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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层为所欲为


    江稚额头抵在程与淮肩侧,蹭了蹭,暗暗松口气。


    四舍五入,算赌赢了。


    由于老太太伤怀过度,身体不舒服,他们当晚在澄园住了下来。


    等奶奶服完药睡下,程与淮和医生聊了会,得知没有大碍,只需静养,他稍稍放下心,在床前守到凌晨一点多,才回到南院。


    在一楼客厅就着温水吃了两粒缓解偏头痛的止疼药,上楼准备去书房,路过江稚房间,见门开着,里面反常地一片漆黑。


    程与淮脚步顿住,抬手按亮了灯,原本这个时候应该好好睡在床上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里里外外没找到人,他拨通她的电话:“在哪?”


    “睡不着,在影音室看电影。”江稚试着邀请他,“你要一起来看吗?”


    不出意外,那端陷入了沉默。


    她从沙发坐起来,搂着抱枕幽幽叹气:“你是不是又要加班?”


    书房里确实还有几份文件需要处理。


    程与淮说不是:“我待会就过去。”


    “那我等你。”江稚挂断通话。


    大屏幕上,电影已近尾声,误入亡灵之地的小主人公历经波折,最终得到家人的祝福和支持,实现了音乐梦想。


    这部电影不仅表达了“家人比梦想更重要”的核心主题,还重新定义了死亡——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江稚严重破防,坐着哭,站起来也哭,躺下哭得更厉害,她只好仰起头,抽了张纸巾撕成两半,贴在脸上,很快被淌成小河的泪水浸湿。


    她继续一层层地叠纸巾。


    影音室的门没关,灯光调得很暗,程与淮端着水果盘和一杯鲜榨橙汁走进来时,第一眼还以为她在敷面膜,然后才发现她是在哭。


    他语调微紧:“怎么了?”


    “……没事。”江稚郁闷极了,觉得看部电影就哭成这样好丢人啊,她强行挽尊,哽咽着解释,“我是泪失|禁体质。”


    平时不轻易哭,一哭就很难停下来。


    “你怎么来得这么慢?”她用力止住泪,借着控诉他转移话题,揭下被泪浸|透的纸巾丢进垃圾桶。


    程与淮在她旁边坐下,将橙汁和水果盘搁到桌面,随意瞥了眼屏幕上的电影名。


    江稚晚餐没怎么吃,刚好有点饿了,叉了小块削好的苹果吃起来,口感酥脆,清甜微酸,层次感丰富,应该是特-供品级。


    她连着吃了好几块苹果,又尝了车厘子,没有他去香港出差让人给她送的红丝绒蛋糕上点缀的那颗好吃。


    “你想看什么类型的电影?”


    程与淮鲜少有闲暇的私人时间,已经记不清上一次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了。


    “随便吧。”


    江稚就在评分高的推荐里随便挑了部没看过的经典爱情电影。


    趁着播放片头,程与淮在手机搜索了她上一部看的电影,亲情片,她哭成那样,是想起了她的家人?


    她原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如今连中秋节都要孤零零一个人过。


    他并不擅长安慰人,而她也很快就从悲伤中缓过来,若无其事,心满意足地吃着苹果,眉眼弯弯。


    十几秒蓝色大海空镜后,电影正式进入主题,男女主角在一场朋友的海边婚礼上相遇,彼此一见钟情。


    导演功底炉火纯青,多角度地用慢镜头把俊男美女之间怦然心动的暧|昧拍得很有氛围感。


    “所谓一见钟情,”江稚有感而发,“其实就是见色起意,是生理性喜欢。”


    程与淮:“……”


    做过许多场和她有关的梦后,他去看心理医生,曾探讨过“由爱生欲,由欲生爱”的区别。


    他想知道,她是什么看法。


    “为什么非要分得这么清楚呢?”江稚觉得不可思议,“这两者都是构成爱情的必要成分,虽有先后之分,但缺一不可。”


    在人的一生中,真正遇见爱情的几率不大,能够修成正果终得圆满的更是少之又少,何不把握当下能把握得住的,及时行乐呢。


    “何况,”她微微扬起下巴,理所当然道,“沉迷美|色,动情动欲,不都是人之常情吗?”


    是了。


    程与淮哑然失笑,他记得她说过,找伴侣的首要条件就是长得好看。


    从小到大,关于外貌,程与淮没少听溢美之词,却从未在意过。


    各花入各眼,不知道他


    的长相是否符合她的审美标准?


    她,会喜欢吗?


    屏幕转暗,他视野尽头,是她白皙柔美的侧脸,正缓缓地隐入阴影中。


    失联已久的男女主角,终于在盛夏某个暴雨的午后,穿越人海重逢。


    音乐的节奏也由温柔转为激烈。


    男女主再续前缘后竟一分钟都没浪费,直奔主题,侧方位开起了车飙上高速。


    江稚看得叹为观止,要不怎么是经典爱情电影呢,全须全尾,原汁原味,一点都不拿观众当外人。


    不过,这尺,度是不是……太大了?


    电影里正渡得如火如荼,都从床的这边一下下撞到了那边。无边无际的野火也烧到了外面,周围空气急剧升温,好似变成了密不透风的火炉。


    随着沉默蔓延,暧|昧源源不断地滋生,被烧成了灰,无处不在。


    江稚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她不是没有看过比这更露。骨的,问题是,随时都想扑倒的心仪对象就坐在旁边,存在感格外强烈,谁还能按捺得住啊。


    如果去拿水果吃,或者喝橙汁,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不行不行,这种时候谁慌谁乱谁尴尬,谁就落了下风,跟没见过世面似的。


    沉住气,装作稀松无常才是上策。


    不过他们都是成年人了,yellow都能大搞特搞,只是看看而已……怎么了?!


    倒也没怎么。


    就是很难很难熬而已。


    时间被一寸寸拉长,流速极慢,本就敏感的神经末梢同样被拉扯到极限。


    江稚浑身哪哪儿都不自在,一边怪自己脸皮太薄定力太弱,不争气,没出息!又怪苹果车厘子怎么不自动进她嘴巴里,好让她有点事做分散分散注意力。


    最主要是怪影音室的音响太好,那些令人脸红耳热,连千年枯木听了都会回春的声响,立体环绕,跟身临其境有什么区别?!


    不知他看到这些会是什么反应?


    她余光偷偷摸摸发射过去。


    男人坐姿端直,正安静地看着大屏幕,光影转换,忽明忽暗,那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表情平静而冷淡。


    好像他们看的不是同一场电影。


    她这里春|色无边,暖意融融,他那儿凛冬已至,风雪交加。


    江稚心中暗叹,看来长期禁|欲,确实有助于修身养性、清心净念,这强大的定力真是非常人能比。


    事实上,程与淮远远没有看上去那般冷静自持,他藏匿昏暗中,犹如拉到极致的弓,无限接近临界点,一触即发。


    冲动和为数不多的理智在博弈,他屏息凝神,在心里倒数。


    如果三秒后,她还在看他,他就要……


    把所谓的君子修养,绅士风度通通弃之不顾。


    为所欲为了。


    默数到第九秒,他偏过脸,小幅度倾身,目的明确地朝她靠近。


    彼此间的距离正在一点点缩短。


    仅有咫尺之遥时,屏幕里的女主角突然用某种奇奇怪怪的哭腔说了句“不要~”


    江稚下意识循声看过去,男主居然哧条条地钻到了被子下……接着,被浪翻涌。


    她目瞪口呆,不是……


    拜托你们把观众当一下外人好吗?!


    视觉冲击太大,江稚的心神被如数搅乱,勉强分出去一部分思考:


    他刚刚靠得那么近,是想做什么?


    她舌尖舔舔唇角,沾上果汁了?


    还是头发乱了?


    看他方才那副光风霁月,坐怀不乱的正经模样,总不可能是,想亲她吧?


    等确认她的余光完全撤走后,程与淮仰头靠向沙发,将交叠的双腿放下,自然舒展开,姿态看似松弛,实则不然。


    他闭了闭眼,调整停滞已久的呼吸,下颌线仍是绷紧状态,颈侧脉络若隐若现。


    他并不坦荡,相反,是个道貌岸然,连自己都深为不齿的下-流伪君子。


    在她看向他那一瞬间,他脑内闪现的,是所有旖旎梦境的总和。


    同样姿势,在那些难以启齿的梦境中,他和她也有过。


    甚至,更加激烈。


    梦境不受控制,可此时,他分明是清醒的。


    清醒地在……失控。


    电影场景转换,从乱七八糟落了满地的衣衫,过渡到正在缓慢退潮的深蓝色大海。


    终于结束了。


    江稚心弦微松,又有些意犹未尽,想着得找个时间重新看一遍。


    单独看。


    画面开始变得阳光明媚,幽暗的影音室内也跟着被照亮,一切都无法再遁形。


    原形毕露,藏无可藏。


    江稚浑然不察,拿起橙汁喝了两口,降降温,感觉到搭在膝上的薄毯正被一点点地往外扯走,她心生疑惑,转头问:“你会冷吗?”


    程与淮微微侧过身,避开了她探究的目光。


    喉中水分似被榨|干,痒意更甚,他忍不住抵唇轻咳了声。


    静了一瞬又一瞬后。


    他喉结轻滚,含糊而克制地低声应她:“……嗯。”


    “给你。”江稚不疑有他,顺着他的力道把薄毯扒拉过去,堆落到他腿上。


    程与淮面不改色,又将薄毯拉高了些,轻覆在收紧的腹间。


    毯子上还有她留存的余温,他正襟危坐,手心冒出了细汗,一片潮热。


    他虚虚拢起长指。


    “谢谢。”


    奇怪,为什么要跟她道谢?薄毯本来就是他家的。


    “不,不用。”江稚将散落颊边的几缕发丝拨到耳后,又顺手胡乱揉了揉发烫的耳朵,继续含|着杯口抿橙汁降温。


    总感觉哪里不对劲的样子。


    哎——


    明明她都热得快自燃了,他却觉得冷?


    冷吗?


    哪里冷了?!


    第52章 一我对你,一见钟情


    互相倾诉过最深的爱意后,男女主进入热恋期,浓情蜜意。


    江稚都觉得嘴里的苹果不甜了,谁知剧情急转直下,正当爱浓时,女主竟查出不治之症,生命开始了最后三个月的倒计时。


    为了让爱人无牵无挂地出国追求设计梦想,女主狠心说自己是为了追求刺激才和他在一起,一直以来都是在玩弄他的感情,现在玩腻了要分手。


    男主自然不肯接受,她便找来竹马演戏,假装移情别恋。


    男主数次挽回未果,心灰意冷地出国了。


    剧情狗血归狗血,但导演会拍,演员们也真情实感地入了戏,特别虐心。


    江稚颇为唏嘘:“女主经过深思熟虑,决定独自承担,这已经是她认为最好的选择了,用善意谎言,最大程度地降低了对男朋友的伤害。”


    程与淮则持另一种观点:“谎言虽出自善意,本质上还是谎言,男主应该更希望女朋友坦诚告知真相,陪她一起承担。”


    他始终坚信,真正相爱的人能经得住时间,空间,甚至是生死的考验。


    江稚咬苹果的动作忽地顿住,神色若有所思,反问:“你为了让奶奶安心,雇用我当你的合约女友,难道不算善意谎言?”


    程与淮:“……”


    她轻戳两下他手臂:“做人可不能太程与淮哦。”


    她指节纤细,葱段般白净,好不容易平息的热意又从被戳的那处扩散。


    程与淮懂她这是在说他双重标准的意思,当初奶奶病重住进icu,医生连着下了几次病危通知,情况不甚乐观。


    他不想让奶奶临走前留有遗憾,别无选择之下,才采用了陈复南的提议。


    所幸奶奶有惊无险从鬼门关走了趟回来,他便临时取消了合约女友的计划。


    “取消了?”江稚面露惊讶,“可梁副总监不是这么跟我说的,她说


    工作人员弄错了我和另一位姜小姐的联系方式,真正入选的是姜小姐。”


    程与淮蹙眉,这并非他本意,梁婧为何自作主张。


    “那后来为什么又选择我了呢?”江稚好奇地问。


    程与淮不由得想起金叶酒店拍卖会上,她笑吟吟地举起酒杯,隔着人群,朝他遥遥致意。


    惊鸿一瞥。


    为什么选她?


    因为她目的明确,为她外公的遗作而来,选择她不会有感情上的纷扰。


    也有可能是出于儿时的情分。


    又或者,是一见钟情。


    见色起意。


    “说啊,”江稚急着想知道答案,“为什么选我?”


    程与淮不假思索道:“因为你聪明、漂亮、性格好,还擅长和猫沟通。”


    不错不错。


    每一项都夸在了点子上,江稚对他的回答很是满意,笑容得意极了。


    不过,怎么感觉这些话有点熟悉?


    想起来了。


    这不是之前笔试时有道题要求写自我评价,她亲笔写下的答案吗?!


    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一字不差。


    江稚心底生出一丝丝甜意。


    “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她吃着苹果,随口问道,“你会原谅我吗?”


    她问得随意,程与淮却答得郑重:“不涉及底线的就可以。”


    “你的底线是什么?”


    她不知道答案,因为从来没有触底过。


    程与淮噙着淡笑,没把话说透:“以后你就会知道。”


    他对她,没有底线。


    屏幕光线晃动,如同湖面的粼粼波光,荡漾在他们身上。


    随着男女主分手,电影色调变成压抑的灰色,小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


    格外催眠。


    困意袭来,江稚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程与淮从茶几捞起遥控器,将电影调成静音模式,随后拉过薄毯给她盖好。


    调整坐姿,手臂虚揽住她,让她靠在他肩上,这样能睡得舒服些。


    寂静和黑暗联手制造出一方隐秘之地,他略微偏过头,下巴就挨上了她额角。


    她肌肤温香软玉,而他体温异常偏高,还有不断升温的趋势,温度差让这种亲密触感越发清晰。


    电影一声不吭地来到高-潮部分,可惜仅有的两位观众要么睡着,要么注意力全然在别的地方。


    怀里的人睡了多久,程与淮就看了她多久。


    视线黏着,缠着,怎么看都觉得不够。


    期间,生出过无数次想吻她的冲动。


    又无数次被理智阻止,不能趁人之危。


    还缺一个表白的仪式,才能名正言顺。


    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正式向喜欢的女孩坦明爱意,他需要好好准备。


    过于安静了,容易催生妄念,也需要一些声音来分散注意力,压压体内不安分的燥意。


    程与淮又恢复电影音量,调得很低。


    江稚醒来时发现自己是靠着他肩膀睡的,而电影已经结束了。


    她保持姿势没动,揉揉朦胧睡眼,问他:“结局是什么?”


    程与淮忽略肩颈处的僵硬和不适,轻描淡写地说:“女主去世三年后,男主功成名就回国,偶然间得知了全部真相,他带上一束女主生前最喜欢的向日葵来到他们初遇的海边。”


    电影定格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抱着花坚定地走向他的爱人,消失在了蔚蓝的大海深处。


    那片蓝色深海,既是电影的开始,也是故事的结局。


    江稚早猜到结局是be,但没想到会be得这么彻底,负负得正,某种意义上也算he了吧。


    “如果换作是我,”她切身体会过生离死别的痛楚,情绪难免低落,声音闷闷的,“我不会选择殉情。”


    无论爱一个人有多深,她始终把爱自己摆在第一位。


    她会选择好好活下去,用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来怀念深爱的那个人。


    “你呢?你会选择殉情吗?”


    程与淮低下头,深深地凝视她,五官被橘色灯光分出了明暗的界限。


    几秒后,他笃定道:“我也不会。”


    “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逆着光,江稚只能看到他隐在暗影中的半边脸,她坐直身,轻声说,“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不仅身体没知觉,意识也不复存在,一切都永远消失了。”


    程与淮眉峰微敛,疑惑她对死亡的感受会这么深刻。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江稚很轻地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咳,我在纪录片上看到的啦。”


    为什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她曾经不幸死过一次。


    虽然就差那么一点点,但四舍五入算的话,也和死了差不多吧应该……


    “几点了?”她赶紧岔开话题。


    程与淮按亮手机:“五点零八分。”


    江稚往窗外看了眼,忽然心血来潮:“我们去山上看日出吧。”


    程与淮坐着没动,她才睡了一个半小时,平时至少要睡上九小时。


    “走吧走吧。”江稚以为他要补觉,不容拒绝地拉他起身,“一天不睡不会死人的。”


    谁知人拉不动,她自己反倒没稳住重心,砸到他身上去了。


    准确来说,是结结实实地半扑在了他腿上。


    “唔……”


    江稚额头被撞得生疼,几乎同时,她听到男人似乎也极轻地闷哼了声。


    一抬头,就撞入那道幽深的视线。


    四目相对。


    他眸如凝墨,折射着屏幕变换的光线,晦暗不明。


    江稚一下忘了反应,唯有心脏扑通乱跳。


    她知道他一向有健身的习惯,隔着薄毯,都能感受到底下那肌肉有多坚实,硬邦邦的,难怪会撞得这么疼。


    程与淮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


    视野中,女孩子柔软地伏在他膝上,乌发如瀑,四处散乱,她仰着脸看他,眼神是那般纯粹干净。


    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程与淮深压长睫,藏匿眸底卷土重来的欲-色,尽量让声音听不出异样:“没事吧?”


    “没……”


    江稚后知后觉这个姿势太暧|昧了,连忙起身,完全没留意到他身上热度惊人,只顾着暗自庆幸。


    还好撞到的是腿。


    要是再往里撞偏一点,估计就看不成日出了。


    ……得去看医生。


    “我们得早点出发,”她红着脸打破沉默,“不然就要错过日出了。”


    山上气温低,江稚回房洗漱完,又跑去程与淮房间蹭了件防风服,戴好帽子,从头到脚全副武装。


    在察觉到他欲言又止,连着看了她好几眼后,江稚理直气壮地叉腰回视:“我怕冷,不行啊?!”


    温度是低了些,倒也没冷到这种程度。


    “当然行。”程与淮勾起唇角,从衣柜里挑了件和防风服同色系的薄外套穿上。


    两人一个在秋天,一个在冬天。


    从南院侧门出去,进入后山,经过水潭,到处静悄悄的,连鸟叫声都听不到,应该还在酣睡中。


    程与淮拿着手电筒走在后面,江稚在前面慢慢地踩着光走,想起先前她丢了红宝石项链,大半夜他不知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找了多少次,最后才在鸟窝里找到。


    那时他们认识不久,还不算熟,他也没有义务大半夜到后山帮她找项链。


    隐藏在这副清冷外表下的,其实是一颗温柔的心。


    她一直,都知道的。


    走两步,回头看他一眼。


    感觉好像在做梦一样。


    次数多了,程与淮怕她摔倒,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心看路。”


    江稚前后左右都看了,清清嗓音:“你知道中式恐怖和西式恐怖的最大区别是什么吗?”


    程与淮挑眉,静待她下文。


    “西式恐怖是我们俩走着走着只剩下了一个人。”


    “而中式恐怖呢,是我们两人走着走着突然变成了三个人。”


    多出来的那个,不是人。


    江稚本意是想吓他,结果把自己说怕了,蹭蹭蹭走到他身侧,和他并肩挨着走。


    程与淮牵起她的手,故意曲解她意思:“变成三个人不好吗?”


    也可以是,一家三口。


    江稚不想再继


    续聊这个话题,催促他走快点。


    程与淮却罕见地一改平日里的沉稳内敛,还想继续逗她:“你看地上的影子,怎么是……”


    啊啊啊!


    “程与淮,你好讨厌啊!”江稚忍无可忍地用空着的那只手去捂住他嘴巴,手动消音。


    这一捂,两人同时愣住。


    掌心之下,是他温软的唇。


    还有半晌后,他徐徐呼出的灼热气息。


    江稚像是被烫到,迅速收回了手,越过他走去前面。


    程与淮抿了抿唇,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终究没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快步跟上她。


    到达山顶时刚好天色微明,站在高处,视野开阔,墨青山脉绵延不绝,与天相接,似一幅水墨画。


    天上只有一颗很亮的星星,是启明星。


    江稚心底感慨万千,人生短短百余年,和群山星辰的亘古相比,不过只是一瞬间。


    山风扑面而来,她裹紧防风服,只露出一双眼睛远眺,耐心等着日出。


    然而,启明星隐去了,接班的太阳却迟迟未出现。


    程与淮走近,在她身后站定:“天气预报今天多云。”


    看到日出的概率并不大。


    世上多的是事与愿违,可她的每一份期待,他都想她如愿以偿。


    这双他见过的最清澈,最漂亮的眼睛,应该永远盈满笑意。


    “这样也很好。”


    目之所及,霞光漫天,层林尽染,云雾翻涌,如梦似幻。


    江稚回头看他,眸光流转,亮如天上星,“即使太阳不出来,天也会亮的。”


    黎明前是最黑暗,也是最难熬的,但只要熬过了,就会等到天亮。


    那天,她一个人被埋在暗无天日的废墟下,又黑又冷又饿又绝望。


    意识彻底消失的前一秒,她想,就这样年纪轻轻又孤零零地死去,这一生未免太遗憾了。


    如果,能再看一眼太阳就好了。


    “我们下次再来看。”程与淮提议,“提前挑个晴天。”


    “好啊。”江稚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弯起的眼尾晕着橙粉霞光,灼如三月桃花,“那一言为定咯。”


    语调明亮轻快,满是期待。


    她眼眸明亮得像镜子,里面正在进行一场日出,一场只有他能看到的日出。


    那种被灼到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如此真实,以致程与淮反应慢了半拍,才点头应她。


    他记得他们还有个约定,等来年家书花开满墙,也要一起去看。


    丝丝缕缕的霞光汇聚成了一片浓烈的橘子海,波澜壮阔,璀璨夺目。


    江稚站在铺天盖地的霞光之中,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张开手掌,山风从指间缓缓游过,吹动她的发梢。


    程与淮心口没来由地紧了下,蓦然生出某种错觉,仿佛她随时会化作一阵风消失。


    他走上前,伸出手,将她牢牢地圈入怀中。


    终于心安。


    江稚微怔。


    然后,听到他低声说:“有点冷,帮我挡一下风。”


    他长得高,又站在风口位置,分明是他在帮她挡风。


    江稚唇角弯了弯,笑而不语,回抱住他的腰。


    体温相互试探,交融。


    彼此之间贴合得严丝合缝,连无处不在的风都要绕路,从两侧呼啸而过。


    他们还是没有看到日出。


    但天依然亮了。


    朝霞的盛宴已落幕,天空沉淀成灰蓝色,山间薄雾也散去,远处城市的轮廓渐渐浮现,变得清晰起来。


    下山时经过水潭,许久未见的小狸花坐在石头上舔爪子,而昨天一下车就溜得没影的腼腼则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明显打输了。


    江稚走过去简单检查,还好它们只是闹着玩点到即止,没有受伤。


    腼腼没玩尽兴,不肯跟着回去,她和程与淮继续往前走。


    看来一周两次去臻姨家做的中医理疗效果显著,上山下山都很顺利,回到南院附近,她的腰才开始隐隐作疼,周围没有可供小憩的长椅,只有前方窗下放了张紫檀长木桌,摆着罗汉松盆栽。


    江稚想坐在上面休息会,可目测木桌的高度,她腰疼着不太方便坐上去,正打算放弃,男人双手扶住她腰身,稳稳地把她抱放到桌上。


    他们本来有身高差,此刻她坐在桌上,他挺拔站着,差不多可以互相平视。


    江稚又往里坐了坐,正要说话,随着芒刺在背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严重怀疑:“后面是不是……有人?”


    程与淮望向她身后,透过菱形的雕花木窗,对上了一道冰冷的目光。


    舒晴就住在离南院不远的晴苑,是丈夫程晋远生前为她亲手打造的婚房。


    可惜幸福的日子仅仅持续了几年,就人亡家破了。


    调时差,加上触景伤情,她彻夜难眠,出来随便走走,没想到刚好撞见最不想见到的人。


    江稚已经从他的反应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她抬高双手搭在他肩上,一来借力靠着他腰会好受些,二来是配合他演亲密戏。


    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必要。


    程与淮很快就从她的动作判断出:“腰不舒服?”


    “有点。”


    “要不要帮你揉揉?”


    “好啊。”江稚应完才想起来问,“你会吗?”


    “会一点。”程与淮只字未提专门抽空去找臻姨学过腰部按摩的事,在她腰后轻按起来。


    江稚觉得他未免太谦虚了,这按摩手法不仅有模有样,还挺舒服的,腰没那么难受了。


    不远处,舒晴依然站在桂花树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目光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淬着压抑的恨意。


    江稚不免想到那关键的糊成一团的第三段监控,几乎用气音说出隐忧:“万一舒宇的朋友真能优化视频画质……”


    程与淮轻笑了下,清冽男性热息笼着她。


    江稚脑中霎时漫上一片空白。


    刚刚,她还想说什么来着?


    不重要了。


    这么近的距离,好像很适合接吻。


    江稚在心里很熟练地打起了小九九,要不要装作不小心,趁机偷亲他一下?


    事不过三,如果这次再偷亲不成,下次她直接光明正大强吻算了。


    反正以他们现在的交情,就算他发现她对他图谋不轨,也拿她没办法。


    “怎么不往下说了?”程与淮继续着手上轻揉慢按的动作,垂眸看她。


    天色灰蒙蒙,她穿着他的藏青色防风服,眉眼生动精致,肌肤白里透红,好像一颗熟透的水蜜桃,轻轻一掐,就能掐出水来。


    他眼神偏移,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缓慢定住。


    心尖像有根羽毛在不停地挠。


    喉结却极力克制着,没动。


    江稚满脑子都在推算偷亲计划的可行性,抿唇不说话。


    程与淮知道她在担忧什么。


    其实在舒晴闯入中控室时,保安队长第一时间就通知了他,确保监控没什么问题,他才会同意调取出来。


    他让她不必担心,最理想的情况是无法优化,但如果优化了自然也有相应的解决方式。


    “什么……”方式?


    江稚有些紧张,默默计算着距离和角度,然后故作不经意地微微侧过头,瞬间失了声。


    唇上有温软的触感蜻蜓点水般掠过,一触即离。


    却有种浑身过电似的酥-麻感。


    她呼吸一滞,心神俱颤。


    亲、亲到了??!


    不对,怎么和预想的有偏差呢?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快就亲上啊。


    她慢慢梳理清楚。


    方才她正要凑近亲他,不知他有意还是无意,几乎同时,他也刚好朝着她的方向偏了过来。


    于是亲了个正着。


    唇瓣轻擦过唇瓣,也许只是一秒钟的事,却不亚于山洪爆发。


    亲完后,气息还在交融,谁都没出声,还很默契地躲闪对方的眼神,可就是因为太有默契了,躲来躲去,反而恰好对上。


    纠缠不清。


    男人的呼吸似乎也变轻了,还乱了。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丝毫不加掩饰,目光深邃而专注,带着穿透力般,像是要直直看进她心里去。


    他这样一个清心寡欲,冷情冷性的人,居然也会露出这么……欲的眼神。


    江稚完全没有抵抗力,加上脸皮薄,红晕迅速从颊边蔓延到耳根。


    她羞得不行,往前贴近,搂住他脖子,把滚烫的脸埋在他颈间。


    只有切断这样直白热烈,几乎直抵灵魂的对视,她的心才不会跳得这么快,这般疯狂。


    太没出息了,江稚江稚!!


    程与淮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无法形容此刻的感受。


    在这之前从未体验过,既陌生,又奇异。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还


    不能算作是吻。


    他低头看着怀中满脸羞红的人。


    如果真要形容——


    大概就是,这一生,总算不会觉得遗憾了。


    迟来的太阳突破云层,光芒毕露,天地间乍然明亮。


    又抱了好一会儿后。


    江稚附在他耳边,小声问:“她,还没走?”


    还要继续演给他母亲看吗?


    好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他不分开。


    程与淮勉强平复乱糟糟的气息,漫不经心地抬眸望去。


    有风吹来,满树的金色花瓣纷纷扬扬飘落,香气铺了满地。


    桂花树下,早已空无一人。


    他收回视线,仍是压低着声:“嗯,还在。”


    江稚这下高兴了,藏不住笑,继续抱着他。


    假公济私,赚到了嘿嘿。


    回应似地,程与淮单手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第53章 层想亲她想亲她想亲她


    太阳被厚厚的灰色云层遮蔽,天色重新阴沉下来。


    江稚回到房间补觉,心跳还没完全平复,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时而望着天花板出神,时而搂着枕头失笑。


    身体是疲倦的,精神却分外亢奋。


    她忍不住给程明朗发微信。


    好开心呀好开心呀好开心呀好开心呀:“零花钱准备准备,我要赢了【猫猫打滚滚】”


    既傻又白还甜:“?”


    江稚提醒他之前立下的赌约:“以全部零花钱做赌注,赌我能否在三个月内把你哥追到手。”


    程明朗比她还激动:“你们在一起了?!!!!!!”


    江稚自信回复:“快了快了。”


    原本计划三个月内把程与淮这引人觊觎的高岭之花折下来,占为己有,可她今天有了意外发现——


    这朵高岭之花,似乎打算自己从高山之巅下来,主动种进她家里!


    并非子虚乌有的臆测,她是有依据的。


    从邀请她同居住进他家开始,到借着增加肢体接触有助于“脱敏”偏头痛为由,动不动就和她牵手、搂腰和拥抱,各种亲密。


    尽管那些亲密接触都在协议允许范围内,但一旦确认了他喜欢她的前提,就显得很微妙,很不寻常了。


    再往前推,他到香港出差都不忘让人给她送甜品和奶茶,回来还给她带了一大行李箱精心挑选的礼物。


    不忍心让她独自过中秋,天没亮来接她回澄园参加家宴,以女朋友身份将她正式介绍给所有亲友。


    晚上到萤湖放花灯许愿,看烟花,一起躺在草地上睡觉。


    陪她去打劫金库,特意取消行程送她回桐城,监控事件再三维护她,明目张胆地偏纵……


    一切皆有迹可循。


    江稚又从头开始细细捋起,发现了更多蛛丝马迹。


    最初山庄退会危机,他暗中出手相助,半夜到后山帮她找回丢失的项链,被大伯母泼脏水他出面为她撑腰。


    宋家生日宴,许婉宁背后乱嚼舌根,他直接递给她一杯红酒让她当场出气,还妥帖地为她善后。


    后面她去朋友新开业的酒吧捧场,猛男脱|衣舞正看得起劲,他突然凭空出现,强势地带她离场,不仅吃醋了,在安全通道里,好像还想吻她来着……


    天啊,江稚不可思议地捧住脸,为什么她会这么迟钝才反应过来?!


    这就是当局者迷吗?


    江稚觉得都是程明朗的锅,要不是他总在她耳边反复念叨他哥有多高冷多难追,绝对不会轻易动心,必须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她也不会严重低估了自己的魅力,忽略掉这么多细节。


    程明朗拒绝背锅,炸毛了:“我没有在车里,我一直在车底好吗?!”


    他讲了个目前只有江稚才能听懂的笑话,她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甚至笑出了眼泪。


    好吧好吧,其实说起来,程与淮也有在误导她啦。


    山庄顺利度过危机后,她亲手雕刻了平安小木猫送给他当谢礼,当时他的原话她记得清清楚楚:


    “(别误会)我只是不希望合作方麻烦缠身,影响工作状态。”


    所以她才没有自作多情。


    后面便自然而然地把他种种护短,以及所有对她好的举动,归为是在履行合约男友的义务。


    就算这一切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那么,刚刚的那个……吻呢?


    又该怎么解释?


    江稚不相信是巧合,未免太巧了。


    照她算准的角度、距离,是绝不可能这么容易就亲上的。


    除非。


    他也在配合她。


    否则怎会那么凑巧,两人同时朝着对方侧过头?


    等等!


    江稚捋得头脑发热,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会不会当时他也和她存了同样的心思,明明是蓄意想亲,却佯装无意打算偷亲,最后两人默契地双向奔赴,共同促成了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他向来沉稳淡定,亲完后第一反应居然是躲闪她的目光,不是心虚是什么?!


    这下就能解释得通了。


    江稚翻过身,又举一反三。


    昨夜看电影时,他凑近过来,其实就是想亲她想亲她想亲她……吧?!


    那,他以冷为由,扯走薄毯的举动,就显得很可疑了。


    江稚往深处想入非非,情不自禁地小声尖叫,羞耻地藏进被子里,蛄蛹蛄蛹。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动心的?


    被冷落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亮起,震动进来新信息。


    程明朗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江稚闭着眼睛认真想了想,既然他都这么处心积虑,蓄谋已久了,那她就配合他装作没发现,等着坐享其成好了。


    让这样一个高高在上,清冷矜贵,令所有人仰望的男人,心甘情愿,主动臣服,不是更有成就感吗?


    况且,两情相悦前提下,江稚并不想做那个先戳破窗户纸的人。


    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


    对此程明朗表示非常理解,他捂紧钱袋子,负隅顽抗:“那我现在还不算赌输了,等你们正式在一起后再说!”


    江稚“扑哧”笑出了声,裹着被子像颗柔软雪团子似的,在床上快乐地滚过来,滚过去。


    “说实话,我还挺好奇我哥是怎么追人的。”


    虽然程明朗看不到,江稚还是连连点头:“好期待哦~!”


    “记得给我实时播报进展,”程明朗强烈要求,“第一个见证你们在一起的人必须是我!”


    江稚让他尽管放心,打包票:“肯定是你。”


    “将来婚礼我还要坐主桌。”


    “桌子腿都还没影呢,”江稚抹掉眼泪,“等你哥追到我再说。”


    程明朗闻言嘿嘿笑了笑,想起正事:“我刚从中控室出来,打听了下那第三段监控视频的情况,他们跟我说以目前的技术手段修复画质的难度极大,几乎不可能。我也去问了朋友,得到的回复大差不差。”


    他满腔义愤,连珠炮般不带停:“澄园中控室里的程序员可都是高薪聘请的尖端人才,连他们都办不到的事,舒宇那些狐朋狗友怎么可能有这个本事?!”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真给舒宇朋友优化成功


    了,他们肯定也不会选择得罪我哥的,连他们家里长辈都得卖他几分面子呢。”


    江稚想到程与淮方才说的那句“如果优化了自然也有相应的解决方式”,完全不担忧第三段监控的事了。


    他的手段和能力毋庸置疑。


    果然,两天后,程明朗收到小道消息,舒宇那几个所谓的高手朋友都表示优化难度太大,无能为力,他不信邪,又去暗网花高价征集黑客,照样无功而返。


    江稚以为监控事件就这么翻篇了,没想到还会有后续。


    中控室应章艺晗的强烈要求,在查找她被推下湖的监控回放时,“恰巧”找到了一段她在背后说贺松溪坏话的视频,然后很顺手地发给了贺松溪本人。


    具体讲了什么坏话不得而知,但听说素来淡泊清和的钢琴艺术家贺松溪在看完视频后竟像被人挖了祖坟似地暴跳如雷,还公开点名怒斥章艺晗人品差,眼脏心更脏,玷污了音乐!


    章艺晗费尽心思才搭上贺松溪这条线,如今不仅人脉断了,业内风评转差,进军国际的美梦应该也要碎了。


    江稚琢磨着,中控室那边不会无缘无故就刚好找到了对章艺晗不利的视频,还单独剪出来发给贺松溪。


    这显然是程总的手笔。


    看来韬光养晦久了,大家似乎都有些淡忘他曾经在商界的凌厉手段了。


    难怪商业对手们都不会选择正面迎其锋芒,得罪他的后果很严重啊。


    章艺晗为了反击她,仗着有靠山再次挑起事端,反倒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下恐怕得气坏了吧。


    舒宇也是这么想的。


    以他对章艺晗的了解,受了如此大的屈辱和委屈,必然怒不可遏,所以一大早他就来她家负荆请罪了。


    都怪他太冲动夸下海口,给了她希望,最后却把事情办砸。


    舒宇轻手轻脚进了章艺晗房间,地面一片狼藉,犹如超强台风过境后的灾难现场,无处下脚。


    她盘膝坐在小客厅沙发上,披头散发,两眼空洞无神,双手紧紧握着手机。


    出乎意料的是,她表情特别平静,甚至平静得近乎诡异了。


    该不会是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和刺激,精神出问题了?


    舒宇有些发毛,小心翼翼地试着唤了声她名字:“你没事吧。”


    章艺晗毫无反应,像是把他当成了空气一般。


    舒宇顿时慌了,单膝跪地,低声下气跟她道歉:“想哭就哭出来吧,憋在心里难受,你想骂我打我都行,我绝不还手……”


    章艺晗的眼珠子终于动了动,脸上泪痕干了,皮肤发僵,露出的笑比哭还难看:“我为什么要哭?”


    彻夜未眠,她声音极其沙哑,钝刀子磨耳朵似的。


    确实,在听说唯一可以指证江稚恶行的监控无法优化时,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歇斯底里地大哭,摔东西。


    还没发泄完,经纪人着急忙慌打来电话,问她怎么得罪了贺松溪。


    贺松溪作为老前辈,影响力不容小觑,他不仅公开点名撕章艺晗,还取消了原定月底在金色大厅的联合演出,合作方见风头不对紧急来电问什么情况,紧接着,考虑到负面影响,音乐综艺的录制通告也暂时取消了……


    总之,一团糟。


    章艺晗这下是真的被伤透了心。


    为了维护江稚,他竟做得这么不留情面,连风度修养都荡然无存。


    她的一颗真心被肆意践踏,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疼得她都快麻木了。


    江稚江稚江稚,一切都是因为江稚……


    那一刻,她真的恨不得让江稚立刻去死!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她哭到眼泪快流干时,黑暗中,手机屏幕突然发出刺眼亮光,收到了一封来自国外的匿名邮件。


    “什么邮件?”


    “卧槽?!”舒宇听她说完邮件内容后惊跳而起,不敢置信,“你是说,我哥和江稚,他们居然是合约关系?!”


    这怎么可能呢?


    寺庙祈福留宿山上酒店那次,他悄悄折返他们入住的情侣套房查看,里边整个就是事后现场。


    结果全他妈是假的???


    不得不说,他们这出戏演得简直以假乱真,把大家都骗过去了。


    “那还等什么?”舒宇火急火燎,“我们赶紧去澄园把真相告诉老太太!”


    他同仇敌忾,气急败坏。


    一个收钱演戏的假货而已,江稚有什么资格蹬鼻子上脸,在澄园耀武扬威不说,还耍得所有人团团转。


    现在证据在手,不赶紧戳穿她假女友的身份,难道要留着过年吗?!


    “就凭一封匿名邮件,说出去谁会信?”


    屡次吃亏,有理都说不清,章艺晗总算长了记性,这么大的把柄送到她手上,必须好好利用,不能再出现任何闪失。


    “我在等一个人。”


    舒宇迫不及待地问:“等谁?!”


    章艺晗握紧手机,颤声说:“等人证。”


    她有个表姐就在斯大留学,便试着问她认不认识江稚,也是巧了,表姐不仅认识江稚,她们还刚好住在同个街区。


    她又旁敲侧击问表姐知不知道江稚目前的感情状况。


    表姐到现在还没回复。


    等待的每分每秒都尤为煎熬。


    五十多分钟后,手机终于震动,章艺晗悬在嗓子眼的心也跟着发颤。


    她深呼出一口气,点开表姐回的信息。


    “江稚目前单身。”


    得到想要的回复,章艺晗打字的手都在抖:“姐你最近可以回国一趟吗?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你帮忙!”


    表姐秒回:“ok”


    章艺晗的心猛然落地。


    她缓了缓,提醒舒宇:“我表姐没回来前千万不要走漏风声,免得打草惊蛇。”


    她要借着这个机会,来个出其不意,争取一劳永逸把江稚解决了。


    舒宇在嘴巴前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担忧道:“就怕我哥被江稚蛊惑了,会不惜代价护着她。”


    章艺晗不以为然:“他肯定是喜欢我的,不然怎么会送我定情信物和玫瑰花?”


    舒宇心虚得视线无处安放:“万、万一呢?”


    章艺晗喝了两口凉水,稍微冷静下来,杯子没放稳,“砰”地掉地上碎了,碎片溅到脚背,一道血痕立现。


    顾不上管,她又编辑了条信息:


    “舒伯母,五年前您曾承诺过一定会帮我坐上程太太的位置,现在还算数吗?”


    发送成功。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江稚好过!


    ***


    午后,程与淮补完觉,下楼煮咖啡。


    客厅沙发靠背上两颗脑袋若隐若现,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虽然他们中间隔着半臂距离,虽然知道他们只是很好的朋友,但这一幕还是让程与淮觉得不顺眼。


    光天化日,客厅敞亮,私密性也好,就算正常说话外面也听不清楚。


    他们偏要藏着掖着,窃窃私语,像是在密谋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程与淮不得不怀疑,他们聊的话题很可能和他有关。


    尤其是程明朗发现他下楼后,竟如惊弓之鸟般弹起来,随便找个借口就匆匆溜走了。


    更加验证了他的猜测。


    江稚知道程明朗主要是不想留下来当电灯泡。


    她看着男人不疾不徐地拾级而下,他穿了件偏休闲的淡蓝色衬衫,袖口挽着,最上面两粒扣子没系,锁骨要露不露。


    像他这种浓颜系的长相,衣着越简约反而越显清隽雅致,气质卓然。


    等走近了,江稚发现他面上难得有倦怠之色,看来不是只有她因为那个吻没睡好,她心里平衡了。


    不,还是有点不平衡。


    怎么他露出疲态依然这么帅?


    目光撞上,两人都有些不自在,但谁也没避开。


    也许是无形中发生了某种微妙化学反应,周围的空气开始剧烈颤动。


    江稚感觉到早上不小心亲到他嘴唇时那只乱撞的小鹿重新回到了胸腔里,越撞越凶。


    心脏被撞得不停上浮,在炙热得像被点燃的空气中飘飘然。


    “早。”


    话一出口她就懊恼得想咬舌尖,早什么早,这都大下午了好吗?!


    他居然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哑声跟她道了早安,然后径直走向吧台,开始煮咖啡。


    咖啡煮好了,浓香四溢,江稚坐不住了,趿着拖鞋,拿上自己的喝水杯子“哒哒哒”轻快地走过去,蹭了半杯咖啡。


    她喝不惯黑咖,程与淮额外给她加了鲜奶,本想试着拉花,他看高阳做过几次,也没觉得多难,轮到自己上手才发现这是需要技巧和经验的精细讲究活儿。


    半杯牛奶“咕咚咕咚”撞入咖啡,一去不回沉了底,


    连个花的大致雏形都没浮出来,他直接用小汤匙把它们搅拌均匀。


    江稚浅尝了一口,眼眸亮晶晶的:“好喝。”


    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响起,是学长弹来视频通话邀请。


    她捧着咖啡,窝回沙发,接通视频。


    程与淮也端起咖啡准备上楼回书房,本该昨晚就批复的几份文件,还原封不动着,得去处理了。


    听到她喊了声“学长”,他脚步骤然停住。


    是上次她在他房间,电话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的那位学长?


    既然那些文件不拖都拖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去处理。


    程与淮干脆倚着吧台,慢条斯理地喝咖啡。


    顺便听他们用英文聊着,一位叫Bob的男助教做完绝育手术后,情绪萎靡,不吃不喝,消极怠工,已经连着旷课半个月了。


    这部分他能理解,但听到Bob助教竟出现攻击人的行为,深夜潜入员工公寓,随地大小便,还把一个名叫Betty的女同事咬伤,他就不太能理解了。


    “Betty还好吗?”江稚关切地问。


    学长说,Betty目前状况良好,倒是Bob被她暴揍了一顿,受伤比较重。


    他带Bob去医院,接诊的刚好是做绝育手术那位医生,Bob跳起来骂骂咧咧,还在医生办公桌上撒了一大泡尿……


    听到这里,程与淮反应过来,Bob助教不是人,而是一只猫。


    他以手抵额,微微失笑。


    可能他在吧台逗留太久,江稚疑惑地朝他歪了歪头:


    有事找我?


    换作以前,程与淮做不出旁听别人聊天这种事,也不感兴趣。


    可今时不同往日。


    和她聊天的是异性,还是跟她关系不错的学长,同类竞争者往往很容易就能从对方身上觉察出威胁性,这大概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她这位学长明显对她另存心思,否则什么电话需要聊一个多小时?


    程与淮恢复正色,眼神回她:没事。


    微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聊,不用管他。


    他解锁手机,回复工作邮件。


    不出所料,聊完Bob助教,论文和小组合作项目,她学长开始有意把话题往私事上引,问她什么时候回斯德哥尔摩,大家都很想念她。


    程与淮删删减减,邮件才回了几个字,无声冷嗤。


    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聊了半个多小时,江稚结束通话,手机放回桌面,伸伸懒腰,剥了颗草莓糖吃,笑得甜津津的。


    她早就发现了,和学长聊天时,站在吧台边的男人频频用余光看她。


    在他又自以为不着痕迹地瞥过来时,江稚故意轻而无声地发出叹息。


    如她所料,他很快就上钩了。


    “怎么了?”


    如果不是密切关注着她,怎么会反应这么快?!


    “程总,”江稚咬碎夹心糖果吃下去,郑重其事地说,“月底我可能又要请假,大约一周这样。”


    之所以用“又”,是因为她已经提前跟他请过一次假了,周五是爷爷去世一周年祭日,她要回趟苏州老家祭拜。


    程与淮敛目,不置可否。


    “这个月22号冬至呢,也是我生日,”她甜甜地笑着解释,“我想请假飞一趟斯京,朋友们准备为我庆祝生日。”


    程与淮当然知道冬至那天是她生日,他原计划在她生日前向她表明心意,如果成功,就能以男朋友的身份陪她过生日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她的生日不和他一起过。


    这些天习惯了朝夕相处,睡前最后看的人是她,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也是她,没想过会分开的事。


    程与淮一口饮尽凉透的咖啡,非但压不下那翻涌的酸意,反倒更显苦涩。


    她是自由的,随时都可以离开。


    该用什么理由把她留下来?


    突然有种冲动,择日不如撞日,要不现在就跟她表明心意?


    决定临时上阵,什么都没来得及准备,初步计划中的玫瑰花没有,红酒没有,烛光晚餐和烟花也没有。


    表白的话倒是反复斟酌过,倒背如流,可真要用上时却七零八落,连个整句都不剩。


    有生以来从未这么紧张过。


    见他迟迟没表态,江稚都替他想好怎么应对了,快点说不批假!


    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哪怕错漏百出都行,只要他开口,她就会留下来。


    等了两分钟还是没动静,她继续加码试探:“有个朋友偷偷告诉我,生日party是学长亲自筹备的,他貌似想借机跟我表白。”


    程与淮:“……”


    思绪彻底被打断。


    “可是我不太喜欢这种公开的表白方式耶。”江稚单手托腮,为难地说,“到时朋友们肯定会纷纷起哄答应他答应他,如果拒绝的话,会伤到他自尊吧?”


    程与淮瞬间领会到她隐晦的意思,看来她这位学长基本没戏了。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有戏。


    “那你喜欢什么形式的表白?”他装作闲聊般随口问道。


    问这么清楚干嘛,想直接抄参考答案啊?


    江稚暗暗心花怒放,窃喜又窃喜,好艰难才压住唇角翘起的弧度。


    这种我喜欢你,也知道你喜欢我,但还没戳破,半明半暗,朦朦胧胧的暧|昧试探,介于情窦初开时的懵懂悸动,和成年人的直白热烈之间,你来我往,可进可退,可攻亦可守,更加地让她心动。


    笑意疯涨,无限膨胀,嚣张地想把唇角撑起来,江稚压得很辛苦,脸颊都发酸了,她在桌下悄悄翘起脚尖,晃来晃去。


    怎么办?


    好热啊,好想拿手扇风。


    算了,看在他没有表白经验的份上,她就先给他透个底好了。


    “很简单啊,不被打扰的私人空间,有我喜欢的花,有好吃的好喝的,就行了。”


    “不过,”她俏皮地眨眨眼,话锋一转,“最重要的是,还要有我喜欢的人。”


    她说到“我喜欢的人”时,尾音微扬,一双笑吟吟的清水眸,宛若银河倒倾,熠熠生辉。


    程与淮心脏骤然重重地跳了下,掩饰般端起杯子喝咖啡。


    忘了咖啡已经喝完,他索性装着啜了口空气,并借着咽下空气,小弧度地轻轻咽动压制已久的喉结。


    同时不自觉地圈紧了杯子,仍是那副故作轻松的闲散腔调。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这样的,行吗?


    第54章 地让我抱一下


    男人垂眸看着桌面,仍是那副故作轻松的闲散腔调: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江稚捧着脸笑而不语。


    或许连他都没察觉到,每次和她说话时,他都会直视她眼睛,目光从不会落向别处。


    而且句句有回应,哪怕是无聊的闲谈,微信聊天也一直是他在收尾。


    之前怎么会觉得他隐藏得好呢?明明就处处是破绽好吗?!


    无论是呼吸的频率,回避的眼神,还有啜饮咖啡时,喉间幅度明显的震颤……


    江稚一直觉得,喉结是男人外露部分中最性-感的部位,也最容易暴露出真实欲|望,藏无可藏。


    她记得曾和他说过自己对伴侣的要求,这次是升级的量身定制版参考答案:


    她是绝对颜控:“首先必须要帅,很帅很帅。”


    长得和你一样帅,这样以后生的女儿才会很漂亮。


    “其次,温柔体贴,情绪稳定。”


    会时刻照顾她的感受,配合她穿情侣装,满足她的戏瘾当众假摔秀恩爱,深夜去后山帮她找回项链,在她遇到难题时,为她出谋划策,扫清阻碍。


    不喜外人留宿,却主动邀请她进入他的世界,专门去为她学按摩,心甘情愿被她各种使唤。


    从来不会扫兴,对她有求必应,比如天没亮觉没睡冒着寒风陪她到山上看日出。


    江稚数着手指说:“第三,要特别护短。”


    不论对错,无条件地站在她这边。


    屡次三番偏袒维护,为她妥协,为她退让,对她没原则,没底线。


    “第四,既强大又包容,发自内心地尊重女性。”


    身居高位,但不傲慢,愿意为她坠落,有修养有风度,有人格魅力,沉稳优雅豁达。


    平等对待女性,认同女性的价值,给她们提供在职场上和男性公平公正竞争的机会。


    “第五,”她视线从他身上扫射而下,“身材好。”


    宽肩窄腰翘-臀长腿是必备,还要有腹肌和人鱼线。


    “第六,做饭好吃。”


    虽不擅长厨艺,可会认真去研究,知道她喜欢什么口味,煮得出酸甜比完美的番茄鸡蛋面,会做色香味俱全的秘制烤鱼……


    程氏小私厨只对


    她开放。


    “第七,要爱护小动物,比如猫咪和狗狗。”


    尤其是她家的长公主江腼腼。


    ……


    “最后,”她特别强调,“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要很爱很爱很爱我,只爱我,全心全意地爱我。”


    爱?


    猝不及防地,程与淮心口仿佛被一根柔软的刺轻扎了下,随后,丝丝缕缕的慌乱争先恐后缠绕上来。


    他忽然间不太确定,自己是否拥有爱人的能力。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被人好好爱过。


    ……从未被纯粹地、确定地、毫无保留地爱过。


    八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爷爷奶奶把他接到身边教养。


    他和父亲长相肖似,奶奶不堪承受丧子之痛,触目伤怀,郁郁寡欢,时常缠绵病榻。


    爷爷便将他送去香港的寄宿学校上学,逢年过节才回来澄园陪奶奶吃顿饭,说说话。


    久而久之,堂兄堂弟堂妹们也对他敬畏疏远,关系并不亲近。


    爷爷选定他作为继承人,对他向来严厉,个人的喜怒哀乐永远排在程家和集团利益之后。


    后来他出国留学,更是聚少离多,一般在集团高层会议、股东大会,商业酒会或经济论坛才能和爷爷短暂见上一面。


    小姑亦师亦母,准确来说是严师严母,她对他从不吝惜关怀,但同时也寄予厚望,要求极高,在她心中,他首先是程家的继承人,然后才是侄子。


    完全不像对待程明朗那样,放任他自由自在肆意生长。


    程明朗开心了可以搂着她大笑,不开心了可以随意扑进她怀里哭或者撒娇。


    可他不行。


    渐渐地,他就再没有过开心,当然也没有了不开心。


    或许,也曾被好好地爱过吧。


    只是那个人早已不在人世了。


    说起来他已经有好些日子没梦见父亲了。


    其实白天清醒的状态下,他总是想不起来父亲长什么样子。


    父亲的面容,只有在深夜那一场场噩梦里,才会异常清晰。


    而他似乎很久……都没做过噩梦了。


    程与淮从沉思中回过神,缓缓抬眸看向对面的人,眸光微动。


    现在他的梦里,全是她。


    然而,一对上那双清澈干净,漾着浅浅笑意的眼睛,他目光又凝滞住了。


    她活泼率真明媚,如冬日阳光般温暖。


    她的内心充盈富足,灵魂也从来都轻盈,生动而闪耀。


    她自由恣意,来去如风,注定不会轻易为任何人停留。


    而他背负家族重任,被牢牢框定在一处,虽拥有世俗意义上的权势地位,却如浮华云烟,终究无法掩盖贫瘠单薄、虚空黯淡的底色。


    他这一生枯燥无味,乏善可陈,也不懂得怎样去好好爱一个人。


    如何与她相配?


    又能拿什么留住她?


    他毫无胜算。


    喜欢上一个人后的百般滋味,程与淮首次尝到了自卑和无力的涩意。


    正要开口,“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晴苑那边的冷管家站在门外,朝他略一颌首:“二夫人请您去趟茶室品茶。”


    “如果您没空的话,她不介意亲自登门南院。”


    程与淮微敛眉,搁下咖啡杯,起身:“我去去就回。”


    “好啊。”江稚歪头枕着臂弯,含笑目送他离去。


    窗外,不知何时起风了。


    程与淮逆着风,不紧不慢地来到茶室。


    说是品茶,桌上只有一套冷冰冰的空茶具。


    坐在桌后的舒晴表情沉冷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开门见山道:“我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你和艺晗的婚事,挑个日子你们先把婚订了。”


    程与淮站在暗处,面色冷峻,置若罔闻。


    一盏长颈铜鹤落地灯斜斜投落昏黄柔光,舒晴垂眼看着桌面雕画的并蒂莲,在光影中栩栩如生,她似笑非笑,自顾自地说:“这也是你父亲的遗愿。”


    那种久违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程与淮隐忍着,通身冷意更甚。


    “我找了通灵师,”舒晴语气平静得没有起伏,透着病态的阴森,“你爸跟我说他死不瞑目……只有你和艺晗成婚,他才会原谅你。”


    程与淮压住心底的波澜,像个局外人般,淡淡道:“如果你这么有时间,不如去看看心理医生。”


    “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舒晴终于被激怒,猛地站起身,双手重重拍在桌面,吓得两只空茶杯接连跳起来。


    她目眦欲裂,死死地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如果不是你,我的晋远怎么会死?!”


    程与淮不想再待下去,转身往外走。


    积攒多年的恨意深入骨髓,舒晴顺手拿起茶杯用力朝他掷过去,上好的汝窑白瓷杯在他脚边碎得四分五裂。


    “你毁了我的家,也毁掉了我一辈子的幸福!”舒晴浑身发抖,声调也变得尖锐起来,“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行尸走肉,生不如死,如同身在无间地狱!”


    程与淮眸色如晦,那个黑暗阴冷,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他又何尝不是待了二十一年。


    “可我不能死!”舒晴泪流满面地跌坐回椅子,明明神情看起来是那么悲哀而痛苦,却指着他大笑,“因为你还好好地活着。”


    如果连她也不在了,程家所有人必然都会忘记他曾经犯下的罪孽。


    他们只会袒护他,包庇他!


    程与淮在最后一缕残薄的暮色中敛去了所有情绪。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以后他还会继续好好活着。


    从茶室出来,天色已擦黑,程与淮在湖边站了会儿,吹着风,头疼稍微缓解,那股隐隐的恶心感也被压了下去。


    他来到侧院车库,给江稚发了条信息:“临时有事要处理,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收到她回复后,他才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驱车驶离。


    山路两旁的树木高大繁茂,遮天蔽日,两束车灯沉默地推开浓稠夜色,疾驰前进。


    约五十分钟后,车子抵达远郊的程氏墓园,酝酿了一整天的雨,终于淅淅沥沥落下。


    程与淮下了车,淋着雨往里走,一座座墓碑整齐林立,底下长眠着程家的先祖们。


    这条路他走过很多遍,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深夜,他们大概已经习惯他此时的独自造访。


    程与淮停在一座墓前,白天有人来祭拜过,他俯身将被风吹歪的两束黄白菊花和一束粉色玫瑰摆正。


    照片上的中年男人面带微笑,眼神温柔。


    二十一年前的春天,父亲长眠于此,而他也从此被永远困在了那个春风和煦的夜晚。


    岁月悄无声息地濯洗他们之间仅剩为数不多的关联。


    小时候他和父亲长得很像,如今眉眼间却再也找不出一丝相似之处。


    程与淮在墓前屈膝跪了下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墓碑,静默不语。


    形单影只,清寂落寞。


    一如当年那个受尽委屈,却无处倾述的孩子。


    雨势渐大,细密雨丝沁着凉意,扑落了他满脸。


    整座墓园好似陷入与世隔绝的死寂之中,一盏挂在柏树上的琉璃灯,随风飘摇,被雨水浇得泛出柔光,萤火般在山野闪烁着。


    凌晨两点多,程与淮浑身湿透回到南院,经过那个仍有灯亮的房间,他带着一身风雨,在门外无声驻足,停留了片刻。


    江稚睡得正香,对他的深夜狼狈归来浑然不觉,直到好梦酣畅之际,被一阵玻璃碎裂声惊醒。


    她睡意骤消,迅速翻身下床,冲向隔壁房间。


    房门大开,灯也没关。


    男人颓唐地靠坐床头,手掌抵住额角,微微喘息着,墨色短发凌乱垂在额前,睡袍也潦草散开,敞露出大片的胸膛。


    地板上一片狼藉,应该是他不小心将水杯碰倒,落地后碎了。


    他向来讲究得体,很少会显露如此不修边幅的模样。


    江稚焦急地扑坐到床上,满脸担忧:“哪里难受,是头又疼了吗?”


    她抽了两张纸巾,给他擦额上密布的细汗,发觉额头热度惊人,这才意识到他在发高烧。


    程与淮眉心紧蹙,极力忍耐着,除了高热,头也疼得厉害,刺骨锥心,痛感逐渐蔓延到全身,无一处不疼。


    疼得实在受不了,他本想去找止痛药吃,却发现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熟悉的嗓音近在耳边,可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他费力睁开眼,视野也是模糊的,只有个朦胧影子在晃动,雾里看花般,忽隐忽现。


    他用尽全力轻握住她温软的手,贴到脸上,总算觉得好受了些。


    贴了会,还是觉得不满足,他又贪婪地将她整个人都搂进怀里。


    握着的那只手也没放开,与她十指相扣。


    仿佛置身清晨染露的茉莉花丛,水汽潮润,幽香里沁着清凉,对浑身有如被烈火灼烧的他而言,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连疼痛都跟着缓解了不少。


    江稚陷在他怀中,难以动弹,试着推了推他:“我去给你拿退烧药。”


    程与淮紧紧抱着她不放,如同深海的溺水之人抱住了浮木,气息随之加重。


    他脑子昏昏沉沉的,不太清醒,不知道自己是否回应了她。


    他想跟她说:


    “不要离开,哪里都不要去,让我抱一下。”


    就抱一下。


    可以吗?


    她比世间任何的退烧药、止疼药都管用,效果立竿见影。


    他只要她,就好。


    男人炙热的温度和有力心跳,透过衣服传递过来,江稚好像也在发热,还有些难受,呼吸不畅,他抱得太紧,都把她……挤压变形了。


    她轻抚着他后背,无声安抚。


    等他稍微放松下来,似已昏昏欲睡,江稚小心翼翼地挣开他的手,简单帮他整理好睡袍,腰带解开来重新系上,顺手打了个蝴蝶结。


    接着,从他怀中撤离,轻手轻脚下楼从医药箱里找了体温枪和退烧药,倒好温水,重新回到他房间。


    男人半靠在她肩上,服完药,还想继续喝水。


    江稚抬高杯子,杯沿轻挨着他唇边,此刻万籁俱寂,轻微的吞咽声听得尤为清晰。


    也许是体内水分丧失太多,他喝光了整杯水才停下来。


    “还要喝吗?”


    江稚打算再下楼给他倒水,被他搂住腰,带着倒在床上。


    她便懂了他意思:“那你好好睡一觉,醒来说不定就退烧了。”


    要是天亮还退不了,就得找医生或者去医院了。


    程与淮闭着眼,将脸埋在她颈侧,鼻尖在她锁骨蹭了蹭。


    他像是在寻求她的庇护,想把自己整个藏进她怀里,显然是不可能办到的。


    印象中强大到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人,在深夜落雨时分,竟露出这副罕见的脆弱、依赖模样,江稚的心瞬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他出去这一趟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和他母亲有关?


    她拿纸巾擦了擦他淌着汗的脸:“睡吧,我在呢。”


    一直都在。


    男人声线嘶哑,含混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


    他又重复了两遍,江稚才听清楚,他说的是:


    “对不起。”


    “对不起。”


    ……


    江稚微愣,拨开他额前的湿发,柔声回道:“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为什么不戴我送的项链?”


    他语无伦次,呼出的热气一蓬蓬地顺着她睡裙领口往下钻。


    江稚脱口而出:“我戴了啊。”


    程与淮虚虚地掀起眼皮看向她颈间,戴的还是那条红宝石项链,而不是他送的紫钻项链。


    骗人。


    他轻哼一声:“不许骗我。”


    江稚便不说话了,浓睫忽闪。


    程与淮又摸到她的手腕,指腹轻摩挲着粒粒莹润珠子:“这两条菩提手串是我买的,你不准给别的男人。”


    第55章 剥霸王条款


    “这两条菩提手串是我买的,你不准给别的男人。”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因高热而蒙上了一层薄薄雾气,像是浸在清水中的黑曜石,有着某种迷离的破碎感。


    江稚知道他是烧糊涂,大概神志不清了,否则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好,”她放软嗓音哄着他,“肯定不给别人。”


    程与淮停下来思考了下,仍旧不依不饶:“你发誓。”


    江稚哭笑不得地将两条星月菩提手串摘下来,一起戴到他手上:“都给你,行了吧。”


    男人反应有些慢,好在总算将这一页翻篇,岂料没过两秒,又翻起了别的旧账。


    “不准用从我这儿积累到的见家长经验跟别的男人去见家长……”


    明明正虚弱着,他却一改往常的沉默寡言,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江稚先是听得莫名其妙,然后想起来,之前他开车送她回山庄,临别前他跟她说“这几天辛苦了”,她不满他公事化的疏淡态度,于是跟他开玩笑说,“就当积累见家长的经验了,以后肯定能用得上。”


    没想到他居然记得这么清楚,还耿耿于怀,连高烧说胡话都不忘带上这一笔。


    “好,”江稚跟他保证,“不用就不用。”


    程与淮收紧搂她的力道:“你发誓。”


    江稚忍俊不禁:“我发誓。”


    他这才满意了,眉心舒展,唇畔勾起笑弧。


    好看极了。


    江稚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喉结,雪刃般锋利,滚动了下,又压出惊人之语:


    “不准红鸾星动。”


    这是住在情侣套房那晚,她故意试探他:白天寺庙求签,大师说她今年红鸾星动,只要抓住机会就能成就正缘。


    这个无理要求江稚没法答应他,毕竟红鸾星动不动的事她说了又不算。


    “如果我偏要动呢?”


    江稚同他交换着呼吸,故意逗他。


    他还是同样的回答:“不准。”


    他的脸又挨得更近了些,嘴唇轻贴着她颈侧皮肤,又说:“也不准两情相悦。”


    江稚撇撇唇,忍不住小声嘀咕:“你怎么这么霸道呀。”


    当面蛐蛐被当事人听到了,他理直气壮:“不行吗?”


    行行行,当然行,全世界你最霸道!


    江稚轻挑眉梢,笑着反将一军:“你凶我。”


    程与淮立刻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嗓子哑得连音色都有些变了。


    “还有,”喘匀了气,他放慢语速,“那两盒水果味的安。全套,也不准和别的男人用。”


    江稚:“……”


    “你不是都把它们没收了吗?!”


    还锁进抽屉里了,她亲眼见到的!


    他答非所问:“你发誓。”


    “我发五。”


    江稚也狡黠地学他乱答一通,反问,“那你说,我能跟谁用?”


    这下轮到他不接话了。


    屋外雨声依旧,热热闹闹地浇着漫漫长夜。


    男人像是把她当成了一棵树,手脚并用地缠紧,贴得这么近,江稚清晰感觉到了某种不太正经的熱应越界而来……正存在感极强地各着她。


    后面就再没有其他动静了,呼吸逐渐趋于和缓。


    江稚被传染了困意,又挣不开他,只能这样睡了。


    但也没忘记设定闹钟,隔半小时就醒来一次给他量体温。


    雨下得越来越大,“噼里啪啦”地砸着窗户,直到天亮才尽兴停歇。


    天并未转晴,依然混沌潮湿,似晕开淡色的墨。


    房里亮着暖橘色灯光,雨洗般澄澈,像山间的淙淙月光。


    又


    轻盈得如同一场梦境。


    程与淮沉沉一觉醒来,便跌入这场美好的梦境中。


    他看着近在眼前熟睡中的人,肌肤白净如羊脂玉,睫毛根根分明,映出浓密的暗影。


    蓬松长发铺在他胸前,散发着萦绕整场梦境的茉莉香气,再熟悉不过。


    他以为又是一场梦,像曾无数次梦见过的那样。


    又或者是,幻觉。


    但那些幻梦总是在他们相拥着抵达最高处时就轰然崩塌。


    从未有过一次,如此刻般,她安然地睡在他怀中,触手可及。


    因此程与淮意识到,这不是梦,她是真实存在的。


    只是,为什么她会睡在他房间,他床上?


    昨夜他从墓园回来,洗完澡就睡了,后面发起烧,头疼难忍,打算去书房找止痛药……


    记忆便止于此。


    程与淮伸出手,指尖拂开散落她颊边的发丝。


    他动作很轻,怀里的人还是被扰醒了,她睁开眼看到他,没有半分意外,甚至盈着笑,很自然地凑近和他贴了贴脸。


    程与淮上半身僵住,一动不动,猜测她可能是睡懵了,还没反应过来。


    江稚贴完脸,还想在上面啵两口,察觉到他的异样,陡然清醒过来,头皮发麻地看向他。


    彼此目光对上,气氛暧-昧而尴尬。


    程与淮已经确定她那些亲昵举动是在不清醒状态下做出来的。


    他收回视线,不经意瞥见腕间多出的两条菩提手串,立时怔住。


    原本戴在她手上的手串怎么会在他这儿?


    江稚探了探他额头,没那么烫了,还是不放心,用体温枪测过,好在体温确实已经恢复正常。


    看出他的疑惑,她跟他开玩笑,不负责任地添油加醋,胡说八道:“是昨夜你把它们抢过去的。”


    “……”


    无意识的行为往往暴露了内心的最真实。


    程与淮对整个过程毫无印象,但不否认,他确实很想要这手串。


    不过,他只是想要其中一条,和她一人一条,就跟其他情侣那样。


    “你该不会不记得了吧?”江稚掌握了主动权,半真半假地编排,“除了抢走手串,你还在补充协议里新增了一不许四不准的霸王条款。怎么,你不信?那我说给你听听啊,比如什么不许我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不准和别的男人聊天,也不准红鸾星动……”


    程与淮听不下去了,心情极其复杂,生平第一次产生无颜见人的窘迫感,抬手遮住了脸。


    他这样冷峻严肃的人,做出这种动作来,反差感直接拉满。


    这也太犯规了,血槽已空!


    好可爱,好想亲。


    江稚默默地欣赏了会,直到手机嗡鸣震动,她按掉闹钟,忍着笑坐起来。


    拖鞋在床的另一边,图省事从他身上爬过时,脚踝不小心蹭到了阻碍……她动作微滞,意识到什么,利落地穿好鞋,赶紧溜之大吉了。


    全然没留意到,在她身后——


    男人也迅速拢紧了被子,欲盖弥彰。


    等她身影消失在门外,他胡乱揉两下被枕麻的手臂,拿起床头柜上的体温枪查看数据,每隔半小时就有一份体温记录。


    偏头痛久治不愈,他生过很多次病,第一次被人这样悉心照顾。


    回到自己房间的浴室,江稚心跳依然剧烈,弯腰掀起裙摆检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她打开水龙头,捧了把温水洗脸。


    映入镜里的人面染绯色,耳根也红通通的。


    江稚羞涩得不行,掐断思绪,轻拍了拍烧着似的脸。


    那处皮肤娇嫩白皙,被他……强势地抵了大半夜,都明显发红了。


    当然她也并非全无反应。


    潮潮的……不是很舒服,江稚平复得差不多后,又冲了个热水澡。


    对镜护肤时她眼皮直跳,不知道是不祥预兆,还是要……长针眼了?


    洗漱完,她换好衣服和程与淮到主院吃早餐。


    这两天奶奶心情欠佳,他们三餐都陪着她吃,哄她开心。


    他也刚洗过澡,换了身白衫黑裤,搭着深色外套,脸上看不太出病后的异色。


    两人牵着手,各怀心事,一路无话地来到花厅。


    经过休养,老太太精神爽朗了些,看到江稚面有倦色,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没睡好。


    江稚怕奶奶担心,隐瞒程与淮高烧的事,含糊其辞应对了过去。


    程与淮将剥好的鸡蛋放进她碗里,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吃完早餐回去补眠。”


    她为了照顾他,夜里基本没怎么睡。


    江稚说不用,她偶尔也会熬夜写论文,没觉得困。


    “嗯。”程与淮用湿巾擦干净手。


    听着她和奶奶说说笑笑地聊起天,他给助理发了条信息。


    “有没有私密性高,不受打扰的地方?”


    高阳秒回:“程总,是保密性质的商业会谈吗?”


    程与淮:“私事。”


    高阳精神一振,敏锐地发现了不寻常,难道程总是准备向江小姐表白了吗?!


    哪些地方是不受打扰的呢?


    高阳绞尽脑汁,给出建议:“私人飞机?”


    三万英尺的高空之上,头顶日月星辰,俯瞰高山湖泊河流,海誓山盟,地老天荒,想想就觉得很浪漫。


    高阳围绕上天入水展开联想:“要不,热气球也行,或者潜水艇。”


    到大海深处谈情说爱,不也是独特又新奇的体验么?


    程与淮息屏,倒扣手机。


    算了,他还是自己想吧。


    想了想,又把月季家书的照片发过去:


    “这种花有多少买多少。”


    高阳:“收到!”


    用完早餐,老太太提出想去花园散步,顺便晒晒太阳。


    江稚程与淮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往外走。


    然而,门槛还未踏出,便见舒晴带着章艺晗舒宇等人迎面走来,和上次一样来势汹汹。


    舒宇心浅面薄,最藏不住事,直勾勾地盯紧了江稚,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


    江稚眼皮接连跳了几下。


    直觉分外强烈。


    这波还是冲她来的。


    难道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绽,又被她们抓住了什么把柄?


    第56章 开合约关系被曝光


    难道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绽,又被她们抓住了什么把柄?


    一时之间,江稚毫无头绪。


    “这又是怎么了?”老太太率先发问。


    舒晴仿若未闻,径自进屋,找了座位坐下,一贯目中无人的姿态。


    舒宇则是神秘兮兮地卖起了关子:“奶奶,待会您就知道了。”


    江稚和程与淮对视两秒,心领神会,达成“来者不善,随机应变”的默契后,一起扶着老太太坐回了原位。


    很快,程惠远程明朗母子俩也闻讯而来。


    自从知道江稚只是假女友,章艺晗就兴奋得两天没睡觉,现在人都到齐了,好戏也该开场了。


    按照计划,章艺晗将心思单纯、不擅撒谎的程明朗作为突破口:“明朗,你和江稚交情匪浅,肯定很清楚她真实的感情状况。你确定,她是真的在和与淮哥谈恋爱吗?”


    好家伙,这波是先冲他来的。


    程明朗无语了,甚至想翻个白眼,他是软柿子嘛?怎么谁都要来捏一捏。


    “我当然确定。”


    “是吗?”章艺晗不以为然,嗤笑道,“可我怎么听说,江稚签了协议,是应付家里的合约女友来着?”


    老太太听得面色微变,但并没有出言打断他们。


    程明朗心里咯噔了下,居然连保密协议的事都知道了?


    他强装镇定,揣着明白装糊涂:“是谁到你跟前乱嚼舌根?除非眼睛瞎了,否则谁看不出来稚稚和我哥两情相悦,如胶似漆?”


    小小地内涵了一番后,程明朗收尽笑意,正色注视着章艺晗,意有所指:“我知道你看稚稚不顺眼,觉得是她横刀夺爱,心有不甘,所以处处针锋相对。可这样无中生有地造谣污蔑,是不是太过了点?”


    “何况,”他干脆倒打一耙,顺带把


    事实摊开来让大家评理,“在遇到稚稚前,我哥一直都是单身,和谁都清清白白,她又夺的是哪门子爱?”


    这话说得不算客气,就差挑明章艺晗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了。


    章艺晗有备而来,怎会轻易上了他激将法的当,自乱阵脚?


    她语带暗嘲:“我倒是不知道你这么能言善辩。”


    程明朗谦虚地耸耸肩:“过奖。”


    他这不是被逼的么。


    谁让她尽挑着软柿子捏。


    章艺晗冷不防碰了个硬钉子,暗暗给旁边的舒宇使眼色。


    舒宇早就把台词背得滚瓜烂熟,跟她一唱一和,做出失望痛心的样子,好言劝道:“明朗,我们都理解你和江稚是多年的好朋友,偏袒她、为她说话也是人之常情,但你总不能为了讲朋友义气颠倒黑白,谎话连篇,连最基本的诚信都不顾了吧。”


    尼玛。


    程明朗都想爆粗口了,舒宇这狗东西,什么时候学得这么精了?!


    三言两语就给他扣上为了朋友义气出头,是非不分的帽子,还话中有话暗指稚稚带坏了他。


    这样一来,无论他为稚稚和他哥辩解什么,可信度都会大打折扣。


    狗东西……


    江稚已有心理准备,章艺晗吃了那么大的哑巴亏,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了尤为关键的把柄进行二次反击。


    听说他们签了协议?


    她从哪儿听说的?


    又掌握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实情?


    在章艺晗还没正式亮出手上的筹码之前,江稚并不打算轻举妄动。


    显然,程与淮也和她想到了一块。


    两人继续静观其变。


    “明朗,”章艺晗寸步不让,咄咄逼人,“当着奶奶以及在座所有人的面,你敢对天发誓,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协议关系,也没有演戏蒙骗大家吗?!”


    “我……”程明朗被逼问得不禁嗫嚅了下,底气没先前那么足了。


    舒宇眯着眼瞅准了,立刻一口咬定:“你心虚了!!”


    程明朗气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咙,不吐不快。


    这时,舒晴望向老太太,冷声表态:“程家百年家规,以诚为先,孝行其后。雇用假女友,欺瞒长辈,已是不诚不孝。”


    “依我看,最好的解决方式是让他和艺晗定亲,程章结两姓之好,一来算是弥补违背家规的过错,对程家先祖们有所交待,二来这也是晋远多年的心愿,他数次托梦给我,只有了却遗愿,才能在九泉之下真正安息。”


    程与淮表情淡漠,连眼神都懒得给。


    “与淮。”老太太终于缓过神来,没理会二儿媳神神叨叨不着边际的发言,“这到底怎么回事?”


    章艺晗言之凿凿,可她仍难以置信。


    程与淮心知眼下并非坦白相告的好时机:“奶奶,我们……”


    “奶奶,”再三权衡之后,江稚抢在他前面说道,“您相信我,我和与淮是真的男女朋友。”


    程与淮微怔,心脏震颤不已,她语气真诚恳切,眼神又是那么笃定。


    如果不是身为清楚内情的当事人之一,他几乎都要相信,他们真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了。


    “好孩子,”老太太慈爱地轻拍着她肩膀说,“奶奶当然相信你。”


    章艺晗心中冷笑,江稚脸皮太厚,不,简直是不要脸至极!


    到现在还死鸭子嘴硬,谎话张口就来,连老人家都忍心糊弄欺骗。


    亏老太太还对她那么好,一腔真心都喂给了白眼狼。


    可惜,江稚不知道,她还留了后招吧。


    假的始终就是假的,谎言说得越多,粉饰得越真,到时脸就会被打得越疼。


    等真相浮出水面,证实江稚是个贪慕名利、玩弄感情的骗子,老太太还会心无芥蒂接受她进程家的门吗?


    今天要是不撕破她的真实嘴脸,让她付出该付的代价,沦为笑柄,实在难解心头之恨!


    双方各执一词,气氛僵持。


    老太太暗忖,当年程章两家的长辈私底下确有联姻意向,可与淮毫不犹豫就拒绝了,她也只好委婉转告老闺密,两个孩子没有缘分。


    艺晗虽难过,也懂得感情的事无法强求,本来已经歇了心思,谁知二儿媳舒晴竟横插一脚,推波助澜,又给了艺晗希望……


    “艺晗,”老太太温和地放下台阶,“当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


    隐晦提醒事情该到此为止了。


    “绝对不是误会,奶奶,我有人证,可以证明江稚在说谎!”


    章艺晗怎会轻易放弃,立刻拿出杀手锏,“我表姐就在斯大留学,刚好认识江稚,也知道她真实的感情状况。”


    江稚依然淡定自若,轻笑了声:“我也可以随便在斯大找个刚好认识我的人,证明我没有说谎。”


    “况且,你口中所谓的证人是你表姐,当然是站在你那边,谁知道你们有没有提前通气,联起手来污蔑我。”


    章艺晗同样不慌不乱:“奶奶,您应该还记得我表姐吧。”


    “我表姐也算是您看着长大的,她性情耿直坦率,非黑即白,眼里更是容不得一粒沙子。”


    “外公在圈内德高望重,她都不肯给他面子,又怎么可能为了我违背原则撒谎呢?”


    表姐可谓凉薄至极,连嗑药犯错的弟弟都能大义灭亲,亲手送进监狱。


    章艺晗最无法理解的是,表姐竟放着好好的家业不继承,偏要跑到国外创业,没苦硬吃。


    要是脑子没点毛病,谁能做得出这种事?


    老太太当然记得她表姐,确实如她所说,那孩子为人正直,抱诚守真,根本不屑说谎。


    “冷管家,”章艺晗突然扬高音量,“麻烦去把我表姐请进来。”


    冷管家应声出去了。


    偌大花厅落针可闻,压抑着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江稚神色也很沉静,无波无澜的,看不出什么异样,但程与淮能感觉得到,她格外地心神不安。


    他将手指扣入她微微蜷曲的指间,掌心相贴,无声安抚:


    没关系,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跟奶奶坦明一切。


    江稚回握住他的手,牵起唇角浅浅笑了下。


    这一幕狠狠地刺痛了章艺晗,都到这份上了还在演吗?


    表面她是豁出去破罐子破摔,其实内心也存在那么一丝期盼,他会念旧情。


    他和江稚是假情侣,相爱全是演出来的,可他把衬衫纽扣送给她作为定情信物,却是千真万确!


    章艺晗抬手按住戴在脖子上的黑蝶贝扣,她赌他心里肯定还是在意她的。


    只要江稚从他们中间消失。


    门外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越发清晰刺耳,如同恐怖片里复仇女鬼即将出现的音效,一记又一记,无疑是对耳朵和神经的双重凌迟,让人毛骨悚然。


    程明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可又束手无策。


    完了,这下是彻底完蛋了。


    什么都……瞒不住了。


    光线骤暗,进来一道高挑身影,黑色短款皮衣搭剪裁不规则的纯白针织长裙,极具个性,风格强烈的简约穿搭,加上自带气场,夹着风尘仆仆的凛然寒意,看起来就像一柄利刃直插雪地。


    黑白撞色,营造出巨大的视觉冲击力,明显不是善茬。


    程明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等看清楚来人的脸,他猛地瞪大眼睛,表情和见了鬼没什么分别。


    “表姐。”章艺晗满脸堆笑,热情地迎了上去。


    庄泠避开她伸来的手,面无表情扫视完全场,礼貌颌首跟老太太打招呼:“柳婆婆。”


    好些年没见了,老太太难掩动容,那么多世交的晚辈中,也只有庄泠这孩子记得她姓柳,称她为柳婆婆。


    佣人给庄泠奉上茶水,章艺晗已迫不及待想要揭穿江稚的底细:“表姐我记得你说过,江稚目前是单身,所以你能证明,江稚并没有在谈恋爱,对不对?!”


    庄泠不带情绪地瞥她一眼,接着视线锁定江稚,又看了看她旁边的男人,若有所思后,不咸不淡地问:“你们复合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反应各异,或震惊,或诧异,或松快。


    章艺晗笑意来不及收,生硬僵在脸上,就像久旱的田地出现了裂缝。


    她瞬间瞳孔紧缩,往后退了半步,怀疑自己听错了,复合???


    什么意思?!


    舒宇更是错愕得瞠目结舌,嘴巴大张成O形,被这个堪比过山车的巨大反转惊到了。


    程明朗强忍着站起来拍掌叫好哈哈大笑的冲动,随手从桌上抓了把瓜子。


    这下可轮到他看好戏了。


    精心策划了一场好戏,结果竟是求锤得锤,自己把庄泠这尊大佛请回来打自己的脸,还是当众毫不留情狠狠扇那种,还有比这更憋屈,更脸疼的事吗?


    话说如果不是她信誓旦旦铺垫她表姐从不屑于撒谎,那句“你们复合了?”的可信度和含金量也不至于这么高。


    果然,回旋镖会平等地击中每一个人,镖镖必达!


    趁没人注意,江稚和庄泠目光短暂交汇上,又偷偷地朝她眨了下眼。


    章艺晗慌乱失措,死死地咬住唇,颤抖着声:“表姐,你、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庄泠看着这位从小就虚伪,揣着两副面孔,还自以为装得高明的表妹,眼神有说不出的淡漠:“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他们复合了,有什么问题吗?”


    “复合?”老太太还没完全理清其中的弯弯绕绕,惊讶地问,“你们分过手?”


    “奶奶,”江稚轻咬着唇,欲言又止,“我和与淮,之前确实分过一次手,因为……”


    该用什么分手理由才能自圆其说?


    程与淮虽然对这意想不到的走向还有些困惑,但他反应极快,煞有其事地接过话:“因为异国。”


    “对,因为异国。”江稚顺着他提供的思路,配合得天衣无缝,“那时候我发高烧,只有自己一个人,很想很想他,可他又不在身边。”


    她软声撒娇:“奶奶您也知道,生病的时候可难受了,心理也格外脆弱,冲动之下,我就跟他提了分手。”


    老太太满眼心疼:“都是与淮的错,他这男朋友当得不尽职。”


    程与淮沉浸式以男朋友的身份承认错误,认真道:“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分手。”


    江稚怔怔地看着他。


    无人注意的角落,章艺晗双眼赤红,一副失魂落魄,随时要昏过去的模样:“这不可能!怎么可能……”


    “假的!”她跌跌撞撞地朝江稚扑过去,没走几步就摔倒在地,歇斯底里,“就是假的!”


    江稚回过神,趁章艺晗心理防线崩溃,便想着借机诈一诈她。


    “你从哪儿听说我和与淮是合约关系的?”


    章艺晗趴在地上,面如死灰,抿紧嘴巴不回答。


    “你就没想过这个透露消息给你的人是何用心?”


    江稚居高临下,压迫感极强,“对方为什么不亲自出手,不就是想躲在背后坐收渔利?”


    “能不能长点脑子,你被人当枪使了,知道吗?!”


    章艺晗脑子乱糟糟的,也意识到了不对劲,的确巧合得太蹊跷了。


    难道她真被人利用了?


    那个人到底是谁?!潜在的竞争对手?


    她和江稚撕得两败俱伤,对方可不就是不费吹灰之力便扫除了阻碍,一箭双雕。


    江稚目光一凛,继续上强度攻心:“还是说,根本就没有这个人,而是你为了师出有名杜撰出来自导自演的?”


    “你胡说!”章艺晗心态彻底崩了,脱口而出反驳道,“我是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原来是匿名邮件啊。


    知道了源头,那么揪出背后搞鬼的人就省事多了。


    江稚目的达到。


    章艺晗后知后觉被套了话,懊悔已然来不及,难堪地掩面轻泣。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舒晴没眼再看下去,冷着脸甩手离开。


    倒是全程置身事外的程惠远忍不住多看了章艺晗两眼。


    好戏落幕,人也陆续散了。


    庄泠一向我行我素,婉拒了程惠远设宴款待的邀请,从车子后备箱拿出三个立体礼服盒,里面是她亲自设计,剪裁成衣的冬装。


    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专程回国一趟送衣服,这确实是庄泠能做得出来的事,江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没有过多寒暄,庄泠把礼服盒交给她,便要出发去机场了。


    程与淮主动接过礼服盒,另一只手则是习惯性牵着她。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心事重重,一路上频频走神。


    黑色卡宴启动,利落掉头,程明朗解除神游太虚的状态,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哎!她居然是庄泠?!”


    “你以前不认识庄泠吗?”江稚疑惑。


    认识是认识,小时候他们还一起玩过呢。


    程明朗百思不得其解地挠挠头:“可我不知道庄学姐就是庄家的那个庄泠。”


    而且!


    他小时候认识的庄泠,是个男孩子呀。


    难道,庄泠去做变性手术了?


    不然怎么会从高冷小哥哥摇身一变成了冷艳小姐姐?


    “我得去找她问问。”


    不问个清楚,今晚他就别想睡觉了。


    程明朗追着庄泠驶离的方向跑远。


    此刻只剩下两人。


    程与淮气定神闲地低笑着问:“刚刚什么情况?”


    江稚左右环顾,四下无人,也不在监控区域,但还是谨慎地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四舍五入算的话,庄泠是我朋友,站在我这边的。”


    程与淮微微俯身,只觉温热好闻的气息拂向耳畔,似有一朵茉莉花在晨雾中缓缓盛放。


    他一霎失神,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当时他就猜到了。


    他迁就她的身高低了头,江稚脚跟重回平地:“章艺晗之前跟庄泠打听我的感情状况,她没想太多就如实告知我还单身,还顺了章艺晗的意回国到澄园来当面揭穿我……我便将计就计,请她陪我一起演了这场戏。”


    “刚才我是不是演得很好?嘿嘿。”


    老天保佑,有惊无险又给她侥幸过了一关,但凡心理素质稍微差点儿都扛不住。


    天光暗淡,有风吹过,头顶树叶挨挨挤挤,窸窣作响。


    也将她的裙摆轻盈地吹向他。


    程与淮对她的出色演技表示了肯定,在他看来,她的紧张、忐忑和不安完全不像是演的。


    “不过,”他略作沉吟,“江小姐是不是忘了提前知会我一声?”


    江稚无辜地抗议说这可不能赖她:“庄泠经常不按牌理出牌,上面我和你说的那些都是她今天进门前两分钟才发信息跟我透底的!”


    程与淮笑意更深,再次夸奖她的临场反应能力。


    江稚得意地笑了,礼尚往来:“彼此彼此啦。”


    要不是他随机应变配合她,最后也不会圆得这么好。


    商业互夸完,她提起正事:“你觉得会是谁给章艺晗发了那封匿名邮件?”


    知道他们签订协议内情的人屈指可数。


    江稚说出自己的猜测:“会不会是梁婧?”


    梁婧本就对她怀有敌意,上次她去他公司接他下班,在地下停车场,还和梁婧闹过不愉快。


    程与淮注意力都在她不停张合的红唇上,她说的话也基本听一半漏一半。


    他定了定神,语气一本正经:“这件事交给我处理。”


    “好。”江稚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松懈下来,身心俱疲,忍不住连连打起哈欠。


    程与淮暗暗自我唾弃一番,拉着她往前走,回南院补觉。


    江稚实在很好奇:“如果查到了是谁,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他哑声应下。


    程氏集团旗下不乏高端IT人才,尽管那个发送匿名邮件的人行事非常谨慎,狡兔三窟,借助虚假国外IP层层隐匿,但最终还是被揪了出来。


    只是,这幕后之人的真实身份……


    着实出乎意料之外。


    程与淮暂时无暇追究,短短


    两天时间里,他已经推翻了十七稿表白方案,反复斟酌后,终于敲定一套最满意的。


    第57章 我不止是喜欢


    没想到,那位给章艺晗发送匿名邮件,利用她揭穿合约关系的幕后之人居然主动找了上来。


    程与淮斟酌言辞,问出心中疑惑:“小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从匿名邮件发出去的那一刻起,程惠远就有心理准备,被追踪到真实身份只是时间问题。


    而章艺晗嘴巴不严被江稚套话,则加速了她的暴露。


    程惠远透过木窗,望向不远处的月湖,天色阴灰,残荷枯败,一番萧瑟光景。


    为什么要这样做?


    当然是有必须这样做的理由。


    程惠远收回视线,双手交叠搁在桌面:“与淮,我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我问过你,应该没打算假戏真做吧。”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程与淮神情微敛,沉默不语。


    “你说,”他的回答程惠远记得清清楚楚,“不会有这个可能性。”


    可事实是,他正在一步步地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程与淮无奈失笑:“小姑,您应该知道,感情这种事是不受控制的。”


    他从没想过浪费时间去经营一段感情,和别人建立亲密关系,更无意于婚姻。


    ……直到遇见了她。


    从坚定的单身不婚主义者,到确定对她动心,他也走过了很漫长曲折的路,迷茫,隐忍、抗拒、压制、沉浮、挣扎……


    最终,他选择遵循真实内心。


    程惠远心情分外复杂,她亲眼看着他从小长大,从蹒跚走路的稚童,到意气风发的少年,最后成为程家之主,同时肩负起集团的重任。


    他沉稳强大,能力卓绝,是程家的主心骨和顶梁柱,在他的管理下,集团发展呈现出蓬勃态势,蒸蒸日上。


    她不遗余力地教导扶持他,在他身上倾注的心血远超过亲生儿子。


    他是她此生最大的骄傲,她永远以他为荣。


    然而,现在所有事情都在脱离控制范围,必须及时止损。


    程惠远一针见血地说:“你已经为江稚打破太多次原则了。”


    就拿月湖监控事件来说,别人不知道内情,但怎么可能瞒得过她?!


    他罔顾大局和利益,背弃品行教养,甚至不惜赔上声名信誉,一而再再而三,无底线地偏袒维护江稚。


    当上位的掌权者凭感情行事,公私不分,后果将不堪设想。


    她绝不能让任何人、任何事毁掉他,毁掉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与稳定!


    “与淮,你陷得太深了。”


    情深则不寿。


    程惠远语重心长地感慨道:“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修成正果,即使暂时会有结果,最终也可能是苦果。”


    程与淮知道她至今还没走出那段兰因絮果的失败婚姻,前夫二十余年的欺骗和背叛,让她伤透了心,万念俱灰。


    他当然也很清楚,付出真心就有可能会受到伤害,但他愿意为了喜欢的那个人,去试一试。


    哪怕会受伤,也甘之如饴。


    程惠远强硬地表明立场和态度:“总之我不同意你和江稚在一起。”


    “为什么?”程与淮仍旧无法理解。


    程惠远有种难以应付的无力感:“你就当是小姑的私心。”


    “是不是,”程与淮想到某个荒唐的可能性,面色微变,“明朗……也喜欢她?”


    可他分明记得她说过,跟程明朗只是好朋友。


    程惠远沉默地看着他,不置可否。


    好几秒后才开口:“与淮,小姑都是……为了你们好。”


    她必须要阻止他越陷越深,免得后果不可挽回!


    感情没有先来后到,更不可能拱手让人。


    程与淮同样态度坚决,沉声道:“我什么都可以让,唯独她不行。”


    程惠远深感疲倦地按着太阳穴:“你真的……那么喜欢她?”


    “不止是喜欢。”


    程与淮望着南院的方向,眸光放柔。


    从爷爷选定他作为继承人起,他的余生注定为程家,为集团而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如止水,无欲无求,不喜亦不悲。


    他已经坦然接受这一生就这样孤独、平淡、无趣地度过。


    直到她忽然带着缤纷的色彩,强势地闯入他枯寂的生命,驱走灰暗,填满空洞,到处染上属于她的颜色。


    这个世界污浊肮脏,她一尘不染,清澈透亮。


    她拥有蓬勃的生命力,也有着他渴望却求而不得的,自由生动的灵魂。


    他喜欢和她在一起时,那种从未感受过的,“活着”的感觉。


    不是以集团最高管理者,也不是程家家主的身份,而是只作为程与淮自己……活着。


    遇到她以前,他只有纠缠不休多年的噩梦,画地为牢,囚于凛冬永夜。


    遇到她之后,他开始对未来有了期盼,有了真实而具体的感受,明亮的,温暖的,有色彩的。


    因为她就在他的未来里。


    她让他愿意相信,他的人生,也有幸福的可能。


    所以他也想像她那样,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


    程与淮弯起唇角,恣意而笃定地笑着:“我,非她不可。”


    如果程明朗也喜欢她,那他们就公平竞争,各凭本事。


    程惠远徒劳地张了张嘴,无言以对。


    她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


    江稚是他的底线。


    话已至此,程与淮不再多说:“小姑,我还有别的事,先走了。”


    程惠远看着他扬长而去的决然背影,重重叹息一声。


    她太了解他了,不会轻易动心,可一旦动心,就会死心塌地。


    他这边铜墙铁壁,根本找不到突破口。


    看来有必要再去找江稚聊一聊了。


    程与淮离开汀兰水榭,走到月湖边时,收到高阳的微信,汇报进展:


    “玫瑰花束”


    照片里,一大束红玫瑰热烈明丽,花瓣上仿佛还沾染着清晨的露珠,娇艳欲滴。


    提前报备的烟火表演,也已获批在桐城湾可燃放烟花区域燃放,规格对标维港跨年烟花秀,高空□□1222发,中空组合烟花52000发,单发花束1314发……


    为了帮忙筹备这次表白,高阳没少费心费力,此时他正在市中心的江景大平层里,花店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忙碌个不停。


    杏粉色的家书,朵朵碗口般大小,层层叠叠,从门口摇曳生姿开到主卧,地上也铺满了玫瑰花瓣。


    名副其实的一路生花。


    高阳又来到玄关,几位资深花艺师们在布置花墙,他站旁边看了会,从桌上拿起一枝修剪好的家书,凑近鼻间闻了闻,甜香馥郁,心旷神怡。


    不由慨叹,这家书,真是美妙至极。


    接下来,高阳亲眼见证,999朵家书簇拥成立体的心形,周围以深绿枝叶和白色茉莉花作为点缀,交织缠绕,美不胜收。


    没想到程总平日里行事低调,如今高调起来,是真高调啊。


    他拍了个小视频发过去,眉飞色舞,比跟初恋女友表白那会还要激动:“程总,家书花墙也已完工!”


    今日全A市的家书都在这儿了,花团锦簇,层次分明,一起赴这场浪漫之约。


    “好,辛苦了。”


    程与淮反复看了几遍视频,退出聊天页面。


    回头望去,小姑站在汀兰水榭的廊檐下,正面朝向他,距离有些远,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刚才忘了跟小姑说。


    只有和她在一起,他才觉得自己会被纯粹地,确定地,毫无保留地爱着。


    他无比确信。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待会得想个什么理由,把她约出去。


    拐过弯后,迎面走来一群清扫落叶的佣人,恭敬地停下来向他问好。


    程与淮淡笑着点头致意。


    佣人们齐齐惊掉下巴,众所周知,这位程家家主向来疏冷清贵,生人勿近,喜怒更是不形于色。


    在程家工作好几年了,何曾见过他这般春风满面,和颜悦色的样子?


    程与淮越过她们往前走,来到岔路口,左边是平时常走的路,宽敞平坦,可路程偏远,而右边的林荫小径虽狭窄曲折,胜在离南院侧门近。


    想快点见到她的心情以绝对性优势占据上风。


    程与淮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抄近路。


    林荫小径长满爬藤植物,绿意盎然,粉紫色小花开得团团簇簇。


    全然不同于平日里的从容不迫,他心潮澎湃,走路带风,穿行在扶疏花影间。


    从花路尽头快步拐出来,眼前豁然开朗,一群栖在树上小憩吱吱喳喳吵着架的鸟被惊得扑簌四散。


    程与淮投以歉意眼神,继续沿着竹林,疾速前行。


    绕过亭台楼阁,经过溪流池塘,踏过半月形拱桥和海棠门,穿过近三十年孤寂冷清的岁月……


    一步步缩短和她之间的距离,坚定地朝她抵达。


    一路上,他心里都在想着她,想着那场夜幕降临后即将到来的告白,想着他们共同拥有的未来,面上笑意就没消散过。


    进入南院侧门,一抹生动绿意晃入视野。


    假山边,那棵他们一起种下的家书,被她掐掉花苞后,果然长势良好,枝条渐粗,叶片油绿,快有半人高了。


    很快,客厅已近在眼前。


    接近幸福的时候最幸福,程与淮感觉到心脏在胸腔内疯狂跳动,盈满了欢喜和期盼,掺杂些许紧张,涨得生疼。


    他已经迫不及待。


    客厅里。


    江稚刚结束和嘉林银行工作人员的通话,握着手机眉心微蹙。


    程明朗吐出瓜子壳,忙问怎么了?


    “申请贷款的资料又出问题了。”


    她隐隐感觉银行那边好像刻意在拖延进度。


    程明朗深感不解:“照理说像你这样的大客户,银行把你供起来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在这种小事上卡你?”


    江稚也觉得有点奇怪:“后面再看看吧。”


    程明朗想到什么,挪屁股坐近,跟她要庄泠的联系方式,顺便气呼呼地告状。


    “庄泠实在太过分了呀!”


    那天他追到停车场出口才把她的车拦停,好声好气问她怎么从男生变成女生了?


    结果她居然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就脚踩油门走掉了,害他什么都没问到,只吃了一嘴的汽车尾气!


    这两天他越想越气,吃不好睡不好,不和庄泠吵上一架掰扯清楚,这事就没完!


    江稚揉揉腰,好笑道:“晚了,庄泠预判了你的预判,不准我给你她的联系方式。”


    程明朗捶胸顿足:“!!!”


    气死了。


    “对了,你和庄泠是不是提前通过气?”


    程明朗想起前两天那场一波三折的对峙仍心有余悸,幸好章艺晗找来的证人是庄泠,不然就要前功尽弃了。


    好险好险。


    江稚没有隐瞒,将所有实情都告诉了他。


    “卧槽!”程明朗听完后倒吸一口凉气,“卧槽我真以为你是演出来的。”


    他肃然起敬:“你的演技真是绝了,完全看不出丁点儿表演痕迹哪。”


    江稚说这有什么难的?


    “最难演的是,我明明知道你哥他喜欢我,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情。”


    ……


    “你知道我演得有多辛苦吗?!”


    程与淮刚靠近客厅,门槛还未踏入,就听见屋里传来说话声。


    可能是他不在,他们并没有像以前那样窃窃私语,而是用正常音量聊着天。


    加上周围太安静了,所以他恰好听到的这句话便尤为清晰。


    字字清晰入耳——


    你知道我演得有多辛苦吗?


    演……什么?


    程与淮整个人怔愣在原地,如坠深渊般,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失重感击中,心跳好似骤停。


    一墙之隔。


    程明朗自知输局已定,幽幽叹了口气:“还是我的零花钱比较辛苦吧。”


    “早知道就不和你打赌了,”他做出一副肠子都悔青的样子,“哼,三个月内拿下我哥,对你来说还不是洒洒水的事?哼哼,易如反掌,百分百的胜算,你就是故意坑我,哼哼哼!”


    江稚从水果盘里捏起颗草莓小口吃着,她已经很照顾他的零花钱了,没有速战速决结束赌约。


    她假装叹气:“每天在你哥面前演戏,我也很累的好嘛?”


    一周内,他要是还不跟她表白的话,她就……直接上了。


    等不及了,不想再演了。


    程明朗撇嘴切了声,你看我信吗?要不先把唇角的笑意收一收呢?


    “不过,你的演技未免也太好了吧,连我哥那样心思缜密的人居然都被你骗过去了,真的可以拿影后啦稚姐。”


    “那必须的!”


    熟悉的清脆笑声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般遥遥传来,空谷传响,回音阵阵。


    “爱情果然会让人降智啊。”


    在这轻快得意的笑声里,程与淮感觉到心脏好像正在被撕裂成一片片。


    原先满溢的欢喜也被一层层地镇压下去,瞬间清空。


    不知为何,竟不觉得疼,大概是麻木了。


    甚至,他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低低笑起来。


    没有声音,也没有意义的低笑。


    原来是一直在……演戏吗?


    两天前,她那般信誓旦旦地跟奶奶说他们真的是男女朋友,他以为按照她惯用的四舍五入算法,他们已经达成共识,心照不宣,彼此两情相悦,就差捅破中间那层窗户纸。


    如今看来他判断失误了。


    从头到尾,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痴心妄想而已。


    她的脸红耳热,甜言蜜语的撒娇,含情脉脉的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爱意,在他生病时的体贴关怀和照顾……


    所有他以为能够证明她同样动心的证据,居然全是他的错觉么?


    居然是,她为了赢得和程明朗的赌约,刻意演出来的假象。


    是啊,那看到喜欢的人时才会有的充满爱意的眼神,在他们才相识短短几日时,她分明就已经向他展露过。


    总不可能……


    她也对他一见钟情吧。


    程与淮无法再自欺欺人。


    “我对你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若即若离,忽远忽近,在她心里总有别的比他重要,随时都可以将他排除在她的世界之外。


    “如果有一天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


    原来如此。


    直到此刻,他才幡然醒悟。


    原来这些才是真实。


    是啊,有非分之想的人,一直以来都是他。


    真的只是在演戏吗?


    她真的从未,从未……从未对他动过心?


    哪怕只有一点点?


    冷风拂过树梢,婆娑轻响,像是某种应答。


    程与淮隐匿在斑驳光影中,低垂的眉眼间颓色难掩,眸底的光也一点点幽暗下去,更显落寞黯然。


    理智、冷静,欢喜、不甘、酸楚……所有情绪,慢慢地冰冷,沉寂下去,坠落黑暗,消亡殆尽。


    一切都荡然无存。


    或许连灵魂也已经脱离,只剩下一副空空荡荡的躯壳。


    他身形微晃,不得不伸出手去,掌心抵住墙面,堪堪稳住身体。


    头晕目眩之际,又听到她笑得像只狡黠的小狐狸,跃跃欲试地说,在说什么?


    听不太清。


    他陷在不真实的虚空里,用尽全力,凝神去听。


    哦,她是在说——


    “……要不要再用明年的零花钱来打赌?我赌你哥一周内就会跟我表白。”


    头开始跳针似地疼起来,程与淮被驱逐回真实之中,极力隐忍着,额角青筋毕露。


    这种神经痛再熟悉不过,从心口刺开的疼痛却是那么陌生,沉甸甸,真真切切,如同万箭穿心。


    他用力按住剧烈起伏的胸口,却无法阻止痛感横冲直撞,蔓延到四肢百骸,甚至刺穿皮肤。


    身体里某个最重要的部位正在迅速坍塌,破碎。


    前所未有地挫败。


    前所未有的沉钝疼痛。


    疼得他必须弯下腰去,才能勉强喘得过气,稍稍缓解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


    越痛,越清醒。


    “我赌你哥一周内就会跟我表白。”


    程与淮唇角微沉,缓缓扯出一丝自嘲的弧度,似笑非笑。


    很显然,她严重低估了自己对他的吸引力,哪里用得着一周?


    他今晚就会向她表明心意。


    原本,是这么打算。


    第58章 的当然是选择原谅她


    脚步声传来,江稚下意识


    地偏头望过去。


    梅院的单管家站在门外,朝她温和一笑,走进屋内,瞥见坐她旁边的程明朗时,目光微凝。


    打过招呼后,单管家客客气气地表明来意:“江小姐,四小姐邀你到长乐亭赏景。”


    四小姐就是程惠远。


    江稚这次来澄园为程惠远贺寿,本来也想找她好好聊一聊,可章艺晗三番两次挑事,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好的,我待会就过去。”


    单管家一离开,程明朗立刻两眼瞪得溜圆,面露担忧:“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他都能猜到他妈什么用意,赏景是假,棒打鸳鸯才是真!


    “不用。”江稚并不想让他夹在自己和他妈妈之间左右为难。


    “我是不敢忤逆我妈,”程明朗很讲义气地拍了拍胸膛,“但身体结实,替你挨两下打还是ok的。”


    江稚被他的话逗笑。


    她还是选择独自赴约,经由南院侧门来到后山,过了水潭,再走百来米便是长乐亭。


    一泓溪水清澈见底,载着落花枯叶,从亭下蜿蜒穿行而过。


    程惠远双手环胸,面向小溪而站,许是心烦意乱,顾不上像平时那样精心打扮,头发略显散乱,脸上也掩不住憔悴之色。


    见到江稚,她没有过多铺垫,直入主题,厉声斥责:“江小姐,想必上次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你和与淮不合适,为什么还要继续和他纠缠不清?!”


    江稚不慌不忙道:“程女士,我也很明确地回答过您,我没办法答应您的无理请求。”


    至此,她越发肯定另一个猜测:“那封匿名邮件,是您发给章艺晗的?”


    “对,是我。”


    程惠远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感再次袭来。


    “你不是想知道真正的理由吗?好,我现在就告诉你。”


    她沉着脸说,“其实,与淮是不婚主义者。”


    “略有耳闻。”江稚反应平静,“所以呢?”


    这个所谓的真正理由并不能说服她。


    说实话,虽然不理解程惠远为什么要屡次出手阻挠,但江稚从来没在她身上感觉到对自己有任何的恶意。


    程惠远头疼不已,按着眉心,沉默良久。


    “您之前说他需要的是一个门当户对,能和他并肩而立的妻子,现在又说他是不婚主义者,从没打算结婚。”江稚微微一笑,“这不是前后互相矛盾吗?”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手里已经没有底牌了。


    程惠远面色凝重,略作思忖后,深深呼吸,似乎做出了某个重大决定。


    “如果我有一个必须阻止你们在一起的理由呢?”


    江稚眸光微凛:“什么理由?”


    “这个秘密,”程惠远垂头看着亭下溪流,压低了声音,“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流水潺潺,掩盖住了本就不大的说话声。


    江稚若有所思地听着,不自觉攥紧了手。


    两阵风吹过去的时间,程惠远就把压抑心底已久的秘事讲完了,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江小姐,还是希望你能对所有谈话内容保密。”


    她不忘强调:“尤其今天我找你的事,绝不能跟与淮透露。”


    江稚心神恍惚,好半晌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应下。


    她当然会保守这个秘密。


    “明朗说你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朋友,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


    程惠远眼神透着诚恳真挚,“相信我,就到此为止,这样对谁都好。”


    她在江稚肩上不轻不重地按了按:“你好好考虑一下,小稚。”


    程惠远离去后,江稚继续留在亭子里,神情空茫。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


    不知不觉,暮色一层层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


    森林中悄无声息地起了薄雾,世界安静得只剩风声。


    她坐在迷雾的暮色里,失神了很久很久。


    直到两只猫打闹着从树林里出现,腼腼察觉到她情绪低落,趴地打滚,“嗷呜”叫着滚到她脚边,四脚朝天,翻起柔软的肚皮,想要逗她开心。


    连戒备心重,不喜和人亲近的小狸花也跃上长椅,举起爪爪搭到她腿上,像是在安慰她。


    “我没事啦。”江稚轻抚腼腼肚子,又摸摸小狸花的脑袋。


    “我只是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了。”


    她惘然叹息:“怎么办啊?”


    小狸花豪放不羁,爪爪一拍:“喵!”


    腼腼不甘示弱,脑袋拱啊拱的:“喵喵!”


    两只猫七嘴八舌地为她出谋划策。


    暮色渐浓,夜幕降临,整座城市华灯初上。


    程与淮开着车汇入主路,漫无目的地在外面游荡,不想待在南院,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停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时,一辆三轮车冒冒失失地从侧边撞了上来,黑色添越的车身立刻凹了一大块。


    很快,一位裹着军大衣的老大爷颤颤巍巍从三轮车上跳下来,看到被撞凹的车子,惊惧地“啊”了声,脸色霎时发白,有种大祸临头之感,两腿打起哆嗦,险些站不稳。


    他不认识这是什么车,但能看得出来价值不菲,估计自己倾家荡产都赔不起。


    从车上下来的年轻男人气质冷峻,衣着精致讲究,明显非富即贵。


    老大爷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深弯下腰去,再三道歉。


    他不是故意的,是为了躲避一只突然窜出来的野猫……


    程与淮下了车,看都没看被撞的那处,即使心情差到了极点,他依然克制着情绪,缓声问老人家是否有受伤。


    确实,他最擅长的就是隐忍克制,只有遇上她,才会失控。


    老大爷连忙摆了摆手说没受伤。


    主要是受到了太大惊吓。


    他边拍心口边合计,三轮没买保险,养老金和摆摊赚的钱勉强够老伴医药费,实在拿不出多余的钱来赔了。


    这一撞,怕是老两口以后的日子都没指望了。


    嗫嚅半天,他搓着手小心翼翼问道:“老板,能不能分期赔偿?”


    他身体还算硬朗,每天从吃喝上再省下来些,再去多捡点废品,也算一笔进账。


    程与淮并不打算追究对方的责任,这么大的年纪,如果不是为生活所迫,怎么会在寒冬腊月外出奔波劳碌。


    确认老人家真的没受伤,便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老大爷不知所措地呵出一团又一团白气,仍难以置信,就这么轻易逃过一劫了?


    反应过来后,他不停鞠躬道谢。


    藏在老旧军大衣下的一朵玫瑰花掉了出来。


    老大爷赶紧把花捡起来,心疼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见年轻男人看过来,他轻抚着花,笑得幸福又羞涩:“今天是我和老伴结婚50周年纪念日。”


    他提前收摊回家,还给她买了一朵玫瑰花,怕被寒风吹坏,宝贝似地捂在心口。


    程与


    淮目光凝在那朵玫瑰花上,可能是压到了,花瓣边缘已有些皱蔫。


    他心里百般滋味,转身拉开副驾车门,抱出玫瑰花束,双手递过去。


    与其被丢到垃圾桶,不如借花献佛,就当庆贺他们金婚。


    “不不,我不能要!”老大爷诚惶诚恐地连连后退,这大束玫瑰花包装精美,一看就知道很贵。


    不用赔偿已经是万幸,怎好再收下这么贵重的花?


    程与淮直接把花塞到他怀中:“您拿着吧。”


    反正他也用不上了。


    盛情难却,老大爷不再推辞,抱着花千恩万谢。


    这么美的花,老伴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指不定多高兴呢。


    “实在太感谢你了!”


    他笑起来时皱纹很深,笑意从褶皱里迸射出来,就像是荒野上跳跃的星光。


    程与淮也笑着道了声金婚快乐。


    长达半个世纪的相濡以沫,相守相依,会由多少个幸福的瞬间组成?


    可惜,他连体验的机会都没有。


    路灯昏黄,寒意料峭。


    程与淮站在原地,目送老人家骑上三轮车,晃悠悠地载着玫瑰花束,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正要上车,听到一声微弱的猫叫,他打开手机手电筒,循着声音在绿化丛里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缩成团的野猫。


    小猫浑身发抖,戒备地盯着他,慢吞吞往后挪,程与淮这才留意到它的腿上插着一支短箭,伤口血迹斑斑。


    天气越来越冷,受伤的流浪猫,根本过不了冬。


    程与淮脱下外套,小心翼翼地把猫包起来,放到副驾上。


    以前他从来不会做这种事。


    小猫从还带着暖意的外套里探出脑袋,一脸警惕,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来转去。


    “你很幸运,我有一个朋……”


    程与淮在交错的光影中敛眸,略微停顿,“我喜欢的人,特别喜欢猫。”


    她还说过,要爱护小动物。


    他不再往下说了,自嘲地笑笑,启动车子,把受伤的小猫送去宠物医院治疗,医生说伤势较重,需留院观察。


    晚上九点左右,程与淮从医院回到南院,经过那亮着灯的房间门口,余光不经意瞥见,大半张被子悬在床沿。


    他强行收回视线,双腿却像有了自主意识般,不受控制地走进房内。


    床上的人侧身睡在橘色柔光里,有种朦胧,不真实的美感。


    他弯腰捡起被子盖到她身上,动作微顿,若无其事地掖好被角,还顺手抚平了两道褶皱。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静静站在床边。


    明明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江稚背对着他,在他落下的影子里屏住呼吸,心绪百转千回。


    还是想象不出来,他此时会以一种什么样的眼神看她?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她却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或许是他有意在降低存在感。


    她只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似雪后清晨,飘荡在森林里的松木香味,清冽,微冷,无处不在。


    等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出房间,又过了半晌,江稚才睁开紧闭的眼睛,鼻尖泛酸。


    他知道她在装睡,但没有像上次那样留下来,等她露出破绽,再坏心眼地揭穿她。


    夜越发深了,市中心的江景大平城里,家书恰好盛开出短暂一生中最美的模样,然而久久等待,始终无人问津,垂头丧气挥霍清香,弥漫到各个角落。


    另一座城市。


    安静泊在桐城湾港口,整装待发的豪华游轮也沮丧地熄了灯光。


    十点整,一束金色高空礼弹烟花“砰”地炸响,高调照亮大片夜空。


    “快看,好漂亮的烟花!”


    不知是谁惊喜地喊了句,岸上散步的人们不约而同仰起头。


    漫天花簇接连绽开,五彩缤纷地坠落。


    天上烟火星辰,转瞬即逝。


    夜空之下,欢呼声此起彼伏。


    小朋友们快乐地跑来跑去,情侣相拥接吻,彼此搀扶的老夫妻相视一笑……


    人人都欢喜。


    四十多分钟的烟花燃尽后,人们意犹未尽地散去。


    这场非官方组织,却规格极高,一下就烧掉了一个小目标的烟火盛宴,让大家津津乐道,甚至在社交网络上引发热议。


    可依然没有人知道,这场几乎轰动全城的璀璨烟花,究竟是为谁盛放?


    万籁俱寂,城市的灯火一盏盏熄灭。


    这一夜,两人都没睡好。


    次日下午,江稚便要按计划启程回苏州老家祭拜爷爷,程与淮开车送她去机场。


    车窗外景色不停变换,小雨淅淅沥沥下起来,车内笼罩着化不开的沉闷。


    尽管旁侧男人向来情绪不外露,但江稚还是觉察到他的异样,轻声问:“你心情不好?”


    程与淮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收紧,眉眼低垂,将所有汹涌的灰暗情绪全沉下去。


    他声线混着倦意,听起来极哑:“没事。”


    见他目视前方专注开车,明显无意多谈,江稚便不再深问,放任自己沉入心事里。


    一路沉默到机场。


    直到分别时刻来临。


    江稚停下脚步,笑吟吟地挥手和他道别:“再见,程与淮。”


    看着她那双漂亮眼眸弯起,一副没心没肺无所谓的模样,程与淮心口忽地揪疼了下,好像被某只无形的手轻攥住,重新唤醒了痛觉。


    他复杂难言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住,勾唇笑了笑。


    每次分开,她都是这样开心地和他说再见,如今想来她的心情大概类似员工休假吧。


    不用再辛苦演戏劳累工作了,确实值得开心。


    这一次,程与淮没回应她的道别,没有和她说再见。


    她也始终没回头看过他一眼。


    人已经走远,再也看不见身影,程与淮才一寸寸地拉回视线。


    忽略心间充斥的酸涩之感,他想起她那句话——


    “如果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如果她所说的欺骗是指为了赢得赌约,故意演戏玩弄他的感情。


    那么,他当然会。


    当然会原谅她。


    片刻后,程与淮来到停车场,坐进车里,颓然地靠向椅背,单手松开两粒衬衫扣子,将衣领往两边拨了拨。


    揉按着太阳穴,任由倦怠将自己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她发来信息:“我登机啦。”


    程与淮直接按灭屏幕。


    如果表白顺利的话,他现在应该在A市飞往上海的航班上,本来空出了今明两天行程陪她回苏州。


    可惜事与愿违。


    堪堪过了十来秒,程与淮还是解锁手机,敲出一行字:


    “好,一路顺利。”


    那边没有回复,他也不觉得意外。


    可能是飞机即将起飞,她开启飞行模式了吧。


    难得闲着无事,他给陈复南打了个电话:“出来喝酒。”


    陈复南匆忙赶到私人会所的专属包间,一进门就看到他仰头一口灌掉大半杯红酒,顿觉心痛不已。


    那可是顶级的赤霞珠啊!


    用来买醉岂不是暴殄天物?!


    陈复南不清楚他又发生了什么事,竟破天荒地酗起酒来,反正也问不出答案,不如……


    陈复南脱掉外套丢沙发上,挽起袖口,对站一旁的包间管家说:“把你们程总存在这儿的好酒全拿上来,今天我就舍命陪君子,敞开了喝,不醉不归!”


    管家察言观色,见老板没有反对的意思,转身出去安排了。


    陈复南挑了个干净酒杯,一股脑把瓶里剩下的赤霞珠倒完:“来,干杯干杯。”


    接下来,两人没有任何交谈,只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借酒消愁。


    一个多小时后,江稚顺利抵达虹桥国际机场,然后转高铁去苏州。


    从高铁站出来,迎接她的除了好天气,还有程与淮特地安排来接她的司机。


    江稚给他发微信报平安,然而直到车子抵达老宅,也没收到回复。


    估计是在忙吧。


    此时,酩酊大醉的程与淮刚被司机送回市中心住处。


    朦胧视野中,出现一面心形的浅粉色花墙,999朵家书独守了一夜空房,依然不失温柔美丽。


    可对他来说,却是莫大的讽刺。


    程与淮往前走了两步,摇摇晃晃,不小心绊倒由花墙延伸出去的玫瑰花瀑,整个人也失去重心。


    他狼狈地摔进玫瑰花瀑里。


    香气袭人,失魂落魄。


    所有强行压抑的情绪瞬间溃了堤,头疼欲裂,心痛如绞,竟分不清哪一处更疼。


    这把正正捅入他心脏的刀,是他亲手递出去的。


    一切后果他自会承担。


    可是,在他满怀欢喜与


    期盼,匆匆奔向她的路上,从没想过,等待他的……会是这种结局。


    更没想到,会听到她亲口说,每天在他面前演戏,很累很辛苦。


    痛感越发剧烈,程与淮额头冷汗涔涔,微微弓起身体。


    既然这样,以后就不用再演了。


    她本就是为她外公的遗作而来,那幅画早已交回她手上,他们之间两清了。


    勉强算得上,好聚好散。


    纵然再不舍,除了合约,他还能用什么留住她?


    可为什么要留住她?


    她又不喜欢他。


    她为什么……不喜欢他?


    他本来真的以为,他们已经两情相悦了。


    最可笑的是,他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就输了。


    输得一塌糊涂。


    要是没有抄近路就好了……


    如果那只是一场梦,就好了。


    脑中一片混乱,程与淮点开对话框,删删改改。


    “合约提前终止。”


    “合约提前解除。”


    “合约提前解除,我已向奶奶坦明。”


    发送成功。


    下一秒,他又手忙脚乱地按了撤回。


    醉意骤然消去大半,痛感却有增无减。


    再三确认提前解除合约的消息成功撤回,程与淮将手机压在胸前,沉沉地松了一口气。


    被他压在脸下的玫瑰花瓣也跟着心有余悸地发颤。


    突然间,紧贴着心口的手机震动了下。


    不亚于山崩地裂。


    就像一颗定时炸|弹,明明已经终止了倒计时,原来竟是假象,给了侥幸生还的希望,最终猝不及防地在胸前引爆。


    大约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程与淮指尖轻颤,点开收到的新信息。


    几乎同时,他闭上了眼睛。


    手机屏幕仍亮着,显示出聊天页面。


    ……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重新编辑】


    好开心呀好开心呀好开心呀好开心呀:


    “好”


    第59章 心他后悔了


    大概是年少漂泊异国他乡的缘故,江稚是个归属感并不强烈的人,这世上能让她用到“回”字修饰连接的地方并不多。


    苏州老家是其中之一。


    江稚记得每年暑假爷爷都会带她回来住上一段时间,白天走遍城里各个角落,黄昏兴尽归家,用过晚饭,窝在天井树下的藤椅里,捧着西瓜,数星星,听爷爷讲过去的故事……


    爷爷的故事大多跟奶奶有关。


    因而江稚和奶奶素未谋面,可对她并不陌生。


    那是个温婉美丽又不失坚韧的女人,风雨飘摇的特殊岁月里,夫妻被迫分隔两地,她无依无靠,独自生下儿子,艰难抚养,吃尽了苦头。


    后来历尽艰难一家人终于团聚,眼看就要苦尽甘来,一场普通的伤寒却轻易带走了她的生命。


    这一世夫妻缘分虽浅,但刻骨铭心。


    爷爷没有再娶,带着年幼的儿子一路南下去了香港,摸爬滚打,创业打拼,最后定居桐城。


    去年冬初,爷爷在桐城病逝,临终前留下遗言,要回老家和奶奶合葬,落叶归根。


    这是他们的约定。


    生同衾,死同穴。


    江稚收回心神,提着行李箱踏入院子里,回忆画面纷至沓来。


    只是爷爷再也不会从屋内走出,接过行李箱,慈爱地摸着她的头,笑说:“累了吧,爷爷给你做了好吃的,赶紧洗手去。”


    院子打理得井井有条,一草一木和记忆中相差无几,当年南下赴港前,爷爷把老宅托给了小姨子,三年前小姨子撒手人寰,如今是奶奶的外甥女在帮忙看管房子。


    江稚喊对方桂芝姑姑。


    桂芝姑姑准备了一桌她喜欢吃的饭菜,她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每样都吃了点。


    吃过晚饭后,江稚打算出门到附近逛逛,兜来转去,走到了熟悉的杏花老街。


    斯京入夜后街上行人寥寥,冷冷清清,远没有国内鲜活热闹。


    人声鼎沸,街边两侧规整地支起各种小吃摊,铁板鱿鱼,炸串烧烤,锡纸花甲,酸辣粉肉夹馍……


    迎面走来各色面孔,青春洋溢的学生,略带疲倦的上班族,精神矍铄的老人家。


    江稚站在街角,看着不远处的馄饨摊子,老板娘动作利索地往锅里下馄饨,白色蒸汽一涌一涌地往外冒,被灯光染成温暖的橘色,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她喜欢待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之中。


    江稚从街头闲逛到巷尾,走着走着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穿出长长的小巷,经过一家奶茶店,听到放在门边的音响在唱:


    “我们在途中匆匆挥手并不说告别……”


    “不问出路,不求退路,我心惟一归处


    沿着你的方向昼夜奔赴……”【注】


    灯火阑珊,晚风留人,她驻足倾听。


    一曲终了,原路折返,行至永安桥时,眼前忽然一亮,天上炸开一簇彩色烟花。


    桥下波光粼粼,游船接连穿梭而过,水面月影碎了又碎。


    江稚独自站在桥上看烟花。


    直到烟火燃尽,她仍立于凛冽寒风中,仰望着夜空。


    薄薄烟雾弥散后,视野尽头出现一泓月明。


    弯月棱角分明,在她眸底由清晰变得朦胧,又由朦胧转为清晰。


    夜深寒重,有说笑声隐约传来,江稚裹紧外套,转身往回走。


    在她身后。


    一颗流星划破天际。


    翌日,天气依然晴好,江稚带了两束鲜花和三杯饮料去山上墓园看爷爷奶奶。


    照片里他们都是年轻时候的模样,她没见到爷爷最后一面,好在送了他最后一程。


    照片是她选的,当初爷爷病重入院,偶尔意识清醒,总念叨着怕奶奶认不出他。


    他老了,头发斑白,满脸皱纹。


    照片里,爷爷风华正茂,笑得很温柔,是奶奶熟悉的样子。


    她相信,纵然阴阳相隔数十年,奶奶也一定会一眼就认出他。


    江稚在墓前坐下来,从纸袋里拿出饮料,芝士莓莓给奶奶,庐山云雾是爷爷爱喝的。


    她有些困,和他们碰杯后,喝了两口咖啡提神。


    “爷爷,您一定和奶奶在另一个世界重逢了吧。”


    ……


    很多很多深埋心底的话,只能跟爷爷说。


    直到此刻,江稚终于懂得,为什么爷爷每次带她回老家都喜欢来山上,一待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


    累了的时候,难过的时候,就会想要回到心疼自己的人身边。


    “爷爷,怎么办?我好像……有点累了。”


    全世界沉入寂静,她倾身靠着墓碑,疲倦地阖上眼,就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时太阳已升得老高,阳光格外温暖,微风吹动发丝,好像爷爷宽厚的手掌在轻轻抚摸。


    正认真感受着,江稚突然捕捉到一阵异样的声响,低头看去,只见一只胖乎乎的黑猫伸出爪子去扒拉她喝剩的咖啡。


    被她当场抓了个正着,它居然毫无惧意,甚至还张开嘴巴想去咬吸管嘬咖啡。


    江稚连忙把咖啡拿走,试着和它讲道理:“这个你不能喝哦。”


    真是不可思议,很少见到能把自己养得这么好的野猫,不仅肥嘟嘟,毛发油亮,还一点都不怕人。


    胖黑猫没喝到咖啡,扭头就走。


    不过须臾它又回来了,大摇大摆地叼着根香蕉,放到她前面,爪子拍了拍。


    江稚恍然大悟,难怪这只猫长得这么胖,原来整个墓园的供品都是它的食物。


    环顾周遭,阳光明媚,一排排墓碑肃穆林立。


    好像也在以它们的方式凝视她。


    江稚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黑猫的脑袋。


    所有来自人间对远去故人的不尽思念,柔软地涌向掌心。


    化作实质,在她眼眶里温热涌动,满溢而出。


    残余的负面情绪被温柔地清洗干净。


    她轻笑出声。


    目之所及,风和日丽,山空云净。


    看她许久无动于衷,胖黑猫又努着鼻子把香蕉拱得更近了些,大胖脸一抬:“喵!”


    江稚大致猜到


    了它意思:“你想用香蕉跟我换咖啡?”


    “不换。”她比了个拒绝的手势。


    胖黑猫傲娇地喵了声,神情大有“别客气赏你了”的意思,伸伸懒腰,非常豪迈地留下香蕉走开了。


    本着礼尚往来的原则,临走时,江稚把羊绒围巾叠好放在了爷爷奶奶墓前,这是回赠小猫咪的过冬礼物。


    她带走了香蕉和三杯饮料。


    刚好经过供奉着香蕉的那座墓,照片上是个年轻女孩子,笑容甜美,梨窝浅浅。


    江稚鞠躬道谢:“谢谢你的香蕉。”


    看清了下方的生卒年份,她目光猛然顿住。


    2000.01.01—2023.02.16


    在这个瞬间,江稚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被某种宿命穿心而过,寒意透骨。


    2023年,2月16日。


    那一天,原本也应该是她死去的日子。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冥冥之中,她逃过了命运,但又好像没有完全逃过。


    起风了,青山外,橙红的夕阳摇摇欲坠。


    天色将晚,江稚缓缓沿着来时的路下山回家。


    在老家待了一周,她准备返回桐城。


    桂芝姑姑亲手做了桂花酒酿软酪,让她带着路上吃。


    登机前,江稚又收到嘉林银行工作人员的电话,不出意料,申请贷款的资料又没审核通过。


    这家银行是爷爷生前最信任,也是合作最多的,所以她才作为首选。


    到底怎么回事?


    江稚找张副总打听了下,才得知嘉林银行是方氏集团旗下控股的银行之一。


    而方氏集团的总裁,正是方菱母亲蒋定非。


    两年前方菱留学回国,数次创业失败,便在嘉林银行挂了个闲职。


    原来是她一直在从中作梗。


    难道,方菱是在为许婉宁出气?


    可能性不大,许婉宁面子应该还没这么大。


    况且许婉宁如果知道她贷款是为了买回别墅,不得急得跳脚出来阻拦了?


    江稚仔细回想了一番,她和方菱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谈不上交情,更别说有什么过节。


    方菱为什么会暗中使绊子?


    该不会是……


    那次在方氏旗下的服装店,方菱强抢她外套失败,丢了颜面,因而恼羞成怒?


    方菱打小就被家里惯得娇纵任性,确实能做得出来这种事。


    江稚觉得有些无语,她又不是只有嘉林银行这个选择,顶多就是浪费了点时间而已。


    以目前的大环境,因为一些无关痛痒的过节拒绝掉一个大客户,谁的损失更大,不言而喻。


    她没有把这事放心上,直接打电话给中介,让他帮忙物色新的贷款银行。


    ***


    A市连着阴了好几天,临近年底,集团事务繁多,文山会海,忙得不可开交。


    总裁办却反常地笼罩着一股低气压,气氛极为压抑,秘书助理们不明所以,说话做事都越发谨小慎微。


    有份急需签字的文件,大家踢皮球似地踢来踢去,谁也不想在这关头上踏进霜天雪地的办公室去直面老板。


    最后只能由高阳揽下重任,一进门,就对上办公桌后那张冷冰冰的脸,不由得僵住脚步。


    老板向来不显山不露水,能让人感觉出来他心情不好,说明他心情是真的很不好了。


    高阳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都水到渠成了,怎么会表白失败呢?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难道被江小姐拒绝了?


    怎么可能?!


    “程总,”高阳顶着压力走近,“这里有份需要您签字的文件。”


    程与淮翻开文件,一目十行地浏览起来。


    高阳眼观鼻鼻观心,欲言又止:“程总,还有件事……”


    程与淮头都没抬,冷声打断:“办公室禁止谈论私事。”


    高阳语气谨慎:“是和江小姐,有关的事。”


    程与淮恍若未闻,手中的笔也没停,行云流水地签好名字,将文件一合,示意他可以出去了。


    高阳见他一副漠不关心的冷淡模样,无声叹息,拿着文件离开了办公室。


    看来老板被伤得不是一般地轻哪。


    五分钟不到,高阳又回来了,表情莫名复杂,委婉说道:


    “程总,这份文件恐怕用不了。”


    ——名字签错了。


    程与淮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只见落款处写着“江稚”二字。


    他面无表情地在另一份新打印的文件上签了字。


    高阳任务完成,刚要出去,身后传来一道不咸不淡的声音。


    “她怎么了?”


    高阳早已打好腹稿,一气呵成将江稚在嘉林银行贷款却被百般刁难的事说了出来。


    程与淮面色平静,波澜不惊。


    这些天他一如往常地来公司上班,早出晚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绝大多数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效率奇高。


    只有这样才能转移注意力。


    但很显然,从未成功转移过。


    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爱意悄然聚沙成塔,倒塌时又怎会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好在,无论如何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又静了几秒后。


    程与淮合上笔盖,淡淡道:“既然方氏这么喜欢审核资料,那集团最近和方氏的合作项目也按流程好好审核一下吧。”


    高阳立刻应了声“是”。


    这句话听起来轻描淡写,但背后蕴含的深意非同小可。


    显而易见,方氏肯定要为此买单了,连锁反应之下,后果更是难以估量。


    嗐,你说那位方家千金好端端地没事干非要去招惹程总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干嘛?


    还不如直接得罪他本人呢。


    又或者挑个别的时候呢,正受着情伤的男人能有什么理智可言?


    估计合作项目一停,方氏那边很快就会找上来了,得抓紧时间想好怎么应对,高阳拿起签好的文件匆匆离开。


    另一份签错名字的文件仍摊开在桌面。


    程与淮目光紧锁着那两个字,近乎自虐般一笔一划地往心底刻,棱角割人。


    她明知道,只要和他说一声,被方氏刁难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


    可她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不跟他说。


    程与淮合上文件锁进抽屉里,点开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她最后回复的那个“好”字。


    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字,怎么会拥有如此巨大,让人粉身碎骨,灰飞烟灭的力量?


    那晚,他倒在玫瑰花里,给她发了条提前解除合约的信息。


    一时冲动,除了懊悔还是懊悔。


    不该在她爷爷的周年祭日前夕发给她的,不过,想必她应该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本来还想跟她解释,他喝醉了,说的醉话不能作数。


    最终还是一字一字全部删了。


    她回的那个“好”字干净利落,毫无留恋,毫不拖泥带水,就和他划清了界限。


    他又何必再主动送上去让她肆意践踏?


    想到这里,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轻而易举就崩塌了,覆水难收。


    心脏开始隐隐作痛。


    短短几天,程与淮已经习惯并接纳了这种疼痛,仿佛它们一直潜藏在他心底深处,是他身体里的某个部分。


    一遇到她,就会触发。


    那些陌生的欢喜、对未来的期盼,以及所有感受到的幸福和美好都是幻觉。


    镜花水月,转瞬成空。


    只有疼痛才是真实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有一种安全感。


    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不会消失,也不会被人夺走,随时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落地窗外天色阴灰,乌云密布,风雨欲来。


    他又点开她的头像。


    照片里,她朝着雪山湖水亭亭站立,回眸一笑,眼神清亮,闪着无限欢喜。


    以后就退守到朋友的位置吧。


    或许,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又怎么可能……还做得成朋友?


    程与淮忍着痛闭上眼睛,任由那些晦暗


    又锋利的思绪汹涌而来,将自己淹没。


    即使她不喜欢他。


    即便只是一厢情愿。


    他也衷心地祝愿她,平安喜乐,一世顺遂。


    第60章 如她不必受任何人的委屈


    正如高阳所料,十点钟暂停项目合作,十点十分,方氏集团总助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他应对得滴水不漏,只推托是按照例行程序行事。


    三天后,方氏总助金莹亲自登门,他们团队已经严格遵照程氏集团的要求提交方案,一遍遍修改,精益求精,可都没有通过,全被打了回来。


    到了这种地步,傻子都看得出来程氏是在有意针对。


    只是两家向来合作无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


    金莹不卑不亢:“还请高特助指点一番。”


    高阳便点到为止:“事出反常必有因,金助理不妨先去查一下,近来方氏是否以同样的方式为难过别人。”


    金莹能力强效率高,没费多少功夫就揪出了背后的“因”,第一时间把了解到的来龙去脉上报给总裁蒋定非。


    蒋定非雷厉风行,直接向嘉林银行施压,要求速速摆平此事,免得影响和程氏的合作。


    当天下午,江稚接到了一个来自桐城本地的陌生电话。


    对方自称是嘉林银行的副行长,声音听着挺年轻,先是致歉,由于实习生不熟悉业务流程,加上涉及金额过大难免谨慎,这才导致误会,非常抱歉给她造成了困扰。


    又问她什么时候方便过去面签,为表诚意,他将亲自接待。


    从头到尾,江稚都没感受到任何歉意,只有高高在上的傲慢,拉实习生出来背锅,轻飘飘就推卸了责任。


    她并不打算继续浪费时间:“我已另有属意的银行。”


    年轻男人当即遗憾表示:“那希望下次还能有机会为江小姐效劳。”


    江稚觉得他语气有说不出地怪,可没空深究,岁末将至,会议不断,文件堆积如山,她还要抽空上网课,改论文,恨不得把一秒当两秒用。


    忙点也好,没时间胡思乱想。


    另一边,金莹及时向高阳反馈后续,他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解决问题并诚心道歉,只是江小姐另找了其他银行,总不能不顾她意愿,强行达成合作吧?


    “我们方氏对这件事高度重视,是由方董儿子亲自出的面。”


    可谓给足了诚意。


    “如今误会既已澄清,”金莹顺理成章道,“你看项目是不是……”


    高阳越听眉头皱得越紧,这般避重就轻,敷衍了事,真正需要负责道歉的人居然完美隐身了。


    这个结果别说程总,连他都不满意。


    “金助理,你恐怕没有准确领会到我先前的意思。”


    甚至,完全低估了事情的严重性。


    “这样说吧,江小姐不是非要在嘉林银行贷款,程氏也不是非得和方氏合作。”


    言尽于此,高阳挂断电话。


    程氏集团作为业界风向标,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暂停和方氏项目合作的消息自然不胫而走。


    外界对此诸多猜测,其他原本有意向的合作方为保险起见纷纷谨慎观望,方氏接二连三遭受冲击,客户流失,股价大跌,董事会深感不满,甚而有大股东趁机提出撤换公司CEO。


    蒋定非焦头烂额,急得上火,再也坐不住了,可又联系不上程与淮,只好去找高阳,让他帮忙。


    高阳先应付了一番场面话:“蒋总,就算您和程总见上面也无济于事,问题的关键不在程总。”


    一般来说,程总公私分明,从不感情用事,是个沉稳理智冷静,有原则的人。


    但现在呢,不好意思,江小姐就是他的原则。


    “蒋总,合作能否继续的前提,是你们的处理方式是否让江小姐满意。”


    高阳只差把话说透,条件任她开,开到她满意为止。


    只要她满意了,一切都好说。


    蒋定非是聪明人,一点就通,道过谢后,匆忙告辞。


    回到家,她直奔三楼女儿的房间。


    方菱正趴在床上和许婉宁视频聊天。


    “哼,还算江稚有点自知之明,知难而退了。”


    许婉宁夸张地哇塞了声:“菱总,你也太厉害了吧!”


    “那必须的。”方菱神采飞扬,不无得意,“反正我把话放这儿了,我们方家的钱,一分都不可能借给她!”


    蒋定非听得心头火起,一把抢过女儿的手机掐断视频,丢到床尾。


    方菱吓了一跳,坐起身:“妈妈你干嘛呀?”


    “我才要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方菱云里雾里,她干什么了?竟惹得妈妈生这么大的气。


    “为什么要为难江稚?”蒋定非做了个深呼吸,压下火气。


    方菱惊讶不已,这种小事怎会惊动妈妈?


    江稚跟她告状了?


    “我……”方菱自知抢外套不成反被打脸这种小打小闹的理由站不住脚,支吾半天,梗着脖子尖声嚷道,“我就是看她不顺眼!”


    蒋定非尽量心平气和:“知不知道因为你的任性妄为,造成了多严重的后果?”


    她将其中的利害关系细细掰开来说明白。


    方菱根本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顿时慌了神,手足无措。


    蒋定非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这个没长多少心眼的傻女儿,估计被人利用了都不知道。


    “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你跟我去和江稚道歉,争取她的原谅。”


    她再次强调:“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才不要!”方菱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开什么玩笑,要她跟江稚道歉?


    那她的脸面往哪儿搁?传出去肯定被人笑话。


    蒋定非身心俱疲,拖了把椅子坐下,按着太阳穴说:“程氏那边的意思是,如果不能让江稚满意,就没有继续合作的可能。”


    某些股东本就不满她占了总裁位置,又怎会轻易放过这次拉她下台的好机会。


    方菱抓不住重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江稚什么时候又攀上了程氏那位,她的靠山不是桐城商会副会长吗?!”


    许婉宁不止一次说过,江稚是靠出卖美色从周副会长手中换取人脉资源。


    方菱嗤笑了声,语气难掩刻薄:“江稚可真是好手段呐,竟然连圈内传言不近女色的程总都成了她的裙下臣,还公私不分,为她出头撑腰。”


    方菱一边嘴硬不屑,一边又有点心慌,江稚找的靠山一山还比一山高,而程家绝不是她们能得罪得起的……


    蒋定非这一路来走得曲折艰难,自是清楚世道惯来对女性不公,就因为生来是女人,她要比男人付出更多更多更多,才有资格去和他们争权夺利。


    即使力排众议,凭实力登上高位,也会被造谣是靠男人,靠不要脸睡上去的。


    在她看来,世俗对女性的偏见、恶意和枷锁,很多时候是女性加诸女性。


    她们自甘蒙昧,却容不下别人觉醒,自己还跪着,其他人就不可以站起来。


    反观男人们,从来都是团结一致,坚定维护男权至上的规则和秩序。


    蒋定非不禁悲从中来:“菱菱,你还记得吗?妈妈也被人说过是靠色相上位,你还为此愤愤不平,勇敢地站出来反击,维护妈妈。”


    “如今你只凭道听途说,就用最大恶意去揣测,给另一个女孩子泼脏水,闯下大祸也一昧任性逃避,不顾后果!”


    “菱菱,妈妈真的对你很失望。”


    方菱从没听过妈妈说这么重的话,委屈又难受,两行眼泪“唰”地流下来。


    傍晚,云来山庄迎来了两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来者是客,江稚礼数周到地把她们请到了会所茶室。


    心下不免疑惑,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们母女突然造访,是有什么事找她?


    “冒昧打扰了。”蒋定非本以为江稚会心存芥蒂,已经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没想到人家大大方方地招待,不得不说,光是这份豁达的气度……女儿就望尘莫及。


    放下礼品后,她也不兜圈子,诚心诚意地道了歉:“都怪


    我平时忙着工作,疏于管教,才纵得方菱这般骄横失礼,无法无天,给你添了许多麻烦。”


    说完,她给女儿使了个眼色。


    方菱之前大哭了一场,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以这副狼狈的样子出现在最讨厌的人面前,还要认错道歉,本就抗拒得不行,又听到妈妈把自己贬得一文不值,满腹委屈如岩浆般喷涌而出。


    蒋定非轻拍了拍女儿肩膀,以作提醒。


    方菱眼眶酸胀,咬紧牙,用力盯住桌面:“对不起,是我错了。”


    声音不高不低,不情不愿,很是别扭。


    她生来就是受尽宠爱的千金大小姐,迄今为止第三次体会到难堪憋屈的滋味。


    前两次也是因为江稚!


    而且,江稚之前还对她哥哥做出那种事……简直恬不知耻!


    方菱道完歉站起来就想走,被蒋定非一把拉住,坐回了原位,立刻扭过头去。


    蒋定非有备而来:“江总,据我所知,你还未和其他银行正式签合同,何不再考虑一下我们嘉林?”


    江稚无意和方菱继续纠缠,惹不起躲得起,再次以同样的理由体面婉拒。


    蒋定非朝她的方向微微倾身,态度恳切:“我知道那栋别墅对你的意义,目前的重中之重是尽快过户,免得夜长梦多。”


    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其他银行还要按程序走,而嘉林银行愿全力配合,无论是放款时间,利率和还款方式等,都会最大限度地满足你的要求。”


    江稚心念微动。


    确实,她的话不无道理,且诚意十足。


    方菱则是听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前脚刚跟许婉宁大放厥词江稚别想从方家借到一分钱,转头她妈妈就放低姿态,几乎可以说是求着江稚来借方家的钱了。


    脸真疼。


    蒋定非的诚意不止这些,她还带来了另一份合同。


    “未来五年,方氏集团所有的商业接待、宴席、酒会、年会,团建……全由云来山庄承办。”


    不是,凭什么呀?!!


    方菱急赤白脸,快气炸了。


    纡尊降贵来道歉,破例在贷款上大开绿灯,已经很给江稚面子了,为什么还要补偿她这么多额外好处?!


    又想到都是自己一时意气想给江稚个教训,没想到弄巧成拙,拱手白白送给她这么多好处……


    肠子悔青了都!


    江稚无视方菱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暗自琢磨。


    方菱和许婉宁交好,难保她气不过跑去跟许婉宁透露房子的实情,到时肯定还有得闹。


    二来还得看在蒋定非的情面上。


    去年爷爷的告别仪式,吕丽母女悲痛欲绝,哭得快要断气,当场博得不少好名声。


    只有蒋定非注意到了沉默跪地的她,摘下围巾给她裹上,安抚她节哀,好好保重身体。


    她至今仍记得那条围巾有多么温暖。


    何况,开门做生意,没理由跟主动送上门的钱过不去。


    江稚已经做出了决定:“我还有一个条件。”


    蒋定非总算看到和解的希望,仍不敢松懈:“江总请说。”


    江稚防范于未然:“如果合约期间,方家人再插手进来,导致横生枝节,造成损失,方氏需赔付高额违约金。”


    “没问题。”蒋定非爽快应下。


    “!!!”


    方菱气急败坏,这是在防谁呢,干脆直接报她身份证得了。


    她握住拳头,极力隐忍。


    呵呵,江稚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们真正忌惮的是她背后靠山,江稚最好有本事牢牢抓住这根高枝,抓一辈子!


    不过,程家作为金字塔顶端的百年世家,门槛极高,以江稚的家世背景想要嫁进去,简直痴人说梦,将来多得是她哭的日子……


    这样一想,方菱心里好受多了。


    江稚给山庄法务打了个电话,约摸一盏茶工夫,法务就把按照她要求拟定的补充协议送了过来。


    合同和补充协议签完,双方冰释前嫌,友好握手:“合作愉快。”


    送走两位客人后,江稚坐着愣了会神,点开微信置顶,发了条消息过去。


    “嘉林银行的事,谢谢。”


    如果说蒋定非母女前来道歉尚在情理之中,但给她补偿让渡了那么多实打实的利益,就显得很不寻常了。


    有这么大的面子,让她们亲自登门,低声下气认错道歉,诚意满满让利的人,除了他,不会有谁。


    也只有他,会这样默默地帮她,无条件护短。


    收到信息的时候,程与淮正在私人心理医生的诊室。


    两分钟前,他刚确诊了分离焦虑症。


    心理医生翻看完报告,神色凝重:“偏头痛,重度失眠,反复发烧,胸闷胃疼,心律失常,恶心干呕……”


    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程与淮低头定定地看着信息,深眸沉黯,不见一丝光亮,整个人好似陷入游离状态。


    连此时窗外潮湿的夜色都要比他生动上几分。


    须臾后,他回复她:“不用。”


    只要有他在,她就不必因为任何人而受委屈。


    很快,她发来第二条信息。


    “要不,我请你吃个饭吧?”


    程与淮强行将视线挪向别处,只是听到她的名字就会觉得心痛,又怎么能和她见面?


    心理医生也不建议他们现在见面,以免他再受到刺激。


    程与淮并没有听取建议,单手敲字:“好,今晚有空。”


    他始终无法拒绝她。


    他,还是想见她。


    心理医生放下报告:“抱歉,我去打个电话。”


    他拿着手机进了里间。


    程与淮又通知高阳,取消今晚所有的安排。


    等了许久后,他才收到她的回复。


    好开心呀好开心:“今晚恐怕不行,我还有别的事,要不改天?”


    仅仅十六个字,意思清楚明了,程与淮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


    似乎,也不觉得意外。


    毕竟在她心里,总有“别的事”比他重要。


    早该习惯了不是吗?


    这样也好,他还没有做好见她的准备。


    万一,是散伙饭……


    至少以后还有理由再约她见面。


    有平稳的脚步声靠近,心理医生从里间出来了。


    程与淮摁灭手机,指着护士刚刚送来的那盒药:“你给我换药了?”


    这不是他常吃的止痛药。


    心理医生点点头说:“这款瑞士实验室研发的新药既能止痛,又可以缓解焦虑,临床效果还不错。”


    程与淮没什么情绪地“嗯”了声:“我周三再过来。”


    待在这个地方,有人可以倾听心事,感觉会轻松一些。


    心理医生送他出门,不忘叮嘱:“记得按时服药,开车注意安全。”


    难得晚高峰一路畅通,程与淮回到家,满室昏暗袭来,枯败的花已被清走,更显冷清空寂。


    玄关处,她的拖鞋歪七斜八散落着,他弯腰将它们摆正,想了想,又打开鞋柜放进去。


    以后应该没有什么机会用得上了。


    换好鞋,程与淮走进客厅,没开灯,在沙发上躺下来,沉入幽暗。


    试着放空思绪,却是徒劳。


    她人不在家里,可处处都有她留下的痕迹。


    她腰不好,端正坐着难受,总喜欢躺在沙发看书玩手机,或者窝着躺椅懒洋洋地晒太阳睡觉。


    傍晚下班回来,她都会“哒哒哒”地小跑到玄关迎接他,顺便点菜:“程与淮,我们今晚吃番茄炖牛腩好不好?”


    他不会做也不要紧,反正她会理论指导。


    其实煮的菜味道只是还行,可她特别捧场,笑得眼睛亮晶晶地夸他厨艺厉害。


    总叫他疑心自己煮出来的是世间美味。


    饭后,她溜达完,到书房陪他加班。


    他喜欢简洁有序,她总爱唱反调把桌面弄得乱糟糟,每次都要他收拾。


    他实在拿她没有一点办法,无奈的同时也甘之如饴。


    早晨,他在健身房锻炼。


    她喝着牛奶倚在门边看他跑步,郁闷地说起以前她手臂也有很结实漂亮的肌肉,还练出了马甲线,只是后来不小心松懈,它们就无情


    地离她而去了。


    阳光明媚的午后,微风和煦。


    她在露台给月季花浇水,认真地教他各种肥料的功效和用法用量。


    海藻肥、鱼蛋白、氨基酸等用来养护根系,平衡肥有助于植株长势健壮,花期使用02高磷肥,以喷叶为主,也可灌根。


    ……


    那些朝夕相处的记忆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上瘾。


    程与淮抬起手,遮住了眼。


    屋外又开始浑浑噩噩地下起雨,窗户玻璃被噼里啪啦砸出了斑驳的泪痕。


    黑暗中,手机屏幕突然“叮”地亮起,有新进来的信息。


    其他人都设置了免打扰,只有她是例外。


    程与淮捞起手机解了锁,屏幕还显示着之前的聊天页面。


    她又修改了微信名字。


    等春天:“记得好好照顾我的家书哦^_^”


    这明亮轻快的语气,完全可以想象她编辑信息时会是什么表情。


    程与淮心口忽然又漫上一阵钝痛。


    她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迟早都会分离?


    所以才那么细致地一遍遍教会他怎么把花养好。


    可她又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这样对他有多残忍。


    她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即使在意,那也是演出来的。


    她甚至笑得那么开心地和他说再见。


    她引他深陷,却不负责任地抽身离去,独留他沉沦。


    她根本不知道,他这几天过得多么煎熬,多么痛苦。


    不,喜欢上她这件事,只有痛,从来都不觉得苦。


    ***


    在嘉林银行的高效配合下,特事特办,别墅终于顺利过户,正式易主,许铭安承诺他们一家将在一个月内搬出别墅。


    至此,基本尘埃落定。


    江稚在群里和朋友们分享喜悦,助理贝贝闻风而来,私戳她。


    “姐姐,我们都好想好想你啊。”


    “你什么时候回斯京?我等得花儿都要开啦!”


    江稚点开贝贝发来的照片。


    斯京寒冬漫长,阳光稀缺,她专门搭了个玻璃暖房调温培育玫瑰,离开了将近三个月,去年栽下的六十株玫瑰总算开出了几个花骨朵,饱满如珠,含苞待放。


    真是不容易啊。


    江稚放大照片反复欣赏,发现玻璃上隐约映着一个纤瘦的人影。


    “我妈妈也在家?”


    贝贝:“是啊,江阿姨两个多月前出车祸左腿骨折了,貌似还挺严重的,这段时间一直在家里休养,你不知道吗???!”


    江稚快速推算了下时间,差不多能对得上,所以——


    中秋那时,江女士说有事没法赶回斯京陪她过节,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受伤的事?


    江稚既生气,又有种深深的无力感。


    她们是彼此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她到底有没有把她当女儿?!连这么大的事情都瞒着她……


    稍稍平复心情,江稚打开航空软件,订了次日最早从桐城飞斯京的航班。


    在北京转机时,依稀间,好像在人群中瞥见了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


    她瞬时心跳如雷,定睛望去,却无一人是他。


    应该是看错了吧。


    又或者,是幻觉。


    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