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谢什么?”
皇帝唇角含着一抹明晃晃的讥讽。
漪容怔怔地看着他,皇帝让她自己决定害她的人会是什么下场,还准许她和母亲商量过再告知他,她道谢有何错处吗?
整座法玄寺都静极了。
四目相对间,漪容移开了视线。
“你当朕是为了你?”
他声音低低的,像是质问,像是否认。
漪容万分疑惑,不明白皇帝是何意,更不明白他为何瞬间变脸动怒。
她克制着自己不去看皇帝,也不问他到底是何意思。
他却捏住漪容的下颌,迫她和自己对视,回话。
皇帝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似是许久没怎么入睡。
漪容轻声道:“无论陛下为了谁,我都很是感激。我亦是无比感激您和裴大姑娘救了我一命。”
她说着,轻轻蹙起了眉头。
眼前人的脸色越发难看。
漪容真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
上回在他面前隐隐绰绰说了想杀他的心思,虽她没直接说出来,她也不敢真的有。
但再次面对他,她觉得很是不自在。
“你感激朕?又要献媚讨好,自荐枕.席?”说到最后,他简直一字一顿。
闻言,漪容眼前顿时模糊一片,飞快别过脸,咬住嘴唇。
鬓发垂落,漪容抬手拨了拨,如一道面帘。
皇帝没有察觉到她的不自然,站起来起身就走。
“陛下,”她低低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我听人说这原本是您的寝居,我可以出去的——您让我换个地方吧。”
郑衍头也不回,冷冷道:“你在此住着,不要动别的念头。”
他大步走了。
漪容用力咬着嘴唇,不想打破夜的阒静,不想发出一丝声响,不想惊动任何人。
她对着墙壁,肩膀抽动,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
漪容坐起来放下床帷,装作自己没有醒过。
无声哭了一会儿,她渐渐停住。
皇帝的话没什么好哭的,都被他骂过无知蠢妇了,回京城后至少能见到母亲,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至于舅舅,不,平阳侯一家
漪容拥着绸被思忖了片刻,听到外边脚步声,灯烛也接着点了起来,透过如烟如霞的纱帐。
“姑娘,太医叮嘱您喝一碗绿豆汤。”
床帷掀起,露出睡莲的一张笑脸。“您饿不饿?这个时辰了该用些东西,行香去看着晚膳了,您先喝碗绿豆汤。”
漪容笑道:“好。”
这时睡莲看清了她脸上哭过的痕迹,迟疑道:“是陛下方才说您了?”
“没有。”她故作轻快道,“你快和我说说,外边人怎么议论我这事的?”
睡莲一边喂她,一边疑惑道:“外边并不知道这事呀,根本没人议论。现在大家要说也是说陛下下令释放西陵人奴籍的事。”
漪容自己接过喝了,道:“好喝,你也去喝一碗。”
她又道:“你方才说的又是什么事,仔细和我说说。”
睡莲见她喜欢喝,出去问了就近居住的太医能否让她多用一碗,得了肯定的回答后又拿回去给她,认真地和她说了起来。
但她知道的也不多,漪容听完,沉默片刻就有几个宫婢端着十几道精致的晚膳进来了。
她让睡莲行香陪着她一道用膳,吃到七八分饱,漪容突然响起一桩事,问道:“我们今日白天不用赶路吗?”
行香笑道:“陛下命令在此停五日,还要再过两日才继续回京。”
是因为西陵人的事因着时日太久太过棘手,所以要商议完再上路?
但这对她养病倒是不错,漪容用膳完,悄悄将皇帝说的事告诉了睡莲。
两人一道嘀嘀咕咕许久,都想不好该怎么处置才好。
漪容惊讶的劲头过了,对此并不很难过,但她怕母亲知道了会接受不了,想着该怎么和缓地将事情告诉她,渐渐阖上眼睛进入黑甜梦乡。
许是这几日睡多了,过了三更,她醒了,再也睡不着。
漪容闭目思索许久,思绪却是越来越纷纷扰扰,最终决定去前面几座宝殿点香祈福。
她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裳,睡莲行香都在床榻前睡着了。屋里还有个小宫女没睡着,漪容朝她嘘了一声,轻声让她找个灯笼来。
片刻后,她提着盏灯笼向外走去。
漪容走得很慢,回廊上每隔十步有沉默勇毅的禁卫站着,但并没有阻拦她。
她琢磨了一会儿自己是否余毒未清,加之前阵子吃睡都很不好,所以才会如此疲惫,走了片刻就需要停下歇息。
还是不要去前面了,在附近找个香堂灯楼吧。
她想为自己和母亲祈愿。
至于别人月华如霰,她迎着无边银晖,想到了崔澄。
在谯国公府的深宅大院中,他们总在晚膳后一道散步消食。
观贤院里的月色总是恬静美好,崔澄拉着她的手在种满花树的院中走着说话,花前月下,不过如是。
这是一天中她最喜欢的时候。
因为崔澄回来了,从用过晚膳之后到翌日的清晨,这段时光是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而他们最后一次高高兴兴见面,他带着她翻墙出去玩,戏弄般打搅了一对幽会的情侣
夜幕低垂,华灯盏盏,也有很好的月光。
那时候她因崔澄努力哄她高兴又是幸福,又有不得已对他隐瞒的痛苦,但何曾想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像寻常夫妻一样相处。
也不知他如今在何处。
漪容紧了紧衣裳襟口,叫自己不要再去想。
她继续小步小步向前走,正要转弯时,突然横出一把剑在她眼前。
接着,是一个少年从剑后走出来,见到是她立即收回剑,抱拳行礼:“路夫人。”
她嘴唇颤抖,呆呆地看着他,尖叫声滞在喉咙中。
程冶暗道不好,他似乎是将路夫人吓死了,连忙往前面的香堂大步跑去,喊道:“陛下!”
皇帝在这附近。
怪不得有人要拦着她,漪容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可软软的腿脚不听使唤。
阒静夤夜里突然横出一把剑!
她真的从未见过这光景,扶着柱子平复一会儿,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立即往回走去。
来的只有皇帝一人,看着她弱不胜衣的背影,从后将她拦腰抱起,训斥道:“这么晚了出来做什么!”
漪容“啊”的低呼一声,皇帝似笑非笑道:“怎么,除了朕还会有谁抱你?”
她心跳怦怦,不肯说话。
“你独自出来?服侍你的人呢?”
漪容道:“她们都睡着了,是我不好我不该——我夜里出来走走怎么了?”
她看向皇帝,他也正垂眼看她。
因为不愿靠在皇帝胸膛前,她挺着脖颈,几缕鬓发在耳边垂落。
“你身子还没有好,出来吹风做什么?”他护住她的头脸,“说话,出来做什么?”
她已经没了想去拜佛祈愿的心思,更不想告诉他。
“只是出来散散心,这不行吗?”漪容闷闷道。
皇帝低头看了她片刻,不大相信。
只是出来散心,怎会被程冶吓傻?他长得又不可怕。
“陛下,我要回去了。”她挣扎着想从皇帝的怀抱出来。
溶溶月色下,她微抿着嘴唇,神情很是不愉。
皇帝慢慢将漪容放下。
漪容微微挑眉,没想到皇帝这么容易就放她回去了,一时没有动。
“怎么,要朕送你回去?”
听了皇帝的讥讽,漪容沉默退后几步,屈膝行礼道:“我不敢。”
她提起方才掉落在地的宫灯,所幸蜡烛没有熄灭。她努力走快些,尽快走出皇帝的视线。漪容转过几个弯,腿软得不住颤抖,想想皇帝也不可能追上来,脱力地在地上坐下。
幸好这一条走廊没有值夜的禁卫,不然她是绝对不肯让外人尤其是男人见到自己这不雅模样。
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果然是还没有养好,果然不该出来的。
靠着滚圆廊柱,漪容双手合十,默默祈愿。
她从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为何会遭遇这些?她美好恬淡的人生骤然被毁,连她的亲舅舅都想杀了她。
漪容想着想着,不由难过起来。
她坐了片刻,听见睡莲呼唤寻找她的声音,伸出一只手招了招。
被扶回去后漪容重新洗了把脸,闭眼睡着了。
接下来两日她一半时间都躺在床上,太医尽职尽责地给她每天把脉好几回,在回京路上也日日请两次平安脉。
身体在渐渐好转。
她不用再风餐露宿,不用再一日三餐吃冷掉的饼面,有人服侍,有舒适的马车坐,夜里也有柔软被衾能供入眠。
但离京城越近,她越是茫然。
从那夜之后,皇帝再也没有出现过。
想问问皇帝要怎么安排她,又觉得算了。不论皇帝是何安排,难道她如今还有不同意的余地吗?
离京的时候初夏,回来已是仲秋时节了。
最后一日她索性闭着眼睛,不愿意去想马车最终会停在何处。
其实去哪儿都一样,对她都是一样的。
车马轧轧,她真的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莲激动地叫醒她:“姑娘,醒醒,我们到灵石镇了!”
怕她睡糊涂了,睡莲补充道:“马上就到夫人的宅子了!”
漪容一骨碌爬起来,道:“给我梳妆。”-
在漪容回到京城的时候,千里之外,海风吹拂,海浪巨幅拍打着粗粝的礁石。
日光朗朗,空气都是咸涩的。
十几个高大健壮男人站在海滩上大声说笑,肤色糙而黑。
里面有一人看着和他们格格不入,他也确实是头一回来这里,很快就有机会登上大船。
他身材颀长,面如冠玉,在烈日下眯起眼睛,眺望无边无际的大海。
神色平静。
第32章
乔宅门口早有人候着迎接漪容。
宋妈妈热情地在马车上就搀扶下她,道:“姑娘来了,看着瘦了不少!”
漪容朝她一笑,问:“我娘的身体最近怎么样?”
“夫人最近康健了不少,不清醒的时候也少了”
漪容听着时忍不住笑,原本她想着回京后就让宋妈妈多陪陪母亲莳花弄草,出门游山玩水。手上多做点事,说不定脑子里心里想的东西少了,就能好起来了。
至少这个法子对她是有用的。
她也是最近才想到。
没想到母亲的身体竟然好了不少!
“多亏了您派来的这个医女又是做药膳,又是经常陪着夫人垦土种花。”宋妈妈仍在继续说。
漪容停下了脚步,笑容一滞。
她将自己的胳膊从宋妈妈手里抽出来,盯着她:“我派来的?”
宋妈妈疑惑不解:“不是您派来的?她正陪着夫人歇午觉,我让她过来给您回话?”
漪容阻止了宋妈妈的动作,到了花厅后,她让所有的仆婢都退下,只留她和宋妈妈两个人。
“跪下。”
宋妈妈惊讶地张大嘴,姑娘一向宽和,她又是夫人身边的老人,平时和她说话都是有商有量的。
但见漪容沉下来的脸色,她立即跪下了。
“我从没派什么医女来过。”漪容道,“她是有我的亲笔书信,还是你从前在我身边见过她,还是她的车马有谯国公府的徽标?”
宋妈妈登时一惊,连忙磕头道:“姑娘,奴婢错了,奴婢错了当时瞧她衣裳得体,说是您命她来的,又将夫人的病症说得一清二楚,奴婢就没有多想。”
漪容走下来将她扶起,让她自己坐在身边,道:“我知妈妈一听是我派来的就信了大半,这回是个好的,万一遇到谋财害命的歹人,那可如何是好?”
宋妈妈又是懊悔又是羞愧,惭得擦拭眼泪,诚心诚意和漪容认了错,发誓日后绝对不会再犯。
说了一阵后,宋妈妈疑惑道:“那是谁派来的呢?谯国公府不是”
她断了话头,显然已经知道了她和崔澄和离的事。
漪容问:“我娘知道吗?”
“知道的,夫人当时只是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宋妈妈知漪容一定会问夫人的反应,干脆说了,“姑娘,这好端端的怎么,怎么要和离了呢?”
漪容笑笑没说话,让她去将医女请来。
人一露面,漪容就能确定这是皇帝派来的。
也只可能是他。
漪容听她仔仔细细说了一通从她五月来后乔夫人的病情和这些时日吃过的药膳补品,平日里又做了些什么。
她口齿伶俐,没一会儿就说明白了。
主要还是药膳补身,辅以针灸,加上让乔夫人找到了事做不再一味沉湎丧夫之苦痛。
看着等候她下一道吩咐的二人,漪容回过神笑了笑。
她赞扬了几句这个名叫唐妤的医
女,让她们都退下了。
独自坐在宽大的花厅内,母亲应是有心情布置了,色调和宜陈设雅致,漪容支颐而坐,盯着一个色彩淡雅的美人瓶发呆。
这复杂心绪持续到了她母亲乔夫人午睡醒。
她坐在母亲的卧房内,只有她们二人。看着精神不错的母亲,眉眼里的愁绪淡了不少,漪容险些落泪,亲密地坐在母亲身边。
对于母亲问她为什么和崔澄和离,她只简单说了句两人性格不投契。
乔夫人再问为何崔澄要和崔家断绝亲缘,漪容推说不知道。
说完,乔夫人用一种明知她在扯谎的表情看着她。
漪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和亲娘讲清楚里面的门道,何况今日她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说。
这事亦是难说。
她吞吞吐吐半天,终于把舅舅给她下毒的事说了,至于为何要给她下毒,她没说缘由。
乔夫人脸色煞白,一阵剧烈咳嗽。
漪容后悔不已,早知就不说了!
她连忙给母亲拍背,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乔夫人靠着软枕出神。
许久,乔夫人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问:“陛下开恩让你决定,容容,你有没有想过怎么处置?”
漪容已经想好了。
她道:“舅舅他买通宫婢做事,往大了说这等同谋反,即使他要害的人只是我,也是一桩不轨大罪。我并不想给舅舅求情,让陛下判定的话,估摸便是夺爵赐死。可是,这平阳侯的爵位到底是外祖父舍生忘死得来的,有爵位的娘家在也是娘的依靠——”
乔夫人笑着摇摇头:“你才是娘日后的依靠。”
闻言,漪容一怔。
乔夫人道:“容容,你想的很不错,这不是家事,而是危害陛下的大罪。他能不顾及骨肉亲情给你下毒,我也不会给这种不仁不义的豺狼求一条活路。你和陛下说秉公办事,他会听你的。”
漪容已是彻底惊呆了。
好一会儿,她才问:“您怎么知道的?”
“你舅舅为何要给你下毒,陛下为何要给你处置的权力?”乔夫人问道吗,叹了口气,“其实,等我身子好了一些。我就猜到唐妤是宫里的人了。娘小时候常常进宫请安,知道这是宫里才有的本事和气度。”
“你请了许多名医,崔家也常常送补药来,都没什么用处。以前是娘拖累你了。”乔夫人笑笑,“这不是崔后做的,那大概只有那位了。”
“后来我听说你和崔澄和离了,你如果真和他过不下去,怎会不告诉你的亲娘呢?也只有那位有本事操纵国公儿子的婚事了。”
漪容眼眶发热。
她从前那个睿智明快的母亲回来了。
漪容靠在母亲的肩膀上,低声道:“那我便和陛下说,请他秉公办理此案。”
乔夫人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脸,道:“我说你才是我的依靠,是因为你长大了,关乎你舅舅的判定想法很对。至于后宫争宠,这条路太难,太苦了。”
女儿从小就颜色惊人,她和丈夫都容貌不错,女儿继承了他们二人的所有好处,越长大越美,更有一股不落凡尘,又似春风拂面的仙质。
她以前一直想让女儿嫁个权贵,就是怕次一等人家会护不住她,哪里想到竟兜兜转转会被皇帝看中!
漪容一时没有说话。
她没想到母亲会果断放弃乔家的爵位,更没想到她已经猜了出来。
还十分平静地接受了。
屋内燃着清雅的香,漪容闻出了丁香,缩砂仁、肉豆蔻,龙脑等等的味道,白烟袅袅,她沉默许久才开口。
“如果我不想入宫呢?”
乔夫人惊讶地看向她,在女儿那张清丽无双的脸上看到了一抹胆怯,但更多的是执拗。
“陛下拨冗命人照料你的亲娘,又愿意给你生死予夺的权力,”乔夫人沉吟片刻,“不论身份,他至少对你很有几分男人对女人的喜欢。但你如果实在不愿意,那也就算了。”
漪容小声道:“我”
刚开了口又停住了。
郑衍从没提过给她的母亲派去了医女。
她感动,知道自己应该回报他。
可她要怎么回报一个皇帝呢,像他嘲讽的那样再次自荐枕.席吗?
早前她就觉得皇帝喜怒无常,越是相处她越是这般觉得,也越是怕他。
母亲说皇帝对她很有几分男人对女人的喜欢,确实是男人对女人的,他们只有过两回,漪容每每都能感到皇帝对她皮.肉的爱不释手。
他是皇帝,从指甲缝里轻轻漏一点,都是叫人感叹的无上恩宠。
漪容低声道:“我不想入宫。”
她从小看着自己父母恩恩爱爱琴瑟和鸣,她爹爹没有通房小妾,也很乐意听她娘的话。她幼时初初明白成亲是怎么一回事,就想着自己日后也要如此。
最初对崔澄的喜欢,是因为那坐在树上的少年灿然一笑,连眼睛都在笑,令她一瞬心动。
事后,她即使不耻自己“抢”了大表姐的婚事,也是惶恐中带着高兴等他上门提亲。
成婚后,他足够爱护她尊重她。
在没有皇帝之前,是真的很好。
乔夫人道:“不愿意便不愿意吧,不要和陛下硬来就是了。人呢,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再就是有银钱。娘手上有嫁妆,还有你爹的一半家产,足够我们母女过活了。”
当时路家给父亲过继了一个族里的嗣子,给要上京的她们母女分了一半家产,算是十分宽和了。
漪容怕提及亡父又要让母亲伤心一场,连忙转了话题,说要去看看她种的花。
后院里新收拾了一个花房。
秋日菊花开得最盛,漪容提起裙摆蹲下身,道:“将这盆粉色的放在绿菊旁边未免也太不合适了,颜色乱糟糟的。”
说着她顾不上裙摆,开始给一盆盆珍贵菊花挪位置,力求颜色协调雅致。
乔夫人含笑看着女儿的动作。
院子里充盈着漪容清脆欢快的笑声。
等到日头西斜,乔夫人积年虚弱的身子吃不消,回了卧房歇息。
漪容笑容消失,变得沉默。
她大约是要被接走送到宫里了,没料到宫人说她可以住上一晚,漪容惊喜不已,当夜就和母亲同睡。
顾及着母亲身子还没有好全,漪容没有和她夜聊。乔夫人叮嘱漪容不要和皇帝硬来,不高兴时也不能不用膳,也就睡了。
转日一早,漪容拜别母亲,又郑重谢过唐妤这些时日的照料,最后叮嘱送她出门的宋妈妈。
“我的嫁妆还在谯国公府,要劳烦妈妈跑一趟了。”她皱了皱眉,“我记得嫁妆单子母亲手里留了一份,到时候比对就是了。”
想必谯国公府也不会吞她的嫁妆。
香车辚辚,漪容一路都支着车窗,马车两边都有穿着寻常武袍的禁卫护送,她还留意到不远处跟着车马的骑人神态举止也像宫里禁卫。
心中百般滋味。
始终说不清到底是什么。
坐了许久马车,宫城到了。她从没有去过威严肃穆的紫宸殿,听内监说皇帝在东堂,没一会儿就被请进去了。
他坐在御案后批复奏疏,头也没抬。
漪容屈膝行礼,不知该不该出声打扰他,迟疑片刻后道:“陛下,我和母亲已经商议好,平阳侯一案陛下秉公判决,我们绝无异议。”
他不咸不淡地“唔”了一声。
仍是没有抬头。
漪容真的非常感激他派了有用的女医给母亲治病,看到母亲身体康健神智清醒能和她一道说说笑笑,而不是认不出她是谁,是她这几年最高兴的一桩事。
但上回她说“多谢陛下”,得了皇帝一顿嘲讽。
不谢,她心里怎么也过不去。
就当是谢恩吧。
她再次屈膝,跪下去,额头碰到地砖。
也不能再和皇帝你啊我啊的,她想了想,选了个时下女子的谦称。
“陛下派去的医女对家母的病情十分有益,陛下大恩大德,妾铭感五内,永世不忘。”
皇帝抬起了头。
第33章
3章朕并不贪图这一时。
东堂一角摆着尊威严狰狞的金猊香炉,白烟袅袅。
此时此刻,堂内鸦默雀静,静得呼吸声都消失了。
皇帝脸色不辨喜怒,两个小内监对视一眼,走过去想将漪容扶下去。
“都滚。”
皇帝将笔一扔,击到地砖上又溅起断裂成两截。
一向擅长揣摩皇帝心意的高辅良都看不出他如今在想什么,是不想让男人哪怕是内监触碰到路夫人,还是愤怒奴仆擅作主张去搀扶路夫人呢?
堂内的宫人都悄无声息退下了。
皇帝走下来,无甚仪态地半坐在漪容面前,双手捧起她的脸。
“你这又是做什么?”
漪容下颌柔嫩的肌肤被皇帝粗粝的掌心一碰,往后瑟缩。
她低声道:“妾在谢恩。”
郑衍皱眉:“不准这么自称,以前如何日后如何。”
他不笑时,自有一股和年纪不大符合的威势。
漪容尚未说话,皇帝长臂探到她背后,轻轻松松将她抱坐在了腿上。
额头抵着额头。
视线交错,漪容移开目光,虚虚看向远处散着香烟的兽炉。太近了,漪容能听清他强劲的心跳声,还有横在她腰间的一条炽热手臂,令人无论如何都忽视不得。
“你要怎么谢朕?”
皇帝的声音在她脸侧低低响起,几乎是对着她嘴唇说的。
紫宸殿的东堂一向是大燕朝帝王处理政事召见大臣的地方,威严,肃穆,清谨。郑衍登基后也没改过紫宸殿的格局,照旧在此处置政务。
建成以来,还从没有过哪个皇帝抱着女人坐在地上过。
她抬眼,他唇角含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讥嘲。
自从父母一丧一病之后,漪容学会了不少得体的客套话。
臣民向皇帝谢恩哪里需要怎么谢?说自己做牛做马万死不辞也就过了,偏偏她看着皇帝,抿了抿唇。
早前那点被他嘲讽的屈辱又浮了上来,令她不由自弃。
“陛下之前说得对,我只会献媚讨好,自荐枕.席。”她一字一句道。
他沉默了片刻,微微挑眉:“很好,那便取悦朕。”
漪容轻轻点头,主动碰了碰皇帝的嘴唇。
郑衍神色莫测地看着眼前女人的动作,太近了,都能看清她脸颊到脖颈处细小的绒毛,和颤抖的眼睫。
她很快移开了温热的嘴唇,沉默地解外衫。
皇帝闭了闭眼,碧玉耳坠在她耳边微微晃动,往下是一截白馥馥的肩膀手臂。
粉紫色衣裳垂落在地,冷硬的东堂内掺了几分旖旎。
怀中人的白脸蛋透着淡淡的青色,病容可怜,眼帘低垂,纤长的羽睫遮住了大半黑白分明灵动可爱的眼,嘴唇紧抿。
她还没有养好。
他按住了漪容的手。
原本那点讥嘲的怒意消失了。
“好了,朕命人给你母亲治病是该做的,”他顿了顿,“朕并不贪图这——”
郑衍停住了。
漪容瞥他一眼,没说话。
两人挨得如此近,有什么反应都瞒不过彼此。
他道:“朕并不贪图这一时。”
她仍是沉默,偶尔流露过的害羞矜持不见了,只有寂寥的平静。
皇帝心中莫名一刺,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他紧紧搂抱着漪容,站了起来,回到书案后的椅子上。
漪容任由他抱着自己,也任由他给自己穿衣裳。
当他的手滑过她肌肤时,身体还是会忍不住颤栗,心里却无端想到回宫路上马车旁严密的看守。
皇帝从没给任何人更别说女人穿过衣服,见她始终不说话,一边琢磨衣裳一边问道:“你在想什么?”
漪容情不自禁往后退,背蹭到一本坚硬的奏折,忍不住皱了皱眉。
“陛下,我什么都没有想。”
漪容说完,想到什么,看着皇帝问道:“陛下,您准备安排我住在何处呢?”
问完,她生出一丝明知不可能的希冀来。
如果皇帝对她彻底失去兴趣,放她出宫就好了。
皇帝不假思索道:“就住这里。”
她拧起两条蛾眉,疑惑:“陛下的意思,是让我住在紫宸殿里?”
他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这当然是要拒绝了的。
漪容脑内蓦然飞入母亲叮嘱的那句“不要和皇帝硬来”,她想了想道:“陛下,我住在这里很不合适。您要在这里召见大臣和起居,我不想永远待在寝殿里。”
“一定会被人看见的。”她补充了一句。
蛾眉微蹙,一双盈盈妙目里含着深深的忧虑。
皇帝道:“无妨,朕不日就册封你为——”
“陛下!”
情急之下,漪容打断他的话,捂住了他的嘴。
“您别说了。”
皇帝拿下她的手,神色微凝,道:“你先前如何答应的?”
她确实答应过皇帝回京后就进宫。
“陛下,求您为我的名声考虑几分,册封至少再过半年吧。”
“不行。”
漪容其实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这事情早晚会被人知晓,早晚会被人指指点点。但这并不重要,她原先是怕母亲知道了接受不了加重病情。
如今母亲是接受了。
可她自己过不去。
一旦成了皇帝正式的妃子,即使被厌弃也只能在皇宫里度此残生。
再无离开的可能。
漪容低声道:“陛下,我愿意住在宫里,求您暂时不要册封。”
皇帝低头打量了她片刻,不容置疑道:“那就三个月之后。”
“还是太快了,陛下能否再迟些呢?”
皇帝轻描淡写道:“朕得闲时看过黄道吉日,就定在三月后,往后没了。”
他话锋一转,问道:“你母亲身体如何?朕打算赐她一座临近宫城的宅院,方便她进宫看望你。”
漪容连忙道:“我代母亲谢过陛下好意,只是她身子还很虚弱需要静养,不必进宫了。”
她突然鼻子一酸,低声道:“陛下,我真的非常感激你让人治好了我母亲,让她高兴起来。”
“我之后能出宫再看望我母亲吗?”
她和他面对面,坐在他腿上,身后是批复了一半的奏疏,字迹初干。郑衍有些恍惚,他在处置政务的地方这般,似乎不大妥当。
这念头转瞬即逝,他看着漪容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漪容没存他会答应的希望,也谈不上沮丧。
她再度提了不愿意住在紫宸殿的想法。她想得明白,皇帝后宫如今就她一个女人,兴许懒得跑到别的宫殿或者再命人接她来才能临幸,所以要她同住。
但说实话,如果只是那桩事还好,把自己当成雕塑木偶就是了。
但她一旦沉默,皇帝便会逼问她在想什么。她如果说了皇帝不爱听的,他会发怒,会被他呵斥闭嘴。
甚至朝他道谢,都要吞几句他的冷言冷语。
和他相处太有压迫感,心总是不高不低悬着。
她也不是时时刻刻能忍住恨意的-
当夜,漪容便住进了一个叫作小菱州的地方,离紫宸殿很近。
让漪容说,这就相当于中和殿和山水梵境,但总比住在皇帝的紫宸殿里好。
她屋里服侍的有四个婢女,都是她熟悉的人。这地方虽然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但布置一应都是比着她在行宫里起居过的寝殿来,窗台上摆着一盆盆名贵的菊花盆景。
幸好皇帝很忙,没有空闲和她一道用晚膳。漪容偶尔也佩服皇帝的勤勉,希望他能一直如此忙碌。
戍时中她便沐浴完毕上了床榻,散了头发,在几颗夜明珠的光亮下看一本讲治园的宫廷藏书。
夜深人静,漪容让婢女都去歇着,聚精会神看了许久,听到外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是他来了。
郑衍亲自卷起珠帘,大步走近,扫了一眼屋
内陈设,拦住要下床行礼的漪容,道:“不必行礼了。”
他拍了一下漪容的腰肢,命道:“进去。”
她沉默地挪到了床榻内侧。
皇帝半坐在她身边,她已经拆了发髻,一头青丝自然垂落,饱满的耳垂上也光秃秃的,拥着一床杏子色的绸被,静静地躺着。他跟着躺下,没一会儿外边的灯烛便被宫女轻手轻脚熄灭了,只留了一颗夜明珠。
他问:“住在这里可还好?习惯吗?”
漪容没有立即回答。
她想过像前阵子那样撒娇讨好温柔妩媚地对待郑衍,把他当成自己的夫君相处,时日久了,他总会放松警惕,不会像上回那样怀疑她,毕竟她那时确实转变太快了。
但她不想如此下贱。
也不知要怎么面对要阴晴不定的他。
她低声道:“很好,多谢陛下。”
皇帝摸了摸她白皙透粉的耳垂,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就注意到的地方,彼时耳坠子微微摇晃,状似涟漪。
他忍住了想要亲上一亲的冲动,道:“明日让太医再给你好好瞧瞧。”
宫里的太医是即使没病,只要请脉都会开滋补药方,漪容不想再喝补药,敷衍道:“我身体挺好的,回来路上太医每日都给我把脉,说我身子很好。”
“朕瞧你脸色不好,”皇帝慢吞吞道,“再瞧瞧别的。”
“瞧什么?”她不解。
皇帝捏了捏她的耳垂,轻笑一声:“傻子。”
夜明珠柔和的光透过床帷,漪容瞬间看清了他漆黑眼眸里的温柔。
她不傻,很快便反应了过来。
皇帝今年二十四岁,没有儿女,在大燕男子里算是非常非常晚了。而他的身份必须是需要一个甚至多个子嗣的。
而她
崔家五个嫂子都生育过,她头一年并不着急这事,后来也悄悄请过千金科妙手来府里诊脉,都说她身体很好,只是暂时没有子女缘分。
而皇帝身强力壮,也不像是有疾的。
她震惊得说不出话,瞪大了一双眼,看向皇帝。
郑衍被她一看,忍耐不住,凑过去,温热的唇含住了她一侧柔软的耳垂,舔舐。
漪容浑身颤栗,慢慢侧身。
她皱眉道:“陛下不是说了,您并不急于一时吗?”
太明显了。
第34章
珠光不知怎的黯淡下来,方寸天地内柔和光线莹润,朦朦胧胧。
他抓住漪容的一只手,咬着她的耳垂低声道:“你帮帮他。”
漪容如被烫到般手指一缩,却挣不开皇帝的束缚。
她闷闷道:“我不会。”
漪容往床内挪去,他紧紧挨着,直到她已躺在墙边,皇帝粗重的呼吸声打在她耳畔,再没有能躲藏的地方。
一片阒静中,漪容听见皇帝低低的笑声,似是心情愉快。
她呼吸不由跟着急促起来,没来由的紧张。接着,她就告诉自己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赶紧顺了皇帝的意早些睡觉,免得又闹起来。
他仍是在她耳边低声道:“我会。”
漪容没理会,也没再尝试躲避。帐内二人的呼吸起起伏伏,时而交错在一起。她的脸在朦胧光线下依旧能看得一清二楚,两靥酡红。
郑衍太久没和她亲近,吮吻开她紧闭的唇,勾住她的软舌吸取她的香津。
她半阖着眼,不知过了多久,双唇已经麻了,唇边更是被流出的口津弄得黏黏糊糊,她握拳推了推皇帝的胸膛。
“陛下。”
郑衍“唔”了一声,继续低头亲她,勾住她的丁香软舌不放,含含糊糊道:“朕许久没有亲过你了。”
漪容下意识的冷笑被堵住在了唇内。
她和他本就是毫无干系的两个人,别说亲不亲,连句话都不该说过。皇帝的语气却是理所当然,轻描淡写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他似是沉迷唇舌缠绵的滋味,亲了好一会儿才渐渐下移。
静夜里什么声响,什么感官都像是放大了百倍。
许久,漪容手酸,催促道:“陛下,很晚了。”
说着,她情不自禁颤栗,发出细细的一声娇吟。
皇帝轻笑,抽出湿润的手指,抱着漪容道:“你也很舒服。”
她的眼里波光潋滟,青丝凌乱,躺在枕上娇美动人。
他语气里甚至带了几分孩童般的得意。
漪容呼吸一滞,用力挣开皇帝揽在她肩上的手,慢慢坐了起来,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紧紧盯着皇帝。
在柔和朦胧光影下,显得她白生生的脸蛋更白,乌沉沉的头发愈黑,似摄人心魄的精怪。红肿的嘴唇边却徐徐勾起讥讽的弧度。
“是,我并不是贞洁烈女,有何奇怪?”
话音一落,帐内原有的旖旎氛围顿时消弭殆尽。
在皇帝面前发脾性的后果她很清楚,她过了快一月吃不饱睡不好的日子,必须找些事情做才挨了过去,中毒时身边都没有人要强撑着去找。
要想好好过下去,就是要顺从皇帝。
原本她也忍着做了,但被他如此一说,蓦然间只觉得无比屈辱。
郑衍皱眉,见她脸上挂着明晃晃的冷笑,沉下了脸训斥:“好端端的胡言乱语什么。”
漪容呵呵笑了两声:“我怎么胡言乱语了?陛下难道忘了我原本是崔家的少夫人,若是贞烈,早在陛下第一次把我骗到含凉殿时就应该自尽了!”
郑衍坐了起来,道:“你早已和离。”
他沉着脸,暖融香馥的帐内一下变冷了,空气宛如凝结,令人难以呼吸。
二人沉默僵持片刻。
皇帝淡淡道:“睡吧。”
漪容眨眨眼,眼波流转间只有平静的自嘲,点头道:“是我扫了陛下的兴致。”
闻言,他冷冷看向抬着下颌的漪容,她眼神空茫茫的,想狠狠发作一场不知为何又忍住了。他讥讽道:“恼羞成怒了?你方才可没有半点不情愿。”
她死死咬着嘴唇。
“你既然惦记崔家,很好,朕这就将崔澄抓回来,让他做个阉奴日日在你屋里服侍。”
皇帝下床欲走,停住了脚步。
她一直没有说话,郑衍不知应该为因她没有求情而高兴,还是因为她这态度而愤怒,停留几瞬拂袖而去。
屋内只剩她一人,漪容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皇帝最后一句威胁是什么意思。
她不知道皇帝是否真会如此,但早前想到崔澄若是遇难那种天崩地裂般的难受已经没了。
漪容只觉得愧疚和无措。
她拢了拢散乱的寝衣,闭眼躺好。她后悔极了,事情都已做了,何必再纠结于皇帝说什么?因着那点无关紧要的自尊触怒他,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估摸没一会儿就是朱槿丹榴进来,客客气气请她换了衣裳,跟着她们去宫婢的卧房里住着,等到皇帝想起她或者她又快死了再出来。
其实这并无不好。
漪容的泪珠滚落到鬓发里。
不知过了许久,应是许久,她估摸已经是三更了,漪容听见脚步声,连忙抹去眼泪。
来的人却是皇帝。
他伸手摸了摸漪容哭过的眼,濡湿一片,目光幽幽凝视她。
明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别人的妻子,皇帝重新躺在漪容身边,手指一寸寸拂过她眼下的肌肤。
他轻叹一声,捂住漪容的嘴。
“你没有错处,”他语气也硬邦邦的,不容置疑,“是朕荒淫无道抢了你,你不准再多想。”
他说完,瞥了一眼无甚反应的漪容,命道:“睡觉。”
过了一会儿他似是确认漪容不会再张口或是讥讽或是反驳,收回了捂着她嘴的手。
漪容慢慢阖上眼,最后一滴泪珠滚到耳垂边。
她听见皇帝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
夜色愈发深沉。
床帷没有收好,夜明珠的光亮全然
投照入内。
沧海月明珠有泪,她凝望了片刻,淡笑一声-
漪容在小菱州度过了平静的两日。
前日她醒的时候皇帝已不在了,没有再来找她,也没有传她去紫宸殿。
这日一早,漪容就听宫人回禀了一件关乎朝政的大事。
平阳侯买通宫人,窥伺帝踪图谋不轨,他和平阳侯世子以及涉事的十几个宫人都定了斩首死刑。至于平阳侯这一家的其余人,流三千里。
大臣中早有不少人察觉到乔家人在回行宫路上就消失不见了,对这种将手伸到宫里的大事,证据确凿,皇帝亲自过问,判死虽然严苛,却也合乎法理。
一时间无人有异议,只有平阳侯夫人的哥哥犹豫许久出来求情。
根据来回禀此事的内监所言,皇帝当时沉吟片刻,道念在老平阳侯战功赫赫的份上,爵位降等继续承袭,但他只有一儿一女,儿子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命礼部在乔家亲族里挑选一个合适的人选袭爵。
至于其他人,都没有赦免。
平阳侯所犯是大罪,大臣们多数觉得离自己很是遥远,虽震惊平阳侯竟然如此荒唐,却并无人人自危,此事也没牵连姻亲,朝会平稳地结束了。
漪容听完许久都没有说话,挥手示意睡莲打赏将人送出去。
这确实是一个十分恰当的处置,甚至暗暗符合了她所有的希望——舅舅死刑,但外祖拼死得来的爵位得以留着。
虽然降等,但已是一个好结果。
只是想到舅舅一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她仍是有些惆怅。以前再厌恶他们,也没想过让他们死,他们倒是能生出毒计对她下手。人心易变,母亲以前总惦记着舅舅对自己很关爱,才想着带她回京,却在乔家始终很不愉快,甚至病情加重了。
她写了一封信仔细告知母亲,安慰了好几页。漪容又写了一封给宋妈妈,让她瞧着若是能在礼部使力,选个能对母亲亲善孝顺的人继承。
漪容写信花了许久功夫,睡莲怕她还是会因为这事伤心,拉着她出去散心。
初秋的空气暖融融的,飘荡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瓜果芳香,馥郁怡人。
宫里人多眼杂,漪容并不想被别人知道她的存在,不想走远,坐在小菱州前不远处的亭子里。
亭子周围满是翠绿藤蔓,几片变红的叶子在风中摇摇晃晃,正有一片慢慢悠悠落到她脸上。
漪容鼻尖一痒,张嘴连连哈欠。
睡莲行香着急忙慌地给她擦脸,漪容含笑让她们都坐下陪着说话。
她今日心情很是不错,再平常的话都能笑起来。
沐浴在和煦日光下,天气不冷不热,漪容舒适地眯了眯眼。舅舅一家的事就此了结,她日后不会再去费心费神想。
只是她不能一直见不到皇帝。
漪容自嘲苦笑一声,她要清楚皇帝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她还有没有机会出宫。
上回她不知皇帝后来到底有没有生气。
虽说他让她不用多想,再一次承认了都是他的错处,却也没有再来见她。
漪容想着想着,不远处飞过一只鲜红的蝴蝶,行香突然想起一个听来的笑话,笑眯眯地讲了起来。
皇帝走过来时,看到的就是笑倒在婢女怀中的她。
他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原本命令了不用惊扰,他轻抬下颌,立即有人会意击掌。
漪容连忙站了起来,整理蹭乱的头发,向皇帝屈膝行礼。她带出的两个婢女跪下行礼,退到一旁。
郑衍扶起漪容的一只手臂,毫不避讳有人在,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
漪容以前在崔家时并不怎么介意婢女们看到,只是还会羞涩。但光天化日之下,眼前还有这么多人,她扫了一眼垂头候在一旁的内监宫女,知他们绝对不敢抬头乱看,却愈发羞耻和害臊。
“陛下,您放我下来。”她低声道。
皇帝没有答话,在她颈边闻了闻。
她浑身不自在,想坐直了又被拉回去抵着皇帝坚实的胸膛,一侧纤细的肩膀撞在他的心口,仿佛什么隔阂都无,被皇帝的心跳声敲打着。
“高兴吗?”他在她耳后询问。
漪容点点头,轻声道:“陛下英明。”
他低笑一声,远远就听见了她清脆的笑声,一时不满她竟然和几个婢女在一处都能如此高兴。她从未在他面前真心实意笑出这么欢畅的声音过。
又因着她的喜悦而不自觉欣喜。
皇帝轻巧地将她放下,肃容道:“朕却有一桩烦心事,需要你伸以援手。”
漪容理了理裙摆,疑惑蹙眉,问道:“陛下有何烦心事?”
有何烦心事是需要她帮忙的?
漪容看着皇帝的眼神无端想到了几日前在床帷深处的旖旎,又羞又耻,脸色一红,她暗斥一声自己胡思乱想,偏过脸若无其事地拨弄耳坠。
皇帝哪里能猜出漪容在想什么,见她情态可爱,方才脸上又难得有些怔愣,握拳抵唇忍住笑声。
他很快便又是一脸严肃,命:“高辅良,你来说。”
高辅良低着头上前两步,看了一眼皇帝见他颔首,明白了是何事。奇怪,这事陛下根本懒得去管,在来的路上不就已经随口定了这几十人的命?
怎的还要让路夫人帮忙处置?
他没再多想,开口详细回禀起来。
第35章
漪容将脑内的荒谬想法驱出去,聚精会神听着内监回禀。
没一会儿她就明白了。
先帝妃嫔众多,如今都住在给太妃居住的几所宫殿内。拥挤不说,大多数人关系都不融洽,挺过了为先帝哀伤哭泣的时候,矛盾横生。
皇帝的嫡母皇太后“病了”,管不了这事,皇嫂昭懿太后又留在了翠微行宫祈福,无法管束。
近日这些宫眷的矛盾加重,寻常女官也对如何约束皇帝的小嫂子们束手无策。
漪容瞥了一眼皇帝,猜他应该很难管,却又不得不管。
只是为何要叫她来管?
漪容心内飞快闪过一丝莫名和疑惑,她朝高辅良微微颔首,示意她已经知晓事情经过了。
“陛下想让我如何做呢?”漪容请示。
皇帝反问:“你可有想法?”
漪容诚实地摇了摇头。
她没管过家事,更不知道宫务如何,皇帝让她现在就说,她想不到怎么处置。
“我一时想不到要怎么安排这些宫眷。”
“无妨,慢慢想。”郑衍严肃道,“朕会派两个女官给你,你有何不懂的便问她们。”
漪容心头的猜测愈发清晰,心烦意乱想要推辞,但这些人里有她关系不错的同乡顾氏
郑衍淡淡道:“朕懒得听女官说话,你和她们商议好之后回禀给朕。”
“是。”漪容应下,抬眼看向皇帝,却见他眼里闪烁过一抹愉悦的光。
皇帝锐利的目光扫了眼亭子周遭花木,评道:“景致很一般。”
他把玩着漪容的一双手,意有所指道:“你大可以去御苑走走。”
漪容才不去,若是遇到皇帝亲爹和大哥留下来的太妃以及宫人,见她莫名其妙出现在宫里,哪有不多想的?
傻子都能猜出来。她虽不介意,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摇了摇头,笑道:“这里就很不错。”
至少皇帝来之前她待在这里心情很好。
皇帝不置可否,循着她的目光看望去,抬手指了指问:“这是什么树?”
漪容分辨片刻,回答他,余光里却注意到皇帝不自在地摸摸鼻子,突然明白过来皇帝是在没话找话。
她渐渐停了话头。
在前夜的争执后,他极有可能也不知道怎么和她相处。
既然和她相处并不愉快,怎不把她放了?皇帝要找个长得美又知情解意的女人有什么难的?还是说她这张脸美得就无可替代?
她被这自命不凡的念头逗笑了。
漪容肩膀抽动
,郑衍以为她突然哭了,抬手转过她的肩膀。
她吃吃发笑,眼眸明亮,如千树万树繁花盛开,清丽无双。
他极少看到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不由跟着一笑。
四目交错,漪容却慢慢不笑了,心头蓦然浮起一股悲凉。
皇帝道:“朕后日不上朝,你想不想出宫去看望你母亲?”
他的意思明显是要和她一道去。母亲至今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何事,漪容哪敢让她知道?偏偏皇帝又是理直气壮得很,指不定会说出什么。
何况,让皇帝陪她去看望母亲太不合适。
漪容笑道:“多谢陛下,但我母亲一直静养许久不见外人了。您让我做的这事要什么时候做好呢?不如我现在就回小菱州见见管事的女官?”
皇帝漆黑的眼定定地望着她。
拒绝了他的好意,他当然不高兴了。
漪容只做没看出来,依旧笑盈盈地看着他。
“也好。”皇帝颔首,站起来牵着她的手,“先用午膳。”
漪容往后瞥了一眼,跟着的内监宫女都老老实实盯着自己的脚尖走路,一眼都不敢乱看。
回殿的路上花木扶疏,很是清静。她正想着皇帝吩咐的事情,突然手上一松,接着,转成了十指相扣。
她手指摩挲过一粒茧子,漪容低声道:“陛下,在外面还是庄重些吧。”
他脚步没停,淡淡飘出一句:“你从前怎不在乎这个?”
漪容蹙眉,她什么时候不在乎了?皇帝第一回搂她,她都直接喊人了。
手上的力度变重,漪容不由轻轻抽气。
皇帝瞥她一眼,没松手。
到底还是松了几分力道。
二人一路回了紫宸殿的饭厅,宫人即使有看见陛下牵着路夫人进来的,也不敢露出惊讶神情。何况这也不值当惊讶,路夫人在行宫里都是直接住在陛下寝殿里的。
食不言寝不语。
漪容和皇帝一道用饭过几次,知道他一向用饭很快,但姿态并不难看,也很少开口。她乐得不和他说话,只用饭速度也跟着快些。
他已放下筷子,又给漪容的碗里夹了块甜滋滋的熏鱼,问:“路家人对你如何?”
这些甜口小菜皇帝是从来不碰,专给漪容备着的,漪容放下筷子,答道:“路家亲戚对我和母亲都非常关照。”
他颔首,示意漪容继续用饭。
漪容一边吐刺,一边琢磨皇帝为何问这个。她知道皇帝将她的事查得一清二楚,但家宅里的人情往来总归难以弄清,她也没说谎话,路家几个伯娘都对她很关爱。
一想到千里之外的路家,漪容垂了垂眼。
母亲说到了京城定能过得更好,但她若是留在越州,哪里会落到皇帝手里?
用了饭她回到小菱州午歇,今日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皇帝让她管事,是希望她出去走动见人,尽早册封她?但皇帝不册封她也行吧,她自己都不求甚至不想要名分,皇帝有何急的?
她思忖片刻,招来行香:“最近朝会上可有大臣劝陛下早日充盈后宫的?”
“你若是不能说就不用告诉我,当我没有问过。”她跟上一句。
在崔家的时候,漪容嫁进去没两日就将院子里的丫鬟是何处的关系摸清,也花了点心思收服了房里伺候的水芝水芸。但对着宫人,她全然提不起这种志向。
而行香毫不犹豫替她挨打过,不论是她忠心还是反应机敏,问几句应该无妨。
行香一下笑了,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陛下早前说了选秀劳民伤财,让适龄姑娘自行婚配。但也有些大臣时不时劝诫一句,劝陛下为子嗣计该尽早纳妃。”
漪容道:“经常被催估摸挺烦的。”
行香笑笑,低声道:“夫人若想知道这些,大可以直接问陛下的。”
漪容笑而不语,躺下小憩片刻。
她醒的时候,皇帝派来的两个女官已经在外间候着了。二人是姐妹,给漪容恭恭敬敬行礼后,让漪容称呼她们大姜,小姜便是。
漪容一张口就问:“她们都没有生育过,可否还家?”
大小姜不约而同地摇摇头。
漪容知道没这规矩,并不失望。
何况皇帝让她管,她届时直接在皇帝面前提上一嘴好了。而且,也不一定每个人都乐意离开宫廷,回到家中的。
譬如和她熟悉的顾氏,从前就和她说过,她母亲早早没了,家里对她十分不好。
她就不一定乐意回到家里。
漪容沉吟片刻,让两个女官将究竟闹了什么事仔细说来。
开口的是小姜,不偏不倚,也不添油加醋将几桩事端说了。她姐姐又将参与其中的宫眷是何出身一一说了一遍。
漪容听得惊呆了,只不过脸上还维持着一副从容模样。
她在路家,乔家,崔家三个钟鸣鼎食之家待过,人多口杂,都极少见到说直接动手或是泼茶的她能理解她们,多是二十到二十五岁的女人,皇帝丈夫骤然崩逝,所享用的供应都减了,和人挤着住,眼看这辈子就这样了,谁能甘心?没孩子更是丝毫指望都没有。
但也不能仗着自己家世好宫婢多就打人啊。
她记下了主动惹事欺压小宫眷的人名,决定把她们送到翠微行宫去陪崔太后祈福,让她们有本事的待一块去好了。
先帝留了四十七个伺候过他的妃嫔,除去她决定要送走的和已经在的,还有三十六人。
漪容不禁扶了扶额,怎会有这么多呢?偏偏这么多妃嫔都没有子嗣,可见病症出在先帝上,才让皇帝重回京城。
她没忍住扯了扯嘴角,很快又恢复了正经,注意到大姜似是欲言又止,便正视了她一眼。
这就是让她有话直说。
大姜回禀道:“陛下原本的意思让她们都出家去。”
漪容顿时想起小时候在寺庙里见过一个说是犯了大错的路家女眷,三十几岁,也不纤细,却看着干巴巴的一点神采都没有。她当时年纪小,吓得一下子拉紧了母亲的手,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了无生趣的眼神。
这些人并无犯错,和她从前多多少少见过几回,都是青春鲜妍的年纪。
她思忖片刻,让眼前两个女官说说她们的主意。
二人皆说不敢。
漪容才不信能进宫当女官的会没主意,只不过不敢置喙先帝妃嫔的去处罢了。
她派行香先去问问皇帝能不能让愿意出宫去的宫眷回家去,许久都没消息回来,她让两个女官坐下,命她们说说看。
这回她再问,二人都开口说了起来,说了主意后就恭敬地请她裁夺。
直到日头西斜,行香才回来,说陛下一直不得空见她。她命人送走两个女官后,行香低声道:“您不如亲自去请示陛下试试。”
漪容道:“既然陛下在忙,我明日再去吧。”
她满脑子都是宫眷们的出身年纪和性情,一晚上都在揣摩这事,天才蒙蒙亮就醒了。在乔家的时候要起早给舅母请安,在崔家要给婆母晨昏定省伺候汤药,漪容十四岁后难得有睡懒觉的时候,又眯了会儿才起来。
梳妆时,漪容道:“去将昨日那两位请来。”
“夫人,她们已经在外面候着了。”
漪容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命人上茶招待,用了早膳后将人传进来。
这事情看似简单,但事关先帝和皇家的颜面,还有当今陛下的名声,并不好办。漪容看得出来两个女官都不赞成她说的让愿意出宫的归家。
她就当没察觉。
到了傍晚,漪容送走两个女官,打算去问问皇帝的意思。
在东堂等了片刻,出来了一个面容刚毅严肃的男人。漪容知道这是皇帝的铁杆羽林大将军范英。
范英向她抱拳行礼。
漪容连忙还礼,就有小内监请她进去说话。
堂内一如既往肃穆,但皇帝换了种清淡的香。漪容进去还没行礼,皇帝就道:“不用行礼了,过来。”
她走到皇帝面前,将事情一一说了。
皇帝
“唔”了声,问:“你觉得要办成这事难吗?”
漪容一怔,和皇帝这般商量实在太奇怪了,但事她已经应下,她也希望让她们有个好结局。
她道:“恐怕是难的,一是我听女官说祖制如此没有放太妃回家的。二是我觉得即使她们有归家的意思,也不敢说出来。”
说了想回家,不就是对先帝不忠不贞。
皇帝道:“那批闹事的就听你安排,至于归家,朕命礼部商议,尽早给个章程。”
漪容问:“陛下为何不直接让礼部商议呢?”
何必让她来管?
“让你做些事。”皇帝轻描淡写道,又夸赞她,“你想得很好。”
漪容抿唇一笑,还没开口说日后这种事让她处置很不妥的真心话,皇帝就道:“你明日跟朕出宫去。”
“你自己说的,回京后朕教你骑马。”皇帝用了巧力将她拉到自己膝上。
又是这种眼睛对视,近得能感到对方呼吸的谈话姿势。
漪容蹙眉,想了片刻才想起是什么时候说的了。
但那分明只是哄骗皇帝的话,他现在肯定知道都是假的。
皇帝哼笑一声,道:“不想去就罢了。”
“去!”漪容不假思索道。
护送她去灵石镇再回宫的车马禁卫严密,跟着皇帝出宫又是如何光景呢?皇帝乐意带她出宫,是好事,总比日日在宫里好。
漪容笑盈盈道:“陛下,我要去的。”
第36章
既然是要去西苑骑马,转日一早,婢女们服侍漪容梳了个简约的发髻,用一支赤金簪子固定住,再无其他首饰。
但她人长得美,不论从前是高髻华装或是家常打扮,还是现在简单利落的模样,都美得生动灵秀。
皇帝不免多看几眼,他移开视线时,却见禁卫里竟有一人胆大包天盯着漪容的脸。
恰好漪容正悄悄打量跟着皇帝出行的禁卫数目。
这阵仗对帝王而言,绝对是轻车简行了,跟着的禁卫约摸只有三四十人。她将将收回视线,却和一个熟悉的人对上了。
漪容一怔,情不自禁抿了抿唇。
此人是崔澄的好友。她和他的妻子见过一回后彼此都觉得聊得来,时不时结伴出游,互相去府上做客过,所以也见过她的丈夫好几回。
远远的,她从熟人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震惊。
皇帝亲自扶着漪容上了马车,才开口问:“你认识?”
他的语气虽淡,却很危险。
漪容回过神,知道皇帝绝对不会容许别的男人盯着她看,只好坦诚道:“他是崔澄友人,见到我估摸很是惊讶吧。”
交代清楚,万一皇帝再去查也不会对不上,对他们都好。
皇帝摸了摸她的脸,转身轻击窗户,对窗外待命的范英说了几句。
她没听清皇帝说了什么,但估计此人以后不会再有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了。
漪容不免愧疚,又拼命安慰自己不是她的错。
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
她脸色有些苍白,皇帝瞥她几眼,淡淡问道:“你就这么怕别人议论你?”
漪容无意识点点头。
“跟了朕,你活着时无人敢在你面前放肆。”
漪容忍不住扯了扯嘴角,问:“那死了呢?”
郑衍轻描淡写道:“人都死了,还管什么。”
她有些惊讶皇帝对于生死的态度,却又不得不承认皇帝说的有道理。
如果她当了皇帝正经的妃嫔,名姓归于皇家,即使有人背后嘀嘀咕咕,但不会敢当面辱骂讥讽皇帝的女人。
就像崔家的大少夫人,仗着年纪和管家的权力刁难她几次,她回击了也得不到一句真心道歉。但上回却态度谦卑赔笑着请她原谅。
这还是她无名无分在皇帝身边。
只要摒弃自尊,坚持,忘掉过去屈辱,没有心肝麻木些,向这个全天下最强大最有权势的男人彻底低头,享受他的宠爱,分享他的部分权力。
她会拥有尊荣富贵,甚至可以随心所欲操弄他人命运。
但这些东西怎么可能抛得开呢?
漪容想着,抿唇笑了一下。
皇帝头回坐马车去西苑,有一搭没一搭和漪容说话。
她认真听人说话时,黑多白少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唇边含着一抹温柔笑意。
令人醉倒春风。
香车辚辚,平稳行了一路,也聊了一路。
郑衍问:“你竟不会骑马吗?那你孩童时游山玩水,是你父亲带着你共骑?”
漪容笑:“女大避父,是我母亲带着我骑马,说等我再长高些就给我买一匹温顺的马,再教我骑马。”
她没有说下去,皇帝明白后面发生了何事,心下一软。
他手掌抚摸漪容的脸颊,沉声道:“朕教你。”
话音刚落,突然一记闷雷炸响,轰隆隆的,疾风骤雨大作,水声哗哗,一下盖过了外边所有车马动静。
车厢内的光线也黯了。
漪容却清晰看到皇帝一贯冷而英俊的脸上,如开裂般,浮现一味茫然的错愕。
她掐了掐手心,没有嘲笑出声。
可又忍不住,捂嘴咳嗽了好几声混过去。
所幸很快就到了西苑,早有宫人备下大黄伞和轿辇,抬着二人进了休憩的殿宇。
漪容的裙摆不可避免地淋湿了一点,被宫人带下去换衣裳。回来时她已经重新梳妆过,鬓边一朵芍药珠花微微晃动。
她见皇帝无甚仪态地坐在熏笼边,烘着湿了一角的袍子。
漪容当做没看见,自然也不会叫他也去换一身衣裳,坐在了离皇帝不远不近的地方。
雨没有要停歇的迹象,乌云遮天蔽日。
漪容道:“这雨不会要下到晚上吧?”
皇帝嗯了一声,道:“运气不好,那便在这里住一晚。”
他又问:“你来过西苑吗?”
屋里点着一树树灯架上的蜡烛,照出他一张带着些微水汽的脸。
眉眼英俊,下颌分明。
暴雨倾泻如注,漪容走到窗前,回身摇了摇头道:“没有呢,还是头一回。”
她眯起眼睛,看见雨幕中有几个内监飞快跑来。
不过片刻功夫,高辅良来回禀:“陛下,临川大长公主一家原本在附近郊游,想来西苑避雨。”
皇帝淡笑。
不论是真是假,他这次出行并未刻意隐瞒,会有人知晓也不奇怪,算不上窥伺帝踪。临川大长公主是他皇父同母的姐姐,也是唯一一个,皇帝答应了。
漪容笑道:“陛下,那我去后面歇着吧?”
皇帝颔首。
她又道:“陛下,我保证不会出来的。”
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似是很奇怪她会这么说,道:“留着也无妨。”
见漪容连忙摇头,他微微笑了一下,道:“随你,等雨小了四处逛逛也无妨。”
漪容谢过,一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潮湿雨意,她走在内监撑起的大伞下,回到方才更衣的地方。
屋子已经收拾过了,淡香怡人,陈设清雅。
漪容用了午膳,天还是灰蒙蒙一片。雨天适合入睡,她蒙头睡了许久,醒来时雨已经小了。
睡莲笑嘻嘻地扶她起来,服侍她漱口,道:“高内官来过,陛下说今夜就住在西苑了,您既然醒了,我去请陛下过来?”
漪容蹙眉:“陛下现在在哪儿呢?”
“是在见陛下的姑父,表兄呢。不过我琢磨着高内官话里的意思是只要您请,陛下会过来的。”
她道:“不必去请,到底是长辈呢。”
其实皇帝才不用陪伴长辈,只她乐得清闲自在。
皇帝的人送来了不少屋内游乐的玩意,又有一盒盒香喷喷的热点心。漪容点心吃了半饱,投壶手也累了,见雨淅淅沥沥几乎停了,让睡莲行香撑着伞陪她出去。
西苑是皇家行猎园林,占地辽阔。行香一本正经地让漪容不要往林子里去,逗得漪容扑哧笑出声。
她又不傻,自然知道里面有圈着的狐,鹿等兽。
三人说说笑笑,走了一会
儿在拐角处见到有另一行人来了,放慢了脚步。
来人里,好几个仆婢簇拥着一个端庄少女,她穿着天青色襦裙,发髻上只戴了几枚宝石花钿。下颌尖尖,五官小巧,朝漪容笑了一下。
她身边撑伞的婢女咳了一声,道:“我家姑娘是临川大长公主之女。”
之前大小宴会上见过几回,漪容记得她的模样,知她姓柳,闺名叫做芷兰。
漪容客气地向她见礼,柳芷兰受了,笑道:“路夫人,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二人寒暄了几句,便分头走了。
漪容没心情再闲逛,回屋。
柳芷兰的眼神让她十分不舒服。
她少时读史书,有位高皇帝病重时对宠妃说,皇后以后就是你的主人了。
而柳芷兰的眼神,分明已将自己当成了她的主人-
柳芷兰见到了人,也不再冒雨闲逛,匆匆回去了。
她母亲临川大长公主正坐在一张软榻上亲自烹茶,叹道:“不该走的,也不知道你爹和你哥哥会不会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哎,他们要是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那是更糟了”
“我看到路氏了。”
临川的动作一顿,一张清瘦端庄的脸上神色不改。
“母亲,您说过的,我们必须要除了她。”
在宫里京里多年,临川大长公主可谓手眼通天。她看着女儿脸上的焦急,故作淡然道:“有何必要?路氏身份平平,又嫁过人,左右你表哥也没给她个名分,指不定过阵子就抛到脑后了。”
柳芷兰连忙道:“不行!我们必须要除了她!”
她身子前倾,请求般看向母亲。
论出身和贞洁品行,她自信胜过路氏百倍。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和美若天仙四字毫无干系,路氏却美得能让皇帝不顾忌她曾是臣子之妻。
这样的人这样的身份不可能当得了皇后,但日后一定是劲敌。
临川含笑看着她,道:“你有这份志向就很好。”
十几年前,临川的驸马运气不好,在地方任职时被一桩宗室私藏甲胄案牵连进去。人没死,只是褫夺了爵位和官职。
为此,临川大长公主求过她的皇弟,皇侄,都没把爵位要回来。
丈夫和儿子皆才干平平,眼看只能接受等她死后家里败落下去,也许传个两三代就和平民无异时,大燕换了新主人。
他的后宫空无一人。
长女的婚事因为当年那桩大案嫁得一般,幼女却还待字闺中,只要当上皇后,柳家就能一跃回到往日荣光,乃至更甚。
虽然皇帝并无立后纳妃的打算,但对所有人都没有,那就是都有机会。
柳芷兰从小听母亲许诺,父亲爵位回来就是过往错处勾销了,届时一定为她请封县主。可现下有当皇后的机遇,谁还稀罕一个县主?
她知母亲过往常常出入宫廷,关爱过年幼丧母的当今皇帝,有几分面子情。
“母亲,您可有什么主意?”
大长公主皱了皱眉。
平阳侯干错利落被判了斩监候,她一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
她在京城里也听过皇帝的战功,知道他将北境治理得很是不错。这样的功绩自然没什么心思寻花问柳,回到万丈红尘的地方见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为色所迷也很正常。
是以,临川偶然得知皇帝身边有一女人,而她又是何身份后,不算惊讶。
何况这女子嫁过人了,不可能再当皇后。
但有一,就应该有二,大长公主不知是否自己打听不利,皇帝身边竟然再没有旁人。后来出了平阳侯之女的事,显然皇帝很愿意为路氏撑腰。
路氏没死,活了下来,入了宫。
尽管无名无分,临川大长公主要她死的心却更加坚定了。她是嫁过人的,或许比寻常女孩更会伺候,更得皇帝欢心。
她不想让自己女儿进宫后,还要吃妃妾更得宠的苦。何况,若是封赏路家多了,给柳家也许就少了。
但路氏上回被皇帝惩罚是为了什么呢,若是能知道就好了
她琢磨许久,一时都想不到答案。
柳芷兰看着母亲沉思,按耐不住,催促道:“母亲!”
回宫了就没机会了,在西苑总算还能见到个人。
必须尽快想办法出来呀。
下毒,刺杀是不可能的。
除非她们也想像平阳侯一家那样,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何况,皇帝也在西苑呢,要杀人多难。
临川的思绪被她一打岔,突然有了主意。
“买通几个宫人,叫她们务必让路氏听见外人骂她不守妇道不贞不洁的话。”
这对她倒是不难。
皇帝多年在外,身边又没有女眷管理,买通宫女说几句话还是容易的,事后处理掉也很容易。
柳芷兰一脸鄙夷:“这有何用?她做都做了,还怕别人说?”
“那不一样,”临川笑了笑,“她十岁出头就没了亲爹,在伯父家寄居过,在舅家寄居过,这种女人,通常自尊强得很。不说还好,听见别人怎么议论的,也许就会去找皇帝闹上一场。”
大长公主很快便安排好了-
漪容睡梦中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她本想不管的,但那恼人的声响却一直没有停。
漪容不耐地睁开了眼。
她想起来了,今日白天睡莲行香都陪她许久,她让她们不用守夜都去歇息了。朱槿丹榴都在宫里没带出来,晚上值夜的是西苑里的宫女。
漪容睁开眼后,耳力也清晰了许多。
隔着一道隔扇后的一层藕荷色纱幕,她轻轻走到纱幕后。
有些好奇她们在说什么。
“她竟然有脸面跟着陛下出来?”
“她也得意不了几天。你知不知道,陛下的皇祖曾有过一个很得宠的美人,有相公上奏请他不要偏宠美人疏于国事,皇祖爷爷直接将美人赐死,就是送到西苑里叫她喝毒酒的。”
“这个路氏,都已经嫁过人了,身家还没人家清白呢。”
“死了也是活该”
压低的声音在夜里格外明晰。
和漪容距离咫尺,似有回音。
二人还在继续说,发出低低的“你不说我也不说出来”心照不宣的笑声。
漪容定定立了片刻,转了转眼珠,轻叹一声,捏了捏眼前的一层纱幕,听到外间的声音一下停了,回去继续睡觉。
她睡下了,两个小宫女连夜向上头回禀,该说的都说了。
临川大长公主母女两一夜没睡好,翌日一早,命人打听了一二,陛下决定下午走。
她们也就当做不知道,才不会主动提出要走人。
一夜无事,说明路氏至少当夜忍了,早上也没有恃宠而骄向皇帝发作。
于是继续叫人盯着路氏的动向。
那厢漪容知道了皇帝打算下午再回去,他自己和范英等人去骑马了,决定出去走走。
西苑身为皇家园林,不光可以围猎,风光亦是不错。
雨后空气清醒,日头不冷不热。
漪容闲闲漫步,睡莲还在抱怨雨后的路湿滑,远远就见一群严妆丽服的人走来。
是临川大长公主。
漪容上前几步,屈膝行礼。
临川瞥了婢女一眼,婢女会意道:“路夫人,见到大长公主为何不跪?”
几人站在繁茂花木旁,露珠洒落。
漪容脖子一凉,轻轻拧眉。
临川大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路夫人,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客气,身边两个婢女却走近一副要押着她给大长公主下跪的架势。
漪容笑了,道:“大长公主,我过去常常入宫给陛下,太后和宫妃请安,几位宽仁从不叫人跪下请安。自然了,您是皇姑,身份尊贵,若要人给您跪下才好,也不用人强压着来。”
她作势屈膝,这下,临川的两个宫女都手疾眼快将她扶了起来,不敢叫她真的蹲下去。
临川大长公主若无其事道:“无妨无妨,心意到了便是。路夫人,你怎么
会在这里?”
漪容莞尔:“躲雨。”
闻听此言,临川脸色微沉。
她只当没有看见,不疾不徐向前走去。
这对母女怎么不去陛下面前打转,至少让陛下见见柳氏吧,寻她的晦气有何用?
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临川叹道:“过去我常常和平阳侯夫人说,你家这外甥女当真灵秀,若是我儿子没有成婚,必然要上门来讨走的。过去大家坐在一处说说话多好,只可惜你舅舅舅母罢了,不说你的伤心事了。”
漪容道:“平阳侯一家胆大包天,窥伺帝踪,实属罪有应得。恕我直言,大长公主不该替他们惋惜。”
临川不动声色地打量漪容。
她才十八岁,很有几分机灵。如果是她子侄辈,她会很喜欢这般美丽聪慧的女孩在眼前。
但她显然不是会忍让,更不是会藏拙的性子。
这点,或许就是不聪明了。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临川很有耐性地和漪容边走边说话,话又拐到了漪容身上。
“你日后可有什么打算?”临川面露怜爱,“正是好年纪,合该再嫁的。若你家里有什么不便,遇上了也是缘分一场,大可找我帮着相看说合。”
漪容笑道:“多谢大长公主的好意了。”
临川继续道:“说起来,怎就和离了呢?我瞧你和崔家郎从前很是不错,前阵子我听人说,见到了崔家郎,认都不敢认了,好好一个贵公子哪里吃过苦头,落魄得不成样子了。”
“她也是走近了,才敢认这是崔六郎。”
大长公主说完,似是要等她一个解释,困惑地看向了漪容。
第37章
大长公主看着路漪容停住了脚步,一树火红秋叶旁,她慢慢转过脸,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她脸色凝滞,一片空白。
大长公主只当没有主意到她的不对劲,亲亲热热地挽着她的胳膊继续向前走。
“你也别担心,没看清认错了也是有的,崔家总不能真不要孩子了,这养了二十年精心教养出来的孩子啊”临川大长公主絮叨道,一如寻常贵妇人感叹别家年轻子弟儿郎。
漪容被她挽着手,怔了许久,轻轻吐出一句:“是吗?”
她这反应,大长公主一时半会儿到不知怎么继续说下去了,只好笑了笑:“罢了,也是我糊涂了,你都已经和离,我怎还将崔家郎的事告诉你?”
漪容笑道:“不妨事的。”
话罢,二人之间沉默了。
她可能并不愿意!
这个念头突然跳进了大长公主的脑海中,她一直将路氏当成攀龙附凤的俗媚妇人,用贞洁名声羞辱也不管用,却是头一回想到她可能并不愿意。
也是,崔家六郎容貌俊美,少年结发。
只不过她下意识觉得在皇帝的垂青面前,所有人都会高高兴兴领受。
“你们,崔家可是有什么隐情?”大长公主不动声色地追问道。
漪容含糊又带着些哀怨道:“这我也不知道,哪里能说呢?”
她抬眼,飞快看了身边的中年贵妇一眼。
大长公主低声道:“你若是还惦记,我叫见到过他的那个友人帮着留意留意。”
漪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点点头。
“那你给我件贴身小物吧,手帕啊荷包啊,好让崔家郎知道是你在找。”大长公主柔声道。
漪容这回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当她傻吗?
但若是几月前,若是崔澄最后没有来见她说话,若是她还没见识过皇帝怎么轻飘飘几句话决定人生死,若她只是个没经历过大事的年轻女孩,也许就真的感动万分接受了大长公主的“好意”。
大长公主也笑了,笑着摇头。
漪容不禁佩服她了,为这份厚颜,或是说坦然。
可找她真的没有任何用处。
这世上要是有人能管住皇帝纳谁,那恐怕只有如今合葬的皇帝亲爹亲娘活过来。她若是能管住皇帝,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放自己走。
二人本就没什么好聊的,话已至此,很快便分开了。
漪容回了精心布置过的屋子。
她和崔澄新婚没多久时,有一回他去友人家做客赴宴,回来时夜已深,他换了衣裳,身上一股馥郁香味。
她一下子就哭了,心里发酸,眼泪汪汪。
吓得崔澄立刻酒醒,拖着她的手到净房,脱了衣裳给她看,身上干干净净什么痕迹都没有,又解释给她听,是喝酒不小心弄污了衣裳才换的,这熏香是西域来的友人第一次熏哪里知道才用一点就味道这么大
第二日又给她讨了一匣名贵的西域香让她点着玩。
她熏上香,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叫他发誓永远只有她一人。她当时很慌,这种话说出来,崔澄直接休了她也不是不行。
他笑着叫她“妒妇”,抱她,亲她,答应了她
但对临川大长公主母女,她一点都不嫉妒,只是烦躁。
路家几个叔伯的妾室等闲都不出屋门的。乔家舅舅表哥的几个小妾都很辛苦,舅母屋子里永远有妾室在打扇倒茶,表哥还有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小妾给她做过几双袜子。到了崔家,陈夫人对几个妾室都很宽仁,每年生辰都给她们办小宴,会叫漪容这样的年轻儿媳也去坐一坐。有婆母打样,几个少夫人也不会叫小妾伺候。
所以她从前一直觉得陈夫人是个心正的好人。
但是宫里皇帝后宫还一个人都没有呢,就已经这么烦人了。
她和崔太后很少聊到后宫妃嫔,但听同乡顾氏提过一嘴。先帝嫔妃太多,她得宠了一段时日就被抛到脑后,不过经常讨好皇后也能得到些吃穿上的好处。
这些事情想起来就累。
妒忌会令人酸楚想哭,眼下她却仰躺在软榻上,时不时转下眼珠-
大长公主听说皇帝和范大将军骑马归来,略等了等,便去请辞。
她寒暄了几句,才漫不经心开口道:“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路夫人,她说也是来避雨的以前见她很有福气的一个年轻姑娘,现在瘦成这样,我看是和离后过得很不开心和我说了几句崔家郎的事,小夫妻感情好,一时离了总归想不开”
在皇帝眼里,她是不知道此事的。
那自然怎么诛心怎么来。
哪个男人能忍受自己的女人在身边还想着别人?
路氏确实瘦,也确实和她聊了前夫。
看她的模样,即使掩饰得很好,大长公主这样年纪大又擅长人情往来的,也看得出她没有忘记前夫。
只是皇帝
皇帝坐在上首,束着紫金冠,神色不改,淡淡点了个头,就当做听到了。
大长公主笑道:“姑母年纪大了,就喜欢说些家长里短的闲话,都忘了阿衍不会爱听这些。”
皇帝微微一笑。
若皇帝只是她的侄儿,那这冷淡反应就是不敬长辈。她年纪比皇帝亲爹还大些,已知天命,是皇帝血缘最近的几个长辈。
其实皇帝也该敬重她。
但她不能责备皇帝。
她更看不出皇帝听了这些话之后是否恼怒。
皇帝幼时玉雪可爱,长大些是个英气峻拔的小少年。很小时就文武双全,脾性烈,敢在紫宸殿前骑马,出宫游玩遇到欺人恶少亲自提鞭教训她那时暗暗感叹过,可惜他娘不是正宫皇后,他爹下不了决心改立太子。
一晃十年过去,对这曾经神采飞扬的侄子如今在想什么,大长公主一点都看不出来。
她不禁踌躇了。
性情冷峻,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女儿入宫后要怎么和他相处呢?
那个曾是臣妻的路氏,又是怎么和皇帝相处的呢?
大长公主自然想不到,皇帝和她颇看不上的路氏的处法,和对她们的处法是不同的。
昨日叫家里男人该在皇帝面前表现的已经表现过了,女儿带出来让皇帝见太不庄重,对路氏说的那番话更是没什么用。大长公主理了一遍,告辞了。
她一走,皇帝敲敲桌案。
高辅良躬身道:“回陛下,夫人在屋里歇息。”
他等着皇帝的吩咐,片刻,等到了。
“朕要沐浴。”
他沐浴重新梳洗过,迈入了漪容歇息的卧房。
她坐在软榻上看书,见他来,下榻行礼。
接着又重新躺回了榻上,脸朝内。腰腹上盖着一条薄薄绸被,遮掩不住婀娜的身姿,摆明了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皇帝原地盯着她的身影片刻,走到榻边坐下。
漪容即使脸朝内,也能感到皇帝沉沉的目光。
那双漆黑的眼,一定正盯着她的侧脸,不错眼珠。
她心烦,慢慢坐了起来,将藕荷色的绸被卷到一边去。
四目交错,一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尚未到午时,秋日暖阳透过窗户照在室内,明媚得可以看清空中浮动的细小纤尘。
皇帝不说话,看不出他知道多少,在想什么。
漪容先开口:“陛下,我好像听到了大长公主一家人走了的动静。”
“想说什么?”他不动声色。
她笑盈盈道:“我很该和大长公主道谢的,先是昨夜特意叫人提醒我的下场只有一死,再是今天又好心提出她能帮我找到崔澄。”
皇帝皱了皱眉。
后半句他有些眉目,听姑母说她聊到崔澄时,不可避免心下一沉。
转而他就想到,她怎可能和她几乎都不认识的大长公主聊到前夫?
她即使真的惦念,也不会同生人说的。
“发生了什么?”他问。
漪容却是懒得一一说了,吩咐道:“行香,你来说。”
行香对夜里发生了什么并不知情,但两回出门都跟着,想了想,从昨日遇到柳姑娘的事开始说起,再到今日大长公主和夫人的对话。
她一边复述一边琢磨,如果路夫人提前和她通过气,还能商量隐瞒哪些,既然没说,那就是什么都得回禀吧?
便将对话原原本本说了。
皇帝摆手让她下去,又问漪容:“昨夜里又是什么事?”
漪容将两个宫女说的话大致说了。
她当时特意发出些响动叫她们回去复命。
大长公主应该很失望吧,她没什么反应。
没有羞愧自杀,没有被吓得做出傻事,没有去皇帝面前放肆。
毕竟,这些事她之前都已经想过,做过。
皇帝简短命令高辅良:“去查。”
他眼神乌沉沉的,漪容连忙道:“陛下,她们不过是听人吩咐学舌罢了,您饶了她们性命吧。”
皇帝颔首,答应了。
少年时在宫里,掌管他一宫宫务的是父母精挑细选的女官内监,到了瀚海,是范英的母亲代掌王府内务。皇帝默然,宫里本该是最好管的地方,他身边密不透风,不意味着他身边人也是。
他没想到已乱成这般。
幸而他才登基半年,有大把精力和时间整改。
他看向因为急切求情而身子前倾的漪容,忽而一笑:“她说见到了崔澄。”
漪容不会说她当时真的怔愣许久,他在何处,过得好吗?他其实很少离家的。
她回他一个略带讥讽的笑:“不信,陛下说了要抓到他杀了,还说要让他当内官,您都找不到,她怎会见到?”
郑衍一怔。
而后忍俊不禁。
心里那一点郁气顿时散了。
他已经放弃寻找崔澄了。
找到人杀了或是阉了,都是让她这辈子都忘不了他。
最好的办法是让崔家安排他续娶,过段时间彼此都忘了。但人都跑了,皇帝也懒得废这闲心。
漪容看着皇帝唇角的笑意,她应该已经解释清楚了吧?
大长公主想要挑拨离间,若是自己叫她得逞,大约就是再一次触怒皇帝。
她其实很不想说,不想用告状的语气和皇帝说旁人欺辱她。
但他们并非相隔千山万水,有什么话还是说吧,尽早说清吧。
他们之间谈不上“离心”,但不说清楚,还是她自己受罪。
皇帝看她欲言又止道:“有什么话就说。”
漪容道:“陛下,我不想再见到这两个人。”
她有些羞赧,之前也是这么说不想见崔太后的。不过要软禁大长公主母女估摸是不行的,她只是希望柳姑娘不会入宫,不会做她日后要相处的那个“妻”。
“这我暂时不能答应你,”皇帝认真道,“她们目前罪不至死。”
漪容愣了几瞬,深吸一口气。
她哪句话要让她们死了?
是了,在皇帝眼里,大长公主买通宫人,自然是大罪。
但这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宗室,外戚,勋贵,大臣,在宫女内监里有几个熟人很正常。
就连她在宫门监都有两个能说得上话的熟人。
一直以来,这是心照不宣的事。
漪容凑近些,再一次求情道:“陛下,您饶过她们吧,她们所犯的错您责罚训斥也就够了,真的不必赐死的,何至于此呢?”
她水汪汪的眼眸里又是疑惑,又是请求。
皇帝定定看了她片刻,看见漪容双眼一眨不眨地恳求他,伸手戳戳她的脸颊,道:“你真以为你舅舅这么厉害?”
闻言,漪容彻底怔住了。
她们这么早就知道了吗?
果然手眼通天,也够狠心。
许久,她才问:“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皇帝道:“事发两天后。”
两个人挤在一张小榻上,如同说着家常闲话。
他耐心解释道:“朕不是不给你出气,是留着她们还有些用处。何况现在定罪,定不了任何实际罪名,估摸便是几个辈分大的宗亲出面训斥姑母一顿。”
毕竟大长公主只是给平阳侯疏通了一些关节,下毒抛尸的主意都是平阳侯自己想的。
漪容这点倒是很明白,以孝治国,皇帝对没犯大错的姑母重罚,怕是有大臣要死谏了。
他说的用处又是什么?
漪容没问皇帝为何不告诉她,迟疑道:“那柳姑娘不会入宫了吧?”
郑衍惊讶地瞥她一眼,问:“你不知道?”
漪容茫然地看着他。
软榻太窄,郑衍抱起漪容到了床榻上,叫她的脑袋伏在他手臂上,也不急着回答,命令隔着一层隔扇的内监:“今天不回宫了。”
漪容迟疑,试图劝道:“是不是不太好?”
“朕是让他们歇息歇息。”皇帝道,突然想起经常被他传来议事的张嘉衡,六十的三朝老臣了,又命人送去人参等补品,叫他不用来谢恩。
漪容知道先帝一月上四五次朝,皇帝只偶尔休息一天,应该不是大事。
“陛下说我不知道的是什么?”
郑衍道:“那时你才三岁,临川的驸马卷入了一桩私藏甲胄案。”
漪容是头一回听说这事。都已经过去了十五年,估摸都淡了,何况谁没事把这种大案挂在嘴边?
这可是等同谋反的,不赦大罪。
她思忖道:“那大长公主一家子都还好好活着,已经很不错了吧。”
“是,不过临川大约是觉得父皇看在她面上保全了柳家人,就会看在她的面子上重新给柳氏荣华富贵。”皇帝淡淡道,“这十多年他们家和当年一些涉案的都在上下活动,败坏吏治”
漪容眨眨眼,反应了
一会儿皇帝的话。
她很少听这些。
唯一能确定的便是柳姑娘没希望。除非皇帝很喜欢她,愿意为她顶住部分朝臣的压力纳她进宫。
这道理大长公主怎会不明白?
是在她三岁那年发生的事啊那临川已经努力了十五年。她的公主尊荣没有丝毫折损,是为了后人奔走吧。
也许是为此努力太久,什么机会都想着尝试一番。
“别想她们了。”
皇帝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漪容捂着鬓发覆盖住的耳垂,坐了起来。
她还是头一回外衫都没脱就躺在了床榻上,衣衫已经皱巴巴的了。
皇帝闭目躺在她昨夜睡过的一张枕上,含糊道:“累了。”
漪容看着他,思忖片刻,凑了过去,仔细打量皇帝的脸。
他竟然已经睡着了。
皇帝其人,给漪容的印象是一贯精力充沛,竟然半早就睡着了。
似乎还很沉。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吩咐宫人进来给皇帝脱衣裳,自己走了出去-
皇帝醒的时候,已是申时,风暖日清。
“她人呢?”
高辅良回禀:“回陛下,夫人去泡汤泉了。”
见皇帝就要自己穿衣裳去找路夫人,内监赶紧劝阻道:“陛下,您睡了许久,请您先用膳吧。”
第38章
汤泉殿的水池是汉白玉砌成,比寻常人卧房还大。
郑衍用膳完到水池旁时,水汽氤氲,白雾袅袅宛若仙境。
但池内已经空无一人,连池边的地都已擦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水痕。
他本就没有让人跟着,听见不远处有隐隐绰绰的说话声音,便继续向前走去。
穿过几道繁复的珠帘玉幕,她坐在一张矮榻上熏头发。两个婢女围绕着她一遍熏发一边说话,熏笼散着淡淡幽香和热气,像她闺阁生活的一角。
行香一见皇帝独自前来,就扯了扯还在说话的睡莲一道屈膝行礼,悄无声息垂着头退下了。
漪容沐浴出来,身上只穿了薄薄的衣裳,背后被湿润青丝漉湿大半,隐约透出雪白的肌肤。见两个正给她熏头发的贴身婢女和角落候立的宫娥都毫不犹豫退下了,抿了抿唇。
皇帝在她身边坐下,拨了拨她的头发,已经半干。
是她已经沐浴结束许久了。
他低声道:“朕给你熏。”
手指才触碰到她的发尾,漪容“嘶”了一声。
郑衍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皇帝第一回想做这种近乎伺候人的事,其实动作放得很轻。
但漪容才不想让皇帝给自己熏发。
他问:“朕睡着前在说什么?”
她笑道:“陛下在叫我不要再去想大长公主母女了。”
了却一桩心事,她心情很好,说话时转过脸看向皇帝,目光盈盈。
“你今日很乖,很不错。”皇帝随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出浴后她的脸上一丝脂粉都无,白生生的脸粉润娇嫩,吹弹可破。
漪容扯了扯嘴角,倒是很想说她对皇帝今日的表现也很满意。
耐心解释了柳家的事情,也没有发脾气。
更没有在一些事上执意要她给一个清晰的解释。
目光交错,鼻息缠绕。
漪容移开了视线,转头掬起一捧青丝,装作不甚在意地打听:“陛下,大长公主对您说了什么呢?”
郑衍倏地想到大长公主说她是个很有福气的年轻姑娘,不由一笑,没有回答,懒洋洋地躺下,躺在了她的腿上。
漪容看着皇帝,催道:“陛下,她到底说了什么呢?”
她越想越后怕。
大长公主的手段说不上多高明,但她要是被她的话带着走了,或者没有坦白,那就完了。
也不知道她对皇帝是怎么说的,说自己请她帮忙打听崔澄?
她很快就没心情想这些勾心斗角的事了,情不自禁松开发丝,抱住了皇帝的脑袋。
“陛下!”
尾音发颤,混混沌沌。
水雾缭绕,供人歇息更衣的侧殿前的石榴红纱幕慢慢飘荡,似池上涟漪,水波荡漾。
在外候着的行香睡莲对视一眼,叫那些守着的宫婢都退下了。二人也离远了些,在偏殿里坐下,不好意思再去看彼此的红脸,又忍不住偷笑。
在二人眼里,现状对路夫人就是最好的,对她们也是最好。
远处天际渐渐泛起黧黑。
汤泉殿里宫娥轻手轻脚点起了灯,只有郑衍和漪容在的侧殿没人敢进去,一点点暗沉下来。
最后免不了重新沐浴一回,漪容被睡莲用力扶着出了水池,半边身子都靠在她身上。
夜里,漪容知道明日就得回宫,身体虽然累极倦极,却怎么也睡不着。
上午皇帝大约是因着这段时日太忙碌沉沉入睡后,她在西苑里一边走一边观察。许是少有贵人来,加之地方太大,这里相比宫城之中,松散许多,也没有被看管的感觉。
“陛下,您原本说要教我骑马,这回下雨没有机会,那您下次还能带我来吗?”
郑衍端详着枕边这张犹带酡红的娇靥,道:“宫里就有校场。”
漪容一噎,连忙道:“可我不想让人看见呀!”
皇帝轻笑一声:“谁没事跑到那儿去。何况,你求朕延后册封三月,也快了。”
漪容眨眨眼,道:“可我喜欢这里。”
“好。”
皇帝很快就答应了,搂着漪容闭眼入睡。
她仍是睡不着。
睡莲不只一次偷偷劝她,早些问清楚皇帝准备封她什么。不论怎样,单论吃穿供应,肯定是品级越高越好。大燕后宫妃嫔品级很简单,皇后之下四妃九嫔,再是些低等的美人才人之流。
她身份特殊,睡莲劝她好好喝皇帝撒娇卖好,争取能当个昭仪。
之前皇帝倒是想告诉她会是什么,被她打断了,后来谁也没有再提起过这事。
漪容倒是觉得越低越好,身边伺候的人能少些。
可这想法更不能和皇帝说,免得他又觉得她不知好歹。
溶溶夜色,周遭皆静,只有枕畔皇帝平稳的呼吸声。
漪容的心,突然被不知何处涌上来的认命感攫住-
这日,漪容在紫宸殿内和皇帝一道用晚膳。
饭罢,他似是突然想到什么,告诉她:“礼部商议出来了,可以放愿意出宫的先帝妃嫔归家,不要张扬就是。”
这件事他完全没上心管过,看着漪容先是“哦”了一声。
她欣喜地笑起来,道:“多谢陛下,我明日就让女官们去问问她们的意思。”
在皇帝没点头前,她也不好派人去问,若是不能归家,岂不是空欢喜一场。
但结果却是让漪容吃了一惊。
除了两个才十四岁没见过先帝面的美人,没有人愿意归家。
漪容沉吟片刻,让大姜小姜再去问问:“告诉她们,陛下并不会因为她们想要归家就觉得品行有缺甚至影响她们的亲族。至于再嫁的问题,出宫了还有机会,在宫里岂不是一辈子都要守寡了?叫她们再考虑考虑吧。”
如此女官又细细问了两日,问出一些真心话。
有的说父母年纪都很大了,出去依靠兄嫂生活看人脸色的日子,还不如在宫里吃穿不愁。左右那些喜欢惹是生非的都被送走了,而宫里迟早会有皇后来操持宫务,不用再害怕被欺负。
也有的说和宫娥的感情已经比多年不见的父母亲人深了,不愿意千里迢迢归家。
自然,也有几人听了女官保证这绝对不是在考验她们对先帝的忠贞后,兴高采烈想要归家,离开困了人生最美好几年的深宫。
还有人真的信奉神佛,心甘情愿出家。
只有一人十分犹豫,想不好何去何从。
女官明白放先帝妃嫔归家,自然不会等谁想走了就宫门大开放谁走。这就是唯一的机会了,必须要尽快想清楚,于是将这人的犹豫也报给了漪容。
她姓顾,在先帝后宫的位份是贤妃。
这不就是她的同乡吗?
漪容迟疑片刻,道:“去将她请过来吧,我来问问她。”
大姜小姜一惊,这位夫人身份特殊,她不愿意见人甚至不愿意叫这些宫眷知道她的存在,她们去问话也刻意没有提到她在其中的大力相帮,竟然又主动提出亲自见人了。
惊讶归惊讶,人很快便请来了。
漪容坐在椅上,站起来和顾氏互相见礼。
她让宫女们都退下。
顾氏惊讶得根本掩饰不住神色,瞪圆了眼,直直看着漪容的脸和她发髻上的首饰。她从前最得宠时
,都没用过水色如此之好毫无瑕疵的翡翠钗。
看了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道:“崔——路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一言难尽。”漪容简短道。
她道:“从前和顾姐姐聊天几回,我知道姐姐一直不习惯京城的饭菜和气候,很想归家。现在却犹疑了,是担心归家后过得不好吗?”
顾氏神色黯淡,点了点头:“之前和路妹妹说过,我母亲早早没了,家里继母当家,我爹更偏疼她所生的弟弟妹妹”
她没有再说下去,漪容拍拍她的手。
“我小时听说越州五十里外的地方是有行宫的,不如姐姐住到那里去?或者你回了越州但不归家,让送你回去的宫人办妥文书,独自居住也可。”
“只不过都得要姐姐孤零零居住了。”
顾氏眼睛一亮,她有些积蓄,足够她花用一辈子了。同乡路漪容显然身份已经有了大变化,她说了,那就是可以做到的。
她站起身想跪谢漪容,被漪容扶住了。
二人相视一笑。
顾氏重新坐下后,坦诚道:“其实,我一开始说出和你是同乡的事,也是存了讨好崔太后的心思,让她知道我和她的弟媳也关系很好,我真的很敬重她”
说完她就恨不得咬舌。
人家显然有了大造化,还提过去的事做什么?
漪容抿唇一笑:“我知道的。”
她亦是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但后来顾氏对她很好,分她小厨房里做的越州糕点,和她聊起家乡风味光景都很愉快。
顾氏笑道:“我知道你的闺名是漪容,之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叫什么,我名媛韶。若有机缘,希望日后还能通通信。”
漪容道:“若有机会,指不定我们还能再次见面呢。”
顾媛韶摇头,正色道:“日后我们若都能过得平安顺遂,那是一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闻言,漪容一怔。
是啊,顾媛韶不喜欢京城,也不喜欢皇宫。除非遇到天大的冤案,她不会再回到京城。而她,顾媛韶肯定看得出她如今跟了谁,她日后却是要日日待在深宫了。
又说了几句后,她送走了顾媛韶,坐在小菱州的正殿里发呆。
这桩事差不多已经结束,后续送还宫眷的事不用她操心。
她在想顾媛韶最后的话,又想起了皇帝让她办这事可能的用意。
漪容隐约明白为什么,却又不敢去深想。
离她和皇帝恳求拖延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半。
她不愿离开小菱州太远,但每次在附近散心都有人跟着。这一片地方离皇帝寝宫近,处处都是内监侍卫,根本没有她能独自待着的时候。
似乎只能认命了。
转日,皇帝一早出宫去太庙祭祀皇父宣帝冥寿,第二日才能回。
漪容过了个清闲的上午,下午有紫宸殿的内监来回禀,她家里的仆妇宋妈妈求见。
她立即让人请进来。
宋妈妈一进来,就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圈屋内的陈设,暗暗欣喜点头,决定回去后和夫人好好回禀回禀。她这次来,是要说漪容嫁妆的事,乔夫人也让她带了几句话。
漪容仔细看了宋妈妈清点过的单子,谯国公府当然不敢贪图她的银钱,连她屋里所有的小东西小玩意都送还了乔家。
宋妈妈道:“她们也是上心,连您做了一半的寝衣都收拾好了。奴婢看着尺寸不大对劲,要不还是扔了吧?”
小心翼翼的语气。
漪容道:“剪了吧。”
“夫人很记挂您,看姑娘在宫里过得这么好,奴婢回去告诉她,夫人应该也就放心了。只不过啊,姑娘,夫人劝您,早为自己做打算。趁着宫里还没有其他妃嫔,早些和陛下讨个确定的名分”
皇帝从太庙祭祀完,改了主意,决定立即回宫。
他脸色比平时冷淡几分,命令了所有人都闭嘴不准见礼,一路到了漪容住的小菱州前。
早有内监提前几步低声吩咐了不用出声请安,也不用出声通报。
郑衍蹙了蹙眉,生出几分好奇。
她独自待着时会做什么?
他走近几步,摆手示意行礼的宫人起来,听见屋内有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夫人这段时日给从前的手帕交通信,那夫人是个热心肠的,收到信了就来灵石镇看望。她们闲聊时,那位夫人说到了裴家姑娘容德甚美,又是陛下母家表妹,有可能入主中宫。她是无心,咱们夫人听了很担心您,让您早做打算,心里有个准备。”
漪容扶额:“我能做什么准备?”
裴家两个姑娘都很好。
这些话都已经传了许久了。
自然了,谁也不敢大声嚷嚷未来皇后是谁,但谁能忍住不议论议论皇帝空荡荡的后宫最后会立谁?
宋妈妈叹道:“夫人也是一片苦心,怕姑娘会被人欺负,到时候都没处说理去,这又不是能请娘家人来做主的。即使有陛下相帮,也保不了永远顺心不和人起争执,对上位份高名分正的是毫无办法。”
漪容道:“请母亲放心吧,我过得真的很好。裴家姑娘我认识的,不会欺负我,你让她不要多想,多陪陪她说些别的事。”
她突然想到什么,急切地问:“妈妈,你日后还能进宫吧?”
宋妈妈笑道:“自然自然,内官对奴婢很客气呢。等夫人养好了身子,就是她领着奴婢进宫拜见您了。”
漪容咬咬嘴唇。
她已经认命一辈子都会困在深宫,承受郑衍阴晴不定的脾性了。
但有的事她十分不愿意。
漪容压低声音:“妈妈,你帮我做一件事,绝对不能被母亲知道。”
第39章
皇帝耳力过人,清晰地听到屋内漪容的声音变小了,却依旧真切。
漪容没有急着吩咐,又重复了一遍:“不能让我母亲知道。”
宋妈妈不敢立刻应下,迟疑道:“姑娘要让奴婢做什么?”
漪容抿抿唇。
屋内屋外的空气仿佛都凝结了。
礼部的大臣商议出了十几日,允许先帝妃嫔归家,还不是因为她们并没有子嗣。
一旦有了子嗣,她就彻底被困在了深宫。真到了那时候,指不定她自己都不愿意,不舍得离开了
而皇帝是必须要有血脉继承的。
她想起同乡顾氏姐姐获得归家允许时,脸上掩饰不住的欣喜若狂。
宋妈妈催促道:“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这阵子的生活,再挑剔蛮横的人都挑不出毛病。
可脑中蓦然间浮现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场景。
她仿佛一个远远的旁观者,冷眼看着坐在榻上冷峻而高贵的男人,伸手将地上跪着的女人拖着膝行两步。
漪容低声道:“我之前在香谱上看过一个方子,有些能收集到,有些材料不便向宫中讨要,麻烦妈妈在宫外替我采买。”
她从衣裳里抽出一张带着她体温和肌肤香气的香方。
如释重负。
在顾媛韶走的那天,她回忆看过的香方写了下来,怕被人发现,一直贴身藏着。
宋妈妈不敢接。
“姑娘,您要用来做什么呀?”她忧心忡忡,如果只是寻常熏香有什么不能和宫人要的,“夫人让您早做打算,您也不能做些姑娘,咱们可不能想着害人。”
漪容笑了:“是给我自己用的,避子用。”
“姑娘!”宋妈妈惊得呆滞了好一会儿,“您可千万别想这主意了,若是影响了陛下,这可是关乎宗庙继承的大事,咱们就都完蛋了。”
毕竟先帝就是在
位十年都没折腾出子嗣,才会有如今陛下的帝位。
宋妈妈越想越怕,这时候她也顾不上问漪容为何要避子,得赶紧劝她别想着制香了。
还没开口,漪容道:“是我疏忽了。那妈妈替我去寻避子药来,要一碗药喝下去永绝后患的。”
宋妈妈没见过这种玩意儿,但听说过能把人疼个半死,倒霉些的,还有一碗药下去瞎了眼睛,没命了的。
“姑娘”
她还要再劝,漪容道:“妈妈不用说了,我意已决。你替我把药方药材带进来,我即使被发现了也不会供出你的,你也不要告诉我娘。”
宋妈妈张大了嘴,冷汗直流,看着漪容。
倏然间,门被敲响了,一下又一下。
通常宫女进来服侍做活都是不敲门的,要见主子得在外出声通报,从没见过有敲门的。
门敲了两下就停了。
漪容和宋妈妈对视一眼,她皱了皱眉,屋里只有她,睡莲,宋妈妈三个人,即使行香要进来,怎会敲门?
她突然心跳狂乱,向前走了一步,门霍然大开。
“砰”一声巨响。
日光朗朗,郑衍的面容逆着光,晦暗不明,周身却萦绕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霜气。
他不是要明日才能回来吗?
“把她送回去。”
漪容不假思索地挡在了瑟瑟发抖的宋妈妈面前。
他一定听到了。
“你别罚她。”她勉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
皇帝似笑非笑,轻声道:“你还是操心自己吧。”
“把人送回去。”
漪容脑中一片空白,看着几个内监还算客气地引着宋妈妈出去了。宋妈妈回头看了她一眼,漪容朝她摇摇头。
不要告诉母亲。
顿时屋内就塞满了人,皇帝的随从都跟了进来。
他暴怒时声音会很低,漪容已经见识过一回了。
她不明白,皇帝今日分明出宫去了说了第二日才回,她说话声分明很小。
他怎会还是知道了?
郑衍唇角噙着一抹淡淡的讥笑,额角青筋一突一突地跳,缓步走到她面前,伸手就要在她身上摸出她重新收好的香方。
“郑衍!”
今日的太阳怎会如此明亮呢?
日光煌煌,屋门大开,屋内屋外有无数宫女太监。她们虽垂着眼,漪容却觉得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看着皇帝搜她的身。
“郑衍!”
她说完,麻木中感到一丝惊讶,原来她也会发出如此尖利的声音。
皇帝停了手,冷笑。
他看也没看随意指了旁边一人:“你来搜。”
被他指到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内监。
漪容循着他手指看了一眼,心里一口气上不来,眼前发黑,缓了一会儿才道:“堂堂天子,就是这么羞辱人的。”
小菱州死一般的寂静,数十人的呼吸声都绝了。
那被指到的太监整个人像是被什么法术定住了,但皇帝命令一下,没有收回,他抬眼看向眼前这位夫人,外衫乱了,发髻乱了,嘴唇都在颤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
他腿肚子发抖,艰难地往前走了两步,颤巍巍伸出手,还没碰到路夫人的衣裳,就觉天旋地转,全身发疼,疼得叫也叫不出声。
是皇帝踹翻了他。
漪容呵呵冷笑,还没张口讥讽,就被从宫人堆里清醒过来的睡莲一把捂住了嘴。
皇帝冷冷地看她一眼,走了。
他一走,宫人也都随着走了,浩浩荡荡一群人。两个殿后的内监抬起唇角流血脸色发青的小内监,小心翼翼出去了。
行香焦急问道:“夫人,出什么事了?”
她们在外边完全不知道皇帝为何突然发作。
漪容平静道:“你们两个快走,从今以后不要再管我了。去求高辅良庇护,或者找大小姜姐妹。”
她快步走到妆台前,抽出一个沉甸甸的匣子塞到她们手上,催道:“快走,拿去打点,不要再跟着我了。”
“夫人,您总得告诉奴婢发生了什么事呀,再难的事情都会有法子的!”
漪容摇摇头。
“快走。”
两人却是怎么也不肯,漪容任由她们拽着她的裙摆跪地哭着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求她去认错她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漪容回到梳妆台前,背对着二人,拿起一枚赤金簪子在手里看了会儿又拿高比划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转而拿起玉梳,梳理发髻。
她梳好发就有内监推开屋门,一本正经道:“陛下传召,夫人请随我们走一趟。”
漪容平静地站了起来,对亲自来传话的高辅良道:“睡莲行香还请内官照拂一二。”
她屈膝行礼。
高辅良下意识想扶,可又哪里敢真的触碰到她,虚虚扶了一把,欠欠身表示知道了。
他引着漪容到了紫宸殿里一处侧殿,皇帝负手而立,看着窗外,听见声响毫无反应。
漪容才被宫人指引着坐下,就有个老太医上前,隔着丝帕给她把脉。
这场把脉持续了许久,漪容不由心脏狂跳。
太医松手后,回禀道:“陛下,这位贵人身子康健,但也没有孕息。”
皇帝头也没回,摆手命他退下。
屋里虽有阳光照入,漪容却是浑身发冷。她忽然注意到这不大不小的侧殿里,连香炉都不见一个,不由有些想笑。
方才死命不想被他搜到香方也怪可笑的。她现在就算留着方子又有何用呢?
她闭上眼睛,身子忍不住往右侧歪去。
烈日下发生的一切,突然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在脑中清晰起来。
一片死寂,不知过了多久,高辅良去而复返道:“陛下,小菱州已经全部搜过了,没有搜出任何和避子相关的香药。”
皇帝再次颔首,命所有人都退下了。
他走到漪容面前,捏着她的下颌,轻声道:“你还算听话。”
漪容淡淡道:“不过是我没这个本事罢了。”
郑衍默然。
他忽然想起以前命人查过她的生平,一些深宅大院的久远旧事是查不到了,但派去的人提过一句,她几月前请过千金科圣手调养,是想要求子。
“为什么?”
漪容只觉得好笑。
这世上想入宫给皇帝生育子嗣的人太多了,不论是因为真情,还是渴望荣华富贵。
所以他问她为什么不想。
“不想便是不想。”
他高兴时愿意伺候她熏发,给她权力随心处置宫眷,不高兴了就当众搜身搜她的住处
还好自己运气不错,这段时日皇帝每天睡在小菱州,她并没有怀上。
免了给这种男人生儿育女。
他居然还问为什么,漪容想着,唇边浮起一抹冷笑。
“是有人挑唆你?”
漪容笑道:“陛下既然做了小人行径偷听我说话,就该知道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别人一点干系都没有。陛下一定觉得全天下女人——不,若是男人有法子,也一定乐意给您生个儿子。是,您想的没错,可我路漪容不愿意。”
不知不觉间,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又咸又涩。
“我为什么要给一个毁了我姻缘人生的男人生孩子?”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松开了辖住她下颌的手。
“你真以为你配说愿不愿意了。”-
小菱州的主屋内,睡莲双眼无神,抱着膝盖不住发抖。
行香已经从她的只言片语里弄清楚了这件事,安慰道:“陛下不是滥杀暴虐的性子,等气性过了,路夫人会没事的。”
睡莲沉默许久,道:“我是怕夫人想不开自尽。”
闻言,行香神色黯淡了下去。大庭广众搜身,又将住处搜了底朝天,即使夫人只是乱了外衫,但这是何等羞辱啊。
“夫人读过书,脸皮又薄,”睡莲哽咽,“我怕她觉得乔夫人身子也好了,没什么牵挂了,想不开”
行香叹气,握了握睡莲的手。
天色一点点暗沉,大门开了,几个内监宫女端着一木盘上的两碗药进来。
为首的那个凉凉扫了二人一眼。
“黑的乃是毒药,喝了一点都不受罪就睡着了,褐的是坐胎药,请睡莲姑娘端去让路氏选一碗。”内监高声宣布道。
睡莲跌跌撞撞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抢黑色那碗,被两个内监牢牢制住。
“那就请行香姑娘走一趟吧。”
行香跪地磕头道:
“奴婢会尽力劝说路夫人的。”
内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示意她接过盛着药碗的托盘,往前面的紫宸殿走去。
行香的手不住颤抖,努力端平两碗药跟着指引,走进了路夫人待着的侧殿。
暮色四合,侧殿里只点了一盏灯。路夫人坐在暗中,手撑着下颌,看着窗外,但什么景色都隐没在了越来越深沉的暮色中。
她跪倒在地,还没开口,漪容已经看清她端了两碗气味难闻的药,问:“陛下让我喝的?”
行香将内监的话重复了一遍,重重磕头,低声道:“夫人”
一时又不知道怎么劝,抬眼一看,路夫人脸上一丝表情都无。
第40章
翌日,皇帝下朝后回到紫宸殿东堂,命人将燃着的熏香熄了。
堂内宫人大气都不敢出。
皇帝埋头批阅了片刻奏疏,放下笔,若有所思道:“朕什么时候说过要娶裴家表妹?”
高辅良道:“您从未说过,倒是对您的舅舅舅母密国公夫妇说过一句,表妹们若有如意郎君,您可以为她们赐婚。”
“那是谁在胡说八道?”
很不高兴的样子。
高辅良讪讪一笑,回道:“陛下,您这后宫的事总有人琢磨着呢。裴家两个姑娘都人才品貌出众,不免,不免有人议论几句。”
皇帝正式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生母追封太后,移入帝陵合葬升附太庙,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一份孝心,自然觉得皇帝两个母家表妹或许大有前程。
说话间,范英求见。
商议完正事,皇帝瞥了范英一眼,身材高大,面容刚毅英武。
他道:“范英,朕记得你比朕大两岁。”
“是,臣虚长陛下两岁。”
“你没有相好吧?”皇帝直接问道,他知道范英没有妻妾。
范英摇头否认,耳垂微红。这个年纪没有任何女人,在时下是件令人耻笑的事。
“年纪略微差的多”皇帝沉吟片刻,很快决定好,“朕给你赐一桩婚事,你就娶密国公府的二姑娘裴静纨。”
闻言,范英惊呆了,回过神正要跪下谢恩,皇帝摆摆手道:“先别急着谢恩。朕命人安排你们见一面,不合适就罢了。”
有娶陛下表妹的机会是大恩,范英仍是跪地谢恩,一向正经的脸上含了笑意,告退了。
皇帝闭上眼睛,似在养神。
许久,他命道:“去密国公府传话,传裴静绮进宫住下。”
高辅良越发琢磨不透如今的皇帝在想什么了,大着胆子提醒道:“陛下,裴大姑娘尚未婚配,冒然接进宫怕是不妥当。”
“朕自有安排。”皇帝闲闲地靠在椅上,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再传程冶来,朕有急命。”
皇帝上午将这事和程冶命令妥当,一到午膳时间,食不言寝不语,恍惚间整座紫宸殿都无比安静。
也没人敢出声打扰他用膳。
郑衍沉默地用了午膳,奏疏总会批完,大臣那几张老脸也会看厌,何况今日还真没什么大事要召见群臣。
只可惜眼下并非国泰民安,大燕立国已有百年,沉疴积弊,一时难改。
他准许自己休息半日,重新捡起儿时的爱好作画,一下午关在东堂里,就画紫宸殿后头花木的景致。夏日的小亭会有铺天盖地的藤蔓覆住缠绕,人坐在其中,反而万绿从中一点鲜亮。
秋日会有红叶飘落,他停下了笔,将画纸卷起在灯烛上烧了。
晚膳亦是沉默度过。
饭罢,见皇帝抬眼,高辅良福至心灵懂了陛下没问出口的话,回禀道:“夫人她选了坐胎药。”
自然了,两碗的药效是一样的。
皇帝一脸霜色,也不知听清楚没有。
没人再敢开口。
如此过了三日,皇帝终于在晚膳后吩咐:“去侧殿。”-
漪容坐在椅上,殿里的灯烛一直不亮。行香给她送药后就被带走了,只有四个一声不吭的宫女分别站在角落里。
她没事做,在一盏昏黄烛火下用手指梳理头发,渐渐睡着了,听到一声高昂尖利的“陛下驾到”。
皇帝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漪容陡然惊醒,脸上犹带困意的脸。
他一进来,就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灯下看美人,她微抿着两片花瓣般的嘴唇,白馥馥的脸在烛光下似是披上一层浅黄的轻纱,煞是好看。
漪容看着皇帝不疾不徐走到她身边坐下,怒气上涌,胸口不住起伏,好一会儿才打破寂静,讥讽道:“陛下这回想起来得早。”
“朕听说你选好了。”
她那日几乎没有犹豫就选了,漪容点点头,朝他冷笑。
“郑衍,你真无耻。”她一字一句道,“你不过是想羞辱我贪生怕死。我问你,我做错什么要被你赐死?你之前说的叫我不要多想,说都是你的错,果然都是床笫之间让你高兴了哄我的,你根本不是这般觉得。”
她笑笑:“不过我得罪了皇帝,喝碗毒药一点不疼就死了,已是陛下的大恩大德。我不求什么,只求陛下不要迁怒我的母亲婢女。”
说完,漪容平静地看向他。
皇帝下意识想要冷笑,硬生生止住了。
他道:“朕没有。”
是没有想要赐死她还是没有哄她,漪容懒得去想,一双眼睛幽幽看着他。
分明咫尺距离,伸手就能触摸到,这双眼却像是隔着天涯。
他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很没意思。
最后说的话却冷冰冰的:“你犯下如此大错,还不知悔改。”
漪容露出一个笑,点点头。
她确实有错,大错,当时怎的还犹豫了呢?
若是早有此心,就该研习医术自己琢磨,哪里要到先帝宫眷出宫了才急急想起来此事?
不该认命,不该告诉自己留在皇帝身边也不错。
她,分明大半年前还在做崔家的少夫人啊。
为什么会对眼前人还有过感激和一丝指望?
皇帝看着她莫名笑起来,却没有愉悦的神采。这段时日他已经见过她真正展颜的模样,和他曾远远窥见过的一样动人。
是以一看便知这笑并不真切。
一殿昏暗,二人对坐。
漪容上一回被皇帝惩罚时,后来还想着回京城后想办法许诺银钱请宫里的人打点,让皇帝早日想起她,要刀要剐,总得有句话。
这回却根本不想了。
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被人盯着看。
皇帝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沉沉的两个字:“安置。”
漪容错愕地看着他。
皇帝冷哼:“朕说了,轮不到你说愿不愿意。”
漪容无可无不可地笑了一声,道:“托陛下的福,我头发都有味了。”
他一点怪味都没闻到,嗤道:“多事。”
走过去将她抱起,见她在自己怀中,一双眼水汪汪雾蒙蒙,顿时明白了过来,道:“准你先沐浴。”
郑衍放下她,提高声量命人准备热水。
殿外候着的高辅良内心惊叹不已,陛下从前厌憎一个人,是再也不会见了。以前有个青年幕僚在陛下面前耍手段告黑状,皇帝当即沉下来命人将他押送回原籍。
惊才绝艳的一个人,从不觉得可惜过。
热水很快抬来,一扇屏风后,昏
暗的光线下,隐隐绰绰照出她的身影。
皇帝方才拒了点燃更多蜡烛的宫人,在屏风后的一张椅上看着,心里说不出的恼怒和燥热。
许久,漪容才沐浴完毕,也不要人进来伺候,静静穿上寝衣。
不过须臾,皇帝就进来了,抱着她上了床榻。
宫人进来轻手轻脚地将浴桶拿出去,只留下一盏灯。
无星无月,皇帝摸到她脸上凉凉的,手上顿时用力了些,近乎粗鲁地给她抹掉眼泪。
漪容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
夜色深沉,漪容从前为了自己少受罪,总会悄悄引导一二,后来皇帝聪明地掌握了法子,不至于让她疼。今夜她紧咬牙关一动不动,皇帝更是半分柔情都无。
三更,床前雪青色的帷幕才停止晃荡。
漪容抬起一张水津津的脸,道:“陛下请回吧,我从前看书看到前朝还有皇帝脱精而死的,可见这些事都会如实记录,陛下若被人记一笔就不好了。”
没有哪个男人被如此讥讽不动怒的。
郑衍阴沉沉的脸却渐渐浮起笑,夸赞道:“很好,博闻强识,你我日后的孩子自然聪明。”
她这个人平日里温柔可亲,气恼时句句顶嘴,种种讥嘲。
前面是她柔软本性,后者大约也是。
“你说的很是,这些事情都要记下,不然如何查证。”他笑道。
漪容气红了眼:“无耻。”
她什么话都不想说了,方才没有流下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皇帝穿好自己的衣裳,见她闭着眼睛伏在枕上不住流泪,停步凝睇片刻,走了。
隔日一早就有宫人回禀,路夫人病了,天还未亮时请了太医,说是风邪入体,需要静养。
也就是风寒。
皇帝动作一顿,道:“叫她好好养病。”
高辅良点头哈腰道:“奴代您去瞧瞧路夫人吧。”
皇帝颔首,自言自语了一句:“左右外边的事还没有办完。”
他去上朝,回到东堂就见高辅良愁眉不展,一见到他如竹筒倒豆子般回禀:“陛下,路夫人不愿意见奴,一听到奴的声音就命奴退下,病得嗓音都哑了。”
高辅良不得不承认,路夫人对他们的态度比对皇帝更温和些,只是让他退下,也没说滚不滚的。
但这和平时相比还是有些奇怪。
皇帝不悦道:“谁准你走到她面前去的。”
高辅良哑口无言,他们这些太监都习惯出入内帷并无忌讳,连忙请罪。
皇帝仍是不满,继续命令道:“以后你们都不准凑到她面前,要回话都隔着屏风。”
“去把行宫里伺候过她的两个宫女调去,叫她安心养着。”
皇帝命令完,埋首案牍。
漪容身子一向康健,很少生病,这回却是病来如山倒,早晨听到高辅良那熟悉的声音,想起前几日自己的屈辱都叫他看在眼里,更是难受极了。
她从前不在乎别人如何看,这回却闭着眼都能想象到宫人对她指指点点的光景。
病更重了,到了傍晚时分,她已经说起胡话。
朱槿见路夫人喝了汤药又沉沉睡去,心下稍松一口气,但仍是惦记着她方才说的话,匆匆去找高辅良回禀。
“她说了什么?”
“路夫人先是喊娘,说为什么要来京城,又喊了一会儿爹,最后很轻地念了那个人的名字”朱槿觑着高辅良的脸色,“也可能是奴婢听错了,路夫人最后的声音很轻很轻的。”
大约是意识不清时,都记得不能大声说出。
高辅良思索片刻,道:“是你听错了,不要再对别人提起。”
朱槿彻底松一口气,连连点头告退了。
东堂里烛火通明,一更过后皇帝才送走传来议事的朝臣。几个重臣有时也琢磨不透年轻的皇帝究竟要做什么要对何人下手,在殿外一边走一边又商量了几句,才各自登上马车。
皇帝在他们走后,又立即见了程冶,听他回话已将事情办妥。
他闭目养神片刻,提腿就要去看望漪容。
高辅良在路上回禀道:“陛下,方才朱槿来报,路夫人的病加重了,傍晚喝药出了许多汗好些了,如今已重新睡下了,似是昏睡时含含糊糊叫了几句爹娘。”
“加重了?”皇帝蹙眉,“为何加重?”
内监尚未开口,皇帝似笑非笑:“想也知道,是心情不佳。”
他脚步停在侧殿门口,里面烛火明亮,有婢女走动时衣裙摩挲的窸窸窣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