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算不上浪费时间。
31
大多数现代化城市的夜晚,皆由巨大的弯曲钢梁、闪耀的霓虹塔与目不暇接的新鲜事物构成。
佛罗伦萨不是。
佛罗伦萨的夜晚,像被凝在一枚剔透的琥珀里,迂回而悠长。
李絮终究没有带言漱礼去那家以玛格丽特闻名的网红披萨店,也没有选择任何需要提前预约的米其林餐厅,反而推开了一家街边小餐馆的门。
“虽然环境没有那么好,但这里是经营了很多年的老店,也是我经常光顾的店,T骨牛排和松露奶油意面都做得非常不错。我觉得应该会合你胃口。”李絮熟稔地与侍应生小哥打过招呼,将餐牌递过去,顺便给言漱礼推荐了几道招牌菜。
言漱礼慢条斯理翻过几页,挑了挑眉,“不吃披萨?”
“挑食又不是什么坏毛病。”李絮垂下眼,声音很轻地,“干嘛非要勉强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言漱礼看着她,没说话。
主打家常菜的小餐馆,布局紧凑,装潢简朴。夜晚氛围吵闹,却也温馨。餐桌都是窄窄小小的方桌,人与食物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很近。
将近二十天没见,骤然再度面对面,言漱礼一如既往地寡言少语。李絮亦不怎么主动开口,遽然有些不适应似的,连往日那种虚与委蛇的习惯性微笑都变少了,任由邻桌的一对意大利夫妇絮絮叨叨地填补沉默与空白。
言漱礼突然伸手抚住她腮颊时,李絮正低着头,放下那杯托斯卡纳特产的起泡酒,心不在焉地拿一块餐前面包蘸橄榄油。
她眼皮跳了跳,湿润的黑眼睛望向对面,像只受惊的云雀,“怎么了?”
言漱礼凝着她,指腹在她眼睑处蹭了蹭,声音低低的,“没睡好。”
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
他一直在静静观察她。
李絮天生皮肤白,很细腻,又很薄。眼下一旦出现阴影,再淡的青紫,都感觉尤为明显。
“最近很忙。”李絮后知后觉自己今天出门匆促,潦潦草草素着一张脸,穿衣打扮都随便,怕是不漂亮。
于是只好用手扣住他手腕,畏光似的避了避视线,“…我没化妆。别看了。”
言漱礼却很不绅士地没有松开手,反而变本加厉,拿指尖描了描她戳进空气里的长长睫毛。
“看过很多次了。”他意味不明地应,“有什么区别。”
李絮心脏砰砰跳,没敢看他,故作镇定地辩驳,“你这是在侮辱我的化妆技术。”
“那我道歉。”言漱礼薄唇微抿,从善如流。指腹仍是轻轻地抚,似在拨弄一株野玫瑰带刺的茎叶。
倘若不是太过了解这人冷若冰霜的性格,会恍惚以为他是在笑。
方桌太窄。两人脚尖对着脚尖,膝盖险些要碰到。李絮不知是心虚还是心悸,有些不自在地垂着视线,却始终没有态度强硬地从他手中挣脱出来。
一顿晚餐吃得魂不守舍。
李絮近来睡眠和胃口都不怎么好,点的牛肝菌意面都剩了许多吃不完,又不想正在逐桌询问食客反馈的主厨大叔伤心。
实在太不礼貌。
言漱礼便好心帮她把剩下的食物解决了。
终于轮到李絮有机会反过来观察他。
言漱礼还是那样,滴酒不沾,只喝一杯柠檬气泡水。咀嚼时不言不语,不紧不慢,姿态从容又贵气。看起来不像在吃剩饭,反而像在挑剔品味什么宫廷筵席。
跟他们在麓月府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知怎的,李絮饮了一口白葡萄酒,心底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渐渐平复了下来。
离开小餐馆,原本薄薄的暮色已趋深沉。门前广场游人如织,各个酒馆的桌椅已经摆出了路边,到处都是涌动的人潮与喧哗的言语。
月夜柔和。星辰缄默。风像夏夜的呼吸。
两人一高一低肩并肩走在古旧的石板路上,李絮突然问起,“你以前有没有来过佛罗伦萨?”
迎面有群青少年吵吵嚷嚷地走来,言漱礼不动声色捞住她的手,语调淡淡答,“小时候跟父母一起来过。”
言漱礼的父母。
思及那起惨烈的航空事故,李絮陷入短暂沉思,没来得及察觉他们勾缠住的手。
待她反应过来,已经不好硬生生挣开。
言漱礼英俊的面庞浸在钴蓝夜里,轻描淡写开口,“不带我逛一逛吗?尽一下地主之谊。”
明明看起来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
李絮想了想,“这里应该跟你小时候一样,没什么特别的变化。”
言漱礼侧过头,视线下落,“就这么敷衍待客?”
不请自来,算哪门子的客。
“实事求是而已。”李絮抿了抿唇环,却没有再拒绝,“你事先降低一下期待值。我没做过正经导游,要是哪里讲得蹩脚,请不要介意。”
言漱礼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
提及佛罗伦萨这座城市,就绕不开圣母百花大教堂这个标志性的建筑群。
主教堂、洗礼堂与乔托钟楼皆以白、绿、红三色大理石贴面,视觉恢弘而华丽,梦幻得近乎虚假。除了布鲁内莱斯基设计的绝妙穹顶,他的死对头吉贝尔蒂建造的天堂之门亦凝结了无数艺术心血。
李絮站在这扇并不对外开放的黄金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向言漱礼介绍,“相比起外立面,教堂内部的装饰其实很普通,没什么值得看的。不过据说穹顶的风景很好,近距离观看壁画的效果也更惊艳。”
“据说?”言漱礼捉她字虱,“你在这里生活了将近六年,没有上去过?”
“还没毕业的学生不能登顶。”李絮搬出学校里流传的那套说法,“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言漱礼冷静指出,“这叫封建迷信。”
“就当作是吧。”李絮笑了笑,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正穹顶阶梯又窄又陡,难爬得很,也算节省体力了。”
“你太缺乏锻炼了。”言漱礼不知第几次讲这句话,语*气冷冷淡淡的,有几分不近情理的严格。
只不过提出批评的情景,与之前几次有所不同。
李絮聪明地选择不予回应。
充当导游的人懒懒散散不认真,假扮游客的人也模棱两可不较真。
绕过圣母百花大教堂,慢慢散步至领主广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他们漫无目的走到夜晚封闭的雇佣兵凉廊。
“David。”李絮指了指旧宫门口那尊世人皆知的雕塑,“A货版本。原作在我们学院美术馆。哦,不对,之前因为没钱卖掉了,严格意义上也不算我们学院的了。”
言漱礼感觉也不是很想知道答案地问,“原作和赝品的区别在哪里?”
“质感和细节会有差。毕竟原作出自于文艺复兴的巅峰嘛。”李絮斟酌了一下字句,“不过说实话,就算现在把原作和赝品调换过来,我觉得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不会发现。”
“昂贵的东西不会流落在外日晒雨淋。”言漱礼淡声道,“这不是原作或赝品本身的问题,是普遍的认知问题。”
李絮觉得他的观点很有趣,没怎么经过深思熟虑就问了出口,“明天正好是佛美的学校开放日,你有兴趣去参观一下吗?顺便可以看看真的David,对比一下有没有什么不同。”
言罢,即刻又有些后悔,怕他原本计划明天就走,“不过进美术馆通常要排很长的队,要是你没有时间——”
“你邀请我的话。”言漱礼低低打断她,目光在她昳丽的面庞上稍作停留,“就有时间。”
李絮与他对视半晌,今夜重逢以来,第一次忍不住真正笑了,“那我郑重邀请你,去浪费时间,体验一下普通人排队的苦。”
“先来后到。”言漱礼凝着她颊边的浅浅梨涡,轻轻捏了捏她手心,“遵守规则,算不上浪费时间。”
夜风缭绕。
阿诺河边到处都是拥吻的情侣。
——“佛罗伦萨的空气里,尽是复杂的浪漫因子在作祟,没有人能忍住不在这座城市谈恋爱。”
以前霍敏思酒后豪言壮语发表金句,李絮还不以为然。心想自己每天无波无澜走在罗马路上,左边一句甜蜜蜜的“ciccia”,右边一句口花花的“piccolina”,都不见得有受什么影响。
现在再想想,似乎自己也没有那么无波无澜,那么坚定。
或许是因为之前待的时间还不够长。
夜色渐深了,他们沿着阿诺河走了一段路,没有穿过老桥,原路折返回到了李絮的公寓楼下。
言漱礼的旅行袋还暂时寄放在她房间里。
公寓楼龄不低了,已有百年历史,虽然没有电梯,但翻新保养做得很尽心。穿过庭院花园,拾级而上至三楼,李絮就住在右手边那扇燕麦色的门后。
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道缝隙。
又顿住。
李絮捏着金属门把,有些迟疑地回过身,“对了,你订酒店了吗?附近有间四季,环境和硬件不错,你应该——”
言漱礼站在她面前,逼近半步,贴得很紧。高大的身影投落在她身上,几乎要将她完全覆盖住。
“你赶我走?”他压低眉眼,尾调有点冷。
低明度的柑橘色光线底下,四目相对。
那点暗昧的氛围昭然若揭。
或许是因为晚餐贪杯饮多了甜酒,有些醺醺然的,照得心境时明时暗雾蒙蒙一片,连自己都勘不破。
李絮手指攥紧,有些闷闷地解释,“我房间很小,怕你住不惯。”
“不会占用你太多空间。”言漱礼声线低低的,没有任何诱哄或蛊惑的意味,更像某种简洁的承诺,“我睡觉比你老实多了。”
“…不是那个意思。”李絮神色复杂地瞪了他一眼。
言漱礼只当瞧不见,也不再听她说,左手紧紧扣住她的腕,右手往门扉轻轻一推。
门发出一记悠长的声响,宛若敞开心脏的珠宝盒,将他们双双拥入了昏暗逼仄的房间里。
没有灯。
他们就着皎洁的月色注视彼此。
李絮感觉到他的唇落于自己腮颊,与呼吸一起,亲密地、滚烫地、灼人地,像被困在此间无处可去的风。
它也不愿到别处去。
吻起初是生涩的。
轻浅地勾着唇舌。
渐渐变得更深、更强硬、更不受控制。
言漱礼像拆一件失而复得的礼物一样痴缠她,由下而上地望着,将她抱得好紧好紧。
李絮头脑晕乎乎的,忍不住又掉眼泪,浑身都湿漉漉地下着雨。被困在那双幽邃的琥珀眼里,反反复复,摇摇晃晃,疲惫得神思都散了。错觉即将溺死在这片汹涌又温柔的黑蓝海潮里。
落地窗外洒落银白月光。
远远还可望见教堂奇迹般的穹顶。
像梦的褶皱。
言漱礼止不住地暴戾,偏偏又要假装从容,轻抚她的蝴蝶骨,低嗅她身上苦涩的广藿玫瑰香。那缕记忆中魂牵梦萦的香气充盈在这小而昏暗的房间里,慢慢慢慢与他融为一体。
她噙着泪望他。
他根本没有办法叫她不要哭,因为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惟有无声无息地吻她眼尾腮颊。
惟有很低很低地唤她名字。
“李絮。”
期望她再多看他一眼。
期望她有所回应。
期望自己不会像火山口的雪,褪去熔岩与闪电,在她眼中再次消失。
第32章 祝你好运。
32
睡时烂睡。
醒来也记不清究竟有没有做梦。
李絮倦倦懒懒起来时,言漱礼已经沿着阿诺河跑完了几公里,回来还给她带了拿铁、奶油面包和红酒牛肉帕尼尼。
每年临近复活节,佛罗伦萨都会晴雨交加。仿佛变化莫测的自然剧场,一时晴飔拂面,一时霆霓裂空。
今日清晨约莫就飘起了细雨。
言漱礼穿一件轻薄的哑光黑冲锋衣,兜帽拉下来,防水面料覆盖一层雾蒙蒙的湿气。
反手锁上门以后,他将钥匙放入李絮专门收纳琐碎物件的自烧陶瓷碗。乱糟糟的多功能桌清理出一块,摆上咖啡和食物。再跨过几步,将露台的遮光帘拉开,余下一层薄薄纯白窗纱。
接连动作,轻车熟路得仿佛他才是在这里住了几年的房客。
李絮抱着枕头,电量不足的相机似的,歪在床上慢吞吞眨了眨眼。
言漱礼出了薄汗,没凑过去抱她,但还是忍不住俯身碰了碰那枚唇环,目光发沉,看起来像是想要吻她。
李絮不想自己刚刚睡醒的邋遢模样被他盯着瞧,无端有些赧然,拉高被子躲了躲。
“还要睡?”
言漱礼误以为她要赖床,也不勉强,只拿手指拂开黏在她腮颊的碎发,“那不吵你。”
随后直起身,单手脱掉速干短tee,捡起她昨夜搭在椅背上的浴巾,转身进了浴室。
他骨架高大,比例优越,肌肉练得恰到好处,劲瘦而充满力量感。途径李絮晾在墙边的那副空白画框时,脚步稍顿了顿,宛若一道完美入画的剪影。
昨夜他走走停停抱着她到这画面前,间隙还问过她,这么大的一幅画,究竟准备画什么。
李絮心都跳乱了,不想坦白,就含糊撒了谎,说还没想好。
言漱礼若有所思看那幅画一眼,专心扶稳她,轻吻她颈侧让她缓过气,也没再追问。
李絮的房间很小,隔音也不怎么好。无论是浴室隐隐约约的淋浴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抑或楼上音乐学院学生断断续续练习德彪西的钢琴声,都若隐若现地揉杂在一起,在耳边奏出一支轻柔乐章。
不多时,言漱礼湿涔涔地出来。
脑袋顶着她的浴巾,短发微乱,上身赤。裸,胯骨危险地挂着一条运动裤。
见李絮好端端睁着眼,他挑了挑眉,“不睡了?”
“好晚了。”李絮晨起还带点鼻音,“楼上的同学开始练琴,就代表是时候起床吃brunch了。”
“你把人家当闹铃?”言漱礼边擦短发,边侧耳听了一会儿琴声,淡而不厌地评价,“水平还可以。”
“是吧。每日随机古典名曲,比手机闹铃好多了。为表感谢,我还给她送了一本舒曼的琴谱。她很开心。”李絮腔调懒洋洋的,随手抓了个鲨鱼夹,挽起长发进去洗漱。
门窄,言漱礼没礼貌地不让路,只顾低头看她。
李絮撑在他胸膛推了一下,感觉到皮肤底下蓬勃的线条与血肉,潮湿地在自己手心留了一道印记。
盥洗台上,她的洁面乳旁边摆着他的剃须刀和须后水。有些微妙的陌生感。这五年间,她的浴室第一次出现另一个人使用的痕迹。
雾气氤氲地淋浴完,才想起自己的浴巾被言漱礼拿走了。
浴室里也没有其他的替代。
她掀开一道门缝,湿热的雾顺着缝隙流淌出去。尚未开口,就见言漱礼早有预料地倚在门边,递过去一条从她衣柜里翻出来的新浴巾。
“你的衣柜像藏着一座霍格沃茨。”他面无表情地评价她的收纳技巧。
“…不要乱翻,会倒下来。”李絮强装镇定。
什么都发生过了,她不想表现忸怩,显得露怯。
于是没刻意再关门,就这么直接抖开浴巾,将自己湿漉漉地裹了起来。
她没发现自己被氤氲的雾蒸得腮颊、耳尖都红透了。
言漱礼向她俯身时,她还心不在焉,闷闷不乐被他窥见了潦草的一面,视线恰巧对着他锁骨上下那两枚小痣。
很快就被控住后颈,嘴唇相贴,呼吸相融,接受这个延迟些许的早安吻。
他们用的是同一款沐浴油。李絮闻到他身上与自己相似的气味,却更加锋利、更加沉稳、更加涩感,或许是混融了各自荷尔蒙的原因。
她舌尖被吮得微微发颤,不自觉勾住他脖子,滚烫的气息绕在一起。对方即刻放弃绅士作派,吻得更深,更具侵略性。
李絮不怎么喜欢那种凉飕飕的薄荷,牙膏用的是蜂蜜味的,很孩子气,吃起来有种甜丝丝的滋味。
但她觉得言漱礼好像比她还要更甜一点点。
短暂分开的间隙,李絮伏在他怀里,湿亮眼眸向上抬,气喘吁吁问,“…你刚刚喝的什么?”
言漱礼鼻尖蹭过她唇环,耐心等她平复,低声应,“Affogato.”
阿芙佳朵。一种将冰淇淋与意式浓缩咖啡搭配在一起的饮料组合。混融了甜与苦、冷与热的反差,尝起来相当特别。
李絮以前喝,觉得齁,嫌甜腻。
这么过了一道,倒是意犹未尽,感觉刚刚好。
等言漱礼再彬彬有礼地问“可不可以”,她就很没原则地点了头,说“可以”。
阴雨天,没有浪费好天气的心理负担。他们贴在一处,理智地没做到最后,但还是磨蹭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浴室离开。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都瘪了。李絮莫名发现,自己失眠多梦与食欲不振的问题都一并得到了解决。
…离谱。
她嚼着帕尼尼,假装若无其事望向窗外旧城风景,忍不住暗暗反省。
与昨日的天清气朗不同,今日苍穹是灰扑扑的铅色,像炭笔在素描纸上层层叠叠涂出来的质感。
雨渐渐停了,古旧的石板路被洇湿,变深了几个色调。
从公寓到学校,只需步行几分钟。
远远就见门口涌动的人潮,今年佛美开放日的来访者,明显比去年更多。
此类学院开放日,主要是邀请来自世界各地的艺术爱好者以及有申请意向的学生,来参观了解美院的课程与环境,另外也会发布新学年入学考试的提前消息。所以每每此时,佛美旧旧的雕塑庭院里,总是挤满了说着各种语言的人。
李絮没想到今年阵仗会这么大,匆匆转了一圈,人数不减反增。她心知言漱礼即便嘴上不说,实际也绝不会喜欢这种这么拥挤的环境。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与图书馆一墙之隔的美术馆瞧瞧。
结果排队等着看David的人更多。
虽然昨天开玩笑,说要带他来浪费时间排队,体验一下普通人的苦。但真正面临这种情形,李絮还是舍不得让他的时间无意义地浪费。
天色灰蒙蒙的,雨将落未落。
“不跟他们挤了。”她晃了晃自己被牵住的手,仰起头提议,“言漱礼,不如我带你去看看第二座赝品吧。”
当然不会遭到任何拒绝。
佛罗伦萨有很多小小的车。两厢居多。乐高玩具似的,小小只开过来,又小小只开过去。
他们坐出租车跨过阿诺河,从北到南,再攀上一片平缓开阔的山坡。
阴雨天的米开朗琪罗广场空无一人,只有David的原模铜质复制品静静伫立在此。
这里是佛罗伦萨游客看日落的唯一指定圣地。天气好的时候,落日熔金,余霞散绮,可以从高处俯瞰老城区玫瑰色的建筑,以及圣母百花大教堂恢弘的穹顶。
人们会聚集在David高耸的铜像底下,依着阶梯席地而坐,街头艺人的小提琴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静静流淌,间或还能遇见在夕阳中求婚的恋人。
当然,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在今天。
因为此刻有雨未停。
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干净透亮,他们撑着一把透明雨伞,漫无目的地徜徉在空旷无人的广场。
李絮站在阶梯上,突然指了指远处模糊的街景,煞有介事地讲,“从这里可以看见我住的公寓。”
言漱礼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神情淡淡,不知信没信地“嗯”了声,“露台的窗忘记关了。”
李絮不吭声,抬头看着他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
他也面无表情垂眼看回来。
李絮就忍不住笑了。
言漱礼把伞往她的方向倾斜,轻轻捏了捏她手心。
折腾来折腾去,换了个地方浪费时间。淋了雨,真迹没见着,又见了一座大名鼎鼎的赝品。
李絮这个临时导游当得不可谓不失败,放在哪里都是要被投诉不称职的。
不过好在言漱礼毫无怨言,一切行程照单全收,堪称任意宰割的完美游客。
雨没有要停的迹象。
天色渐晚,他们沿着斜坡漫步下来,路上没有等到出租车,为了避雨,随机跳上了一辆乘客稀少的公交车。
车上只有一对头发花白的意大利老夫妇坐在一起。李絮与司机大叔打过招呼,刷过车票,牵着言漱礼走到最后面的位置。
车厢内外有温度差,明净的车窗沾满颗颗雨滴,氤氲出一片薄薄的雾,阻隔住窗外的风景。
“你以前坐过公交吗?”李絮忽而好奇。
“这算什么刻板印象。”言漱礼不太严厉地提出批评。
“也不算刻板印象吧。”李絮想了想,“像思思就从来没坐过。陈彧在来佛罗伦萨找我之前,大概也没有。”
似是有些不悦听见某个名字,言漱礼握着她纤细的手,表情不动声色冷了几个度,“我接受的家庭教育比你想象中务实。在不赶时间的情况下,没那么排斥公共交通和拥挤。”
“你的分分秒秒都昂贵,应该没有什么不赶时间的情况。”
“为什么总是习惯性替人下判断?”
“我以为这叫善解人意。”李絮耸了耸肩,“有更便捷快速的方式,谁会愿意浪费时间在拥挤和等待上呢。”
四目相对。
言漱礼平直地审视着她,良久,才波澜不惊地开口。
“我父亲是个忠实的铁路爱好者。我小时候,他常常会带我坐火车穿越欧洲大陆,从慕尼黑到伦敦,从因斯布鲁克到特伦托,从柏林到斯德哥尔摩,去看我妈妈的演奏会。”他顿了顿,“我不觉得这是浪费时间。”
完全意想不到的回答。
李絮实打实地愣了几秒。
半晌,才寻回思绪,很轻很轻地开口,“…抱歉。有点意外。”
她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对话却被迫至此中断,因为言漱礼的手机突然嗡嗡震动了起来。
是他秘书打来的,公司那边的事,要紧急汇报NMAA新药试药相关事宜。
在公共交通上不方便讲电话,言漱礼很快挂断,让秘书将重点转成文字发过来,自己打开文件滚屏翻阅。
李絮见状,也不打扰他。看前面下雨路况不好,估计要慢慢堵一会儿,索性摸出缠成一团的有线耳机,一点点慢吞吞解开,点开播放器,百无聊赖地望着另一边的车窗发呆。
雨景涳濛,像一片空白帷幕,望也徒劳。
她刚刚说的“意外”,其实并不是意外于言漱礼也会愿意在学业事业之外浪费时间。而是意外于,他居然会这么冷静这么淡然地,主动与她分享自己小时候的记忆。
从第一次在麓月府,她翻到那本写着LeonRosenbaum名字的琴谱。到昨天,他轻描淡写地谈及自己曾经与父母来过佛罗伦萨。再到此刻,他无波无澜地讲述自己与父母的往事。
不知不觉之间,他向她敞露了许多。
好奇妙的感觉。
因为言漱礼父母早逝,自小性情又格外冷峻,李絮原以为他会更加封闭、更加避忌、更加不愿提及。
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她与他的处境,仔细想想,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有种微妙的错位感——
李絮父母双双健在,却漂泊无依,无处可归,得不到任何来自家庭的爱与支持。
而言漱礼早早失恃失怙,却有记忆中始终疼惜爱护他的父母,还有精心养育他的外公,牵挂关怀他的奶奶,陪伴他一起成长的哥哥。或许也正因如此,所以他什么都不缺,所以他对待任何感情,都有资格要得挑剔,给得慷慨。
与李絮截然相反。
不知过了多久,发着发着呆,耳机突然被扯落一只。渐趋尾声的鼓点弱下去,灌进来静谧的环境音。
约莫是简单处理完了工作,言漱礼收起手机,面无表情看着她,不讲话。仿佛在指责她的行径。明明只有二人相处,短暂的停顿,她还要懒于沟通似的戴上耳机。
李絮先发制人,似笑非笑看着他,“干嘛?这么没礼貌。”
言漱礼挑了挑眉,“谁说谁。”
李絮眉眼弯弯看他几秒,抿出浅浅梨涡,将被扯落的耳机线拾起,顺势放到他耳边,“要一起吗。再听一首歌,应该就到对岸了。”
她的笑具有迷惑性。
用以掩饰某种不愿被看穿的情绪。
言漱礼没有穷追不舍,近乎纵容地接受了她习惯性的逃避。
进度条清零,播放器切换至下一曲,PaulWilliams遥远而深沉的呓语渐渐响起。
Touch.
是循环回响于李絮整个漫长青春期的8分19秒。也是住进麓月府的那一夜,李絮打开言漱礼的黑胶唱片机,在玄关花园听见彼此心跳的8分19秒。
时间回溯。清澄而沉重。生锈的记忆又逢落雨天。
有的时候,有些瞬间与碎片,真的很难说清究竟是巧合还是命运。
李絮静静望入那双琥珀眼,浸润在这片潮湿里,与他分享这隐秘的8分19秒。
言漱礼不发一语,沉默接住她视线,半晌,慢慢凑过去吻了吻她嘴唇。
车辆摇摇晃晃地行进着。
像漫溢的心,汛期的水,醺醺然落下又被接住的云。
他们在空荡荡的车厢里拥抱。李絮下巴枕在他肩膀,用食指划开朦胧,在水汽凝结的车窗上,潦草写下一行湿漉漉字句。那行刻在黑胶唱片上,来自电子宇宙最深刻、最动人的歌词。
Holdon.
Ifloveistheanswer,you‘rehome.
透过寥寥几笔字迹,水珠滚落,澄清雾蒙蒙一片,令她得以窥见窗外的风景。
天很低。云团浮在山腰与穹顶。幽微的日光在阴影里流动。
他们顺利跨过了平静的阿诺河。
抵达对岸,乘坐公交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那对意大利老夫妇慢悠悠地下了车。他们也跟着在共和广场下了车,并漫无目的地试图在附近寻觅今晚晚餐的餐厅。
结果没走多远,餐厅尚未物色到,就被皮革市场的野猪雕像吸引了注意力。
有一小撮游客站在雕像旁边,正在围观一位红发姑娘坚持不懈地往野猪嘴里放硬币,并为她加油祈祷,祝她手中的这枚硬币可以顺利掉进水中,不要再卡在栅栏上面。
可惜试了好几次,皆是失望收场。
红发姑娘终于放弃,对着友人摊手耸肩,摇摇头叹气离开。
紧接着,又有一家三口接着补上。
言漱礼撑着伞,询问地看了李絮一眼。
“把硬币放进猪嘴巴里。如果硬币顺利掉进水里的话,就代表你被好运眷顾着,与佛罗伦萨缘分未尽,往后还会再度踏上这片土地。”李絮删繁就简,担起导游的职责为他讲解,“这是佛罗伦萨很热门的游客活动。”
很多旅游城市都会编这种类似的故事,用以增加游客互动,以及市政收入来源。
言漱礼听明白了,很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问她,“有硬币吗。借我一枚。”
“你也要参与?”李絮讶异打趣,“不批判封建迷信了?”
言漱礼不置可否,没解释。
李絮的钱夹是个大容量的褶皱信封包,平时什么零钱、证件、卡片都一股脑往里面塞。她翻得随意,夹层都拆开了,才猛地想起里面还放着一张拍立得相纸。
相纸里的人就站在对面。
她连忙停住动作,把钱夹的角度往里收了收,小心翼翼倒出几枚去烟草店找零的硬币。
“喏。最高规格。我自己考前过来求猪猪神保佑,都只舍得扔50欧分的。”她慷慨地给了他两欧,心里暗忖应该没有被他看到。
言漱礼接过,若有所思看她一眼,轻轻摩挲了一下硬币背面的但丁像。
“Inboccaallupo.”李絮作请手势,漂亮笑了笑,“祝你好运。”
言漱礼向前半步,按照惯例摸了摸野猪雕像的鼻子。
然而下一刻,他却没有将硬币放进猪嘴巴。反而轻轻一扔,划出一道抛物线,将李絮给的硬币直接抛进了水里。
扑通。
问卜指引的硬币汩汩没入许愿池。
“不对。”李絮霎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愣愣提醒他,“你得放进……”
“不用它来决定我和佛罗伦萨到底有没有缘分。”
言漱礼紧紧攥住她手,略略垂眼,低声承诺,“我会再来,李絮。”
第33章 我在佛罗伦萨。
33
翌日清晨,言漱礼就离开了佛罗伦萨。
不必问,也知道他最近很忙。NMAA的重点项目正值关键的试药阶段,再怎么将行程压缩,也难挪出连续几日的空白。
他醒得早,起得轻手轻脚,没有吵醒李絮的打算。但李絮还是惺忪地睁了眼。
房间幽咽逼仄。她尚未醒透,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皮被睡意轻柔覆盖,冷玉般的一张脸睡得红扑扑。
熹微的晨光之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抚上她腮颊,携着雨水般的潮湿气,轻轻蹭着她的眼睫。
她茫茫然凝神去看。
下一秒,微凉的嘴唇也覆了上来。
言漱礼的短发湿漉漉地滴水,宽阔肩膀将窗帘缝隙透出的日光遮挡。他捧着李絮的面庞,抵住那枚唇环,含住她柔软的嘴唇,缓而重地探进去。
李絮手脚发软地攀在他身上,很被动地,接受他彬彬有礼又咄咄逼人的吻。
他们在昏暗的房间里无声对望,呼吸交织,直至被他挂断过一次的手机再度催促地响起。
李絮低低抽了抽气,勉强聚集心神要将他推开。
言漱礼一动不动,注视她的眼神涌动慑人欲。望,充耳不闻地将她拥得更紧,重新堵住唇舌,与她濒临窒息地长吻。
迟迟结束以后,李絮骨架都散,摸了摸自己在他肩膀咬出的一记牙印。力度没轻没重,毛细血管有点破裂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又觉得他活该,细声细气问他“痛不痛”。
言漱礼没有回答,指腹摩挲着那枚变得温热的唇环,声音也有点哑,“还早。继续睡。楼上还没开始弹琴。”
“现在这样还怎么睡?我待会儿还得回学校见教授。”李絮鼻音浓重,听起来像某种亲昵的抱怨。
“抱歉。”言漱礼毫无悔意地认错,俯身在她颊边啄了啄,耐心地喂她喝了半杯水,随后才抽身离开,捡起丢在地毯上的短tee。
他四肢修长,背肌结实,舒展开来的时候,犹如一张被蓄力拉满的弓。
李絮观他背影,心中不舍,又不想表露,只好随口掩饰,“替我向Sphynx问好。”
“它听不懂人类弯弯绕绕的转述。”言漱礼穿好衣服,扣上腕表,目光落在她昳丽的面庞上,“想它,就抽空回去见它。”
李絮拎了拎唇角,笑得鲜妍妩媚,声音却有点飘,“想是这样想。可惜最近有点忙,不好回去。”
言漱礼隔着几步距离看她,似乎在克制过去拥抱的冲动,忽而轻描淡写提了句,“陈家出事了。陈彧自顾不暇,不会有机会来烦你。你专心忙毕业,不用顾虑其他。”
李絮闻言怔了怔,笑容凝在颊边,一时没了动作。
言漱礼捡起她抽剩半盒放在桌面的万宝路。等了半晌,没有等到她接腔,最后捏瘪了烟盒,还是沉默地过去吻了吻她嘴唇。
她没有问他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于是他也就没有说,默契地没有给彼此施加任何束缚。
这两日一直隐在暗处的秘书与保镖早早等在公寓楼下,站在一架敞开车门的迈巴赫旁边。
言漱礼将旅行袋抛给保镖,透过橘子树浓绿的枝叶,回头往三楼望。
朝阳给他身缘着上一层明净的光。
“Ciaociao.”李絮站在露台静静回望,扬起她最习惯的微笑,小幅度挥了挥手,“起落平安,言漱礼。”
言漱礼没有应声,甚至没有说再见,只是深深望着她,眼底掠过一抹难以辨认的情绪。
像是梦一场。
他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难免有些怅然若失,李絮避开日光,退回自己房间。
醒都醒了,无论如何都不好再睡。心里空落落地进浴室泼了一把脸,湿涔涔地抬起眼,才发现言漱礼的剃须刀和须后水都还摆在盥洗台上,没被带走,跟她的洁面乳和蜂蜜味牙膏挨在一起。
李絮看了半晌,手伸出去,又收回。
最后还是任它们就这么摆着,没有挪进收纳柜里。
接下来的生活,一切如常,平缓推进。
LinK美术馆的创始人林深,如约在一周之后来到佛罗伦萨见李絮。
她们约在门前广场的一间咖啡馆碰面。午后风和日丽,李絮到得比约定时间早,点了杯冰拿铁等在外面的露天座位。
不多时,远远即见一位清丽贵气的美人儿向这边款款走来。陪在她身旁的,还有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英俊男人,五官深邃,气场稳重,怀里却极不相称地抱着一只小小的约克夏。
“Chiara?”美人摘下墨镜,露出一双清澈小鹿眼,落落大方地主动伸手,“久仰。我是Sylvia,林深。”
这位前辈真人比照片更美、更显气质,饶是李絮见惯漂亮脸蛋,亦难掩惊艳。
她收敛表情,不卑不亢地起身握手,“您好,我是李絮。”
与林深同行的男人,约莫就是她的先生莫砺峯。但凡稍微关注国内外AI行业新闻,就没有办法绕过的一个名字。三十而立的年纪,他看起来身居高位,不苟言笑,但还是礼节性地对李絮略颔了颔首。
莫砺峯没有与她们在同一桌落座,径自抱着约克夏进去点单,熟稔地给林深带了一杯doubleespresso,自己则喝一杯看起来就甜得发齁的卡布奇诺。随后与约克夏在邻桌坐下,拉开宠物水壶喂小狗喝水,安安静静地没有打扰女士之间的对话。
林深是个交游广阔的富家女,知世故而不世故,待人态度出乎意料地随和友好。
李絮则有种习惯性的周到体面,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处处衡量利弊,惟有对待值得的人,才会愿意秉持真心。
林深显然在此行列之内。
两人来自同一所美院,同在佛罗伦萨生活多年,共同话题很多,交流也不拐弯抹角。接着之前在社交软件上聊的进度,按照林深带来的初版策划方案,大致敲定了李絮个展的主题及日期。
——Untitled.
展览预定在今年八月,于苏城的LinK美术馆举办。展期半个月,预计留出四个月左右的筹备及推广时间。除了之前的旧画,李絮会在七月中旬左右,再另外交付几幅未曝光的新作品。
简单在咖啡馆聊过大半小时,林深询问能否登门看看作品实物,李絮同意了。
绕过教堂,几分钟路程,就回到了她的公寓。
莫砺峯很有分寸地等在楼下庭院,松了牵引绳,陪着约克夏探索花园新场景。
李絮从房东奶奶免费借给她和Vanessa使用的杂物间里,搬出自己存放的几幅油画,逐一倚到卧室墙上。
林深认认真真一幅一幅看过去,沉思片刻,倏忽柔声问起,“我能问你个问题吗,Chiara?或许有些私人,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冰箱里还有言漱礼之前搬回来的一打柠檬气泡水,李絮拧开一瓶,斟入玻璃杯中递给客人,“当然。”
“从第一次见你的画开始,我就很好奇,为什么你会热衷于画这个透明人的背影。”林深端详着其中一幅画,“他是抽象的人,还是具象的人?有没有什么特别指向的意义?”
不算什么非常规的问题。许多人都曾经这样问过李絮。只是次次都被李絮敷衍了过去。
然而这一次,李絮沉默半晌,难得没有选择回避。
“面孔,有时候会成为解读的阻碍。”
她逐字逐句,讲得很慢,似乎在一边思考一边艰难措辞,“这既是创作者的阻碍,也是阅读者的阻碍。距*离远了,时间久了,我们很难凭空去想象一张真实存在的脸。就像坦诚比谎言更难一样,具象的人也总是比想象中的人更难描摹,不是吗?”
最初的时候。李絮第一幅非临摹、非练习性质、可勉强称之为创作的画。画的是言漱礼站在霓虹塔下,衔着一支卡比龙,静静望向自己的脸。
太明显了。
简直昭然若揭。
不论谁见了这幅画,都要轻慢地嘲讽她几句不识好歹的。
李絮不想见到那种蔑视的眼神。尤其是来自他的。所以一层层刮掉、涂掉,全部覆盖,重新画了一张他在球场上高高跃起的背影。模糊掉球衣的号码以及五官的细节,他可以是他,也可以是任何一个人。
李絮并不想被人发现画中人是谁。
所以画得越多,她就越刻意地消融他的血肉、拆解他的骨骼,让他生出荆棘、长出尖刺,变成那个谁都不会察觉身份的透明人。
再后来,这慢慢地变成了她的一个习惯。
抑或说,一个象征,一个符号。
“我其实没有打算赋予它任何额外的意义。”李絮斟酌着言语,“只是在很久以前的某个瞬间,有那么一个契机,启发我这样开始。我没有抗拒而已。”
林深侧耳倾听,回眸注视她,“看你的画,总给我一种很特别的感受。就像琳琅满目摆满一桌的静物,可是桌布邋邋遢遢拖曳在地,会令人忍不住担心,下一秒,桌上的东西就会被撕扯下来摔个粉碎。好难得。画面明明是静止的,却有这么一种凶猛的生命力。”
李絮从未听过类似的评价,心下动容,低低说了声“谢谢”。过了半晌,又有些迟疑地说,“思思跟我讲,Sylvia你曾经在别的地方见过我的画。”
“是。”林深大方承认,“当时偶然得见,印象深刻。”
“我能问一下是在哪里见到的吗。”
“在一位朋友的收藏室里。据说是在米兰一间青年画廊拍下的,画的是两个在海边弹钢琴的透明人。”
“那至少是在四年前了。”李絮沉吟片刻,心底浮起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那是我很早期的作品。”
“你很有天赋,从那幅画就可以窥见一二。其实我有计划请那位朋友借出你的作品参展,当然,这也要经过画家本人你的同意。这个暂且不急,关于作品选择的问题,我们可以慢慢再讨论。”
李絮眼神闪烁,原本模模糊糊的猜测,此刻更添几分笃定,“你说的这位朋友,他——”
“嘘。”林深打断她,狡黠地点了点嘴唇,“暂时保密,好吗。他应该不会希望由我来透露他的身份。等展览顺利揭幕,你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李絮思绪飘飘摇摇,心脏砰砰直跳,脑海蓦地映出一张英俊而淡漠的面容。
“Sylvia,你之所以会提出跟我合作,是不是因为——”李絮谨慎地停顿,欲言又止。
“确实有来自这位朋友的助力。”林深态度足够坦诚,“但我保证,关于LinK的青年艺术家展览计划,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完完全全基于我个人的专业判断。我不愿意做的事情,连我先生都没有办法逼我,更何况别人。这一点,还请你相信。”
李絮攥着手心,神色复杂地抿了抿唇角,还在艰难消化这其中有言漱礼参与的事实。
林深隐着笑意,没有追问她的失态,视线转而投向另一边的巨大画框,“这是你正在创作中的新作?大工程。看底稿,画的应该是正面肖像,不是背影。”
李絮摇了摇头,含糊道,“还没有最终决定好。”
“犹犹豫豫地下笔可不行。型都已经起好了,不如就相信自己的直觉。”林深意味深长地睇了这位可爱的后辈一眼,“向前看不好吗。一个人愿意正面追逐你,为什么你偏偏要执着于探究他背面的阴影呢。”
一番话讲得耐人寻味。
李絮接连被戳中,似被突如其来地捏住心脏,霎时间愣了愣,没能应声。
“是我唐突了。”林深笑了笑,点到即止,敏锐地不再继续,“请原谅我作为一个过来人的聒噪。”
她们默契揭过这个话题,一个言笑晏晏,一个佯装平静,又用了十几分钟敲定后续。
莫砺峯抱着小狗,耐心地等在门廊处,视线落在爱人身上,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束郁金香。
林深退到公寓门口,握住李絮肩膀,温柔地与之贴面道别,“很高兴你能同意与LinK合作。期待你的新作品,Chiara,我们随时保持沟通,下次再见。”
晴空洗绿。
日光明朗。
目送这对琼枝挺秀的夫妻渐渐走远,李絮转过阶梯,慢吞吞返回自己房间。
她没有急于将旧画一幅幅搬回杂物间,反而抱膝坐在地毯上,没什么表情地开始端详起眼前那幅空白画框。
——“一个人愿意正面追逐你,为什么你偏偏要执着于探究他背面的阴影呢。”
不知道为什么,林深那句话就像一道洁白的闪电,总是不断地回响在耳边。
窗外橘子树沙沙作响,投落点点阴影与碎光。
李絮有些机械性地挤出铝罐里的颜料,心不在焉地拿起画笔,开始为了平复情绪而胡乱调色。
或许是因为夏天到了。她感觉自己也像混合在一处的颜料般,正在慢慢融化,肺腑似被无形的枝叶挨蹭着,心脏变成一枚将熟未熟的青苦橘子。
她想起少年时期的言漱礼,18岁,冷若冰霜的一张俊脸,毫不犹豫转过身去的背影。又想起与她一起藏身巢穴躲避风雨的言漱礼,平静垂下的琥珀眼,遮天蔽日般宽阔有力的肩膀与背肌。
哪一个才是他?
李絮蘸着鲜艳的钴蓝,往画布落下一笔。
哪一个都是他。
枯坐许久,什么都没做成,霍敏思给她打了个电话。
李絮接起来,霍敏思那边果然问起她跟林深见面的情况。除了后面那段小插曲,李絮皆如实说了。
“暑假是热门档期,能拿到苏城的主场馆,就算只有半个月,也是稳赚不亏了。”霍敏思很为她高兴,“你之前送我的几幅画,我已经同意借展了。Congrats,honey!!身价暴涨倒计时!”
李絮懒懒躺在地毯上,心思其实不在这上面,但还是顺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
良久,才盯着墙上的光斑,有些突兀地问起,“对了,学姐,陈彧最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这几日她翻新闻,没翻到什么特别准确的内容,说什么的都有。她其实还是在意言漱礼离开那天所说的话,再加上今天林深这件事,就更忍不住想要探究。
“哦,对,差点忘了这个乐子!”霍敏思一拍脑袋,尾音欢快地扬起,“我也是昨晚才听言逸群提起,还想着要跟你分享,你怎么消息比我还灵通?”
她一聊起这种八卦就特别来劲,语速哒哒哒地开枪,“富邑集团有个在建的楼盘爆雷了,去年闹出了条人命,被硬生生压了下去,估计最近惹到什么人了,又被硬生生挖了出来。舆论铺开大概也就这两天吧,官方差不多也快下场表态了。好死不死,陈彧他爸前几天过海被人下套,输了能有两架圣劳伦佐吧。这钱放平时肯定不算什么,关键这时间点不对,他身上还背着对赌协议,等着子公司IPO呢。这不妥妥扑街了嘛。陈彧他爷爷估计人都不好了,血管要爆。”
一股脑将话倒完,霍敏思才想起来问,“怎么啦?是不是陈彧那狗东西又死皮赖脸找上门去,搁你面前卖惨啦?”
“没有。”李絮静了静,“他也就发发信息打打电话,出了这么多事,哪腾得出时间来找我。”
“啧,戏真多。”霍敏思翻了个白眼,“他家资产说难听点都快蒸发三分之一了,股价哐哐跌,还有功夫扮痴情呢。他爷爷也不容易,昨天都拉下老脸,亲自求到言老爷子那边去了。我看陈彧那要死不活的晦气样,都开心得多扒了一碗海胆饭。”
李絮沉默片刻,既想起陈彧,又难免想起罗跃青和她的小儿子,“…怎么会这么突然。”
“生意场上哪个手脚干净?得意忘形了,一不小心往陷阱里摔一跤,再正常不过。要是有人再趁机踩一脚,洒把土,分分钟爬都爬不起来。”
李絮拢着眉,心下百转千回,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
霍敏思那边已是深夜,约了跟Wendy出去喝酒,挂电话之前不忘嘱咐李絮,“过几天我飞过去找你,我们去里斯本待几天,你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又来?”李絮笑了笑,答应了。
丢开手机,窗外天色渐暗,将近黄昏时分,教堂穹顶有团团浮云阴影掠过。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冲动。她猛地起了身,也没怎么装扮,随便挽起长发,拎起手机钥匙就出了门。
从公寓打车到米开朗琪罗广场,不堵车,也就十几分钟路程。
恰好赶上日落。
与上次和言漱礼来时的阴雨天不同,今日天气绝佳。众多游客皆聚集在David的铜像底下,坐在阶梯上欣赏风景。远处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整个佛罗伦萨都笼罩在一层如梦似幻的玫瑰色里。
李絮避开人群,独自站得有些远。街头艺人的小提琴声传过来,亦只能若隐若现地听。
她看风景都看得不专心,攥着手机,似在等待着什么。
来电嗡嗡震动起来的时候,时间正好跳到整点。李絮的侧脸被笼在金色的余晖里,光影分割,犹如一缎美丽流光的薄绢。
她接起了这通没有保存名字、却默记于心的号码。
对面环境音空旷静谧,无人言语,等待少时,倏忽落下一段轻盈凝练的钢琴声。
简约而浪漫的平均律。
自从言漱礼回国,这一个多礼拜期间,每逢国内凌晨、意大利傍晚的固定时刻,他都会给她打电话。
起初两人话很少,不怎么开口,就这么无声地沉默着,仔细听彼此的呼吸。
后来有一次,因为Sphynx旁若无人地从斯坦威琴键上跃过,无心栽柳踩出了一段悦耳旋律。言漱礼就顺势接了手,开始隔着一片大陆、一段时差给她弹钢琴。
从萨蒂到肖邦,从贝多芬到莫扎特,今天是巴赫的C大调第1号前奏曲与赋格。
一曲终了。
李絮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大概是言漱礼重新拿起了手机。恍惚之间,有种错觉,仿佛他们的耳骨亲密地贴在一起。
人潮涌动,惟有彼此的呼吸是安静的,犹如一缕微弱的风。
惯例是由李絮开口打破沉默,“国内很夜了,还不准备休息吗。”
“还早。”言漱礼言简意赅,声音在线路里显得尤其低沉,令人不禁想起他喉结缓慢攒动的画面。
“那么忙,还睡那么少。”李絮抿了抿唇,不知是感慨还是抱怨,“你到底什么构造。”
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揶揄,将话题转到她身上,“你呢。今天忙吗。”
“我?还好吧。哪好意思在你这种日无暇晷的资本家面前说‘忙’这个字。”
“在做什么。”言漱礼似乎很不擅长这种无聊的日常对话。面对面还好,通电话时,没有办法触碰到,就会显得有几分笨拙。
李絮站在上次他们一起停留过的位置,抬眼远眺,轻声道,“看日落。”
“自己一个?”
“也不是。”李絮环顾四周,隐隐盈着笑意,“有很多人陪我。”
言漱礼没有作声。
沉默像灰尘一样覆落下来。
李絮已经习惯了这种默默无言的相处方式,也不会觉得局促或尴尬。放在几个月以前,她大概想都不敢想,这种事居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过了不知多久,余晖渐收,即将迎来日落后的蓝调时刻。对面遽然响起一段短促乐句,似是信手拼凑的旋律。
“我觉得——”言漱礼忽而开口,语调平而直,“将频次控制在十日左右,不算频繁,也不太会影响到你的学业和生活。”
顿了顿,不忘风度翩翩地征求对方意见,“你觉得呢。”
这话讲得没头没尾,李絮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我觉得什么?”
落日像一枚被剥开的橘子。
将周围的空气都浸染成了一片新鲜明亮的酸甜调。
广场上空有清脆悠扬的鸟啭,将言漱礼的声线衬得很低,又很沉稳。像一个谜团低低地浮在空中,亟待有心人拆封。
“我在佛罗伦萨。”
晚风吹拂,李絮听见他的语调平静又平淡,仿佛近在咫尺地问。
“李絮,要我陪你看日落吗。”
第34章 要接吗。
34
日落绚烂,却短暂。
待他们真正见到面时,今日最后一束余晖已经沉入了地平线。
所幸,新鲜的夜空以一片明净的钴蓝铺叙,佛罗伦萨的夏夜同样美得令人沉醉。
正值晚餐时分,人潮褪去,空出许多位置。李絮坐在阶梯上,一边听着小提琴悠扬婉转的演奏,一边打开手机,操控着小怪兽Liam哼哧哼哧做日常任务。
“玩了这么久,都记不住邻居的家?”
忽而有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携着清冽锋利的皂感焚香,“那只叫Gabriel的青蛙,住在广场喷泉旁边,屋顶装饰是橙色的枫叶。”
李絮闻声望去。
言漱礼穿一身极简的黑,正站在稍低的台阶,压低眉眼对上她视线。
数日不见,他似乎修剪了短发,削了几分累赘,眉骨鼻梁的优越更加突显。
“又不是限时任务,逛一下有什么所谓。”李絮直直看着他,理直气壮为自己辩解,“而且这里有三只青蛙。它们长得实在太像了。”
“戴的头巾颜色不一样。”言漱礼纡尊降贵在她旁边坐下,完全看不出日常生活中其实有轻微洁癖。
李絮睨了他半晌,半真半假警醒道,“不要私底下偷偷玩这种无聊游戏,言总。”
言漱礼面无表情乜她一眼,“看都看会了,需要偷偷玩吗。”
李絮装模作样点点头,收起手机,问他,“饿不饿?吃过晚餐没有?”
“刚刚落地。”言漱礼道。
“好吧。”李絮贴心道,“那我带你去吃你讨厌的披萨。”
言漱礼看她一眼,适时攥住她空出来的右手,没什么表情地评价,“好讲究的待客之道。”
李絮没吭声,故意挣了挣自己的手。
没挣出来。
撩起眼皮瞧过去一眼。
言漱礼挑了挑眉,挑衅似的将她攥得更紧,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
…莫名其妙。
李絮别过脸去,被夜风缭绕地扑了满怀,撇一撇唇,终于忍不住眉眼弯弯笑了出来。
晴夜里,天清气朗,游人如织。
送言漱礼过来的司机保镖早已识趣地隐入暗处。再次回到北意这座古旧的小城,他剥除掉那层光鲜亮丽的贵气,又要跟她一高一低肩并肩,普普通通混迹入茫茫人海。
那家网红披萨店距离米开朗琪罗广场不远,李絮这次没开玩笑,当真带了他过去。
只不过翻餐牌时,还是起了恻隐心。给自己点的是招牌的玛格丽特,给他点的则是一份不放番茄酱的四奶酪披萨。另外还点了一客牛排烤茄子,和一客海鲜拼盘。
意式披萨跟美式披萨不太一样。饼底烤得很薄,食材汤汁多,吃起来没有那么干,很多人都习惯用刀叉,不太习惯上手。而且意大利人吃小尺寸披萨,一般都不share。
所以李絮理所当然独享了整份玛格丽特,吝啬地没有给予言漱礼机会尝试。
用完餐离开,夜色渐趋深沉,黑蓝得格外浓郁。
他们没有坐车,决定步行穿过老桥,一边消食一边散步回去。
夜晚的阿诺河静静流淌,隐秘而光滑,犹如一条梦的隧道。桥上的珠宝商店皆已打烊了,只有昏黄照下的路灯,散散漫漫游览的旅人,以及旁若无人拥吻的有情人。
桥的另一端,有乐队正在进行街头演出,唱的是ODESZA的AllWeNeed。许多路人驻足围观。其中不乏随着音乐轻轻摇摆的年轻男女。
他们站在边上听完了整支迷幻又浪漫的电子乐,离开之前,言漱礼往主唱面前的吉他盒里放了两张钞票。
过了老桥,到了北岸,圣母百花大教堂的华丽穹顶越发清晰可见。
李絮踩在路肩缘石上,心不在焉地朝前走。后面有人骑滑板车经过。言漱礼揽过她腰肢,很自然地将她换到人行道另一侧。
瞬间矮回去几公分,李絮抬头看了他一眼,鬼使神差突然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言漱礼?”
“譬如?”言漱礼若有所思望她。
他没有松开手,李絮习惯性揪住他衣服下摆,“我先问的问题。”
有车途径,前灯犹如曳光弹擦脸而过。言漱礼的瞳孔一经照射,浅亮得宛若剔透琥珀,然而底色又是暗而沉稳的。
缄默少时,似在无数选项中,择中了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NMAA在慕尼黑收购了一家FIC研发药企。”他简明扼要,“我以后会定期飞欧洲巡实验室进度。”
顿了顿,又补充,“慕尼黑离佛罗伦萨航程也就一小时。”
意料之外的回答。
李絮原本还以为他会提及那些被匿名买下的画,或者富邑集团的爆雷、陈彧的焦头烂额。
结果那些事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提,都不及让她知道,他会一直来见她重要。
李絮眸中浮动波光,声音变轻些许,“你这次会在佛罗伦萨待多久?”
“两天。”言漱礼说。
“好累。”李絮看着他,喃喃道,“好赶。”
“没你想象中那么赶。”言漱礼略略垂着眼,轻描淡写,“我在飞行途中也能工作。”
“我觉得你需要的是休息。”李絮忽觉心烧,情不自禁伸手碰了碰他的脸。
这人骨相生得绝佳,皮肉紧实,下颌线尤为清晰。像精雕细琢的冰刃,摸上去都有种割手的锋利。
言漱礼静了片刻,扣住她腕骨,鼻尖与嘴唇蹭过皮肤,轻轻嗅了嗅她手心苦绿的玫瑰香气。
“现在这样——”他声音低低的,“就是休息。”
晴朗的夜,怎么度过都不算蹉跎。
一路拖延一路散漫地回到公寓,推开铁门,遇到独自躺在一楼庭院喝酒的Francesco。
“嘿!”这个在喉结刺了一个love字的意大利青年,玩世不恭地打量着自己晚归的好友,以及她身旁气度非凡的英俊男人。
“这次是我比Vanessa先知道,对吗?”他兴高采烈地猛灌一口威士忌,朝李絮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我赢了。”
对于好友这歪到不行的关注点,以及不可理喻的胜负欲,李絮无奈又无语,“成熟点儿,哥们。别再拿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跟她打赌了。”
“反正我赢了。我比她先见到你的约会对象。她这个周末得负责给我的猫洗澡。”Francesco摊了摊手,并不展露过多的好奇心,干脆利落地冲他们俩举了举威士忌杯,“我会转告Vanessa,他长得很帅的。Divertiti.”
李絮失笑,不想再跟这酒鬼胡扯,丢下一句“Nottenotte”道过晚安,就拉着言漱礼上了楼。
房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直至彻底融入这片萦绕着玫瑰香的昏暗里,言漱礼才淡声发问,“他说的什么。”
“Divertiti.”李絮踢上门,抬手环住他脖颈,声音轻飘飘地贴于他耳侧,“祝你玩得尽兴。”
夤夜的灯,吝啬地只亮起一盏。
窄小的单人床闷声摇晃,薄被底下透出细细泣音,一条白皙手臂遽然探出,掀开一道缺口。
新鲜空气蜂拥而入。
李絮露出汗津津一张脸,气都出不匀了,受不了地往他心口踹一脚,“…手机!”
言漱礼面无表情,挨了这一脚也不作声,反而顺势捉住她脚踝,将鼻尖薄汗往她小腿肚抹了抹,而后直接捞住腰将人抱了起来。
手机掉在沙发缝隙,言漱礼让她伏在身上,自己弓身去捡。
“云城号码。打了12遍过来。”他将屏幕翻过去给她看,声线有点哑地问,“谁。”
夏令时,意大利凌晨零点,国内才刚刚天亮。谁会发疯换着号码,在这种时间段一直打给李絮?
想都不必想,只有一个陈彧。
李絮不知怎的,昏昏沉沉咬着唇环,没敢回答。
然而敏锐如言漱礼,估计早就心知肚明。
她头晕脑胀地想要拿回手机,结果好死不死,短短十几秒,屏幕闪烁,电话又再打了进来。
…见鬼。
李絮抿紧嘴唇,太阳穴突突跳,腮颊通红。
言漱礼很有风度地停下动作,一对琥珀眼沉沉凝着她,口吻淡漠而绅士,“要接吗。”
他们还紧紧连着,李絮心脏扑通扑通跳,求救般攀住他肩膊,一味憋着眼泪摇头,连话都吞吞吐吐讲不出口。
于是通话很快被挂断,手机被调成飞行模式,过期废品一样随便丢到一旁。
言漱礼俯身亲了亲她眼尾,被埋怨地瞪了一记。也不恼,只轻轻叹息。又吻了吻她湿漉漉的梨涡,那片世上最微小的湖泊。最后才将怀中人往上掂了掂,什么话也没说,重新抱着她往浴室去了。
凌晨两点。
李絮洗完澡出来,窝在沙发上打瞌睡。其实很困,但又舍不得移开眼,看着言漱礼在自己的简易厨房里来回打转。
除了切切水果、煮煮咖啡,言漱礼估计这辈子第一次真正意义地下厨。太夜了,不好叫外卖。他想让保镖送过来,又被她阻止了,说不想三更半夜折腾打工人。
这职责惟有落到他头上。
言漱礼短发微湿,没穿上衣,肩背肌肉随着动作优雅鼓起。跟做什么重要实验似的,他事先谨慎地看了一遍教程,又来来回回翻她冰箱找食材,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跟着复制。
结果端出来两碗清汤寡水的荷包蛋面。
李絮忍俊不禁,慢吞吞起了身,就着他用过的珐琅锅灼了几根青菜,又拆了俩金枪鱼油浸罐头,才勉强算加了点荤腥。
李絮的多功能桌堆满了各种绘画工具,大半夜的不好挪,怕吵到楼上楼下。两人索性面对面坐在地毯上,就着她从复古集市淘回来的小茶几吃东西。
言漱礼太高了,这么不讲究地盘腿坐着,肩膀耷拉下来,看起来莫名有几分委屈,完全不像平时那个高高在上、运筹帷幄的他。
李絮小口小口吃到半饱,就放了筷子,习惯性睡前给手机充电。
屏幕亮起,那十几通未接来电记录又跳了出来。
言漱礼不动声色掠过一眼,平声问,“他总是这样打给你?”
“偶尔喝醉的时候。”李絮如实道,“平时多数只发发消息。电话一天三通。我不接,他就不会再打来。”
言漱礼眼底有忽隐忽现的冷意,平静地“嗯”了一声,没有发表更多言论。
李絮托腮看他半晌,想了想,还是决定自作多情地解释,“我跟陈彧之间,双方各有问题。他帮过我很多。我对他其实谈不上恨,更没想过要报复他。等他情绪慢慢冷却下来,我们断掉联系,一切就彻底结束了。”
言漱礼一言不发,定定审视她良久。
李絮莫名被瞧得有些心悸。
面前那碗滋味寡淡的汤面被搅了搅,泛起细微波澜。
“是吗。”言漱礼冷眉冷眼,讲话的语气倏地淡下去,变得格外生硬,“但一个人说错话、做错事,总得付出相应代价。”
“他浪费的,不止是你的时间,也是我的。我要解决的,也不止是你和他之间的问题,更是你和我之间的问题。”
第35章 赔你一本新的。
35
李絮不笨,也不迟钝。
相反地,她对外界传递的暗示与流动的情绪,皆时刻保持着警醒。
她只是习惯了回避问题,习惯了忽视恶意,习惯了以玩笑消解分歧。
在夤夜阒静的此刻,李絮隐隐约约可以感知到言漱礼的言下之意,心底难免涌现疑虑与惶惑。
霎时间她有冲动想要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有点喜欢我?
倘若是,那又分不分得清,到底是哪一种喜欢呢?
又想问,为什么你四年前要匿名买我的画?
为什么要针对陈彧?富邑爆雷,陈志诚出事,其中有没有你的干涉与手笔?
……
然而,她一句都问不出口。
因为有些话,一旦被直白地摆上台面,层层剖析,字字琢磨,就会变成一种微妙的压迫。
——向前或退后,你必须在这个完全敞露的节点,做出相应的答复与抉择。
他们究竟是要延续之前的露水情缘,寻求那种及时享乐、各取所需的短择状态?还是要撇除掉荷尔蒙与新鲜感的影响,确定那种更为坚固稳定的长期关系?
李絮没法选。
前者她不敢。
后者她不配。
不论以何种身份陷进去,不论再怎么自我警醒,她都有受伤的预感,很难全身而退。
于是踟蹰到最后,李絮还是选择缄口不语,折衷地靠过去,欲盖弥彰地试图揭过这页。
“好像有睫毛掉进眼睛里了。”
她声音放得轻,略略撩起眼皮,刻意摆出假惺惺的美丽作态,将自己明艳素净的一张脸递到他面前。
言漱礼垂下视线,单手捧住她腮颊,分明被艳光所慑,神情却还是淡漠。
“你转移话题的技巧不怎么样。”他冷声冷气评价。
李絮不讲话,人也心虚,只抿出浅浅梨涡,假模假样眨一眨眼。
言漱礼凝目审视,手指慢慢擦着她下眼睑。默不作声对视良久,到底没揭穿,只俯首在她眼尾落了个吻。
李絮卸了口气,趁势开起玩笑来,“做什么,不是应该帮忙吹一下?”
“别得寸进尺。”言漱礼拿指尖蹭了蹭她睫毛,语调低而淡,“眼睛进异物,最有效的方法是泪液冲洗。你眼睛还是红的,嫌今晚还没掉够眼泪吗。”
他不高兴的时候,表情没什么明显变化,但透露出来的那股上位者气质很唬人。
“…时候不早,该睡觉了。”李絮即刻聪明地拉开距离,又顺理成章给客人布置任务,“我家没有洗碗机。可能要辛苦你动手洗。”
言漱礼没让她走。
腕骨被轻轻一拽,整个人就跌进了他怀里。
李絮手撑住他锁骨,不肯彻底落下去,拿一双漂亮眼睛瞪他,问他干嘛。
言漱礼抬了抬下巴,视线平而直,越过她肩膀,望向那幅倚在画架上的半成品。
“画。”他淡声问,“画的是谁。”
李絮怔了怔,顺着他目光回头望。
与他初次见到的空白不同,经过数日涂叠,这幅画布已经蒙上一层梦幻而明亮的色彩。
画面主体,是一个对镜自照的透明人。背景潮汐汹涌,明月高悬,那扇浮于海上的巨大镜门,将会显露他真实的面孔。
一时之间,李絮既有些懊恼于自己忘了将画遮好,又有些庆幸于自己进度慢,迟迟没来得及开始五官细节的描画。
“谁也不是。”她含糊敷衍,“又不是古典画,每个人物都有原型。”
言漱礼态度仍是冷漠,轻描淡写指出,“他锁骨上有两颗痣。”
李絮倏地噤了声。
眼前这人颀长英俊,裸着上身,前锯肌线条锋利,腹肌块块分明。再往上一掠。左边锁骨一上一下,与镜中人如出一辙,缀着两颗小痣。
“虽然你充分有这个自信的资格。”李絮捏了捏他耳骨,试图避重就轻,“但怎么就不担心,自己会有自作多情的嫌疑呢?”
“所以我在问你答案。”言漱礼面无表情,“我是吗。”
“假如我否认,你要怎么办。”李絮声音轻下去,调侃似的,“你应该没有经历过这种尴尬局面。”
“下判断要基于客观事实。”言漱礼纠正她,“三月份在旧金山,我才被拒绝过一次。”
心像失重一样,空了一秒。
“那不叫拒绝。”李絮这么说着,没什么底气地顿了顿,“…好困了。我们非要在睡前讨论这么费心力的话题吗。感觉会影响睡眠。”
“是你在主动延伸话题。”言漱礼凝着她,“我只问了一句。画里的人是谁。”
李絮直直睇着他,讲不出辩驳的话。不想承认,不能否认,更不情愿被他一览无遗看穿心思。
“还要画好久。等我画完,你就知道了。”
最后惟有这么说着,假装若无其事地主动抱过去,拿脸颊贴了贴他颈侧。希望他也可以安静一点,不要再开口讲话。
言漱礼握住她腰肢,要将她扶起来,与她对视对峙。
李絮不肯,手臂遽然收拢,将他搂得更紧。
反复角力几次。
言漱礼被这种默认般的姿态取悦了。
他身上的寒气渐渐散去,没再坏脾气地为难人,单手覆住她背,一寸一寸数她脊骨。
“这次不赶时间。”过了几秒,又听见他矜持地提议,“为免你像上次那样画不出来,我可以勉强考虑当你的模特。”
李絮闭上眼睛,听而不闻地陷在他怀里,没有说“谢谢”,很没礼貌地无视了他的好意。
*
翌日是个晴日。
李絮一如既往在楼上温柔低婉的钢琴声中醒来。
弹的是李斯特的liebestraum。爱之梦。那首写有弗莱里格拉特题词的夜曲。
窄窄的单人床承受了不属于它的重量,发出低低的窸窣声。李絮下意识想要伸个懒腰,却发现自己手脚皆被桎梏住了,有另一个人的呼吸温热地洒在颈后。
她惺忪转身,迷迷糊糊看那人一眼,“…你没出去运动?”
言漱礼眼神清亮,显然早就醒了,随着她调整了一下面对面拥抱的姿势,“去完回来了。”
睡得太沉,李絮完全没发觉*,表情懵懵扫过桌面,“怎么没带咖啡回来?”
“今天天气不错。”言漱礼帮她拂开黏在脸上的发丝,“我觉得你会愿意出门吃个早餐。”
话都这么说了,哪个会回答不愿意?
刷完牙,李絮懒洋洋揉着洁面乳,与言漱礼一高一低肩并肩挤在浴室镜子面前。
刚刚晨跑回来,他其实已经简单洗漱过了。但房间小,剃须刀有点噪音,怕吵,所以等她醒了才开始刮胡青。
两人视线在镜子里撞上。你看我,我看你。李絮形容懒散,轻佻地抬了抬眉。
言漱礼没动,一手按着嗡嗡作响的剃须刀,另一手帮她拎了拎睡裙滑落的肩带。
装。
他们身高差不小,他低一低头,什么该看不该看的都看见了。
李絮撇撇嘴,弓身掬了一捧水,冲净脸上的泡沫。
水沁凉,眼睫腮颊湿漉漉地挂着水珠,清泠泠的,犹如一枝清晨带露的玫瑰。
她半眯着眼,去找擦脸的棉柔巾,结果手刚伸出去,就被扣住了。
言漱礼扶住她后颈,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从包装盒抽出一张面巾,一点一点帮她拭干水意。
李絮从善如流闭上眼,感受落在脸上的轻柔力度。
待对方停下动作,半睁开一只眼,刚对上视线,就被握住腰抱到了盥洗台上。
言漱礼皮肤凉凉的,还留有须后水的气味。清冽锋利的霜雪感。用色彩来形容,则是冷白与低饱和度的蓝。
李絮没有抗拒,小动物一样翕张着嗅觉,浸在这个静谧的拥抱里。
他的鼻尖亦贴着她的脸颈游走细嗅,“好香。”
“电动剃须刀是不是剃不干净。”李絮缩了缩脖子,拿手心去蹭他下颌,故意挑剔,“好痒。”
言漱礼没理,俯身去寻她嘴唇,右手稳稳握住她膝盖。
他有时候喜欢轻轻衔住她唇环,缠磨着、啄吻着往自己方向扯。以此引导她主动伸出舌尖,靠得更近。
李絮不觉得疼。
但有种分外奇妙的牵扯感。像无形的丝线连接着心脏,一下一下地震颤、膨胀。
唇舌短暂分开,她瞪着他,不太顺畅地换气。
言漱礼抽。出手指,湿涔涔抹在她肚皮上,声音低低告诉她,“有点肿了。”
李絮有点怕,理智在拒绝,身体却还是下意识依赖地攀住他肩膀,“…不要。”
“知道。”言漱礼无视自己的反应,安抚地吻了吻她耳骨,沉稳地将她摁住,“帮你。”
有种极度磨人的痒。
——他的胡茬真的没刮干净。
李絮细细发着颤,热得快融化,有气无力踩在他肩上。错觉自己是一枚过熟水果,被吃得水液溅溢。脑海空空如也,仅剩这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言漱礼高挺的鼻梁被洇湿了,趁她失神的间隙,一边抵住她软绵绵手心,一边俯下身来不太温柔地吻她嘴唇。
李絮不情不愿地想要扭过头。
又被他捏着下巴转回来,哑声警告,“别躲。”
李絮觉得委屈,又不敢动。惟有将舌尖微微吐出来,用一对漂亮黑眸水意盈盈地瞪他。
前前后后浪掷将近一小时,磨磨蹭蹭重新洗漱一番,才终于顺利出了门。
李絮带他绕过圣母百花大教堂,步行去中央市场买网红牛肚包,沿途顺路带了两杯咖啡。
还没正式到午餐时间,店铺排队的人不算很多。李絮点了两份招牌牛肚包,外加两份牛肉拼盘。店员阿姨熟练地处理面包胚,切碎牛肚,浇上绿罗勒酱和特调辣酱。
取餐后,可以到摊位对面的座位区用餐。
集市人很多,略微有些喧哗。李絮和言漱礼挤在窄窄一张餐桌上,膝盖碰着膝盖,安静又默契地吃一顿比往常费功夫许多的早餐。
“味道怎么样?”吃得差不多了,李絮才懒懒问,“佛村那么多家牛肚包,这家是最有名的。”
“还不错。”言漱礼宽容地降低评判标准,撩起眼皮了然地看她一眼,“吃不掉?”
李絮有些不好意思。高估了自己的饥饿程度。她拿帕尼尼蘸罗勒酱,吃完一整份牛肉拼盘,剩下的牛肚包咬了没两口就觉得饱了。
虽然她并没有要他帮忙吃的意思。
但言漱礼已经对此习以为常,像是形成了某种坏习惯,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面包,斯文又利落地帮她解决掉。
李絮咬着咖啡吸管,有些出神地观察着他。
一方面觉得他实在与这种市场格格不入,食物也不知道合不合胃口。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过去对他误解颇深,他其实根本没有记忆中那么盛气凌人。
临近午餐时间,排队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很快吃完起身,将座位让给一对亚裔情侣,收获一句真挚但音调不太标准的“谢谢”。
怕他嫌挤,李絮主动牵了他的手,带他快步往集市出口走。
外面日光削减,原本晴朗的好天气,不知何时稍稍覆盖了一层阴霾。
李絮漫无目的地随着人潮走,心里还在琢磨应该带他去哪里玩。
结果拐过路口,正好偶遇一家LaGelatiera。
她停下脚步,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温声与帅哥店员打了声招呼,请他用蛋筒帮她叠了一份焙茶加橘子口味。
“意大利的冰淇淋叫Gelato。原料用的是牛奶和水果,不是奶油,口感会比普通冰淇淋绵密一点,清爽一点。”
李絮将新鲜出品的Gelato往言漱礼唇边递了递,将第一口让给他吃,“尝尝。”
言漱礼挑了挑眉,“不是说吃撑了吗。”
“俗话都有讲,甜品进的是另一个胃。”李絮理直气壮。比起正餐,她就是更加偏爱各种甜品零食。
言漱礼没有批评她的饮食习惯,很给面子地低头,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
“怎么样?”李絮问。
言漱礼垂眼看着她,诚实道,“吃不出区别。”
“怎么这样。”李絮眉眼弯弯笑出声,收回来自己抿了一口,“不过其实我也是。他们都讲哪里不同,我就只觉得吃起来比较软一点。”
话音刚落,就听见附近行人的脚步变得急促起来。
下雨了。
佛罗伦萨初夏的天气就是这样,一时阴一时晴一时雨,总没个定数。
李絮拉着言漱礼匆匆避入街边一间书店廊下。
手里还举着冰淇淋,不好直接进别人店里。李絮观察着雨势,就想着先把冰淇淋吃完。
不过刚刚的店员小哥热情又善良,把两个口味叠得满满当当的,吃起来也没那么轻松。
言漱礼不声不响,就着牵手的动作,俯身帮她吃了几口。
彼此嘴唇凉凉地碰在一处。眼睛眨一眨,睫毛差点也要扫在一起,唇齿间尽是清爽酸甜的橘子气息。
蛋筒咬起来酥酥脆脆的,由李絮一人独享。
言漱礼没有催促,很有风度地伸手托在底下,帮她承住偶尔掉落的碎屑。
雨淅淅沥沥地下,暂时没有要停的意思。
廊下撇雨。
他们推门往店里走,门顶的复古铃铛清脆地响了响,看店的老爷爷微笑示意,请他们随意逛逛。
这家书店面积不大,但胜在楼层多,分区齐全。他们走着走着,甚至在角落里遇到了琴谱专区。
李絮饶有兴趣,在诸多名家作品之中拿起一本亨乐出版社的谱子,正是今日清晨唤醒她的李斯特。
“我之前也买过这本琴谱。练得还很用心。”她有些感慨,分不清是怀念还是自嘲,“不过我乐感实在太差了,手指的独立性也不好,弹这类曲子总是弹得跟练习曲似的。”
“现在呢。”言漱礼闻言静了片刻,“琴谱还在吗。”
“早忘记丢在哪里了。”李絮耸了耸肩,“就是因为爱之梦怎么练都练不好,直接导致我下决心放弃钢琴。说实话,那个瞬间,我整个人都轻松了。”
言漱礼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突然说,“我也有这本琴谱。”
“嗯?”李絮有些讶异,“李斯特不像是你会喜欢的类型。”
他们不是走专业发展的音乐生,选修课练曲子,一般都会优先选自己喜欢的作曲家和作品。像言漱礼,在李絮印象中,比较偏爱的就是巴赫和贝多芬。
“当时在钢琴教室拿错了。”言漱礼轻描淡写,放缓语速,“回去以后,翻开扉页,才发现有人在空白处画了一幅肖像。”
“……”李絮慢慢瞪大眼睛,手里的琴谱差点没拿稳。
言漱礼好整以暇伸手接住。
“那本已经是我的了。”
他神色自若,朝她晃了晃手里的深蓝封面,“迟了些。赔你一本新的。”
第36章 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36
在这一瞬间,李絮骤然感受到了言语的滞碍与生涩。
有种突然被剥开外壳的错觉,将她的记忆硬生生拖回了那段漫长、孤独、无所适从的青春期。
在云城初初重逢的那段时间,为了表现自己的不在意,为了稀释这段关系的严肃性,她可以故作轻佻,坦白自己以前曾经喜欢过他。将唯一一次诉诸于口的表白,当作玩笑话讲给他听。
然而在有了更紧密联系的当下,立于这进退维谷的边界线,她却不敢承认自己当真动过心。
时间的分量是很重的。
尤其是对于李絮这种务实的人而言。
倘若将起始定在那个春寒料峭的雨夜,她还可以说服彼此,那不过是报复心切、见色起意。
但倘若再往前翻阅无数页,回溯记忆,那就会掺杂更多少年人的遗憾与真心。
真心昂贵。
遗憾更贵。
因为遗憾会令人念念不忘,会令人不自觉试图弥补。
“那时候——”言漱礼一瞬不瞬凝着她,眼底有晦暗掠过,“我还以为你喜欢我。”
言漱礼天子骄子,高高在上倨傲惯了,想要什么从来不必开口,自会有人识趣地奉到眼前。
他以为李絮也是这样。
他甚至想好了应该怎么拒绝她。
国际学校没有所谓的早恋概念,身边许多人情窦初开,都在热切地恋爱。但言漱礼始终对这方面兴致缺缺,没有将时间浪费在别人身上的打算。
直至他错拿了那本李斯特的琴谱。
言漱礼面无表情,打量着那幅用铅笔描画的肖像,潦草而鲜活的线条,一眼就知暗藏什么心思。
李絮喜欢他。他抿了抿唇,想,理所当然的事。
只是当天晚上的击剑课,出乎意料地走了好几次神。老师小心翼翼劝他,今天状态不对,不如到此为止,回去好好休息。
他收拾了东西,提前结束课程,坐上回江心岛的车。
明月高悬。望着窗边帧帧掠过的风景,他突然又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他未来的路早早就被铺好了,毕业后会直接去往波士顿留学。学成归国,再开始着手接触集团事务,接言崐的班。
李絮的家庭背景差得可以忽略不计。个人修的是IB课程,成绩不差,申英美澳加的大学都可以。
他看过她填的目标院校,一家在纽约,一家在洛杉矶。到时候他们即便不在同一座城市,只要她在北美,距离就不算远。言漱礼做什么都有条不紊,完全可以很好地平衡学业与生活,分出时间去她在的城市。
李絮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性格,应该也不会需求那种时时刻刻黏在一起的低效率关系。异地恋对于他们而言,说不定还更适合一些,不会造成什么问题。
言漱礼有理有据地说服了自己,合上琴谱,决定不必拒绝得那么彻底,一切等她申好院校再说。
毕竟她受了欺负,也只敢一个人躲在玫瑰丛里偷偷掉眼泪,哭得眼睛红红的,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他又不是什么不近人情的人。
还是不要让她哭了吧。
结果言漱礼沉心等了好久。甚至耐着性子去了那场无聊的期末聚会,只等到她借着国王游戏的惩罚,轻飘飘说出口的一句“喜欢”。态度轻佻又随便。玩笑似的。不到五秒钟就反悔。
言漱礼冷了脸,当场就想起身走人。
之后偶尔在学校遇见,她也表现得像个陌生人。对他视而不见,隔得远远就避开,实在避不开,就匆忙点一点下巴,假模假样笑一笑。
看得人恼火。
更令人恼火的是——
她一声不响去了意大利,转头就跟陈彧在一起。
回忆起那些糟心事,言漱礼神情不由阴沉下去,冷声冷气控诉,“你以前眼光真不怎么样,李絮。”
李絮恍恍惚惚地听着他说话,看着倒映在他瞳孔中的自己,迟钝地,无所遁形地,似被漩涡卷入一个无声无色的世界里。惟有一片哑然,一片空白,而后才是砰地一声,心脏勃然的跃动。
她接住他视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觉得彼此紧握的手,仿佛同时生出了荆棘与玫瑰,刺得她神不守舍。不必试图挣脱,也知道再挣不脱。
久久,她才别过脸去,很轻很轻地应了一句,“…那怎么办。我眼光一直都这样。”
过云雨转瞬即逝。
他们各怀心思,没有继续对话,也没有过多停留在旧记忆里。拿了那本琴谱,很快结账离开书店。
在去学院美术馆看正版David,以及去乌菲齐美术馆看美第奇家族的奢侈史之间,他们选择了回到李絮的小破公寓。
门被掩上。
言漱礼将采购回来的生鲜酒饮逐一分类放进冰箱,李絮盲目补货的一堆软糖巧克力放进收纳框,他用的MYSIZE分浴室、沙发、床头柜各放一盒。随后又往喷壶斟满水,拉开露台的落地窗,给她那株还在努力开花的小柠檬树浇水湿土。
雨过天晴,日光明亮而温暖,照耀着空气中打旋的微尘。
李絮懒懒坐在地毯上,打开画具箱,无所事事地望他背影。
“如果没有那么多欲。望。”鬼使神差地,她忽然想起安德拉德的那句诗,“——下午应该是蓝色的。”
一朵云降落,覆过她的面容与视野,带来霜雪的味道,然后清凉与静谧蔓延。
轻轻一碰就分开,言漱礼伸手蹭了蹭她的唇环,“现在就画?”
李絮端着调色板,“嗯”了一声。
言漱礼低低说“好”,直起身单手脱掉短tee,露出精壮的胸腹,从容自若地挨着床沿,坐在她斜对面。
李絮从铝管中挤出颜料,换了支马毛笔,大致勾好明暗关系,开始对照着实物,慢慢填充镜中人的五官细节。
她没有戴耳机,也没有外放音乐,任由佛罗伦萨平缓悠长的城市白噪音,来填充彼此耳边的空白。
她在观察言漱礼。
言漱礼亦在观察她。
他的身体野蛮而优雅,充满克制的力量感,与脱离动物性的美。
很容易引发某种艺术化的遐想,与本。能的冲动。
李絮不知道那些热恋期的情侣是不是也会像这样。只是简单的对视,都忍不住俯身过去,小动物一样触碰对方的嘴唇。好像时时刻刻都需索彼此的体温,贪图彼此的视线,渴求彼此的亲吻。
因为她和言漱礼其实并没有在谈恋爱。
黄昏时分,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没来得及开灯,静谧而幽暗,只有衣物挨蹭的窸窣声与唇舌交织的啧啧水声。
刚刚补充的消耗品很快就被拆开。言漱礼将她抱得很紧,像吃Gelato那样吃她软绵绵的舌尖。李絮被时轻时重地磨着,浑身细细发颤,感觉自己即将溺毙于这片日落蓝调之中。
言漱礼将她捞起来,声音贴在她耳边,有种低低的温柔,“你肚子太薄了。”
落地窗没关。
不远处教堂广场此起彼伏的人潮声,伴随着凉爽的微风,若隐若现地涌入房间里。
言漱礼从背后紧紧搂住她,两人像被汗黏在了一处,侧躺在地毯上。室内暗而寂静,漂浮着她惯用的广藿玫瑰香,以及他身上的荷尔蒙气息。李絮醺醺然的,还在微微发抖。言漱礼低下头,温。存地吻在她肩膀。
夜晚保有它半舍半留的神秘习惯。
风静谧得没有形状。
昏昏欲睡之间,李絮忽觉颈间凉了凉。睁开眼,伸手一摸,发现身上突然多了一条项链。
她后知后觉支起手肘,疑惑地望向言漱礼,“这是什么?”
言漱礼起身去开灯。
画架旁边那盏羽毛灯轻柔亮起,将柑橘色的光迸落满地,也为那幅未完成的油画镀上了一层羽化蒙版。
言漱礼打开冰箱拿了一瓶柠檬气泡水,拧开了递到她唇边,不紧不慢道,“项链。”
“我知道是项链。”李絮嫌身上黏,不肯穿自己的衣服,随手套了件他的衬衫,“我问的不是这个。”
“别担心。”言漱礼帮她翻了翻衣领,口吻平淡,“只是普通的款式,没有镶钻石彩宝,去不到会令你有负担感的那种价位。”
李絮不吭声,就着他的手喝了半瓶水,自己低头看不见,于是又转向沙发旁边的穿衣镜。
镜中朦朦胧胧映出她的轮廓,凑近了,才看清那条项链的全貌。
确实没有镶嵌任何闪闪发光的宝石。
一条素链,白金材质,极简设计。只在居中锁骨处,颇具巧思地拧入了一个字母L。
李絮手指勾着这条平平无奇的项链,若有所思看向他,“为什么要送我首饰?”
上次是天价的蓝钻耳坠。
这次是朴素的白金项链。
“没有为什么。”言漱礼轻描淡写,目光落在她那枚沾水的唇环,“只是觉得很衬你。”
第37章 有点想Sphynx了。
37
有一个德语词,叫作Torschlosspanik。
字面意思,是“关门之前的慌乱”,用以描述时间即将用尽的焦虑与烦躁感。
它可以相当精准地,概括李絮当下的状态。
天刚蒙蒙亮,李絮睡眼惺忪坐在床沿,漫不经心地倾听窗外鸟雀的吱喳声。
言漱礼一身水汽地从浴室出来。宽肩窄腰,山眉薄唇。在昏暗的室内光线里不期然对上眼睛,说不出的清贵英俊。
“吵醒你了?”他打开冰箱,习惯性拎了瓶柠檬气泡水出来。
李絮摇了摇头,说“没有”。
与表现出来的不一样,她其实并不是那种非常依赖闹钟的人。
小时候若是遇到翌日有钢琴表演,或者罗跃青提前告知李兆霖会回家吃饭,诸如此类的状况,她就会莫名其妙精神紧绷地早起。
很神奇。
像是某种潜意识设定的生物钟,每当遭遇重大事项,就会自动敲心砸肺将她准时唤醒。
大概是心有预期,知道言漱礼今早会走。所以无论他再怎么轻手轻脚,她还是受到情绪驱使,早早醒了过来。
言漱礼走近,喂她喝了半瓶水,剩下半瓶自己仰脖喝空。
李絮有点恹恹的,看着他的眼神温和而湿润,像被打扰冬眠了的小动物。
言漱礼席地而坐,自下而上看她一眼,很自然地让她左脚踩在自己膝盖上,一手握住小腿肚,另一手缓慢地揉她脚踝。
“昨晚冷敷过了。”他声音低而沉,“今天要是还疼,记得自己再冷热敷交替处理一下。”
李絮难得羞赧地缩了缩脚,“已经不疼了。”
没能挣脱。
又被握得更紧。
昨晚最后一次,实在有些过载。她整个人都虚了,还逞强不让抱,在浴室摇摇晃晃脚尖踩不到实处,连墙都扶不稳,险些要软绵绵栽倒。
幸好言漱礼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是以才只轻轻扭了扭脚踝,没有什么大碍。
言漱礼长期保持运动习惯,帮她揉伤的动作非常专业,不携任何潮湿意味,仿佛在描绘一株不肯开花的植物。
嘱咐的口吻亦是淡淡的。
“我把我助理的名片留在玄关。他近期调岗欧洲,常驻慕尼黑,过来佛罗伦萨很近。你有任何需求都可以直接联系他。他24小时听候你差遣。”
李絮闻言愣了愣。
这阵仗未免太夸张。
又不是住在麓月府那会儿,叫他助理帮忙去城南城北跑跑腿、搬搬画什么的。让人从慕尼黑跑到佛罗伦萨,她跟他又没确定关系,名不正言不顺的,怎么好意思随随便便使唤他的下属?
“就是崴了崴脚,不严重。”李絮摇了摇头,没同意,“况且我都在这边生活多少年了,还有同学朋友在,可以自己照顾好自己。”
“以防万一。”言漱礼很平静地看着她,并不强硬,却也没有给出什么拒绝的余地。
李絮就不作声了,静静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按在自己纤细的脚踝上。
他的秘书非常准时地,在整点时分打了一通电话上来。
手机屏幕无声亮起,言漱礼没接,直接挂断了。
对方也就识趣地不敢再打扰。
“你过来佛村两天,好像什么事都没做成。”
再开口,李絮还携着轻微鼻音,有种失职导游的愧疚感,“米开朗琪罗广场的日落没看到,正版David没见着,乌菲齐美术馆也没进去。”
言漱礼专心给她脚踝喷药,看起来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的旅行体验。
“吃了披萨。”他抽空帮忙想了想,也只想出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这算什么。”李絮翘了翘唇角,“你又不喜欢。”
虽然四奶酪披萨是白酱底,没有放煮熟的番茄,但也明显没有那么符合他的口味。
“没你想的那么不喜欢。”
言漱礼处理完毕,将喷剂放回她小巧的药箱里。又顺势将里面乱七八糟过了期的药品拿出来,丢进她的分类垃圾袋里。
“好吧。”李絮耸了耸肩,“吃到了没有那么不喜欢的披萨。可喜可贺,至少有一件完成事项。”
言漱礼洗净手回来,指尖凉凉的,像一块柔软的冰拂过她腮颊。
“你当我是你游戏里养的海獭吗。每做一件事,都是为了完成任务。”
他时常会有这种古怪又有趣的比喻冒出来。
脑海中浮现穿着破烂披风、垂着豆豆眼的倒霉小海獭,与眼前这张英俊得不可逼视的面庞摆在一起。
李絮忍不住笑了笑,“吃披萨这种事,对于Liam这只小穷鬼来说一般是奖励,而不是任务。”
言漱礼没有批评她吹毛求疵的无聊话题,掠了一眼墙边的画架,又再举例,“还画了画。”
“差得远呢。”李絮较真,“这只能勉强算半完成状态。”
“还要多久。”言漱礼垂眼,“下次过来,画得完吗。”
李絮摇了摇头,终于逮到机会在专业领域纠正他,“还要不断等晾干,不断叠涂透明色,最后再描细节。”
言漱礼说“好”,沉吟半晌,又说,“别偷懒。我会定期过来检查。”
“干嘛。”李絮唇边折起淡笑,“又不是画谁,就默认归谁。我没说过要当作礼物送给你吧。”
言漱礼言简意赅,“有偿。”
李絮勾着颈间那条项链,饶有兴味问,“这算定金?”
言漱礼眉目压低,面无表情捏了捏她食指。
“这算凭证。”
就这么无聊话一句搭一句,谁也舍不得先抽离。
一呼一吸之间,被勾住项链,捧住脸,很轻很轻地吻落。醉人的气泡在眼皮间涌动,李絮闭上眼睛,感觉被他的眼睫轻飘飘地扫过心脏。
蓦然生出更多不舍。
最后还是他秘书硬着头皮上来敲了门。
言漱礼克制松手,调整呼吸,安抚地摩挲几遍她脊骨。
半晌,才直起身,捡起腕表戴上。
“再睡会儿。”
他声线低沉,垂眼注视着她面容,似欲多留住几帧画面,“帮你挪好的柜子,别又挪回去。动线不合理,怕你掉下来磕到。”
李絮目光湿润,没什么杀伤力地瞪了他一眼,“…我才不会睡着睡着掉下去。”
言漱礼不置可否。
轻轻蹭了蹭她唇环,他起身穿戴齐整,沉默回头望她一眼,打开门走了。
依然没有说“再见”。
也没有与她约定,下一次,究竟是哪一次。
就这么风尘仆仆地来,又风尘仆仆地离去。
李絮偷偷躲在露台上望他背影。
晨光熹微,仿佛跳跃的碎金箔,将他的轮廓照得仿佛一尊清劭有力的雕塑。
风一动,日光便簌簌掉落,凝成琥珀。
养成一个习惯需要21天。
然而这样若即若离的清晨离别,只需要经历两次,就已足够令李絮矛盾地开始期待下一次。
言漱礼回国以后,又过几日,霍敏思飞欧洲,拉着李絮去了里斯本度假。
现在正是蓝花楹的季节,里斯本美得像梦一般,仿佛被上帝打翻了的蓝紫调色盘。
霍敏思在桥上美美自拍,李絮眺着贝伦塔,难得接到一通来自李兆霖的电话。
“你奶奶忌日快到了,下个月抽空回来祭拜一趟吧。”
“这么突然?”李絮微微讶异。
“这有什么突然的?”李兆霖语气严肃,“你奶奶走了好几年,你都没有正经去扫过墓。她在世时那么疼你,供你吃供你穿,还给你留了信托——虽然那原本就是我的钱,你作为她长孙女,怎么能够那么没良心地忘本?”
就是因为庞秀兰走了好几年,她都没有被允许光明正大地去祭拜她。每次扫墓都是自己偷偷一个人过去。所以这一通电话的内容才显得突然。
但李絮显然没必要向李兆霖解释。
“打给我,就是为了这件事。”她语气很无所谓,与以往的乖顺有很大区别。
“爸爸难得给你打电话,你瞧瞧你什么态度!”李兆霖明显不满,却又硬生生忍了下来,“另外还有件事,之前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问。你和言崐的外孙,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终于来了。
李絮早有预料,“没什么情况,认识而已。”
“那晚在容园,他亲口跟我承认你们在交往。”
“那就当作是吧。”李絮明显敷衍,“他说了算。”
“你这样成何体统!”李兆霖疾言厉色,“这次回来,爸爸有重要的话要跟你讲。”
又是这句。
李絮心忖,难不成又要给她介绍什么前科累累的相亲对象?
这么想着,忍不住讽刺地扯了扯唇角,“时间宝贵。有什么话,您还是趁现在说吧。”
“爸爸这不是教训你。”李兆霖忍耐着调整了一下语气,显得十二分地语重心长。
“你们年轻人拍拖,郎才女貌,爸爸当然支持。但乖女,你年纪不小了,考虑问题要实际一点,多多为自己前途打算。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言家那小子作为言崐的继承人,身价地位、受重视程度,想必不用我特意跟你说明。他将来匹配的结婚对象,不可能向下兼容太多。你与其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不如着眼当下,抓得住在手里的才是真的。”
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错。
但出自李兆霖的口中,就平白无故削减了几分道理。
“那依你所见,什么才是我抓得住的呢?”李絮懒懒掀唇,被过路的鸟雀吸引了视线。
“我们李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丽铂是我们立身的根基,要是集团未来发展能够更上一层楼,对你将来婚嫁也有帮助。现在爸爸手上有份项目投资计划书,之前我联系过他秘书……”
“你想我向言漱礼开口。”李絮了然地打断他,“让他投资丽铂。”
“不用你多做什么多说什么,只要帮我牵线搭桥,约小言总吃顿饭。后面的事,爸爸自会处理妥当。”
李絮没有即刻应答,望着里斯本湛蓝的天空,无语地笑了笑,“你刚刚才叫我看清自己几斤几两,不要做白日梦,转头又要我去提这种要求?”
“言漱礼不会娶你。但你既跟了他,他总要许你些好处。言家家风正,不吝啬,你开了口,他会答应的。”
他何止不吝啬。
李絮想起那对后缀不知道多少个零的蓝钻耳坠,心想,他简直大方过了头。
但她还是假模假样叹了口气,语带讥讽地回道,“那您未免也太高估我了。我可不值那个价钱。在这件事上,爸,我可比您有自知之明多了。”
通话被不愉快地挂断。
李絮收起手机,说不清究竟自己是什么情绪。
对于李兆霖的失望与期望,早就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这或许也可称之为一种进步。
“Luckyme!!”见她讲完了电话,霍敏思即刻扑过来跟她一起拍照,“看天气预报还以为有雨呢,还好是晴天,今晚准备去哪玩?”
她对里斯本这座破破旧旧的城市抱有很多偏爱,每次过来心情都极好。
李絮配合地比了个耶,若有所思问起,“说到天气,云城最近天气怎么样?”
“就那样呗。”霍敏思耸耸肩,“跟言逸群那张死人脸一样。看起来笑眯眯的,让你错觉一整天都阳光灿烂,结果转头就给你苦头吃。”
李絮被这个比喻逗笑,“你真的每天都在致力于诋毁Fabian。好努力。”
“他值得,OK?我已经非常收敛了,你不知道他那张嘴讲话有多气人。”霍敏思翻了个白眼,打开相册开始检查美貌与构图,“怎么,你准备回云城?”
“看情况吧。抽得出时间的话。”李絮算了算日期,“毕竟距离毕业也就剩一个多月了。”
“我要进去听你答辩。”霍敏思闻言立马用肩膀撞了她一下,“你应该有预留我位置吧?”
佛罗伦萨美术学院的学生,在毕业答辩当天,可以邀请自己重要的亲友到场见证。这对于他们而言,算是比较隆重的时刻。
“当然。”李絮捏着腔调,数着手指,“我们的荣誉毕业生霍敏思女士,在读生Vanessa女士,Francesco先生,通通有请。应该不用我发邀请函提醒你日期吧,记得把行程空出来。”
“就邀请我们三个?毕业礼要热闹点才好,怕太多人旁听,你紧张啊?”
“离七月份还早呢,到时候看看其他人有没有空。隔壁时尚学院认识的那几个朋友,应该也会来捧场。”
“那他来不来?”霍敏思搭着她肩膀,揶揄笑问。
“…哪个他。”李絮反应迅速地装傻,目光*游离,干巴巴转移话题,“不是我说,贝伦区真有点无聊吧。趁还没日落,还是赶紧回老城区算了。”
“哪个他?就之前给你上中世纪历史课的那个秃头教授呀。你不是跟他关系最好了,他还给你介绍米兰的画廊人脉呢。干嘛,你下意识联想到哪个他?”
霍敏思笑得意味深长,但还是没有直接戳穿,善良地保护了一下情窦初开小朋友的薄脸皮。
李絮拍开她手臂,假装没听见,拎起相机往岸上跑,“你在这待着别动,我给你出一组氛围感远景。”
犹豫了一段时间。
在五月中旬的某一天,庞秀兰的忌日之前,李絮临时订了一张飞往云城的机票。
落地时,恰巧是日落时分。
天气不似霍敏思说的那般反复,不下雨的云城,天空就是纯粹的晴朗与热烈。
玫瑰色霞光自淡而浓,染透了层层叠叠的云朵,透过廊桥厚重的玻璃,都不失其浪漫瑰丽。
李絮取了行李,看着指引牌,有点不太认路地跟着人潮往外走。
出了自动玻璃门,找了个无人的吸烟区,坐在登机箱上,远眺天边淡淡吻痕般的月牙。
不锈钢烟灰柱上,摆满被烟鬼丢弃的一次性打火机。她衔着烟,挑了其中一个印有小狮子图案的塑料壳,咔哒一声,火焰膨胀。
摸出手机,嘟声简短,去电很快被接起。
“你在忙吗?”她轻声问。
言漱礼那边的环境音很干净,没有任何噪音,像处于某个绝对开阔而静谧的空间。
“没有。”他似乎要避开什么人,起了身,发出细微的衣物摩擦声,“怎么会这个时间打给我,刚睡醒?”
实际上,因为怕打扰到他工作,她主动联系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李絮模棱两可道,“算是吧。”
飞了十几个小时,在飞机上睡了长长一觉。
起飞时见证一场日落,落地后,又再迎来另一场日落。
她深深吁出一口烟雾,感受着云城闷热的空气,若无其事问起,“快到晚餐时间了。你今晚有约吗,Leon。”
机场的环境音嘈杂而匆忙,有其独一无二的辨识度,大概是城市中最容易被认出的标准化场景之一。
当一架空客发出巨大轰鸣,在头顶掣空而过,划破玫瑰色日落时。
言漱礼即刻敏锐察觉,“你在机场?”
声音低而磁性。
隔着线路,都能想象出,那张英俊面庞略略挑眉的模样。
李絮似笑非笑“嗯”一声,衔着烟与唇环,静静浸入这充斥着热浪与巨响的新鲜夜晚。
“有点想Sphynx了。抽空回来见见它。”
第38章 很衬你。
38
入了夜,郁热渐散。
李絮手边摆着一杯咖啡,正戴着耳机,无所事事地操控着Liam在牧场这逛逛那转转。
系统邮箱突然弹出来一封来自游戏运营的信。她还没来得及打开,就听见引擎声响,抬了抬眼,一辆黑色幻影匀速停于路边。
前座两道门同时打开,司机与秘书训练有素地下来。两人恭敬颔首。一个负责帮她搬行李箱,另一个负责打开后座车门。
李絮回了个礼,弓身坐进去。
车厢内冷气静谧,纯白皂感香水带来清爽基调,夹杂些许冰冷锋利的金属感。
言漱礼西装革履,穿一套查尔克暗纹的深灰西装,短发随意又不失造型感地往后打理,露出优越的额头与眉骨。
再往下,那双剔透的琥珀眼略略压低,一瞬不瞬凝着她。
这几个月,在佛罗伦萨见惯了他随性休闲的一面。霎时间,再见到这副斯文冷峻的精英模样,李絮难免心下一动,恍惚又回到了彼此陌生的从前。
但陌生的言漱礼,应该不会初初见面,就这么没礼貌地主动攥紧她手腕。
“怎么突然回国了。”他沉声问。
“过几天奶奶忌日。”李絮如实答,“想了想,还是应该提前回来扫个墓。”
言漱礼沉吟半晌,“准备待多久。”
“还没决定好。”李絮被他勾着手指,歪了歪脑袋,“不过应该也待不久,最多三四天。”
言漱礼说“好”,攥着她的手没松,视线落在她锁骨间的银白项链。
“一直戴着?”言漱礼若有所思问。
因为它很轻,款式简洁低调,且没有任何累赘感,所以李絮一直没有刻意去摘。慢慢地,就和戴在下唇的金属环一样,变成了嵌入身体的某种习惯。
但被言漱礼这么盯着看,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惟有故作轻松“嗯”一声,别开视线去看车窗外帧帧掠过的风景。
副驾的秘书适时回头,语调一丝不苟,向雇主汇报情况,“言总,飞行管家那边发来信息问,您明天飞佛罗伦萨的航线申请已经批下来了,是否要按原计划出行?”
“取消掉。”言漱礼声音平而直。
“是。那慕尼黑的Co.Lab那边——”
“叫Ryan提前过去一趟。这项目Q3会交由他接手管理。”
“明白。”秘书利落点头,“我这就处理。”
前后座之间的挡板徐徐升起,隔断出一片私密空间。
李絮在旁听了一耳朵,难免有些犹疑地问,“你原本打算明天飞欧洲,我是不是打乱你行程了?”
“没有。”言漱礼轻描淡写,轻轻捏了捏她手指,“本来就是顺便。”
俯身拉近距离,嘴唇轻轻碰了碰。
却没有解释究竟哪一件事是顺便。
一路向南,贴地疾驰。
恰是晚餐时间。见李絮没怎么受时差影响,状态还好,言漱礼就近带她去了一间古香古色的传统日式茶屋。
会员预约制的怀石料理,居于山中,绿野掩映,清幽静谧。
从低矮的围墙外望过去,明晖有致的微光下,庭院里青竹挺拔,蕨类轻摇,显得隐秘而写意。
这处餐厅门槛高,每日招待的贵客本来就少。今日估计有人大手笔清了场,门前泊的车更是没有几辆。
不知是不是与言家有什么渊源,负责接待的店长完全不敢拦言漱礼,不仅亲自出门来迎,还小心翼翼附在他耳边讲了几句话。
言漱礼淡漠颔首,没说什么,牵着李絮直接往里走。
“稀客。”
刚转过蜿蜒的砖石汀步,即见廊下闲闲散散坐着一位典则俊雅的青年。正在自斟自饮,拿着小酒碟喝清凉的梅子酒。
“老爷子叫你回江心岛吃饭,你不回,原来是佳人有约。”言逸群斯文一笑,温文尔雅地望着来人,“Chiara,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Fabian。”
李絮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言漱礼的哥哥,额角突地一跳,条件反射回以社交微笑。又便不动声色晃了晃手,想将自己右手从言漱礼那边挣出来。
言漱礼没让,反而顺势将她握得更紧了,没什么表情地睨着满脸戏谑的言逸群,“什么局?”
“哎,先来后到,你可别想着赶我走。小心我告状告到老爷子面前去。”言逸群笑眯眯地事先警告,“约了Lawrence在这聊城北新区的事。正事。”
言漱礼没搭理他,侧首吩咐,“开个僻静包厢。离远点。”
亦步亦趋跟在后面的店长连忙应了声“是”,同旁边的侍应打了个眼色,安静且迅速地忙活去了。
“难得遇见,怎么这么着急走?”言逸群隐隐噙着笑意,“不让我和Chiara叙叙旧?”
他们有什么旧可叙?
李絮不吭声,尴尬而体面地保持微笑,十万个不愿意介入到这兄弟俩的对话之中。
言逸群知道她和言漱礼之间有暗昧关系是一回事,被他直接目睹,又是另外一回事。
可惜,对方好像完全没有放过这个乐子的打算。
“恕我眼拙。”言逸群故作惊讶,彬彬有礼地唐突道,“Chiara你这项链,设计好精巧,我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你很闲吗。”言漱礼冷声冷气打断他,面无表情给了一记眼神警告,“换个地方也不费什么时间。”
言逸群朗声一笑,识时务地给嘴巴拉上拉链,懒懒抬了抬手作投降状。
“谁受得了你这脾气。”又装模作样叹一口气,满脸诚恳请求李絮谅解,“怪我记性不好,许是看错眼了,还望Chiara你多多包涵。”
李絮掀了掀唇,下意识碰了碰自己颈间的项链,还没来得及干巴巴挤出什么客套话,就被言漱礼冷着脸直接带走了。
山野沉默,树羽幢幢,耳边虫鸣悠长。
他们随着店长上到二楼东南角,在视野开阔的凭栏位置相对而坐。
侍应得到指令,开始上餐前酒、先付和杉木八寸。
言漱礼不饮酒,只喝了半碗醇茶,便慢条斯理地拿起热毛巾开始擦手。
李絮倒是挺喜欢这种自制的日式迎宾酒。和她平时喝惯的品类不一样,淡而清香的桃酒,搭配粗犷的陶艺器皿,喝起来既漂亮又别具一番风味。
先付是一道简单的鹅肝茶碗蒸。浓而不腻,口感不错。
而八寸作为怀石料理最隆重的一道菜品,组合各种食材与烹法,展示的是主厨的创意与野心。不仅食材要应季、丰富、鲜美,摆盘也要营造出视觉氛围。这间茶屋则格外巧妙地以夏作题,以溪竹作点缀。其中海胆鲍鱼、海鳗籽、蟹肉拌柠檬醋味道很不错,其他则不功不过,稍显寡淡。
向付上了两轮。食材很新鲜。金枪鱼大脂、平目鱼、牡丹虾入口即化,北海道粒贝则处理得清爽脆口。言漱礼后面又多要了一份海胆蘸橙汁盐,因为李絮看起来很喜欢。
他们没怎么交谈,一如既往地只是默默用餐,时不时抬头看对方一眼。
食至过半,言漱礼大概是有些热,将西服外套脱掉了,领带拆开,纽扣松卸几粒,时隐时现露出锁骨上两枚小痣。
李絮慢吞吞地咀嚼着一块蟹肉春卷,微微侧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看什么。”言漱礼好整以暇地回视,慢慢将衬衫袖口挽起,露出线条结实的前臂。
李絮摇摇头,连续抿了几口清酒,没有讲话。
偌大包厢只他们二人,朝向山野江川的窗棂被尽数推开,毫无禁忌地任由深蓝色的夜风涌入。
言漱礼坐姿慵懒,修长的腿搭在榻榻米上,手臂撑在身侧,挑了挑眉继续审视眼前人。
满室的静谧里,李絮遽然被他瞧得有些心悸。意志还在思考着应不应该问,行为就抢先一步,先向他开了口。
“不打算告诉我吗。”她勾起自己颈间的项链,“——它的来历。”
言漱礼静了片刻,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心安理得地接受一件礼物,对你而言是那么难的事吗。”
“没什么经验。”李絮半真半假道,“我其实很少收礼物。尤其是这种特别贵重的。”
言漱礼没动,仍是那副淡而不厌的神情,“一条既没镶彩宝,又没嵌钻石的白金项链,贵重得到哪里去。”
“感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贵重。”李絮相信自己的直觉,格外笃定道,“不然Fabian不会特意指出来。”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在他们身上。
惟有夜风缭绕,无声串连着彼此的目光与呼吸。
言漱礼静静望了她很长一段时间,长到李絮以为他会就此回避,以空白作答。
然而下一秒,就听见他声线低低道,“我母亲的名字,叫作Lesley。”
李絮愣了愣。
勾着项链的食指,不自觉蜷了起来。
言漱礼的表情平静而平淡,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平铺直叙得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这是我父亲当初追求我母亲时,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那时候的EliasRosenbaum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博士生,年轻英俊,经济拮据,买不起更好的礼物给言幼薇。
但见惯了奇珍异宝的言幼薇,仍然表现得非常喜欢。
她是个天真而浪漫的唯心主义者,认为这是一条代表着幸运的项链。因为在收到这条项链不久之后,她几乎没有遭受任何波折地,就得到了首次登台维也纳音乐厅的机会,以及一场位于阿马尔菲海岸的求婚。
尽管后来不断从丈夫那里,收到更多更精致更昂贵的礼物,言幼薇始终还是最重视这条朴素的白金项链。她很少佩戴,将它收藏在珠宝保险柜最深处,与那些价值连城的粉钻、祖母绿在一起。
后来,LeonRosenbaum出生了。
很遗憾地,他们吃了一些苦,过程不太顺利。
皱皱巴巴的小精灵,在保温箱待了好久,打了好久的针,吃了好久的药。即便被父母仔仔细细,勉勉强强,不敢错眼地养活了,他也还是体弱多病,可怜可爱得令人焦心。
于是言幼薇寻遍了一切科学的、不科学的方法,最后翻箱倒柜,又将那条项链翻了出来。开始寄希望于渺茫的幸运。祈求上帝将自己所有的好运都转赠给他,祈求他可以平平安安,不要再生病痛。
或许是她的祈祷应验了,小小的Leon,当真健健康康地好了起来。
言幼薇在教堂垂泪,将此视作上帝恩赐自己的最大礼物。
“再后来的事,你应该有所耳闻。”言漱礼顿了顿,语调淡然,“我九岁那年暑假,我母亲计划飞东京开演奏会。我父亲休假,陪她一起。而我,因为要参加足球夏令营,没有跟他们同去。”
言漱礼没有再继续往下说。
李絮一动不动,听得脑海中茫茫然一片空白。
心脏哽在喉咙,吞不下去,呕不出来,又酸又涩,像一枚被拧皱了的青苦橘子。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地。她放下酒碟,踉踉跄跄起身,绕过矮桌,有些不知所措地与他面对面跪坐。几番迟疑伸手,最后紧紧抱住了他。
李絮的身型对他而言,小巧而清瘦,恰好可以取暖般,严丝合缝地嵌入怀里。
言漱礼久久默然,没有拒绝她的拥抱,也没有表露什么情绪,只轻轻抚在她后背,一节一节数她脊骨。
“我没有任何向你讨要同情或怜悯的意思,李絮。”他云淡风轻,态度平静。
倘若不是她追问,他大概永远不会主动告诉她这些事。
但她既然问了,他就不会隐瞒,更不会像那些巧言令色的人一样,以言语伪饰真实,以伤口博取同情。
过去如此,现在亦如此。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简洁而直白的,犹如一枚明亮的指环。
“…我知道。”李絮闭了闭眼,耳骨贴在他颈侧,感受他有力鼓动的脉搏,“我也没有资格向你施舍什么同情或怜悯。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小时候情感贫瘠的人,对于付出是很吝啬的。
李絮远远没有泛滥到可以随随便便生出恻隐心的程度。
对于大部分旁观目睹的悲伤与苦难,人们常常会生出肤浅的悲悯,诸如感慨一声“可怜”,捐赠一句“心疼”,展示一秒“泪目”,以一种傲慢而不自知的方式表演着善良与关怀。
随后转头就忘。
因为人永远无法易地而处,也永远无法切实体会到,刀落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痛。
然而在刚刚那一瞬间,李絮却千真万确地感受到了确凿的心痛。在他敞露的时候,在他悼念的时候,在他默然的时候。她吝啬的心,也沉甸甸地被刀尖剖了开来,甘愿与他共同承担这份钝痛。
李絮不知应该如何定义,这份充满血腥气的情绪。
“你又准备将礼物还给我了,是吗。”言漱礼静静望入她眼睛,目光如有实质,“你应该知道,这种行为有多无礼。”
“它对你而言意义重大。”李絮定定回视着他,神情前所未有地认真,“Leon,你真的希望交由我来保管吗。”
毋需任何思考。
言漱礼“嗯”了一声,指腹在她眼尾摩挲几下,陡然加重了几分力气。
“很衬你。”他声音低而笃定,“只是一条项链。不必想那么多,李絮。”
“好。”李絮伏落他肩膊,声音很轻很轻地,第一次向他承诺,“我知道了。我会好好珍惜的。”
直到耗尽这份幸运。
直到他向她收回为止。
夜温柔萦绕。
月光皎洁而温甜,从山野间滑落。
他们离开茶屋时,空中静止的云海,潜藏着无数将雨未雨的涌动。
司机恭敬地等在楼下,将超跑的钥匙交给言漱礼,随后自行将那辆商务用的黑色幻影开了回去。
“换来换去的,干嘛这么麻烦?”李絮不解。
言漱礼帮她开了车门,略略垂眼,“想跟你单独待在一起。”
“……”李絮抿了抿唇环,没好意思表示赞同,就随便点了点头,顺从地坐了进去。
驶出山野,转入沿海高速。布加迪犹如离弦之箭,破开黑蓝热浪,快速又浪漫地贴地飞行。
车厢里回响着李斯特的Liebestraum。
太适合做梦的一首钢琴曲。
以致于跨越时区的疲惫感像海浪般慢慢袭来,李絮坐着坐着,不自觉睡了过去。
城市中心的霓虹塔,犹如一个标签,在夜空中孤独闪烁。
全黑喷漆的布加迪ChironSS滑出电梯,熄灭引擎,泊入偌大的钢铁巢穴。
李絮睡得不安稳,却也醒不来,睫毛微微扇动着,被人坏心眼地用手指戳了又戳。
紧接着,携着凛冽霜雪气息的吻,落到腮颊上。
好痒。
像捉不住的风一样。
李絮拧了拧头,试图闪躲,却又被不断地扳回来,继续承受那渐重渐浓的吻。
她被这阵热风灼伤,心跳失控,鼻息紊乱,再也睡不下去,终于猛地醒了过来。
言漱礼英俊的面容在眼前放大数倍,鼻尖在她脸颊轻轻蹭了蹭,“梦见什么?一直叫我名字。”
“…什么?”李絮茫茫然,尝试平复呼吸。
言漱礼帮她解开安全带,俯视着她因酒精与亲吻而泛红的脸颊,客观指出,“你一直在叫Leon。”
“没梦见什么。”李絮抵住他胸膛,假装不记得。
言漱礼也不逼问,观察了她几秒,默不作声地又吻下去。
这次就没有那么温柔。碾着唇环,撬开牙关,吮咬着舌尖,一丝一毫都不让她糊弄或逃避。
她今晚喝了不少日式果酒,有些微醺,口腔里还有一种分外清爽明亮的甜意。言漱礼亲得强势,似是间接饮醉了,一直反复痴缠着,发出黏腻的水声。
李絮受不了这种蛮横的亲法,四肢过电般微微颤栗着,感觉舌头都要被他吮破。
言漱礼的手臂被淌得湿漉漉一片,抽离开来,高高在上觑她一眼,还想继续低头再亲,被她愤愤打了一巴掌。
他也不恼,从容自若压落去,像是渴久了,这次也没有温柔多少。
车里太窄,根本施展不开。他索性下了车,将她抱出来,靠到旁边那架兰博基尼的引擎盖上。
“…不要!”李絮觉得自己要比他清醒一点,噙着泪眼,怎么也不肯压到这不知道值多少个零的碳纤维材料上。
于是言漱礼只好又将她面对面抱了起来,唇舌还若即若离贴着,抽空摸一下口袋,什么都没摸到,一直游刃有余的神情才猛地阴沉下来。
“Fuck.”他重重皱了皱眉。
没带套。
李絮还是第一次听他骂脏话,难免新奇,怎么有人骂脏话都骂得这么斯文冷静?不认真听,会令人错觉他是在风度翩翩地科普什么植物的生长机制。
言漱礼被她瞧得眼神发沉,箭在弦上,又没法在车库里继续。只好硬生生压着,将湿涔涔的手在她裙摆擦了擦,换了个姿势,将人打横抱起。
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房屋面积太大是一种累赘。
穿过长长的拱形廊道,走下覆盖皮革的折角楼梯,推开厚重的偏轴门……忍得太阳穴突突跳,渴都快要渴死,这才终于抵达了长途跋涉的目的地。
Sphynx躺在仙人掌底下懒懒舔爪子。
好夜了,终于等到人类回家。
定睛一看,居然还带着另一个人类。
哇!
小猫咪的湛蓝玻璃珠子瞪大,光秃秃的尾巴翘起,高高兴兴地踱着脚步跟过去!
它记忆力很好,就算过了一段时间,也没有忘记那股广藿玫瑰的气味!
一般而言,一个人类例行公事摸完它脑袋之后,它咕噜咕噜地煲一会儿开水,很快就可以得到另一个人类亲昵的抱抱和亲亲!
结果,咦,人类怎么直直就往卧室去?
还啪一下关上门,好久好久不出来,没有人理会家里唯一的骑士小猫咪?
第39章 你们真是好朋友。
39
不得不说,客观上的差距确实存在。
睡惯了佛罗伦萨那张窄窄小小的单人床,骤然又回到这处开阔而隐秘的房间,床软得像油画里的云朵,宽阔得似一片怎么游都游不出去的湖泊。
没有了楼上的钢琴声提示brunch时间到,李絮今日是被Sphynx的重量唤醒的。
光秃秃的粉团子对自己的体重毫无认知,敦实地一屁股坐在人类心口,拿湿润的鼻头去蹭她下巴。
李絮原本睡得好好的,被这么一压,险些以为遭遇了雪崩。
见她迷迷瞪瞪睁开眼,Sphynx即刻雀跃地“咪呜”了一声,用自己柔软的秃头去蹭她手心。
“Buongiorno,micio.”[早上好,小猫咪。]
李絮亲昵地揉了揉它脑袋,等它咕噜咕噜地眯起眼睛,再张开怀抱,将它紧紧搂进被子里。
一人一猫就这么游手好闲地滚来滚去玩了一会儿。直到Sphynx都快被摸得有点出油了,李絮才终于肯起身,熟门熟路地抽出湿巾给它擦干净皮肤,随后挽起长发,懒洋洋地往浴室去。
洗漱完,习惯性打开收纳柜门,想要找棉柔巾擦脸。
里面除了言漱礼的剃须护肤用品,还留有她之前忘记丢弃的旅行装水乳。另外,还整整齐齐地放了一组同品牌未拆封的大容量套装。
李絮看了看,动手将塑封拆开了。
玻璃幕墙外,天高气清,日光明朗,瞧起来是个符合大众标准的好天气。
沿着走廊往外走,路过开阔的书房与琴房。
再往前,隔着巨大的书墙镂空,李絮惊讶地发现——她之前使用过的那间画室,无论是布局还是细节,都被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从铺设在柚木上的真丝地毯、居中放置的多功能岛台,到她临时选购的大型画架,以及零零散散的油画颜料与刮刀笔刷……所有东西都井井有条地,摆放在它们原本所处的位置上。没有一丝一毫改变。
除了那幅潦草完成的肖像画。
意外,又不那么意外。
李絮倚在墙边,静静站了半晌。
在这里,可以渐渐听清那阵不疾不徐的讲话声。
光线充足的开放厨房里,言漱礼正戴着蓝牙耳机,面对岛台支起的ipad,一边冷静地处理工作电话,一边棘手地对付一只牛油果。
李絮故意不发出声音,默不作声观察着他。
直至见到他又一次点亮iPad屏幕,弹出一份菜谱教程,而非什么项目方案PDF。她才忍俊不禁走过去,用肩膀撞了撞他,示意他让出位置。
言漱礼停下动作,垂眼看向她。
李絮接过他手中的水果刀,利落拧开熟透的牛油果,扬着下巴指了指旁边的咖啡机。
言漱礼当然没意见,帮她将散乱的发丝撩回耳后,简短回应着通话,乖乖转身煮拿铁去了。
虽然不知道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干嘛突发奇想要自己下厨,而非让佣人直接送餐过来。但李絮还是快速瞄了一眼他打开的菜谱,随便复制七八成相似,快速做了一份三文鱼牛油果沙拉、一份班尼迪克蛋、一份芦笋煎虾以及一份巴西莓碗。
好神奇。
与言漱礼面对面,吃着同一碗莓果时,暖洋洋的日光透过玻璃洒落身上。令李絮自然而然回忆起,他们第一次单独吃饭,也是在同样的天气,同样的场景,同样的位置。
只不过当时的心情与现在截然不同。
彼此相处的氛围,也从当时的风平浪静,渐渐生出底下陷落的漩涡,一步步不容抗拒地将他们共同吞噬。
饮食是亲密而感性的。李絮认同类似的观点。
人在进食的时候,咀嚼、吞咽、沉默、对视,会不自觉暴露出许多习惯与倾向。
单独一人囫囵应付空瘪瘪的胃、与陌生人同桌、与亲友聚会、与恋人共餐,这几种状态之间的区别是非常微妙而明显的。
此时此刻,就是朝着隐秘方向倾斜的那份独一无二。
见她放下餐叉,言漱礼淡声问,“不吃了?”
李絮喝着咖啡,摇了摇头。
言漱礼就很默契地,把剩下一个班尼迪克蛋慢条斯理地吃掉了。
“刚刚经过画室,发现里面没怎么变。”李絮托着腮看他,语气有点漫不经心,“不是说等我回意大利了,你就把它拆掉,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吗?”
“为什么要拆。”言漱礼撩起薄薄眼皮,意味不明望她一眼,“你回来了。”
李絮说不出自己很快就会再度离开的话。
定定看着那双琥珀眼半晌,又明知故问,“没看见我送给你的那幅肖像画。有这么嫌弃吗,这就丢掉了?”
“怕晒。”言漱礼垂眼,优雅地吃掉最后一枚虾仁,“放在收藏室里。”
哦。
他的收藏室。
李絮点点头,蓦地想起林深在佛罗伦萨跟她说过的话,没再追问什么,就这么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话题。
“你什么时候去墓园。”轮到言漱礼话锋一转,突然问。
李絮转头看了看窗外,油画般的云与日,宣告着今日暂时的晴朗,“等一下就去。趁天气不错。”
“送你。”言漱礼说。
“不了吧。”李絮没肯,“太远了。你还有会议,我自己过去就可以。”
言漱礼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被她这么干脆地拒绝过了。霎时间面无表情看着她,没作声。
“真的。不是跟你客气。我自己就可以。”李絮笑了笑,将话讲得轻松,“而且我跟我奶奶其实也不怎么亲近。过去放束花,扫扫尘,讲句话就回来了,免得你跟着跑来跑去浪费时间。”
她借口太多了。
言下之意,就是要坚持自己过去。
言漱礼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但没有在这方面勉强她,只问,“让司机送你,还是你直接开车过去?”
李絮原本想说自己打车挺方便的。让他司机在山上空等,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不想让陌生人跟着。言漱礼的车又太高调了,随便开哪一辆出去,无论是前后车还是作为驾驶员的自己,都时不时会感觉战战兢兢。
但感觉这样说的话,会惹得他更不高兴。
于是权衡了一番,还是选择后者,决定自己开车过去。
“结束了,打电话给我。”
司机早早等在了地下车库。言漱礼出门比她迅速,换好西装以后,就径自往入户步道走。
李絮抱着Sphynx,站在室内花园目送他。
他打开门禁,双开门推开一半,结果步伐却没继续往外迈,莫名其妙回头看了她一眼。
李絮没理解他什么意思,下意识以为他是在谴责自己没礼貌,寄人篱下连句拜拜都不讲——虽然他自己住佛罗伦萨的时候,对她也不讲——就抓着小猫咪的爪子随便挥了挥,“Ciaociao.”
可惜这似乎不是他想要的反应。
言漱礼没动,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了她半晌,突然又折返回来,略略俯身,在她的软嘴唇落下一吻。
轻飘飘的。
很痒。
李絮被那股锋利的皂感焚香围裹住,下意识闭了闭眼,于是睫毛也被亲了亲。
非常克制的一个临别吻。
“有其他事,也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又再淡淡嘱咐这么一句,言漱礼出门了。
*
没来得及提前预定扫墓的花,李絮直接到店,挑了一束典雅清丽的马蹄莲,放在副驾座位上。
打开墓园的导航路线,驶入高速口。一路压着限速,由南向北飙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终于见到出口,迎面扎入成片青绿。
山间阒寂,沿着盘旋的公路蜿蜒向上,绿意亦如燠热的海浪,将她一层一层向上托举。
今天不是公共祭悼节假日,也不是周末。墓园的访客寥寥无几。停车场都没泊几辆车。
李絮抱着马蹄莲下来,在门口做好身份登记,慢慢拾级而上,循着记忆去找庞秀兰的长眠之地。
她虽然听了李兆霖的话,愿意回国祭拜奶奶。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所谓的李家人一起。
面对庞秀兰,她还知感恩,怀有些许孺慕之情,明白她当初愿意收留自己的不易。
但面对李兆霖,她已经没有任何想法。恨也懒得恨。在意也懒得在意。
这处墓园管理费价格不菲,雇有专人负责整理修已售出区域。说是“扫墓”,其实哪哪都整洁体面,没有什么荒芜可扫。
新鲜的马蹄莲被放在庞秀兰墓碑面前。
厚重的花岗岩上,刻着逝者的姓名与生卒年月,居中还有一张她年轻时的黑白照片。
眉梢眼角,顾盼生姿,隐隐约约与李絮有些相似。
这约莫就是血缘的羁绊。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
李絮看着看着,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句“奶奶”,又兀自沉默下去,再没有别的话可讲。
墓园松柏茂盛,被风一吹,松针枝叶便细细密密挨蹭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李絮没有停留多久,默默站了十几分钟,很快决定离开。
结果出乎意料——
在荫凉的石阶道上,行人一往一返,一起一落。李絮不期然地,与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擦肩而过。
“…李絮?”
身穿削肩短背心与低腰网球裙的年轻女生,猛地一回头,扬高声调叫了她一声。
亚麻金的发色在日光底下格外显眼,再搭配她露肤度颇高的清凉穿搭,以及斜挎*在身上的那只奶昔白金扣的Constance19,令李絮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就确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尽管她们其实没有见过几次面。
只能勉强算互相知道彼此。
微信莫名其妙的,也忘了是在哪一场派对,出于什么缘由加上的。
李絮从来不发朋友圈,但偶尔会随便刷刷,给人点点赞。每每此时,李絮通常都会刷到这个女生的频繁更新。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不久之前在麓月府,李絮才会一眼就认出,那只挂在Constance19边上的白草莓美乐蒂。
“你怎么突然回国了?”何雨曼惊讶地捂了捂嘴,香槟色美甲在日光底下闪闪发光,晃得李絮眼睛晕了晕,“哎,你回来,James他知道吗?”
李絮镇定自若地换了个角度,以免眼睛再被晃到,随后才心平气和地答,“不知道。我跟陈彧已经有段时间没联系了。”
“…我操!”何雨曼为难地皱了皱脸,暗暗嘀咕道,“不会真是因为我吧。”
她没等李絮有所反应,直接朝石阶上方一行人喊话,“Mommy!!我遇见个朋友,要讲几句话,你们先拜阿公,我等一下再过去!”
言罢,也不管李絮同不同意,直接就挽住她手臂,将她硬生生往休息区的方向扯,“我们俩聊几句!就现在,很快!”
李絮下意识想挣。
但瞟了一眼,对方背心短裙,出来拜山还踩着厚底高跟,大概率经不住随手一推。
这么想了想,又忍住了,随她在墓园无人的休息区坐下。
“我发誓,我绝对没有要抢你男朋友的意思!”何雨曼义正词严,甚至举起了三根手指,“说白了,我把他当按。摩。棒,他把我当飞机杯。我们是纯粹得不能更纯粹的炮友关系,完全没有任何深入发展的想法!你们千万别因为我而闹矛盾,我担不起!”
李絮安静地看着她,反应冷淡,“我觉得,你其实不需要跟我解释。”
“怎么不需要?James喜欢你,我作证,他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何雨曼情绪有些激动,似乎真的很不情愿成为他们分手的导火线,“他跟我搞在一起就是为了泻火,纾解一下生理欲望,懂吗?没有别的意思!我们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他喜欢你,我喜欢Leon,我们都睡不到想睡的人,所以互相帮帮忙而已!”
——果然。
猜到了。
李絮心中无波无澜。
所以当初陈彧才会拿何雨曼当幌子,骗她说,何雨曼跟言漱礼在一起。合理化自己跟何雨曼常常出现在同一处场景的原因。
“你们真是好朋友。”李絮轻描淡写,“不过我们对恋人和朋友的定义,好像不太一样。”
“拜托!你们异国欸,离那么远能怎么办,你想让James憋死?你在意大利应该也没闲着吧?”何雨曼翻了个白眼,一副受不了她这种迂腐观念的表情,“而且你马上就要毕业了,等你回国,你们就完全没有任何阻碍了啊。好不容易熬过来,干嘛非要在这种关键时刻闹分手?我看James最近因为你的事,还有家里的事,烦都快要烦死,你一点都不心疼的啊?”
“我跟他已经分手很久了。”李絮平静道,“虽然不知道你对我说这些是出于什么用意,但我跟他没有任何复合的可能性,我们之间也没有任何车轱辘话的必要。”
“什么用意?我当然是为了James好啊!”何雨曼看起来完全不能理解,白眼快要翻到后脑勺去,“他真的很喜欢你,你再给他一次机会不行吗?为了你,他都跟我彻底断掉了,你还有哪里不满意?”
“我有点好奇。”李絮若有所思看着她,“你既然不想跟陈彧发展一对一关系,当初为什么要将录像发给我?”
“…什么录像?”何雨曼懵懵的,像是没听懂,“我什么时候发过录像给你?”
“你跟他在北海道的录像。”李絮道,“去年冬天。我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
“呃。等一下。我理一下…”何雨曼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一点一点在宿醉的脑海中拼凑事件,“我们在北海道滑雪那几天…好像是有…好吧,我承认我当时确实玩嗨了,过程中把录像发到了网上。但那是我的私密账号,里面总共就没几个人,而且我很快就酒醒删掉了。我发誓,我没有给你发过任何视频!不然…呃…不然我马上胖十公斤!”
第40章 你看清我,李絮。
40
日光渐沉。
山间吹拂着森绿色的季风。
李絮一言不发,伏在方向盘上,下巴微微抵住腕骨,保持一个心不在焉般的、思考的姿态。
刚刚与何雨曼的对话,断断续续萦绕在耳边。
她说给李絮发视频邮件的那个人不是她。神情不似作伪。也没有理由作伪。
那么,那个人会是谁?
一张英俊而冷淡的脸从脑海中掠过。
李絮抿了抿唇环,心中其实已经有了几分笃定,却又添一丝疑虑,不知该如何描述此刻心情。
为了转移注意力,她习惯性摸出手机,条件反射式地打开了《小小旅人》。
Liam一脸倒霉相,骑着小马,还待在昨晚匆匆下线的南瓜田里等她上线。
系统左上角的邮箱,亮着一枚醒目的未读标志。来自官方游戏运营,昨晚在机场收到的,今天还没来得及看。
李絮随手点开来,原以为又是什么活动奖励或更新预告。
结果没想到,这居然是一封告别信。
信中以图文形式,回顾了《小小旅人》这个单机RPG手游将近八年的重要事记,并简述了工作室近期遭遇的困境。
由于主创一直坚持简洁凝练的像素风格,既不引入重社交的联机机制,也不开发更多元化的氪金模式。在外界无数竞争对手的冲击之下,游戏人气日渐滑落,日活不断减少,营收已经不足以支撑工作室再继续运转下去。
是以,主创在这封信的最末尾宣布,《小小旅人》将会在今年七月正式停止运营。
李絮沉默着,将这封信反反复复信看了好几遍。不知过了多久,才缓过神来,退回到Liam眨巴眨巴着圆眼睛浮在半空中的画面。
电子海獭一副一无所知的模样。可怜兮兮的。看得人心脏软软。
“怎么办。”李絮拿指尖戳了戳它的三角形鼻尖,自言自语喃喃道,“你在地球上搁浅了这么多年,我都没能帮你修好飞船。”
Liam没有回应,一如既往,用那双耷拉的圆眼睛呆呆望着她。
李絮感觉沮丧,轻轻吁出一口气,没再久留,很快收起手机,启动引擎,沿着来时路下山。
山连绵着山,不远处即是海。
她没有直接上高速回程,漫无目的绕过一段路,开到县镇一处空旷的观景台。
海风犷烈,海水像一块未经切割的蓝宝石,璀璨得熠熠生辉。
李絮下车透气,倚在栏杆往下看,悬崖底下礁石嶙峋,缀着三三两两手持钓竿的男女。
钓鱼当真是一项消耗时间与耐心的绝佳项目。鱼迟迟不上钩,底下的人一动不动地等,李絮也一动不动地看。直至不知过了多久,日光削减,手机嗡嗡地震动起来。
“结束了吗。”言漱礼低而磁性的声线,从城市的另一边传来。
他出门时,让她结束以后给他打电话,她在海边发着发着呆,都把这事给忘了。
李絮“嗯”一声,收回视线,转身拉开车门,“现在准备回市区了。”
“在做什么。”言漱礼淡声问,“车一直停在夕照湾。”
车上装载GPS定位防盗系统,他大概观察了一下轨迹,见她始终没挪地方,才忍不住打电话过来。
“在看别人钓鱼。”李絮诚实道。
言漱礼沉默了几秒钟,似乎不是很能理解,这个在他看来纯粹是在浪费时间的回答。
李絮坐进车里,发动引擎,车厢响起播放过半的Boston。好旧的歌,居然也在他的歌单里。简单而俗气的旋律,歌词她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晰。
“你在公司吗?”隔着那句IthinkI‘llstartanewlife,李絮语气很轻地问,“忙完了没有?”
言漱礼“嗯”了一声,纠正她,“本来就不忙。”
是她坚持一个人出门,非要赶他去公司。
“那我们现在能不能见一面?”李絮望着蓝荧荧的海,好声好气问,“我有点想见你,Leon。”
这一次,她没有拿Sphynx当借口。
言漱礼那边发出了一点点磕碰的声响,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即刻回答。
静了半晌,才听见他冷冷淡淡开口要求,“那你来西塔接我。”
有几分生硬。
又有几分不近情理的亲密。
李絮收回目光,没有拒绝,很轻柔地说了“好”。
返程的路永远比出发顺畅。
离开郊区的海边悬崖,兰博基尼由北至南疾速飞驰,很快驶出收费口,汇入CBD宽敞而拥挤的车道。
西塔是云城的标志性大厦之一,整幢都归普德集团所有。楼层一半自用,一半对外出租。
李絮对CBD的路没那么熟,一路开着导航,兜兜转转才找到地下停车场入口。
原本还想给言漱礼打个电话,问他应该怎么走,毕竟这停车场看起来迷宫似的,面积不小。谁料刚通过门禁闸口,就见保安开着巡逻车在前等候,向她点头致意。
李絮跟着巡逻车兜了半圈,按照指引泊在一处电梯门前。
言漱礼闪身出来,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领带卸了,单穿一件剪裁考究的黑衬衫。
他没拉开副驾的剪刀门,反而绕到驾驶座,敲了敲李絮的窗。
“你开?”李絮会意,懒得下车,直接解开安全带,慢吞吞挪过去副驾。
言漱礼坐进来,封闭车厢原本漂浮着的广藿玫瑰香,倏忽掺入几分干净锋利的皂感焚香。
李絮歪着脑袋,抱住他递过来的西服外套。外套口袋沉沉的,摸出来一瞧,里面赫然装着一盒To‘ak的厄瓜多尔黑巧。
比起之前玩有奖竞猜,她送他的杂牌巧克力矜贵多了。
她剥开其中一板,看他动作利落地调整车座与方向盘,不怎么好奇地问,“我们去哪?”
“你想去哪。”言漱礼转头看她,目光平静,“你说要见面的。”
“我说不知道,会不会被你批评缺乏计划性?”李絮泰然自若咬掉一半巧克力,“就是单纯想见你一面而已。”
言漱礼没有接腔,静静端详她几秒,忽而松开安全带,慢慢俯身过去衔住她嘴唇。
冷硬的唇环抵在他们中间,像被柔软蚌肉包裹住的沙砾或珍珠,不住引人擦拭其光泽。
原本只是轻轻一个啄吻,但李絮下意识搂住他脖颈,手指又软绵绵地按在他吞咽的喉结上。
于是言漱礼顺理成章捏住她下巴,噙住她舌尖,很重很响地吮了一下。
巧克力在彼此口腔中徐徐融化。
若隐若现的橙花与蜂蜜甜意弥漫味蕾,余韵悠长。
车厢里太闷了,空间收窄,连氧气亦紧缺。李絮很快就微微气喘,被不怀好意地反复揉捏着指尖,每捏一下,心脏就随之震颤一下。
不是合适的场所,她努力将脸扭开来,不太坚定地拒绝,“…不要了。”
言漱礼绅士抽离,让她伏在肩上,顺抚着脊骨,吻蹭她耳珠上的小痣。
“你也知道自己缺乏计划性。”他声音低而沉稳,衔接被中断的对话,不紧不慢批评她。
“我一向都很有自知之明。”李絮不以为意,“以前下过决心要改。可惜也没什么长进。”
“对于多数人而言,计划就是用来违背的。”言漱礼语气淡漠,“随心所欲也不是什么绝对的坏事。”
“不像你会认同的行事准则。”李絮笑了笑,“听起来很容易行差踏错。分分钟要摔一跤狠的。”
“你轻飘飘一个人,扶稳了又有多难。”言漱礼眉目压低,单手牢牢箍住她腰肢,“再错,也有人帮你兜底。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往哪一个方向走,总不至于让你摔倒迷路。”
李絮滞了一瞬,怔怔回视他。
言漱礼反应平静,覆着薄茧的指腹似有若无描摹她眉眼,“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吗。”
话讲得模糊,指的不知是她对他,还是她对自己。
李絮心绪微澜,掀了掀嘴唇,却觉哑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纵观过往,她好像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人身上,获取过这种稳固的依恃。
哪怕仅仅是言语上的。
罗跃青将她视作工具与筹码。李兆霖对她没有丝毫舔犊之情。陈彧所作的每一句承诺,皆似踩在冰面上,单薄得摇摇欲坠。
以至于此时此刻的郑重与安定,皆令李絮感觉好陌生,不知应该作何反应。
理智敦促她切勿盲目相信。
意志却软化成一团绵乎乎的云。
最后惟有轻轻叹息,用耳骨贴住言漱礼跳动的脉搏,将自己更深地嵌入他怀里。
已经摔过很多次了。她暗自心想。是不是,也无所谓再摔一次。
将近黄昏时分,近海风平浪静。白昼的明亮,让位于薄暮的晦暗与朦胧。
兰博基尼穿过云港大桥,一路贴地飞行,声浪尖啸。
快速过关以后,言漱礼没进市区,直接驱车往游艇会去。
远远即见型号各异的游艇整整齐齐停于泊位,灯火通明的会所建筑全玻璃制,将亚港港口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们没有进去餐厅,径直往泊位走。归属于言家的几架游艇都泊在一处,有船员和保镖等在一架钛银色的Riva旁边。
言漱礼牵着她跨过液压游泳平台,穿过艉阱的沙龙休息区和船侧走道,进入主甲板。
随行几人也陆续登船收锚,上到飞桥驾驶区,默默隐身,将底下空间留给雇主。
游艇破浪离港,朝着东南方向匀速航行。
日光渐渐萎缩,犹如一枚熟透的橘子,汁液迸洒,将四周的云层晕染成粉橙色。
海蓝得一望无垠,一切都在美不胜收地扩张、闪耀。
李絮站在甲板栏杆边,长发与裙摆被海风吹得猎猎起舞。咸腥的、新鲜的、生于虚无之境的风。令她忍不住伸出手,抚摸其形状。
言漱礼走过来,下巴抵住她发顶,双手撑住船舷,从背后将她轻轻拢在怀中。
李絮仰头,看他颠倒地出现在视野里,终于找到机会问,“带我出海做什么?”
“钓鱼。”言漱礼没什么表情地垂眼,将她搂得更稳,“免得你只能远远地看。”
“我就是无聊看看。”李絮辩驳,“又不是真的想要钓鱼。我迄今为止,也就只摸过一两次钓竿。”
“那就不钓。”言漱礼从善如流,“反正也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和你出来看日落。”
李絮心砰砰跳起来,忍不住回身,清炯炯地望入他眼睛。
柑橘坠入海中。
日落就在他们面前发生,由他们共同见证。
游艇在近海僻静处锚泊。点点星光的夜幕低垂,远远可见亚港灯火璀璨的繁华夜景。坐在白发苍苍的海浪里,所有的光,都离他们很远,又很近。
他们没有进船舱,直接让厨师将餐桌布置到前甲板的沙龙区,漂浮在温和而狂野的海上,吃一顿无人打扰的晚餐。
李絮吃得不多,喝得不少,独自饮空半瓶库克。混合熟梨、柑橘与蜂蜜的白中白香槟清冽爽口,轻盈馥郁,令人不自觉就溺在绵密的气泡里。
还欲再斟半杯,酒瓶却被蓦地抽走,连同冰桶一齐移开。
“你喝太多了。”言漱礼对待酒精的态度一如既往。
“好严格。”李絮眨眼笑笑,“我酒量真的很好的,你别不信。”
况且很多时候,她都习惯性依赖一点点微醺醉意,来支撑自己的冒进。
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辩驳,起身给她换了一杯无酒精莫吉托。
李絮窝在折角沙发,懒懒散散望他背影。
距离钢筋水泥的城市中心远了,夜幕澄澈,无声无息显现出几枚闪烁的星。
好突然地。有璀璨的光划破黑蓝夜空。位于城郊的主题游乐园,准时准点燃闭场焰火。
咻。
嘭。
海上听不到破空声。
惟见一束束火树银花,循环往复,在深蓝夜空爆裂、枯萎,徒留浪漫的余烬。
他们第二次,抑或也可算第三次,一起看烟花。
引发许多浮浮沉沉的思绪。
“有个问题。”李絮伏在船舷边,收回眺望的视线,醺醺然望向身边人,“其实我想问你很久了,Leon。”
她腮颊微微泛了红,自己浑然不觉。眼底洇着湿意,亮晶晶的,在甲板昏暗的灯下亦格外分明。
言漱礼伸手擦拭她眉眼,那片皮肤干燥而柔软,没有错以为存在的雾气。
“问。”他言简意赅。
海水在轻轻晃动。
搅得李絮的心,亦随之轻轻晃动。
“当初在麓月府,我们恰巧碰到的那天晚上。”她望进那双深邃的琥珀眼,语速很慢地道,“你一开始,为什么要拒绝我?”
“现在才来好奇这个问题。”言漱礼的目光低低掠过,像一阵无声的风,“会不会太迟了。”
“起初我觉得你是勉为其难,将错就错。”李絮慢声慢气地试图分析,“可是后来想想,你不愿意做的事,这世上大概没有人能逼你。你也不是那种见人可怜,就会莫名其妙生出廉价同情心的类型。”
“排除掉了两个错误选项。”言漱礼淡然地鼓励她,“然后呢。继续。”
“然后。”李絮忖度片刻,若有所思看着他,“然后,我觉得,你其实还是不那么愿意。起码不愿意选在那种情形,偶然地,被动地,做那种类似于趁虚而入的事。”
言漱礼静了片刻,冷冷否认,“你把别人想得太高尚了。”
李絮似笑非笑,“你在我心目中,一直都属于道德水平比较高的类型。”
“很遗憾。”言漱礼轻轻摩挲她酡红的腮颊,不太严谨地纠正她,“令你失望了。”
酒精在体内产生作用。像香槟绵密的气泡,无声沸腾,逐渐放大所有感官。
“我好像比我想象中更不了解你。”李絮凭借酒意望真他,“尤其是以前的你。”
“‘以前’?”言漱礼目光沉沉,咀嚼着她的用词,“以前,你有过要了解我的想法吗。”
字句之间的停顿,牵扯似是而非的关联。
“…我先问你的。”李絮骤觉心悸,避开他的质问,绕回原本的问题,“为什么,该告诉我正确答案了吧?”
远处焰火明明灭灭,犹如银河流萤,瑰奇冷艳,碎裂满地的金。
言漱礼略略俯首,背对钴蓝夜幕,像一棵遮天蔽日的巨树,焚烧的枝叶在风中静静回响。注视她的眼神,又似海中湍急的漩涡,危险,又令人难免被吸引。
“我当时——”他声线低沉,替代焰火的破空声,“有点生气。”
意料之外的回答。
“生气?”李絮不禁愣了愣,“气什么?”
“假如那个时候,你在麓月府湖边遇到的不是我。”言漱礼没什么表情地观察着她,将话说得异常缓慢,又异常清晰,“是不是也会随随便便向别人提出邀请,随随便便跟别人走。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也和其他陌生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一件出现得恰到好处的、趁手的工具。”
像是一纸延宕已久的指控,夹杂名不正言不顺的恼怒。
空气凝滞了十几秒。
抑或更久。
由视线织成的网,如影随形笼在身上。隐隐发沉,令李絮哑口无言,直觉有沙砾在喉咙相互摩擦。
“…冤枉。”她揪住他衬衫下摆,轻声叫屈,一双黑眼睛似嗔非嗔望向他,“我虽然看起来轻浮,但其实也是很挑剔的。”
“我知道。”言漱礼面上即无不耐,也无波澜,只顺势更重地蹭了蹭她唇环,“我知道。可我就是忍不住疑心。忍不住迁怒。”
海风中有种令人悸动的清凉。
李絮试探着更近一步,“假如我真的心血来潮,随随便便跟另一个人走了怎么办?”
“不会。”言漱礼薄唇紧抿,明明是他提出来的假设,却又被他慢而武断地否定,“你不会有机会那样做。”
心脏高高悬起,犹如被丝线牵引的月,心跳声附和着不规律的浪潮。
“所以,那个夜晚不是纯粹的偶然,对吗。”李絮了然,轻声揭穿,“只要我进了麓月府,或者说,只要我落地云城,你就一定会出现在我面前。就像我一定会收到那封匿名邮件一样。”
言漱礼接住她探究的目光,抚摸她腮颊的动作前所未有地温柔,“这世上从来不存在所谓的‘偶然’,李絮。”
他的眼睛幽深而晦暗,像波光粼粼的月下海,而她在他眼中淋漓地上岸。
害怕吗。
或许有一点吧。
但更多的,是那种失而复得的惊诧。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没头没尾,闷闷声问。
“不知道。”言漱礼垂眼,言语克制,显然不怎么愿意提及,“等我反应过来,你就已经跟别人在一起了。”
他缄默的姿态,无可避免地,令李絮回忆起那个坐在钢琴教室里的少年人。
悬铃木下,一张英俊而冷漠的脸。
他与她交换姓名,目睹她的手足无措,听她笨拙地弹了半首巴赫。
而后信手敲出几个音符,淡而不厌地问,“曲谱速度标的MoltoAdagio,弹这么快,我们很赶时间吗。”
当时李絮还那么年轻,对待什么都是生涩的、懵懂的。犹如挂在春日枝头的一枚苦橘子,一心只想赶紧褪去青绿的外衣,脱离现有的土壤与环境。
她理解不了他相互矛盾的自尊,与循序渐进的耐心。
更理解不了那双居高临下的琥珀色眼睛,居然也会在背后默默注视自己。
“我从来没有想过,像你这样的人,也会——”李絮吞吞吐吐,讲不出“喜欢”两个字,惟有含混换了个表述,“也会在意我。”
不是她妄自菲薄。
而是他实在过于耀眼。
处处无可挑剔,事事尽善尽美的天之骄子,性格再怎么倨傲轻慢,标准再怎么眼高于顶,都会令人感觉合乎情理。
是以无论得到多少佐证,她的下意识反应,仍然是难以置信。
李絮不设防的时候,面上的表情完全掩饰不住。恰如此时此刻,剥开那层虚与委蛇的社交微笑,细细一瞧,很轻易就能接收到真实的信号。
言漱礼的指尖像蘸满颜料的画笔,涌动钴蓝色的浪,不厌其烦描摹她眉眼。
“知道吗。”他耐心低声,“人类的视野存在一个漏洞。”
“对应视网膜中的视神经位置。无论我们往哪一个方向看,都会看见这块黑斑。所以我们的大脑运用裱糊的方式,平均地填满了这个漏洞——这意味着人类视觉的某一部分,实际上是虚假的。你永远无法识别由潜意识制造的幻象。”
温热的吐息代替手指,轻飘飘掠过眼尾,连同声音,也变成落下的风。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李絮。”言漱礼在无声的焰火底下,轻轻吻她眼睛,“我从来不是你想象中那种处处完美的人。”
李絮整个人陷在他怀里,眼睫发颤,怀疑自己的心跳声会溢出胸腔,聒噪地扰乱对方。
言漱礼维持着这个将吻未吻的姿势,眼神沉静而炙热,手掌贴在她蝴蝶骨之间,轻且稳地托住她。
“我不屑于沦落到跟别人比较的境地。但惟独在这一件事上,我承认,我和那些觊觎你的蠢货没什么两样。”与她靠得越近,他声音就越发低下去,宛若一枚简洁的句号,“你看清我,李絮。”
岸上的焰火,不知何时彻底停息了,灰雾像大地从肺里吐出的沉重叹息。
空气中理应弥散刺鼻的硫磺味,风吹到海上,却什么都嗅不见了。只有咫尺之间,言漱礼身上碱性涩感的荷尔蒙气息。有力的臂膀横过来,构筑出一个随波逐流却又充满安定感的巢穴。
世界方寸,浪漫非常。
每每这种时刻,李絮都能切实地感到自己的理智与本能在交互迸发。理性勒令她止步,身体却无法克制地想要更加靠近,想要再度被对方的体温融化。
完全一团糟了,她懊恼地反省。
完全头脑发热,顾不得后果,眼睁睁看着意志往另一边彻底滑落。
抱着某种行将摔倒的决心,她踮了踮脚尖,努力仰起脖子,在言漱礼紧绷的下颌线印落一个吻。
这已是她此生最冒险的时刻之一。
然而说出口的话,却还是轻得一拂就散,还是露怯,还是不敢确信。
“——你喜欢我,言漱礼。”
犹如一道明亮的咒语闪过。
几乎是瞬间,言漱礼倏然收紧手臂,不容抗拒地将她整个人牢牢箍在怀里。
那双琥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冰天雪地焚烧的冷火般,掠过令人颤栗的情绪与欲望。
他慢慢慢慢低下头,风度翩翩托住她,在她被海水浸湿的视线里,将焰火碎片打捞起。
他没有回避,声音低低的,说,“是。”
夜晚翻涌着头重脚轻的波浪。
星月的清辉反复抚平海水的褶皱。
他们没有回到岸上,也没有漫无目的地继续漂泊在水中央,而是就近航至潮起岛,锚在寂静的港口里。
其他人都下船了,海上惟有他们彼此。
李絮被酒精醺了整夜的腮颊,泛出一种玫瑰般的色泽。发着烫呢。贴在他温热的皮肤上,像火山口汩汩流淌的岩浆,随时都要被烫化了。
秉着礼尚往来的想法,李絮做了几秒心理准备,第一次尝试低头亲他。结果完全不行。她一窍不通,仅仅是抵住舌面来回滑动,就快要被呛死,眼泪忍不住地流,更别提其他。
言漱礼浑身肌肉绷得像块石头,受不了地将她拎起来。也不肯让她继续试,只半跪在枕边,压在她脸上一点一点蹭,碾着她的唇环,将她泪涔涔的漂亮脸蛋弄得乱糟糟。
李絮被亲得懵了,完全不知作何反应,就只会失焦地望着他,愣愣攀住他手臂。
言漱礼语气又低又喑哑,没什么诚意地在她耳边讲“对不起”,随后抱她去浴室,帮她洗净脸上邋遢的泪痕。
水渍都没擦干,就又忍不住要亲。
高挺的鼻梁摁在她酡红的腮颊上,舌尖相抵,有力而急不可耐地嘬吻。手按在那片柔韧玉白的腰腹,微微施力向下压,充满不容抗拒的占有意味。
李絮总觉得,言漱礼的怀抱与气味,像个充满安定感的昏暗巢穴。
但此时此刻,她无疑才是那只最柔软的巢。
甜腻地、温存地、密不透风地接纳着他。
言漱礼真的很不喜欢赘语。然而在当下,默念她的名字,似乎又变成了一件格外庄重的事。需要他不厌其烦,又无比虔诚地附在耳边,一边亲吻耳珠那枚小痣,一边低低唤她“李絮”,执意得到她浸泡在眼泪里的回应。
夜在拥抱中一寸寸融化。
船在钴蓝海上,与月光共泊一隅。
临时挤出的短暂假日,就被这种颤抖的、波动的、震荡的瞬间挥霍一空,无人发表异议。
两日后,李絮启程回佛罗伦萨。
她这趟来得意外,去得也匆忙,七八分相似地体验了一番言漱礼空中飞人的极限行程。
为了节省中转时间,定的是亚港的航班,夜间起飞,清晨落地。
言漱礼送她到机场,还想跟着她进航站楼,陪她候机。李絮没肯,不想浪费他睡眠时间,径自从司机手里抢回了自己的登机箱。
他本来还打算送她到佛罗伦萨。她没同意。现在连送进机场都不被允许。
言漱礼看起来很不高兴,高高大大一道身影堵在玻璃门前,没给她让路。
李絮仰头望着他。他冷若冰霜地回视。一张棱角分明的俊脸,在夜晚光影底下,显得尤为立体。
好奇怪。
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形。
明明还在眼前,她就已经开始想念。
“我7月8号毕业答辩。”李絮不想他不开心,主动勾住他手指,好声好气哄道,“你有空来佛罗伦萨吗?上次学院开放日,人太多了,都没能带你好好参观。这次应该不会那么挤。”
“才五月。”言漱礼反手攥紧她,面上还是冷冷淡淡地没有表情,“我下个月也会过去。”
“怕你忙。”李絮翘了翘唇角,很漂亮地笑了笑,“提前邀请嘛。”
言漱礼压低眉眼,“还有谁会去。”
“没有谁了。”李絮一个个数,“大概就思思,Vanessa和Francesco,还有几个隔壁时尚学院的朋友。”
言漱礼挑了挑眉,“不打算瞒着霍敏思了?”
“……”李絮不太习惯应付此类话题,总会莫名感觉赧然,“她总会知道的。但是你也别特意跟她说,好吗?到时候我会跟她好好解释的。”
“随你。”言漱礼薄唇微抿,不怎么放在心上似的,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她的脸。
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反正他向来不怎么认真拒绝她的请求。
末了还好心提醒,“不过言逸群知道,你朋友估计也早就知道了。”
起码等我本人先适应适应这段关系再说吧,李絮默默心忖。
“该过安检了。你快回去吧。”她挣了挣,从他宽大的手中挣出来,“帮我跟Sphynx说拜拜。”
言漱礼没作声,有些强硬地将她拉回来,在她眉心清淡地落了个吻。
又淡声嘱咐,“落地给我打视频,你自己跟它说。”
夜间旅客不多,但也零零星星有人经过。
李絮胡乱点点头,说“好”,鼻尖蹭过他衣领轻轻嗅了一下,随即推着登机箱转身进去了。
踩着点过检,几乎没怎么候机,喝了半杯拿铁就登机了。
起飞以后,她要了一杯红酒,习惯性戴*好耳机,连机上wifi。准备刷一下几个社交软件,就蒙头睡觉调时差。
结果没想到,刚刚解锁屏幕,就弹出来了两则iMessage。
12:42未知号码【图片】
12:43未知号码【玩得开心吗?】
不像是垃圾短信。
李絮微微颦眉,点开缩略图,读条加载,显示出一张像素模糊的照片。
一张新鲜的偷拍。
——是她和言漱礼刚刚在机场分别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