉的大族,但何曾有进宫拜见皇帝的时候?学了两日规矩更是愈发战战兢兢,生怕出错,皇帝却比他们预想的温和一些。
路宗赔罪道:“陛下,原该是路家族长亲自来的,只他年过七十已经坐不得车马,只好叫草民夫妇两个小辈先行前来,请陛下恕草民不敬之罪。”
皇帝派去的宫人到路家时,一时间都没人敢信。
族里那个嫁人又和离的小姑娘,怎会有今日造化?
最终还是老族长拍板,没发明旨前不得对外声张,又叮嘱了路宗夫妇不必带上子女,轻车简行尽快上京去瞧瞧究竟发生了何事。
“无妨。”
皇帝并不在意。
他知道路家的底细,这家人在乔氏坚持回京时放她走了,归还了嫁妆又分了漪容父亲一半的财产给漪容母女,十分宽厚大方。
高辅良适时宣读皇帝口谕,命二人在赐下的宅子住下,等着封赏去观礼。
路宗诚惶诚恐道:“陛下,草民无功无德,受之有愧——”
郑衍打断了他的话:“朕知你们对她很是照顾,安心等着就是。”
二人唯唯谢恩。
邓夫人谦虚道:“五娘这孩子从小就机灵得很,谈不上草民夫妇照顾她。”
见皇帝扯扯嘴角,邓夫人解释:“草民家的孩子在家里都是按着同辈排行叫,漪——贵人在同辈女孩里排行第五。她四五岁就能认很多字了,跟着她母亲出来陪我们一块听戏,总是会问为什么贵人小时就懂得惜贫怜弱从小就懂得孝顺长辈心灵手巧”
邓夫人夸起四年不见的侄女漪容,不是单单说上一句,夸一个好处就要提及三四件事,直到丈夫按耐不住用手肘捅她,她一惊,才停了话头。
她不仅絮叨了许久,还抬头看了皇帝几眼。
邓夫人意识到了,登时脸色煞白。
皇帝微微一笑,道:“夫人慈心。”
夫妇二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郑衍没再和他们说话,命人给路宗夫妇赐膳。二人被引去偏殿用膳,也不敢当着宫人的面说话。但皇帝没有屈尊陪着,反而让二人更自在些。
饭罢,郑衍又传路宗去问话。一开始考校路宗学问,又问他对国事的看法。漪容伯父一直过着安稳富贵的日子,在族里管着庶务罢了,并不懂这些,对此答得磕磕绊绊。
皇帝转而问起越州的土产粮价,他反而能答得上来。
过了约摸半炷香的功夫,皇帝耐心询问,见路宗神色始终惶恐,摆摆手示意高辅良送路宗夫妇出去。
一来一回到了皇帝赐下的路宅时,已是黄昏时节。
大宅中,重楼叠阁尽数沐浴在壮丽霞光下,气象万千。邓夫人鼓起勇气向这个看着就身份不凡的内监发问:“内官,敢问我们能不能见见贵人?”
高辅良笑眯眯道:“二位安心住着,过阵子就能见到了。”-
夜色深沉。
漪容坐在书案前,放下笔,举起宣纸怎么看都觉得画的不满意,卷起来团在烛火上烧了。
约摸已是二更了。
明日依旧是要早起,前几日她夜里睡不着被劝着补眠一日,事后总觉得有些羞愧。
她准备歇息了,蹙了蹙眉。
这一座宫殿里的人早就都歇下了,她也早早打发了伺候的宫娥去睡。阒静夤夜里,一点声响都格外明显。
是脚步声。
正朝她的屋子走来。
漪容索性走到门口,推开了门就见好几个宫人提着灯笼,他们身后是高辅良搀扶着皇帝。
她蹙着的眉头更深了。
漪容沉默退后,看着高辅良扶着皇帝进屋到了床上,朝她讪讪一笑,道:“劳您照顾。”
一行人又轻手轻脚地退下了,合上门。
漪容原地看了片刻,叹了口气。
她无奈地走过去,皇帝闭着眼睛,似是睡着了,呼吸里带着淡淡的酒气。
原来是醉了。
漪容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许久,终于还是站了起来,她一动,皇帝突然醒了,伸手拉着她倒下,倒入他的怀中。
四目交错,许久不见,漪容的心蓦然间加快了一瞬。
他的脸微红,呼出的气息都是炽热的,但并不难闻,漆黑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在他们前阵子还算和谐的时候,午膳晚膳几乎都是一道吃的,漪容从没见过皇帝饮酒,见他一声不吭只是看着自己,目光深邃,不由心跳怦怦,耳垂也无可避免沾染了红晕,是热的。
深秋的夜凉如水,她穿的本就厚,被皇帝的一条手臂紧紧横在腰间困在他的怀中,脸贴在他胸膛前,在半阖的床帷下,渐渐浑身都暖烘烘的。她疑心自己衣襟里已经开始出汗了。
沉默许久后,郑衍开口:“朕有什么不好?”
漪容听着皇帝胸膛下强劲的心跳声,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
她慢慢坐了起来,皇帝也跟着坐起,双眼追寻着她的眼睛。
他的目光果然不如平时清明。
漪容低声道:“陛下醉了。”
皇帝不置可否,拉着她的手不准她走。
漪容道:“我去找人给陛下做碗醒酒汤吧。”
“已经喝过了。”他懒洋洋道,又伸手摸了摸漪容的脸颊。
她沉静时如姣花照水,展颜时生动灵秀,在他面前放肆时也只有她敢在他面前放肆。但郑衍看得出来,她也是怕的。
这很寻常。
当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后,没有人不怕他。
他也不知,是希望她怕他还是不怕。
眼前朦朦胧胧,他的手指停驻在漪容脸颊上,低低唤了一声:“五娘。”
漪容错愕地眨眼,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皇帝想知道总能知道。
他的呼吸愈发近了。
皇帝不会又要纠缠她是否愿意给他生子的事吧?
漪容脸色黯淡。
旁边的屋子是一个清纯的未嫁少女,一个年纪能做她祖母的女尼,一想到可能要被她们听见声响,漪容拧眉,双手握拳推了推皇帝。
不等她阻止,他又开口了。
“朕哪里不如崔澄?”
探究的,惊奇的语气,状似呓语。
漪容静了片刻,道:“陛下,您是真的醉了。”
不然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你说说看。”
她随口敷衍道:“您哪里都比他强。”
“你说实话。”他掰过她的下巴,和她对视。
漪容不适地往后仰头,这有什么好比的呢?
崔澄差不多等于是她自己选的丈夫,是她中意的人。
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实话:“在他发现陛下和我的事之前,从没有对我发过脾气。”
“那你对他发过脾气吗?”
他反问。
不是醉了吗?漪容没想到皇帝还有一针见血反问的清醒,没好气道:“他从没有惹过我生气,我好端端的为何要对他发脾气?”
皇帝一分神,漪容立即站了起来,正色道:“陛下,这里是您母亲生前的宫殿,您还是庄重一些好。”
他半坐着在床榻上,闭着眼睛。
睡着了吗?漪容蹲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就被皇帝缓缓抓住了手。
“走。”
他抓着漪容的手往外走,她不解道:“去哪里?”
“陛下,已经很晚了,您要去哪里?”
门开了,皇帝伸出手,高辅良愣了一瞬,皇帝不耐道:“灯笼。”
立即就有人弓身上前给皇帝递上一盏精致的灯笼。
手被皇帝紧紧攥着,漪容也放弃了询问和阻止,任由他带着自己向前走去。
宫人都没有立即跟上来。
漪容认出皇帝是在往正殿的方向走去,他虽醉,脚步却还稳当,回头看她一眼,放慢脚步。
正殿是她和裴静绮白日里抄经祈福的地方,香案正中间的上方挂着裴太后的一副
画像。
守夜的宫人听到动静大惊,但没人不认识皇帝和路夫人。
漪容朝她们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
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后,门阖上了。
这个地方她如今很是熟悉,所以也不觉得可怖。她看着画上温柔含笑的年轻贵妇,实在捉摸不透她儿子到底要做什么。
皇帝慢慢撒开了漪容的手,将宫灯也放下,开始掏自己的荷包,掏出一枚颜色很旧的玉章子,四四方方。
他年幼时贪吃,总想多吃一碗母亲宫殿小厨房里傍晚会做的的汤点。母亲让他掷章子,刻着山水的那一面在上就同意他吃。
也许是醉了,他难得生出一抹犹豫不决。
娘,儿子身边这个女人,儿子已经将她和您记在同一桩功德上了。如果山水在上,就是您也同意她当您儿媳。
郑衍将玉章平放在手掌上。
漪容静静地看着他。
年幼时虽觉得多吃点心是件天大的事,但吃不到也就难受一天。
幼时操控不了落地的结果。
他掷出去时本能地用了些巧力。
“丁当”一声落地后,郑衍问:“是哪面朝上?”
漪容虽觉得皇帝早已看得清清楚楚,还是上前一步查看,肯定道:“山水在上。”
郑衍笑了,将漪容拉到怀中,亲亲她的额头。
第43章
皇帝将漪容送回卧房后就走了。
透过门扉,她看到十来个提着灯的宫人跟在皇帝身后迤逦而行,片刻就消失不见了。
夜晚的椒风殿重回寂静,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问她自己哪里不如崔澄的话,莫名拿出一枚旧章子投掷,神色含着一缕温柔皇帝真是醉了,即使皇帝没说她也没问,但漪容看得出那枚章子是有些来历的。
她倚在床头,兀自琢磨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过了一会儿才察觉到手指发颤。还没到用炭火的季节,夜里已有些寒凉。
琢磨醉汉的心思有何意义?
指不定皇帝一觉醒来自己都不记得他做了什么。
幸好他发酒疯的方式很克制,要是被旁边住着的人听去什么声响,那她真是彻底不用做人了。
漪容缩在厚实的衾被里,心里惦记着要早起的事,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翌日一早,伺候她的宫女说她今日不用去抄经祈福,歇着便是了。她慢吞吞用了早膳,高辅良来给她请安。
内官站在屏风后,恭恭敬敬向她问安后,笑道:“夫人,您的大伯父伯母已经在京城里安置下来了。”
“真的?”漪容又惊又喜。
不过须臾她就冷静了下来,问道:“陛下是已经见过我伯父伯母了吗?”
高辅良连连点头,又恭维她和皇帝心有灵犀。
漪容一哂,怪不得昨日郑衍突然这么叫她,这个称呼出了路家就没人叫了。
“那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他们?”
“您莫着急,不久您就能见到了。”
说了同没说一般,漪容一见他就想起不久之前的事,冷冷“嗯”了声就不说话了,坐在椅上想大伯父伯母怎么会突然来到京城。
还得了皇帝的召见。
早前那个有过的模模糊糊的猜测又浮了起来。
那厢高辅良恭维了几句,一直没听到漪容出声,讪讪告退了。他对这位路夫人一向恭敬有加,她也从没有架子,甚至很是敬重。
这般态度高辅良浑身一震。
是了,上回搜身的事他就站在皇帝旁边,路夫人自然觉得在他面前丢了脸。后来他又当着皇帝的面回禀了搜查小菱州的事!
也怪他常年跟着皇帝,极少接触女人,一时竟然疏忽了路夫人会怎么想。不,这和男女无关了,谁不觉得这是桩耻辱的大事?
所以路夫人对他没了好脸色,对皇帝更是没有。
高辅良心中叫苦不迭,他哪里敢抬头看陛下是怎么搜身的?进了紫宸殿后,他先向皇帝回禀道:“夫人听了路家伯父伯母进京的事,很是欢喜,想来路氏一族对夫人很好,夫人还问奴何时能够相见亲人。”
皇帝淡淡“唔”了声。
过了片刻,见高辅良还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模样,敲敲桌案。
高辅良正要将他路上琢磨出的事回禀了,突然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两嘴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事若是回禀给陛下,以陛下如今对路夫人的情意,十有八九是把那日在场的御前宫人包括他都汰换了。
可又不能不说。
他斟酌道:“陛下,奴瞧着路夫人还在为前阵子的事不高兴呢。”
“什么事?”皇帝放下手中的笔,反应了过来,“她不高兴,朕还不高兴呢。”
他看着点头哈腰的内监,沉默片刻,索性问道:“朕有什么不好,叫她要让人从宫外夹带脏药进来绝育?”
高辅良连忙恭维了一番,什么雄才大略,什么龙骧虎步,一通好话下来见皇帝脸色愈发难看,小心翼翼道:“或许夫人只是不想名分未定时怀有子嗣。”
皇帝冷哼一声。
她说的分明是永绝后患。
这件事不能细想。不用人指点他也知道,她不愿意为他生儿育女,大约是对他几无情意。
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皇帝抿了抿唇。
高辅良越发后悔,早知如此硬扯件别的事混过去得了,眼看二人脸色都不好看,估摸后来谁也没提过此事了,偏偏他又提起。
他请示道:“陛下,那原本的安排可还要照旧?”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目光深邃看向远处,似在出神。
许久,高辅良大着胆子又问了一遍。
皇帝回过神来,命令道:“照旧。”-
平静地过了两日,这段时日一直负责教习她们的净清师太一早派人说今日不用再去正殿祈福了。
漪容错愕,原来皇帝还真的只是为母祈福吗?
服侍她的婢女笑道:“难得松快一日,奴婢给夫人好好梳个发髻吧。”
她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对着镜子发呆。宫女手上动作灵巧,两人一道很快便给她梳好了堕马髻,簪上珠花花钿,赤金簪子,比人拇指还大的珠钗,最后在发髻旁别了一朵大红的花。
看着繁复的打扮,却更衬出她不似凡人的美貌,让人不敢逼视。
漪容笑道:“劳你们还是拆了吧。”
实在是太张扬了。
她心中一动,问:“今日莫非还有什么安排不成?”
二人也不知道,只是得了将路夫人打扮一番的命令。要她们说,路夫人根本用不上如此华贵妆点就足够美丽了,见她实在不喜欢这发髻,就拆了那十几支金灿灿的簪子,重新选了寻常些的珠钗步摇。
只不过和平常一比还是看得出精心梳妆过,显出一张雪魄花魂的脸。
漪容这回没再挑剔,去寻裴静绮说话。二人聊了半早上,净清师太亲自来请她们和她一道去御苑走走。
净清师太平日里极少和她们说话,但并不严苛。她难得出言相邀,裴静绮已经笑着站了起来,漪容也只好跟着。
她不愿意出门见人,但总不能一辈子都不出门了。何况这几日出去也很少有异样的目光,说到底敢抬头看她的人都少。
漪容心内安慰自己几句,跟在最后出了椒风殿。
相处这段时日下来,裴静绮和她已经熟络,见她慢吞吞走在最后,干脆挽住了她的手臂,亲昵地责怪她走得太慢。
深秋的御苑仍是开着不少奇花异草,漪容原有会发生大事的预感,一颗心始终不高不低悬着,但见了如斯美景,也顾不得再忧虑。
她和裴静绮挽着手在御苑里一边走一边说笑,净清师太在一旁含笑看着。漪容注意到她独自一人,忙道:“还未谢过师太这段时日的照拂。”
净清师太双手合十,微微点头,也挽住了她另一边手臂。
天气难得暖和,漪容同她们有说有笑,心情正好时,一转弯就见到皇帝带着几个宫人正向她们走来。
皇帝出行,内监击掌提
示众人避让或是请安。
繁密树旁,他一身玄色锦袍,束白玉冠,脸上含着若有若无的淡笑。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三人连忙松开手,屈膝行礼。
皇帝道:“起来吧。”
天高云淡,漪容和裴静绮悄悄交换了个眼神,看得出来,静绮同样也很茫然。漪容正觉尴尬时,听皇帝不经意道:“师太,静绮,你们中还有一位是谁?”
漪容一怔。
“我”她才开了口,被净清师太轻轻拍了拍。
“要自称臣女。”
漪容脑中正稀里糊涂,下意识跟着净清师太的提醒开口道:“臣女是”
皇帝看着她,一张英挺的脸因为心情不错而少了平日里叫人惧怕的威严冷意。
但对着皇帝含笑的眼,她实在说不出她是谁。
何况,这也太奇怪了!皇帝怎么突然装作不认识她?
净清师太笑着接口道:“陛下,这位是老平阳侯的外孙女路氏,她父亲生前是越州学正。她便是贫尼之前和您回禀过,命格贵重与裴太后相匹选入宫祈福的官家女儿。”
“原来如此。”
漪容一头雾水,见皇帝朝她微微颔首,心里不知怎的,顿时安定了些许。
这显然是皇帝安排的一场“偶遇”了。
她默默听着净清师太仔细向皇帝回禀这几日给裴太后祈福的章程,又夸赞她们二人都是诚心,好不容易说完了,她一抬头,就见皇帝的眼神专注地凝在她身上。
漪容垂下了头。
“既事已结束,明日便出宫。”皇帝淡淡道,又看了垂眉敛目的漪容一眼,笑着摇摇头,走了。
她大约是尚未反应过来。
皇帝一走,裴静绮就道:“这是怎么——罢了,我们先回去吧。”
三人走出了御苑,漪容神色复杂地问净清师太:“您方才说的是什么?”
净清师太但笑不语。
漪容重复了一遍,净清师太才笑道:“夫人何必多问,既然陛下如此安排,对您只有好处。”
她声音虽轻,但身边二人都挺清楚了。
裴静绮一愣,感叹道:“原来陛下还有这层用意,师太说得不错。”
她知道明日就能出宫,心情颇好地回屋收拾行李去了。宫里虽不会缺衣少食,但出来的时日久了,她很是想家。亲自带着婢女细致地收拾了半日的箱笼,裴静绮又想起漪容那张清丽的,含着淡淡愁绪的脸。
裴静绮心里记挂着,命婢女继续收拾,去了隔壁的卧房。
漪容坐在窗前,双目无神。
裴静绮惊讶地在她身边坐下,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漪容轻笑一声,“我只是觉得,该来的都会来。或许天意如此,我只是个无用凡人,想做什么,无论怎么尝试都做不成。”
静绮微微蹙眉:“这话是从何说起?”
她低头琢磨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路夫人或许并不愿意入宫,所以在皇帝的精心安排下并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是毫不掩饰的心绪低落。
裴静绮对此也毫无办法,迟疑道:“路夫人,你若实在不愿意,要不我让我爹进宫劝劝?”
闻言漪容目光一亮,转而又黯淡下来。裴静绮好心愿意帮她,但恐怕所有人都不会理解她的。
漪容笑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不用了。”
她不想牵连更多人,也不觉得皇帝会听舅舅的话。
漪容站了起来,道:“明日你便出宫了,日后再见还不知是何时候,走吧,我去你屋里坐坐,等晚膳时亲自做道点心给你送别”
裴静绮想打趣一句日后就是表嫂指不定能经常见面了,默默忍下了。
翌日一早,漪容在椒风殿的大门口送走了静绮,她不是没想过借着皇帝那句话也出宫去,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不过是再一次失望罢了。
思绪纷杂,她也不知自己应该怎么想,将自己关在房里发呆。到了半早,却听外边传来一阵闹哄哄的动静,似乎有人尖声在笑。
她听了一会儿,有许多人在说笑。
漪容漠然地倚着床头,估摸一会儿就有人给她道喜来了。皇帝这么折腾一番,给她的位份肯定是比睡莲曾经期待过的昭仪要高。
没一会儿,两个服侍她的婢女就推门进来了。
二人皆是喜气洋洋,面露光彩。
原来从昨日起,皇帝在御苑里对一美貌女子一见钟情的事就从宫里传了出去,传到各王公贵族文武大臣的耳里。据传皇帝原本也不清楚此女是何人,一问才知道是皇家寺庙里负责给裴太后祈福的净清师太虔诚拜佛后才算出她的命格极佳传召入宫,已诚心祈福一月,才在师太的陪伴下和皇帝偶然碰见。
皇帝要孝顺早逝母亲的事,不少人都知道。也知道宫里除了传召裴太后的亲侄女裴家大姑娘,还选了一个命格好的官家女儿。至于是谁,宫里没透露,打听了也没人知道,也没人再费心,左右没选到他们女儿。
一听这事不少人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入宫有这造化,千金万金贿赂那师太,也得把人塞进去求一个在皇帝眼前露面的机缘。
只是更多消息传出后,更多人心里泛起了嘀咕。
这个路家女儿,是嫁过人又和离的啊!
有的人倒是从路氏和前夫骤然和离,前夫又断亲离家的事里咂摸到了一点异样,打定主意不对任何人提起。
而今日的朝会上,皇帝一开口便提了母后赐福得遇良缘他要立后的事。
这下,满朝哗然。
激烈反对的有之,有大臣直言此女身份不够。平阳侯乔氏一家已经降等成平阳伯,路家说是百年大族,但祖上出过的重臣都已经作古多年,路氏父亲又是个小官罢了,还死了七八年了。虽也是出身官家,做皇后次了些。
更重要的是,她曾经嫁过人啊!
也有人立马反驳,古往今来,又不是没有过二嫁的后妃。何况此女既然命格贵重有此机缘,更难得皇帝看中,合该入宫
皇帝看着这些金印紫绶的大臣激烈争执,为他的家事吵得不顾仪态风度,命人叫停,明日再议。
临退朝前,皇帝又命内监传旨,裴大姑娘对姑母裴太后一片孝心,特封县主。
原本反对的人是希望密国公裴大人出言劝皇帝打消念头的,他是皇帝亲舅,自己女儿也进了宫,不料密国公始终一言不发,接旨后干脆利落地替女儿谢恩,又感激了一番皇帝对他几个子女有如亲兄弟姐妹一般的恩德情谊。
显然这也指望不上了。
不论大臣心里怎么想,两个向漪容回禀的婢女是认定了眼前这位夫人就是日后的皇后了。
漪容慢慢从床榻上坐了起来,轻声道:“为我梳妆吧。”
二人对视一眼,猜到她可能要去求见皇帝,笑嘻嘻上前扶着漪容在梳妆台前坐下,给她精心打扮。
漪容始终静静地看着镜中人,她谈兴不高,两个宫女也很快停了话头,一门心思给她梳妆。知道她不喜欢太过繁复的,仍是按着昨日样子细致插簪。
梳妆完毕,漪容起身便向外走去。
她记得去紫宸殿的路,平稳的脚步越走越快,听见宫女在身后小声叫她,重又缓了脚步。
一路上,所有途径的宫人都恭恭敬敬退到一旁,垂眼向她行礼。
漪容紧抿着唇,一路通畅走到了紫宸殿,门口就有宫人殷勤行礼后引她进去。
皇帝坐在桌案后,写写停停,听到她进来的动静直接扔了笔,朝她招手:“过来。”
她依言上前,才一走近就被皇帝抱到了膝上。
郑衍原本想问她高不高兴,话到嘴边便只有两个字:“如何?”
漪容轻轻叹了一声,微不可闻。
对上皇帝幽幽的眼神,漪容道:“若是我说不好,那真是不识好歹了。”
郑衍笑了。
他亲亲漪容的鬓发,道:“这事在朕这里已经定了。只不过朝上还是要让他们吵几日,你莫多想,道理越吵越明晰,到最后吵出一个无可挑剔的说法来,谁也不能再生事。”
漪容下意识点点头
,又想叹气了。
皇帝轻轻掐了她腰一下,她“哎呦”一声,回过神道:“陛下,我当不好的。”
她面露担忧,眨了眨眼。
“朕后宫又没别人,你不用管谁。宫务有女官协助你,朕听姜氏姐妹回禀过,说你处置事情很有条理。亲蚕之类的事务,都有旧例可循,你不用害怕。”皇帝轻描淡写道。
闻言,漪容心里惊涛骇浪,一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不过转念一想,皇帝说的没别人,又不是永远都没有了。皇帝三宫六院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怎可能就她一人了?
皇帝看着她呆住的面容,问:“你还有什么顾虑?”
若是她可以全心全意信赖的人,漪容倒是想说,她不敢也不愿和眼前这个阴晴不定又手掌皇权的男人过一辈子,做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何况,他们前不久还因为避子的事爆发了大冲突。
她迟疑了片刻,没说这些她是否愿意的话,转而说起更实际的事。
第44章
漪容还没开口,就情不自禁咬了咬唇往一旁闪躲,却仍是被皇帝的手掌圈在膝上。
他原本抚摸着她脸颊的手渐渐下移,在她腰间摩挲,游移。掌心的热意透过衣裳,漪容脸颊生晕,不由自主般往前挪了挪身子,瞪了皇帝一眼。
只可惜眸光含水,毫无威慑力。
漪容触到皇帝微微含笑的目光,收回视线。
她不得不承认二人在这方面还算契合。
皇帝催促道:“你要说什么?”
她低声道:“陛下,您别动了,在这里很不好!”
郑衍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一动,漪容的触感格外分明。
从她进来的时候,宫人就已经全部识趣退下了。
皇帝扫了东堂内的陈设一眼,这是他每日批复奏疏召见大臣的地方,威严肃穆。书案前摆着的几张椅子端端正正,案上摊着的奏疏笔墨未干,他还未写完。
“这里怎么了?”
漪容仍是低声道:“宫人都看到我走进来了,日后若有大臣知道我出入您的书房万一被人发现动静,指不定心里会想什么呢。”
“谁会想别人这些事?”他温热的呼吸拂在漪容耳畔,“朕就从来不会,难道你会想别人的?”
“当然不会了!”
她想也不想地反驳,说完就恨恨瞪了皇帝一眼,又羞又恼,原本心里堆积着的沉重心绪却微妙地消散些许。
漪容正色道:“陛下,我真的有正事要对您说。”
郑衍抬抬下颌,示意她说。
“陛下,我想我总不能待在宫里准备准备吧。您传了我伯父伯母上京,是要让我出宫和他们住一段时日?”
他颔首:“你无需准备什么,朕会命人护送你出宫。”
话音才落,漪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见她下意识露出的笑容,皇帝把在她腰间的手不由一紧。
“你很想出宫?”
漪容避重就轻道:“出宫了便能见到许久不见的亲人了。”
听了这解释,郑衍仍是幽幽看着她。
漪容移开了他逼人的视线,道:“我还有一个请求,希望陛下能够答应。”
她顿了顿,道:“日后我不想住在昭阳殿中。”
昭阳殿是皇后寝宫,也是她去过最多回的宫殿。
她第一回去是两年前,她和崔澄新婚不久,崔家四少夫人陪她一道去宫内请安,当时的崔后笑吟吟打量她许久,赏赐她早已备好的绫罗绸缎,握着她的手温和地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叮嘱她日后和崔澄好好过日子,绵延子嗣。新妇羞怯地低下了头,惹得旁边的人都笑了起来。
出宫后崔澄在宫门外等她,笑嘻嘻地和她说没什么好怕的吧。
她那时满心欢喜。
最后一回是在今年,她出来后被两个宫人骗走,见到了皇帝。
郑衍道:“这又是为何?”
在皇帝陡然变得锐利的目光下,漪容不知他是否看透自己所想,斟酌该怎么说时,皇帝开口了。
“罢了,原也没打算让你住那儿去。”
漪容微微挑眉:“那陛下的安排是?”
“和朕同住紫宸殿。”他轻描淡写道。
“此事已定,不必多言。”郑衍补充了一句。
这回的语气不容置喙。
漪容怔怔地看着皇帝平静的面庞,渐渐回过神来,点点头。
这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了,毕竟从行宫回来时皇帝就提过让她同住,是她当时百般不愿才退而求其次。
“好。”她郑重应下。
皇帝一笑,低头含住了她的嘴唇。漪容闭上眼睛,轻轻启唇,纤细的手臂迟疑许久,搭上皇帝的肩膀。
他停了下来,呼吸紧密交错,四目相对,没有丝毫阻隔。
漪容伏在他肩上,鬓发轻轻拂过他的下颌,耳垂上的碧玉耳珰微微晃荡,一如初见。他用嘴唇蹭了蹭她的,再次低头深深亲吻住了她。
过了许久,漪容轻轻推开皇帝,闭目喘息,没一会儿又伸手梳理散乱的发髻。
皇帝的心一软,拨了拨她的耳珰,哑声道:“陪朕说说话。”
漪容坦诚道:“陛下,我今日的心情很乱,当真不知道和您说什么,但看您的心情倒是很不错。”
他莫名觉得这话听起来很不舒服,不知是因为她并不高兴,还是她言语里太过客气顺服。但她今日如此乖,不吵不闹地平静接受了他的安排,他皱了皱眉,没有出言说出他的不悦。
“朕今日做了一件大事,自然心情不错。”皇帝道。
漪容扑哧一笑。
皇帝身子前倾,问她笑什么。
他眉眼里透出的淡淡得意,漪容看了觉得好笑,可这话又不能和皇帝说。郑衍见她只是笑着摇头,一把搂紧了漪容细韧的腰肢,低声半是逼问半是哄道:“你笑什么?”
漪容抿着唇笑,仍是摇头不肯说。
纠缠许久,郑衍松开漪容,在东堂里转悠一圈才想起有面镜子放在哪里了,拿出来给漪容重新梳发。
能够见人后,漪容站了起来,道:“陛下,那我便回去收拾箱笼预备出宫了。”
皇帝“唔”了声,看着她告退的背影,又道:“回去后和你母亲好好谈谈,有些事让她教你。”
漪容错愕,要让她母亲教她什么?
她回过头,皇帝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她思索一瞬,突然明白了。
还是先前避子的事情。
秋日的阳光透过镶嵌着珍珠红宝的绮窗照进来,一室明亮温暖,光芒熠熠。
空气却仿佛变得稀薄,瞬间寒凉起来。
她动了动嘴唇:“是。”-
谯国公府。
正院的花厅内气氛低沉沉的,大少夫人拍着二姑娘崔幼繁的脊背,心思不定地安慰了几句。
“原先还上赶着巴结咱们呢,今天陛下才提了一句立后,就开始装病不来了。我呸,什么病能生得这么巧,大嫂,您可一定要准我登那尚书右丞家的大门,好好臊他们几句。”四少夫人愤愤道。
旁边几位老姨娘少夫人纷纷附和。
大少夫人扫过众人愤怒的脸庞,简略道:“想想平阳侯府。”
她的妯娌顿时泄了气,长长叹气。
今日原本是尚书右丞家的幼子和二姑娘相看的日子。
前面都说得好好的,男方的母亲态度殷勤主动登门了几次,今日朝会一结束,就立即派人来崔府道歉,儿子突发疾病,今日不能来相看了。
人家态度是客客气气的,体面的管事婆子带了赔礼登门,也没把话说死,但谁不知他们分明是在避嫌。
这桩亲事肯定是不成了。
崔家曾经的儿媳妇极有可能要当皇后了。有人琢磨着崔六郎和夫人和离本就诡异,或许当时路氏和皇帝已经暗通款曲,也有人觉得既然会走到和离这一步,那路氏在崔家必然会有不愉快。
在不确定皇帝会如何对待崔家时
,崔家的地位无形中尴尬了起来。
有人小声道:“和我们到底有什么干系呢?因为她的缘故,六弟也不见了,如今二妹妹相看都难了,下面几个妹妹还不知道要怎么办”
话还没说完,就被从内室出来的陈夫人身边的老妈妈呵斥了一句“闭嘴”。
在花厅里玩的几个三四岁的孙辈登时大哭起来。
一时间,厅内充斥着稚童的哇哇大哭和女人低声的辩解,乱作一团。
大少夫人叹了口气,叫自己的贴身婢女送二姑娘回去,不许她再听这些大人之间的话。
谯国公府内静悄悄的,一路上,二姑娘听着安慰,到了门口实在没心情再搭理,略点了点头就进屋了。
送她回来的人面面相觑。
二姑娘回屋后就命所有伺候的人都退下,伏在案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哭。
她非常想念她的六哥,他走后,杳无音信,也不知人如今在何处。
痛哭了一会儿,她跌跌撞撞走到床前,颤抖地从格子里拿出一盒精致的香粉。
她高高举起手,又停住了,手臂在空中僵了片刻,将香粉盒慢慢放回原位,泪珠滚滚。
路漪容说是她的嫂子,更像是她的姐姐,一个会送她自己做的香粉,会给她染指甲,愿意陪她出门听她琐碎烦恼的姐姐。
崔幼繁无力地伏在床榻旁,哭得抽抽搭搭。
不知过了多久,三姑娘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她扶起二姐姐,沉默片刻安慰道:“你别哭了,这个人既然胆小怕事,也不是你的良配,以后一定会有更好的。”
“我又不是因为这个哭!”
“那其他事情的和我们更没关系了。”三姑娘沉着道,“反正我觉得六嫂没错,六哥也没什么错处,是罢了,反正你别难过了。”
二人谁也不敢说是皇帝的错处,对视一眼后便都飞快扭开了头。
“以前多好啊,”二姑娘抽泣道,“其实我们早该发现不对劲的,只不过谁能想到会有这事呢?你还记得吗,我突然想起来,在我生辰那天说到陛下不选秀了,六嫂将杯子都捏碎了。”
三姑娘吃了一惊:“原来这么早就有了。”
两个姑娘都知道这事大致如何,但究竟发生了什么,府里没人会告诉她们。
她思忖片刻,继续安慰道:“你别难过了,她不是攀龙附凤的人,她也不会对我们做什么的。”
“我知道的我只是想要他们都能回来。”
他们都回到崔家,做和和美美的一家子,做她的好哥嫂。大家还能聚在一起,赏花赏月,喝几杯果酒花露,行酒令,笑话第一个脸红的人,在屋里嬉笑打闹
三姑娘平静道:“那是不可能的。”
六哥或许还会回来,但之前的六嫂是不可能了。
她握住二姑娘细弱的手,她是再也不愿意染指甲了。
三姑娘突然出声道:“你放心吧。”-
漪容被宫人送到路宅时,已经是午后了。
早前被送出宫的睡莲行香领着一众下人站在门口迎接她,笑吟吟地扶她进去。路宅原本是一位贵人的别院,犯事了被充公,前不久才修缮过,里面即有江南情致兼有北方的阔朗风格,移步换景。
花厅里,漪容的伯父伯母,乔夫人都端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听到通报漪容回来了,都立即站了起来,看着漪容进来,朝他们一笑。
路宗不远不近看了漪容几眼,道:“原本伯父伯母想着去门口迎你,你母亲定要拦着。”
乔夫人笑道:“她一个小孩子哪里值得让二位亲自迎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
寒暄几句,一行人落座。
漪容的大伯父伯母都有四年没见过她了,当时还是个青涩稚嫩的豆蔻少女,如今却马上要二嫁当皇后了,眉眼比从前成熟些许。
路宗夫妇拉着漪容说了许久的话。
二人听了市井传言,立后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自然知道皇帝的说辞不真,但谁也没问漪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邓夫人习惯性絮絮叨叨,说到天色半晚,下人进屋来送了几碗甜汤点心,才拍拍脑袋道:“瞧我这嘴又说多了,你快吃了点心,和你娘回屋去好好亲热亲热说道说道,母女两肯定存了一肚子的话要说”
不知不觉又说了起来。
漪容和母亲笑着对视一眼,却在她眼神里感到一丝严厉,心中不解。
等前面的散了,漪容跟着乔夫人回了她的卧房。
乔夫人在外坐了许久,已经疲累不堪。漪容才扶着她在美人榻上躺下,就被母亲戳了戳额头。
她捂住脸,疑惑地看过去。
乔夫人清丽的脸上满是严肃,道:“你也太胡来了!”
漪容一愣,明白过来,看了面露不安的宋妈妈一眼。
“你也别看她了,难不成你真想瞒着我?”乔夫人低声道,“你太胡来了,这要是做下了再被发现了,是杀头的大罪!幸好陛下不计前嫌,以后不准再有这种糊涂念头了。”
这段时日乔夫人一直睡不好,生怕女儿在宫里受罚。
漪容撇撇嘴没说话。
乔夫人叹道:“就算真要做什么,哪有想一出是一出的?总要用心筹谋一段时日,再仔细去做。”
她默了默,低声道:“难道我还能预料会遇到这种事?”
“你这是什么意思?”乔夫人皱了皱眉。
陛下有立女儿为皇后的意思,又特意接了路宗夫妇前来,此事多半就已经定了。她上回说不想入宫就不入,那是担心她在后宫争斗里吃亏。
但皇后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运道。
女儿眉眼里明显有不平之意。
乔夫人对女儿很了解,有点小脾气,但大体上脾性很好,从不会与人多计较。天下一等一的荣华富贵被捧到了她眼前,她都没有因此欢喜,甚至不愿生育皇嗣
“陛下之前做了什么?”她问道。
漪容心里顿时生出一股冲动,想将大半年前的事开始事无巨细地告诉母亲。
她咬咬嘴唇,忍住了。
不能说。
让母亲为此担心,甚至生病就不值得了。
“没什么的。”她故作淡淡道,看了眼面色仍是惶恐的宋妈妈笑了,“宋妈妈你下去歇着吧,我不怪你的。”
乔夫人直直看了她一会儿,伸手将漪容散落的一缕鬓发别到耳后,柔声道:“若真有什么难处,娘总是会帮你的。你真有什么委屈,未必——罢了,或许娘也没有办法,但你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有话就说出来。”
毕竟,那个人是皇帝啊。
漪容笑着摇头:“我真没什么委屈。”
乔夫人端详她片刻,道:“那就是还在惦记崔澄了。”
她压低了声音:“你们既然无缘,就不要再想他了。他一个大男人,在外面怎么混都能混下去的。你如果还想着他,娘不管别人,但对你在宫里很不好。陛下若是知道,不会容忍的。容容,没有人会大方到接受枕边人惦记前人的。”
漪容有一瞬恍惚,站起来,笑盈盈道:“娘您多虑了,方才大伯母说她带了不少土产来,我要去找她说今日晚膳用什么。”
她没再回头看母亲的表情,快步走了出来。
从一开始,担心崔澄知道了会将事情闹大或者他自己受罚乃至于丢了性命,到担心母亲的身体安危,如今路家的伯父伯母也到了京城,不久后还会有更多路家人上京
她紧紧抿唇,睡莲小声道:“姑娘,咱们还去
找大夫人吗?”
漪容笑道:“去,去瞧瞧她带了什么好东西来。”
接下来的几日,路府门庭若市,宾客如云。路家伯父伯母对外的上京理由是有些祖产在京城,多年没打理了来看一看查查账,这几日多数是在家招待,实在累了就躲在房里宣称出门查账去了。
乔家继承爵位的人也来了,是乔夫人叔叔的儿子。夫妻俩都胖墩墩的很客气,乍一看很是憨厚,对漪容母女感恩戴德,还邀请她们得空去乔府做客。
不仅他们,各路勋贵重臣都有人上门送礼拜访。
依着规矩,漪容除了亲戚,一个都没见。
路家人还在赶来的路上,伯母邓夫人告诉漪容,她的堂姐妹和过继给她父亲的弟弟都会来。
如此过了十日,立后的正式旨意虽然还没下,但一早,就有衣着华贵体面的内监浩浩荡荡来路家宣旨,追赠漪容的父亲路宽为英国公,司空,工部尚书,母亲乔氏封楚国夫人,路宗封汝阳侯,光禄大夫。
门口喜庆洋洋,邓夫人连忙差人去街上散银钱,又开了库房给家下仆人赏赐。
整条街都欢声笑语不断,都是来沾喜气的,不少垂髫小儿都在路府附近嬉闹,还有人在路府门口远远磕头。
这道旨意一下,所有人皆知路漪容的皇后之位是板上钉钉了。
也是这一日,漪容收到了宁王妃下的帖子。
第45章
宁王妃要在京郊别院里办一场小宴,时间定在后日。
最近收到的邀约多如牛毛,漪容都命人礼貌婉拒了。不过即使所有人都知道她多半不会去,但这几日大大小小的宴席,谁敢不给她下帖子?
而宁王虽过继出去,血缘上却是皇帝唯一的弟弟。宁王妃日后也是她的妯娌。
她思忖了片刻,叫来行香:“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行香笑道:“夫人乐意给她这个面子就去,懒怠出门就不去。不过奴婢想着,您日后也要操持宫宴传召贵妇贵女们,这回去露个脸也好。”
漪容许久不出门,本就有些心动,听她这么一说点了点头,命她和睡莲准备着后日的赴宴。
后日一早,她坐上马车往宁王的别院梅庄而去。车马轧轧,车身上带了路府的徽记,一路畅通无阻,在小道上遇到也要走这条路的马车,对面也是要去赴宁王妃的宴,一见徽记立即让道,还命奴婢过来问能否上来给她请安。
漪容自然拒了,这也太
行香睡莲都笑,劝她要早日习惯起来。
漪容摆摆手道:“太麻烦了。”
梅庄大门口,宁王府的婢女仆妇在门口热情迎客。
寻常客人宁王妃是不会亲自去门口迎接的,坐在暖阁里喝茶,和已经早到的夫人闲聊,一听去路口打探的下人跑回来回禀,路夫人的马车快要到了,当即放下茶盏,朝周围人一笑:“贵客到了,我去迎一迎。”
她快步走到梅庄门口,略等了等,就见一个年轻美人裹着披风从马车上被人扶下来,伸出的一只手白如美玉。
旁人或许心里还在嘀咕,宁王妃早从自己丈夫那里知道,这位路夫人的皇后之位从皇帝在朝上第一回提出时就稳得不能再稳了。
但她毕竟嫁过人,叫姑娘不合适,叫夫人像是揪着旧事不放,宁王妃特意打听了一下她的闺名,朝她笑笑迎上去:“漪容,你来了。”
漪容以前和宁王妃见过几回,之前都是跟着乔家人或是崔家人给她行礼。她客气屈膝,宁王妃连忙还礼,挽住了她的手臂,身后一群华装婢女簇拥她们走进去。
宁王妃一叠声问她路上累不累,冷不冷,饿不饿,漪容一一答了,谢过她的关照,也顺着她的意思叫她闺名。宁王妃心里松了口气,以前只知道崔家这位少夫人很是美貌,性情似乎不错,如今一看,果然不是那等骄纵蛮横的。
万一皇后不好相处,别人还能避开,她总得时不时进宫问候请安的。
宁王妃心情不错,在婢女掀起毛皮帘子后,她挽着漪容进去,笑道:“我将贵客接回来了。”
众人原本就是在等着这一主一客归来,都笑着站了起来,给二人行礼。
被宁王妃亲热挽手进来的女子褪下披风,露出里面穿的宝相花纹织锦裙衫,端庄贵气,又不至于喧宾夺主。
宁王妃比漪容大三岁,是以邀请的也多是年轻女眷,但漪容在里面也算是年纪小的了。
漪容坐在主位身边,很快就有人主动和她搭话,就从宁王这座别院的景致说起。
早开的梅花满院,玉蕊琼英,如烟如霞。
她人美,一丝架子都无,说的话也能让人自然而然接下去,不用硬凑话题讨好她。
过了一阵,在她附近的贵妇们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有个人的动作太过明显,漪容看在眼里,不禁抿唇笑了笑。
宁王妃今日还请了说书的唱曲的,在正对着暖阁的亭子里咿咿呀呀。
一上午就这么热热闹闹过去了,用了午膳后漪容才知道宁王妃请了不少人,有的人在另外的暖阁闲聊用膳。
饭后,有人跟着宁王府的婢女去厢房歇息,也有的穿上厚重毛皮披风,去园子里赏花煮茶。
漪容知道宁王妃没理由害她,但看她今日所受的待遇和众人小心翼翼的态度,大有如今身份不同了的实感,觉得应该谨慎些,便推辞了午歇,免得路上房里出事。
她仍是坐在精致暖阁里,说了几句后宁王妃撑不住了,向她致歉说要回房午睡。
漪容并不介意主人不陪着,静静坐了一会儿,崔家的三姑娘崔幼殊掀起帘子,径直向她走来。
她错愕挑眉。
宁王妃是这般想的,寻常这种宴会都会请谯国公府崔氏来,她要是特意不请,这种回避的态度反而叫人多嘴,索性还是给崔家女眷下了帖子,若是来了,不把她们安排到贵客在的暖阁就是了。
今日只有崔家的五少夫人和三姑娘前来。
漪容以前总是亲昵叫她“殊儿”或是“三妹妹”,见崔幼殊慢慢走来,点头叫了句“三姑娘”。
“路姐姐。”崔幼殊也找了个合适的称呼,莞尔一笑。
已有人朝她们看过来,虽尽量掩饰了,但这灼灼视线投来漪容笑着摇摇头,问:“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五嫂陪我来的。”
话罢,二人沉默了一阵,只有炭火燃烧的哔剥声。
“路姐姐,我第一次听父亲把我们都传到花厅里,把这事说明的时候,我想着你日后也不会过得太差”崔幼殊低声道,“回去后,我跟着四哥四嫂一起走,路上四哥说你为什么不自尽,你一死,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她飞快道:“路姐姐,我不觉得。我觉得你应该好好活着,我和二姐姐,两个妹妹都相信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马上就能做皇后了,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小姑娘微微上挑的一双眼看向她。
漪容移开了视线,再一次感到了投鼠忌器。
不是没想过报复崔家。
但如今父母犯罪,子女都得跟着遭殃,无论如何都会声名受损。她哪里忍心让这几个无辜的女孩受罪。
何况,崔家再有错,也不过是从犯罢了。
漪容苦笑一声,再次望过去时,在崔幼殊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恳求。
她恍
然,思忖一瞬站起来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漪容伸出一只手,崔幼殊愣了一下,立即挽住漪容的手向外走去。
二人在梅林里走了一圈,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在小亭中坐下,红泥小炉煮着茶水,咕嘟咕嘟,驱散不少寒气。
在这里,漪容清晰感到不少人都看到她带着崔幼殊和和美美的光景了。
漪容饮了一口热茶,握住茶盏,道:“好了,一会儿你便回去找五少夫人吧。不要再来找我了,对你我都没好处。”
崔幼殊洁白的牙齿咬着嘴唇,慢慢点头。
漪容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叹气道:“你还小呢,不用操心这么多,以后这种事让你的长辈做。”
闻言,崔三姑娘脸色腾地赤红,怔怔看着漪容。
半晌,她点了点头。
她知道漪容已经看出她的目的,也已经不动声色成全了她。
今日过后,别人都会知道未来皇后和崔家并无龃龉,也许这一两年还是难,但时日久了,她和姐妹的处境都会比如今好。
崔幼殊起身,郑重朝漪容行礼。
漪容笑道:“外边烤着火也有些冷,我们回去吧。”
崔幼殊会意地重新扶住她,一道向暖阁走去。路上不咸不淡说了几句关乎风景的话,崔幼殊将他送到暖阁门口,转身去找五嫂打算回府了。
她迎着风,突然想要流泪。崔幼殊强行忍住,没有人知道她今日会来找路漪容说什么,她也没有告诉五少夫人,挤出一个笑容撒娇说要回去了。
那厢,漪容在暖阁里继续和人闲聊。
能坐到她旁边的,多是她日后的亲戚。皇亲国戚中,大家都是面子上稳得住的人,纵然之前对她身份有过质疑,但当着面说话都是客客气气。
渐渐,有人进来向宁王妃告辞回府了。
漪容见时辰差不多了,也起身告辞。
她要走,众人纷纷出言挽留。
面子已经给够,再待下去也不过说些闲话。冬季天黑得早,再不走,从梅庄回到路府都要天黑了。
她笑笑,也懒得找理由,直接道:“我该回了。”
宁王妃给还在劝的一位年轻夫人使了个眼色,道:“好,说了半日的话也累了,我送送你。”
又是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送她出去,和她聊最近的新鲜事,走了一段话遇到临川大长公主的女儿柳芷兰。
柳芷兰停在原地面色一僵,转头就走。
“这是怎么了?”宁王妃又惊又怒,她本就是侯府贵女,当了王妃后哪有人不捧着的,即使身边这位的册封旨意还没下来,见到她们都应该上前恭敬行礼,但事发生在她别院上,只好替人遮掩一句,“柳姑娘应是最近心情不好,你别往心里去。”
“漪容你最近在家中待着许是不知道,前不久朝上有人密奏大长公主贿赂官员,这事情也不单单是大长公主一人的罪过,怕是牵连不少人,陛下是要肃清吏治了”宁王妃说着,笑了笑。
漪容点头笑道:“我知道的。”-
漪容回到路府时,已是黄昏。
邓夫人见漪容面露疲色,也不再絮絮叨叨,利落地吩咐厨房单独给她摆膳,让她在自己卧房里用了。
饭后,漪容在屋里踱步。
崔家人日后应该是不会再来找她了。
而梅庄宴上的其他人,眼神或是敬畏或是探究,都没有冷嘲热讽的。至于这个无礼的柳姑娘,皇帝是早就有收拾她们家的打算,她没觉得和她有多大关系。
一通散步消食后,她坐在榻上读昨日没看完的一卷书法赏析。
睡莲小声道:“姑娘,您说这道旨意什么时候会下呢?马上就要过年了。”
漪容扑哧一笑:“不是还有一个半月吗?哪里就要过年了。”
“您怎么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漪容折了折书卷,道:“有什么好急的,你不觉得现在这样非常好吗?”
每日和母亲,伯母作伴,空闲了便读书写字,她将自己原本做香粉花露的爱好也重拾起来了。
睡莲嘟囔道:“这些事情在宫里也可以做啊。奴婢是怕”
她没有再说下去,眉眼忧愁。
姑娘和皇帝的事一波三折,上回的事情一出,她和行香被送出了宫。尽管行香每日安慰她不会有事,她还是睡不好吃不下,担心漪容独自一人在宫里受委屈。
她出宫时见到的是皇帝大发雷霆,眼看峰回路转,姑娘都要当皇后了,这是她们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睡莲不敢就此放心,每天都在担心万一皇帝改了主意,万一不愿意顶朝臣的压力了
睡莲即使不出门,也听说反对的人很多,只不过皇帝态度强硬,又有一批支持的大臣。
漪容道:“你去吃碗甜汤吧,别东想西想了。”
闻言,睡莲笑道:“是姑娘想吃了吧,奴婢去吩咐厨房做。”
没一会儿就端回来几碗炖得稠稠的红枣雪耳汤。
漪容和她们一块吃了,沐浴更衣后上了床榻。
夜里一日比一日冷,她的床边已经放了炭火盆。
漪容靠着床榻看了会儿书,打发睡莲行香都回屋躺着,别睡床边守着了。二人确认好了床边就有热着的茶水,才退下了。
她闭上眼睛,脑中便浮现起白日里的光景。
自己似乎有些变了,十分坦然接受别人对她的讨好。只不过也没什么意思,千篇一律的笑容,大差不差的说辞。
困意加深。
漪容模模糊糊感到床榻一沉,接着有只粗粝的手从她脸颊滑过。
“啊!”
她下意识惊呼一声。
“别叫。”那人低声道,手掩住了她的嘴,见她一动不动,才拿开了手。
“陛下,您可吓死我了。”漪容埋怨道。
皇帝点起床边灯烛,微微挑眉道:“你听出来了?”
哪里需要他出声呢?从他进来后,身上淡淡的香味,还有手的触感,一切都无比熟悉,都让漪容很快察觉到了是谁。何况,敢半夜上她床榻的也只有皇帝了。
她会惊呼,完全是下意识的反应。
漪容点点头,道:“陛下,您怎么来了?”
“不对,”她坐了起来,“您是怎么进来的?”
皇帝刮刮她的鼻子,拥着她躺下,随意道:“从大门里走进来的。”
她垂在他手臂上的手指一僵。
皇帝莫名生出一种偷情之感,低声道:“放心,你家的大人不会知道的。”
漪容忍不住了,捂着嘴吃吃发笑。
皇帝亲亲她的额头,问:“今日出门高兴吗?”
“还好,”漪容实话实说,“大家对我都很客气,宁王妃很好,她们家园子景致真不错。”
他轻哼一声:“朕怎么听说你还和崔家姑娘有说有笑的?”
“陛下若是命人跟踪我,就该知道我对她说了以后不会再见。”
“朕可没有跟踪你,”皇帝否认道,“是看见的人太多,自然有跑来传话的。”
她没有应声。
皇帝心里顿时有些酸,道:“就这么舍不得崔家人?”
漪容沉默片刻,灿然一笑:“陛下,不是的。只要和我相处时日多的人,只要她也是个好人,都会很喜欢我的。我过去也有许多关系好的姐妹,所以并不会不舍。”
她眼眸内晶莹闪烁。
皇帝摸了一下她的脸,轻轻叹气:“你喜欢谁,日后就传谁入宫陪你说话。既然宁王妃很好,你多传她。”
她应了一声,抿抿唇将泪水逼回去。
屋内静了片刻,漪容道:“陛下,太热了!”
他的手已经解开了她的衣襟,屋里炭火本就烧着,她以前也没发现皇帝身上能这么热。
漪容浑身颤栗,连忙按住他的手,呼吸急促起来:“陛下,真的太热了,您快拿出去吧。”
郑衍低声笑道:“是你自己往上凑。”
她一愣,唇齿里情不自禁漏出几声碎碎的细吟。
漪容羞耻万分,小声道:“我来月事了。”
皇帝正在揉捏的手一顿,抽了出来,在暗中打量她片刻,道:“那你还跑到京郊去。”
他的手转而覆在漪容腹上,暖烘烘的。
漪容仍是小
声道:“晚上才有的,陛下您别问了。”
皇帝一声不吭,过了片刻,严肃道:“下回要和朕说。你不舒服,怎么都不留一个服侍的人,要是夜里身上难受”
听皇帝这近乎训斥的语气,漪容扯扯嘴角。
几月前皇帝连月事是什么都不清楚呢。
漪容道:“我几乎从不会难受的,您不用担心。”
皇帝一怔,突然察觉了不对劲。
有一回她在他面前疼得脸色煞白,后来她就没有因此难受过了,至少他没有发现。
“在行宫里你怎么难受成那样?”
漪容已经很久不去想那段日子了,皇帝骤然提起,她顿时觉得喘不过气。
她沉默片刻,轻描淡写道:“是坐了十几日的马车后太累了,才会身上难受的。陛下您今日来,原本是想和我说什么呢?”
皇帝幽幽看了她片刻,道:“你有不想回答的问题时,就会转移话题。”
漪容烦闷极了,真想坐起来将当时的真心话全部告诉皇帝。
但要是吵闹起来,只是惊动睡莲行香还好,万一把母亲和伯母吵醒就完了。
她背过身,闷闷道:“我说的便是真的,陛下若是觉得我在骗你,那也没有必要问我了。”
漪容越说声音越低,像在埋怨。
郑衍却莫名受用,轻轻将她脸转过来,道:“气性真大!”
他轻咳了一声:“朕是要告诉你,因着拖延了时日,在年前办封后典礼太过仓促,等到天气暖和些吧。”
漪容点头,道:“陛下安排便是。”
“过两日朕便下旨。”他补充一句。
漪容再次点头。
这桩事她也改变不了,何时下旨何时典礼并不重要。
夜色深沉,漪容被皇帝抱在怀里说话,问她这几日在家里都做了什么,她一边回答,一边有种快要出汗的感觉。她忍了忍,还是道:“陛下,您能不能将炭火熄了?”
皇帝立即起身灭了火,重新上榻,道:“睡吧。”
漪容脑袋伏在皇帝胸膛前,感到他胸前的微微震动,闭上眼很快沉入了黑甜梦乡。
她心里惦记着要早起把皇帝赶走免得被人发现,天蒙蒙亮时就醒了。
身边已经空荡荡。
屋内依然温暖如春,炭火燃烧。
漪容慢吞吞回到床上补眠,天彻底亮了后睡莲行香来服侍她洗漱。漪容在用早膳时旁敲侧击了好几句,见母亲和伯母都没发现昨夜皇帝来过,放下心来-
皇帝回宫换了朝服上朝,下朝后他如常回到了东堂里,命在外等候的大臣一个一个进来回话。
在第一个进来之前,他摩挲手指,笑了一下,很快便恢复一贯的冷峻,沉着听大臣回禀。轮到皇帝的堂叔郑平时,他先回禀了这些时日由大长公主处开始查的贪污受贿,见皇帝颔首,显然是满意进度,他踌躇片刻,不知该不该说。
“您有话便说吧。”
郑平知皇帝对他们这些宗亲长辈还算敬重,露出一个笑容道:“也不是别的事。陛下,关于立后的事,还望您再权衡一二。臣并非指责路氏,可她毕竟曾为臣下之妻,更有美色祸国之嫌,陛下如今一切得来不易,若因一妇人望您三思!”
“您严重了。所谓红颜祸水不过是因她的君主懒怠,即使没有后宫照旧昏聩,在您眼里,莫非朕是这等无能之君?”
皇帝似笑非笑道,目露鄙夷,显然对他话里的无能君主相当不屑。
郑平讪讪,被皇帝当面驳回后颇有些战战兢兢,回府被夫人劝诫了好一会儿,让他别管皇帝的家事了。
两日后,立后旨意下了。
而在下旨前,立后的风言风语早已由北向南,渐渐传遍了大燕国境,偏远海边亦有传言。
第46章
夜色如墨,一灯如豆。
远远传来海浪击打礁石的声音,海潮汹涌,随着夜风敲打着站在窗前的崔澄的耳鼓。
他临窗而立,一片黑黢黢中,靠岸的海面上停着几艘大船,船舱闪动点点火光。
崔澄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是轻轻的动静,一转头见是一个衣着不端的年轻女子进来,神色瑟缩,颤抖地走到桌案前,在崔澄冷冽的目光下倒茶,露出的一截手腕上满是青紫的挨打痕迹,向他走来。
他制止道:“不必。”
那女子停了脚步,也不说话,面露哀求。
崔澄指了指角落上的一张矮椅,道:“你可以在此安置。”
她感恩戴德地拜了拜,依言去角落里,慢慢闭上眼睛。
崔澄和衣躺下。他猜大约是船上几个老大觉得他应该得到犒劳,让此女来服侍他。这些不知来历的女人,在作风类似盗匪的海商手里命如草芥。他看不惯,但阻止多了必然暴露,现下更是不知该往哪里去
从行宫逃离的时候,他漫无目的,所幸有一匹骏马,身上还带了银钱。没日没夜往南逃亡两日后,他感到身后若有若无的追踪彻底没了。
崔澄松了一口气,皇帝或许暂时放过他了,心内却更是茫然。
当夜在一偏僻镇上的客栈落脚,晚膳时有三个大汉一桌,热情邀请他一道用,不断请他饮酒。
若是早前的崔澄,多半就高高兴兴饮了。
如今他连亲爹娘都知道不可信,哪里还会信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他思索片刻,猜到是自己的马和衣裳太过惹眼,露出富贵。放眼他走过的地方,极少有人骑马,多是用牛或驴代步。
崔澄一口没饮,假意喝醉伏在酒桌上,没一会儿就被两个壮汉拎起来上楼摔在他们厢房的一角。
三人商量好在客栈掌柜那对年老夫妻睡下后就把他宰了,夺了他身上衣服和马匹就走,又开始说起这一行外出的目的。原来是这三人的一个族兄在老家犯事,一路南逃到了曲州做了海商下面的水手,前阵子在一次斗殴里重伤身亡,船老大还算有点人情,命人将遗物寄回给他家中,附了一封书信若有亲戚兄弟要来也愿意接纳。
出海风险极大,虽赚得多,但在海上不受官府制约,船上的争斗,船和船之间的火并,海上的疟疾
生死有命。
几人一会儿做梦在曲州发大财后娶几个美娇娘,一会儿畅想自己统一曲州海商做海上霸主,一会儿又担心万一死在海里不能葬入祖坟怎么办
说来说去,又说到要杀了地上躺着的这小子,抢完银钱便走。
壮汉们停嘴后,万籁俱寂,只有远处隐约几声狗吠。
崔澄屏住呼吸,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时突然暴起,一把勒住打头壮汉的脖颈,那人发出杀猪般的一声惨叫,唬得坐在床上的两个男人连忙走过来。
三人虽然身强体壮有些拳脚功夫,但和正儿八经学过武艺进过禁军操练的崔澄根本比不了。一阵哐当动静后,崔澄抹了把脸,看向闻声赶来的老掌柜。
老夫妇气喘吁吁,看着血气呼啦的崔澄吓傻了。
崔澄兀自走到床榻之后,翻他们的行囊,翻出了船商的信件和他们的路引,不由攥紧。他身上没有路引,更不能去官府里办理,这几日都是侥幸跟在人后面混出城的。
他一顿搜刮,将书信和路引收在胸前,几个银钱则是扔在了老夫妇面前,硬了语调道:“不想惹事就一道将人埋了。”
夫妇两这才意识到躺着的三个人都已经没命了,老妇人一口气上不来险些昏死,老翁扶着她
颤颤巍巍跪下求饶。
崔澄冷着脸,叫老翁随他一道去抛尸。
所幸这家破旧客栈只有他们四个客人,老翁用驴车装了三个人的尸体,和崔澄一道趁夜到了不远处的密林里。
崔澄解下身上佩着的匕首,一声不吭地挖坑。
老翁在一旁两股战战,这个年轻人面无表情,却和他傍晚来投宿时彻底变了个人,叫人望之生寒。
天蒙蒙亮时,崔澄将人埋好坐驴车回到客栈,抱臂守在房门口看着老翁清理干净血迹后,趁着天色还未大亮,骑马离开了小镇。天大地大,他既然顶了壮汉的名字路引,索性沿着他们的目的地而去。
马匹惹眼,崔澄转日就卖了马,也不再住店,风餐露宿。
他不愿再去想旧事,每日都埋头赶路,到了曲州的时候,昔日那个风流俊美的富贵郎君已不见了,转而代之的是一个衣裳破破烂烂让人信服他就是来投奔的人。
除了比旁人白些,手脚粗糙说话暗哑都和这些做苦力的人差不多。
起初他上不了船只能在码头上做活,崔澄并不在乎,左右他并不想发大财娶美娇娘。待了几天实在不习惯想走又不知往哪里去,打算赚些路上嚼用再说,找准机会在小管事面前露了一手功夫,得了上船做事的机会。
崔澄有一下没一下地玩着匕首,闭上双眼,恍惚浮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坐在树树繁花的庭院里清凉石凳上,白玉般的手摇着绣美人图的团扇,突然指指树上开得热热闹闹的石榴花道:“这花快要谢了。”
崔澄道:“这有什么,明年还会再开的。”
她转过脸,目露哀伤道:“不会再开了,即使再开,我也见不到了。”
他扫视一圈,这是观贤院里的庭院,他从小长在这里,她是他的妻子,怎会看不到明年要开的花呢?崔澄皱皱眉,问道:“你怎么了,可是心情不愉?”
她不语。
崔澄揉了揉眼睛,只觉妻子的面容蓦然间模糊起来。再次放下手,什么异样都没了。
白的脸,翠的眉,红的唇,天仙般的一张脸,似泣非泣。
他脚底下仿佛生了根不能动弹,焦急问道:“是谁惹你不高兴了?你只管告诉我,还是我哪里叫你难过了?我定是无心伤你的。”
她展颜,如同飘荡一般走过来,冰凉的嘴唇贴上他的面颊,瞬间消失不见了。
崔澄猛地惊醒。
室内昏暗,只有海潮呕哑嘲哳。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到了早晨,虽是冬季,曲州却是日光灿灿。崔澄从低矮屋舍里出来,这一片屋子都是名号叫做周老大的人地盘,见有人神情兴奋地在大声聊天。
他停下脚步,抓住一人的手臂,问:“你说什么?”
那人赔笑着叫他:“大柱哥。”
崔澄面不改色地应了,问:“你方才在说什么?”
“我说,城里最新的消息,新皇上光棍二十几年要娶媳妇了!”
一旁几个壮汉都哄笑起来,有人讥笑道:“你当是你自己娶媳妇啊!人家陛下娶媳妇的事情叫做立后!”
还有的都不知道已经换了皇帝,连忙打听:“什么新皇上?前一个什么时候驾崩了?”
崔澄一时茫然,立在原地许久,才问道:“皇后姓什么?”
最开始回答的男人挠挠头,道:“这个倒是想不起来了,就记得人说新皇后祖籍是南边的,以前还嫁过人呢!”
“还嫁过人?”
“那怎么了?你村里的寡妇难道不找男人了”
那话多的看出崔澄脸色不对,心里惊讶正要开口,崔澄道:“多谢告知,我今日得去城里办事,这就走了。”
他走远后,那几个男人又聚在一处说话。
“杨大柱刚刚谢我啥?”
“你管他呢!要我说这小子以前肯定是读过书的,讲话酸不溜丢。”
崔澄一路向城内走去,许久没有走这么快过了,心跳快得几乎从嗓子眼里,走到城内一间酒楼后,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清了。
身边几桌的食客都在聊皇帝立后的事。
曲州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几百年还是化外之地。但皇帝要立后的女子竟然是个二嫁妇人,怎不叫人啧啧称奇。
毕竟是皇家的事,这些人也不敢大庭广众就扯什么脏的臭的,只是各个神情兴奋。
城中消息更多,你一言我一句说着皇后路氏。
崔澄手扶着桌沿,一时半会儿竟没有力气站起来,整个人冷汗涔涔,因着风吹日晒而粗黑的一张脸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恍惚里她又朝着他笑。
再眨眨眼,如梦幻泡影,只有大肆谈笑的食客。
她要当皇后了。
崔澄水津津的脸上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招手点菜。
没一会儿旁边一桌闹了起来,几个黝黑精瘦的男人大声嘲笑一个文士模样的青年男子。
那青年涨红了脸,嘟囔道:“我真当过皇帝的幕僚。”
“哦,那你怎么没在京城享福啊?”
又是一众哄笑。
崔澄放下筷子,仔细打量一二,此人眼神清明手脚稳当,不像痴儿。他学着那日三个壮汉邀他同食的话,将此人请来,互相报了姓名。
他还真姓杨,名叫杨炯。崔澄压低声音,状似无意和他打听了几句,他从前有皇后姐姐国公父亲,自己又在禁军中,对皇帝在瀚海做了什么有些了解,但这偏远之地普通苍头是不可能知道的。
而杨炯却连细节都清楚。
崔澄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又得知他是去年年底才离开皇帝身边,沉默片刻后要了一个楼上雅间。
一进雅间坐下,崔澄掏出沉甸甸的银钱推给他,直接道:“先帝当真是猝死的?你可知情?”
杨炯大惊,张口结舌道:“你是何人,怎生问起这些?”
“你又是怎么离开皇帝身边的,莫非是你自己走的?”
杨炯脸色一红。他从小家贫,嫉妒范英的母亲可以代掌王府府务,料想贪了不少银钱,有日便在皇帝面前告了一状。
然而皇帝直接命人将他押送回了原籍。
他含糊过去,追问:“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有什么谋算不成?”
崔澄不答,二人继续试探几句,发现都在周老大手下做活,只不过从没碰面过。崔澄一直不肯说自己目的,杨炯反而几乎恳求地请他快说。
这个人目露精光,一定或多或少知道些什么,且不是他自愿离开的。
当然了,不可能尽数清楚。不然皇帝不会放他走。
但他对皇帝有怨气。
崔澄很快便做出这个判定,一时踌躇是否要将自己的事和盘托出,来从杨炯的口中换一个真相。但交浅言深总归不妙,今日暂时作罢-
小雪飘飘,皇帝再一次秘密出宫,乘一辆不起眼的小马车到了路府门口。
临近年关,路宗还真有些账务要查,恰好在门口和皇帝碰面,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回过神就要下拜,被内监一把搀扶住,朝他摆摆手,意思是进门再说。
进门后路宗连忙补上行礼,皇帝朝他略一颔首。
得了皇帝的点头,路宗已是受宠若惊,又想到皇帝定是来看他侄女的,也顾不上合不合礼仪,命小厮赶紧去传话,让她来迎接圣驾。
郑衍抬手拦了拦,道:“不必了。”
他上回听漪容说她的待嫁日常,说了一会儿她就嫌热指使他灭了炭火,过后便睡着了。想到此,不由好奇漪容此时此刻在家里做什么。
那小厮也机灵,悄悄跑远找人打听了,他们家这位贵人正和邓夫人,乔夫人一道在外面吃酒说笑,立马跑回来回禀,得了内监的赏笑得见眼不见牙。
皇帝微微挑眉道:“这么冷的天。”
路宗解释道:“陛下,她们一道吃些黄酒,在外边也有挡风褥子,并不会冷着贵人。”
皇帝没再说话,只是示意他在前头领路。他命令了不准通报,路宅的仆婢多是皇帝命人置办的,也就没人去通传。
一路到了后花园,还没走近,就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
皇帝停了脚步,立在一棵树后。
亭子三面挂了挡风的厚实褥子,炭火围绕,桌上摆着几碟下酒的菜。漪容穿着玉色的袄衫坐在母亲和伯母中间,笑眯眯的。
郑衍眼力耳力都很出众,没一会儿就弄明白了她们是在外赏雪。
红泥小火炉上温着
黄酒,三人又玩起酒令。
漪容饮了一口编了句歪诗,哈哈大笑,笑倒在她伯母的怀中,仍是吃吃发笑,耳珰一晃一晃。她伯母拍着她的背,虚虚点点她额头,笑骂了一句。
他从没见她如此高兴过。
她心情如此愉悦,他应该跟着高兴的才是,但不知怎的,心窝深处却微微发颤,并不舒服。
为何她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会笑得如此神采飞扬,让人远远看着就知道她很轻松,很自在。
一旁的路宗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
乔夫人也就罢了,身子不好,酒也没喝几口,坐得端正。他那夫人嘴巴一张一合也不知道在说什么,这般啰嗦,实在丢人。
不过片刻,他就想到皇帝也不是来看他夫人的,再去看漪容,吓得险些原地跌倒。
他这侄女脸看起来已经红了,手上拿着一只糟鹅掌在啃。
在自己家里玩玩闹闹路宗从来不管束,左右也没外人瞧见。但这可是在皇帝面前,陛下会不会觉得侄女不够端庄?
见漪容已经站了起来亲自给两个长辈倒酒,再一看皇帝面沉如水,路宗连忙道:“陛下,不如我们过去吧?”
皇帝颔首。
路宗照旧引路,咳嗽了几声,终于叫亭子里说说笑笑的主奴都注意到有人来了。
几人都是吃了一惊。
尤其是漪容,她看着郑衍和伯父一道走来,嘴唇微张,被伯母拉了一下才行礼。
郑衍抬手免了,却并不开口。
他不说话,一时后院静了静。
原本他想着见了她母亲,总要过问几句她的身体,也算是做人女婿的礼数。
但他心里憋闷,过了片刻见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才朝着乔夫人颔首,问道:“乔夫人身体可好些了?”
乔夫人正垂着眼用余光打量皇帝,见他英眉星目,虽面冷些,却也是个顶顶俊俏的青年郎君,被他一问,答道:“多谢陛下垂问,托您的福,臣妇这身子已经好多了。”
皇帝点头,庭院又陷入了一片沉寂中。
乔夫人猜皇帝或许是见到了她们嬉闹,心里不愉,想让女儿在他面前解释解释,又想到皇帝肯定是来找漪容的,轻轻扯了漪容一下,道:“陛下,外边天冷,让漪容陪您进去烤烤火,您看可好?”
郑衍淡淡地“唔”了声。
漪容耳垂微红,走到皇帝面前屈膝行礼,示意他跟自己走。
这在寻常尚未成亲的男女里,是不可能发生的,但谁让他是皇帝,漪容抿抿唇,将他领到自己的闺房去。
室内温暖如春。
漪容进屋先洗了手脱下外衫,才去看已经坐下的皇帝。
他似乎心情很不好。
漪容朝睡莲行香呶呶嘴,示意她们退下,走到皇帝身边坐下。
“不准朝人噘嘴。”
漪容不以为意道:“陛下,她们两个是我的婢女,我朝她们噘嘴是吩咐她们罢了。”
皇帝默了片刻,道:“你身上有股酒味。”
漪容平时里很少饮酒,如今后劲上来了一颗心狂跳,声音大到她伸手捂了捂。
她朝皇帝吹了口气:“是吗?”
话一说完,漪容就手撑额头,真是醉了,才会做出这调情一般的举止!大约皇帝又要一顿歪缠,还会说什么是她自己凑上来。
漪容呵呵笑了两声。
半晌没有动静,她睁大眼睛去看他,却见皇帝仍是面色沉沉。
她迟疑片刻,极力叫混沌头脑清醒些,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他很快否认了。
漪容捂着心口,闭上眼睛,面容酡红。
她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一个可能,顿时酒醒了。
是皇帝见到她方才的笑闹不高兴了。
她心跳怦怦,克制不住冷笑一声。
第47章
漪容转过脸去,他的脸逼得很近,还未开口,脸颊就感到他扑面而来的炽热气息。
她顿觉颤栗。
漪容迟疑,手仍按在扑扑乱跳的心口,看着皇帝说不出话。
若是和皇帝争执起来的动静惊动了长辈怎么办?被母亲和伯母骂几句事小,又要惹得母亲为自己担心得吃不下饭那就不美了。
漪容不甚清醒的脑袋慢慢转着,眼睛雾蒙蒙的,一眨不眨。
皇帝原本阴沉着的脸浮起若有若无的一个笑,嘴角飞快动了动。
他捉住她按在心口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捏了一下,低声道:“朕有什么不好?”
雪渐渐大了,挦绵扯絮,将窗户映得皎洁明亮,声声拍窗。
漪容却顾不得分神去看,和皇帝四目交错,低声道:“陛下,醉的是我,您又没有喝醉。”
她记得上回皇帝喝醉了,夜里来找她就是问这个。
皇帝“嗯”了一声,伸手轻抚了一下她酡红的脸颊,道:“你说说看。”
漪容被他困在软榻和他怀中,想动一动都不行,推开皇帝道:“既然您问了,您叫我好好想一想。”
郑衍默不作声,缓缓松开了她。
漪容脑袋往后仰,闭着双眼,酒意在周身流淌,暖洋洋的,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好端端的怎么又问起这个问题。她忽然想到自己方才推测的那个可能,问道:“陛下是瞧见什么了如此不高兴?”
她顿了顿,又道:“陛下放心,我和母亲伯母也不是经常在一处玩闹,只是偶尔乐呵罢了,进宫后自然不会了。”
郑衍却道:“朕什么时候说过不准你喝酒玩闹了?”
他略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道:“你要是想让朕陪你,朕也会陪。”
说完郑衍便等着漪容的回答,好一会儿都没听到回答,斜睨一眼,漪容脑袋抵在墙上,闭着眼睛,呼吸比平日里粗重几分,像是睡着了。
一张俏脸上酡粉生晕,发髻后的一朵珠花已摇摇欲坠。
原来她醉酒不哭不闹,只是犯困。
皇帝静静看了片刻,只觉得心中被什么盈满,又爱又恨,见她这模样又觉得很是好笑,抬手给漪容固定好了珠花。
他凑过去,轻轻啄了一下漪容的嘴唇。
她唇畔带着香甜的酒气,还有微微的湿意,原本只是亲一下,忍不住又启开了她的唇瓣,不停吸吮。
漪容并未真的睡着,脑中晕晕乎乎,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渐渐回笼。皇帝动作虽不激烈,却像是要将她吞下去似的。她身上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不知怎的心跳突然大作起来。
又有点忧虑长辈们在外还不知怎么想呢,更觉心虚,伸手推了推皇帝。
正缠绵时,门被敲响了。
“陛下,请您恕罪,能否让漪容出来片刻?”
是邓夫人的声音。
二人一僵,漪容回过神立即站了起来,快步走到妆台前扶了扶发簪,也不去看皇帝,回了一句“就来”,从层层屏风珠帘隔开的卧房里走了出去。
一出门便是扑面而来的风雪,漪容不由瑟缩,人瞬间精神不少。
邓夫人挽住她的手臂走到厚实帘子遮挡的避风处,先笑着说了一句:“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喝酒上脸。”
漪容见她大有扯几句自己年幼时光景的意思,抢先问道:“伯母有何事?”
“陛下带来的宫人我都请去花厅喝茶了,但雪下大了,再过一个生辰也是晚膳时辰了。我想着,你一会儿就去问问陛下是否赏脸在咱们这里用饭?只是我们这几人平日里也见不到宫里贵人,何况陛下,怕我们说话举止太过粗鄙和陛下同席反而惹得陛下不快。我是想着让你们二人在屋里吃了,你伯父又说这样显得我们不尊重五娘,你一会儿就去问问陛下愿不愿意赏脸,他若是肯在我们府里用膳,我让厨房里的立马准备起来,不然烧菜要来不及了。”
邓夫人一口气说完了一长串。
漪容笑道:“伯母您去吩咐厨房吧,若是陛下不赏脸,我们一块热热闹闹吃一顿就是了。”
邓夫人琢磨了一会
儿觉得有理,自家人又不是配不上一桌丰盛酒菜,又问:“陛下可有什么忌口,平日里爱吃什么?”
漪容正想回答,转念一想若是说了,岂不是等于告诉伯母自己经常和皇帝一道用膳?
她在长辈面前总是有些害羞的,何况皇帝也没特殊偏好,就摇摇头。
邓夫人操持宴会席面惯了,一下就想到几个适合招待青年男人的菜色,见漪容脸仍是红通通的,灵机一动道:“不如你亲自做一个菜吧。”
她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好,低声劝了好几句,看漪容始终不说话,人看着有些迷迷糊糊,轻轻拍了她一下,叫她回答。
漪容摆摆手道:“我的手艺哪里敢下厨?伯母你不是要去亲自吩咐厨房吗?”
路家教养女儿自然灶上功夫也是会些的,只是漪容一向对此不感兴趣,上回说给裴静绮做点心也是用醪糟做了碗甜汤,这些玩意也不好意思端给皇帝。
她也不乐意。
邓夫人翻来覆去叮嘱她一定要问皇帝愿不愿意赏脸留下若是留下了晚膳摆在何处,才急急忙走了。
漪容朝候在廊道上的婢女笑笑,温声叫她们都回屋歇着去,自己也回了卧房。
不等皇帝开口询问何事,她主动道:“陛下,我伯母问您是否愿意赏脸留下用晚膳?”
郑衍点头,随意道:“你陪着朕就好。”
漪容也不确定他有没有听清楚她和伯母的对话,摇铃让睡莲进来,让她去转告邓夫人一声。
皇帝看着她有模有样吩咐婢女,不由轻笑,等人退下后,慢悠悠道:“不是还叫你为我做一道菜尝尝吗?”
漪容道:“我手艺平平还是不嫌丑了,陛下今日来看我可是有何事宜?”
她忽地想起皇帝说她有不想回答的问题便会转移话题,脸色微窘。
郑衍无所谓道:“不做便不做吧。”
窗外突然啪嗒一声,像是雪压断了树枝。
漪容道:“陛下,您今日来可是有事?”
皇帝淡淡道:“马上就是年关了。”
她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你年节里预备做什么?”
漪容笑道:“我家亲眷前几日来了信,说是路上下雪走得慢,但估摸着明后天也都到了,到时候一家人一道守岁放烟火,陛下您呢?”
皇帝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道:“祭祀。”
说完,漆黑的眼珠定定看着她。
莫非皇帝是想让她进宫陪他,或是想叫她开口提出邀请皇帝来路府过节?
想想皇帝届时肯定是一个人,他的弟弟好友也都有各自的家人,不会在年节的正日子进宫。
但不论是舍了许久不见的家人进宫陪皇帝,还是请皇帝前来惹得亲戚们都战战兢兢不自在,她都不愿意,笑了笑道:“以前是听说过陛下新岁要祭祀天地,过了年也要正式改元了吧?”
皇帝淡淡道:“朕选了建昭。”
漪容在嘴里念了两遍新年号,还没开口邓夫人又命人送来点心,恰好将这话题混了过去。
她吃了块点心,饮酒后脑子始终有些混沌,今日本来和母亲伯母好好的赏雪赏梅被皇帝打断了,也懒得再去琢磨皇帝的心思。
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
郑衍捡了块甜滋滋的点心喂给漪容,看她乖乖吃了,又低声问道:“朕有什么不好?”
漪容反问:“有谁说您不好了?”
从他见到漪容在亭中笑得畅快起,就十分憋闷。
她在他面前最高兴时也就是弯弯唇角或是扑哧一笑,哪有哈哈开怀过,哪有笑得腰都直不起来过,不免又疑心她对现状还是不乐意不想入宫。
他出宫看她,她都是高高兴兴的。他不是不准她高兴,但她似乎根本不在意他独自一人在宫里做什么,也没有丝毫惦念
但这点心思说出来,他自己又觉得叽叽歪歪,还十分丢人。
皇帝便沉默了。
漪容索性站起来道:“陛下不是前几日还问我在家里都做什么?这两日我伯父在外收了一本棋谱给我打发时间,我母亲身子不好不能长时间坐着,另两个长辈不擅此道,不如您陪我瞧瞧?”
皇帝微微挑眉,应好。
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屋内暖融融一片。两人头并头看了一会儿棋谱,漪容摆出棋盘请皇帝手谈一局。
她不知皇帝水平如何,想他若输了怕是面子上不好看,悄悄让了几步,没一会儿却发现皇帝也在不动声色地让她,不由扑哧一笑。
郑衍见她露出灿烂的笑容,唇角上翘,道:“罢了,都不许让。”
等晚膳的辰光就在对弈里度过,一到了酉时就有仆婢进来摆膳。
路府的厨子知道是皇帝要用,使出了浑身解数,精心整治了一桌佳肴,无一不色香味俱全。
皇帝对吃的向来不挑剔,安静吃完后就看着漪容,笑道:“进宫后还是让朕尝尝你的手艺,朕听说你给裴氏都做过点心。”
漪容莞尔:“若是陛下乐意吃甜的话。”
雪窗如昼,看着明亮实则已是点灯时节。
漪容站起来道:“陛下,时候不早您该回宫了,不然雪天路滑天又黑,路就太难走了。”
皇帝应了一声,却拉着漪容的手走到一扇大屏风后,抱着狠狠亲了她好几口。
她脸又红了,状似薄醉,说出来的语调都比平时软上几分:“陛下,您真的该走了。”
“也就你会赶朕,”皇帝刮刮她的脸,“不用送了。”
漪容扯着散乱的衣襟,发丝垂落,小声道:“我这样子也没法送您出去。”
郑衍一听便更不想走了。
她抿抿唇,又推了推皇帝,总算将人赶走,叫睡莲过来给她重新梳妆。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乔夫人请她过去。
母亲和伯母都在,问她怎么也不送送皇帝,漪容便说皇帝执意不要她送。
二人没再说什么,若是寻常女婿总要再打听几句两人关在房里说什么了,但话又说回来了,寻常没成亲的女婿哪里会让他进姑娘的闺房私下待着?
漪容除了脸红并无异样,两位夫人便让她回去了。
到了夜里,漪容始终翻来覆去睡不着。
今日和皇帝相处,大体称得上愉快。
但她从前和任何人相处,都不至于睡觉前还要回想琢磨一番自己有没有做错的地方。
这就是皇帝的“不好”了。
漪容叹了口气,和皇帝相处总是要提着精神,醉酒都要尽力清醒应对。
今日可能的争执都被她忍下,糊弄过去了,皇帝也没纠缠。
思绪纷纷乱乱又想到从前,他那时候似乎从不在意她高不高兴,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她翻了个身,伸出一根手指滑过床帷上绣着的碧绿色草花。
一时觉得就这般和皇帝在宫里过一辈子也很好至少她享受到了荣华富贵,一时又觉得他们之间还有许多许多隔阂根本无法消弭,一时又想起皇帝从前对她的种种折辱。
漪容一夜没有睡好,梦里醒转好几回。
转眼,路家的姐妹,叔伯姑侄,她名义上的弟弟都来了。
路宅里热热闹闹过了年,她和堂姐妹多年不见,生疏了几天就很快重新亲密起来。
年后不过三日,宫里有几位女官来路府,教她宫廷礼仪和皇后职责。
前者漪容一向做的很好,叫人说不出任何不妥当,她索性叫想学的姐妹一道来学。至于后者,她才知道皇后要做的事哪有如皇帝所说的这么简单,要操持要接见的人事数不胜数。
幸而来教习的女官们态度都十分亲和,讲得很是详细。
漪容虽觉得头大,还是每日认真跟着学习半日。
旨意都已经下了,学不好日后就是她自己丢人了。
如此平平静静过了几天,她上午跟女官学习,下午便和母亲伯母姐妹待在一块,漪容颇有些待不住了。
她在路家的时候,经常和父母亲一道游山玩水,在这京城的路家也想要出门走走。
漪容翻了翻最近收到的几打请帖,发现有一封宁王妃送来的。
上回见面,宁王妃虽然殷勤得令她不大习惯,但总归是个善谈好相处,也没过多心眼的人,身份也最适合,便叫人应下,准备后日去赴宴。
有个年长女官正想劝阻,被身旁年轻些的扯了扯衣袖,便作罢了。
寻常备嫁的姑娘是不好出门,但她们难道
真的要去管皇后?还是尽快收了这心思,别仗着皇后面慈心软就真的想管束她了。
后日雪霁,天气寒冷,去赴宴的人却是极多,几乎收到请帖的就没有不去的。
和上回相比,立后的旨意已下,旁人有打听到皇后要来的,有安排的便将先前安排的推了,不得空也要抽出空暇去赴宴。
这日在宁王府门口迎接的不少,看着一辆四周皆是英武禁卫严密护送的宽大马车停下,一个珠翠罗绮的年轻丽人被宫女搀扶下来,朝众人略一点头,微微一笑。
这气度和美貌让人群顿时静了静。
宁王妃率先上前,笑容满面地挽住她的手臂,一行人迤逦而行到了暖阁里,皆是被婢女服侍着脱下大氅披风。
这一回来了好几位辈分大的宗亲女眷,宁王妃作为主人,让人一一走到她面前来认识一番,如此便消磨了半日功夫。
到了午后,便有人陆续告辞。
年节大家都事忙,在皇后面前露脸过就可了。有些辈分大的宗亲女眷宁王妃不好托大,亲自去送上一段。
偌大的暖阁里人来人往,宁王妃去送原本坐在漪容右手边的裕王妃了,一时她身边都空荡了下来。
有人想上前陪皇后说上一阵,又怕做出头的被人说谄媚,不由在原地犹豫了。
存了心思的那几人不约而同去看漪容,见她神色淡淡,并不在意身边暂时空了也就罢了。
漪容无聊地观察宁王的几个妾室,皇家妾总归体面些,这等场合也有出来交际的,坐在角落里和人说话。
等宁王妃回来,敏锐注意到漪容的目光,苦笑一声,和漪容倒了几句苦水说平日里也不好管。说完她就觉得失态,掩了嘴和漪容道歉。
漪容隐约听过宁王风流,摆摆手说无事。
没一会儿,宁王妃又去亲送一位已经六十多岁的县主。
漪容朝来倒茶的婢女一笑,过了片刻突然回过神,想起了方才对视的一瞬这婢女神色有异。
似乎有些慌张
红润润的茶汤漪容一口没喝,甚至还没动过。她小心翼翼举起茶盏,在茶盏地步见到一张很小的字条,几个字挤在一起:可助你离京。
她眉心一跳。
再去看,方才那个上茶的婢女已消失在了暖阁里。
第48章
漪容呆坐片刻,已有不少人察觉到了她的异样。
立即就有个候立在旁的婢女上前,请示道:“贵人可是有何吩咐?”
她笑着指了指她身上的粉色裙衫,状似随意道:“你们王府里可是所有婢女都着粉?”
婢女老老实实回答道:“回贵人的话,内院伺候的婢女冬季穿粉,外院做杂活的着绿,至于主子身边有体面的姐姐,经常穿主子赏赐的衣裳。”
漪容点头,又问:“今日在暖阁里伺候的有几人?”
“这个”她面露为难,“奴婢也不敢确定个数,不然您稍坐片刻奴婢去问问?”
漪容知道她们这些婢女无非是听管事的吩咐,她若是在宁王府里真打听起来实在不妥当,笑道:“不必了。”
她将字条收好,让此人服侍她穿上大氅,走了出去。
如今她这身份,也没人多嘴当面问她一句要去哪里,漪容出门问了路,拒了别人要领着她去,旁若无人地去给贵客们带来的婢女歇息的厢房。
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左右谁敢议论?
漪容见了睡莲行香,立即吩咐道:“你们不论是谁,马上出去命我们带来的人在宁王府外找一个穿着粉色衣裳——罢了衣服可以换,一个身量约比我矮一个头,肤色白净,下巴上有个小黑痣的女人。再叫几个身手敏捷的潜入府内仔细搜寻,就说我要更衣你去替我拿新衣裳,快去!”
她一叠声吩咐下,睡莲点头,顾不上问发生何事就大步向外走去。
漪容看着睡莲离去的身影,手指碰了碰收在衣裳内的字条。
宁王妃不会来这一出。
漪容甚至偶然能看出她眼睛在说这一位比崔后好相处,而她当不当皇后和宁王妃毫无干系,毕竟宁王妃母家也不可能再出一个嫁入皇室的。
那是谁呢?
漪容想到什么,又快步将她没喝的茶水从暖阁里拿了出去。
她拍了拍额头,当时疏漏了,也不知道她出来这一会儿的功夫有没有人动过。
漪容递给行香,正色道:“行香,你却是要慢慢出去,拿稳了找几家医馆查验几遍里面是否有毒,一样不能被人察觉你究竟要做什么。”
她出行不只一辆马车,也相信行香有本事找到借口。
行香已察觉必然出事了,面色凝重道:“您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
漪容笑道:“这么多人在此,谁敢当众对我不利?你去吧,不必回来了。”
她补充一句:“等我回府后,有事要同你说。”
行香将茶盏稳稳拢在袖子里,坚持送漪容回到暖阁才离开。
没一会儿宁王妃回来了,漪容笑道:“方才有个婢女上茶时不慎泼到了我就跑了,虽无事,我还是命人去追了,希望弟妹勿怪。”
旨意下来后,她便改了称呼。
宁王妃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漪容按住她的手,道:“这事没经你同意,还望弟妹勿怪。”
“也不必慌张,小事情罢了。”她莞尔,安慰惊惶的宁王妃。
宁王妃真的要被皇后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吓晕了,狠狠拧了一下自己。府里怎么会有如此粗手粗脚的奴婢,居然泼到皇后!
漪容见她吓到了,不免有些愧疚,温声宽慰了几句,宁王妃也渐渐平静下来,露出笑和她闲聊。
她一边应付闲谈,一边猜想给她送纸条的人有何目的。
真正关心她爱护她的人里,她最亲的母亲都不知道皇帝和她究竟有什么不堪,都觉得她往后人生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这个人是为她好,真心想要帮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临川大长公主的作风不是帮着人下毒就是破坏车马,不像是塞字条的。而且前阵子皇帝和她对弈时还提过几句政事,大长公主如今应该正为自家的事焦头烂额了。
那还有什么人,会看出她心内那点不愿意,敢冒着风险给她送纸条?他又是什么目的?
不过有一点那人倒是预料对了,她确实没打算让皇帝知道,才对宁王妃编了这样一个借口。
可他也没留下如何与他联系的方法啊
莫非就是等她去抓那个婢女?
今日宾客如云,似乎谁都有可能,甚至宁王妃才抱怨过妾室不好管束
暖阁内衣香鬓影,望过去皆是含笑的脸。
她心内有事,原想告辞了,但架不住如云贵眷们纷纷挽留,薄暮时分才携着睡莲告辞走人。
回到路府和母亲伯母一道用晚膳聊了几句后,漪容回到卧房,将屋内服侍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下睡莲。
她将字条抽出给睡莲看,简略地说了一遍。
睡莲倒吸一口冷气道:“那您不让人知道,还要抓住送字条的人,难道您还想着要走?”
漪容笑道:“你觉得此人会是真心帮我?我是要知道是谁在弄鬼。”
闻言,睡莲放心地拍了拍胸口,想了想又道:“姑娘,咱们府上最近宫里的人那么多,谁能有本事将您送出京城?指不定是故意挑拨您和陛下,不如咱们告诉陛下吧。”
“不行!”
漪容又重复了一遍:“不行。”
等禁卫抓到送字条的人带进来,或许瞒不过住在小院里的女官,漪容让睡莲装作抱怨将泼茶的话嚷嚷出去。
没一会儿就有个女官求见,欲言又止好一会儿说她这般做在旁人眼里便是不仁慈,漪容只说见不惯她直接跑了定然要教训一番,摆出一副不耐烦的脸色直接将人打发了。
她将字条收好,在房里来回踱步,总算等到了行香回来。
行香一进屋就道:“娘娘,奴婢知道了这茶水里的
古怪,但茶水已经没了”
“先不说此事,”漪容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是皇帝派来的人,从前不敢信你,后来你愿意为我挡耳光照顾睡莲,我才将你当做自己人看,但是,陛下也照样是你的主子。”
“从前我也没合适身份要你效忠,今日问你一遍,你愿不愿意只听命我一人?我不准你告诉陛下的,你要保证守口如瓶。当然了,即使你现在答应了我,哪日又对陛下告密,我怕是也发现不了。”
她笑道,双目看向行香。
行香面露挣扎之色,过了片刻才跪下道:“除了巫蛊谋反等事奴婢还有家人不敢连累,其余尽听您的命令。”
漪容莞尔,将宁王府里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命她不准回禀皇帝。
行香大惊,请漪容将字条拿出来一观,摇头道:“奴婢从没见过这笔迹。”
她又拿出带回来的茶盏,道:“奴婢跑了好几家医馆,用银针测了好几回都看不出有任何毒物的迹象。到最后一家时,医馆掌柜是个带着孙子的老翁,他和奴婢说话时,他孙儿淘气将茶水喝了,突然在地上打滚。”
漪容顿时瞪大了双眼。
“他在地上滚着又跳起来,说老翁去年丢的一角银钱就是他偷的,又说不喜欢寄住在他家的亲戚”
漪容急道:“那小童后来没事吧?”
“无事,说了几句后就清醒了,怕他祖父打他一溜烟跑远了,看着脚步很是利索的样子,奴婢又等了许久,看他无事才回来的。”行香道。
漪容挑眉:“难道这世上还有喝了就能吐露真话的药?”
她思忖片刻道:“也未必,说不定是叫人激发本性的。只可惜这茶水被他喝光了,不然我们还能私下试试究竟会如何。”
行香一阵后怕:“您若是大庭广众之下喝了,那真是完了。”
漪容笑:“能有什么事。”
话虽如此,漪容心下一紧,此人的目的莫非是要让皇帝颜面尽失?
毕竟她若和那小童一般将内心深处藏着的话说出来,那只会是皇帝相关了。
行香奔波了半日,漪容命人专门给她备了晚膳让她自去歇息。
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漪容围着兽炉踱步,能拥有这种秘药的会是谁呢?
她来回走了好几圈,出门一日也终于吃不消了,在榻上躺下。
若是禁卫抓不到那婢女,难道就此断了线索?
她亦是无可奈何,今日在宁王府的人实在太多,又不能叫别人知道。
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别人在暗,也不知究竟是何目的?
夜深人静,漪容闭目养神,心里烦恼极了。
也不知怎的,偶尔闪过告诉皇帝请他严查的念头,都被她立即赶跑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莲进来回禀道:“姑娘,他们在外和府内搜查了一圈都没有寻到人,奴婢想着您的意思是不能闹大就说无事了,打赏一番后让他们都回去歇着了。”
漪容虽有些失望,却也点点头。
“不过有个侍卫在宁王府一堵矮墙旁捡到了您说的粉色衣裳,觉得可能有用就带回来了。”
睡莲双手奉上。
漪容提起来用力地抖一抖,什么事物都无,又不死心地在衣裳暗处翻找,终于摸到了一张字条。
她看了一眼便收在掌心里。
烛火明亮,漪容沉吟片刻,突然出声。
“睡莲,若你认识一对恩爱夫妻,妻子被权贵强娶了,你会觉得那女人不幸或是仍在惦念前夫吗?”
睡莲低声道:“姑娘,这不就是您自己的事吗,您这让奴婢怎么说呢?”
“你说便是。”
睡莲迟疑许久,笑道:“或许会吧,不是还有首诗写的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吗?”
漪容莞尔,起身沐浴洗漱,便预备歇着了。
那字条上写着,日后有机会再联络。
想到此漪容不禁冷笑,此人藏头藏尾,特意选了热闹一天,不就是仗着自己没办法追查到他是谁?
他的目的,无非是让自己当不上皇后给旁人让位,或是让皇帝狠狠丢脸一回。
不说她没喝下的那杯茶,她若是在跑了,皇帝必然颜面扫地。
漪容静静思忖。
但此人手里有这种她从来没听说过的秘药,又能在宁王府里弄鬼,想必也是个有些本事的人。
或许真的可以借助他的力量
她趿拉上软鞋,掀开了一层碧玺帘子。
这屋里,只有她一人。
但这宅院里,有生死荣辱都和她息息相关的仆婢,有不远千里来给她祝贺的路家族人,有生养她的母亲
漪容的心忽上忽下,不知不觉走到了卧房门口。
倏然间,门开了,一阵冷风卷入,漪容忍不住颤抖。
郑衍微微一怔:“你怎的还没睡?”
“陛下怎的来了?”
漪容心脏狂跳,脸色煞白,皇帝莫非已经知情?
皇帝当她是被风吹到了,忙阖上门,拉着漪容的手回到了温暖的床榻旁,笑道:“傍晚时宁王入宫和朕请罪。”
“进宫请罪?”漪容很快反应过来,“陛下,我已经不生气了,想那婢女也是无心之失又一时害怕才跑了,您也不必去寻她了,让宁王他们也安心吧。”
说完,她仍是嘀咕了一句:“这也要进宫请罪吗?”
皇帝想起宁王在他面前还诉苦了几句,宁王妃因此和他大吵一架斥他过于放纵姬妾害得她有些事管不了,才会教出这等无礼奴婢来。
他不管别人私事,握着漪容的双手仔细端详片刻,道:“你没事吧,可有烫伤?”
漪容摇了摇头。
郑衍道:“无事便好。”
“你要习惯,”他又道,“要习惯你如今的身份。”
宁王进宫请罪便是理所应当的一件事。
漪容不由怔了怔,被握着的手暖洋洋的。
“陛下,您明日得空命人去宁王府说一声吧,不必找人了,请宁王夫妇也不用害怕。只是我当时生气,现在想想也觉得小题大做。”
她神色认真。
皇帝应了,转而和她说起别的事情,过了半晌,皇帝在她耳畔低声道:“再过一个月便是大典了。”
“是啊,很快了。”她听见自己笑着应和了一句。
第49章
方才开门虽不过须臾,漪容仍是看清了小雪飘飘落落。
她低声道:“这等小事陛下何必出宫一趟呢?我这段时日也不会再出门了。”
漪容的意思是请皇帝别再来了,他却理解错了,微微蹙眉:“是今日还有别的不愉快?”
“没有,”漪容摆手,“本来也不过是一件小事,我已经不气了陛下来看我还要趁夜赶回,实在不必。”
她也回回担心会不会被人察觉皇帝偷偷来过。
“下雪夜路很是难走,总有几步路是陛下亲自走的,太冷了,您真的不必再来看我的。”
再软的话漪容也说不出来了,双眼看向皇帝。
郑衍道:“朕不觉得冷。”
漪容一噎。
也是,皇帝从前在瀚海都待了十年,当然不会觉得京城冬天寒冷。
她不说话了,咬咬唇神色飞快闪过一丝懊恼。
他忍俊不禁,低声道:“你很怕被人发现?”
漪容心内微微叹气,坦诚点头。
“就算被别人发现了又如何?”皇帝反问。
他捧着漪容的脸,问她:“你觉得会怎么样?”
气息缠绕,漪容才轻轻“额”了一声,郑衍接着道:“你要习惯。”
还是要习惯身份。
漪容转了转眼珠,还没再开口,皇帝已经亲了下来。
郑衍从路府出来的时候,仍飘着小雪,天际已泛着蛋壳青,街上几盏灯笼在北风中晃晃悠悠。原本四散的宫人禁卫如流水般瞬间聚拢,围在马车旁。
他上了马车后,闭目养神。
雪花纷纷扬扬,如盐似絮,落到地上片刻就化了。
郑衍突然出声命令道:“叫人再去查宁王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在宫里听宁王请罪时,他就觉得有怪异之处。
在她卧房里,他将她全身都看了一遍,找不出一丝烫伤或是挫伤的痕迹,确实如她所说的“小题大做”。皇帝倒不介意她这般,只是这和漪容平日里差别太大。
她往常一贯宽和,和婢女们都是有说有笑的。西苑里那两个奉命在夜里说嘴的宫女,她都帮着求情了。即使真被泼到,最多就是和宁王妃提上一嘴,还会叫她不必严苛责罚。怎会叫禁卫进宁王府内抓人?
郑衍想到此,微微皱眉,她平素太过心软。
这事定有不寻常的地方在。
那个婢女做的和泼茶应是无甚干系,但宁王夫妇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事,只是听漪容提了一句,去赴宴的其他人更是毫无动静。
皇帝一时想不到究竟发生了何事,只是他命令了此事要查一遍,翌日一早就有内官登了宁王府的门。
宁王夫妇一夜没睡。
二人大吵一架后宁王便进宫请罪了,出宫后原想训斥宁王妃一顿——连奴婢都管不好!但一回府,就见妻子脸色苍白,整个人和丢了魂一般。
府里没有人承认给皇后上茶时泼到她了。
能够进暖阁伺候的婢女都是宁王妃知道名字的,平日里也算有几分了解。这些人一个不少,不论怎么审问都没有一个认下此事的。
除了有个提了皇后向她打听过几句婢女衣裳的事。
宁王妃一时犯难,她自问平时不是那等动辄喊打喊杀难伺候的主,许诺了承认后不会重罚,可就是无人承认。心腹婢女提醒她也许是有不懂事的小婢闯进去才毛手毛脚的,她又叫管事们去全府挨个询问。
如此搜罗一遍,这些内外院的奴婢今天连暖阁都没进去过。
再查一遍暖阁内的奴婢,都能互相作证没有离开过,谈不上皇后所说的立即跑了。
于是再次分开审问,让她们指认,也没人说得上来。
宁王听了,命王府几个管事连夜再彻查一遍,查出了好几个平日里值夜经常喝酒的,聚在一起赌钱的,偷东西的可就是没有皇后所说的人。
这就只有两种可能了,要么府里混进来了别人的人,要么皇后厌恶他们王府,故意编的理由。
第二种可能一提出,宁王妃嚷道:“不可能!皇后性情温和,和我关系极好。她已贵为皇后,若真不喜欢我,哪有必要对我客客气气的?”
“你自己想想,莫非是你之前对皇后有过不尊敬?”宁王妃斜眼看向宁王,语气里含着淡淡的讥讽。
宁王皱皱眉否了。
那便只有第一种可能了。
这比府里有毛手毛脚不规矩的奴婢可怕多了。
宁王指责宁王妃管不好王府内务让人混进待客的暖阁,宁王妃辩解昨日宾客太多,谁还能让她们不带下人了?转而又抱怨宁王纵容姬妾她都管不了她们的小院
夫妻俩一夜没睡,天亮了想补眠时就听人回禀,宫里来人了。
宁王扶额:“皇兄对皇嫂真够看重的。”
“行了别说这些,你快想想怎么办?”
承认自己没找到皇后说的人?
万一皇帝打定主意要给皇后撑腰,在宁王府搜查一遍,那他们日后是不要做人了。
宁王不免有些埋怨皇后,宁王妃心中羡慕了几瞬皇帝对皇后的情意,就催着丈夫想想办法。
关键时刻还是宁王妃的心腹婢女出了主意,道:“倒茶不过片刻功夫,等闲人不敢直视皇后,皇后也不会盯着一个下人的脸瞧,咱们不妨就安排个人顶罪。内官见咱们府上有了交代,寻常是不会再多事麻烦皇后辨认,即使真又闹到了皇后眼前,除非皇后真的厌了咱们王府,不然即使认出不是,也会应下的。”
宁王夫妇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主意可行。
当即宁王妃就在昨日暖阁里服侍的婢女挑了一个,许诺了会给补偿,叫她先顶罪。传内官进来的时候,便说找到了,婢女扑通一声跪下请罪。
奉命而来的内官名叫王思振,他进来见宁王夫妇时没说什么,却命带来的人着重去宁王府四处打听了一下皇后昨日带来的人可有什么异样。
那犯错的婢女跪地连连磕头请罪,他知皇帝没有严惩的意思,就让人起来,和紧张的宁王夫妇说了几句便告辞了。
出了宁王府,有小内监回禀了皇后身边的两个婢女都出去过,第一个是去拿更衣的衣服,实际是叫人进来追查。第二个出了宁王府后便没有回来过,皇后回府时也没见人。
王思振眉头一皱,命人重点查清楚第二个去做了什么。
内官们办事很有效率,过了两日不仅查明了行香去做什么,还将行香去过的医馆都打探清楚了。办事时,行香不清楚漪容究竟是何用意,何况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总有看到她进了医馆的,便也没有封口。
除了最后一家。
她给了银钱封住那老翁的嘴,绝对不得说出那茶水的古怪。老翁见她衣裳气度不是贵人也是贵人身边的心腹,保证守口如瓶。
过了几日果然有人来问,看着也是豪奴。老翁便道孙子淘气喝了,无事发生。
如此,王思振将所有的事串起来,得出了一个结论。
宁王府的婢女翠莲第一回见到皇后过于慌张,倒茶时不小心泼洒出来,当时害怕皇后降罪就立即跑了。皇后许是觉得这婢女古怪,疑心茶水有异,就命心腹出去查验茶水,问了几家都没有查出毒。
如此,这事情,应是一个误会。
回禀陛下时自然不能直接说出结论,王思振将事情详略得当回禀了。
皇帝不置可否,命人继续盯着。
宫里在查此事时,漪容亦是有别的念头。
皇帝派来的禁卫虽然听她命令,但她若是多和他们说两句话都是怪事了,更不能像对行香一样,让她长久跟在身边不动声色展示些好处将她收服。
她命他们搜查,都只能找一个被茶水泼到的理由。找不到人也只能作罢,再纠缠下去只会叫人疑心。
叫皇帝疑心。
她以前要做什么吩咐婢女都能做好,实在不行请长辈出手就是了,如今却感到处处受限。
漪容命睡莲替她去宁王府跑了一趟,送了些礼宽宁王妃的心,请她不用再担心。
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将别人扯进来给她的行径遮掩。
漪容看着回来的睡莲,摇了摇头。
睡莲行香虽然很好,但她们都是未嫁婢女等闲都不能出门,也没有追查跟踪的本事,日后都要跟着她进宫的。她必须还有能用的,和皇帝和宫廷都毫无干系的人。
想来想去还是要请母亲帮忙。
漪容去找乔夫人,她不会说纸条的说事,只委婉说了几句想要手里有人用。
乔夫人半坐在榻上,叹道:“也是你上回出嫁时我没给你操持好,你等我想想经营你我嫁妆的人里有没有得用的。”
漪容笑道:“以前也没想过会有后来的事。”
她出嫁的时候,母女两的事情都是她做主,那时忙着给母亲看病,她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也没心眼多到想着要培植几个在府外的心腹。后来在崔家吃穿不愁,偶尔有妯娌矛盾崔澄都率先解决了,看管经营她田产铺子的人好生待着就好,她平常都不会想到要特意见他们。
乔夫人如今身子骨比之前强不少,也很少再有神志不清的时候,听女儿这么说,不免深深看了漪容一眼。她叫宋妈妈坐下,三人一道回想在外边做事的有
没有精明强干的。
最后是宋妈妈想到了一个人,说起来还是睡莲的堂兄,经营着漪容名下一间笔墨铺子,和他妻子都是经营有方又忠心的人。
乔夫人便命自己身边的仆妇出去亲自考察,确认了是一对能干又没有异心的夫妇,才找了个理由叫她们进来给漪容看看。
她见了李贵夫妇,大体上还是满意的。虽说他们也没本事找到那个送茶水的婢女,但出门活动活动还是很可以的,日后有事便能吩咐了。
此事一了,乔夫人请漪容过去,说了几句闲话后正色道:“虽说你安排好了人,但往后遇到什么事,能在宫里解决就不要带到宫外来。你长大了,既然懂了要有自己人,宫里也别落下。”
她叹了口气,道:“实在有什么事解决不了,不妨和陛下开口,他可是你的丈夫。以前那些吃药的念头,也不要再有。”
漪容乖乖点头应下。
乔夫人又不放心叮嘱了好几句,让她入宫就少惦记宫外的事,不要夹带不要在宫外筹谋。她自己亦是暗暗做好决定,日后不会轻易入宫拜见女儿。
漪容再次应下。若平静无事,她也不是喜欢折腾的人。
日子渐渐暖和,腊去春回,京城里外官和藩属国的使臣陆陆续续都到了,离漪容封后只有三天了。
这段时日她一直小心饮食,不知是否因为没再出门,那神秘的纸条再也没有出现过。她暂且不去烦恼这事,转而让人将伯父伯母都请来,说另一件她琢磨已久的事。
路宗和邓夫人来了,都先坚持给她行礼请安后才坐下。
漪容道:“等观礼后,伯父伯母都是要回到越州的。”
她这么一开口,夫妇俩即使不知她要说什么,也都猜到会是大事,点头应下。路宗得到的官职是个散官,不必上朝做事,他上回送皇帝出门时大胆问了一句是否需要留京,皇帝让他自便,便还是决定回到家乡。
漪容笑道:“据我所知,三叔,东林房一位堂哥等人都有官身,他们日后升迁考核,只要不犯大错,想来总归都是顺利的。”
闻言,邓夫人插嘴道:“这都是托您的福气。”
“是,”漪容点头承认,“所以侄女免不了要说几句,若有不对,还请伯父伯母指教。”
她顿了顿:“我们家日后会有不少这些好处的。这些事不必刻意求就会有,族中为官的不犯错就能平稳升迁,未婚配的儿郎姑娘的姻缘也会更好。我知伯父伯母都不是贪心的人,就怕有年少不懂事的轻狂起来,或是和我们家已经血脉疏远的,或是在外的奴仆用我的名号做些欺男霸女的恶事,那就很不好了。”
“希望伯父伯母回去后能约束族人,莫要作恶,若真有欺凌百姓的叫我知道,我是一定会说秉公办事,不可能叫人看在我的面上放过的。”
漪容说完,看着伯父伯母。
屋内沉默了片刻。
路宗回过神来,连忙道:“您放心,族长早就吩咐了暂时不要张扬,等我们回去后将话传到,绝不会叫族人跑去外头骄横的。”
侄女说的很对,已有种种无形的好处。要是仗着皇后的势为非作歹,不说影响宫里的侄女,也对不起先人苦心将路家经营成当地的名门。
邓夫人更是保证了一长串。
漪容清楚伯父伯母都是宽厚明理的好人,现在答应了回去就一定会约束族人。但她从平阳侯家的表姑娘变成谯国公府少夫人后,出门交际受到的待遇都有不同,更别说郑衍下旨后。
被外人捧多了,就怕偌大一个路家里有人心思不正,惹出事端。
她严肃地再说了几句危害,才命人送客。
路家亲眷在观礼后留几日便要回家了,漪容将自己的首饰珠宝拿出来,珊瑚玛瑙,赤金嵌宝,分了好些给未婚的堂妹当做添妆,给已婚的堂姐妹当私房,又把记在她父亲名下的小童叫来,叮嘱他好好念书。
最后留在路家的三日,漪容每日被女官陪着反复学习册封大典的礼仪,得空了就去陪伴母亲。
到了最后一夜,她早早就上了床榻,一时难以入睡。
心里那些深深的怒恨已不知不觉淡了,但她自己都数不清还存有多少怨气。她从小向往的便是父母亲这般的婚姻,品貌般配,志趣相投,一心一意,彼此尊重,甚至父亲还很听母亲的话。
偏偏皇帝是天底下最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更不用尊敬妻子的人。
她之前,分明是拥有她向往姻缘的。
漪容闭了闭眼,尽力回想了一阵皇帝这段时日的温和相待,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看马上就要到平时入睡的时辰了,爬起来点了安神的香。
翌日,二月十七,春风里还残存着微微冷意。漪容一早就被叫醒大妆,由两位朝中高官担任的册使登门赐予她皇后金册迎接入宫,她换上皇后吉服,戴上礼冠,被迎入宫中。
一路上锣鼓喧天,街道遍是禁卫警跸。
锦旗猎猎,钟乐齐鸣,百官四夷跪拜。
端严肃穆的册礼结束后,皇帝和她分坐两辆轿辇,去往太庙祭告天地祖宗。
回宫后,才是真正的婚仪。
这座殿宇是历代帝王大婚的宫殿,寝殿内处处张灯结彩,亮如白昼。两只儿臂粗的高大红烛摆在床前,要一直烧到天亮。
宫廷女官围绕,其中一个满面笑容地递上合卺酒。
第50章
漪容不由扯扯嘴角,莫名想笑。
她悄悄抬眼看过去,在称得上巨大的双烛映照下,皇帝脸色略红,唇角亦是微微上翘。
二人饮了合卺后,女官恭声请帝后坐下,围着他们坐着的床榻撒帐唱祝词,声音悠扬,十分喜庆。
漪容是经历过一回的人,相比于正襟危坐的皇帝,看起来从容不少。
只是头上金光灿灿的礼冠实在太沉,她脑袋不由往后偏了偏,幸好只需要在重大仪式上戴。
她一动,皇帝伸手扶住她的腰。
漪容没想到和她并坐的皇帝竟然还能注意到她的小动作,连忙坐直了。
等喜庆的唱词结束后,郑衍问:“还有吗?”
女官们面面相觑。
若是寻常人家成亲,这时候就应该新郎出去向宾客敬酒,新郎的女性亲眷陪着新娘说话等新郎回来圆房。但皇帝立后已让百官朝拜过,而皇帝虽然在宫中有赐宴,但怎会再出去?洞房里更是没有尊长。
适才递上合卺酒的年长女官福至心灵,顿觉皇帝或是在催她们退下,连忙又说了几句道贺的话,领着众人告退了。
洞房满目皆红,层层红绡帐上金线绣着龙凤,富丽又庄重,登时只剩下几个角落里候命的宫娥,和静默对视的帝后。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酡红的一张脸,如胭脂点玉。
漪容小声道:“陛下,我们先各自换了衣裳沐浴吧。”
他伸手摸了一下漪容的下颌,道:“好。”
漪容在外疲累一天,终于能将皇后的吉服礼冠脱下,立即站了起来,在宫娥的引路下向浴房走去。
汉白玉的浴池镶嵌着珍珠贝母,香汤氤氲,白烟袅袅。漪容在四个宫女的帮衬下才将沉甸甸的礼冠吉服解下,倏然浑身轻松。
一头青丝垂落在脑后,她朝镜中人眨眨眼,笑了笑。
今日过后,她路漪容正式成了郑衍的妻子,郑衍成了她第二个丈夫。
睡莲那日说的诗突然跳入她脑中。
漪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有些奇怪,她怎会今日才想到这,分明早就已经是路人了啊
这一声叹息止于她的唇内。
在浴池中,她彻底松懈下来,被宫女服侍着度过了比往日漫长许久的沐浴,舒服得险些在香汤里睡着。
被搀扶出浴时,睡莲朝她挤眉弄眼,弄得宫女们都忍不住轻笑。
漪容本就因为热气蒸腾熏得两靥粉红,脸一下变得更红了。
一阵紧张涌上心头。
她被扶到布置成洞房的寝殿后,宫女都识趣退下了。偌大的寝殿只有她的脚步声,她抿抿唇,快步绕过十二扇美人图大屏风,向床榻走去。
郑衍也已经除冠换了寝衣,坐在榻上,见到她的身影,他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个淡笑,朝她招手道:“过来。”
漪容快步走
过去,他又指着床榻内侧道:“上去。”
她又有些想笑,连忙忍住了,从皇帝身边爬到了内侧躺下。
他很快躺在她身侧,手指拨弄着她的头发,唇角止不住上翘,连带着平素锐利威严的一双眼也如冰消雪融般,含着笑意。
烛灯太明亮了。
漪容不自在地眨眨眼,皇帝低声问:“平常人家这时候应是做什么?”
她一怔。
“明知故问。”漪容盯着他的脸,一字一顿道。
皇帝大笑,漪容实在忍不住,脸埋在枕上扑哧一笑。
寝殿里只剩他们二人了,皇帝亲自动手将赤红的床帷放下,搂住漪容道:“睡吧。”
漪容错愕,回过神后连忙闭上眼睛。
今日种种繁琐又盛大的典仪下来,她疲惫极了,倚在皇帝身旁却怎么也睡不着。
明日中午宫里要单独赐宴给她的母亲,还有内外命妇,宗亲女眷,民间长寿有福的老妇人进宫拜见
她告诉自己需要尽快入睡,但闭上眼脑海中不断浮现白日里的光景。比如今日给她跪拜的百官里有她从前的公公,去太庙祭告的车马上陪伴她的女官恭恭敬敬告诉她本朝前几位皇后都只有百官朝拜没有番邦王室使臣来朝
她莫名清醒。
大婚的好日子,郑衍亦是睡不着。
怀中散着淡淡体肤香气的人还时不时动一下,几缕发丝轻轻柔柔拂过他的面颊。
他出声道:“你睡不着?”
漪容点头,想他看不见又开口道:“嗯,陛下也睡不着吗?”
“为什么?”
漪容思忖片刻,笑道:“许是因为白日里太累了。”
郑衍淡笑道:“今日礼节繁琐,但今日过后,你便是朕名正言顺的皇后,不必再顾忌任何,不用担心被人瞧见”
他语气里含着淡淡的揶揄,漪容心知不该,还是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蓦然间他的语调又严肃起来:“你也要相信朕。”
漪容迟疑片刻,尚未点头,听他继续道:“先前朕派去的人查到你还叫婢女去多家医馆查过茶水,所幸无事。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朕。”
她坐了起来,怔怔道:“您还叫人查过?”
他说所幸无事,应是行香封口了,或是那个老翁耻于说出家丑。
从事发起,漪容心里就隐隐明白此事告诉皇帝请皇帝查是最好的。
但她怎敢让他知道有人意欲联系她逃跑?若告诉他了,不知他又会发作怎样的疾风骤雨。
她默默叹气,叫自己不要再去想从前那些事。
皇帝颔首,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漪容道:“宁王是您的亲弟弟,我贸然怀疑他府上要对我不利,再告诉您,或许有伤——”
“说实话。”
他打断了漪容的话,她嘴唇微张,动了几下又闭上了。
皇帝显然不相信自己是顾及他和宁王兄弟感情才不说的,不过幸好他并没有弄清那茶水的作用,亏得那小童喝得一干二净,更不知被她及时收好的字条。
“我眼下什么事都没有。”她最后这般说道。
他静静地看着她,道:“你不信任朕。”
漪容道:“我已经和陛下说过无事,陛下却又命人去查,莫非您就信任我了?”
初春的夜里仍存着丝丝寒意,原该旖旎暧昧的洞房里,空气渐渐冷凝。
烛火透过纱帐,给她的脸披上一层橙红色的轻纱,朦朦胧胧,那熟悉的冷淡,倔强,又万分明显,从她蹙着的眉,紧抿的唇里流出来。
郑衍微微挑眉,道:“是你隐瞒在先。”
漪容干脆点头道:“是,我觉得没有必要特意和您说,我命人查过既然无事,这事情也就过了。何必再多次一举呢?”
“你觉得告诉朕是多此一举?”皇帝逼问道,“如果换做——换做旁人,你也会瞒着吗?”
话音一落,他别过脸去,似是负气,似是有些后悔这么说。
漪容没有说话。
换做从前她当然会说了,她什么高兴的事委屈的事都会告诉崔澄的。
片刻,他转过脸,漆黑的眼珠看着她,轻声道:“朕早已下旨封你为后,你为何仍是不信任朕?”
她疲倦道:“陛下,我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想将此事告诉他,无非就是不想多事,不想承受皇帝必然会有的怒火。
他在一场叫她颜面尽失的暴怒后捧她当皇后,漪容当时心情复杂,却更觉得帝王脾性的阴晴难料。
所以她不想说。
他如果一直是个温和的郎君,她当然愿意和盘托出。不,若他温和,他们就不会相识。
郑衍原本只是想到了便提起一句,只要漪容应一句好此事就过了。
他压住心内怒火,道:“你怀疑别人下毒,却觉得告诉朕是多事?在你眼里,是朕无能为你查清,还是配不上过问你的事?”
漪容不语。
他定定看着她,命令道:“说话。”
不怒而威。
漪容淡淡道:“陛下心里清楚,您一开始就说了,我不信任您。”
他霍然沉下脸。
郑衍盯了她片刻,大步向外走去,才走出寝殿在外候着的宫人都听到动静。
高辅良上前两步请示道:“陛下,您可是有何吩咐?”
说完,余光里却是瞥到皇帝脸色难看,不由一惊。
这可是洞房花烛夜,陛下怎穿着寝衣独自怒气冲冲出来了?
不论发生何事,总得先将皇帝劝回去,不然新婚夜陛下将皇后独自丢在洞房里,也太不吉利了。
内官快速想定,才开口唤了一句“陛下”,郑衍道:“无事。”
郑衍面沉如水,原地一动不动静立片刻。珠宫贝阙,眼前是一片耀眼的红,似要灼伤人的目光,无处不在彰显着今日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他闭了闭眼,转身,折返回去。
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想,他走了,她一定很高兴吧。等他回去见到的,也许是她已经自在地闭上眼睛睡着了,或许是坐在床榻上悠闲地找了一册书卷在看
夜风骀荡,将赤红的绡幔悠悠吹起。
他还未走近床榻,就听到一阵细小的,含糊的声音。
越走近越清楚,是女人闷闷的抽泣声。
他大步向前,她的脸埋在绣着戏水鸳鸯的枕上,背对着他,纤细的肩膀一抽一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