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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还焦虑吗。


    21


    梵高在给提奥的信中写:“没有比钴蓝色更能衬托氛围的颜色了。”


    事实如此。


    明月高悬。


    春夜的云港大桥,犹如一尾光滑的、分开黑与蓝的鱼,将海水柔软地引入陆地。


    兰博基尼行驶在空旷的快车道,如箭离弦,贴地飞行。风声簇簇刮过,制造出另一种风的形状,快速而浪漫。


    负责开车的是李絮。


    刚刚准备过关的时候,言漱礼的秘书突然来了个电话。说是有一个投资合作的制药实验室发生了爆燃意外,目前尚未发现有人员伤亡,财产损失亦在可控范围,但公关预案及后续事宜仍需他过目决策。


    言漱礼的工作电话都是一道一道卡过来的。先由秘书室评估优先等级,普通情况均由几位秘书直接处理,确认情况紧急不可不报,才会在这种休息时间打过来请示。


    李絮担心他要谈公事,在跨海桥上还得跑四十公里,不好一心二用,便主动提出了换由自己开车。


    但言漱礼比她以为的淡定许多,点击挂断秘书的来电,掠了她一眼,没即刻同意。


    “你是不是不放心?”李絮感觉被质疑,差点要翻驾照和视频自证水平,“我开车很稳的,冰岛环岛自驾都轻轻松松,你信我。”


    本以为会被询问驾龄,没想到言漱礼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去的冰岛。”


    “本科毕业的假期。”李絮愣了愣,“刚好是夏天。”


    “跟陈彧?”言漱礼语调平平。


    李絮点点头,说“是”。


    另外还有Vanessa和Francesco。不过言漱礼不认识,也就没必要补充。


    言漱礼目视前方,没吭声,一路平稳地行车过关过闸。


    李絮以为他这是不同意,还微妙地有点沮丧,撇撇嘴望向窗外。


    结果过了海关,兰博基尼亮起尾灯,靠右暂停。剪刀门飞起。言漱礼下了车,绕过引擎,伸手拉开了副驾的门。


    李絮仰头看他。


    钴蓝夜空降落在他身后,宛若一张抚不去细微噪点的胶片,浸在静谧和缓的海浪声里。


    “不坐过去吗。”言漱礼俯身扶住车顶,没什么表情地扬了扬下巴,“不是说换你开?”


    墙一样堵在门口。


    李絮望了他几秒,解开安全带,没有直接跨过中央扶手坐过去,反而拽住他冲锋衣下摆,借力起身,似抱非抱地从他怀里擦过去。


    言漱礼直起背,下意识要揽住她腰肢。


    李絮却轻巧避开,撩起眼皮乜他一眼,浅浅噙笑保证,“放心。一定把言总安全送到目的地。”


    车载音响关低了,封闭车厢里,只剩言漱礼临危不乱的低沉嗓音。


    他一如既往地听多说少。秉持简洁明了的原则,听了几分钟事态报告,问了几个关键扼要的问题,不紧不慢将决策讲完,定下一小时后的会议,就直接结束了通话。


    听得并不枯燥。


    李絮慢而迟钝地,对此感到意外。


    窗外混融黑与蓝的夜海,被他们不断抛在身后,又不断被一波又一波的浪推得冲涌上来。


    “我车开得还不错吧。”李絮目视路况,微微拎了拎唇角,兀自打破沉默,“虽然比不了你从荃山一路飙下来的技术。”


    言漱礼默了默,伸手将音响调高些许,“你怎么知道我会去荃山。”


    “我看过那段很有名的漂移视频,还知道你会去滑野雪、去跳伞、去冰山攀岩呢。”李絮笑了笑,非常有安全意识地没有拧头看他,“跟我说酒精危害大脑健康,尼古丁诱发呼吸系统疾病,结果你自己搞极限运动搞得比谁都生猛。”


    不算什么秘密。


    言家二少热衷于各种高难度户外运动。


    在多数后生男男女女沉迷于鬼混纵欲的时候,言漱礼宝贵的假期,不是花费在野外赛道上,就是浪掷在冰川雪山上。


    追求极限运动带来的肾上腺素飙升,享受这种走钢索般的紧张感与刺激感,大概是言漱礼身上少数贴合“纨绔子弟”这个标签的特质。


    “陈彧告诉你的?”言漱礼稍作缄默,声音有些沉,听不出具体情绪。


    有的是,有的不是。


    李絮不欲过多解释,索性“嗯哼”一声认了,想了想,还似笑非笑地劝一句,“虽然很酷,但也真的很危险。希望你以后在运动的过程中也要多多注意安全。”


    顿了顿,又好声好气补充,“——作为你提醒我酒精有害的回礼。我是不是又多管闲事了。只是随口一提,请你不要介意。”


    气氛有些沉默,但并不僵滞。


    李絮能感觉到言漱礼在一瞬不瞬地观察着自己。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这样的钴蓝夜里,或许也被浸染成了与她相似的黑。


    约莫十几秒后,李絮才听见他淡淡开口,“现在不那样了。”


    “什么?”李絮没能即刻反应过来。


    “以前心情不好才会去。”


    言漱礼声线压低,话讲得含糊且简短,似乎也无意让她真正听懂,“现在没有必要了。”


    难得的晴朗夜。


    好天气见者有份。


    在巴赫纯洁宁静的C大调前奏曲之中,兰博基尼划破无边无际的钴蓝夜色,躲避波涛的追赶,向着海水与陆地的边缘疾驰。


    回到麓月府。


    推开偏轴门,Sphynx懒洋洋地躺在仙人掌底下,等待人类归家。


    言漱礼脱掉冲锋衣,单穿一件短tee,提醒蹲在地上专注与猫玩耍的人,“画室布置好了,进去看看还缺不缺什么。”


    “好。”李絮点点头,放下手袋,换上拖鞋,抱起撒娇蹭裤脚的Sphynx往里走。


    其实直至今天出门之前,李絮都始终没开口选定要哪个房间。倒不是因为选择困难症,而是不好意思要了又要,就说了随便,让言漱礼看哪里方便,就把自己安排在哪里。


    于是言漱礼命人将琴房旁边,采光最好的一个起居室清空了出来。


    整个房间的柚木地板上,铺设茧色渐变真丝地毯,柔和厚实,方便她光脚踩来踩去,或者随意席地而坐。


    居中放置一张多功能岛台,井然有序地收纳她的颜料、笔刷以及其他小件画材。仔细观察的话,可以发现数量、种类、规格比起她白天购买的明显丰富许多。


    靠墙的是一张胡桃实木升降书桌,一张人体工学椅,插电一台全新iMac。


    另一边区域,是纯白的云朵皮革沙发,搭配波浪起伏的大理石雕塑茶几,以及又一台不同配色的黑胶唱片机,供她疲惫时稍作歇息。


    李絮昼间挑的大型画架,则被瞩目地摆放在玻璃幕墙旁边,全屋光线最佳的位置。


    入目之处,荷兰铁、龟背竹、火山岛棕、鹿角蕨……各种各样李絮叫得出名字叫不出名字的绿植穿插点缀其中。甚至还有一株可爱的小柠檬树,与宽松的布局相映衬,构筑出一种奇妙的平衡感。


    比起画室,这里被用心打造得,更像一处明朗而有生命力的空中花园。


    很难不令人感到惊艳。


    也很难不被其中蕴藏的细节打动。


    不知究竟是决策者太阔绰,还是执行者太负责。


    李絮摸着小柠檬树的白色花蕾,抿了抿唇环,回头寻言漱礼的视线。


    言漱礼倚在门边,没有走进来,只抱着Sphynx,静静回望她。


    “有个会议要开。”


    直到坚持独立行走的Sphynx不耐烦地要跳下去,他才不疾不徐移开视线,“我去书房。有事叫我。”


    “那我也趁现在把画布绷好。”李絮细细声回,“还要上胶刮底,不然晾不干,怕明天来不及开始。”


    言漱礼大概没有听懂这些专业流程,但还是镇定地点了点下巴,离开之前不忘交待,“洗完澡,记得把感冒药吃了。”


    李絮揪着柠檬叶片,轻轻“嗯”了一声。


    言漱礼的家,绝大部分区域都是视线开阔的开放式设计。


    隔着中间的三角钢琴,李絮站在画架旁边,可以透过镂空的两堵书墙,隐隐约约望见他在书房里工作的身影。


    室内有五恒系统,温度、湿度和空气洁净度都保持在一个稳定的数值。李絮没有多瞧,脱掉外面的毛衫,单穿一件吊带,找齐工具就开始叮叮当当地绷画布。


    怕声音会影响到书房的人,她没开唱片机和电脑。直接用有线耳机插手机,翻来翻去,随机播了一张Fredagain的专辑。


    120*150的画框尺寸不小,绷起来其实都可以算是体力活。


    先裁剪一块适配大小的油画布,从四个角开始用钉枪进行固定,然后再从四周往中间推进,将布面绷紧,确保画面的平整与硬度。


    接下来就是胚布做底。


    先用刮板取适量透明树脂底料,由内向外刮平雨露麻画布,快速晾干后,再用砂纸力度均匀地进行打磨。这个“做平”的操作,需要重复六到七遍,直至画布表面完全平整,没有疙瘩。


    紧接着,是“做白”的步骤。取白色油画底料,用刮板快速刮平,晾干后仔细打磨。最后将底料与水以1:2比例混合,挂壁成半透明状态,再用大号羊毛刷涂匀整个画布。


    过程琐碎繁复,耗费时间不短。完成所有前置工作,李絮都差点出了薄薄一层汗。


    悄悄望一眼书房方向,言漱礼仍面色严肃坐于电脑前。距离不算近,说话声音没能传过来,但会议明显尚未结束。


    李絮拿手背蹭了蹭脖子,将画框卡进画架,高度调高,灯没关,转身去了主卧浴室。


    一直安静窝在沙发上的小骑士Sphynx喵呜一声,嗅觉灵敏地陪同她一起。


    泡完澡出来,李絮换了条丝裙,披着半湿长发去厨房找水喝。


    玻璃墙外,天朗气清,霓虹塔尚未熄灯,正昂贵闪烁着,驱赶沉闷夜色。


    一边看,一边喝完半杯水,才想起来言漱礼提醒自己要吃感冒药,又去翻手袋,把随身携带的那板胶囊拆出来一粒吃了。


    书房那边仍是没什么动静。


    李絮靠在岛台边,跟Sphynx大眼瞪小眼站了半晌,还是决定进去卧室开行李箱,拎了MacBook出来,盘腿坐在客厅沙发里翻阅论文资料。


    待到言漱礼一身清凉水汽地出来,时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久,MacBook被随意搁置在茶几上,屏幕静静播放着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


    断指的雕像碎块。雾雨交织的街道。少女与青年在沙滩上共舞。然后离开。


    清冽的皂感焚香,贴近了仰靠在沙发上昏昏欲睡的李絮。


    “海獭?”


    言漱礼站在后面,单手撑在她耳侧,短发微湿,低头瞄了一下她正在滑动的手机。


    李絮视野里的他是颠倒的,愣了几秒,才“嗯”一声,手指顺着推荐页面向上滑。


    “短视频刷多了,大脑的认知加工能力会受影响,前额叶功能也有退化的风险。”言漱礼冷峻地指出。


    “我就偶尔刷刷海獭。”李絮坐起身,为自己辩解,“看它们拿石头敲贝壳,可以很有效地缓解焦虑。”


    言漱礼擦着短发,垂眼看她,“你现在很焦虑?”


    这话不好答。


    李絮假装没听见,隔着沙发背跟他面对面,“话说回头,你知道怎么区分海獭和水獭吗,其实很多人都分不太清。”


    言漱礼难得展现出配合与宽容,“我可以假装不知道。”


    于是李絮顺理成章打开《小小旅人》的游戏界面,点击人物图鉴,双指放大,屏幕递到他面前。


    “你看。Liam的原型就是海獭。它有一位水獭邻居。他们两个虽然眼睛都萌萌的,但是鼻子形状就很明显不一样。”李絮一本正经地对着游戏原画解说,“Liam是标准的三角形,尖尖朝上,像扑克牌的黑桃标志。水獭邻居就扁扁的、圆圆的,尖尖朝下,像小狗鼻子一样。”


    讲完,还郑重其事问,“学会了吗?”


    言漱礼虽然认真听了,但大概不是很认同,“我以为你至少会从它们的体型、毛发、尾巴,生活环境及习性等方面来分析区别。”


    “…哪用那么麻烦。”李絮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又不是写论文。”


    “重复一天又一天的日常任务,奖励看起来也不怎么吸引,玩这种游戏的乐趣在哪里?”李絮的手机落在言漱礼手上,盖着破旧披风的Liam被冷漠无情的操纵者指使着,在简陋的地球暂居处哼哧哼哧转了一圈。


    “养成啊。”


    李絮随口胡诌,有的是道理,“养成本身就是最大的乐趣。而且一旦开始认真花时间玩了,就会有种投入了沉没成本的感觉,没有办法轻易戒断。类似于,很多人维持长期恋爱关系,就算中途出现了裂痕和问题,心知再继续下去也没有好结果,可是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是狠不下心分手。养成游戏差不多也是一个道理。”


    “‘沉没成本’。”言漱礼神情漠然地咀嚼了一遍这四个字,操纵Liam从古旧的地下室走到户外农场,让它在冬季光秃秃的田野里傻傻转圈,“你看见的都是过去的成本,那么,未来的成本呢。”


    李絮挑起眼看他。


    “假如这是一支股票,已经ST了,明显开始呈下跌趋势,从10跌到1.5。看上去你只亏损了8.5。可是你继续耗下去,它只会无可挽回地跌到1以下退市,本金全赔。”言漱礼腔调不紧不慢,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目光低低的,声线也低着,“为什么不及时脱手止损,去尝试接触另一支股票呢。说不定又遇见绩优股,10变100。”


    仿佛意有所指。


    李絮被那双眼睛审视着,心跳突了一下。


    “你这是在劝我不要沉迷于网络游戏吗。”不知应该回答什么的时候,她总是习惯于逃避,以及虚与委蛇地微笑,“其实我并没有花多少精力在这上面,只是无聊打发时间。”


    言漱礼没有穷追不舍,点开Liam的人物属性扫了一眼,淡声问,“你把这小怪兽当电子海獭养?”


    李絮夺回手机,赶在游戏时间的00:00之前,将Liam带回暂居处,关灯睡觉恢复体力,以待翌日继续勤勤恳恳地赚金币修飞船。


    “不可爱吗。”她半真半假回道,“我把它当自己养。”


    在柑橘色的光线之下,居高临下望落,李絮白皙的脸庞昳丽而沉静,像一块纯净无瑕的玉。


    漂亮得不知是虚是实。


    言漱礼探究一般,伸手捏了捏她耳珠。继而略略俯身。用鼻尖戳着腮颊,嗅了嗅她弥散广藿玫瑰香的皮肤。


    “不接吻。”他唇线抿平,风度翩翩地事先征询她意见,语气难得透露出一丝郑重,“可以亲别的地方吗。”


    熟悉的气味沉沉拢住她。


    言漱礼穿着衣服的时候,远远观之,不会令人窥见他底下的身材其实极其完美。既高大挺拔,又不像那些过分追求肌肉的同性一样显得健硕粗糙。整体修长有力,不失美感,在野蛮与克制之间达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然而只要他靠得足够近。用那对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用那双青筋鼓起的手触碰。一瞬之间,就能予人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与侵略性。


    李絮骤觉自己的眼瞳与心脏都缩紧了。


    “譬如?”她轻声问,“哪里?”


    言漱礼弓身凑近,轻而缓慢地,啄了一下她笔挺微翘的鼻子。


    “我的鼻子比较像Liam,还是它的水獭邻居?”李絮紧张得揪住他的短tee下摆,努力噙着笑问。


    “都不怎么像。”言漱礼声音有点哑。


    吻又落到了眼睛。


    温热一片,印于薄薄眼皮,像羽毛沾落又被风拂起。


    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


    “眼睛呢。”李絮声音更轻地问,“也不像吗。”


    “有一点。”言漱礼观察半晌,认真道,“睫毛都很长。”


    李絮无声笑了笑,衔着唇环,抿出颊边浅浅梨涡。


    于是下一个吻,避开嘴唇,落在世界上最细小的湖泊。


    言漱礼用指腹缓缓摩挲着那枚冷硬的唇环。轻柔地。耐心地。似在安抚一片涟漪不定的波浪。


    过了良久,才侧过脸,低低问,“还焦虑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安定、持重而稳固。没有虚假的诱哄。也没有伪饰的真心。


    湖泊持续地变化着它的心思。


    这样摇摇晃晃的一汪水,哪里受得住什么风浪呢。


    李絮倏尔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颤栗,双手不自觉向上,犹如攀住浮木一般,用力攀住对方宽阔的背肌。


    “不要在这里。”她嵌入他怀抱,将耳朵贴近他颈侧脉博,尾调不稳地提出要求,“…也不要很久。”


    言漱礼没有作声,不知道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只面对面将她从沙发里捞出来,嘴唇贴在她耳骨,亲了亲那枚小痣,托着她往房间去。


    第22章 玫瑰树下的小狮子。


    22


    不落雨的夜晚。


    卧室光线不似过往昏暗,昂贵的钻石吊顶微微发亮,空气静谧得仿佛是蓝的。


    像是金属刀片被烤过的那种蓝。


    初到佛罗伦萨的那段时间,李絮租住的公寓位于市中心一幢老房子的阁楼。推开窗,即可望见日落后的蓝调时刻,圣母百花大教堂古旧而恢弘的穹顶。


    在那些等待颜料晾干无所事事的夜晚,她坐在未完成的作品前,偶尔会一边思索,一边用打火机烤蓝美工刀片。


    薄而锋利的一片金属刃,在火焰的炙烤之下,从银白、焦黄、暗紫,再到不同深浅的蓝。过程中不断变脆、变钝,变成一件华而不实的观赏品,不再具备原始的锋利感。


    李絮用这些烤蓝刀片代替刮刀,沾上颜料,在废弃的练习作上一层又一层地覆盖涂抹,画出了第一个站在花园里的透明人。


    “文艺复兴时期的画家雕塑家们都是解剖能手。”至今,还能清晰回忆起老师教导自己的那句话,“过于写实是要被批评的。但不要恐惧观察与感受。要了解每一块肌肉、每一根骨骼、每一条血管。要了解你所创造的人。”


    于是在异国他乡的钴蓝夜,她闭上眼,试图想象一具真实的、具象的、艺术化的身体。


    需要很多很多年的时间积累。


    需要很多很多谷物、蔬果、肉类的融合。


    需要很多很多施压的力,迸发的力,相互对抗的力。


    她想象他的短发、薄唇、皮肤的触感。想象他的气味。他的呼吸。他垂下琥珀色眼睛的冷漠神情。


    她将贫瘠的想象捏合。剥除杂质。再令他长出棱角与尖刺。反反复复。徒留一具没有躯壳的透明形体。


    倏尔有一刻,想象化作了现实。


    李絮被刺激得浑身颤栗,不受控地弓起脊骨,伸手揪住了他湿漉漉的短发。


    言漱礼游刃有余地按住她,力度不重,像在安抚一个梦游溺水的人。


    他劲瘦精壮,体脂率很低,腰腹核心也很稳。施力时鼓起的肌肉对称漂亮,犹如造物者精心打磨的雕塑,不仅背脊有一道弧度优美的凹陷,正面还有明显的Abscrack贯穿胸腹。


    聪明人学什么都快。他早已摆脱了初时的生涩,耐心服务到最后才松开摁住她的手,略略撩起眼皮,目光沉沉,鼻梁与薄唇沾着湿润水渍。


    李絮被这一眼瞧得心悸。


    心脏扑通扑通,无比嘈杂地跳。


    没有人讲话。


    空气黏稠而潮湿,仿佛伸手一攥,就能拧出成片成片的海。


    李絮面颊薄红,口干舌燥,忍不住用手肘撑起身体,凑过去吻他滚动的喉结。


    睫毛与唇环刮过皮肤,轻飘飘的,有种隐晦的异样感。


    言漱礼一言不发,手掌压在她蝴蝶骨中间,卡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身上。


    好漫长的夜晚。


    没有闪电与雷霆的干扰,一帧一帧数着分秒,感官变得更加敏锐。


    李絮感觉自己像是一片被烧蓝的薄珐琅。又或者是被淋上了一大勺蜂蜜的过熟水果。甜得发腻。被言漱礼反反复复吞食,反反复复雕琢、打磨,反反复复揉搓这一颗心。


    不断地被抛高,被拍在礁石上化作浮沫,待到潮汐彻底退去,意识都已经模模糊糊了。


    浸了一趟水又起来,李絮习惯性侧过去,没什么安全感地将四肢蜷起。


    又被言漱礼一点一点耐心扳直,捞回怀里,心口贴着脊背,一点一点慢慢攥紧。


    “海獭睡觉的时候都会紧紧牵着手,以防被海浪冲走。”他贴在她耳边低声,“你刷那么多短视频,这都不知道吗。”


    李絮将脸埋在他胳膊,嗅着他皮肤温热的气息,眼皮沉沉,没有余裕回应。


    无声无息的静音停格。


    就这么坠入干干净净的漆黑梦里。


    烂睡一场。


    什么都不必回忆,什么都不必忧虑。


    夜与昼的转变好似只是刹那,恍恍惚惚,骤觉有风落于腮颊上。


    惺忪掀开眼帘,言漱礼已经西装革履打好领带,站在床边弓身摸她的脸。


    “你继续睡。”他贴近,就着熹微光线注视她的脸,“我去公司一趟。很快回来。”


    李絮完全来不及涌现羞赧之类的情绪,也来不及在意被他这么近地观察晨起未整理的邋遢样子。只是郁闷又无语,不明白他出门就出门,为什么要特意叫醒自己。


    她困得过载,险些忘了自己不过是个借宿的,连假模假样的礼貌都丢到一旁,忍不住咕哝一声,忿忿砸了一下他手臂。


    言漱礼大概是误解了这软绵绵一记的含义,反手牵住她,压低声音嘱咐,“等一下佣人会把早茶送过来。你想出门的话,直接开昨晚那辆车。有什么需求,座机内线打给管家,他们十分钟之内就会过来解决。”


    “…我好困。”李絮连眼皮都掀不起来,忍住了没骂抱怨的话,闷声闷气埋进枕头,“…真的好困。我没有任何需求,也不打算出门。你不是很快回来吗。我会一直睡到你回来的。”


    言漱礼沉默几秒,指腹轻轻描一遍她的眉眼,没有了其余动作。


    隔了少时,李絮才半梦半醒,听见他很小声地批评自己,“怎么这么能睡。”


    又隔半晌,气息离得近了些,声音却更小,“下次不会吵醒你了。”


    再听不见更多动静。


    真正睡饱醒来,已经将近中午。


    感觉早上将醒未醒那几句话像梦的碎片,朦朦胧胧的,不知道有没有确切发生过。


    李絮懒懒驱散困意,慢吞吞将压住被角的Sphynx抱开,趿着拖鞋起床洗漱。


    打开漂浮岛台上方的收纳柜,她的旅行装面霜和他的正装须后水摆在一起,有种难言的亲密感。李絮对镜护完肤,将瓶罐放回原本位置,没有挪开,又按上了柜门。


    佣人不知什么时候来过一趟,除了卧室以外,其他地方看起来都已经维护清洁过了。厨房温着精致的早茶点心,品类丰富,量不大,甜口比咸口多,正适合李絮一个人享用。


    她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饮食上,甚至没有沏茶,很不搭嘎地煮了杯浓缩,兑水加冰好不容易喝了杯冰咖啡。


    迅速解决完胃的需求,她进卧室换了身宽松舒适的衣服,转头开始扎进画室。


    Sphynx被养得好乖。


    黏人却不打扰人。非常安静地陪着她,窝在云朵沙发上晒太阳。


    昨夜绷好的画框状况良好,画架调节到站立直视的高度。李絮将手机调到飞机模式,有线耳机戴上,随后开始往板子上挤颜料调色。


    因为要追求时效性,她选择使用直接画法,尽量少用油,局部推移逐步完成整体。


    先用普鲁士蓝简单起型,勾出草稿,铺出黑白、空间、主次关系。


    一辆古董敞篷车,泊在海水里。副驾的门敞开,满车拥挤的玫瑰随着缺口像波浪一样涌出来。一个坐在驾驶座的透明人背对画面,望向没有月亮的夜晚。


    有段时间不认真画大尺寸油画了,因为感冒没好,酒精和烟草缺席。在这间采光异常明亮的房间,松节油和调色油混合的气味清晰得令李絮感到有几分陌生。


    所幸她今天的状态与情绪非常饱满。


    调色的过程也顺利得不可思议。史明克莫西尼的颜料稳重准确,透明度也足够高,很适合用于波浪层层叠叠的描绘。她心无旁骛,笔刷和刮刀轮番使用,粗略铺画好了最底下的海水局部。


    提醒她时间流逝的,是手机电量不足的音效。


    DamonAlbarn的那首TheSelfishGiant突兀地停顿了好几次。


    李絮稍微从画中抽离,用纸巾擦了擦手,拎着耳机线将手机从口袋提出来,这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三小时,自己腿都有些站乏了。


    回头望一眼,Sphynx没在沙发上窝着,不知是不是嫌无聊,又跑到仙人掌旁边啃椰子树去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仰头活动僵硬的肩颈,边走边摘耳机,准备出去煮杯咖啡喝。


    手机放在客厅茶几充电。插口和耳机共用一个。她顺势将耳机卷起来拿在手里,想着放回画室桌面,免得届时又得这找那找。


    结果手里的东西还没放下,隔着一堵镂空书墙,李絮才后知后觉发现隔壁琴房还有一个人在场。


    “Leon.”她微微讶异地看着那个坐在琴凳上的人,“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言漱礼好整以暇合上手上的书,平而直地答,“两个小时以前。”


    “抱歉。”李絮做这客人做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都没发现,你怎么不叫我一声?公司的事情顺利解决了吗?”


    拥有此处产权的主人表现得格外宽容,略过了这个话题不提,慢条斯理地走过来低了低眼,“怎么还在用有线耳机?”


    “这个?”李絮抬了抬手。


    不是第一回被这样问。


    毕竟在多数人眼中,非专业用途的有线耳机,已经算是被淘汰的过时产品。


    “习惯了。”李絮微笑解释,“在公寓和画室外放会影响到别人。我又不喜欢头戴式,戴着太沉太闷。有线耳机音质不错,又不需要充电,除了有线,没有什么其他缺点。而无线耳机除了无线,也没有什么其他优点,时不时弄丢一只还得费劲换新。”


    言漱礼不着痕迹地移开一点视线,“你在这里,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习惯嘛。”李絮俏皮地耸了耸肩,“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养成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


    况且等她回去意大利,在拥有自己的画室之前,大概率还是照旧使用有线耳机,何必改来改去徒增烦恼。


    同处一室隔着书墙对话有些不礼貌,李絮讲完这句,就放下东西,从玻璃幕墙旁边的空隙钻了过去。


    脚下没留意,不小心踢到一株无辜的飓风椰子,言漱礼伸手扶了一下,托着她跨到自己身边。


    李絮低了低头,这才发现原来他手里拿的不是书,而是一本薄薄的琴谱。


    看封面的蓝色,应该是亨乐出品。最顶部印刷写着J.S.Bach。纸张边缘有轻微磨损,应该已经使用有些年月了。


    其实现在学音乐的人,都已经普遍开始使用电子琴谱。iPad既便捷省时,价格还不贵。而实体曲谱总给人一种传统的、缓慢的、行将被抛弃的感觉,更适合当作收藏品束之高阁。


    “巴赫的十二平均律。”李絮读了一下封面标注的Urtext,有些好奇道,“你现在这么忙,还会经常抽空练琴吗。”


    言漱礼掌着她的腰,垂着眼,淡淡答,“偶尔。”


    “真好。”李絮毫不羞愧地笑了笑,“我指法都要忘光了。”


    “你又不喜欢。”言漱礼不以为意,“忘不忘有什么所谓。”


    “我怎么知道我不喜欢?”李絮似笑非笑,为自己辩解,“不喜欢不会学那么多年。我只是弹得差劲而已。”


    “你口中随随便便说的喜欢。”言漱礼言语沉静,明明是晴朗日,却似隔着一层薄薄雨雾望她,“和实际上的喜欢,别人还是分得清的。”


    这话隐隐有种指控的嫌疑。


    古怪。微妙。又捉摸不定。


    李絮有片刻哑然,不知道怎么接,索性维持着假惺惺的美丽作态,捏住琴谱的另一边装作认*真地低头看。


    方才没有发现,在亨乐出版社的标识旁边,原来还有一个隽美流畅的黑色签名。


    ——LeonRosenbaum.


    “Rosenbaum.”李絮下意识念了出来,略一思忖,有些犹豫要不要问出口,“这是你父亲的姓氏?”


    言漱礼“嗯”了一声,没有表露出什么被冒犯的情绪,反而主动告诉她,“小时候在慕尼黑生活,就叫这个名字。”


    “玫瑰树。”李絮轻声感慨,“好浪漫。”


    言漱礼挑了挑眉,有些意外,“你知道。”


    “我们学校有位来自柏林的教授。”李絮说,“也姓Rosenbaum,她给我们解释过含义。”


    言漱礼静静看着她,任她接过那本琴谱,“在德国不算什么罕见的姓氏。”


    “LeonRosenbaum.”李絮却感觉特别,手指抚过这行陈旧字迹,喃喃地完整念了一遍这个被舍弃不用的名字。


    思及他父母遭遇空难的旧事,以及他小时候曾经患过的失语症。心绪难免有些复杂。最后还是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微微拎了拎唇角,“玫瑰树下的小狮子。好可爱。意外地很衬你。”


    言漱礼没有对这个评价发表什么意见,只是揽她的手臂稍微紧了紧,很有些不习惯似的,不动声色将脸别到另一个方向去。


    “除了我妈妈,只有你会这么说。”过几秒,他低低道。


    不像多高兴的样子。也不像多感怀的样子。只是面无表情,平静而平淡地实话实说,仿佛一本等待翻阅的旧书,没有明确禁止她继续探究自己的过去。


    好奇怪。


    在这平平无奇的一瞬间,日光照耀着空气里的微尘,眼皮间涌动着轻盈的气泡。


    李絮倏忽感觉自己被一种明亮、奇异而陌生的情绪,哐地一声击中了。


    她分辨不出那究竟名为何物。


    只知道自己本能地想要抓住它。


    “反正我还要等颜料晾干——”于是她脸不红心不跳,在情不自禁的冲动之下,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如果你不介意的话,Leon,我可以给你画幅肖像吗?”


    第23章 担心你会融化。


    23


    李絮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正经画过油画肖像了。


    事实上,自二十世纪末以来,意大利和法国那边画油画的人就明显变少了许多,画得好的大师更是寥寥无几。


    即便是采取了油画这种形式,艺术家们多数也会融合新鲜的技术、材料与视角,倾向抽象表现主义风格,尽量避免古典的写实标签。


    如今一般公立美院都不会再开设油画技法的课程,除了读绘画方法论的,其余只会有几节理论课,再加一点点实验课。教授不会在技法上指导你,也不会在风格上限制你,只会鼓励你随心所欲地使用各种媒介与表现手法。


    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更是格外注重当代艺术的发展。


    李絮选的新语言表达专业,在本科的时候,入学考试重心还会稍稍侧重于从古希腊到新古典主义这段艺术史,作品集也会充分考量学生的基础练习与理论水平。


    到了研究生时期,重心则完完全全偏向从立体主义至今的这段当代艺术史,作品集也更加看重装置、概念、行为等方面的创造力。


    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受当代艺术的脆弱性影响,李絮的审美,总是介于一个岌岌可危的矛盾平衡点。


    她崇尚简洁,向往稳固,却常常会觉得,全人类,最迷人的本质其实是脆弱。


    像换季的落叶。消融的冰。透明的卵。薄薄一片的蝉翼。


    或者稍纵即逝的焰火。仓促的记忆。短暂的快乐。说出口,即瞬息万变的承诺与真心。


    又或者,生命本身。回归于自然的刹那。被泥土吞咽的安定。美被焚毁之后,徒留一地的闪闪发光的碎片。


    有一双眼睛,同样给予她这种矛盾的美感——


    “你虹膜的颜色,在日光底下看起来更浅了。”


    静谧的春日午后,彼此一坐一立,挨得极近。


    李絮站在言漱礼面前,稍稍低着头,双手捧住他的脸,一寸一寸望入那片剔透琥珀,一寸一寸反复仔细摩挲。


    “担心你会融化。”她没头没脑,喃喃地说。


    言漱礼坐在琴凳上,脊背抵着黑白琴键,骨节分明的手掌扶住她脊背。一言不发,难得展现出近似温和的一面,配合地微微扬起下颌,任她自上而下地垂眼观察自己。


    十分钟之前,李絮提出要给他画肖像的请求,他勉为其难地分出时间,矜持且宽容地同意了。


    家里没有符合她需求的50*50小尺寸木框,也没有多余画架。在她犹豫要不要撤回请求的时候,他直接列好清单,让助理买好了送过来。


    百无聊赖等待的过程中,李絮让他坐在钢琴边,柔软的手指像云朵一样,软绵绵地落了下来。


    与往常截然相反的视线高度差,令彼此审视的角度,实现了一种微妙的转变与反差。


    “你眉骨好高。”


    李絮收起平日里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将力度与速度放得很轻、很缓,似在欣赏一件昂贵的艺术品,不忍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下睫毛好长。”


    小巧的一只手遮住日光,为他眉眼投落阴影。


    言漱礼唇线抿平,没有说话,被浓密睫毛包裹的浅瞳倏尔变得暗而深邃。


    李絮没有留意到,专心致志地描绘着细节,双手顺着他轮廓向下滑,经由触摸,得出可有可无的结论,“鼻尖是凉的。”


    言漱礼呼吸微重,英俊的面庞不自在地微微紧绷,视线状似不经意地垂落片刻,复又重新抬起。


    “不用对照着画吗。”


    他声线低而磁性,终于开口发问。


    即便对美术不感兴趣,但基于学校的课程安排,他也上过几年基础课。一般而言,画肖像都会需要模特长时间坐着配合,方便创作者比对光影细节。再不济,也会留视频或照片,边看边画。


    “不想浪费你太多时间。”李絮眼底水光浮动,声音很轻地解释,“况且,我更习惯用眼睛记住。”


    “你能记住多少。”言漱礼没有移开视线,静静望入那双漂亮黑瞳,“又能记住多久。”


    “别小瞧人。”李絮似真似假地笑了笑,“我记性很好的。可能会到吓你一跳的程度。”


    轻飘飘的云朵往下落。


    言漱礼还穿着今早外出时的那件衬衫。但温莎结拆了,顶部纽扣解开两三粒,慷慨展示修长的颈部线条。


    李絮顺着敞开的缝隙,毫不客气地将手滑了进去。


    言漱礼睫毛向下垂了垂,揽她的手不动声色换了个方向,不太用力地箍住那片柔韧的腰肢。


    “喉结长得也漂亮。”李絮喃喃低叹,“像松科植物的果实。”


    为了能够更低下去,观察得更仔细。她改变重心,一边腿站立着,另一边单膝枕到他腿上。发髻松散,有几绺携着香气的发丝扫过他脸侧。


    言漱礼仰着视线,接住了这轻飘飘的重量,半点不避,将她托得稳稳当当。


    “Fabian说你小时候不喜欢说话。”看着看着,李絮忽而用拇指轻轻按了按他喉结,莫名其妙将话题扯到另一个方向,“虽然现在也不怎么喜欢说。”


    言漱礼皱了皱眉,似是不悦她突然提及其他人,但没有表露出什么坏脾气。


    “只是不喜欢跟他说。”他淡声纠正,“言逸群十句有九句都是废话,你也没必要跟他扯那么多。”


    李絮看着他笑了一下,轻抚他颈侧,既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我有个同学,叫Francesco。”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想起了一件微不足道的旧事,很自然地与言漱礼分享起来,“我去打唇环的时候,他自发陪我一起,说想要去刺青。为了遵循祖母的期望,戒掉脏话,所以在喉结这里纹了一个love的单词。”


    细白的指尖划过脆弱的喉结。


    “我问他痛不痛。”李絮轻轻笑,“他整个人都蔫了,骂了句Checazzofaccio,好后悔地说痛。”


    言漱礼喉结滚了滚,空咽一句沉默。


    继而不紧不慢地抬手,拿指腹的茧慢慢蹭了蹭那枚金属唇环。


    “那你呢。”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看,低声问,“你后不后悔。痛不痛。”


    静谧的环境声像一种更能令人沉浸的背景音乐。


    日光太耀眼了。


    令李絮感觉自己像一枚无力紧紧闭合的贝壳,即将在光线充盈的沙滩敞开血肉。


    这令她感到陌生与危险。


    “你疑心病好重。”于是她抿了抿唇角,试图用曼妙的微笑掩饰过去,“为什么这么不相信别人啊。既然说过不痛,就不要再质疑了吧。”


    言漱礼沉默半晌,摩挲她唇环的动作没有停止,直白又淡漠地下判断,“那就是痛。”


    李絮避开他的手,将他衬衫前襟的纽扣又拆开几粒,若无其事地话锋一转,“我才发现,你锁骨这里有两枚痣,一上一下隔着。”


    言漱礼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被躲避的失望,也无被轻薄的不适,“这也要画进肖像里吗。”


    “说不定。”李絮静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这恰到好处的瑕疵,近似玩笑地讲,“你骨架生得好,肌肉又练得漂亮,我喜欢你不穿衣服的样子多过穿衣服的样子。现在多看一点,争取多记住一点。画完这一幅,以后也能画。”


    故意讲得轻佻。


    言漱礼却没有错过她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忽而紧了紧手臂,将她贴进自己怀里。


    “你今天的味道和平常不一样。”他鼻尖戳过皮肤,在她颈侧嗅了嗅。


    “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大概沾到衣服上了。”李絮没有推开,顺势摸了摸他耳骨,“很难闻吗。”


    言漱礼没有拉开距离,反而凑得更近,“还好。”


    “别闻了。”李絮抱住他脑袋,似笑非笑吓他,“有毒的。画油画的都普遍短命。”


    言漱礼在这方面比她专业太多,“抛开剂量谈损害,既不科学也不严谨。”


    “真的有毒。贵的比便宜的更毒。”李絮假模假样叹气,“为你好,你还质疑我。”


    言漱礼默了默,合理提出建议,“那你脱掉。”


    李絮听得笑起来,没敢骂他,只警告地捏了捏他耳骨。


    他的手顺着腰线探入薄毛衫底下。里面什么阻隔都没有,只有温香软玉一片云。温热的。雪白的。被他摸得细细发颤。


    李絮表情凝固,忽然有些不敢笑了。


    但是没有明确拒绝,甚至双手圈住他脖子,鼻尖贴在颈侧,轻轻嗅他身上锋利清冽的气息。


    言漱礼的手在衣服底下游移。一节一节数她脊骨。抚过薄薄皮肤。温柔而莽撞的力度,像在徒手捏一具柔软雕塑。


    这处公寓面朝江景,高度足够,玻璃幕墙又有特殊金属镀层,在昼间有日光的情况下,外面是绝对看不见室内的。


    但李絮仍有一种被窥视的错觉。


    版型宽松的毛衫往上推到边缘,她不想真的被脱掉,索性抓住衣摆,往下一遮,将他盖在薄薄一层衣衫底下。


    言漱礼波澜不惊,呼吸贴在她心口,托住她腰将她往上抬,方便自己细细啄吻。


    李絮耳朵发烫,四肢都缩紧了,整个人不自觉软到他腿上,分不清究竟是要拉近还是要推开,渐渐演变成一个怪异的拥抱。


    过了好几分钟,李絮陷在沼泽里深刻反思,觉得实在不行,不能继续下去,才坚定意志用力掐他肩膊,含糊说“不要”。


    言漱礼气息微乱,被蛮不讲理地推搡,闷闷从她衣服底下出来。


    原本打理得利落的短发变得乱糟糟的,像刚刚睡醒的样子。一双琥珀色眼睛却静而深邃,亮得格外分明。


    “回房间?”言漱礼没理解意思,稳而有力地搂住她,准备直接将人抱起来。


    受不了,李絮连忙讲“不要”,慌乱之中,右手无意撑到了他身后的琴键上。


    施坦威悦耳地发出一阵无意义的高音。


    谢天谢地,他摆在谱架旁边的手机也来救场,恰逢其时地嗡嗡震动起来。


    “…你手机响了。”李絮腮颊微红地提醒他,“是不是公司有急事?还是你助理送画材过来了?”


    言漱礼眉间落了几分阴霾,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但还是充分尊重女士的意愿,风度翩翩地松开手,让她手忙脚乱地起身整理。


    而后稍微平复一下,才退开身,接起来电。


    对面果然是送画材过来的助理。言漱礼语气平直,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只是没让人搬东西进屋,直接让他们放在入户步道,就挂断了通话。


    他状况看起来确实不太方便见人。


    李絮有点抱歉,知道是自己惹事又怕事,太不厚道。但画画累得要死,今晚还不知道什么情况,实在不想帮他解决,就很没良心地装作看不见。


    “…我去换件衣服。”这么说着,眼睛往别处看,不负责任地脚底抹油走了。


    换好衣服,还硬生生在衣帽间多待了几分钟。


    出来的时候,从过道往里扫一眼,言漱礼已经不在琴房坐着了。


    李絮怕他没好,又转头钻进画室,无所事事看了一下自己画的半成品。顺便依着午后光线的变化,把画架挪了挪位置。


    又过几分钟,感觉差不多了,她才心虚地慢慢踱步出去。看见言漱礼站在岛台边,开着冰箱,正姿态优雅地喝一瓶气泡水。


    他助理买回来的画材装在牛皮纸袋里,井井有条放置于台面,旁边还有一个存在感不低的西装防尘袋。


    棕色疯马皮的拎袋,质感厚实,一看就知费工费料。内里设计也讲究,拉链敞开着,露出一件正式场合穿的黑色戗驳领塔士多礼服。款式、面料、剪裁皆很庄重,不像日常穿的风格。


    “这是你要在Fabian婚礼上穿的礼服吗?”李絮没话找话说,明知故问地猜测,“你是不是给他当bestman?”


    言漱礼面无表情,将喝空的气泡水放下,淡淡觑她一眼,“你不也要给霍敏思当maidofhonor?”


    “那倒没有。思思的伴娘团有五个人呢。”李絮摇了摇头,颇有自知之明地解释,“你们两家联姻这么隆重的场面,我身份不太适合,胜任不了maidofhonor这种重要的位置,应该只是其中一个bridesmaid。”


    “霍敏思没跟你讲清楚吗。”言漱礼闻言蹙了蹙眉,声音平静,“到时宣誓环节,是我们两个给他们递戒指。”


    见她愣住了。


    言漱礼顿了顿,慢条斯理喝一口水,又淡淡补充,“晚宴开场的firstdance,也是我和你一起跳。”


    李絮愣得更久了。


    她昨天跟霍敏思一起,确实有专人过来给她量体裁衣定制礼服。这很正常,新娘那方本来就会负责这一块。但她没想到,霍敏思口中所说的要她当伴娘,居然真的是maidofhonor这个主要角色。要她准备好在婚礼上致辞,不要感动得泪汪汪,也不是玩笑话,而是真的要她上台讲。


    既然连言漱礼都知道,那就不会有误。


    李絮一时之间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既有被朋友重视的雀跃,又有难堪重任的负担感。


    她没讲话,兀自去开冰箱,也拿了一瓶气泡水出来。冰冰凉凉地握在手里,没喝。


    “我知道要跳华尔兹。”纠结半晌,她还是忍不住询问,“但这应该只是集体开场,跟在新郎新娘后面随便跳跳就好,不用单独表演什么高难度的吧。”


    言漱礼微微垂眼看着她,“嗯”了一声,拿手指碰了碰她不安轻颤的睫毛,“他们结婚,我们干嘛要单独跳。”


    李絮松了口气,肩膀懈下来,有种学艺不精的小朋友免于在人前表演才艺的庆幸。


    不知究竟是言逸群对婚礼实在太上心,所以事事都对堂弟交代得巨细无遗。还是霍敏思对婚礼实在不够上心,所以事事都有遗漏,没有跟李絮交代清楚一件事。


    是以李絮决定趁机多问几句,好作准备,“你知不知道到时我们要跳什么曲子?”


    言漱礼不动声色将她手里的气泡水拿过来,拧开瓶盖,再递回去。


    “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平静地看她一眼,“舞步还记得吗。”


    以前尚闳中学有礼仪课,会教学生基本的华尔兹舞步。每年11月1日校庆,还会有正式的晚宴与舞会,自由邀请舞伴参加,全校师生都会盛装出席。


    不过这对于李絮而言,并非什么闪闪发光的美好记忆。所以她只潦草点了点头。下意识不愿回想。


    言漱礼也没有过多提及旧事,看着她心不在焉地喝水,突然开口提议,“你要不要提前练习一下?”


    肖斯塔科维奇的的第二圆舞曲,创作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是一支非常特别的管弦乐作品。


    它结合了俄罗斯民间音乐元素,旋律沉厚而优雅,略带忧伤,又不失甜美。经由Hi-End音响循环播放,乐声环绕,更透露出一份深刻而浓郁的重量感。


    李絮光脚踩在羊绒地毯上,左手搭于言漱礼右肩,右手与他相握。


    足下走的是最简单的方步。退左进右。并步旋转。保持平衡。轻轻摆荡。


    李絮钢琴弹得差劲,需求节奏感与韵律感的舞,同样跳得也不怎么样。


    所幸平时没有多少需要跳舞的场合。


    华尔兹更看重的,也是男方那一边的引领技巧。


    只要转圈的时候,男方托住女方后背,一起用力转过去,女方放松跟着跳,就可以顺利旋转,不会发生踩脚的尴尬事故。


    努力练习到第二遍的时候,李絮已经可以顺利摆脱频频讲“抱歉”的窘境,颇有余裕地将视线抬起。


    还可以抽空在小提琴的弦鸣之中发出疑惑,“他们婚礼,怎么会选肖斯塔科维奇这么厚重的一首曲子,感觉也不是思思偏好的风格。”


    “言逸群那边的长辈喜欢。”言漱礼掌控着节奏,微微垂眼与她对视,带着她往日光底下旋转,“反正他们两个无所谓,只要顺利结婚,怎么样都行。”


    本来感觉音乐太沉,但听他这么一说,思及言逸群母亲那边的背景以及他外公的年龄身份,又莫名感觉合理了。


    “其实也不错。”


    她想事情想得有些走神,脚下不小心转慢了,被言漱礼用力揽近些许,险些绊进他怀里,嘴里还在慢半拍地找补。


    “当初在尚闳,我学的第一支华尔兹,音乐用的也是肖斯塔科维奇。”


    第24章 别吠了。


    24


    其实,在那次四手联弹期末表演结束之后,李絮和言漱礼还有过一次短暂的交集。


    彼时恰逢尚闳校庆,李絮升到G11,她入学第二年,遇到了第二次校园舞会。


    第一年她谎称生病,借此避开了许多别有用心的邀请。今年感觉很难再以相同的理由缺席。


    老师大约是觉察出了什么,特意事先关照过她的情况。她担心会有电话打到庞秀兰那里去,给老人家添麻烦,惟有硬着头皮表示自己一定会参加。


    尚闳的办学理念比较偏向西式,每个年级人数不多,不设固定班级,教室都按个人课表走。在紧抓学习任务的同时,还格外注重培养学生的团队协作与人际交往能力,甚至会将舞会列为课外拓展的内容之一。这种大型集会活动每学期最多请假一次,否则就按缺勤处理。


    有资本将孩子送到这所中学的家长,也根本不会在意青春期所谓早不早恋的问题。有时候比起学习成绩不佳,自家孩子在同龄圈内不受欢迎、不合群、人缘差,反而更容易引发家长焦虑。


    邀请舞伴的相关事宜,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在校内搞得沸沸扬扬。


    谁答应了谁,谁拒绝了谁,谁阵仗浩大地请了四重奏助阵,谁在线排位随缘求个搭子……每天都有不同的帖子在校内论坛更新。


    其中有一个名字,由始至终都飘在首页热门。


    那就是言漱礼。


    言漱礼在尚闳人气很高,很受欢迎,几乎无人不识。


    理所当然的事。他家世显赫,高大英俊,学习能力拔尖,运动神经发达。尽管性情冷漠,又明显傲慢,但身边依然自发地围绕着许多男男女女。无论何时,只要他在场,人们都会默契地为他留出最中间的位置。


    原本以为他升到G12,要忙于申请院校的各项事宜,必然会像前两年那样敬谢不敏,懒于到场。反正以他的家世背景和优秀程度,校方睁只眼闭只眼,也没人能管他。然而今年,却难得听闻消息说他会参加舞会。


    一时之间,主动出击的女孩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


    可惜,皆被冷淡而得体地拒绝了。无一例外。


    得到的回复只有一句面无表情的“抱歉”,颔一颔首就走,没有任何附加理由。


    论坛上每天都在发布关于他的猜测与消息。一方面是他对外表现出来的兴致缺缺的模样,另一方面是熟识的同学追问他究竟参不参加,他轻描淡写地给出肯定答案。


    就这么扑朔迷离地吊人胃口。


    仿佛一弯明月悬在天边。


    要静候那个得他青睐的人出现,他才肯纡尊降贵地被摘下。


    慢慢地,日期越来越往后推移,女孩们望而却步,不敢再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临近舞会前几日,言漱礼的舞伴位置对外仍是空缺,毫无声息。


    虽然原因截然不同,但处境略有相似,李絮也是那批迟迟没有匹配到舞伴的人之一。


    当然不是无人邀请。


    恰恰相反。


    她长相出众,既漂亮,出身又低,是最容易被狂蜂浪蝶追逐,被二世祖当作解闷玩具的那种类型。


    那些男孩热衷于在言语上戏弄她、嘲讽她,但明里暗里又想要得到她。


    不幸中的万幸,李絮有自己的母亲作为前车之鉴,小小年纪就已经懂得分辨、规避这种不怀好意的视线。


    那时候陈彧刚刚认识李絮,对她朦朦胧胧萌生好感,知道她是丽珀赘婿的私生女,也不在乎,丝毫没有影响到他对她的关注和回护。


    直至不久之后,他从母亲那里得知陈志诚养在外面的一个情妇怀孕了,怀的还是个儿子。


    那个情妇的名字叫做罗跃青。


    而罗跃青还有另外一个女儿,现在和他在读同一所学校,名字叫做李絮。


    很难在短时间之内,迅速接受这错综复杂一团糟的关系。陈彧心烦意乱,不想面对,也不想将气撒到李絮身上。于是借口要刷高标化考试分数,整理文书简历,消沉了将近一两周没去学校。


    李絮对此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


    不安、难堪、荒谬,什么都没有。


    或许只有一点点于事无补的愧歉。


    罗跃青不是第一次成为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或主动,被被动。很有可能也不是最后一次。李絮已经习惯承受来自原配子女的恶意,并且认同这份恶意事出有因、持之有故,在某种道德角度上甚至是她应该承受的。


    而陈彧至少没有像李翎那样伤害她。


    不必苦恼应该怎么婉拒陈彧的邀请,令李絮心情变得轻松许多。


    她的应对计划非常简单:一个人就一个人,不必绞尽脑汁找什么搭档,舞会当晚到场拍个照打个卡,证明自己确实出席了,再混混时间就提前走人。


    被嘲就被嘲,被笑就被笑,她无所谓。毕竟又经过一年磨练,那些诸如“cheap精”、“贱价货”、“上不得台面”之类的言行攻击,对她已经造不成多少影响。


    她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到了校庆当夜,被改造成活动现场的体育馆附近停满了豪车,门口络绎不绝都是盛装打扮参加舞会的男男女女。里面传出来的乐声震耳欲聋,险些晃动那棵有时间一半老的细叶榕。


    李絮穿了一条可以说是经典,也可以说是沉闷得毫无亮点的小黑裙,谨慎地仅仅露出肩颈与胳膊。脸上没化妆,就随意涂了个变色唇膏。绸缎般黑亮的长长直发披落,也没做任何发型。


    因为形单影只,也因为瓌姿艳逸,当她走进体育馆时,许多人都向她投去了耐人寻味的打量眼神。


    当然,只是短短一瞬。


    这场舞会的主角不会是她。


    在舞池中间旋转的少年人,个个都有属意的舞伴,个个都在享受青春恣意的快乐,无暇分心给一个落单的透明人。


    李絮拿了杯无酒精莫吉托,默默缩小存在感,谁都不看,自得其乐躲在休息区角落玩新下载的手机游戏。


    结束一两支舞以后,接连有几个男孩抛下舞伴来邀请她。


    李絮保持微笑摇了几次头,渐渐觉得烦。


    在一个剪着美式前刺的男孩,自认为有魅力地挤着气泡音说话撩她时。她故意将手里的莫吉托洒到裙摆上,然后假装惊慌,迤迤然抓起晚宴包借故离开。


    尚闳的体育馆包含室内篮球场、器材健身房、舞蹈室、游泳池等几个区域,总共四层,面积很大。


    舞会正是气氛热闹的时候,隔着一堵墙,外面的走廊空空荡荡,显得冷清而僻静,像是颠倒的两个世界。


    李絮没有去洗手间,随意拿手帕纸擦了擦裙摆,站在昏暗的落地窗边,望着外面的细叶榕发呆。


    浪漫欢快的圆舞曲若隐若现传到耳边,像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挤压着空气,将呼吸攥实。


    太闷了。


    好想透透气。


    于是李絮提着裙摆往反方向走,拾级而上,漫无目的地上了顶楼。


    顶楼是露天网球场,面朝江景,连接一处郁郁葱葱的空中花园。


    学校另有一处室内网球场,四季皆宜,环境舒适。对比体育馆这处既没有电梯,又没有空调遮阳,学生们都不怎么喜欢用。所以李絮中午买完三明治之后,常常会一个人过来这边花园待着,无人打扰,乐得清静。


    不过今夜,似乎她才是那个扰人清静的不速之客。


    言漱礼背对着她,倚在玻璃栏杆边上,远眺对岸的霓虹塔。


    他单穿一件白衬衫,西服外套被随意搭在臂弯,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露出锋利眉眼,唇边衔着一支纯黑卡比龙。


    姿势熟稔,淡然又放空的样子。


    球场的立杆灯没有全开,光线没有那么明亮,飘忽不定的灰白烟雾,在夜色中徐徐弥散开来。


    李絮站在不远处,没敢继续往前走。


    言漱礼敏锐地听见动静,冷不防侧过脸,两人的目光在昏暗中无声撞了个响。


    彼时的李絮,与这位沉默寡言的学长只打过短短两次交道。


    一次是上学期末音乐课表演,他们抽签合作,约在钢琴教室一起排练了几个清晨。


    另一次是考后聚会,她因为国王游戏指定的命令,要当众向他表白,邀请他作十一月校庆的舞伴。被旁观者起哄之后,她忍不住后悔,又即刻食言向他道歉,转而接受了其他惩罚。


    大概是冒犯到这朵高岭之花了。


    当时言漱礼冷眉冷眼,一声不吭,表情很不好看。


    在那之后,即使时不时会在路上偶遇,除了李絮会假模假样笑一笑,他们没再说过什么话,也没再有过什么实质性的接触。


    出乎意料,今夜居然会在这里撞见。


    直接掉头就走是最糟糕的选择,太失礼了,虽然李絮很想这样做。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挤出微笑,主动跟他打了声招呼,“晚上好,Leon。”


    钴蓝夜空犹如一袭幕布,柔软而明亮地垂落,衬在这位英俊的少年人身后。


    言漱礼指间夹着烟,居高临下又平淡无奇地审视着她,没有说话。


    骤觉一股没来由的尴尬与局促。


    李絮想了想,还是善解人意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李絮。之前和你上过同一节音乐课。”


    言漱礼微微皱眉,眼底有抹隐晦的情绪划过,隔着淡淡薄雾,叫人分辨不清楚。


    “我知道你是谁。”


    他声线低沉,冷而平静。


    但李絮觉得他其实不知道。


    即便只是远远观之,也能从寥寥几次接触与旁人的言语碎片之中,模模糊糊拼凑出言漱礼的性格。


    他待人接物极有距离感,对多数人与事都不关心,也不感兴趣,回答任何私人问题都只有冷声冷气一两句。但你不能评价他没礼貌。毕竟他举手投足,处处都不失绅士风度。尽管这只是一种基于教养的形式化礼仪,并不代表真正意义上的尊重。


    李絮还有些在意上次的事,无意闯入他独处的空间,很快颔了颔首,打算抽身离开,“你好像在忙,那我不打扰你了。”


    “公共球场。”言漱礼却没让她就这么走了,剩余三分之一烟没有抽,就风轻云淡将火光摁灭,“没有谁打扰谁的说法。”


    而后撩起眼皮,重新看她,“你不在舞会待着,上来这里做什么。”


    尚闳不是寄宿制学校,对生活方面管理不算严格。有些学生私下会碰烟酒,见怪不怪,不那么高调张扬即可。


    但言漱礼居然也会抽烟。


    或许是他禁欲冷骨的气质太有欺骗性,有些意外,李絮还是第一次将他与不良嗜好联系起来。


    卡比龙的烟味淡淡的,像融化的巧克力,很快被晚风吹散。


    “人太多,有点闷。”李絮避开与他对视,小心斟酌着措辞,“出来透透气。”


    距离不远不近,言漱礼目光凝在她腮边,尾音低沉,似询问又似陈述,“你一个人。”


    言下之意,是问她舞伴。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舞会上玩味探究的视线,李絮可以泰然自若地承受。可是单独站在言漱礼面前,她总是下意识想要躲避。


    她没有正面回答,不想在这个处处完美的天之骄子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


    便只当听不见,微*微笑着重复一遍场面话,“体育馆太大,我有点迷路,走错楼层了,看来还是原路返回比较稳妥。今晚天气不错,我就不打扰Leon你欣赏夜景的心情了,祝你有个愉快的夜晚。”


    言罢,转身欲走。


    结果没拉开多少距离,就隔着一面球网被堵住。


    言漱礼个高腿长,无声无息几步追上来,好整以暇挡在她面前。


    李絮被迫驻足,被迫微笑,“怎么了?”


    其实可以无视他,绕过球网,继续往出口走。


    可是她被他身上投落的一片阴影覆盖住,嗅到近在咫尺混合淡淡烟草的皂感焚香,还是没能选择那样做,惟有略显生硬地仰头看他。


    无言僵持片刻。


    “你——”言漱礼掀了掀唇,正欲开口说些什么,手机却突然嗡嗡震动起来。


    他明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一副准备直接挂断的表情。然而抬起屏幕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思忖几秒,还是默默滑开了接听键。


    “Leon.Hallo.”他没有避开李絮,直接在她面前开始通话,只是目光沉沉锁在她身上,确认她仍然待在自己视线范围内。


    说的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


    言漱礼腔调简洁,不紧不慢,谈吐并不冗长。


    以李絮贫瘠的语言认知,利用排除法一一划删除线做判断,听起来像是德语。


    果然,下一秒,言漱礼就验证了她的猜测。


    手机屏幕突然被递到她面前,联系人那一栏显示【Oma】,奶奶。


    言漱礼没什么表情,顺势点开免提,示意她,“方不方便说句话。”


    李絮有点愣,“说什么话?”


    言漱礼语气平静,“随便打声招呼。”


    李絮看着他,一动没动。


    言漱礼满脸理所应当,冲她抬了抬下巴。


    其实李絮根本没反应过来,但还是下意识回应了他的要求,很有几分迟疑地挤出一句,“…Hallo?”


    “Hallo!GutenAbend!”通话那边传来一个热情亲切的声音,听起来是位慈祥有活力的老太太。


    应该就是言漱礼的奶奶。


    可惜。也幸好。她们没来得及有下一句交流,免提就被关闭了。


    言漱礼重新将听筒放到耳边,不疾不徐地与自己远在慕尼黑的奶奶继续交谈。大约一两分钟以后,才耐心地以“Allesklar,tschüss.”作尾,正式结束了这场跨越昼夜时差的通话。


    在此过程中,楼下喧嚣的音乐声一直似有若无地传到耳边。李絮有些茫然地用手指揪着球网,想走不敢走,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李絮。”


    直至言漱礼收起手机,难得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


    少年背对霓虹塔,将西服外套搭在球网上,稍微顿了顿,才将刚刚被来电打断的话说完整。


    “假如你没有舞伴的话。”他语气淡得仿佛一拂就散,很低、又很轻地邀请她,“——可以赏光和我跳支舞吗。”


    李絮微微睁圆眼睛,唇角抿直,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的球网,被她手指勾得不安地晃了晃。


    “家里长辈比较关注我的人际交友状况。”


    言漱礼不动声色注视着她,不慌不忙,冷静陈述原因,“为了不让他们担心。我得向他们证明,我今晚确实邀请了女伴。”


    根本猜不到的走向。


    李絮有些懵,有一半理解,又有一半不理解。


    理解之处,在于言漱礼被迫提出请求的动机。不理解之处,在于他在无数选项中随机指定的对象。


    沉默约莫持续了一两分钟。


    掺杂成分不明的困惑、怯懦、客观思考,以及不可遏制的一点点青涩心动。


    鬼使神差地。


    李絮点了点头,同意了。


    云城夏日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其余三个季节都被压缩得只剩薄薄几页日历,温度与气质都不分明。


    即使已经步入十一月深秋,江岸夜风亦只是微凉,轻轻柔柔地拂过来,似是不舍,又温温吞吞地拂过去。


    李絮等在绿意盎然的花园口。


    看着言漱礼打开录影模式,将手机卡在网柱旁边的计分牌上,后置镜头对准她所在的方向。


    夜晚静谧而喧嚣。


    脚下是狂欢的人群,眼前是深邃的钴蓝夜。


    霓虹塔在对岸华丽闪耀。


    楼下舞会的音乐像海浪一样,时远时近地涌上来,淹没她的听觉。一曲终了。切至下一曲,是肖邦的降A大调圆舞曲69-1,FarewellWaltz。


    言漱礼没有穿上西服外套,像是故意不想表现得那么正式,只俊逸贵气地向她走来,行了一个简单而标准的邀约礼。


    李絮有些僵硬地,将手搭入他手心。


    言漱礼垂下视线,克制地将手收紧。


    十七岁的少女李絮,气质像朵蓝鸢尾,五官线条流畅清晰,妍丽又兼具生涩的风情。眼睛乍一看是茶褐色的,仔细看却是很浓郁的黑,做梦一般轻轻睁着,动人极了。


    她礼仪课学得不怎么样。练习华尔兹的舞伴是个与她同样蹩脚的瘦小男生。因为那个学期班上男女比例不平衡,这个男生甚至需要轮流充当两个女生的舞伴,分给李絮的时间少得可怜。


    好怕自己会不小心失误。


    李絮紧抿嘴唇,摇摇晃晃地任由言漱礼摆弄着自己,只紧绷地在心中默念舞步,祈求千万不要踩到他的脚。


    所幸言漱礼没有出言挑剔,也没有嫌弃她的笨拙。


    他轻揽她腰肢,亲密而不逾矩,引领着她旋转的方向,在昏暗无人的花园里共同跳了整整一支舞。


    明月高悬。情愫像黑色的鲸鱼群起伏涌动。将夜晚搅得短暂又漫长。


    就像十二点的魔法注定结束。


    肖邦的这首《离别》也终至尾声。


    李絮是犹豫不决的那一个,也是率先抽离的那一个。


    她停下脚步,将手收回,拎了拎唇角勉强挤出笑意,“跳了这么久,你的视频素材应该足够了。”


    何止足够。


    三分多钟的冗余,简直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中途喊停。


    言漱礼平而直地“嗯”一声,任由她后退几步,远离自己。静了片刻,才捏了捏拳心,转身去将手机取回。


    李絮达成了他的请求,权当弥补自己过去的冒犯。此刻被悸动与不安萦绕,心脏扑通扑通跳急,很想礼貌地祝他愉快,然后即刻离开。


    言漱礼却没有允许她这样做。


    “起风了。”他将搭在球网上的西服外套递到她面前,似乎衡量了一下,没有主动帮她披上,只淡淡提醒,“你穿得太少。”


    “谢谢。”李絮他婉拒他的好意,略有躲闪地,“但是不用了,不是很冷,我也该回去了。”


    言漱礼伸出的手没有收回,“回舞会?”


    李絮声音很轻,“回家。”


    言漱礼顿了顿,自然而然接话,“我送你。”


    李絮心底冒出几分讶异,但想了想,又觉得合理。


    “真的不用。”她摇了摇头,再次谢过他的礼貌周全,“我住的地方离学校很近,习惯了步行回去。”


    礼服与高跟鞋也不会造成什么不便,她在教学楼的个人储物柜里还放着一套常服和运动鞋。


    言漱礼攥着外套的手紧了紧,声线陡然变得有些沉,“送女伴回家,这是基本礼仪。”


    果然。


    “我们也没有事先约好一起来舞会,只是凑巧跳了支舞,还是不麻烦了。”李絮抿出浅浅梨涡,以不太高明的玩笑掩饰局促,“你奶奶应该没有那么严格,还要确认你究竟有没有送女孩子回家吧。”


    三番四次遭拒。


    言漱礼薄唇紧抿,神情微冷,没有再说话。


    李絮捡起自己丢在地上的晚宴包,漂亮地向他颔了颔首。没来得及祝他愉快,只轻声道了句晚安,就匆匆离开了这个亦真亦假的暗昧夜晚。


    舞会过后,不知是否错觉,李絮偶遇言漱礼的次数变得很少。据说他飞了趟美国,或许是忙于申请院校与面试相关事宜。


    反倒是陈彧回了学校,时不时出现在她身边,双方什么都没有戳破,维持着一种怪异而平衡的相处关系。


    再次见到言漱礼,是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午后。


    李絮习惯性避开午休高峰期,等人潮散尽,才慢吞吞去水吧买三明治和果汁。


    学校水吧布局定位类似外面的咖啡厅,既卖简餐,也卖饮品,室内提供几张圆桌供学生休憩。


    这日李絮从后门进去,隔着一面装饰墙,还未走近,就远远听见几个男生在里面嘻嘻哈哈地闲聊打闹。


    “嗐,你是没见James最近那副黏黏糊糊的样,被勾得魂都找不着了。搞纯爱呢,听说前几天在活动教室打啵还被撞见了,该不是真喜欢上了吧?”


    李絮听见陈彧的名字,下意识没有进店,攥着手机躲在隔断墙后,谨慎地透过缝隙往里观望。


    店内有五六个高年级男生。


    两个站在吧台等出餐。三个小团体围着中间的实木圆桌坐。还有一个被他们挡着,背对门口,头戴黑色卫衣兜帽,独自坐在后面一桌的靠窗位置。


    正在说话的瘦高寸头,李絮认识。名叫顾维,Travis,家世背景很硬,和言漱礼、陈彧同年级,经常会出现在他们附近。


    “你可少说几句吧。我目击证人就在现场,李絮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谁看得清到底亲没亲,搞不好人家讨论家庭伦理问题呢。”旁边有个长着狐狸眼的男生笑着劝他,“待会儿James过来了,听见你这么编排他,是兄弟你也得挨好几拳。我可不帮你。”


    “还伦理问题。那小子看起来就是那意思好吧,两个人眉来眼去的,要没得手也快了。”顾维不以为意,吊儿郎当地嗤笑一声,“按我说,那妞漂亮是漂亮,身材也惹火,但她妈这么出名人尽可夫一婊。子,她又能是什么好货色?八成装清纯钓James呢。是兄弟我才想点醒他,就一廉价飞机杯,还搞循序渐进那套,扮温柔都嫌浪费表情,直接拿下得了。”


    “哎哎哎,少拿你自己跟James比。”狐狸眼见怪不怪地接话,“James跟你能一样吗。说不定人家就是怜香惜玉,觉得自己这便宜妹妹可怜,平日里多照顾照顾一点呢。”


    “操,哥们你别逗我笑!你爹也在外面养人,你平心而论,你会这么照顾你爹情妇的女儿?不整死她我算你心善。还便宜妹妹呢。别不是James就好这口禁忌关系吧,他爹睡老的,他睡小的,哎你别说,还挺攒劲,玩腻了说不定还能换着玩。”顾维口无遮拦地怪笑起来,流里流气地摊开手,“不然叫上我咯。我勉为其难加入,帮帮忙接手他便宜妹妹,哈哈哈……”


    话音未落。


    忽然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我操!!”随即传来顾维震惊吃痛的怒骂声,以及旁边几个男生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李絮原本正紧紧咬着自己颤动的嘴唇,被这么惊了一惊,不小心嗑破了,霎时间尝到了携着铁锈的淡淡血腥味。


    在这种轻微的刺痛之中,她一动不动隔着玻璃望进去。


    明亮而混乱的日光底下,室内的情景犹如布满噪点的过期胶片,在她眼前一帧帧无声慢放。


    原本独自坐在窗边的少年一声不响站起来,姿态优雅而暴戾,毫无预警地掀翻了小团体面前那张实木圆桌。


    随后直接一脚踹在顾维心口,居高临下地将他踢倒在一片狼藉之中,手里冰冷的气泡水浇下去,鞋底重重踩住那张惊恐的侧脸。


    “很吵。”


    许久不见的言漱礼摘下耳机,表情阴沉得吓人,一字一顿地冷冷警告。


    “闭上你的嘴。别吠了。”


    第25章 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25


    言逸群说言漱礼是个怪咖。心高气傲。不爱讲话,也不会表达。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李絮深以为然。


    许多关于言漱礼的事,现在慢慢反刍,似乎都与记忆中的感受有细微偏差。


    十七岁那年,李絮躲在无人的角落,目睹他踹顾维那一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顾维讲话太不堪入耳,又牵扯到陈彧,他嫌污糟,所以替自己表弟出头。


    后来,他们重逢在那个春寒料峭的雨夜。他把她带回家。她突然发现,他其实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在乎陈彧这个表弟,甚至可以说,他完全不将陈彧放在眼里。


    再后来,她暂时借住在他家。他在昏暗夜里给予了她无数沉默的拥抱。吻像化雨的云,不断落在她的腮颊、耳骨与心口。


    她后知后觉,忍不住想,或许当初他之所以会难忍暴戾踹出去那一脚,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原因驱使。


    入夜了。


    玻璃幕墙外霡霂淅淅,雨不知疲惫地落下来。


    李絮泅入泳池,屏息凝神,轻轻蹬动着双腿,感觉自己在透明水中变轻。


    仿佛有鱼游过身体。


    又仿佛在雾中潜行。


    懒懒散散坚持游了几个来回,重新浮出水面。室内光线变亮些许,迸开的新鲜柑橘一般暖黄,廊灯底下倚着一道高大身影。


    李絮趴在岸边,用手肘撑着地板,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有些讶异地冲他挑了挑眉,“Leon,你这就回来了?”


    她白得发光,浑身滚落透明露珠,犹如一尾初初攀上礁石的人鱼。背对玻璃幕墙外像素模糊的霓虹塔,呈现出一种诡谲又妍丽的美感。


    言漱礼穿一件解开几粒扣的黑色衬衫,没有走近,就这么单手插袋,静静倚在墙边望她。


    他没应声。


    李絮也就不讲话,游得有些累了,将下巴枕在手臂上,不明所以地回望。


    对比起在尚闳的少年时期,言漱礼其实没什么变化。只是线条更锋利。身材更硬朗。气场更具压迫感。低低垂眼看她时,仍是那副会令人同时产生怯懦与悸动的英俊模样。


    她看他也似看风景。


    静了片刻,还是言漱礼先开口,淡声问她,“怎么突然游起泳来。”


    “算是职业病?”李絮漫不经心地踩了踩水,制造出细小的波浪,“刮刀用太久,肩颈不舒服,游泳可以缓解。”


    “你缺乏力量训练,肌群锻炼不足。”言漱礼没什么同理心地冷静判断,“所以才容易累,耐力也差。”


    李絮不是很在意这种批评,也完全没有进健身房撸铁的打算,只懒洋洋趴在水里摆烂,“游泳的强度对我来说已经充分足够了。我不喜欢那种会出汗的运动。”


    言漱礼不知怎的,突然沉默了一下。


    李絮没留意到,还捋了捋贴在后背的湿发,很没主客意识地接着道,“不是说要过去亚港一趟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临时有事。”言漱礼没计较她这副分不清谁是屋主的口吻,有问必答地简短道,“谈完项目就回来了,没参加后面的晚宴。”


    “才七点。”李絮侧眼看了看时间,他这就回来了,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正经事,难不成又要在家开视频会议?


    经过将近十日的借宿生活,李絮发现了言漱礼一个不怎么值得推崇的坏习惯。那就是尽管他很少延长待在公司的工作时间,但他会时不时就将会议带回自家书房。


    李絮画画的时候,抽空停笔歇一歇喝杯水,抬一抬眼,就能透过镂空书墙看见他端正的侧影。


    言漱礼不知道自己正在被暗暗批评腹诽,还颇有绅士风度地捡起她搭在躺椅的浴巾,状似无意地话锋一转,“你今天出门了。”


    李絮“嗯”一声,不意外他会知道,“抱歉,没有事先跟你说。我下午借用了你的车,去取思思帮我定制的礼服。”


    本来是约好了跟霍敏思见面的,一起吃顿饭,顺便试试礼服还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调整,再搭配一下首饰。但是霍敏思又有亲戚要见,没办法,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了李絮一次鸽子。


    李絮不好让店员送礼服到麓月府来,免得他们多口多舌让霍敏思知道了什么。外面又下雨,不好打车,惟有上去车库,借了辆最低调的保时捷。


    言漱礼看她一眼,慢步走到水边,“没跟霍敏思见面?”


    李絮摇了摇头,散漫地蹬了蹬水,抓住扶手上岸。哗啦啦落下一场雨。然后被他抖开的浴巾毛茸茸地裹住脑袋。


    “她太忙了。”她声音闷在浴巾底下,又轻又柔,携着些许鼻音似的感慨,“当年她差点延毕,我都没见她这么焦头烂额过。结婚好可怕。”


    言漱礼没吭声,不太熟练地帮她擦着头发,不小心扯疼了她,被轻轻拍了拍手臂,才默默松开手。


    “那是他们两个效率低。”言漱礼语气没什么起伏,不偏不倚地驳斥她观点,“不能归咎于结婚这件事。”


    李絮随便拧了拧湿淋淋的发尾,用浴巾裹住身体,看着他似笑非笑,“这效率还低?他们已经算是一切从简从快了。”


    后半句,她过了脑,谨言慎行地没有说出口。


    ——到你结婚,只怕事情会更多更夸张。


    言逸群和霍敏思现在这种阵仗,还是受限于言逸群母家那边的背景,没办法搞得太过铺张豪华,尽量低调的结果。


    将来到了言漱礼的婚礼,没有了这种规格限制,以他在家族中受重视的程度,以及能够与他门当户对的女方背景,仪式恐怕只会办得更奢靡更隆重。


    言漱礼似乎并怎么不在意自己哥哥的婚礼会办成什么样,只垂眼看她,语调淡淡问起,“出去一趟,没有遇到其他什么人吗。”


    “遇见谁?”李絮小心翼翼不让自己沾湿他衬衣,有些不解地歪了歪头,“我现在在云城总共也没认识几个人。”


    言漱礼挑了挑眉,没说话。


    李絮思忖半晌,后知后觉“哦”一声,“你是指陈彧?”


    “他今天从京城回来。”言漱礼言语平静,令人难以解读真实情绪,“不知道你要出门。忘了提醒你。”


    李絮没什么意义地点了点头。


    下去取完礼服回来,驱车沉入地下车库的时候,后面的确跟了一辆银白法拉利,还闪灯晃了她一下。她当时瞄了一眼后视镜,没太在意,直接扫车牌开进了超跑电梯。


    现在想想,那辆法拉利应该就是陈彧。


    “他大概以为开车的是你。”李絮慢声解释,“我都没认出来那是他的车。是他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言漱礼不置可否,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用手指绕了绕她淌着水滴的发尾,顺势擦掉积在她肩膀的一片水汽。


    “还好没被看见。”李絮抿着唇角笑了笑,“我运气还不错。”


    “被看见又怎么样。”言漱礼手上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撩起眼皮看她,神色微微有些冷,“你们已经分手了。”


    他的虹膜在廊灯底下看起来颜色更浅、更剔透。明明是暖色,却透露出一股冷若冰霜的意味。令人忍不住再靠近一些,细究深处究竟是何质地。


    “话是这么说。”李絮不容易生气,也不容易被别人的冷脸吓到,只谨慎地斟酌措辞,“可是比起制造新的问题,还是先彻底解决现有的问题比较好。”


    顿了顿,又征求意见似的,抿出浅浅梨涡,“你觉得呢。”


    “我觉得?”言漱礼言简意赅,显然并不认同,“我觉得那些困扰你的、所谓的问题,根本算不上什么问题。”


    彼此对视的几秒,有种幽微的拉扯感弥漫开来。像一根根透明的丝线,亦断亦连,轻飘飘地缠绕在心脏上。谁吐露出一句真心,就似近非近地收紧一寸。谁闪躲掉一个眼神,就若即若离地拉开一分。


    李絮有些被魇住了,几乎就要屈服,脱口而出不合时宜的话。


    幸而没有。


    “对你而言当然是。”她仍是笑意盈盈,轻抿着唇环,语调软而慵懒,“但我和陈彧两个人的问题,总不能假手于人,期望别人帮我解决吧。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周而复始,得不到满意的回答。


    僵持半晌。


    言漱礼没有与她争论,很快抛弃这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


    “我叫人送了晚餐过来。”他面无表情,将她快要滑落的浴巾紧了紧,随即转身往客厅走,“冲完澡出来。”


    这顿晚餐,吃得有些心不在焉。


    李絮感冒好全了,被允许喝一杯佐餐酒。是一支口感很好的雷司令贵腐甜白。前天晚上他们去一间海底餐厅用餐,李絮第一次喝这个酒庄的雷司令,有些被迷住了。言漱礼就让人又送了两支过来。


    其实李絮心知肚明,他们两个现在的关系似是而非的,很有些古怪。


    他们会在黑暗中汗涔涔地用力拥抱。会驱车几十公里过海,只因她深夜突然说想吃那家老字号的鱼蛋面。会在清晨分开之前,轻手轻脚地施予或得到一个落在眉间的吻。会在一个人画画的时候,另一个人坐在书墙旁,给她断断续续地弹巴赫的平均律。


    然而他们从来没有真正的亲吻。


    也绝口不提婚礼以后的事。


    很难准确地认知到,彼此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绝不是恋人。


    李絮没有天真愚蠢到那种程度。


    ——也非普通朋友。


    撇除掉肌肤之亲的这层事实,李絮甚至不敢自诩自己有资格当言漱礼的朋友,顶多算是认识的人。


    ——介于二者之间的暧昧?


    可是暧昧最无用。暧昧需要耗费许多心思与时间,才有可能继续向前发展。他们却偏偏分秒迫切。况且,李絮也不确定言漱礼对自己的体贴与耐心,有几分是出于好感,又有几分是出于顺手为之的绅士礼仪。


    或许,还是“为期十二日的露水姻缘”这种定义最为准确。


    就像李絮第一天住进言漱礼的家,事先与他约定好的那样。他们只是两个碰巧相遇在同一场夏令营里的人,目前各有所需,即将各奔东西。


    相处的时间一日少似一日,再过两天,这场夏令营就该散了。


    人不该为了注定结束的短期关系而付出真心。


    越来越频繁地,李絮试图说服自己。


    越来越频繁地,皆以失败告终。


    夜色又深沉了些,雨幕灰白,将公寓裹得像一只发光的茧。


    李絮坐在岛台边,一边喝剩下半杯的葡萄酒,一边看言漱礼分门别类将几只餐具放进洗碗机。


    对比起前几日,连杯子都找不到的生疏,他已经迅速学会简单处理餐厨相关事宜。


    像是不必抬眼,也能知道她在看自己,言漱礼语气不轻不重地,突然问她,“你的画,进度怎么样。”


    “差不多完成了,还剩一点点细节。”李絮把喝空的高脚杯递给他,乖乖汇报进度,“虽然颜料没办法彻底干燥,但表面晾一晾,勉强赶得上他们两个的婚礼。”


    言漱礼关上洗碗机,凑到感应器底下洗手,神情冷淡,根本不关心自家哥嫂的事情,“我问的是我的。”


    “……”提及这个,李絮就有些心虚。


    自从那天心血来潮,主动提出要给他画肖像,她就将事情一直拖延至今,迟迟没能兑现承诺。


    言漱礼从来不进她的画室,也不会表现出来有多么关注,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幅画。


    李絮都以为他忘记了。


    “已经铺好底,勾好草稿了。”她眼神闪烁地为自己找借口,“我太久没画肖像,没什么信心,总怕把你画毁了。得再好好准备一下。”


    言漱礼平静地看她一眼,敏锐地提取信息,“这是要食言的意思吗。”


    “当然不是。”李絮即刻否认,不想让他不高兴,“这是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的意思。”


    顿了顿,又补充承诺,“后天就要去潮起岛了。我一定会在出发之前完成的。”


    言漱礼自上而下地注视着她,没有对她信誓旦旦的保证发表什么评论,只用湿漉漉的手碰了碰她因为微醺而泛红的腮颊。


    “过几天的婚礼。”他低声问,“你打算见陈彧吗。”


    李絮微微怔了怔。


    “如果你想见,我就让他上岛。”言漱礼一瞬不瞬,观察着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如果你不想见,我就让陈家找另一个人观礼。一切取决于你。”


    言漱礼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温度。


    但那只抚在李絮面颊上的手却很温暖。


    隐隐约约之中,李絮仿佛意识到,这将会是一个对自己而言非常重要的选择。


    言漱礼既没有给她任何建议,也没有引诱或逼迫她做任何决定,只是很安静地看着她。


    李絮沉默片刻,轻轻咬着那枚金属唇环,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嗯”了一声。


    “见吧。”


    她抓住他衬衣下摆,将脸颊埋进他湿漉漉的手心蹭了蹭,抬眼回望,声音很轻地应。


    “我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


    第26章 毕竟它本质上就是伤口。


    26


    “肖像的有趣之处就在于它的模糊性。”


    有一位叫做奥利维尔的法国摄影师曾经这样说过。


    “假如我拍大街上两个打架的人,大家立刻就可以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可如果我只拍一张面孔,人们就失去了解读的钥匙。我爱他,还是恨他?谁也说不清楚。”


    李絮对此有相似感悟。


    这日是阴雨天,距离离开麓月府,还剩最后一日。


    她坐在地毯上,用刮刀在古董敞篷车和玫瑰局部抖落尼泊尔金粉,署好名,宣告送给霍敏思的新婚礼物正式完成。


    随后拎起半杯薄荷朱丽普,对着另一幅空白画布空待许久。一直反复调色,犹疑构思。最后还是遵从习惯,用了一整片柠檬黄涂底。


    一旦起了型,铺好关系,后面的色彩与肌理就顺理成章地逐渐堆叠上来。


    李絮没有按照常规画法仔细勾勒画中人的面容,反倒有意塑造出一片挥之不去的雾,一种类似磨砂玻璃般模糊、蒙眬、若隐若现的视觉感。


    看不清五官的年轻男性。微微低着头。左侧锁骨点缀上下两枚小痣。


    李絮运用了非常多不同明暗深浅的蓝色,用以呈现人物泅在水中的状态,确保这幅肖像足够隐晦,又足够真实。


    至少是她现阶段所能窥见的、最大限度的真实。


    最后的最后,她沾了一笔钴蓝,在画作右下角签上自己的名字。


    Chiara.后缀一朵小小的蓝鸢尾。


    她由来已久的标识。


    至此暂告一段落。


    李絮默默低头收拾画具,耐心刮干净调色板,又渐次清洗画笔,将所有画材分门别类放回原处。


    言漱礼的助理来得比约定的时间早,已经提前带人等在入户步道。


    李絮打开门禁让搬运工进来,看他们业务娴熟地固定好那副120*150大尺寸画作,避免途中遭遇剐蹭损伤,又确认好霍敏思那边的电话地址,就目送他们离开了。


    至于剩下的另一幅,仍湿漉漉地搁置在画架上,孤零零地晾在阴天里。


    李絮倚在门边看了它一会儿,没有去动,转身回卧室换了身衣服,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收拾妥当,痕迹也一并整理干净。


    “喵呜——”Sphynx黏人地尾随着她去向,甩着光秃秃的小尾巴,蹲坐在旁好奇张望。


    “Micio.”李絮扎好长发,蹲下身,温柔难舍地亲了亲它脑袋,“Terròleditaincrociate.”[小猫咪,祝你好运。]


    来的时候只有一个行李箱,走的时候,自然也不累赘。


    打开门禁,她回头望了一眼。Sphynx活泼,却也胆小,从不越出门口一步。此刻亦步亦趋到了花园,也只不明所以地站在小椰子树底下,睁着一双湛蓝猫眼望她。


    李絮对它挥了挥手,满心留恋,小小声与它道别,“Ciaociao.”


    门关上了。


    站在入户步道的巨型livingwall旁边,抬头看着那个由蓝鸢尾组合而成的斯宾塞体字母。李絮轻轻吸了口气,摸出手机,给那个从未联系过的号码发了条短信。


    几乎是下一刻,对方的来电就追了过来。


    “Leon?”李絮很快接起,“抱歉。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工作吧。”


    “没有。”言漱礼的声音经过转化,听起来更加磁性,与在耳边的质感有微妙不同,“你现在就走?”


    他们原本还默认今晚会一起用晚餐。


    结果还是没来得及。


    李絮“嗯”一声,手指捻着植物墙上斜枝横逸的蕨类,语气仍是轻轻柔柔的,“思思说今晚要提前上岛,以免明天彩排过流程来不及。我现在过去跟她汇合。感觉走之前,还是跟你打声招呼比较好,不然太失礼了。”


    言漱礼没有即刻应声。


    语音通话的缺陷就在这里。李絮看不见他现在的表情与肢体语言,无从判断对方现在究竟是何情绪。


    为了搅散沉默的湖水,她只好一句接一句地继续往下说,“答应送给你的肖像已经完成了,放三五天左右表面就能干燥,完全干透估计还要等半年。到时候,你再让人罩上光油,这样油画可以保存得更好更久一些。”


    听筒里突然传来“滴答滴答”的细小声响,像是封闭车厢里急促的转向灯。


    “还剩下一个步骤。”言漱礼规范她的言语,“那就是未完成。”


    “罩上光油很简单的。”李絮好声好气同他商量,“其实你自己就能弄。我把工具都留在画室里,你扔其他东西的时候,留下书桌上那把刷子和那支上光油就好。”


    顿了顿,怕他不喜欢那幅画,又留有余地地补充,“当然,既然作为礼物送给了你,后续怎么处置都是你的自由。无论怎么都可以,你不必有什么顾虑。”


    她的画不是什么名家作品,收藏价值近趋于零。无论是被丢进储藏室,或是摆着摆着嫌碍地方直接处理掉,都充分可以理解。


    可惜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善解人意,语气有些生硬地,“我回老爷子*那边,还有十分钟经过麓月府。顺路送你过去。”


    “不麻烦了吧。”李絮按下电梯下行键,稍微撒了个小谎,“免得你跑来跑去。我已经叫好车了,去思思店里,也不太方便让你送。”


    言漱礼没作声。


    李絮亦随之静了下来。


    阴天视野不佳,从高处望出去,那座地标塔灰扑扑地融于雾中,中间缺失掉一段风景。没有华丽的霓虹,也没有振奋的标语,惟有湿淋淋的


    他们沉默了十几秒,感觉有一条无形的线在遥遥缠绕、牵扯着彼此。


    电梯抵达楼层,有柔和的暖光铺落,金属门徐徐拉开。


    李絮慢半拍反应过来,推着行李箱步入轿厢。


    上一次站在这里,还是那个久别重逢的料峭春夜。她披着言漱礼的冲锋衣,被他冷冷攥紧手腕,带回避雨的家。


    眨眼一瞬。


    半个月的朝夕相对,春光苦短,时间最经不起浪费。


    “那我先走了。”李絮拂开不舍,与明亮镜门中的自己对视,轻声与他暂别,“岛上见,Leon。”


    *


    潮起岛是一座有坡度的岛屿。


    主岛面积不大,位于云城东南海域。地势极佳,风景绝美,南面多优质沙滩,北面多礁石崖岸,近岸处围绕一片绿翡翠般明亮剔透的潟湖。


    言霍两家联姻,大手笔包下整座岛,婚礼仪式现场布置在南岸一家度假酒店。


    碎金沙滩边上,数十间亭阁吊楼与独栋别墅掩映于婆娑的椰林树影之中,还有水屋与无边泳池延伸入海,稍稍抬眼,即可饱览广阔的深蓝海景。


    李絮与霍敏思是昨天傍晚坐游艇过来的。


    沿着漂浮码头往岸边走,坐上酒店游览车,沿途场景皆布置得精巧细致。山上还能望见直升机在停机坪起降,不知是言霍两家哪位亲戚家属又到了现场。


    婚礼仪式被安排在与白色沙滩相连的草坪举行,晚宴派对则移步至酒店的主体建筑。再往后,年轻人继续狂欢继续玩,住宿安排在靠近娱乐设施的水屋与独栋别墅。图清静的长辈们,则坐游览车到北岸另一间更加幽静舒适的悬崖海岸线酒店休息。


    李絮提前一日过来,主要是陪霍敏思简单过一遍流程。


    毕竟结婚这件事,究其实质,更像一场形式化的公开表演。无论有没有爱情存在,既然搭起了舞台,就要在人前处处呈现完美。


    言逸群也在场,笑眯眯听候长辈差遣,随便那些奇奇怪怪的礼仪习俗折腾,没表现得像霍敏思那么闷闷不乐那么累。


    闲时还抽空跟李絮寒暄了几句,感谢她拨冗过来帮忙。夸她这位伴娘做得称心称职,不像他请的那位伴郎,忙得日不暇给,不到最后关头都不见人影,什么事情都指望不上。


    李絮借着饮香槟的动作,抿了抿唇角,不太自然地笑了笑。


    翌日婚礼。


    李絮住在左侧水屋,被浪轻轻摇了一夜,醒来就隐隐约约听见直升机低空掣过的声音。


    利落洗漱完毕,受雇为她做造型的化妆师已经等在门外。她请人进来,一边任人整理妆发,一边节省时间吃侍应生送过来的早餐。


    霍敏思给她准备的是一条当季的高定礼服。淡淡水蓝露肩纱裙,色调柔和,羽毛点缀,裙摆有同色立体花苞与藤蔓装饰,既不会喧宾夺主,又步步轻盈浪漫。


    首饰搭配的是一条极简又有存在感的白金钻石项链。耳饰想了想,没戴。那枚过于惹眼的标志性唇环也被摘了下来,换成一枚隐形唇钉,不靠得极近,不会令人发现她在嘴唇穿了孔。


    这两年来唇环戴久了,抿唇时感觉空了些许,有些不习惯。她花几分钟适应了一下,才拎起手包,慢慢往霍敏思所在的独栋别墅走。


    今日无雨。


    日光熠熠生辉,将海水晒得蓝烫烫。


    时近中午,潮起岛接连有游艇泊岸,已经有不少亲戚宾客陆续到来。酒店服务与婚庆策划工作人员在场间来回穿梭,摄影摄像举着器材忙碌跟拍。


    李絮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走过簇拥粉白芍药的廊道。


    经过餐厅休息区时,听见有人低声交谈的声响,不经意回眸,遽然撞入一双琥珀色眼睛。


    言漱礼一身blacktie单排扣戗驳领,佩戴很正式的黑领结,正倚在一丛贝拉安娜绣球旁边,没什么表情地和对面的人讲话。余光倏尔掠过一道影,他撩起眼皮懒懒望过去,恰好就见李絮立于玫瑰拱门处。


    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


    彼此默不作声地对视几秒。


    她站在日光底下,眼睛很亮,玫瑰的枝与叶在她面庞投落阴影。


    言漱礼神情淡漠,目光却不很冷,只很安静地将她看在眼里。


    正在与他交谈的男人久久得不到答复,好奇地探出身来,顺着他视线往外一瞧,而后了然一笑。


    “Morning,Chiara.”


    言逸群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姿态儒雅,冲李絮友好地举了举手里的香槟杯。


    李絮反应迅速,回以社交微笑,对这兄弟俩颔了颔首。随即将落在言漱礼身上的视线收回,转身进了霍敏思准备妆造的独栋别墅。


    作为今日最辛苦劳累那位,霍敏思披着晨袍,正对着化妆镜让人做发型,自己无精打采地啃一盘沙律。


    李絮笑吟吟“哇”一声,惯例过去跟她贴了贴面,“仙女,好美哦。”


    “仙女已经开始觉得累了。”霍敏思闷声闷气抱怨。


    “电量这么快耗尽怎么办?宾客这才陆陆续续开始上岛,你待会儿逐个寒暄,估计得待机到半夜。”


    “刚把我妈打发走,让她去social了,不然唠叨得我耳朵疼。”霍敏思垮着脸,“要命,纯纯的体力活。婚姻这种落后制度赶紧在地球上消失吧,我这辈子结这么一次就够了。”


    李絮听得笑起来,低头看见桌面那束纯白瀑布般的手捧花,伸手碰了碰细碎花蕾,“选的铃兰?”


    “昂。”霍敏思扬了扬下巴,俏皮地打了个响指,“到时抛给你。”


    “谢了。免了。”李絮想都不想就拒绝,“你还是问问Wendy她们几个谁需要吧。”


    “Wendy她们可是真有男朋友未婚夫的,其中几个对象还跟着父母一起来宴饮呢,当场接到手捧花不得愁死啊。”


    “就没一个想接的?”


    “不然呢?现成的催婚理由,想想就害怕。我可不想当恶人,惹他们小情侣之间吵架。思来想去,这份纯洁又无用的幸运,还是传递给你这种单身人士最为妥当。不会有任何人遭受压力,也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peace。”


    “怎么没人受伤害?”李絮随口接话,“要是我也有对象怎么办?”


    霍敏思大惊,“什么情况,你又被陈彧缠上了?”


    李絮无奈,“能盼我点好吗。”


    “那就是又跟那个德国仔勾搭上了?”霍敏思没头没脑地胡乱猜,“捞到帅哥社交账号,开始异地网恋了?”


    李絮失笑,“你怎么还记得他。”


    “哦!”霍敏思眼睛发亮,触觉敏锐地指控道,“有情况!你没否认!”


    李絮拨开她手指,掉入言语陷阱也分外松弛,“别随口污蔑人好不好。网恋是正常成年人应该干的事吗。”


    “网恋也是恋,你怎么还搞歧视?那你们现在是怎样,暧昧阶段?等你回欧洲再date?”


    “没有。”李絮模棱两可,“就随便聊了几句。”


    “天呢!我随便诓诓你,你真勾搭上啦!”霍敏思好奇心爆棚,妆发都不想搞了,捉住她肩膀寻根究底,“快快快,八卦一下,你们都聊的什么?”


    “就普普通通聊了几句。”


    “你快讲嘛!我快好奇死了!”


    “就——”李絮被晃得直笑,歪了歪脑袋,半真半假地打捞记忆碎片,“聊我的论文。植物为什么长不高。海獭跟水獭的鼻子有什么区别。还有,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吃煮熟的番茄……之类的?”


    “Sonosenzaparole!!”霍敏思捂嘴惊呼,两眼放光紧盯着她,止不住满脸兴奋,“真的假的!李絮,你完了!”


    李絮被她夸张反应逗笑,“什么跟什么,小点声,别吓到别人。”


    “你、要、沦、陷、了。”霍敏思高高扬起眉,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如同宣布一件隐秘而重大的事情那样,逐字逐句提醒她,“Youknowwhat,分享日常生活这种行为,可比性本身要亲密多了。而且这是在你们发生过关系之后。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有了解这个人的欲望。”


    李絮被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惊了惊。


    有什么似明似暗地在胸中停留一秒,旋即被不知所以地挤了出去。


    她惯于伪装,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拍了拍霍敏思揪住自己的手,若无其事地终止话题,“好啦,胡说八道到此结束,不陪你继续瞎扯了。免得妨碍化妆师工作进度,等一下你还得换婚纱拍照呢。”


    屋里还有其他人,不适合追问细节。霍敏思心情颇好地放了她一马,竖起两根手指做了个“我会一直盯着你”的手势,“休想这么轻易躲过去哦,等姐姐忙完这堆麻烦事,再慢慢审你这个德国仔的事。”


    “行,反正瞎说的,随便你审。”李絮乖乖举手作投降状,好脾气敷衍过去,兀自躲到旁边的休息区沙发。


    落地窗敞着,可以听见海浪近在咫尺的声音。


    李絮若有所思望着眼前一片蓝,漫无目的地想着些什么,无声无息高高悬起一颗心。


    不久之后,其余几位伴娘各自装扮完毕,也都陆陆续续往霍敏思这边来。摄影师给她们在别墅里拍了一组晨袍照片,拍完之后新娘回去换婚纱,为下午的仪式做准备。


    “对了,你戒指呢?”李絮突然想起自己身为女方傧相的职责,“我是不是得先帮你保管着,不然到时慌慌张张忘记了。”


    “啧。”霍敏思顶着化妆师的手翻了翻晚宴包,“真给忘了。还好你记得,不然又得被我妈一顿数落。言逸群这麻烦精,好像两只戒指都放在他那边,昨晚他就没给我。”


    这场婚礼办得中西合璧,以西式宴饮为主,又删繁就简地保留了若干中式传统。新郎新娘婚前一晚被禁止见面,两栋一南一北的别墅,象征性地充当了接亲送亲的地方。


    “我直接过去取吧。”李絮主动站起身,“你跟Fabian说一声。”


    “别。我叫他让人送到门口。晒得要死,免得你穿高跟鞋走那么远。”霍敏思终于有空看手机,点开对话框飞快打字。


    “那我去餐厅等,顺便到吧台喝杯酒,不然我怕等一下会紧张。”


    “紧张什么?”


    “那么多大人物来观礼,没见过这么大场面,怕出错嘛。”


    “你少装。”霍敏思拍过去一巴掌,没好气嗔她,“在峡湾悬崖边上都敢踩油门的人。”


    李絮闻言笑了笑,见霍敏思妈妈进来了,没继续瞎扯,恭敬地问过长辈好,就转身下楼去了。


    户外风清日朗。


    空气中弥漫鲜切花、酒精与海风混合的气味,淡金香槟涌动于喷泉水池,一路走过都有玫瑰簇拥。


    李絮提起裙摆步入空荡荡的餐厅,吧台后的几位调酒师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酒会忙碌准备——仪式过后、晚宴之前,婚礼策划还另外安排了一场CocktailHour,方便宾客与新郎新娘拍照留影。


    李絮很有礼貌地给一位拥有湛蓝眼睛的调酒师添了麻烦,请他先帮自己调一杯适合短饮的威士忌酸。


    “这是今天来自潮起岛的第一杯鸡尾酒,祝您好心情。”不多时,棕发碧眼的调酒师就将一个古典杯推至她面前。


    “谢谢。”李絮端起冰杯,没有待在吧台,转而懒懒走到敞开的落地窗边,倚着一丛纯白的贝拉安娜绣球,一边小口小口啜饮,一边望着白发苍苍的海浪发呆。


    威士忌酸口感绵密,既酸且甜,半杯饮落,唇舌间都充盈淡淡柠檬果香。


    有风浮动。


    忽地一道阴影覆落,熟悉的皂感焚香随之而至。


    手中的古典杯被轻巧拿开,李絮怔了怔,往上望入一双冷漠的琥珀色眼睛。


    言漱礼眉目英俊,略略低垂着,犹如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向她投下荫蔽。


    “不是说戒酒了吗。”李絮敛起异色,眼底噙笑望他一眼,“抢我的做什么。”


    言漱礼目光凉凉掠了她一眼,晃了晃手里那杯拿坡里黄的威士忌酸,没还给她,自己也没喝。


    “你也应该戒。”他冷冷给予建议。


    “饶了我吧。”李絮笑得轻佻多情,伸手要将那半杯酒讨回来,“刚刚没来得及打招呼,你是什么时候上岛的?”


    她正好站在他上午站过的位置,柔软的指腹擦过他手背的青筋,细细腻腻地发凉。


    言漱礼没有坚持,松了手,让她得了逞。


    “天亮就过来了。”他沉声。


    “这么早?昨晚睡得还好吗。”


    语气听起来好似很关心,其实只是借着饮酒的间隙随便问问。


    言漱礼看透她的心不在焉,回应得也平淡,“不怎么样。”


    “但你看起来精神很不错。穿的这身塔士多也很帅。”李絮颇有诚意地恭维一句,放下剩余小半的古典杯,话锋一转提起正事,“我过来帮思思跑腿,你呢,是不是Fabian拜托你过来送戒指?”


    言漱礼不置可否挑了挑眉。


    李絮笑起来,“感觉也就Fabian能差遣得动你了。”


    “跟他有什么关系。”言漱礼似乎不太高兴听见这句话,下意识想反驳什么,但忍耐着没说。低一低头,从西服口袋摸出一个华贵精巧的螺钿镶嵌珍宝盒,抬手递到她面前。


    李絮小心接过,打开确认无误,随后才放进自己的晚宴包夹层,以免有什么磕碰遗漏。


    伴郎与伴娘的小小支线任务至此宣告完成。


    过后理应各归各处。然而两人面对面站在花园边,相看无言,谁都没有就此离去。


    最后还是李絮好声好气打破了沉默,“有没有看到我送你的画?”


    言漱礼垂眼,不露声色靠近半步,“看到了。”


    “虽然画得不怎么好。”李絮顿了顿,腔调放轻些许,“但其实我很用心画的。就算不喜欢,也请不要那么直接地告诉我。”


    言漱礼回视她,薄唇微抿,言简意赅地否认,“没有不喜欢。”


    再无其他评价。


    “是不是嫌我送得太潦草了?”李絮试图揣测他不高兴的原因,“没办法,时间实在来不及了。让你自己罩上光油,也不是不上心的意思,而是最后这个步骤起码需要间隔半年,多数时候都只能由收礼物的人亲自来完成。”


    不知有否言中。


    言漱礼拧了拧眉,明显不悦地避开这个问题,反过来质问她,“既然是肖像,为什么看不清脸。”


    “那天沉在水里,构思画面的时候——”李絮尝试寻找更恰当的措辞,无果,是以选择照实说,“想起你的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的。”


    沙滩海风吹拂,摇得椰林树影沙沙作响,似无意义又安抚人心的白噪音。


    “不是说自己记性很好吗。”言漱礼注视着她,很没风度地翻她旧话,“不需要现实对照,也不需要借助影像的作用。”


    “好吧。”李絮挑起桃花眼笑了一下,完全不嘴硬地迅速认栽,“我承认我有些高估自己了。”


    言漱礼静了片刻,倏忽伸手抚上她腮颊,拇指轻轻碰了碰她空荡荡的软嘴唇。


    “唇环呢?”他声音很低,且隐晦,像空气中漂浮的一个谜团,“摘掉了?”


    “换成短钉了。”李絮本就不习惯空着的嘴唇,被他一碰,更不好意思地抿了抿,“毕竟这么重要的场合,还是不要太出格比较好,不然怕给思思添麻烦。”


    “其实还是看得见。”言漱礼略略俯身,视线凝在她唇间若隐若现的金属银光,“一点点。”


    光与影以雾状漫入。


    空气微妙地起了些许变化。


    李絮忽觉心悸,没来由被看得惴惴,眼神不自在地闪躲开来,“…谁会像你这样,凑这么近地观察我啊。”


    言漱礼似无察觉,倏然展现出了一种不合时宜的求知欲,“什么都不戴的话,是不是很快就会愈合了?”


    李絮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以我的体质,不管它的话,半小时左右就会完全堵上。针穿不进去,然后留疤。”


    “毕竟它本质上就是伤口。”


    言漱礼这么低低说着,很自然,又很亲昵地拿指腹去摩挲唇钉底部突出的金属。


    好轻的动作。


    像浸过礁石的潮汐,有种执意留下痕迹的小心翼翼。


    这举止太亲密了,令李絮忍不住去捉他手腕,禁止他继续,“…固定用的螺纹球很容易掉。我没带备用的。别摸了。”


    摘掉了唇环的李絮,明显区别于以往的漫不经心,透露出某种难得一见的生涩与赧然。


    言漱礼从善如流,绅士地收回动作。而后目光往右移了移,平静指出,“耳朵也是空的。”


    “思思给我挑的耳饰太夸张了,又闪又沉,戴一会儿都嫌累。”李絮轻声解释,“今天大概会过得很漫长,还是尽量给自己减轻点负担比较明智。况且我又不是主角,陪衬素一些,也不失礼吧。”


    言漱礼睨着她耳垂上的小痣,不知在忖度什么,没有接这句话。


    那双眼睛一经日光照射,深邃而浅亮,宛若剔透的琥珀,又似势在必得的狮瞳。


    李絮直觉危险,惟恐露怯,不愿与他继续在外独处,准备随便寻个借口离开。


    结果将将掀了掀嘴唇,就听闻身后传来一道始料未及的熟悉声音——


    “絮絮!”


    愕然回望。


    烈日底下。


    陈彧西装革履,面色不霁。正站在落地窗外,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直直望向她与言漱礼。


    第27章 Arrivederci.


    27


    李絮其实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陈彧了。


    除了去年圣诞假期她短暂回国几日,以及农历正月,陈彧飞佛罗伦萨陪她勉勉强强过了个春节尾巴,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面。


    当然,不久前她不请自来,贸贸然推开他家密码门那次不算。


    冬逝春来,一个季节过去,陈彧形容清减许多。


    虽然依旧颀长挺拔,五官俊朗,但眼底隐隐乌青,透露着一股不同寻常的颓然,精神看起来并不怎么好。


    李絮有心理预期今天会见到他,但没想到他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会被他撞见自己跟言漱礼单独相处的情形。


    刚刚他们二人举止亲密,不知有没有被他瞧见。


    李絮肢体僵了僵,内心略有忐忑,不愿在这种时候多生事端。


    所幸陈彧面色虽沉,却并没有如想象般率先发难,反而视线掠过李絮身侧,向她身后那人恭恭敬敬打了声招呼,“哥。”


    言漱礼神情冷峻,撩起眼帘望过去一眼,连颔一颔首示意都欠奉,只淡淡应了声“嗯”。


    他们大约没有被瞧见。


    李絮这么侥幸想着,有心撇清与言漱礼的关系,犹豫少时,还是多此一举地开口解释,“Leon是Fabian的伴郎。我过来找他拿思思仪式用的戒指。”


    多余一句。


    在场的两位男士,显然都不在意这突兀而无关紧要的说明。


    陈彧是很清俊少年气的相貌,皮肤白,唇色浅,这么薄薄地抿着,敛起了以往那份亲和爽朗的笑容,显得整个人更加苍白失意。


    “哥。”他越过李絮,直直望向言漱礼,声音发哑地请求,“方不方便让我和絮絮单独聊几句?”


    言漱礼面无表情,没有表露出什么情绪,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拎起李絮搁置在旁的古典杯,轻轻晃了晃,指腹摩挲着杯沿那枚浅浅口红印。


    “先来后到。”


    他没有回应陈彧,平静俯视李絮,意有所指地提了提杯,“酒还没喝完,怕是会浪费。需要我回避吗,李小姐。”


    李小姐。


    好稀奇。


    李絮还是第一次听他这么称呼自己。礼貌又疏离的语气,像萍水之交的适可而止,完全顺应她提议在人前扮不熟的期望。却又带了些许审视的意味,似乎在预设她会给予什么反应。


    李絮捏了捏手心,怕漏破绽,只隐晦望入他眼,暗暗示意这尊大佛先行离开。


    言漱礼只当读不懂,挑衅似的略略抬眉,居高临下等她出声回应。


    然而未及李絮开口说些什么,站在砂石步道的陈彧就先一步变了脸色。


    “…是我太着急,昏头了。”


    似乎没想到一贯纵容关照自己的表哥,居然会在这种小事上拂自己面子。他迅速改变态度,生硬地侧了侧视线,转而要求在场另一个人,“絮絮,你出来。哥哥有话要跟你说。”


    李絮默默哽了口气,心知避无可避,准备提步出去。


    “婚礼马上开始。”言漱礼却侧了侧身,用拎酒杯的手慢条斯理往她面前一挡,一脸漠然看向陈彧,“有什么话,非现在聊不可?”


    三番四次受阻,令陈彧意外地怔了怔。他神情古怪,狐疑地望向那个从前事事置身局外、而今却语带机锋的人,不知在忖度些什么,一时没敢接腔。


    李絮也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言漱礼之前每每催促她摊牌,真的到了这一刻,却又要加以阻拦。


    在场三人,各怀心思。


    犹如此刻的湛蓝海,平静之下,自有暗涌。


    最后还是由李絮亲口打破这诡异局面。


    “陈彧。”


    她错开言漱礼的遮挡,异常冷静地唤了陈彧一声,心平气和与之商量,“思思是我最重要的朋友,我不想在她婚礼上闹出任何动静,给她造成任何麻烦。有话,我们等到晚宴结束以后再谈,好吗。”


    言罢,似乎知道自己不会被拒绝。她没有等对方的反应,借口霍敏思来电,直接丢下另外二人,抓起手包转身离开。


    热带海岛天气莫测,雨时滂沱,晴时凶猛,从来没有温和的中间地带。


    午后日光晒得人心不在焉。


    忙忙碌碌到将近傍晚,婚礼仪式按时举行,一切顺利推进。


    日落西垂,太阳即将坠入海水之中。天空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粉与蓝,像极一张半透明的临摹纸,正等待一阵过路的风澄清。


    言漱礼与李絮作为伴郎与伴娘,分别立于两侧,在新人面对面讲完誓词之后递上戒指。


    四重奏乐团演奏的Jeteveux适时响起,新人表演接吻,李絮站在玫瑰丛边,微笑着注视鼓掌。


    余光一瞥,望见对面的言漱礼。他仍是一副冷峭傲气的模样,仿佛永远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彼此目光在空中不经意碰了碰,短暂几秒,又默契错开。


    新人挽手离场,穿过重重拱门,移步充满玫瑰与香槟的草坪。


    那束纯白如瀑的铃兰捧花,最后还是按照霍敏思的计划,抛入了李絮怀中。


    她落落大方拎起裙摆作了个谢礼,眉眼弯弯地讲了几句形式化的俏皮话。那些平时不怎么看得起她的少爷小姐,今日都颇给霍敏思与言逸群面子,格外捧场地给予热情反应。


    透过围成一圈的年青人群,可以隐隐约约见到,陈彧和言漱礼站在最外面讲话。一个面色铁青,一个风轻云淡。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低垂着,另一双琥珀色眼睛远远穿过人潮与她对视。


    李絮装作无事,镇定自若收回视线。


    热闹忙碌的cocktailhour结束过后,霍敏思回别墅换装。几位伴娘陪在身边,也随之换掉飘逸纱裙,换成更适合晚宴派对的礼服。


    晚宴即将开场,各位宾客经过简单休整,都已陆续入席等待。


    要跳firstdance的伴郎伴娘成双成对,排成一列在外面候场。李絮穿一袭月光色软雕塑露背丝裙,嘴唇与耳垂空荡荡的,整个人简单而舒展,像轻飘飘一片羽毛,没有任何赘余的重量。


    言漱礼一身矜贵,视线落着,英俊而沉默地陪在身侧。


    李絮想跟他说说话,碍于人前,不好表现得过于亲密,惟有客气而温和地事先寻求谅解,“我舞步跳得不好,要是不小心出错了,Leon你多担待。”


    言漱礼气质有些冷,压低眉目睨她一眼,没什么起伏地“嗯”了一声。


    似是听见了他们对话,正在等待新娘补妆的言逸群饶有兴味地转过身,看热闹不嫌事大道,“我就没见这小子跟哪位女士正经跳过舞。待会儿不知道会不会临时出岔子,带着你转到哪里去,该是他拜托Chiara你多多担待才对。”


    “结你的婚,别废话。”言漱礼满脸不悦,冷冷打断这碎嘴的哥。


    言逸群斯文地做了个嘴巴拉链的动作,耸了耸肩,示意李絮“看吧”,一副拿自家弟弟没办法的样子。


    “没有的事。”李絮忍俊不禁,觉得这兄弟俩实在好玩,焦虑与苦闷都散了些,忍不住仰头看了言漱礼一眼,“Leon读中学时,华尔兹就跳得很好的。”


    言漱礼也正低着头,寡言少语地注视着她,分辨不出是什么意味。


    “哎呀。”整理好妆发的霍敏思终于姗姗来迟,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人前,“久等久等,刚刚接了个电话。”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言逸群儒雅地递过臂弯,“需不需要我帮忙解决?”


    “有心。不必。”霍敏思皮笑肉不笑,言语跋扈,“夫妻之间还是保持一点边界感比较好。你最好不要像上次那样,随便插手我私人的事。”


    “当然。我完全尊重你的隐私。”言逸群风度翩翩地回以一笑,“只是给你提供一点小小的建议。希望你在处理过去式的人际关系时,可以更加当机立断一些。否则被长辈知道了,你又要挨教训。”


    “八百年前交往过的ex,人在挪威,打电话来祝我新婚快乐。”霍敏思笑得甜美,讲话却咬牙切齿,“警告你别没事找事。”


    “冤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言逸群无辜微笑,见她不肯挽臂弯,索性直接牵住她手,“夫妻之间还是保持一点信任感比较好。时间差不多了,言太太,稍微管理一下表情,准备入场了。”


    霍敏思恶狠狠剜他一眼,没再驳嘴,不情不愿把手塞了进去。


    李絮又紧张又津津有味地听两人斗嘴,旁边倏忽递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抬眼一瞧。言漱礼一言不发,绅士地等待回应,神色拢在春夜的深蓝里。


    李絮稍作平复,定了定心神,将右手置入他掌心。


    言漱礼慢而有力地将她捉紧。


    随着玫瑰花瓣飘落,厚重的双开门被侍应生推开。


    萨克斯宏大明亮的第一乐句奏响,宣告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圆舞曲正式开始。


    由新郎新娘居中旋转,几对伴郎伴娘陪衬围绕在旁,俊男靓女的青年组合总是分外赏心悦目。


    灯光调试得恰到好处地昏暗,追光都打在两位主角身上,令本来担心自己会出错的李絮放松少许。


    言漱礼与她贴得很近,手掌稳稳贴在她飞起的蝴蝶骨之间,引领她并步旋转,顺时针摆荡。


    转圈的过程中,有几次鼻尖不经意擦过他肩膀,可以很清晰地嗅到那股碱性涩感的焚香。昏暗之中,感官似乎被数倍放大了,令人生出一种被紧紧拥抱着的错觉。


    倘若最后一小段舞步,没有转到陈彧面前的话,这将会是李絮有生以来跳得最流畅的一次华尔兹。


    可惜好巧不巧,一转身一回眸,李絮恰好撞上了陈彧晦暗难明的眼神。


    她肢体不自觉僵了僵,反应慢了半拍,险些要被绊倒。所幸言漱礼反应够快,掌控力也够强,硬生生握住她腰肢,带她滑过了这几步,才没有酿成什么踩脚事故。


    “别分心。”浪漫而沉郁的管弦乐曲中,言漱礼声线沉沉,贴近她耳边警告。


    李絮掩住慌乱,搭在他左肩的手稍稍紧了紧。


    一曲终了。


    谢礼过后,留下一对新人继续共舞,其他人圆满完成任务,各自双双执手退场。


    晚宴布局是两张长形餐桌,宾客分隔对坐,新郎新娘与位高权重的几位长辈居中间主位。过道留出舞台位置,斜后方是十余人组成的古典乐团与流行乐队。


    言霍两家是云城数一数二的豪门贵户,同圈层结交的朋友有相当部分的重叠,没有严格划分男方或女方的亲友阵营,座位皆按照身份地位与人情往来,妥帖又随意地一路排下去。


    或许是年纪较轻的缘故,言漱礼没有过去与家人坐在一起,反而与几位伴郎伴娘就近落了座。


    李絮左手边是Wendy和她男友,右手边是言漱礼,彼此间隔不远。


    陈彧坐在另一桌斜对面,甫一抬头,就见他目光幽幽地打量过来。


    李絮迟疑片刻,没有回避,不躲不闪直直应对了他的视线。


    直至侍应生过来为他们斟酒,李絮不小心碰掉了座椅上的晚宴包,这场漫长的对视才被中断。侍应生满是惶恐,连声道歉,李絮摆摆手让他不必在意,自己弓身将包包拾起,随手放回身后。


    再回过身,正想去拿香槟杯的手还没来得及抬起,便骤然一沉,被人紧紧握住了。


    李絮瞳孔放大,吃了一惊。


    对面的陈彧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眼神游移,不敢动作太大,惟有暗暗咬牙,想将自己的手抽回来。


    邻座那人却纹丝不动。原本只是拢着,察觉她在使力,索性不耐烦地翻手扣住。


    李絮搞不清楚他究竟要干嘛,怕惹人注意,登时不敢再动,也不敢出声质问。


    晚宴前面一串流程尚未走完,席间没有人闲聊,多数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今夜的主角身上。有人捧场地*起哄鼓掌,有人率先举杯恭贺,有人拿出手机拍照录影。


    无人有闲暇留意到昏暗处的李絮和言漱礼。


    他们坐在一起,像两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人,谁也不和谁交谈,谁也不和谁对视。


    一个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新人,另一个神情冷漠,低头把玩一枝作为桌面摆饰的小小铃兰。


    然而在无人窥见的餐桌底下,他们的手,却又古怪而隐秘地紧紧扣在一起。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被按下无声的快进键。


    伴郎伴娘祝辞,双方父母发言,最后新人感言,齐齐落座,正式开宴。侍应生鱼贯而出,一道道菜品流水般端上来,一瓶瓶陈年佳酿不停歇地开。舞台上亦不空旷,另有几位特别邀请的唱作巨星与当红歌手上台表演,为现场炒热气氛。


    酒饱饭足过后,年纪较大的长辈先后退场,回去北岸酒店休息。古典管弦乐团彻底让位,DJ与流行乐队轮流掌控节奏,很快来到年轻人狂欢的场子。


    原本拘谨规矩的男男女女都摆脱了约束,借着微醺酒意回归本性,浸入纵情声色的不眠夜。


    有人攀到桌子上跳舞,有人赌输游戏扎入香槟池,有人专注于猎艳调情。到处都是酒精与烟,到处都是扭动的躯体,到处都是纸醉金迷的泛滥笑意。


    周围环境喧嚣鼎沸,就连言漱礼亦不能幸免。


    他天之骄子,年少有为,又是普德控股板上钉钉的继承人。即便性格高冷,不近人情,但在这种社交名利场上,也永远不乏蜂拥而上恭维攀谈的人。


    趁他被人缠住脱不开身,李絮借意离席,礼貌让出身边位置。


    她绕了一段路,到僻静处的化妆间,仔细洗手消毒,对镜拧开短钉,将那枚旧唇环重新戴上。


    熟悉的束缚感与安定感,像一块旧毛毯重新包裹住她,令她忍不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翻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十分钟之前的iMessage页面。


    【哥哥】给她发来消息:我在泳池等你。


    她盯着这几个字看了半晌,将手机调成勿扰模式,习惯性打开《小小旅人》的游戏界面,漫无目的地操控着Liam在牧场里巡视了一圈,才调整好心绪,整理好仪容,款款走出隔间。


    夜晚温柔而谨慎。


    月光朦胧照亮沿途的路,花园与泳池静谧无人,惟有虫鸣螽跃。派对震耳欲聋的乐声,一路削减着传来,恍若隔世。


    酒店的路灯讲究美感与氛围,亮度皆不很高,照得池水像反光的玻璃,碎成一片又一片。


    李絮穿花寻路,站定在另一边岸,没有继续向前。


    “站那么远做什么。”陈彧隔着一池水,阴郁地望着她,“躲我躲了这么多天,还没躲够?”


    海风携着咸腥的湿气,清泠泠地吹皱池水,蓝白交映的光晃过岸上人的面庞。


    他手里拎着一瓶威士忌,看起来喝了不少,身上有酒气,眼球亦有些微浑浊。


    “你想要聊什么呢。”李絮格外平静地回望着他,“我以为我在信息里已经讲得很清楚了。”


    陈彧牙关紧咬,“你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听我说。”


    “这种事。”李絮镇定得近乎无动于衷,“我觉得其实没什么好解释的。”


    “只有那一次!”陈彧眼底涌现出一种揉杂恳切与悔恨的恼怒,迫于从小到大的教养,才没有让负面情绪外露得更明显,“我喝醉了,犯了浑。只有那一次……絮絮,你不能一次机会都不给我,不能一句解释都不听,就直接判我死刑。”


    人和人之间,似乎永远都做不到易地而处。


    李絮不懂他的怒意与理直气壮从何而来,却不意外会听到此类辩解,“无论是一次抑或无数次,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区别。你打算就用这样的借口来说服我吗。”


    “我知道你暂时没有办法接受,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我不求你即刻原谅我。”陈彧咬了咬牙,像在和谁较劲,“但我不会同意就这么和你分手的。”


    即便已经过去半个月,陈彧看起来依然完全无法接受现实。


    “我不想惩罚任何人。”


    李絮轻轻叹了口气,“我也没有资格高高在上地审判任何人。因为事实上我也有错。有心理障碍的是我,优柔寡断的是我,逃避的也是我。我们两个根本不适合,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勉强绑在一起。”


    “就因为我做错一件事。”陈彧指节用力得泛青,下颌线明显紧绷着,“你连我们整段关系,连我们在一起两年多的时间都要否定吗。”


    “只是陈述事实而已。你有正常的生理需求,这不是你的错,错在我没办法——”李絮顿了顿,不想将话说得太赤裸,“我觉得分开对我们彼此都好。”


    “我可以等!”陈彧捏紧拳头,几乎要将酒瓶攥碎,“这么多年我都等过来了!”


    “怎么等。”李絮眉眼垂着,周身被光晕拢得柔和,“一边跟别人睡,一边撒谎骗我,这么等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陈彧口舌发苦,没来由一阵心惶,急急几步逼近,想要上前拽住李絮胳膊。


    “既然要谈,那就开诚布公地谈。”李絮甩开他的手,退后几步与他保持距离,“陈彧,我们谁也不必对谁说谎。”


    “我没有!”陈彧急促地喘着气,眼底闪过一丝狼狈。


    李絮静静注视着他,突然主动挑明,“你是不是没有查过麓月府的门锁记录?”


    “什么门锁记录?”陈彧闻言愣了愣。


    过了几秒,他猛地反应过来,霎时间面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瞪着李絮。


    “我还以为你会第一时间去查。看来你真的很自信不会被我发现。”李絮似叹非叹,“给你发信息的那天晚上,我去过你家。当时你和何雨曼在一起。我什么都听到了。”


    “絮絮……”陈彧肉眼可见整个人都慌了,心虚得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咬紧牙关去握她肩膀。


    他喝多了,动作不比寻常迅捷。


    李絮极力躲避,拉开距离,没有让他碰到。


    “我真的不想将场面弄得那么难堪。”她平心静气地,几近是请求的态度,“动静闹大了,势必会惹你父亲不高兴,届时难免影响到我妈。我不想让她为难,不想再和她扯上关系。我们就这样好聚好散,不行吗。”


    “我做错我认!”陈彧酒意上涌,悔恨与其他剧烈情绪混杂在一起,眼底阴得冒火,“但这是我和你两个人之间的事,别总扯无关紧要的人当借口。那老头什么荒唐事都做尽,我喜欢你,要跟你在一起,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就轮得到他不高兴!”


    对于已经发生的既定事实,他百口莫辩。


    然而心底积蓄已久的愤懑与不甘,又亟需找到出口,迫使他揪住她言语中的细枝末节发泄怒气。


    “我们在一起两年多了,还不够长吗。注定不会有结果的事,在这里结束,也算体面。我不想再继续浪费你的时间了。”


    “你觉得跟我谈恋爱是在浪费时间?”


    “我只是觉得你可以活得更轻松自在些,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少不必为了骗我而费劲遮掩。”


    话讲得绕来绕去,仍是绕不开最关键的问题。


    陈彧神色写满痛苦,实在无从辩驳,索性破罐破摔,“是。我是跟何雨曼上过几次床,但除此之外我跟她什么都没有。絮絮,你信我,我心里……”


    “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觉得灵肉分离,性与爱不是一回事。我懂,我明白,其实我也真的不怪你。”李絮异常镇静地打断他,突然话锋一转,“但你知不知道当初我为什么会去穿唇环?”


    似是始料未及她会提起这件事。


    陈彧一时语塞,勾起过往糟糕回忆,眼睛红得充血,一声都没肯吭。


    李絮观他反应,顷刻了然,“你猜得到对不对?其中一个原因。”


    那年冬天,李絮升研一,陈彧飞到佛罗伦萨找她。


    他们决定交往,在圣诞夜的阿诺河边牵了手,借着分享同一支冰淇淋的机会试着接吻。


    很笨拙、很不堪的一次尝试。


    陈彧紧紧抱着她,身上是略苦的古龙水气味,嘴唇越挨越近,像雪山坍塌毫无预警地压落下来。


    李絮看着面前那张逐渐放大的、与陈志诚有几分相似的脸,骤然想起罗跃青暴露人前的丑态,激起生理性抗拒,忍不住推开他吐了个昏天暗地。


    陈彧被吐了一身污秽,面色铁青,强忍着自尊哄她。安慰她说没关系,他们可以循序渐进下次再试。


    然而下一次假期见面,李絮就径自去打了唇环,借口穿孔正在恢复期,避开了与陈彧的亲密接触。


    这渐渐成为彼此心照不宣的一根刺。


    此后的每一次尝试,皆磕磕绊绊,不欢而散,没有任何实质性进展。


    陈彧对此缄口不言,只表示会耐心等待,等她接受心理诊疗,等她可以真正坦然接受。


    显然,他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而今突然提及这段过往缘由,用以与他出轨的事对照,更似一种隐晦而彻底的拒绝。


    或者侮辱。


    许多被刻意忽略的、自我蒙蔽的细节,皆被这短短几句话遽然翻了出来。


    “你想表达什么。”陈彧太阳穴隐隐跳动,竭力压抑着情绪,“你讨厌我讨厌到这种程度,被我碰一下就想吐?”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李絮默了默,“只是有些事,不是光凭努力与意志就能克服的。起码‘爱’这件事,不是。”


    “……你实话实说告诉我,李絮。”陈彧脖颈青筋暴起,艰难地滚了滚喉结,从齿间一字一句挤出声音,“由始至终,你究竟有没有真的喜欢过我。”


    李絮感到一种棘手的、刺痛般的为难。


    “我很感激你。”


    最后,她选择这样表述。


    将声音放得很轻、很低,像在极力削减言语的重量,“真的。我很想回报你所期望的东西。但我努力过后,发现自己真的做不到。”


    事事如愿以偿的陈彧,大约从未体会过比这更屈辱的时刻。


    他不错眼地瞋视着,几乎要徒手将酒瓶捏碎,嘴唇发颤,声音含着血腥气,“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


    “你对我很好。”李絮轻声,“我不想辜负你,不想让你失望。”


    顿了顿,又补充,“而且那时候,我太软弱了,很需要有人来爱我。”


    罗跃青有了另外的孩子,纵然是自闭症,亦不离不弃。李兆霖根本想不起来自己还有她这么一个私生女。就连唯一一个会偶尔给她打电话的奶奶庞秀兰,也在那年因病去世。而李絮甚至没有资格回国参加她的葬礼。


    她一个人孤身在意大利。


    迷惘地。漂泊地。毫无依恃地。


    犹如一枝孱弱的植物,生于贫瘠的土,恹恹汲取永远不足的养分。因为太过稚嫩,无法在暴雨天里独自扎根,所以有人为她稍微挡了挡风雨,伸手攀折一下,她便无知无觉地顺应着被折断了。


    “你其实早就想跟我分手了,对不对。”陈彧眼底涌出阵阵冷意,怒极反笑,阴沉地讥讽一声,“这次终于寻到我的错处,可以顺理成章拿这当借口,是不是很开心?”


    静谧的深蓝夜里,李絮看着他。


    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陈彧第一次飞佛罗伦萨找她,在窄窄的公寓楼梯仰着头对她笑,眼睛狭长,弯起来是月牙的形状。


    “我又不是铁石心肠,怎么会开心。”李絮静了静,尾音轻飘飘的,“我只是松了一口气,庆幸我们都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没有你所说的那么非我不可。”


    两个人在一起久了,总会积累感情。不论究其实质是什么,它都短暂地,给李絮带来过一种恍惚踏在地面的安全感。


    尽管过了很久以后,她才发现这是一种虚薄而无用的安慰剂。


    人永远无法借助他人的眼睛寻求道路,自己内心的彷徨,自离家的那一刻,就从未停止。


    “你对我,我对你,都不够诚实。”李絮语气笃定,又有些茫茫然地,“你有正常的生理需求,我跨不过那道心理障碍,没有办法和你一起解决问题。导致今天这个结果,有一部分是我的错。”


    “我都说了我可以等你!”陈彧在黑暗中红了眼,如被刺软肋,失控得将手中酒瓶砸碎在地,“你不喜欢我当初为什么要答应我!既然你觉得自己也有错,为什么连一次机会都不肯给我!陈志诚做的那些腌臜事,究竟跟我有什么关系!?”


    琥珀色的酒液流淌在木地板上,顺着缝隙,蜿蜒地滴落泳池。


    一滴琥珀,浸得透满池湛蓝吗。


    “对不起。”李絮低头看着,怔怔地道歉,“我也不想这样。但我真的做不到。”


    人人都有其限制性。


    过不去的难题,不论如何努力就是过不去,意志无从谈起。


    就像你没有办法用调色板上的任何其他颜料,调出最基础的黑。因为在严格意义上,黑色不算一种颜色,只是一种明度变化的最低状态。黑色是没有色彩倾向的。


    就像李絮永远无法忘记自己十一岁那年生日。


    她记得好清楚。


    那天是周五,自己提前放学回家。保姆阿姨请假不在。罗跃青大概又在楼上睡午觉。


    玄关散乱一双擦得锃亮的男士德比鞋,除了李兆霖不会是其他人。李絮雀跃得一蹦一跳,小心翼翼不发出声音地上楼去,心中满怀期待,一家三口好久好久没在一起庆祝生日,幻想爸爸妈妈会给自己准备怎样的惊喜。


    结果确实是惊。


    喜却无从谈起。


    透过主卧那道没有闭紧的门缝,李絮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了性的粗暴与丑陋。


    李兆霖风流成性,玩女人玩过头,阈值不断提高,自然而然发展出奇怪癖。好。他不再满足于一对一的关系,开始热衷于与狐朋狗友分享自己的情。人。


    毫无缓冲的余地,李絮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被两个陌生男人一前一后死死摁倒在床榻上。


    没有人理会她痛极的哭叫与眼泪。他们都在满足地叹息,发出冷酷的笑声,往她身上甩巴掌,揪住她头发命令她哭得更卖力。人的肢体仿佛变异成了沼泽深埋的怪物,扭曲地,恶臭地,一点点往无尽的深渊沉沦。


    后来,李絮知道了其中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的名字。他姓陈。名字叫陈志诚。


    而她的父亲,李兆霖,安然坐于旁边的沙发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兴致勃勃地观赏这近似凶杀案的性。爱现场。


    目睹这一切的李絮浑身颤抖,胃部急剧痉挛、抽搐,本能地感到一种欲呕的冲动。


    她头脑一片空白,双手死死捂住嘴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转身一路狂奔跑出家门。


    直至入夜之后,李絮惊魂未定地归家。李兆霖与另外两个男人早已离开。罗跃青浮肿着眼皮,一边敷着面膜与朋友聊电话,一边示意女儿自己拆开外卖送来的蛋糕,就当是庆祝了生日。


    她甚至没有留意到女儿脚上穿着的是室内拖鞋。


    李絮不声不响,坐在餐桌边,没有点亮蜡烛,一口气吃掉了半个芒果蛋糕。然后因为这次突发性的食物过敏,被送急诊住了两天院,惊得罗跃青连连嗔骂。


    往后许多年,李絮仍不可避免地会被这场噩梦魇住。


    成长越多,阅历越丰富,她就越发清晰地认知到,自己是妓。女与嫖客苟合生下的产物。得不到爱,是理所当然。被摆上货架审视,也是理所当然。


    她的存在,凝结着一个失败女人的无望野心,昭示着一个卑劣男人的廉价情义。


    她痛恨一切有需索的性。


    所以她接受不了与陈彧有肌肤之亲。


    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脱衣服,她吐得一塌糊涂,几乎要将整个腥臭的胃都呕出身体。她不敢接受他的贴近,害怕从他脸上,窥见过去那些伏在母亲身上嗤笑斥骂的男人的影子。


    然而奇怪的是。


    她居然可以毫无芥蒂地接受言漱礼。


    为什么言漱礼会是那个例外?


    在这半个月期间,李絮常常浪掷许多分秒在想,却始终蒙蒙胧胧想不分明。


    直至与陈彧毫无保留对峙的这一刻,电光石火之间,她才后知后觉醒悟过来。


    ——因为言漱礼对她没有任何要求或期望。


    他不会逼迫她,诱哄她,更不会向她施舍或讨要所谓的真心。他是她在旷野沿途偶遇的一棵巨树,于冰天雪地里无声焚烧,既是绝迹的风景,又是取暖的焰火。不论要走要留,她都可以完完全全随自己心意。


    在这段露水姻缘里,李絮不必付出或失去任何东西,她才是真正需索的那一方。


    陈彧显然不知她此刻正在忖度些什么,只脸色发白地站定,死死咬紧牙关。


    “你可以生我的气。”他眼眶发红,负气嘴硬,“但我不同意你走,你走不掉的,絮絮。”


    “在一起需要两个人同意,但分开,其实只需要一个人做决定。”李絮点到即止,感觉自己再无话可说,“我觉得到这里,结论就已经足够分明了。你喝了不少,夜晚风凉,早点回去休息吧。”


    陈彧满怀不甘,有心纠缠,几步踩过地面的碎玻璃,再度伸手试图捉紧她。


    李絮用力甩开,不肯就范。


    陈彧醉得脚步虚浮,使不上力气,本身也有教养打底,潜意识会避免对女士动粗。


    李絮又个子高挑,不是那么容易钳制的类型。两人推搡争执间,李絮无意中狠狠踢了陈彧一脚,顺势用手肘抵住他胸口将他往旁边推去。


    扑通——!


    陈彧没站稳,绊了个踉跄,直直往后跌落,砸起一片深蓝波浪。


    幸好他水性极佳,很快凭借本能浮上水面,还未攀到岸边,就慌慌张张叫住李絮,“别走!”


    李絮弓身确认他没事,悬着的心落下,重重松了口气,却没有伸手去拉他,“酒醒点了吗。你先上来,我去找人拿毛巾给你。”


    陈彧不应,狼狈地抹了一把脸,哗啦着满襟的水,急切地想要追上岸,“李絮!”


    李絮已经走远了几步,听见声响,踟蹰片刻才回过头。


    “絮絮!”陈彧失魂落魄地站在夜色里,浑身都湿透了,面容透露着痛苦与不甘。除了她的名字,什么话都说不出,只剩一口气苦苦支撑。


    李絮隔着一段难以挽回的距离,一边与他对望,一边慢慢倒退。


    犹如季节更迭,梦幻泡影破灭,某种象征性的离别。


    “到此为止吧,好不好,陈彧。”


    李絮眨了眨被夜风吹得酸涩的眼睛,格外平静,又格外轻柔地向他道别,“我不否认,和你在一起的时候,确确实实拥有过很快乐的瞬间。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那就是全部了。我不想跟你吵没意义的架,不想再浪费你的时间,也不想再利用你去逃避其他问题。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真心的。祝你得偿所愿,争赢你应得的东西。祝你往后的每一天,都比今天圆满开心。”


    最后,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Arrivederci”,旋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春夜的水,犹如将融未融的冰。


    陈彧四肢沉沉,耳朵灌满冷水,感觉自己被冻得麻木,遗漏在水中的一颗心僵硬得难以跳动,只能呆呆凝望她离去的背影。


    潮湿春夜,南方海岛的晴朗持续不了多久。


    天边肮脏的铅色云层聚集,似炭笔层层叠叠涂出来的阴影,约莫又有一场雨即将落下。


    李絮疾步走在玫瑰簇拥的小径,想要穿过花园到附近找服务人员。派对狂欢的乐声若隐若现,在经过一墙油画般浓郁的贝拉安娜绣球时,忽觉空气中浮动一阵熟悉的淡淡烟味。


    她下意识停住脚步,视线随着烟雾弥散的方向望去。


    下一刻。


    手腕便被猛地扣住,整个人被揽入怀中,往花墙背后的昏暗处扯去。


    第28章 失而复得。


    28


    静谧的浪,不规则拍岸,夜晚的星辰一颗不剩,惟余虫豸悠长鸣叫。


    黑暗之中,言漱礼的怀抱弥散淡淡烟味。


    是李絮惯常抽的那款廉价软白万宝路,混合他身上的皂感焚香,清幽幽的,像反季节的霜雪气味。


    似怕灼伤她,言漱礼随手将剩余三分之一的烟摁灭了。


    有点可惜。


    李絮被困在他双臂间,心跳得惴惴不安,亟需尼古丁镇静情绪,还想着要接过那半支烟继续抽完。


    “走这么急,去哪。”


    熟悉的气味与声线,在昏暗夤夜,字句被压得更低沉。


    李絮失神一瞬,双手拽住他衬衫衣摆,将自己从他怀抱中挣出来。


    言漱礼随她动作,右手落到她瘦削的背部,虚虚揽着,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明知故问,李絮便也原样奉还,不答反问,“你听见多少?”


    言漱礼略略俯首,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她,“你希望我听见多少。”


    李絮连假笑都笑不出来,声音轻飘飘地像浮在空气里,“我希望你可以通通忘掉。”


    无可避免地感到难堪。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每每陷入狼狈局面,都会被言漱礼旁观目睹。撞见陈彧出轨那次是。和李兆霖起争执那次是。这次又是。


    言漱礼目光落于她面庞,无声雕琢,宛若有重量,“可惜我记性没那么不好。”


    李絮神色复杂,“你不像那种喜欢看别人笑话的人。”


    “谁告诉你我把这当笑话看。”言漱礼语气淡淡,伸手抚了抚她生硬牵起的唇角,“说过了。不想笑不用勉强笑。我不是你的观众。”


    又是这句话。


    骤觉难以招架,李絮微微躲闪地侧了侧视线,好声好气地请他,“不聊这个了。好吗。”


    言漱礼携着一身尚未被海风吹散的清苦烟味,一言不发垂下那双琥珀色眼睛。他眉骨很高,嘴唇很薄,是那种英俊又寡情的长相。很难想象他会愿意主动为谁低头,为谁妥协。


    但李絮柔声细气地向他请求,他就当真收起那份冷硬,不再说什么了。


    夜风翻阅着分秒。


    彼此沉默良久,静静对望,不再讲话。


    毋庸置疑,李絮拥有一副漂亮的好皮囊。瓌姿艳逸,柔情绰态,还不是那种寻常可见的漂亮。此刻发丝散乱,仰着纤长脖颈,黑亮湿润的眼眸迟疑闪烁,不必故作姿态讲什么话,在这潮湿夜海边,也像极了行将开口蛊惑旅人的塞壬。


    言漱礼避开她的眼睛,用手轻轻碰了碰她重新扣上的白金唇环。覆着薄茧的指腹摩挲了几秒,仿佛一种习惯,充满亲昵的安抚意味。


    “又戴上了。”他沉声,听不出具体意味。


    李絮“嗯”一声,睫毛不自觉轻颤,错觉他在透过那枚小小的金属抚摸自己的心脏,“旧的东西,可以让我在吵架的时候更有底气些。”


    “你反过来跟他道歉。”言漱礼平声质疑,“这叫吵架吗。”


    “姑且算是吧。”李絮难看地扯起一个笑,为自己辩解,“没什么这方面的经验,下次争取改进。”


    “下次。”言漱礼冷冷咀嚼了一遍这个词。


    “或许不止下次。”李絮尚且有这点判断力,“他不甘心,还会再来找我理论。”


    言漱礼定定看了她几秒,平静道,“不会。”


    “这么笃定?”李絮挑了挑眉。


    言漱礼眼底幽幽,犹如夤夜的海,翻滚晦暗不明情绪,“他不会有这个机会。”


    这话说得太暧昧了。


    很难不令人误解。


    李絮恍惚感到自己浸入了一场暗涌的潮汐,心脏不自觉漏跳一拍。


    “我之前翻国内新闻,常常会看到普德集团的消息,你们每一年都会在公益慈善方面投入很多资金人力。”她假模假样勉强笑了笑,“我是不是也幸运地,受到这种类似的眷顾了?”


    “资本逐利。”


    言漱礼声线很低,在静谧而开阔的环境底下,那种沙哑的颗粒感被放大得更加明显。


    他淡声纠正她,“慈善是生意场最柔软的切口。企业设立公益基金会,一是为了享受政策优惠,助力资本增长和商业发展,二是为了提升社会形象和荣誉,以便更长远、更可持续地进行收割。投入慈善,永远不会是纯粹地为了慈善本身。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伪饰而已。”


    “那你呢。”李絮声音好轻,心照不宣地问,“言漱礼,你是为了什么。”


    言漱礼久久注视她。


    审慎地、探究地、宽容地。


    没有以言语作答。


    月光隐没。


    南方海岛悬浮在一片黑暗的漩涡里。


    雨落得铺张而不虚伪,像无数只巨型的手齐齐张开,将云朵暴力地摁入海水。


    言漱礼身份贵重,又好清静,没有像其他年轻小辈那样住在飘飘荡荡的水屋,反而被单独安排在南岸房型稀缺的独栋别墅里。


    他的房间掩于椰林树影之间,被绿意与雨水层层叠叠包裹起来,犹如一枚极具安全感的、发光的茧。


    回来的路上,言漱礼被撇到了一点点雨,李絮被他护得严实,半点没被淋到。


    她所有行李衣物都放在昨晚住的水屋里。路不近,怕途中撞见陈彧,又怕他蹲守在她房间门口,所以没有过去拿。淋浴出来,她长发微湿,只裹着一件单薄浴袍。


    柑橘色的灯光昏暗。


    言漱礼一身清凉水汽,裹着比她大几个尺寸的同款浴袍,微微低头站于落地窗边,正端详着手中不知什么东西。


    听闻身后动静,他转过身,背着滂沱夜雨,静静望入她眼睛,“过来。”


    李絮倚在门边,踟蹰片刻,才提步向他走去。


    “这是什么?”


    她不解地看着从他手中到自己手中的一个小小方形漆器盒。


    金箔雕花,宝石镶嵌,应是一件精巧贵气的古董艺术品。


    推开卡扣一瞧。


    里面流光溢彩,赫然是一对昂贵华美的蓝钻耳坠。


    静静躺于丝绒里的稀有蓝钻,无瑕艳彩,水滴形明亮式切割,饱和度与净度都堪称顶级。纵是李絮这种没经手过多少好东西的人,也一眼可知,这是收藏品级别的彩宝。


    面对她明显的错愕,言漱礼格外平静地解释,“这是肖像画的回礼。”


    今早在餐厅遇见,他碰了碰她空荡荡的耳垂,特意问她怎么没戴耳饰。大约那时候,他就已经想把口袋里的耳坠送给她。艳彩蓝钻,与她的淡蓝礼服也很相称。


    可惜她嫌首饰累赘。


    他便也没有不解风情地即刻拿出来。


    李絮难掩讶异,因为太过突然,没能很快消化这个意外,“…为什么给我送这个?”


    “之前不是丢了一只吗。”言漱礼轻描淡写,“之后就再没见过你戴耳饰。”


    ——指的是他们一起去跑马地附近那家诚记吃宵夜那次。


    从停车场途径尚闳中学,再到商业街的短短一段路,李絮遗失了自己新买的一只耳坠。


    当时她开玩笑似的,希望自己可以失而复得。


    漫不经心低头寻觅了一路,遭了骤雨,也没有寻回来。


    于是迟了一段时日,言漱礼便以数百数千倍昂贵的替代品祝她,“失而复得。”


    李絮眼底掠过怔愣,久久哑然,“…我买的那对,是过季促销的打折货,满打满算都用不了五位数。你送的这对,恐怕得在后面再加三四个零,在拍卖会才能见到成色这么惊艳的蓝钻。”


    “正好陪合作方去了一趟亚港的慈善晚宴。”言漱礼不以为意,“什么都不拍,太不礼貌。”


    “我知道这对你而言不算什么。”李絮扯过他手腕,试图将东西还回去,“但对我而言,这实在太过贵重了。我没有理由收下。”


    言漱礼没有收。


    “你送的礼物,我不怎么满意。我送的礼物,你也不怎么满意。”他语调淡淡,“扯平了。”


    这人真是天生的上位者。


    一言一行,皆充满那种无需以长篇大论说服他人的掌控力。他需要别人怎么做,一个眼神,别人下意识就会选择顺从。


    但与他相处久了,李絮潜移默化地被纵容,已经慢慢变得有恃无恐。


    “诡辩。”她轻声反驳。


    “只是不想你再纠结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言漱礼垂眼,将话讲得无波无澜,“我拍下来,是为了送你。你不要,那它就无处可去。”


    这算什么?


    李絮想问,某种形式的纪念吗,又抑或是某种笨拙的追求?


    没有问出口。


    言漱礼也没有更多解释。


    他就着敞开的珠宝盒,拿起其中一枚耳坠,捻住她小巧的耳垂,慢条斯理地帮她戴上。


    没有想象中那么笨手笨脚。或许是因为这半个月期间,他总是时不时伸手摩挲她耳垂上的那枚小痣,是以也格外清楚旁边那枚耳洞的位置。


    拥有天鹅绒般质感的顶级蓝钻。


    沉甸甸的重量。


    不属于她的昂贵与华美。


    李絮感受着这份重量,心中思绪万千,左右拉扯,默默容许了短暂一刻的越轨。每一个辛德瑞拉都有时至午夜的幻梦可作,终究会醒的,又何妨今夜多她这一个。


    她没有躲闪,也没有急于摘下,反而直直地与之对视,“我现在蓬头垢面,妆没化,衣服没穿,戴着不奇怪吗。”


    言漱礼静了静,说,“不奇怪。”


    李絮仰头观他神情。


    她的睫毛根根分明,因为太过浓密而显得缠绕在一起,像冶艳玫瑰丛底下的荆棘。那张嘴唇柔软红润,携着氤氲水汽,雾縠涳濛,被耳边璀璨的蓝钻衬得更加昳丽。


    “漂亮吗。”她眼底噙笑,有种刻意展示的轻佻。


    言漱礼一瞬不瞬凝视着她,静了片刻,声调低了几分,“漂亮。”


    李絮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趣,“你第一次说这种话。”


    言漱礼丝毫没有被揶揄的局促,“我不说,你就意识不到吗。”


    “我从来不随便揣测别人的心思。”李絮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况且这世上漂亮的人那么多。自作多情*的成本可是很高的。”


    言漱礼拧了拧眉,微微掀唇,似是欲言又止。


    李絮直接打断了他,将那张漂亮的脸凑近,低柔地问,“刚刚晚宴餐桌上,我看见甜品有芒果慕斯。Wendy说很好吃,你吃了吗?”


    好莫名其妙的一句问。


    言漱礼沉默少时,回答说,“没有。”


    似乎比较满意这个答复。


    李絮点了点头,主动靠得更近,耳边的蓝钻几乎摇摇晃晃地撞进他怀里。


    “言漱礼。”她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唤他名字,一字一句轻轻问,“你有没有跟别人接过吻?”


    空气变得黏腻、变得缓。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


    在李絮微微扩张的漆黑瞳仁里,言漱礼清晰地瞧见了自己的身影。他仍是面无表情,一丝一毫波动与破绽都不愿向她展示。但在她看不见的阴影底下,右手骨节却又紧紧攥出了青白。


    “没有。”他声音喑哑,如实应答。


    意料之中。


    李絮笑了一下。


    “我有。”她踮了踮了脚,一边说着令人不悦的话,一边拽住他宽松的浴袍领子将他往下扯,语气漫不经心得像一个漂浮的谜团。


    “虽然好像对你不是很公平,但你要不要跟我试一试?”


    一个漩涡般的瞬间。


    言漱礼绅士地扶住了她的腰肢,没有说“要”或者“不要”,一动不动凝着她眼眸良久,才沉声静气地给予评价,“这种事情,本就没什么公不公平可言。”


    李絮笑意更深,抿出颊边浅浅梨涡,“谢谢你的慷慨。”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


    分不清究竟是谁先开始的。


    李絮犹疑地仰了仰头。


    言漱礼箍住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没有给她后悔的机会,俯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李絮心脏砰砰地跳,感觉自己像个刚刚识字的孩子,一笔一划皆不得要领。惟有笨拙地试探,生涩地触碰,头脑咕噜咕噜地发出滚烫的声音,一切全凭本能,不受控制。


    言漱礼没有比她好到哪里去,但好像比她学得快一些。


    她没有卸掉那枚唇环,冷硬的金属硌在彼此唇间,像一道见证事实发生的证据。他吻得很轻,很谨慎,很绵密。又将她桎梏得很紧,半寸距离都不允许她拉远,像在对待一缕天光之后就会骤然消失的阁楼幽灵。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言漱礼说出冷冰冰话语的嘴唇干燥而柔软,比他的性情与气质软和许多。但好像也只是短短一瞬。他无师自通,很快懂得从她唇缝探进去,慢慢深入,撬开牙关,与她舌尖相抵,纠缠,吮。弄,渐渐漫溢出融入雨夜的水声。  :=


    中途因为她快要缺氧,分开半晌,彼此呼吸都变得急促。


    李絮眼神都散了,看着他的眸光一片湿润。


    彼此默不作声地望入对方深处,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接吻是有方法的。要用舌尖写对方的名字。”明明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李絮还要逞强环住他脖子,假装渊博地逗他,“Ciao.MichiamoChiara.”


    “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言漱礼用手掌着她红扑扑的腮颊,顿了顿,又沉声,“一直都知道。”


    每一次他们时隔许久再见面,不论是在中学时期的天台花园、波士顿暴雪的洛根机场、麓月府春寒料峭的无人湖边,在对话之前,她总会令人恼火地重新再介绍自己一遍。


    ——“Leon,我是李絮。”


    微笑着。假笑着。敬而远之地笑着说。


    仿佛他是什么只有三秒记忆的脸盲症患者。仿佛他们陌生到除了自我介绍,再无话可说。仿佛他们之间这段距离永远无法缩短、无法靠近。


    李絮似笑非笑,调侃似的,故意提起上午装模作样的情形,“不叫我李小姐了?”


    言漱礼假装没听见,睇着她水润的软嘴唇,生硬地绕回上一句话,“你写过谁名字?他教你的?”


    “你猜。”李絮像软绵绵一团雾,任由他将自己抱到斗柜上。


    言漱礼嗅了嗅她身上苦凉药感的广藿玫瑰香,看起来没什么心情或闲暇猜。


    “看电影学的。”李絮忍不住笑了,双手亲昵地撑在他宽阔的肩膀,“我的理论知识还是稍微比你丰富一些。”


    “可惜实践能力不怎么样。”言漱礼看不出有没有不高兴,只像位苛刻的考官那样地给出低分评价。


    “好严格啊,言教授。”李絮眉眼弯弯地叹气,也不恼,搂住他脖子,鼻尖柔软地蹭过他凸起的喉结,“我再努力一点,能不能让我pass。”


    他身上有松木的气味,焚烧的松木,令人恍惚感觉这真是一枚落下的松科植物的果实。数不清过去多少分秒,对于季节的感知都错乱了。李絮心底柔软一片,轻柔地啄了啄他颈侧鼓动的青筋。


    言漱礼肩背的肌肉霎时间僵硬起来,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双臂更紧密地将她往怀里摁。


    心跳声近在咫尺。


    年轻的身体充斥释放不尽的荷尔蒙。


    在学会接吻以后的第一次,有什么东西在心头微妙地发生变质。她和他的青春期好像后知后觉地来迟了,又或者是重新回溯。在身边同龄人热衷于探索情与性的时候,他们一个因为恐慌而避之不及,一个因为专注而不感兴趣,双双被夜海的风吹到一起。


    唇舌总是湿漉漉地分不开。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分享彼此的呼吸。李絮晕乎乎的,感觉他像只小狮子,一点一点,耐心又暴戾地舔。咬自己的舌尖与唇环。


    那枚冷硬的金属,被彼此的气息烘得滚烫。


    宛若一枚裸。露在外的心脏。


    扑通。


    扑通。


    明明困在冰冷的暴雨与海水之中,李絮却恍惚觉得自己即将被火焰吞没。


    它没有吞噬她的皮肉,而是不烫不灼地抚。慰着她,萦绕着她。


    好奇妙。


    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感受。


    他们身上每一处都密不可分地镶嵌在一起。仿佛世上最巧妙的榫卯,没有一丝一毫的罅隙,没有一丝一毫的谬误,没有一丝一毫的瑕疵。仿佛他们天生如此。理应如此。


    昏暗里,那对流光溢彩的蓝钻,美得惊心动魄,彻夜不眠地在李絮耳边摇晃。


    犹如钴蓝春夜,一片微观的海,被暴雨搅乱的波浪。


    翌日。


    李絮是被遮挡不住的日光与海浪声吵醒的。


    惺惺忪忪睁开眼,暴雨早已停息,沙滩晒得不似清晨,隐约可见三三两两宾客在晒日光浴。


    李絮猛地惊醒。


    偌大床铺只余她一人。


    刚刚住到同一屋檐的那段时间,在吵醒她几次被抱怨之后,言漱礼就已经学会尊重她的睡眠时间。即便自己再早起,也会尽量轻手轻脚,不会特意叫醒她。


    唯独今天这一次,李絮万分希望,言漱礼在睁眼的那一秒就摇醒自己。


    “……”滑着满满一页来自陈彧与霍敏思的未接来电,李絮抱头苦恼,明明没有宿醉,却感觉自己的太阳穴都突突地跳着疼。


    “醒了?”言漱礼恰好从楼下上来,短衫短裤,头发是湿的,大概是刚刚运动淋浴过。手里还违和地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热带果汁。


    李絮没精打采地看了他一眼,朝他翻了翻自己的手机屏幕,“有一个已接来电。”


    言漱礼“嗯”了一声,没否认,“霍敏思打了好几通电话过来,应该是去你房间找不到你。我就替你接了。”


    果然。


    李絮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你是怎么说的?”


    言漱礼没什么表情,放下托盘定定看她,“我说我们在一起。你在我房间里。”


    “…她应该有问你原因。”不必想,李絮也知道霍敏思必有此问。


    言漱礼很认真地注视着她,语调却淡,像在谈论今日天气一样平静,“我说我在追求你。”


    李絮愣了愣。


    或许是因为刚刚睡醒,尚且来不及设防,她一句打哈哈敷衍的俏皮话都说不出,霎时间宕了机,脸爆红。


    言漱礼绅士地撇开视线,没有穷追不舍。抑或他自己说完这话也有些不自在,转过去毫无必要地清了清嗓子。


    双方皆默契地按下这个话题不表。


    李絮视线游移,蓦地扫过床头柜上的珠宝盒。那对璀璨卓越的艳彩蓝钻,正静静躺在纯黑丝绒里。


    “你帮我取下来的?”李絮既是疑问,又是转移话题,“我自己都忘了摘。”


    “嗯。”于是言漱礼的视线又顺理成章转回她面庞,“有点重。你睡觉总是乱动,怕你扯到头发,会痛。”


    李絮就又不说话了,有些不自然地拜托他让工作人员送一身自己能穿的衣服过来,自己捡起皱巴巴的浴袍,裹着躲进浴室去。


    不多时,李絮的行李箱就完好无缺地送到了别墅里。


    她换了条轻盈的吊带裙。锁骨处有一点点痕迹,约莫是遮不住的,就也没想着去遮。收拾好妆容之后,又变回了原本言笑晏晏的那个自己,大大方方地在餐桌边坐下,和言漱礼面对面吃一顿迟了些许的午餐。


    李絮点的是一份海岛特色的椰汁鸡汤,一份海鲜冬阴功,一份菠萝炒饭,还有一份酸口的青木瓜沙拉。


    言漱礼已经吃过了,但还是陪她再吃了一点,慢条斯理地喝一杯无酒精的桑格利亚。


    人常常会无法共情昨天的自己。


    虽然李絮谈不上后悔。但她明明可以处理得更有预见性、更妥当一些。起码不该默许他弄到那么晚,不然不会体力不支,天亮前溜回房间,就不会有后面被霍敏思知道的这一出。


    她是真的有点焦虑,不知道该怎么跟霍敏思解释。


    但不想在言漱礼面前表露出来。


    只好又习惯性地解锁手机,打开《小小旅人》的游戏页面,假装很忙碌地操控着小怪兽Liam,在农场和村镇里盲头乌蝇一样瞎接任务瞎逛。


    言漱礼默不作声看了她很久,中途偶尔提醒一句,“走过头了。那只叫做Gabriel的青蛙不是住在广场的喷泉旁边吗。”


    “你怎么知道?”李絮诧异地抬了抬眉。


    言漱礼面无表情,“地图就这么小,看都看熟了。饭不认真吃,一分钟就能做完的任务,你也能拖这么久。”


    然后李絮就把屏幕挪开了一点点,不让他看了。


    又浪掷了将近十分钟。


    在李絮终于平复好心情,磨磨蹭蹭完成今日任务,操控着Liam漫无目的在农场瞎逛时,手机滴滴地提醒了低电量。


    言漱礼站起身,绕到她旁边,突然开口问,“你带护照了吗。”


    李絮抬眼瞧他,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嗯”了声,“带了。”


    言漱礼拿过她手机,随手接入岛台边的电源,又继续问,“你美签还在不在有效期?”


    意识到不对,李絮蹙了蹙眉,没有直接回答,“怎么了?”


    隔着不远的距离,言漱礼单手点了点她的手机屏幕,亮出那张使用已久的Liam壁纸。


    “带你去看真的海獭。”


    第29章 夏令营结束了。


    29


    鬼使神差地,李絮没有拒绝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


    仔细想了想,原因约莫有三:


    其一,李絮实在不想应付今天大概率仍然逗留在岛上的陈彧。


    其二,李絮实在还没有思考好应该怎么跟霍敏思解释。


    其三,李絮好像真的有点想亲眼看看海獭。


    其实几年前去日本玩,在三重县的鸟羽水族馆,也曾经近距离看到过一次。不过怎么说呢。会握手、会与人亲近、会憨态可掬转圈圈的海獭固然可爱,但李絮还是不太喜欢那种被囿于展馆中的动物表演。


    言漱礼做事雷厉风行,执行力一绝。在确认过李絮的护照签证没有问题之后,完全没有给她任何犹豫或后悔的机会,直接说走就走。


    婚礼的第二日,大多数宾客都尚未离开潮起岛,趁此机会在岛上玩乐。因为言逸群不方便出国,新婚夫妇也没有安排另外的蜜月旅行,人群瞩目的焦点仍聚集在他们两个身上。


    李絮原本想亲自过去打声招呼,但霍敏思被诸多男男女女被包围着,过去势必会跟陈彧打照面。


    她还在纠结。


    结果言漱礼直接说不用,纡尊降贵地亲自动手帮她把行李箱合起来,“早上霍敏思打电话过来,我就跟她说了,我下午带你走。”


    “……”李絮喝着一只冰镇的椰子,太阳穴又开始突突跳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给霍敏思拨了个电话。


    “哇哦,Sleepingbeauty,终于舍得醒啦?”一接通,对面即刻传来掩不住笑意的调侃声。


    “我先走了。”李絮自认理亏,声音都比平常小了点,“你那边人多,我不想撞见陈彧,不太方便过去找你。反正过段时间你也要去欧洲,这次你要做什么都好,我都舍命陪你。”


    “都整上贿赂这套啦?那行吧,我勉为其难。”霍敏思装模作样地哼哼笑,“不过这会儿还有陈彧这茄哩啡男配什么戏唱啊?男主角不都闪亮登场了嘛。哎呀,话说昨天刚刚跟你聊完那个德国仔,我就突然想起来,言逸群他弟好像也是日耳曼混血,也是德国仔欸!”


    “…你好好玩。”李絮招架不住这揶揄,无奈讨饶,“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等迟几日再跟你从头到尾好好交代,行吗。”


    “我无聊得很,这破岛有什么可玩的。”霍敏思笑得越来越夸张,八卦兮兮的,语调都明显携着波浪号,“你才是,honey,祝你假期愉快,好、好、玩~我以前要是有讲过言二什么坏话,今天都一笔勾销哦,你可千万不许跟他说漏嘴。他人虽然冻冰冰的,无趣又哑巴,但还是比陈彧靠谱太多,你跟他耍耍朋友不吃亏~”


    “…不是你想的那样。”李絮按了按太阳穴,避免越讲越错,头痛地抢先挂掉电话,“你先忙你那边的事,我回头再打给你。”


    收起手机后,心虚地往右手边瞄过去一眼。


    言漱礼全程一声没吭,坐在她旁边,无波无澜地侧着锋利的下颌线,欣赏着车窗外的游云海景。


    车厢封闭,距离又近,也不知道刚刚手机有没有漏音,让他把霍敏思那些玩笑话听了去。


    越野车匀速疾驰,很快抵达山顶的停机坪。


    一架阿古斯塔直升机正敞着门等候他们到来。


    原本足够承载12人以上的宽敞机舱,被改造成了更加奢华舒适的双排6人座。因为直升机自重比较小,重心范围窄。为了保持飞机平衡,他们没有贴在一起坐,中间隔了一个位置。


    与李絮之前坐过的小型观光直升机不同的是,这架直升机噪音非常小,乘客在飞行过程中甚至不需要强制佩戴降噪耳机。


    一切准备就绪。


    机长向雇主示意,准备启程了。


    仪表盘亮灯,引擎发出规律的啸叫与轰鸣。主旋翼与尾翼转动,上下空气流速差产生升力,承载着他们慢慢飞离这座小而美的南方海岛。


    李絮微微低头,鸟瞰壮阔而诗意的海。


    晴空底下的那片蓝,比她昨夜戴在耳边的蓝钻更加纯净剔透。云朵融化于平静的水面,像碎开的玻璃糖,闪闪发光,熠熠生辉。


    风清日朗的春。


    一切美不胜收。


    他们约莫在一个小时之后抵达目的地。落地点是普德大厦的顶楼停机坪。因为私人直升机需要提前申请飞行计划,且不能任意更改航线,言漱礼昨天出发潮起岛的时候,估计是从公司这边走的,所以回程也落到这里。


    旋翼卷起的风很大,下直升机的时候,李絮的裙摆与长发猎猎飞舞,言漱礼扶了她手肘一把。


    该松开的时候他没送,顺势往下一捞,面无表情牵住了她的手。


    李絮抿了抿唇角,没挣。


    “言总,车已经备好了。”那个李絮见过几回的助理恭恭敬敬等在门口,为他们引路,乘高速电梯直落地下停车场。


    车分了三辆,阵仗不小。言漱礼此行仓促,却并非纯然的旅行或度假,有些要紧的工作舍不下,身边例行带了秘书、副手和几位保镖。


    从CBD开车过去云城机场,大约需要一个多小时。私人飞机不与民航班次共用航站楼,海关安检进出通道也比较快捷,正好可以赶上原定傍晚起飞的行程,不必让机组延迟空等。


    飞机顺利起飞,上升至平流层后开启巡航模式,言漱礼解开安全带,从前舱移步客舱中段,示意空乘开始布置晚餐餐桌。


    李絮心里有事,吃得恹恹的,不太有精神。


    “还困的话就再睡会儿,后舱有床。”言漱礼看了她半晌,低声嘱咐,“把隔音门关上。我们开会,可能有点吵。”


    “不困,早上都睡了多久了。”还有他的下属在场,李絮有些不好意思表现得太亲密,“正好有时间,我改改论文。顺便调整一下时差。”


    她换了一身适合长途飞行的休闲衣裤,把自己的macbook拎出来,窝到角落的沙发上。又问空乘另外要了一杯红酒,准备按照理论教授的要求好好捯饬捯饬自己生产的这堆垃圾。


    言漱礼抬了抬下巴,示意她,“那边桌面高度不够,坐这。”


    正打算在老板旁边落座的秘书,闻言默默挪了个位置。


    “没事,我习惯这样写。不打扰你们工作。”李絮摇摇头,盘着腿把笔电放到膝盖上,又解开自己绕成一团的有线耳机,径自开启专注模式。


    言漱礼淡淡觑了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各自忙碌了两三个钟头,李絮摘下耳机,言漱礼那边还在敲项目细节。声音其实不大,他话也不多。但她听得犯困,发了一会儿呆,还是默默到后舱的床铺去了。


    半睡半醒间,感觉有人在拿手指轻轻戳自己的睫毛,风吹一样。


    痒。


    她无意识咕哝了一声。


    那阵细微的风就停了下来。


    换成眼皮覆落一片轻而温热的羽毛。


    再睁眼,发现言漱礼也换了身衣服,和她分享着同一个枕头,从身后搂着她正在熟睡。


    李絮惺惺忪忪地,转过去与他面对面。他大概是累了,昨晚也没怎么睡,她手脚也不很轻,这都没有醒。


    现在想想,李絮似乎没有什么观察言漱礼睡颜的机会。


    毕竟她每天睡得早、起得晚,对比起来,委实当得起懒惰一词。而言漱礼像是那种科幻片中进化过的、更高级的人类,每日需求的睡眠时间远远比普通人短,补足的精力却足以支撑他高强度的运动及工作运转。


    不论看过多少次,还是忍不住赞叹。


    这真是一张受尽造物者偏爱的脸。


    高的眉弓,挺的鼻梁,深的目,薄的唇,一种尤其冷峻锋利的英俊,完全不会令人厌倦给予注视。


    看着看着,意识好像被不存在的风吹过,飘着、荡着,很快落入了软绵绵的云朵里。


    言漱礼眨眼的时候,李絮仿佛可以听见有很轻很轻的风在响动。


    他醒了。


    眉峰微皱,薄薄眼皮撩起,削减了几分平日里的冷静与淡漠。


    倏尔撞入她的视线,他眼神有几分迷茫,却下意识将她搂得很紧,“…看什么。”


    “看你下睫毛。”李絮被面对面嵌入他怀里,想了想,没头没脑讲,“好长。想画你。”


    言漱礼静了十余秒,像正在重启系统的电脑,看起来清醒了一点,但不多。那双琥珀色眼睛尚未完全澄清,不甚聚焦地凝着她,嗓音也是那种低沉的哑,“又是看不清脸那种吗。”


    “这次争取矫正一下视力。”李絮翘了翘唇角,毫无根据地保证。


    像是巧言令色。


    言漱礼不知有没有信,没有应答,箍着她腰肢,让她与自己贴得更紧。


    “太近了。”李絮噙着笑,手肘抵着他胸膛,“这样反而更加看不清。”


    言漱礼很独断地忽略掉了她的反对意见。


    他刚刚醒转,难得携着几分懒。像受潜意识驱使那样,他凑近她,用自己高挺的鼻尖轻轻蹭着她的,又似有若无地碰了碰她唇环,“离落地还早。再睡会儿,不然时差难调整。”


    挨得这样近,彼此的睫毛都快要眨到一起去了。


    李絮腮颊微热,心弦不受控地被拨动,错觉这种举动甚至比夜晚更亲密。


    无端端生出一种青涩的赧意,她不自然地“嗯”了一声,随后慢慢闭上眼睛。


    半晌,又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落在她眼睫上。


    还有熟悉的焚木气息。


    飞了十几个小时。被空乘唤醒。从舷窗欣赏了一场壮丽浪漫的日落之后,当地入夜时分,他们终于抵达了旧金山机场。


    接机的人员与车辆早早侯在了外面。


    从国内飞北美没什么需要倒时差的烦恼,而且私人飞机飞长途也不累。李絮精神还好,没什么疲态,言漱礼更不必说,体力与精力都远胜于常人。


    他们没有立即下榻酒店,沿途去了一家新美式米其林二星,吃了顿稍微晚点的晚餐。


    当夜,他们宿在市中心金融区的一家地标性酒店。


    放眼望去,可以俯瞰整座栉比鳞次的钢铁森林,泛美金字塔近在眼前,三藩市高低起伏的天际线亦一览无遗。


    跨越时区,奔波一程,多多少少总归是有倦意的。


    但这规律对于言漱礼而言,好像并不生效。入住之后,他还能接着在套房的会议厅跟国内开视频会议。


    李絮窝在窗边拿iPad潦草画了几张小画。两张风景。一张言漱礼的背影。眨着眨着眼睛,迷迷蒙蒙的,又了睡过去。


    梦里梦见了言漱礼被一纸诉讼告上法庭。因为他不肯休假,每天都在偷偷工作,圣诞节还把SantaClaus拒之门外。所以即将被海獭法官关进节日反卷监狱。


    李絮作为证人出席,为了救他而撒谎,说他圣诞节并没有在工作,而是在跟她偷偷谈恋爱。


    听审席的小动物一片哗然。


    被海獭法官一眼识破谎言,把她也一起关进了监狱。


    在节日反卷监狱里面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你拿鼻子蹭蹭我,我拿嘴唇亲亲你,花很长很长的时间感受彼此的体温。洞穴里冬眠取暖的小动物一样。


    ……奇奇怪怪的梦。


    饶是李絮这么厚脸皮,都不好意思跟言漱礼复述。


    翌日清晨,他们抛下秘书和保镖,独自开了一辆兰博基尼,去渡轮大厦简简单单吃点东西。


    这日正好赶上了农夫集市的开放时间,有新鲜的现开生蚝和琳琅满目的蔬果鲜花卖,气氛热闹,非常有烟火气。


    言漱礼随手买的咖啡居然出品不错,结合了蜂蜜和玫瑰两种口味,甜甜的,很符合李絮的取向。还有一家面包店的甜桃牛角包,火候烤得刚刚好,也非常酥脆美味。


    不过李絮吃到一半就有点腻了,一边慢吞吞嚼嚼嚼,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言漱礼。


    言漱礼没说什么,默默把她刚买的一扎郁金香递给她,把她手里剩下那半份牛角包拿过来吃了。


    加州的阳光永远明媚。


    从旧金山湾区出发,沿着一号公路,向南开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他们很快就到达了蒙特雷。


    李絮很少来美国,更是第一次来蒙特雷。


    这个小镇人不多,乌鸦倒是随处可见,小松鼠也有不少。且海域异常广阔,异常富饶。


    言漱礼先带她到海边的一间网红餐厅吃东西。点的奶油蛤蜊浓汤、黄油焗龙虾、海鲜欧姆蛋、蒜香虾仁意面,还给她要了个意大利风味的海鲜锅和一杯霞多丽。凭心而论,味道相当不错。餐后还贴心地送了每位女士一束玫瑰。


    吃过午餐之后,他们避开日头最晒的中午,到蒙特雷最有名的水族馆逛了逛。


    其实最理想的观赏时间还是在下午,参观完以后正好可以出来看日落,沿着罐头厂街散散步,感觉会非常好看。


    但他们时间没那么多,主要行程也不是来逛水族馆的,尽管这个填档行程的体验感也相当不错。


    巨藻森林视觉挺惊艳,令人感觉置身海底。一扩一张漂浮的成群水母也充满诡谲的美感。李絮带了便携的微单和一次性相机,以成千上万追逐觅食的沙丁鱼群为背景,给言漱礼按了几张拍立得。


    “拍照都不肯笑一下吗。”她拿着显影的相纸,似笑非笑逗他,“见过你嘴角翘起来的人,是不是都能申请吉尼斯纪录了?”


    他们一个总是随时随地习惯性假笑,另一个则连社交性微笑都吝于展示,想一想,总有种诡异又微妙的相称。


    言漱礼假装没听见,很自然地牵住她的手,带她避开迎面而来的人群。


    待日晒削减了,他们才驱车至mosslanding的kayakconnection租船。


    据工作人员说,他们来得正是季节,三月至五月的天气很不错,适合划船。到了夏天风会变得很大,就不那么适合凑过去近距离观看了。


    双人kayak讲究配合。


    前面的人负责控制频率,后面的人负责控制方向,随时做微调。


    李絮在加尔达湖、威尼斯、阿尔布费拉等地划过几次皮划艇,不过自认没那么擅长,就穿好救生衣坐在了前面。让言漱礼受累些,看情况配合自己划桨的节奏。


    蒙特雷湾的海水不算特别清澈,但蓝得很有质感,有种特别粗犷的颗粒度,构筑出的风景美而开阔。


    划kayak期间,他们遇到了好多好多小动物。


    最常见的是海狮。他们对人类有很重的好奇心,时不时会从水里冒出来,用湿漉漉的大眼睛和滑不溜秋的皮肤吓唬你。


    斑海豹比较害羞。偶尔浮出水面悄悄观察一眼,就又悄悄地缩回水里去了。


    海獭则多数集中在海草丰茂的水域。


    怕吓到成群结队的大小海獭,人类通常距离它们很远,就礼貌地停了下来。


    它们喜欢悠哉悠哉地躺在海上,两只小短手忙忙碌碌地搓洗自己的脸颊、梳理自己的皮毛,或者拿起口袋里的石头使劲砸贝壳肉,又再或者毛茸茸地对着空气表演水中旋转。


    李絮带了相机,但习惯了用真实的眼睛记录,总是忘记将机器拿出来,快门按得很少。


    反倒是坐在她身后的言漱礼担起了这份临时工作,给她和远处的小小海獭咔擦咔擦拍了近百张照片。


    ——虽然构图和光影都一塌糊涂,拍出来的成品令人很难违心称赞就是了。


    “我在你眼里就长这个样子吗。”李絮假装质问他。


    “广角镜头会产生畸变。”言漱礼客观地为自己辩解,沉默半晌,又干巴巴讲,“挺好看的。”


    不知道是在维护自己的摄影技术,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李絮忍俊不禁,拿相机的手下意识反转,镜头对准自己及身后的人。但想了想,不知思及什么,还是及时停下动作,没有留下这张自拍合影。


    他们预约的游览时间很充足,不过很有分寸地没有划得太深入,以免打扰小动物们太久。在海上徜徉了将近两个小时左右,就顺利返程了。


    从蒙特雷回旧金山的路上,临近傍晚,天与海的色调渐渐开始变化。


    他们停下疾驰的速度,倚在纯黑的兰博基尼旁边,默契无言,共同分享这一场浪漫得不可描述的日落。


    海不再是黑或蓝。


    而是一种梦幻而短暂的粉与橘。


    今日所经历的分分秒秒仿佛都在无声融化,枫糖般黏稠滴落,酿成一壶琥珀色的蜜酒。


    没有比此刻更怦然心动的瞬间。


    太过美好了。不是她所能承受的重量。冥冥之中,总感觉后面会有无法估量的怅惘在等待着自己。


    李絮忽然侧过头,情不自禁,又不知缘由地,静静注视了言漱礼半晌。


    言漱礼很快察觉,垂下眼,淡声淡气问她,“做什么。”


    “没什么。”李絮摇了摇头,自己也说不清楚自己究竟要做什么。


    言漱礼与她对视几秒,略略俯身,更深地凝入那双漂亮的黑眼睛。


    微凉的鼻尖,在她柔软的梨涡处戳了一下,像在分辨她身上的广藿玫瑰香。


    “做什么。”轮到李絮噙着笑问。


    “没什么。”言漱礼平静地答。


    “我没抽烟。”李絮唇边折起淡笑。


    “我知道。”言漱礼声音低低的。


    李絮有样学样,稍稍挨过去,用鼻尖蹭过他下颌线。


    “我也没抽烟。”言漱礼声线发沉,学她讲无聊话。


    “我知道。”李絮眉眼弯弯。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钟。


    耳边惟有静谧的海浪与过路的风。


    言漱礼眼底掠过暗沉沉的情绪,忽而又开口,“我没吃芒果。”


    李絮心神一颤,慢慢敛起笑,闭唇不语。


    然后她听见他绅士地、彬彬有礼地问,“可以接吻吗。”


    言漱礼的眼睛阒寂而深邃,像卷着漩涡的黑洞,要无声无息将人摄进去。


    李絮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好响。


    响到她听不见自己应答的声音,只知道自己很轻很轻地点了点头。


    将夜未夜的黄昏时分。


    他们在加州日落里接吻。


    有种即将被浪潮吞没的错觉,李絮紧张得手脚都要蜷缩起来。言漱礼单手控住她后颈,稳而有力,不许她反悔,也不许她躲。唇舌抵着她,像她在每一幅画作落下一朵蓝鸢尾的签名那样,Chiara,他写出她的名字,一点一点加深彼此的纠缠。


    从镀金的日落,持续到黑蓝的夜。


    好漫长的一个吻。


    李絮被亲得舌根发酸,整个人浮浮沉沉地攀在他身上,手脚和心口都不自觉细细颤抖起来,几乎要喘不过气。


    像是一场诡丽而暴烈的梦境,李絮被迫完完全全向他开放。她的生理性眼泪不断淌出来,脑海仿佛打翻的调色盘,迸裂各种饱和度过高的艳丽色彩。


    言漱礼紧紧箍着她,将她困在自己怀抱与狭窄的车座之间。交。颈相拥。感觉自己一点一点被她容纳,一点一点被*她吞食。


    钴蓝色的夜晚,充满浩淼的回忆,与汹涌的期冀。


    在旧金山待到第三天,他们来去匆促,准备今夜启程返航云城。


    犹如某种隐喻。


    一段短暂而注定结束的美好旅程。


    李絮起床之后,浸在灿烂的日光里发了很久的呆。


    她慢吞吞洗漱完毕,收拾好行李箱,打开随身手袋翻了翻自己的护照,才点开手机购票软件,确定了一下订单信息。


    在言漱礼结束会议走入卧室时,她像排演过数次那样,放下手中的东西,握起两个拳头,俏皮地朝他晃了晃。


    “有奖竞猜。”她抿出浅浅梨涡,又一次与他玩起这个幼稚游戏,“猜猜我手里有几颗巧克力?”


    言漱礼想要吻她的计划被打断,定定看了她半晌,配合地回答,“两颗。”


    “确定?”李絮迷惑他,“跟上次一样的答案?不改?”


    言漱礼“嗯”了一声。


    “很遗憾。这次只有一颗。”李絮故作失望,摊开右手,亮出掌心一枚糖果。


    “但是上次在亚港,我还欠了你一颗。”顿了顿,她又从口袋摸出另一颗置于左手,慷慨道,“这次一并补给你。”


    她的态度不同以往,微妙地有些古怪。言漱礼看了看被塞入自己手中的巧克力,敏锐抬眸,久久凝睇她。


    “为什么给我巧克力。”他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她。


    李絮耸了耸肩,轻轻柔笑,“因为我只有巧克力。”


    顿了顿,她语气放缓,有种不易察觉的请求,“好吃的。别嫌弃,好吗。”


    仿佛送出不是一枚普普通通的糖果,而是自己一片真心。


    “我没有嫌弃。”言漱礼皱了皱眉,将巧克力攥紧了。


    李絮点点头,像程序忽地卡顿了一下,没了下一步动作与言语。过了少时,才又打开手袋,将夹层里那个金箔雕花的漆器盒归还于他,“还有这个耳坠,交回给你保管。”


    遽然意识到了什么。言漱礼绷紧了下颌,气场陡然冷下几个度,脸色变得很难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虽然它真的很美。”李絮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口中吐露软刀刃般的话语,“但也真的太贵了。适合被收藏在展柜里,而不是戴在我这种人身上。说实话,光是拿着它,我都胆战心惊。”


    “‘你这种人’。”言漱礼咀嚼着这个描述,冷眉冷眼地看着她,“你将自己归类为哪一种人。”


    李絮定定回视他,既非自暴自弃,亦非自怨自艾,“那种,以后或许不会再与你有什么交集的人。”


    言漱礼动也不动,似乎被这句话重重挫伤了,看她的表情阴沉得令人心悸。


    李絮迎着他冷若冰霜的瞋视,下意识想要抬手摸一摸他的侧脸,但硬生生忍住了,“从一开始就约定好的不是吗。婚礼结束,我们就各自回归正常的轨迹。”


    “我以为我们——”言漱礼脸上布满不可置信的寒冰,那张总是沉稳、总是漠然的英俊面容显露出一丝细微裂痕。与生俱来的倨傲与尊严,不允许他有更激越的行为和更软弱的言辞。他用力闭了闭眼,克制地咽下了那句可怜虫一般的质问。


    在面对过往任何一个棘手的课题或项目时,言漱礼都不曾有过这种不知所措的错愕、恼怒与虚无。


    每一次,这种令人屈辱的感受,皆由李絮无偿慷慨赠与。


    他喉咙发紧,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不肯漏掉她脸上任何一秒转瞬即逝的表情,“这就是你的答案,李絮。你借我摆脱陈彧,接下来就迫不及待要摆脱我。”


    “我没有。”李絮近似自言自语地道,“但我确实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了你。所以Leon,我不想再继续。”


    空气凝滞并陈,沉重得仿佛难以流动。


    数日前目睹的事实,在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旋转。


    “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对不起’了?就像你曾经跟陈彧说过的那样。”言漱礼紧紧攥着她施舍般抛下的糖果,目光晦暗不明,语气极其冷漠,“我在你眼中,跟他没有任何区别,对吗。”


    “不。”李絮直视着他,轻声否认,“你和他完全不一样。言漱礼,你值得更好的、更纯粹的、更完美的。”


    言漱礼雕塑般的面容毫无表情,生硬而冷酷地推翻她假惺惺的好意,“我不需要你来替我决定我究竟想要什么。”


    “我只是觉得,我们各自有各自的世界,各自有各自的道路。”李絮一字一句,与她外貌截然相反,像个过分谨慎而务实的人,“我不想被别人扰乱我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也不想去扰乱别人的生活。很多时候,那些发生过的事,都只是荷尔蒙作祟而已。”


    即使撇除掉父辈的爱恨龃龉,以陈彧那种程度的家世背景,李絮都尚且高攀不上,承担不起。


    更何况言漱礼这种凤毛麟角的天之骄子?


    及时享乐,活在当下,是霍敏思那种浸泡在爱意中长大的姑娘才拥有的资本与底气。


    李絮不是。


    她没那么经得起失去。


    对于李絮而言,拥有过这样一段难以忘怀的记忆,就已经弥足珍贵了。他们现今所处的这段亲密关系,亦如这次加州之旅,短暂而注定结束。在彻底陷进去之前,及时止损,提前抽身,才是最正确的抉择。


    而言漱礼的想法似乎与她截然不同。


    “‘荷尔蒙’。”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至极的言论,他的目光寒得阴恻恻的,像霜雪落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硬生生冻僵,“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李絮,你真的特别有惹人生气的天赋。”


    李絮的心哽在喉咙,无从辩驳,无言以对。


    言漱礼的眉眼前所未见的冷鸷,口吻亦变得格外生硬,“你从来都没有认真考虑过,跟我有另一种可能性,是吗。”


    谁没有过几秒钟放纵,任由自己耽于辛德瑞拉的美梦呢。


    “怎么可能没有考虑过?”李絮目光低垂,喃喃轻语,“但即使只有1%的概率,我也不想这段关系,是由一个偶然的错误延伸而来。我身边的教训已经够多了。故事开始得有偏差,是很难拥有好结局的。”


    言漱礼目光沉沉,讳莫如深地审视着她,似在忖度着什么,没有说话。


    良久,他冷声冷气地指出,“李絮,你不敢信我。”


    不敢接腔,亦不敢继续停留,惟恐自己会犹豫。李絮很快收拾好表情,将那个昂贵的漆器盒放在化妆桌上,随后拎起了自己的手袋。


    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好好道别。罗跃青没有。李兆霖没有。庞秀兰没有。陈彧那一次,她也一直在逃避,做得很差劲。


    或许还是应该努力笑一笑,她想。


    毕竟无论是中学时期,还是这半个月意外得来的相处,言漱礼所给予她的,皆是吉光片羽般珍贵的美好记忆。


    她也想让他记住自己最昳丽的姿态。


    可惜真的很难笑出来。


    抿了抿那枚留有对方温度的唇环,李絮眨了眨那双雾縠空濛的眼,逼迫自己镇定地回视他。


    “夏令营结束了,Leon。”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飘飘地浮在空中,轻得不知是割舍还是期冀。


    “很高兴能遇见你。我要回佛罗伦萨了。”


    第30章 我想见你。


    30


    佛罗伦萨是一座很小的城市。


    佩雷托拉机场也很迷你。


    只要在这里起落过几次,你就能迅速掌握它的方向与位置,不会像在云城机场那样,于三个偌大航站楼之间盲头乌蝇一般兜转迷途。


    从舷窗掠过一片低矮建筑与平缓山峦,李絮一下飞机,就感受到了一股久违的熟悉感。


    她长吁一口气,取了行李,照例乘有轨电车回市区。


    上车时,有一对讲粤语的中国情侣走在她前面。大概是初到佛罗伦萨,他们忘了在机器上验票打印时间。


    并非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李絮初来乍到时,也曾经犯过这种错误。她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友好地提醒了他们。


    小情侣忙不迭道谢。


    毕竟在意大利逃票,罚款着实不低,而许多游客常常会忘记这规则。


    李絮微笑摆摆手,戴上耳机,径自去到后面的位置。


    T2有轨电车直达市中心。


    李絮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附近下车,她租住的公寓正好在周边,推着行李箱步行几分钟就能到。


    事实上,她日常生活中出现的大部分场景,以圣母百花大教堂为圆心,均可步行抵达。


    佛罗伦萨极少霓虹。不论昼夜黄昏,整座城市都沉浸在一种柑橘色的光线里,晕染着时间一半苍老的陈旧色调。


    Vanessa曾经感慨过自己五岁的时候来旅游,佛罗伦萨长这样。现在二十岁来读书,佛罗伦萨还长这样。斑驳的墙、包浆的石板路、平静又汹涌的阿诺河,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


    本地土著Francesco猛灌一口尼格罗尼,不屑应道,“就算回到五百年前,佛罗伦萨也还是长这样。”


    李絮坐在门前广场,望着教堂恢弘的穹顶,在旁微笑着听。


    她不觉得佛罗伦萨旧。


    她喜欢这种不会轻易改变的稳固感。


    “你可终于回来了,Chiara!”一收到她落地的消息,Vanessa就急急忙忙收拾好东西,绕路拎上在河边晒太阳的Francesco,从学校图书馆马不停蹄赶回公寓。


    李絮笑眯眯地与好朋友贴面拥抱。


    “看,我把你的小柠檬树照顾得很好!”邀功般拉开露台落地窗,Vanessa骄傲地挺起胸脯,“不仅每天给它晒太阳控湿度,还照着视频教程给它修剪掉了徒长枝。我怎么说来着,你选择拜托我而非Francesco,绝对是个明智之举!他之前只是帮忙浇个水,就差点要把小柠檬树的根都浇坏了!”


    Francesco熟门熟路地去开李絮的冰箱拿酒,在Vanessa看不见的背后,耸耸肩冲李絮做了个鬼脸。


    李絮忍俊不禁。


    她这两位好朋友是在本科时候认识的,Vanessa学雕塑,Francesco学视觉艺术。虽然总是吵吵闹闹,言行聒噪、疯癫又无厘头,但在孤苦的留学期间,他们带给李絮的欢笑与陪伴,是更加珍贵的支撑力。


    按照承诺过的那样,李絮请客去Palagio吃晚餐,餐后再去共和广场的一家酒吧喝Vanessa极力推荐的一款无花果橄榄玛莎拉。


    期间三人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胡乱讲话。


    聊的话题天马行空,没有刻意追问近来发生在李絮身上的烦心事,令李絮格外感激。


    他们三人都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李絮和Vanessa住对门。Francesco住楼下。Francesco的奶奶是他们共同的房东。


    结束聚会之后,回到熟悉的小小房间。


    李絮打开落地窗,倚在弧形的露台栏杆上,静望不远处高耸的钟楼,逆着夜风点了一支白色香烟。


    万宝路的气味很淡,风一吹就散了。火光明明灭灭地消耗着。燃烧的时间又能有多长呢。她仰头吐出最后一片雾,什么都不愿再想。


    失魂落魄地回屋,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行李。


    一去一回这一趟,携在身边的还是只有一个小小登机箱。翻开来,里面空瘪瘪的。在回收箱捐掉几件厚重冬衣之后,这个箱子竟连一半都装不满。


    李絮盘腿坐在地毯上,慢吞吞地逐件逐件收拾。


    几套单薄衣物。一包护肤化妆品。一本macbook。两台相机。一个隔栅相纸盒。


    将相纸盒打开,里面30个卡槽,井井有条,收藏的都是李絮在蒙特雷留下的拍立得。


    她一张一张抽出来,一张一张端详,隔几秒,又一张一张归于原处。


    惟独那张言漱礼站在加州落日里的背影,被单独拿了出来,塞进了她的钱包夹层。


    接下来的生活,仿佛又回归了常态。


    每天奔波往返于学校与公寓之间,收发邮件,修改论文,完善作品集,为即将到来的毕业答辩作准备。偶尔和同学一起吃饭喝酒玩乐。偶尔去一趟托斯卡纳短途自驾。偶尔接受隔壁时尚学院的朋友邀请,去参观他们奇奇怪怪的workshop秀场。偶尔与师友推荐的画廊联系,争取寻找合适的工作机会。


    比较出乎意料的是,陈彧并未如预料中的那样,再追到佛罗伦萨纠缠她。


    虽然他还是坚持给她打很多电话,发很多消息,写很多自说自话的邮件。但只要不见面,把免骚扰模式一开,李絮眼不见心不烦,其实没收到什么影响。


    “Chiara,盯着手机发什么呆?在等谁电话?”研究生校区的咖啡厅里,Vanessa讲话没得到回应,拿指节轻轻叩了叩她面前的书本。


    “…没有。”李絮回过神来,下意识点开《小小旅人》的游戏界面,眉眼弯弯地掩饰,“改论文改累了,偷懒玩一会儿游戏。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她将那个人的联系方式删掉了。没再收到任何来自他的只言片语。也没再试图联系他哪怕一次。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了两个多礼拜。


    四月像一阵绿风,无声无息地来了。


    然后某一天,一个吃过自制白人饭的傍晚,在与霍敏思的例行视频通话中,对方毫无征兆地提起,“你知不知道国内有一家很有影响力的美术馆,这几年声量做得很大,名字叫做LinK?”


    李絮挽着头发,正在公寓里忙着绷画框,准备花时间创作一幅大尺寸罩染油画。


    闻言她想了想,说,“知道。是不是那个姓林的学姐,在苏城创建的美术馆。”


    LinK美术馆的创始人林深,既兼任策展人身份,同时亦是一位非常有名的先锋雕塑艺术家。


    而李絮之所以对这个名字印象深刻,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林深也是从佛罗伦萨美术学院毕业出来的学生。


    林深有一尊水晶青铜混合雕塑,创意巧妙,质感惊艳,这几年一直作为优秀毕业作品在学校陈列展览。


    不过李絮从未见过她本人。因为自己入学那年,林深正好毕业归国,时间恰好错过。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李絮捋了一下散落的发丝,一边忙活,一边不经意问,“你跟那位学姐见面了?”


    “我跟她之前就认识,点头之交吧,不是特别熟。她跟我堂哥以前相过一次亲,两人不对付,殃及池鱼到我身上了。”霍敏思斜躺着敷面膜,一张甜美脸蛋怼在屏幕前,“不过意外的是,言逸群居然跟她老公有点交情,还是通过言漱礼认识的。前几天设宴,林深夫妻俩过来我们家吃饭,我带她到处逛宅子的时候,她一眼就看中了你送给我的那副新婚贺礼,问我落款的这位Chiara究竟是何方神圣,说她以前也在别的地方见到过你的画。”


    李絮有些讶异,手里的钉枪都停了下来,“我作品不多,名气约等于零。卖出去的那几幅画,走的都是意大利小型画展和青年画廊的途径,作品信息在线上搜都搜不到几条,她怎么会见过我的画?”


    “她见过有什么稀奇的。”霍敏思不以为然,“人家本身就是搞策展的嘛,比较关注国内外有潜力的新人艺术家,不是很正常?说不定你当时挂在画廊卖的那几幅画,还就漂洋过海被她什么亲戚朋友买了去呢。”


    李絮不是自谦,就是觉得这事不太可能。


    不过她也不辩驳,继续低头钉自己的木框,“那挺好的。就算是客套话也动听,有机会替我说声谢谢。”


    “什么客套话。”霍敏思绷着面膜没好气嗔她,“我这边三更半夜欸,你以为我特意打给你干嘛,人家美术馆有意愿找你合作好不好!”


    李絮更愣了,有些不可置信地拧眉,“你说LinK找我合作?”


    “嗯呐!”霍敏思揭了面膜,拍拍精华,方便嘴巴活动讲话,“你也知道,LinK对于初露锋芒的青年艺术家是个多难得的推广平台。而且林深本身有京城背景,美术馆拿的地又就在苏城大学城里,相当于南方北方的艺术圈她都混得开,甚至因为她老公的缘故,在北美都有很硬的人脉和资源。她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而且表现得很有诚意,我就自作主张把你的联系方式给她了,主要是觉得你跟她聊聊没有什么坏处。无论你毕业以后是决定留在欧洲还是回国,honey,LinK可以给到你的助力,以及可以帮你辐射到的范围,都远远不止于此。”


    霍敏思神色认真,难得一本正经地帮李絮分析专业前景。


    大小姐生性爱玩,又没有任何生活压力,投资创业都只图自己开心,能赚最好,小亏无妨。但这不代表她真的是一事无成的纨绔,更不代表她什么弯弯绕绕都不懂。尽管她故意略过不提,但这次李絮和LinK的合作倘若能成,霍敏思在其中穿桥搭线的作用必然不可小觑。


    李絮心中感念,嘴唇翕动几次,都实在不知说什么。听到最后,惟有一句发自肺腑的,“谢谢你,学姐。”


    “哇,你好恶心,讲这种话!”霍敏思最受不了煽情,故作浮夸地抱住自己手臂摸鸡皮疙瘩,又忍不住得意洋洋哼哼,“反正呢,我是没那个天赋吃艺术这碗饭了。你不同,baby,我可是看好你这支绩优股强势涨停的哦。而且经过这件事我突然发现,除了吃喝玩乐瞎投资餐饮,这种cos猎头、倒买倒卖的勾当好像也挺适合我。哎,要不以后当当副业创收得了,也好填填酒吧淡季的烂账。”


    李絮闻言笑了笑,敛去那份动容,不再说什么,重新低头绷框,顺着她话题不着边际地瞎扯下去。


    “哎,对了。”霍敏思层层叠叠护完肤,又倏忽想起什么似的,满脸八卦凑近屏幕,“今晚我跟言逸群回他爷爷家吃饭,他弟也在。怎么说,你跟这座冰山真的就这样了?没可能再发展发展,把他那死装死装的壳子融了?”


    “…他没死装。他性格就那样。”李絮给胚布做底的动作顿了顿,轻轻垂眼,下意识维护那人。


    过了几秒,骤觉自己态度不妥,又若无其事补充,“况且之前不是解释过了吗。那就是场意外。我跟他不太适合。”


    “你真的假的,赶紧滤镜摘摘,言二那人还不死装?”霍敏思翻着白眼“啧”一声,还想继续蛐蛐自己小叔子几句。


    突然听闻一声门响。


    李絮看了一眼屏幕,就见霍敏思不高兴地转过头,娇蛮地朝没入镜的那人骂,“不是说好了,你要是晚了就干脆不要回来嘛。房子那么多,你去哪不能休息,回来吵我睡觉干嘛。”


    “你这不是还没睡吗。”那人声音离得远,好脾气地隐隐带笑,“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家都不让回呀。”


    国内也差不多凌晨一点了。


    李絮不想继续聊言漱礼的话题,也不好打扰别人夫妻休息,便主动打圆场,不顾霍敏思挽留道了晚安,径自将视频挂断。


    没了霍敏思叽叽喳喳的讲话声,房间变得格外安静。


    将落地窗彻底拉开,走出去抽烟,不远处广场零零星星的细语与欢笑,像潮汐一样涌上来。


    底下还有一声似有若无的猫叫。


    应该是Francesco养的那只金渐层。


    李絮静静望了会儿月亮。在这时刻,骤然想起Sphynx那双湛蓝的玻璃珠子,以及短发乱糟糟面无表情抱着它的那个人。


    没有继续抽那支刚刚点燃的万宝路。


    李絮掐灭火星,有些懊恼地想,自己或许应该换另一种味道的烟了。


    翌日。


    一封来自LinK的官方邮件,很快发送至李絮的个人邮箱。


    经过一番简单沟通,李絮添加了林深本人的私人联系方式。彼此深入交流过后,林深非常重视地与李絮约定了时间,表示下周会亲自到佛罗伦萨拜访,与她仔细商讨个人展览的可能性。


    居然是个展,而非联合展。


    很难想象,这位出身富贵、功成名遂的前辈,待人接物居然会这么谦逊温柔,甚至处处都在帮助、提携她这个初出茅庐的陌生后辈。


    更难想象,向来与好运鲜有交集的自己,居然可以得到这么珍贵的一次机会。


    像在做梦。


    或许就是在做梦。


    李絮近日失眠,睡眠很差,精神总是浮在半空中。不知是因为改论文改狠了,还是时差没倒过来,夜里每每辗转反侧。以前倒是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她抱着书本和笔电离开学校图书馆,有点晕乎乎地踩在佛罗伦萨古旧的石板路上,绕过圣母百花大教堂,慢慢往自己住处走。


    紧接着,更令她恍惚错觉这是梦一场的事情发生了——


    在她住了将近五年的公寓门边,那棵由Francesco的奶奶精心栽护的橘子树旁,站着一位害李絮睡眠质量每况愈下的罪魁祸首。


    言漱礼英俊挺拔,穿得一身简约的黑,短发很随便地抓了几下,脚边扔了个深棕色疯马皮的旅行袋。


    他等在李絮窗下,约莫已经有段时间,身上却依然干净清爽,没有那种风尘仆仆的疲惫感。


    那双与梦中如出一辙的琥珀眼,静谧而深邃,在佛罗伦萨柑橘色的落日里直直望向她。


    “我饿了。”他低低开口,“你之前说过的,那家玛格丽特披萨做得很好吃的餐厅呢?”


    李絮的心脏高高悬起,血液像被牵引的潮汐漫过,勉强掀了掀唇,却发现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反复掐了掐自己手心,才终于找回表面的冷静,“…你不是不喜欢煮熟的番茄吗。”


    “以前不喜欢,不代表永远不喜欢。”言漱礼隐忍地等,不错眼地凝目注视,“况且我又不过敏。”


    李絮头脑晕乎乎一片,失去了往日的伶牙俐齿,睫毛微微发着颤,只觉自己周身都是破绽,“…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因为我想跟你一起吃晚餐。”言漱礼不疾不徐,平静地看着她,“我想见你。”


    人的心脏当真是一件可怜的、低能的机械,每每失序运转,完全不受意志控制。李絮被这句突如其来的剖白,彻底搅乱好不容易寻回的思绪。她紧紧抿着唇环,不知怎的,竟有些怯于与他对视。


    良久,才茫茫然别开视线,责备般轻声,“…你不应该来的,言漱礼。”


    像是埋怨。


    又抑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对于遥不可及的期冀,人似乎总会显得贪婪,想摒弃又难舍,想争取又怯懦。


    言漱礼提步走向她。清冷的皂感焚香覆落。他锋利的下颌微微紧绷着,久违地用手碰了碰她不肯显现的梨涡,“我等到现在才来,已经够有耐心了。”


    ——然而,然而期冀一旦探出头了,就覆水难收,回不去了。


    李絮脑海中不自觉回响这句话,感受着来自他的触碰,徐徐撩起眼皮回视。


    言漱礼定定凝睇,在她眼中寄居,用目光轻轻摩挲了一下那枚被生硬抿紧的唇环。


    李絮蓦地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四月间的佛罗伦萨,晴朗而明亮,像纪念品商店最标准、最浪漫的那张明信片。


    哪个收信的人读了,会舍得不到此间与恋人相见呢?


    有风过路。


    低柔地撩动年轻人的目光与心弦。


    公寓门前那棵蓊郁丰茂的橘子树,与砖墙上深浅浓淡攀爬的蔷薇花丛,被摇晃出沙沙的细微声响。


    “上次在旧金山,你说夏令营结束了。”


    在这新鲜月份的清凉与绿意之中,李絮听见言漱礼低沉的声音,像一团软绵绵的云落到自己身边。


    “——可是李絮,真正的夏天,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