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我们目前关系很稳定。
13
是夜。
李絮吞了几片药,临时推掉与霍敏思的约会,上了李兆霖秘书派来的车。
细雨中的容园,犹如一副名贵的水墨画。
亭台楼阁清幽古朴,假山洞壑匠心独运。挽双髻的咨客姑娘撑一柄油纸伞在前引路,沿途忽而疏阔,忽而幽曲,不多时即见园林主体建筑,白墙黛瓦,雕花窗棂,静静伫立于池岸。
进了檐下,李絮脱掉大衣交给侍应生,径直往包厢门口走。
李兆霖虽然出身寒门,但攀上潘家以后,就处处注重礼数体面。李絮自幼没少因为这种繁文缛节的表面功夫认罚挨训。
容园是会员制,消费门槛高,往来出入都是贵客。她即使身体抱恙,也还是依足正式晚餐的标准仔细打扮了一番。
结果没想到。
刚刚落座不足半小时,她就忍无可忍,连手袋大衣都来不及取,气得手指发抖地直接推门而出。
“李絮!”
李兆霖匆匆几步,在走廊厉声喝住她,“你给我站住!当着客人的面说走就走,成何体统?我还没教训你呢,你倒先发起脾气来了,你瞧瞧自己嘴唇上挂的什么东西,出来见人也不知道摘了!几岁的人了,连这点规矩都不懂吗!”
李絮面色苍白,捏紧拳头,犹自浸在父亲给予的屈辱之中,无法轻易消化。
她不懂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24岁了,还是会对父母抱有“或许”、“可能”、“下一次”诸如此类虚幻的期望。
明明每一次的结局都是当头一棒。
她闭眼深呼吸,逼迫自己回头,逐字逐句生硬道,“假如你早告诉我是这么一回事,我根本就不会来这一趟,更不会坏你的规矩。”
“吃顿饭罢了。”李兆霖最懂得如何恩威并施,见她停步,即刻换了副和善口吻,“之前有回慈善晚宴,世万和你有过一面之缘。他对你印象很不错,托人托到我这里,诚心想跟你结缘,所以爸爸才费心安排了这么一场。”
“我跟梁世万只见过一面。那年我还在读高中,你让我喊他梁叔叔。”
李絮手脚僵硬,惟觉齿冷,说出的话都携着恻恻轻寒。
“就算我这几年不在国内,也看过不少关于他的新闻。他家暴出轨,酒驾撞人,和二婚妻子闹离婚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连登半个月娱乐头条。这桩桩件件官司缠身,过去还没半年吧,爸,你让我跟这种人结缘?”
“他前妻是个小明星,闹出了丑闻,心急复出揾钱,所以才会铺天盖地买通稿泼脏水。都是狗仔乱写,实情没那么严重。”
李兆霖四两拨千斤,语气循循善诱,“原本我就有打算叫你抽空回来一趟。正好,你这几日就在国内。你们两个吃顿饭,正式见一面,也算交个朋友,对你没有什么坏处。”
“交朋友?”李絮喃喃道,“我没记错的话,他是你同校后辈。论年纪,大概也就比你小两三岁。”
“年龄不是问题。”李兆霖面不改色,“他家世好,能力强,品行端正,是值得托付的人。你别听外面的人嚼舌根,爸爸的眼光不会有错。”
夸一个暴力成瘾、滥赌成性的人品行端正。
不愧是她的好父亲。
李絮只觉荒谬,忍不住讽刺出声,“他这么好,这么合你心意,怎么不见你给李翎介绍?”
“翎儿年纪还小,收不住心。”李兆霖永远是最有道理的那一个,“不急,再让她多玩几年,我另有安排。”
李絮拎了拎唇角,“她满打满算也就比我小一岁。”
“她孩子心性,和你不同。你做姐姐的,应该比她懂事知礼才是。”
李絮沉默不语,面青唇白,情绪起伏得厉害。
但奇怪。
她心底越是愤怒,表现反而越是冷静。
“丽珀和梁家是有什么深度合作计划吗。”她直截了当发问。
“这些都是俗事,不需要你们小孩子关心。”李兆霖还是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以为她没那么抵触了,又换了个避重就轻的话术。
“絮絮,别怪爸爸讲话直。你年纪也到了,总要有个归处。梁世万的条件配你绰绰有余,我们心里要有数,切忌眼高手低。爸爸不会害你,爸爸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
无意义的字句排列,有时就像某种在旷野上反复倾轧的行为,发出的韵律单调而刺耳。
比在飞机上忍受耳鸣更令人痛苦。
“你都准备卖女了。”李絮噙笑抬头,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作为当事人,连问都不能问一句?”
“你说什么?”李兆霖皱眉,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这个私生女幼时乖巧,长大差些,隐隐表现得有些不驯服。但在待人接物上总是有分寸的,极少跟长辈起冲突。
“我说。”李絮吐字清晰,犹如吐出一枚被打落的牙齿,“你都已经决定把我这个女儿摆在货架上,跟人数白论黄做交易了,我连自己值多少钱,都不配知道吗。”
“混帐东西!!”
李兆霖比记忆中更易被激怒,一旦被忤逆,就下意识高高扬起巴掌。
李絮动也不动,噙着冷笑,仰面等着。
然而李兆霖理智尚存,顾念着还没结束的饭局,要掴她的那只手强行忍着,迟迟没有真正落下来。
“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他失了平日里那副儒雅睿智的姿态,瞋目切齿地黑脸训斥,“我看你是一个人在外面野久了,没人管没人教,家里的规矩都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哪个有空管她教她。
李絮一动不动,面无波澜站在那里,既没有低头,也没有反驳任何一句话。
这副死不悔改的倔强模样,显然更触李兆霖霉头。
他怒不可遏地压低声音,若不是在外面,早已大发雷霆地动手摔东西了,“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供你在伦敦读了这么多年书,在你身上花的钱财心思还少吗?我为你将来着想,劳心劳力为你打算,你非但不懂感恩,还这副嘴脸对我,净会顶嘴驳舌!可千万别学了你妈那套忘恩负义的婊子作派,受了别人千般万般好,转头就反咬一口,翻脸不认人!”
那根食指就差没直直戳到李絮脸上来,但也跟扇了她一巴掌没什么区别。
李絮嘴唇紧紧闭着,四肢生冷,心脏压在嗓子眼,迫不及待地想要反驳,却又什么都无法反驳出口。
她想说,自己从前花他的用他的,是迫不得已。她欠他的。她认。她会尽早还。
又想说,她留学的学费,用的是奶奶生前留给自己的那笔信托,生活费是自己兼职挣的。他给她的那张卡,她早就退回去了,从来没有动过一分一毫。不知是他秘书没有跟他提过,还是他根本就忘了。
还想说,她从来没在伦敦待过,那是他李兆霖另一个女儿。
然而李絮没有诉诸于口。
这种反击的话太蠢、太软弱、也太无力了。
根本伤害不了任何一个不在乎她的人。
她既没有完全成长,从过往的缺失之中挣脱出来,也没有魄力削肉剔骨,彻底斩断血缘联系,甚至还对父亲的权威投射与母亲的情感勒索抱有片刻幻想。
所以她只能受人钳制,只能沉默地站在这里,假装一樽无动于衷的容器,试图以消极抵抗现实。
忍耐不可怕。
眼泪不可怕。
有所期望才最最可怕。
为什么她始终学不会这教训?
“世万跟你年龄阅历上有些差距,爸爸知道你一时半刻不好接受。”
李兆霖到底圆滑老练,为顾大局,怒骂过后很快收起愠意,给自己找好台阶下。
“这样,我们今天暂且不争论这些,爸爸知道你容易冲动,也不责怪你。我再给你五分钟,整理好你的仪容,收拾好你的情绪,有任何问题,都先好好忍着,进去吃完这顿饭再说。大庭广众的,体面些,别丢人现眼,叫旁人瞧了我们李家的笑话。”
末了,临回包厢前,又不忘警告她,“这处园林幽静,来客显贵,你自己一个人别莽莽撞撞到处乱跑。岑秘书在门口守着,免得你迷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他自然会送你回去的。”
李絮已经彻底失去反应,不想出声,不想接受任何信息,甚至不想费力掀起沉甸甸的眼睫。
长长走廊只余她孑然一身。
风骤雨急,撞得屋顶的花鸟宫灯都晃了晃。昏黄的光线,仿佛有重量,压得人心透不过气。
她迫切需要汲取新鲜空气,疾步走到廊道尽头,要寻一扇敞开的窗。
然而转过一面巨大的古董雕花屏风,一侧眼,整个人僵在原地。
有人无声无息,倚窗衔烟,赏着一树刻玉玲珑的白玉兰,不知在此听了多久的雨。
——是言漱礼。
又再遇见。
总是遇见。
唯独不想被这个人窥见狼狈的一面,偏偏每一次都被他正正撞见。
潮天湿地。夜晚都在雨中生锈。连彼此望过去的眼神也是滞涩的。
“怎么会这么巧。”
李絮扶住屏风,好勉强地笑了笑,自己也知笑得不漂亮,“我们认识七年,好像都不及最近七天见得多。”
言漱礼穿得一身黑,薄高领搭飞行夹克,英俊利落,除去一双剔亮眼睛,整个人几近融入窗外的夜色里。
他向她走近几步,夹烟的手扶住屏风另一侧,不动声色俯视她,“我外祖母姓容。”
李絮后知后觉“啊”一声,豁然点一点头,“怪不得,这里取名容园。”
“她是苏城人。当年远嫁过来,饮食不惯,老爷子就为她建了这座园林。”言漱礼难得多言解释,视线低低地瞧她,“NMAA的制药实验室也在附近,我偶尔过来查看进度,把这里当食堂吃。”
话落在地上。
没了后续。
李絮的心开始失重。
“抱歉。扰你清静了。”她的嘴唇还微微发着抖,不想被他这么毫无遮掩地观察,于是强打精神,极力避开那道视线,让它在余光里变得模糊,“刚刚的话,你听见多少?”
言漱礼大概不懂得善意谎言之必要性,也不屑于为无关人等费心掩饰。
“从你们走过来开始。”他坦诚。
李絮本来就不抱希望,是以羞耻感也不那么明显。
“见笑了。”她抿了抿梨涡。
值得庆幸的是,言漱礼见惯各种场面,这种小门小户的家事在他眼中大概无足轻重。
他扬了扬优越的下颌线,不冷不热地注视着她,仿佛一帧帧意味不明的慢镜头,在结束的那刻突然浮现台词。
“要走吗。”他问。
“你也听到了。饭还没吃完,暂时走不了。”李絮忍着局促,故作轻松地四周张望,“你们这座园子只开了一扇门,墙看起来也不太好翻。”
“你想走的话,随时都可以走。”
“什么意思。”
“我要走。”言漱礼点了点烟灰,“我们顺路的意思。”
他表述得很低调。
莫讲容园,放眼至整个云城,都没几人能拦他。
对他而言,不过举手之劳。
然而对李絮而言,她又该以什么立场,来接受这份纡尊降贵的好意呢。
“我又这么好运,撞见你乐于助人的机会了?”她无暇深究,习惯性以玩笑来消解困境,“我这回没哭吧。”
言漱礼没有作声,很平静地垂下视线。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枚日光底下闪闪发亮的薄荷硬糖。
那种用玻璃纸包裹着的廉价硬糖。
色彩缤纷的、耀眼的、甜美的、好似唾手可得,实则谁也无法紧紧攥于手中。当你迟迟从地上拾起,以为自己侥幸得到了完整的一颗,拆封之后,才发现里面早已被摔碎成粉末了。
“眼睛红成这样。”
他口吻低淡,“你觉得自己忍得很好吗。”
那只陌生又熟悉的手骨节分明,很慢很慢地,抚过她的眼尾。像要轻轻拭去那一小片氤氲。出乎意料地,非常慎重,又非常温柔。
李絮半张脸都陷在他掌心里。
心脏忽而像有电流经过一样,柔软地抽搐着,几乎令人生出某种无计可施的惶惑。
她盯着宫灯洒在地面跳动的光斑看了一会儿,不自觉眨一眨眼,又看向他扶在胡桃木屏风上的手。
万宝路白金。
他居然跟她抽的是同一款廉价香烟。
周围好安静,自己反反复复揉搓的一颗心,惟有雨水淅淅沥沥的幽暗声音。
“言漱礼。”
李絮抬起头,异常真诚,又异常茫然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犹如被捉住的游魂一缕。
“其实你究竟想要什么?可不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怕我欠你太大人情,我还不起。”
他们目光与目光对峙,默不作声地交锋。
言漱礼五官深邃,眉骨与鼻梁皆高得立体,这么一言不发低垂眉眼时,很容易呈现一种薄情漠然的气质。
他掀了掀唇。
李絮已经准备好接受任何形同箭矢的话语。
然而言漱礼面无表情,只不轻不重说了句,“我想吃跑马地附近那家诚记的西多士。”
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顿了顿,又补充,“厨房换了季节菜单。刚刚试菜,我吃了一半,没吃下去。”
完全意料之外的回答。
李絮愣在原处,半晌,没忍住笑了出来。
应该还是笑得不漂亮。
因为言漱礼没有停止抚摸她的眉睫。
这一瞬间,倏尔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底气。李絮伸手将他指间的烟抽走,据为己有。
“要我请客吗。”她吸了肺腑空空的一口,撩起嫣红眼皮,含着薄薄泪眼笑望他,“可是我手袋还落在里面。”
烟雾拂了他一身。
言漱礼宽宏大量地没有与她计较,维持这姿势对视半晌,才不紧不慢松开抚她腮颊的手。
“等我五分钟。”他低声嘱咐。
随即离开了。
夜还很新鲜。
李絮衔着他抽剩的半支烟,倚到他刚刚倚过的窗棂。
这处正对着一页湖泊,白玉兰恰逢花期,临风皎较地遮住半片视野。一瞬风动,一暗一白,令人恍惚感觉自己正在从夜晚边缘向外眺望。
尼古丁是抚慰焦虑最有效的选择。
在不断飘散的灰雾之中,李絮掐灭烟,思绪终于慢慢冷却下来。
过不多时,循着脚步声回头看。
失而复得。
言漱礼已经穿过长廊,重新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长身而立,站在一盏并不明亮的酸枝宫灯下,冷淡倨傲,臂间挂着她遗落的双面呢大衣。
李絮间或会错觉,他就像他所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样,是一棵在冰天雪地里无声焚烧的巨树。
往下投落阴影与灾厄。
往上接住一朵云的降落。
他站在那里等她,李絮离开窗棂,向他走去。
“你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她接过自己的手袋,微微垂着眼,掩下不安,佯装漫不经心问。
言漱礼抖开大衣,平静而绅士地,拢住她浸在风中的单薄身躯。
其实他做任何事,都不需要向人编造借口。
但她既问了,他还是选择回答。
“说——”言漱礼轻描淡写,“我们目前关系很稳定。”
第14章 可以暂时住在我那里。
14
一架全黑喷漆的布加迪ChironSS疾驰于雨夜高速。
由北至南,白色沿海公路犹如盘踞的巨蟒,为了避免拥堵,言漱礼特意绕了一段远路。
他今日穿得休闲,没带司机,开的超跑也不符合商务定位。与往常高效利用碎片化时间处理工作的风格截然不同,更像是临时安排的私人行程。
倘若是平日里的李絮,一定会敏锐地发现其中微妙的不同。
然而今夜连番状况,又逢身体不适精神不济。她恹恹坐在副驾,什么都懒得思考,只心不在焉数着雨刷的机械摆动与挡风玻璃滑落的水迹。
换了车,车载音响的选曲也换了。
不同于巴赫的简约庄重,潮湿夜里的勃拉姆斯慢乐章,给人一种淡淡的溺水感。
漫长的四重奏旋律走向,弦乐的运弓与揉弦像杂乱的绳索一样拧在一起。纠缠不清,晦涩不明,浓郁的,克制的,情感饱满而无处宣泄。
李絮在这场雨中恍恍惚惚睡了过去。
再惊醒,是错觉有一只手在缓慢描摹自己的侧脸。
惺忪睁眼。车泊稳了,雨停了,安全带被解开,身上披着轻暖的飞行夹克。言漱礼眼睛望着窗外,静静坐在她身边。
“…我们到多久了?”她有些抱歉地将夹克还给他,蹭了蹭自己脸颊,鼻音不自觉有些哑。
言漱礼穿上携着她香水味的夹克,抬起手腕整理袖口,“没多久。”
绕了中环线,进市区再倒霉堵一堵,差不多就是这速度。李絮瞄一眼时间,20:45,勉强感觉合理。
跑马地位于江岸东。
周边环境闹中取静,人文教育氛围浓厚,既临近艺术博物馆和大剧院,又坐拥几所重点学校。李絮和言漱礼以前就读的国际学校就在附近。
这边街道不允许临街停泊,他们在一个大厦停车场步行出来,沿江走两分钟,就看见了熟悉的校门口。
尚闳实验中学。
高中部还没下晚自习,建筑亮着灯,明亮静谧。
“好像可以看见文体中心面前那棵细叶榕。”李絮踮了踮脚,试图张望。
“看不见。”人行道有单车响铃经过,言漱礼将她往里揽了揽,自己走到道路外侧,“早两年被砍掉了。”
“为什么?”李絮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它气根都能单独成林了,不是说多少多少岁了,比我们学校还要老吗?”
这边区域是年青人聚集地,街上遛狗骑车玩滑板跳舞拍视频的比比皆是,她又三心两意实在不像能好好走路的。言漱礼索性捉住她手腕,边看路边解释,“腾地方。要建新楼了。”
李絮心思眼神还在那棵榕树上,心不在焉“啊”一声,被亦步亦趋牵着往前走。等到发现彼此姿势不对劲时,已经到了商业街诚记门口。
这个时间吃晚餐太迟,吃宵夜又太早。诚记门面小小,做的是学生和街坊生意,并非什么有名气的网红打卡地,除去高峰期,闲时也没几桌食客需要服务。
李絮和言漱礼挑了里面靠墙的位置坐。
老板娘依依不舍按停电视剧里都市男女的恨海情天,往后厨交代一声“起身喇,有客到”,才慢慢拖着脚步过来招呼他们。
结果来客长得比电视剧里的演员还光鲜亮丽。
“哎呀,言生!”老板娘面露惊喜,高高兴兴扬起笑容,“你好耐冇过嚟食宵夜囖喔,今晚食啲乜?”
[哎呀,言先生!你很久没过来吃宵夜了,今晚吃点什么?]
言漱礼颔了颔首,礼貌且疏离地回应了这份热情。
这个气质斐然的年轻男人,看衣着打扮及形容举止,明显不像会光顾这种市井茶餐厅的类型。
但他表现得熟门熟路,桌面用纸巾简单擦了擦,餐具也循例只烫一遍,没有对用餐环境表现得过分挑剔。
难免觉得新奇。
李絮一边阅读墙上贴的菜单,一边不甚高明地偷偷观察。
诚记点餐还是传统方式,没有桌面扫码,由慈眉善目的老板娘拿纸笔速记。言漱礼点了一份黑松露炒蛋多士、一碗鲜虾云吞、一碗沙爹牛肉面、一杯冻柠茶,又另外给她要了一杯热鸳鸯。
“不要。我晚上喝鸳鸯会失眠。”李絮及时发声,“麻烦加多一杯冻柠茶。”
“那劳驾换成生姜薏米水,热的。”言漱礼无视她需求,向老板娘示意点单完毕,神情淡淡回看她,“感冒少喝冷饮。”
李絮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感冒?”
言漱礼没什么表情,动作自然地帮她擦拭摆放餐具,“你应该听听自己讲话的声音。”
李絮摸了摸自己喉咙,细心关切他耳朵,“还好吧,我都不觉痛,到了锯木头的程度吗?”
言漱礼没有理会她的玩笑,盯着她面庞看了一会儿,倏尔抬手碰了碰她左耳。
“空了。”他低声,“下车前还在。”
耳朵是李絮身上温度最低的部位。
骤然被人这么一捏,热意贯穿,好似濛濛雨夜劈落一道洁白闪电,烫得她心脏四肢都不自觉缩了缩。
像支被打湿捏皱的花骨朵儿。
“…耳线就是很容易掉。”李絮扣住他腕,有些不自然地偏了偏视线,但身体没躲,“算了。掉就掉吧。下午随便在商场买的打折款,不值什么钱。”
言漱礼不置可否。
那只手又趁势捏了捏她软绵绵的耳垂,力度不重,温热的指腹磨过耳洞,以及耳洞旁边那枚几不可见的小痣。好似在分辨哪个是虚,哪个是实。
末了,才镇定自若收回去。
只他们一桌新来的客人,厨房出品快之又快,不多时,就摆满了窄窄桌面。老板娘絮絮叨叨讲着感谢言生之前帮的什么忙,还友情赠送了一碗萝卜牛腩和一碟酥皮蛋挞。
李絮小口小口喝着薏米水,抬眼看他慢条斯理地用刀叉切西多士,姿态贵气得仿佛坐在米其林三星,而非人均三十的茶餐厅。
“好神奇。”她托腮感叹,“原来你也会来这种街边冰室。”
“为什么我不能来。”言漱礼将口味更清淡的鲜虾云吞推到她面前,语气没什么起伏,“我也是碳基生物。跟你没什么不同。”
好跳跃、又好符合他个性的回答。
李絮点点头,提起筷子准备吃东西,咀嚼一遍这句话,又莫名其妙笑了一下。
言漱礼掀起眼皮乜她一眼,“笑什么。”
李絮耸了耸肩,“随便笑一下。”
“跟我待在一起。”言漱礼声线平而直,言语中间稍顿了顿,“很不自在吗。”
筷尖戳破了云吞的薄皮,李絮盯着清汤里新鲜饱满的虾仁,认真思考了十几秒。
最后摇了摇头,轻声答他,“好像正相反。”
言漱礼不再讲话。
二人吃相都很斯文干净。一点一点细嚼慢咽,间或对上片刻视线,李絮就习惯性抿出梨涡笑笑,言漱礼低头帮她切西多士,都不发出什么声音。
诚记的鲜虾云吞还是很好吃。
皮薄馅靓。爽脆鲜甜。是她熟悉的旧味道。
李絮高中时期常常会光顾这里。
只不过那时诚记的老板娘还是一位身材瘦小的婆婆,会亲切地叫她“细粒钉”,给她留墙角位,还会送她冻柠茶,并非现时这位丰腴福相、爱追电视剧的阿姨。
诚记的熟客,也从李絮,变成了言漱礼。
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躲在这里不回家的呢?
初二那年寒假,罗跃青和李兆霖彻底闹翻,李兆霖摔门而去。罗跃青当夜收拾细软,留下一小沓现金,丢下女儿,一个人跑了。
春节前夕,连保姆阿姨都请了假回乡。直至年初七,她重新回到雇主家,才发现李絮谁也找不到,孤零零过了一个年。
可惜阿姨也陪不了她多长时间。
在李絮升初三时,阿姨攒够了钱,决定辞职回老家做小本生意。
她照顾了李絮好几年,心软可怜她。见罗跃青跑了,李兆霖也没踪影,打老板秘书电话也不是回回都接。家政市场良莠不齐,她怕她这么小、这么爱掉眼泪的一个小姑娘,跟陌生人生活在一起要遭欺负受委屈的。于是索性咬咬牙,自作主张,带李絮求到了她奶奶庞秀兰面前。
庞秀兰读过书,但仍是典型的老一辈古旧思想:重男轻女,计较非婚生的身世不光彩,又担忧儿子的美满婚姻与平步青云的前途被破坏。是以对罗跃青这对母女从来都不闻不问,只当不知不存在。
但她其实心不坏。
深思熟虑过后,她还是决定尽到长辈的责任,将这个孙女低调地养在身边。
毕竟李兆霖是赘婿。虽然他岳父眼见马上就要撒手让权了,潘盈盈也不是不知道李兆霖在外面养人。但她还是得多多顾及媳妇的脸面,不能将场面闹得难看。
李絮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进了尚闳读书。
这所华南TOP级国际学校,全人教育理念突出,升学去向均衡,招生采用独特的邀请制,对家长的资产及社会背景要求很高。就读于此的学生,99%都是被金钱与特权包裹的精英预备役。
李絮的入学资格,捡的是李翎放弃的名额。
因为李翎专精钢琴,要走古典音乐的路子,国内环境土壤不足以支撑一个天才钢琴家的诞生。最终衡量再三,还是决定由潘盈盈陪读,母女俩早早过去了欧洲。
便宜了李絮。
也苦了李絮。
排斥异己是人的天性,夹在一群少爷小姐中间的普通人,总是渺小得分外惹眼。
李絮不怎么喜欢自怨自艾,因此也很少反刍过去。总归只是些言语行为上的嘲笑侮辱,没有上升到实质性的身体伤害。她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学会了怎么忍住眼泪。
尚闳注重课外拓展,对学习成绩要求也严格。高中部有晚自习,每晚九点多,校门口就可见各式豪车络绎不绝地经过。
李絮当然没人来接,庞秀兰的家离得也不远,就背着书包,自己一个人慢慢沿着江岸走回去。
路上会经过诚记。
庞秀兰年纪大了,有基础病,休息得很早。照顾她的佣人作息也随她。李絮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也知道庞秀兰对自己感情有限,不会让自己轻易麻烦到别人。
而她自从上次被人泼了一身蔬菜浓汤,之后就尽量避免出现在学校食堂。早餐在家吃,午餐买三明治,晚餐随便吃一点零食甜品,敷衍空瘪瘪的胃,到了晚自习放学,再到诚记正经吃一顿宵夜。
如若不是言漱礼突然带她过来,她都几乎要忘却了这段褪色的年少记忆。
九点过半,外面街道变得喧嚣许多,车水马龙的噪音,大概是尚闳和附近另一所普高的晚自习结束了。
言漱礼吃得比她多,也比她快。李絮吃净最后一粒云吞,喝完味道意外还不错的薏米水,才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擦擦嘴角。
“走吧。”她站起身,“给学生仔腾位置了。”
还没走到收银台,老板娘就急忙摆手,要帮他们免单。她的粤语带有浓浓本地口音,迭声讲言生一句话帮她阿妈搞掂入院住院那堆麻烦事,自己一家感谢都来不及,怎么还好意思收钱?
李絮闻言看了言漱礼一眼,言漱礼也正低头看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李絮就笑了笑,回头帮他应付老板娘,坚持要付账,“阿姨你这样,他都不好意思过来光顾了。你与其给他免单,不如等他下次过来,再多送他一份西多士。这次是我欠他的,着急要还,免得他心心念念追我数。”
老板娘只得“哎呀哎呀”赶紧笑笑答应。
夜风湿凉。
走出茶餐厅,街上行人车辆果然拥挤许多。
江水倒映霓虹,他们肩并肩沿着来时路往回走。
李絮不看路,懒懒低着头,“你说,我会不会在这路上捡回我的耳线?”
言漱礼没有握她的手腕,但肩膀挨得比之前更近些许,“不是说不值钱,不在意吗。”
“价格倒是其次。”李絮留心观察路面,“失而复得的话,谁都会开心吧。”
言漱礼没有对她的观点发表任何评价。但是出于绅士风度,在好几次穿过十字路口,李絮差点踩空缘石的时候,他都及时揽住了她。
可惜今夜幸运并没有眷顾李絮。
路过半程,耳线不见踪影,烦人的电话倒是又穷追不舍地响了起来。
李絮看了看号码,判断是陈彧换了个号打过来。于是按掉了,没接,熟练地滑开飞行模式。
“你打算一直拒接陈彧的电话到什么时候。”
手腕倏地被扣住。
言漱礼站定在路口,没再继续往前走,也不让她往前走。半边脸落在阴影里,显得英俊而阴郁。
他话中隐隐有种质问的意味。
令李絮霎时间愣了愣。
“该说的话,我都已经明明白白对他说过了。——无论是语音、文字形式,还是用以佐证的影像证据。”
稍稍思忖过后,她很快整理好措辞,尽量简洁地将情况告知。
“再听他错漏百出地编谎话骗我,或者做不切实际的保证或承诺,有任何意义吗。他需要一点冷静下来的时间。否则我们话讲再多,都只是无效沟通。”
言漱礼皱了皱眉,脸色有点冷,好似对她的答复并不满意。
“怎么?”李絮似笑非笑地扬眉,“事到如今,才想起给你表弟打抱不平?”
言漱礼神情冷漠,目中毫无波澜,关注的重点与她天差地别,“你处理事情的效率太低了。”
“处理一段不同步、不平等的亲密关系,比你想象中更麻烦。尤其当它还牵扯到双方父母,以及第三者的时候。”
李絮完全接受批评,嘴唇翕动了一下,故*作浮夸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尽力顾及各方体面了。就请别再苛责我了吧。”
言漱礼显然不是那种会在意别人体不体面的人。
“有更直接的解决方式。”他视线凝在她脸上,冷而深邃的,“要教你吗。”
隐隐约约能感知到他指的是什么。
又不太敢确定。
李絮向来缺乏冒险精神,怯于揭开未知的可能性。
“听起来像塞壬的陷阱。”她用半真半假的微笑搪塞过去,“我还是习惯脚踏实地。”
空气静了差不多有一分钟。
绿灯熄灭,又再亮起。
李絮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言漱礼还是停留在原地。
他好高。
离得远了,李絮今夜又一次如此深刻地感觉到。高而挺拔。就像诗人笔下所描述的,旷野里的那棵树。
除了深扎地底的根系,以及不断生长的枝叶,他身上再无其余冗杂的东西。泥土无法彻底吞咽他。霜雪也无法彻底掩埋他。
整个人野蛮而优雅,明亮而简洁。
那种李絮此生所不可能具备的,意味着坚固与稳定的简洁。
“言逸群和你学姐的婚礼定在下月初。二号。”他目光沉静地注视着她,没有走过去,始料未及地换了个话题。
“我收到请柬了。”李絮隔着一小段距离和他对视,“日期提前那么多,有点突然。”
“原本定在AmalfiCoast举行仪式。但言逸群那边的亲戚不方便出国,几位老爷子也吃不消长途跋涉,索性提前在潮起岛办了,以免夜长梦多。”
思及霍敏思那位难缠的前男友,李絮赞同地点点头,“赶紧坐实,公开这段关系,对大家都好。”
“就隔十二天。”言漱礼淡声问,“你中途还要回佛罗伦萨吗。”
单程飞行十几小时。
一来一回,再加返程,差不多三天时间就在飞机上浪费掉了。
倒没有窘迫到心疼机票的程度。躺着去躺着回,也没什么倒时差的烦恼。只是平白无故丢掉这么多天,自己感冒也没好全,纵然是李絮这种不以浪费时间为耻的人,都难免想高呼一句“人生苦短,时间可贵”。
但她当然不会对言漱礼讲这种话,只笑笑说,“应该回吧,反正我也没其他地方可去。”
言漱礼顺着话题向下,“你今年夏季毕业,学分应该已经修完了,不必再上课。”
“当然。”李絮拎了拎唇角,“别看我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很用功的。”
毕竟天赋不够,就要刻苦来凑。
她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你的专业需要提供毕设作品集。”言漱礼像个批阅试卷的古怪考官,态度刁钻严谨,又有些捉摸不定地接着问,“目前进度呢。”
或许是他身上那股天生的上位者气质太能唬人了。
李絮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答,“去年圣诞假期开始就一直在整理,已经基本完成了。”
言漱礼略微点了点下巴,看不出是否对此满意。
“剩余时间还很多。”他得出结论,“论文在哪里都可以写。”
喧嚣蔓延。
腮颊突然凉了凉。
李絮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在周围人群快步疾走,雨伞猛然膨胀的汹涌里。那段目光一瞬不瞬凝在她身上。片刻过后,她听见了他被夜风吹拂过来的低沉声音。
“假如你不想回你父亲那边,又不想跟陈彧见面。”言漱礼面无表情,平静地向她提议,“可以暂时住在我那里。”
夜晚融化于此刻。
——这场半舍半留、无穷无尽的绵绵春雨,又要重新落下来了。
第15章 Touch.
15
麓月府。
全黑布加迪徐徐驶入超跑电梯,在机械运作的细微声响中,轿厢开始匀速上升。
到达楼层,金属双开门自动拉开。布加迪低沉轰鸣,流线般滑出,泊入面积开阔的空中车库。
除去刚刚关闭引擎的这架,此处另有三架千万超跑。低调前卫的黑蓝色系,精准间隔一字排开,仿佛一场衣锦夜行的私人收藏展。
李絮抱着他的夹克下了车,留意到这处玻璃幕墙视野稍高,显然并非自己上次到访过的楼层。
未及细究,言漱礼就绕过车身,轻轻扣住她手腕,径直带她往门口方向走。
穿过一条拱形廊道,以及两面幽蓝的海洋墙,即见一处别出心裁的攀岩屋与高尔夫会客厅。尽头是一扇烟熏尤加里木饰面的巨型装甲门,对比起其他不设防的开放空间,约莫是主人家收藏贵重物品的禁入区域。
言漱礼没有停步,牵着她走下覆盖皮革的折角楼梯。推开隐藏的偏轴门,视野往下一沉,葱葱郁郁的花园绿意骤然撞入眼底。
“喵呜——”
几日不见的Sphynx躺在仙人掌底下,露出光秃秃的肚皮,一边忙碌地舔着爪子,一边抽空跟归家的人类打了声招呼。
见人类后面还有一个人类,小家伙尾巴甩甩,赶忙翻了个身,好奇地凑上前来。
上次离开时,还惋惜没有机会再见,结果不知幸或不幸,这么短时间又再见了。
“晚上好呀。”李絮轻柔笑笑,蹲身摸了摸小猫咪的脑袋,听它惬意地发出咕噜咕噜的煲水声。
言漱礼松开手,没有打扰这一人一猫黏糊糊的叙旧,跨过砂石步道,将助理刚刚送到的行李箱拎进里面。
雨夜路况不佳,超跑后备箱空间也不足,他们没有绕道去莱斯特酒店。言漱礼的助理接到指示过来拿房卡,帮李絮收拾东西退房。不愧是普德聘用的高效率人才,一丝纰漏没有,行李箱到得比他们都快。
“浴缸放了水。”过了几分钟,言漱礼去而复返,在她脚边放下一双杏仁奶白的拖鞋,低声催促道,“先去洗澡。”
李絮停下撸猫的动作,回头瞧他,一双黑亮眼眸斜挑着,没说话。
话说得有些暧昧。
言漱礼似乎也感觉到了,又略显生硬地补充,“你感冒。刚刚还淋了雨。”
其实回大厦停车场的那段路,她披着他的夹克,蹭着临街的店铺遮挡,根本就没多少机会淋到雨。
但李絮还是点点头,“嗯”一声,将大衣脱了,手机和手袋随便放在岛台,换上合脚的拖鞋,熟稔地往他卧室去。
他的浴室充分地、过分地宽敞。顶喷花洒是隐藏式的瀑布落水,李絮低头淋着淋着,有些焦虑会不会突然有人走进来。
所幸没有。
留给她做心理准备的时间还有很多。
浴缸温水盈满,精油球也适时融化,镂空架上还妥帖地放着果汁,李絮心不在焉地泡了十几分钟才起来。浴球的广藿玫瑰香,盖过了沐浴油的皂感焚香。因为气味太过熟悉了,直至将头发吹到半干的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这是她惯用香水的同品牌洗浴线。
吹风声戛然而止。
李絮端详着镜中人,若有所思地嗅了嗅自己手腕,没再拖延时间,直接走了出去。
Sphynx昂首挺胸,蹲在包豪斯地毯上喵喵叫着等她。谢天谢地。人类没有溺水,安全返回陆地。
被重视依赖的感觉总是格外好。李絮看见它就觉心脏软软,也十万分愿意配合,跟在它身后慢慢往客厅走。
外面的世界雾蒙蒙一片。
言漱礼单手插袋,背对着她,站在淋漓雨幕前打电话。
长时间地听,简短精确地下指令,间或夹杂几个令人云里雾里的专业名词。大概又是一通跨国工作电话。
李絮没去打扰,远远站在岛台边,一边看他阔撑的背影,一边继续喝那杯不怎么甜的果汁。
约莫五分钟后,言漱礼结束了通话。
他没有回过身,眼神稍稍抬了抬,望着玻璃里彼此一远一近的反射成像,问她,“看什么。”
李絮蓦地被抓了个正着,小口小口将果汁喝完,假装镇定答,“看雨。”
言漱礼不知信没信,弓身将手机放到大理石茶几充电,旁边另一台手机拿起来,从容自若走到她面前。
“霍敏思刚刚打给你。”他提醒她。
原本见底的电量已经充满了,李絮接过来,细细声讲了句“谢谢”。
她手指滑来滑去,却没滑进通讯录,反而存在某种路径依赖般,点进了《小小旅人》的游戏界面。
Liam圆圆萌萌的海獭脸,破破烂烂的祖传披风,以及一连串未完成的任务列表弹了出来。
“不回?”言漱礼垂眼看她。
“要回的。”李絮肯定地说。
磨蹭片刻。
游戏界面还是没有被退出。霍敏思也没有被回复。反倒是言漱礼,被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名字。
“Leon.”
李絮很有几分迟疑地,好声好气同他打商量,“…我们之间的事,能不能暂时别告诉思思?”
未曾想到的请求。
言漱礼皱了皱眉,目光微凝,“为什么。”
“太突然了。我觉得有点不好解释。”李絮斟酌着借口,“感觉怎么解释都很难饶过陈彧。思思和他关系不好,和你关系又……有点敏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要结婚了,最近也忙,我不想她为这些有的没的琐碎事分心。”
霍敏思是她最亲密的朋友,也是他的表嫂。
对霍敏思保密,言下之意,即是对全世界保密。
言漱礼喉结微动,非常想提醒她,他刚刚在她父亲面前确认了,抑或说捏造了他们的关系。虽然以李兆霖的行事风格,不会不知分寸地到处宣扬。但这种时候宣称对身边的朋友保密,不知有什么意义。
无声僵持几十秒。
言漱礼依旧没有表态。
李絮握着空杯,一直保持着等待的姿势。
或许是她微微颦眉的模样显得太过恳切了。
言漱礼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半晌,唇边的话语几欲出口,最后还是遂了她的愿,淡淡别开脸,说了句,“随你。”
李絮明显松了口气。
又来了。
又要对他露出那种充满表演性与迷惑性的笑了。
言漱礼唇线紧抿,不悦地沉下眼神,提步要往浴室走,“自己随便逛逛。看喜欢哪个房间,明天空出来给你当画室。”
“不必了吧。”李絮连忙婉拒,不想搞那么大阵仗,“反正我也不会打扰太久。搬来搬去的,到时走了,还平白无故给你添麻烦。”
言漱礼脚步顿了顿。
“没什么麻烦的。”他冷冷垂眼,边摘手表边继续往里走,直接结束了这个话题,“改一下布局而已,既不用你动手,也不用我动手。你走了,再叫人改回来就是。”
Sphynx“咪呜”一声,翘起尾巴快步跟上去。小骑士刚兢兢业业护送一个人类出来,又着急去浴室门口守护另一个人类了。
留李絮自己待在原地。
她静立几秒,收回落在他背影的视线,看了看玻璃幕墙里自己模糊的成像。
“生什么气啊。”她喃喃自语。
没有人回答她。
最后还是被嗡嗡震动的手机提醒,手指上滑,强制退出游戏界面,又给霍敏思回复了信息。
算了。
仔细想一想。
逛就逛,反正他的家,他不嫌麻烦。
李絮试图说服自己,何不积极接受他人好意。按照他所说的那样,找个光照好的位置,说不定还能忙里偷闲兑现承诺,及时给霍敏思弄一幅新婚礼物出来。
结果寻找画室的路线刚刚开始,站在起点玄关花园没多久,她的注意力就被别的东西吸引住了。
在砂石步道与柚木地板相接的那段阶梯附近,放着一个相当有存在感的圆形物件。
乍一眼,还以为是个斗柜。
再仔细一瞧,看清里面的构造,才发现这原来是个非常规尺寸的黑胶唱片机。
木质结构结合玻璃底座,外覆马鞍色小牛皮,搭载六个扬声器与多唱片机位,极其典型的、昂贵且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奢牌出品。
旁边有一组同材质的边柜。拉开抽屉,里面满满皆是分门别类整齐摆放的黑胶唱片。从索尔蒂的指环、克莱伯的贝七这种古典名盘,到星际穿越、混沌武士这种精品OST,到Radiohead、Blur这种旧摇滚,再到FrankOcean、BillieEilish这种当下流行,这里都堪称应有尽有。
有一说一,言漱礼的审美取向和她还挺相似的。
特别是在最上面翻到一张DaftPunk的《RandomAccessMemories》英首版本时,李絮的心不自觉微妙地悬了悬。
拆开来看,双LP均有细微磨损。说明他平时是真的有在听,而非搁置在这里当无人问津的摆设品。
李絮千禧年出生,《RandomAccessMemories》这张专辑发行于2013年,正好是她对古典钢琴最厌倦,对流行文化与电子音乐最感兴趣的年纪。
而在被罗跃青抛弃、被李兆霖无视的那段时间,专辑里讲述机器人经由接触意识觉醒的那首电子歌剧《Touch》,则作为一种无形的精神慰藉,以无限循环的8分18秒,陪伴了她整个漫长而失落的青春期。
“Ifloveistheanswer,you‘rehome.”
李絮轻声低语。闭着眼睛都能念出黑胶内圈的刻字。这句来自电子宇宙最深刻、最动人的歌词。
唱片机连着电源。李絮认真研究了一下设备结构,随机将其中一面放上去。唱针落位,读取每一首曲目独一无二的纹理,InstantCrush梦幻的旋律怪异又迷人地流淌出来。
她没有按照计划那样继续随便逛逛。
反而停留在这片绿意里,饶有兴味地,观察起唱片机旁边一株异常袖珍的小椰子树。
对比起花园其他灌木,它的体型有些过分娇小了。不够挺拔,不够饱满。扁长的叶子上还留有几个浅浅的猫牙印。
怪可怜的,不知挨了Sphynx多少磨牙功夫。
看得李絮忍不住摸了摸凹下去的痕迹。
“经常被摸来摸去的植物会长不高。”
来者的脚步声被吞没进柔软间奏里,惟有冷淡嗓音突然响起。
李絮回过头,没能第一时间理解他话中意思,“什么?”
轻盈又迷幻的唱片B面播放完毕。
言漱礼携着一身清凉水汽走过来,看不出高兴或不高兴,随手将喝空的玻璃杯放在边柜上面,操作唱片机换了张LP。
唱针起落调整,切到下一首,PaulWilliams的歌剧唱腔低低响起。
Touch.
“植物有一种叫做Thigmomorphogenesis的机制。”他站得离她很近,胸膛几乎贴住耳朵,平静且耐心地向她科普,“长期的接触性刺激会抑制植物生长。”
李絮挑了挑眉,仰头看他,“这不会是你刚刚瞎编的吧。”
言漱礼也低头看她,“我有这么无聊吗。”
李絮将信将疑,一副“让我来考考你”的表情,“那你再读一遍那个单词。”
“Thigmomorphogenesis.”言漱礼不紧不慢地重复,“接触形态建成。植物学名词。要给你详细解释其中原理吗。”
“…好吧。我不该质疑你。”李絮才不要听,自讨没趣地撇了撇嘴唇,重新将视线放回小椰子树身上,“不过它待在你的室内花园里,既遇不到风,也遇不到雨,不需要长多高吧。”
言漱礼看起来不是很认同,但没有开口反驳。略微俯身,与她观察着同一株植物,低低“嗯”了一声。
气氛缓和许多。
之前微妙的不愉快,似乎随着他冲了个冷水澡就消散了下去,又似乎本来就是她自己会错了意。
李絮高高悬着的心落下来,忍不住习惯性开起玩笑,以此调节沉闷。
“倒是你,小时候应该多被摸一摸。”她没回头,很随便地用手碰了碰他下巴,似笑非笑地挑剔,“现在长得有点太高了。”
微凉水迹不经意扫过她腮颊。
李絮侧过头,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半张脸擦过他高挺的眉骨与湿润的短发。
仓促拉开些许距离。
言漱礼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那双明亮而深邃的琥珀色眼睛近在咫尺。
一瞬不瞬的注视。犹如一双手翻阅着她。
李絮的心猛然一颤。
黑胶唱片无知无觉地旋转。04:12。钢琴间奏慢速响起,迷幻的电子人声开始反复吟唱。
Holdon.
Ifloveistheanswer,you‘rehome.
过去与未来在起起伏伏之中连接,电子宇宙里,被爱触碰过的机器人骤觉自己有了灵魂。
在时间凝滞的这一刻,言漱礼缓缓垂下眼睛,伸手碰了碰李絮空荡荡又软绵绵的耳朵。
灯光澄黄,她的模样像一段暗夜流光的薄绢。如此昳丽,又如此单薄。不能用力,需要时刻警戒自己,否则一扯就碎。
她在他手心眨眼。
言漱礼很慢很慢地靠近,似怕惊扰了拂晓时分,一缕藏在阁楼上的幽灵。
鼻尖与鼻尖碰在一起。
好轻。
像蝴蝶干燥的翼。
它扇了扇蝶翼,卷起微弱的风,变成彼此之间无声的、温热的呼吸。
然而却无法再继续接近。
她口中衔着的那枚唇环生硬地硌在彼此中间。
冰冷地。突兀地。成为一道及时的警醒。一份阻碍的证据。
而后,有人猝不及防地抽离。
“…不要了。”
李絮偏过头,四肢蜷缩,手指轻颤,紧张得抓皱了他心口的面料。声音却轻轻的。将拒绝说得宛若情人间的絮语一般,“…我感冒了。会传染给你的。”
又一个吻落空。
言漱礼捧着她的脸,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只觉她的睫毛像不安的火焰,隐秘地扫过自己的手与心。
他一言不发,捏了捏李絮耳垂上的那枚小痣。确认这是真的。不会像她曾经写下的字句那样被轻易拭去。
这就够了。
言漱礼是一个完完全全结果导向的人。
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在乎过程中产生的偏差、疏漏、或者谬误,也不在乎对方是否曾经迷过路。
他只信任可以牢牢攥在手中的东西。譬如一束已签收的鸢尾,一本未遗落的曲谱,一幅有所属的画作,以及一个失而复得的名字。
为此,他可以恒久地付出耐心。
“那就不要。”
言漱礼弓身,声音低低的,将那个失魂落魄得不知道自己正在细细发抖的人抱了起来。
“李絮,你不需要做任何自己不想做的事。”
第16章 又逢落雨天。
16
李絮喜欢拥抱。
手臂在蝴蝶骨处收紧。心脏与心脏贴近。融化的温度与压落的重量,犹如一枚封闭、狭窄却足以遮风挡雨的茧,可以带来无比稳定的支撑感。
人生在世,李絮需要这种支撑感。
所以她会在日出时分的加尔达湖,与一起旅行的同学们拥抱。会在尖叫轰鸣的跨年派对,与醉酒大笑的霍敏思拥抱。会在小巧静谧的佩雷托拉机场,与匆匆到来又匆匆离去的陈彧拥抱。也会在周而复始、暴雨如注的料峭春夜,与又一次带她回家,又一次放弃吻她的言漱礼拥抱。
言漱礼的手,是劲瘦有力的一双手。
他抱她的姿势有种不熟练的小心翼翼。下意识收得很紧,举得很高。拿脖颈贴住她的呼吸。继而又生硬地放松少许。怕她受惊似的,令人疑心这是由抱猫的方式衍生而来。
可是好奇怪。
李絮被他嵌入怀中,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嗅着他冷冽的气息,数着他规律跳动的脉搏。惴惴不安的心,不知何故,忽而就平复了下来。
这个宽敞奢侈得不知有多少平方米的家,吝啬地仅有一间卧室,一张床。
她理所当然地,又被放入那片曾经接纳过她的、软绵绵的云里。
在此过程中,重新恢复冷静的李絮迅速反省了自己。
既然下了决心,就不应退缩,不应露怯,不应予人无谓的负担感。
于是她知错就改地没有松开手,环抱着言漱礼的后颈,微微施力,将他一同扯落被褥里。
言漱礼反应很快,没有被一瞬间的力带倒,及时将手肘撑在她脸侧,维持着半臂的距离俯视她。
“不做吗。”
李絮感觉这几个字说出来之前的一秒钟,她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要说什么。最终她狡猾地使用了问句,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将难题抛回给了对方解决。
言漱礼凝视着她鸦羽般轻轻颤动的睫毛,那上面似乎还留有从他身上沾染的水汽,“你就这么喜欢勉强你自己?”
“我觉得还好。”李絮思忖半晌,“不算勉强。”
言漱礼揭穿她,“不勉强的人,不会连接吻都怕得发抖。”
“那不一样。”李絮声音很轻,微妙地又显得笃定,“不接吻也可以做。之前不是试验过了吗。”
然而却又无法解释有什么不一样。
就像言漱礼无法解释,她为什么总要在这种无关紧要的方面,逞强展示她无关紧要的好胜心。
彼此挨得好近,又是言漱礼低一低头就可以触碰的距离。但他这一次没有被她的表演迷惑。只用右手捏住她下巴,冷漠而缓慢地,拿指腹摸了摸她的唇环。
“为什么在嘴唇上穿孔?”他口吻平淡,突然问起。
有些意外的问题,李絮似是而非地翘了翘唇角,“不酷吗。”
“一般而言,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唇环的优先级没那么高。”言漱礼语气平而直,不紧不慢地分析,“除了最基础的两个耳洞,你身上没有其他穿孔,也没有任何刺青。不像所谓的亚文化爱好者。”
“你这是典型的刻板印象。”李絮笑了笑,不太严厉地指责他,“普通人也会穿孔。况且我勉强算是那种所谓的、别人眼中追求标新立异的艺术生。”
惯居高位的人不在乎这种无关痛痒的指控,继续居高临下地审视她,“身上没有旧伤。稍微用力一点就掉眼泪。也不像恋痛。”
“真荣幸。我值得你这么认真地分析。”李絮眼底笑意渐浓,环住他脖子的手往下滑了滑,轻飘飘撑在他锁骨处,“不过我终于发现了,你也有不那么了解的领域。打唇钉其实不怎么痛。只是个人体质原因,我恢复期比较长、比较难熬。”
言漱礼没有作声,似在辨认她言语的虚实,轻抚那枚唇环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什么感觉。”他低声问,“当时。”
这个人当真拥有一双太过漂亮、太过有距离感、又太过危险的浅瞳。
望进去一瞬。
就仿佛会被里面滴落的树脂包裹住,经过漫长无声的石化,最终形成凝固在他眼中的琥珀。
李絮睫毛颤了颤,没有拿敷衍旁人的那套说辞敷衍他,难得敞露真心,轻声坦诚。
“像一道禁制。”她说,“我觉得很安全。”
言漱礼摩挲着她的软嘴唇,感到她冰冷小巧的手掌,正压在他的心脏上。
然后李絮的手沿着他肩膀滑落,搭在他腕间,又挤出了那种难以分辨真实情绪的曼妙浅笑,“很难看吗。”
言漱礼一动不动,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抚着那枚唇环,对她说,“很难不在意。”
寂寂的一刹那。
玻璃幕墙之外有闪电劈落,转瞬即逝的光,像梦与梦更迭的瞬间,明晃晃涂满她的脸。
“譬如?”李絮反客为主捉住他腕骨,脸微微一侧,嘴唇轻柔地印入他手与心,“像这样?”
冷硬的白金唇环,刮过他温暖干燥的手掌与腕间叶脉般的血管。一寸寸向下。犹如在空白画纸上描摹线条,慢慢慢慢,吻过他手臂蜿蜒鼓起的青筋。
痒。
无以名状的那种痒。
像换季的落叶。蝉翼。飘在空中来不及落地的雪。打开玻璃纸后,糖果闪闪发光的碎片。
言漱礼喉结滚动,手心不自觉攥紧了。费了许多时间,才将眼神从她脸上硬生生移开,将那只探进他心口的手从衣服底下拽出来,
“夜了。”他冷声冷气,不愿看她,“休息吧。”
“言漱礼。”李絮唇边折起淡笑,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你带我回来,就是为了给我科普椰子树为什么长不高,然后督促我早点睡觉?”
“那你呢。”言漱礼不为所动,“你跟我回来,就是为了表演这种模棱两可的戏码,说这种言不由衷的话,做这种勉强自己的事?”
好莫须有的指控。
李絮不可能认。
“言漱礼。”
昏暗的钻石星空下,她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这次腔调更轻、更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夏令营理论?”
类似于躲雨期的说法。
在人生中的某一段恰好的假日,你会机缘巧合,参与到某个夏令营里。远离熟识的家人朋友,遇到新的人、新的事,享受一段美好又惬意的时光。
但其实你们只是偶然地撞进了彼此的人生一隅。
就像容易褪色的限时胶片一样。你们或许会经历一些饱含陌生情感的场景,会闪现一些流露真挚的瞬间,会体验一些怦然心动的情绪。
然而这样的关系是不会长久保持下去的。
因为夏令营会结束。美好悠长的假期会耗尽。你们会回到原本各自的人生轨道,走上不同的道路,投身不同的生活。隔着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一片大陆,一段时差,不会再满怀期待地继续联系。
Whenthesummerends,andyougobacktoyourlife.
这适用于所有短暂而注定结束的亲密关系。
李絮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空白纸。
她从小所处的圈子环境耳濡目染,又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日常生活经历过那么多追求,学素描解剖研究过那么多肉。体,读文艺哲学接触过那么多理论,她对性的观念其实并不保守。
她无比清晰地知道,性是自然的、正常的、健康的。
她之所以迟迟跨不出去那一步,只是因为克服不了那些从陈彧身上窥见的、肮脏而扭曲的旧日投射,以及由此引发的焦虑、呕吐及恐慌反应。
而这一切,皆不存在于言漱礼身上。
“我觉得我们很合拍。”面对神情陡然阴沉的言漱礼,李絮厚着脸皮断言,“我觉得你也不讨厌我。”
作为言漱礼偶然选择的初体验对象,她或许符合了某一方面的标准,对他存在某种生理吸引的特殊性。
所以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向下俯视,为她浪费时间,帮她解决困境。
而她意外可以克服心理障碍,接受与他的亲密行为。比起那些只会讲废话、劳而无用的医生,言漱礼的双手与拥抱显然要可靠许多,不失为一种行之有效的脱敏训练方式。
对哪一方都没有实质坏处。
双赢。
不是吗?
于是李絮像第一次那样,主动凑过去,想要亲一亲他紧绷的下颌,以此作为暗示与开始。
然而言漱礼神色冷峭,显然并不赞同这套理论,头一偏,生硬地躲开了。
——又生气了。
好难揣摩心思的一个人。
“言漱礼。”李絮似笑非笑睨着他,声音亦是轻轻的,永远落不到实处的羽毛一样。
“你知不知道,这是你第二次拒绝我?坦白讲,这么直白粗鲁地拒绝女士提出的性邀请,真的很没风度,很令人难堪。”
“是吗。”
言漱礼面容布满阴霾,冷眉冷眼地注视着她,声线结了霜一般,“我怎么觉得难堪的那个是我。”
各有各委屈。
各有各道理。
李絮没有继续和他争论。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无意义的对峙,她主动拽住他领口,雨林藤蔓般将他直直往沼泽扯落。那片总是虚与委蛇地笑、总是讲出难听话的软嘴唇,似挑衅又似妥协,刻意亲密地啄了啄他喉结。
“那我们扯平。”她好声好气,好脾气哄他,“事不过三,稍微顾及一下女士的颜面,别再拒绝我了。我没有别的请求,你这次慢一点,好吗。”
生锈的情绪又逢落雨天。
言漱礼目光幽深,非常耐心地,试图等待心底的阴鸷与怒意消散,或者慢慢转变成其他可供唤回理性的东西。好让他可以有理有据地,冷静客观地驳斥她那番既无数据支撑、又无实验证明的狗屁理论。
他觉得这真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决定。
因为李絮浸在他眼中,就像雨夜里的海妖塞壬,惊而白,发着光一般湿淋淋地攀上岸。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皆无知无觉攥紧他的心,不断地、不断地向他展示自己拙劣的陷阱。
人生的惊蛰雨来得迟而又迟。
言漱礼被自己曾经嗤之以鼻的欲望困住了。
那只撑在她脸侧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反反复复,隐忍克制。
在李絮又一次向他敞开怀抱,用柔软的嘴唇吻蹭他下颌时。言漱礼冷冰冰地端详她良久,终究还是低下了头,没能挣脱这漩涡与陷阱。
第17章 我不喜欢煮熟的番茄。
17
雨斟得太满。
感觉要溺水。
李絮浸在一片钴蓝里。摇摇晃晃。浮浮沉沉。然而又被若即若离承托着,无论如何都无法真正坠下去。
热。
密不透风的热。
热得胸闷气短,血管里的积冰都融化,不似潮湿春日。
惺忪睁眼的同时,李絮侧躺着,手迷迷糊糊往不知哪个方向推了推,以为又是上回那样被Sphynx胖墩墩压了个严实。
结果触手却是一片温热皮肉。
一愣神的功夫,才发现身前横着只胳膊,后颈被炙热均匀的呼吸熨烫着。
胸膛紧贴脊背,心脏隔着皮肤有力共振。她发出的动静不小,从身后将她整个箍住的人理所当然也被弄醒。
“…快透不过气了。”李絮艰难回头,整个人闷闷的,鼻音浓重地控诉。
卧室昏暗,偌大的床,他们硬是岌岌可危地抢着同一个枕头,挤到了最边缘。
言漱礼眼皮眨得极慢,好似初始启动程序的机器,花费了好几秒才醒过神。手*臂迟迟放松少许,自己往床中间位置挪,顺势将怀中人往回捞。
“你总是乱动。”他一只手揽住她侧腰,另一只手扣住她肩骨,声音沙沙地哑,“不抱紧,要滚到地毯上去。”
他的嘴唇差不多挨着李絮侧脸,说话的时候,气息会轻轻扫过她耳骨。
“…乱讲。”李絮很有些不习惯,眼神没跟他对上,不动声色地想要挣脱怀抱,“除了你,没人讲我睡相差。”
跟霍敏思在奥地利自驾,跟Vanessa在山上露营,都被没说过。
言漱礼察觉她动作,又听了这话,没作声,淡淡乜她一眼,眼皮重新垂了下去,很不高兴的样子。
而后一只手臂撑在枕边坐起身,没看她,也没有其他动作,不知是不是被打扰了好眠的起床气。
李絮已经学会阅读墙上那只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挂钟,花时间辨认了一下时分秒,有些不自然地抱紧被子问,“快中午了,你怎么也起得这么迟?”
言漱礼短发睡得乱糟糟的,脸很臭,削了几分往日高不可攀的疏离感,显得英俊而随意,近似他少年时期那种更桀骜的气质。
“生物钟醒了。”他说,“运动回来,洗完澡,你还在睡。”
“我睡眠质量差,要多睡一点补回来。”李絮略有心虚地将被子拉高些许,转念一想又发现不对,“所以你这是又睡了一遍回笼觉?”
言漱礼不咸不淡“嗯”了声。
李絮疑惑,“不回公司吗?”
“今天周六。”言漱礼虽然不高兴,但还是有问必答,“合法休息日。”
李絮小小“啊”了一声,腔调懒懒散散的,“还以为你是那种全年无休的类型。”
言漱礼终于肯低头看她,“那样只能证明NMAA经营不善,快垮了,或者我的工作能力出现了严重问题。”
“好吧。抱歉。轮到我刻板印象了。”一句搭一句的无聊话,李絮眼皮沉沉还没能彻底睁开,贪懒赖在床上,依着平时习惯舍不得太快离开被窝。
房间里静悄悄的,惟有智能家居自动亮起的LED灯带提供暗淡照明,吊顶的钻石星空折射熠熠柔光。
言漱礼光着上身,骨架高大挺拔,薄肌精壮漂亮,一双琥珀眼自上而下地俯视她,仿佛一尊适合藏在美术馆深处的纯白雕塑。
半晌,这尊雕塑目光沉沉,伸手将散在她腮颊上的几绺发丝拂开了。
原本眼睛要眨不眨懒懒犯困的李絮定了定。
心底没来由泛起一阵忐忑,后知后觉有种淡淡尴尬涌了上来。
言漱礼话很少。无论什么时候都这样。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有意克制。
一整晚说得最多的是“可以吗”、“疼吗”、以及“还要吗”,彬彬有礼之中又微妙夹杂怫然冷意。实际到后面,两个人严丝合缝湿涔涔搂在一起,他来来回回摸她薄薄肚皮,一声不吭将她颠着往上抛,根本就无暇顾及她回答的究竟是“可以”还是“不可以”。
李絮心跳过速,感受过载,已经失神得分不清是好是坏。只觉言漱礼全然不像一开始时那么耐心细致,自己随波逐流,人都快被撞碎。惟有伸手攀在他背肌上,报复心很重地咬他肩膊,不想他好过。结果好不容易捱到结束,心想总算可以休息,又被闷不吭声捉住脚踝拖回去。
不期然地,趁她思绪游离,言漱礼的手换了个方向,轻轻揉了揉她耳垂。
有一点点轻微发热的异样感。
那处作为不能接吻的代偿,昨夜被衔在口中反反复复咬过磨过,突兀地留下了痕迹。
“有点肿了。”言漱礼查看片刻,低低嘱咐,“今天暂时别戴耳饰。”
……要命。
李絮心脏跳空半拍,彻底清醒过来,自认招架不住这种事后清晨的暗昧氛围,连忙抱着被子假装从容地坐了起身。
跟第一次各自整理妥帖才碰面不一样。这次衣服都没正经穿一件,不经意对上视线,开口讲什么都有种似是而非的古怪张力。
言漱礼的手垂在亚麻缎上,手指修长有力,指腹有长期运动产生的薄茧,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的。很难不令人联想到它缓而重,生涩地往里探的情形。
隐隐约约有点担心对方会要求再来一次。
所幸没有。
彼此皆保有理智,不约而同避开了视线。
言漱礼撑在她身侧的手半握成拳又松开,薄唇抿了抿,声线压得很低,“早餐要吃中式还是西式?我让人送过来。”
“这么麻烦,我随便做点吧,反正你家冰箱什么都有。”李絮一心只想尽快逃离这张床,强装镇定地弓身去捡自己皱巴巴的睡裙,背对他潦草套上以后又想起,“还是说你有固定食谱?”
去到他这种身价的人,一般都会配备专业营养师和健康顾问。
言漱礼静静抬眼,关注的重点总是跟她不一样,“你会下厨?”
“偶尔。”李絮站在床边,随便挽了个丸子头,事先给他降低心理预期,“不过做给别人吃是第一次。希望你别太挑剔。”
相比起英美北欧这种美食荒漠,意大利饮食并不贫瘠,对中国胃较为友好。李絮虽不像许多留子那样被迫练出十八般厨艺,但出于经济及便捷原因,也会简单弄点白人饭糊弄糊弄自己,跟言漱礼这种出去读书还要自带厨子保镖的大少爷明显不同。
李絮准备求简求速,做几个开放式三明治,煎块蒜香三文鱼和芝士蛋卷,差不多再将就拌一份水果冷盘。
三明治咸口搭配挑的是牛油果虾仁和培根芝麻菜,甜口搭配挑的是酸奶蓝莓和无花果核桃燕麦。
她身上还携着刚刚淋浴完的水汽,黄油都煎融了,才慢半拍想起来问,“对了,Leon,你有没有什么忌口?”
言漱礼穿了件纯白tee,一边擦着短发走过来,一边淡声,“我不吃的食物,不会出现在我家里。”
说的也是。
李絮耸了耸肩,夹着滋啦作响的三文鱼翻了个面,“问了个蠢问题。”
言漱礼把毛巾搭在吧台椅上,主动过来磨豆子摆弄咖啡机,没什么表情地跟她分享了自己的饮食偏好,“我不喜欢煮熟的番茄。”
好冷门的口味。
比她芒果过敏还小众。
李絮微微讶异,“那番茄酱呢?”
言漱礼表示否定,“不喜欢。”
“好吧,那你注定错过我最喜欢的玛格丽特披萨。佛罗伦萨有一间餐厅做得超绝美味。”李絮没什么诚意地为他惋惜,又及时将三文鱼配菜里的小番茄串拿出来放到他手里,“Buonappetito.还好提前问了你,不然就煮熟了。”
言漱礼不讲话,把小番茄接过来,斯文地捻了一枚吃掉。又默不作声将她搁置在岛台上的几盒莓果放进水里清洗,找了个平底的骨瓷碟,纡尊降贵地开始动手切。
李絮默默看着他慢吞吞非要找准中心线才肯下刀的动作,挑了挑眉。
“很奇怪吗。”言漱礼平静又平淡地低着头,“煮个咖啡,切个水果我还是会的。”
还挺有参与感。
也不好意思嘲笑人家。
李絮翘了翘唇角,把冰箱里找到的一包马苏里拉芝士球丢给他,交代道,“放你喜欢的量,拌在一起,再浇一点蜂蜜。”
今天天气勉强放晴。
雨水暂歇,风和天清,玻璃幕墙外日光和煦。
李絮将最后完成的芝士蛋卷放到桌面,接过言漱礼递过来的热拿铁,忍耐着说服自己没往里面加冰块。
都是技术含量几乎为零、很难做得难吃的菜品。李絮拿餐叉戳了一块黑布林,兔子吃草一样嚼嚼嚼,好奇问对面吃三明治的言漱礼,“怎么样,还合口味吗?”
言漱礼撩起眼皮瞧她,点了点下巴,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李絮就眉眼弯弯,抿出浅浅梨涡笑起来。
份量不多,两个人吃刚刚好。
吃到最后,李絮有点撑了,剩下半份蛋卷。言漱礼教养好,大概是秉着别人亲自下厨、能不浪费则不浪费的礼貌念头,也不嫌弃,很自然地替她收了尾。
“等一下有人过来布置画室。”他低头切蛋卷,语气淡淡提起,“不知道你惯用什么画材,就没让他们备齐全部东西,吃完再跟你出去购置。”
“不用了吧。”李絮想都不想就婉拒,“你借地方给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昨天放了思思飞机,今天下午约了她逛漆器展,顺道补吃顿晚饭。到时我自己买就好了,不占用你太多时间。”
言漱礼没即刻讲话,睫毛低覆着,连同眼底情绪一并掩住,“言逸群和她还在亚港,你过去?”
“嗯。”李絮点点头,“漆器展正好开在亚港,过几天就结束了,云城过去也方便。”
“顺路。送你。”言漱礼细嚼慢咽,轻描淡写,“东西搬进搬出动静大,家里不好待。我正好过去找言逸群谈点事。”
李絮闻言有些纳闷地环顾了一下四周。
以他家这上下跃式的面积,又不是砸墙钻地搞装修,搬个东西,噪音再大能大到哪儿去?
不过以他没让佣人住家的做法看来,也有可能是对环境声音要求比较高,比较注重私人空间和边界感。
总归是自己占便宜。
没什么好不同意的。
毕竟从云城过去亚港,开车一小时,高铁半小时,周末排队过关起码又多浪费半小时。言漱礼有FV车牌,蹭他车过海要省时省事得多。
结束用餐后,言漱礼去给Sphynx设定自动喂食器,李絮进去换外出衣服。
行李箱仅有的几件单品,加上昨天在商场随便买的打折货混出不同搭配,燕麦色解构毛衫搭阔腿裤,遮风又轻盈。妆化得淡,头发挽成低髻,欲盖弥彰挡住耳朵。
她整理好出来,正巧撞见言漱礼掩上衣帽间的门。
言漱礼又是习惯性一身黑。发型只随意抓了几下,穿得也休闲,冲锋衣加工装裤。不像去谈什么正经事,更像无所事事约了场户外运动。
“走吧。”他将怀中伸懒腰的Sphynx放回地面。
偏轴门后,这长长楼梯与廊道昨晚已走过一遍了。
不必他再握着她手腕引路。
今日仍是言漱礼亲自开车。
按亮电梯下行键,一架黑到极致的兰博基尼解锁,前灯闪了闪,剪刀门向上飞。
两人弓身坐进去。言漱礼启动引擎,随手将手机放在中央扶手。李絮垂眼,翻看着李兆霖的几个未接来电,以及陈彧冗长重复的邮件信息。
“看什么。”言漱礼挑眉,“看得垂头丧气。”
“看天气预报。”李絮随口扯谎,假装叹气,“今晚55%降雨概率。”
言漱礼不置可否,不知信没信。
轻混系统的超跑低低轰鸣,轻盈滑入轿厢。
几十秒后,降落近百米,又从徐徐拉开的金属门中滑出,沿着地下停车场往出口驶去。
车厢中流淌LudovicoEinaudi幽静温和的钢琴专辑。在切换至BerlinSong这首曲目的时候,T字路口慢速开过来一架白色迈凯伦。与兰博基尼一个从左往里拐,一个从里往右望,两辆超跑短暂地会了几秒车。
兰博基尼平稳驾驶,停都不停,继续向斜坡出口开。
那架迈凯伦却突兀地闪起猩红尾灯,靠右刹车,临时停在了车道上。
几乎是下一刻,言漱礼放在中央扶手上的手机,忽而嗡嗡地震动了起来。
李絮下意识低头一瞧。
屏幕的来电显示,赫然写着【陈彧】两个字。
第18章 你就这么喜欢他。
18
手机没有连接车载蓝牙。
在李絮错愕的视线下,言漱礼从容自若地调低钢琴曲音量,随手一滑,点开了免提。
“少见。”
陈彧往日张扬意气的爽朗声线变得疲惫许多,轻微失真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大忙人居然这个时间才从家里出去,这是回公司还是去陪老爷子?”
言漱礼目视前方,言简意赅,“找言逸群有事。”
“我还以为自己时差没调整过来,看错,出幻觉了呢。”陈彧笑了笑,明显带些调侃意味,“怎么感觉好像见你副驾坐了个长头发的姑娘?该不会Fabian给你找了个表嫂,你受启发,破天荒开了窍,不甘人后也给我找了个表嫂吧?”
李絮原本侧着身,屏息静气仔细在听。
乍闻这句,蓦然有些不自然地收回眼神,假装若无其事地向窗外望去。
言漱礼抽空掠了她一眼,没搭理陈彧的试探,语气淡淡地拧转话题,“不是去意大利找人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刚刚落地没多久。”陈彧干巴巴冷笑一声,“见鬼了,气都没喘匀,就被叫回去训了一顿。”
“所以。”言漱礼神情冷淡,轻踩油门驶出地面,“人呢。”
问得直接。
陈彧兀自沉默半晌,没接腔。
“没找着。”
再开口,他语调陡然低沉下去,透露出几分烦躁与自嘲,“匆匆忙忙飞了趟佛罗伦萨,结果她同学说她去了尼斯写生,让我别去打扰她,有什么事等她回来再说。还劝我冷静。冷静什么,我冷静得下来吗我。”
言漱礼没作声。
陈彧又自顾自接着道,“原本打算去尼斯碰碰运气,但想了想,总隐隐约约感觉哪里不对劲,总感觉她是不是回国了。给霍敏思打电话问,你也知道这人平时有多不待见我,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平白无故挨她阴阳怪气一顿。完了昨天临上飞机,我想着找人查一查她航班信息,没想到她临期换了新护照,编号跟以前不一样,具体情况还得费点功夫才能确认。”
话中透露的信息,跟李絮掌握的差不多。
李絮没把那天晚上的录音发过去。
陈彧估计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查自己家的智能门锁和麓月府的出入记录,不知道自己被正正撞破了。
但他既然已经开始查她航班信息,距离知道她回国,也就是迟早的事。
再往后,就是酒店入住记录。
虽然李絮一直都是单独出入,可是言漱礼的助理昨晚去帮她收拾了行李,不知道最后会不会牵扯到他头上。
而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言漱礼显然毫不在意。
“她既然躲你,就代表不想见。”言漱礼语调平而直,“你勉强找到她,又能做什么。”
“她单方面要跟我分手,不肯接我电话,也不肯回我消息。”陈彧有些激动,声调不自觉拔高些许,但很快意识到自己是在跟谁通电话,又强行压低了下去,“…我跟她之间有些误会,得尽快跟她解释清楚。”
“什么误会。”言漱礼不紧不慢,语带机锋,“她提的分手,总不至于一个理由都不给你。”
似被戳到痛处。
陈彧诡异地安静了几秒。
随后,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他语速缓慢,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去年,我和尚闳那群人去北海道滑雪。晚上派对,都喝醉了,昏了头……何雨曼人来疯,拿手机录了点东西,发在她的私密账号上。絮絮不知道怎么拿到了这段视频。”
“那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吗。”言漱礼冷得像一片薄刃,平静得没有任何情绪,“你跟别人发生了关系,是既定事实。她接受不了,所以选择分手,动机、行为、逻辑都很清晰,没有任何不妥。男女朋友又不是法定夫妻,不需要签字也不需要财产分割,你们之间应该也没有经济上的纠葛,单方面口头通知解除关系就已经充分足够了,你还指望她给你什么反应?”
“那只是一次意外!我跟何雨曼什么都没有,我对她根本就没有感情!”陈彧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地,又再变得急躁起来,“我跟絮絮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两年多了,她是喜欢我的,不然她当初不会接受我,我不可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跟她分开。”
“是不是意外,是一次还是没完没了多少次,你自己的事,自己心里有数。我不关心,也不想评价。”言漱礼无波无澜,冷静得近乎冷酷,“你特意这个时候打给我,应该也不止是为了讲这些废话。”
空气凝滞半晌。
对面传来一记闷响,像是有什么砸在方向盘上。
沉默十余秒后,陈彧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有些懊丧地压住呼吸,闷闷开了口,“哥,你能不能帮帮我?”
陈彧天之骄子,一路众星捧月长大,极少在人前服软示弱。即便是与他父亲争吵,也是针锋相对居多,从未如此低声下气过。
言漱礼却毫不意外,“帮你什么。”
“我怕我这边直接找人,动静不小心弄大了,我爸那边会有反应。我们这段时间本来就因为他那点破事搞得关系紧张,再来这么一出,让他知道了我跟絮絮的事,只会吵得更凶。我爷爷也不会同意我这么胡闹的。”
陈彧话中有股挥之不去的烦闷,“再加上絮絮跟霍敏思关系好,霍敏思又跟我不对付,她那边要是有心藏人,我真不知道得花多少时间才能找到。可你不一样,哥。这对你而言,就是简简单单随手的事儿,你帮帮我,行吗?”
转向灯闪烁,车厢充斥机械而单调的声响。
兰博基尼出了麓月府,沿着荫凉辅路,平滑地汇入CBD主干道。
言漱礼一言不发,耐心等对面讲完,才不疾不徐简短回应,“我不喜欢做勉强别人的事。”
李絮闻言,不由转头看了他一眼。
言漱礼下颌线清晰锋利,被昼间日光一照,衬得眉骨鼻梁更加立体,神情也更加冷峻。
看得人心烦意乱。
“当我求你,哥。”扬声器传出来的声音顿了顿,陈彧态度恳切而焦躁,越讲越觉口舌发苦,“你以后要怎么使唤我都行,要我做什么都行。我这几天翻来覆去一直想着这事,想得快疯了,我真的只想赶紧见到她。”
前方十字路口,绿灯熄灭,红灯倒计时。
兰博基尼缓缓刹停,斑马线上行人开始涌动,左左右右地晃,像起伏不定的浪。
“见到她以后呢。”言漱礼微微转过目光,“你打算怎么做。哄她,骗她,还是强迫她。她还会接受吗。”
一字一顿,恻恻生寒。
李絮与他视线倏然交汇,四目相对,像榫卯一样嵌了进去,谁都没有移开。
“我只想跟她解释清楚。”陈彧难得语塞,几乎有些狼狈,“…我对不起她,我认。但我真的接受不了就这么跟她分开,起码让我当面问个清楚死个明白吧。”
好漫长的一段沉默。
“别人已经做了选择,你不接受,又能怎么样。”
言漱礼面无表情将手指放到手机屏幕上,仿佛曾经自身习得教训,一句漫不经心的警醒。
“但既然你要死个明白。”他冷冷地掀了掀唇,“可以。那我帮你。”
通话被挂断了。
没有人再讲话。
车厢里保持着沉默。
斑马线上最后一拨人加快速度小跑经过。
钢琴曲的音量没有被重新调高,油门被轻轻踩下,兰博基尼轰鸣的声浪掠过路口,直直往隧道方向沉下去。
过了约莫半分钟,李絮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有些不自然地开口,“抱歉。让你难做了。”
“我不认同你的处理方式。”言漱礼淡声道,“但在你愿意见他之前,我保证,他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李絮思忖片刻,“霍家和言家结亲,思思的婚礼,他大概率会参加。”
言漱礼不以为然,“他跟新郎新娘哪一边都不算熟,让陈家另外派人去观礼,没有任何区别。”
“不至于到那种程度。”李絮松开紧攥了一路的手心,慢声慢气讲,“陈彧是体面人,不会在婚礼上闹事的。我觉得再过段时间,他这种情绪差不多就会消解下去了,到时我再跟他当面聊一次,也算好聚好散。”
“过段时间,具体是过多久?”言漱礼不太留情面地指出,“拖延只是另一种形式的逃避。”
“我知道。”李絮颦了颦眉,有些无奈地笑了笑,“但是Leon,不是谁都可以像你那么冷静从容地处理问题的。遇到棘手的事,稍微逃避一下,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和陈彧在一起这么久了,就算分开,我其实也不想对他说什么难听的话,做什么折损伤害他的事。我只希望这段关系可以顺顺利利、体体面面地结束,不要再闹出什么不愉快的龃龉。”
那双搭在方向盘上的手倏尔攥紧,无声鼓起青筋。
“你就这么喜欢他。”言漱礼神情很冷,声线更冷。
李絮微微睁圆眼睛,有些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他出轨在先。”言漱礼生硬道,“你还处处维护他。”
“他出轨在先,所以我跟他分手了。这是原则性问题。”李絮认认真真思忖片刻,试图向他捋清这段逻辑,“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特别恨他的地方,也不觉得他有什么欠我。凭良心讲,从高中到现在,陈彧其实一直都对我挺好的。”
言漱礼漠然直视前方,“你对‘好’的标准,未免也太过宽容。”
她该感谢他用的词不是“廉价”。
“毕竟拥有得多的人,才有资格严苛。”
李絮公式化地弯了弯唇,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海,半真半假道,“我知道我处理得不够有效率。可是好像也想不出有什么更适合我、更妥帖的解决方式。你还在开车,我可以申请暂时不聊这个话题吗,就当是给我一点点反省的时间了。”
短暂的缄默过后,言漱礼没有再讲任何话,车载音响逐渐调整回到原本的音量。
曲目切到下一首。
轻快慵懒的小型圆舞曲浸过封闭空间。Jeteveux。我需要你。由热恋期间的萨蒂所谱写下的罗曼史记忆。
然而此刻身处其中的一对男女,情绪却不似旋律般浪漫轻盈。
约莫十五分钟后,跨过沙洲江岸,兰博基尼从桥上滑落,疾驰于白色沿海公路上。
李絮压下纷乱思绪,正心不在焉低头滑着手机,屏幕上方却突然弹出一则微信消息提醒。
与此同时,言漱礼放在中央扶手的手机,也嗡嗡震动了起来。
这一回,屏幕上显示的是【Fabien】。
言漱礼低头一瞥,没有避忌李絮在场,直接滑开免提。
“迟点再过来。”言逸群声线清越,要言不烦,“你阿嫂被点名,要陪她爷爷下棋,我们暂时走不开。”
“迟多久。”言漱礼语气不佳,“已经在路上了。”
“可能要一两个钟?”言逸群懒懒散散笑,“你阿嫂棋艺不错,输也需要一点时间铺垫,否则显得蹩脚,她爷爷赢都赢得不开心。你看情况,自己找点事做,或者,邀请别人一起找点事做。”
言漱礼话都懒得回,直接挂断了。
李絮在旁听完全程,有些艰难地寻找时机,扬了扬自己手机,“思思也跟我讲了,要迟点。”
言漱礼瞥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气氛有种似有若无的紧绷。
李絮悄悄去瞟身边人的脸色。不声不响。不言不语。还是那么冷若冰霜的淡漠。
最后想了想,还是决定由始作俑者负责缓和,主动开口提议,“既然时间还早,Leon,你没什么事的话,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逛逛画材?”
应该不会被拒绝吧?
毕竟起初是他先提出来的。
兜兜转转,也算应了原本计划。
言漱礼没有说好或不好,也没有抽空看她,只在前面路口很自然地打了转向掉头,面无表情问,“有没有习惯去的店?”
李絮暗暗松了口气。
云城发展日新月异,许多新开发的区域对于她而言,其实都有几分陌生。但也有些旧事物,会一如既往,历久弥新地停留在那里。
“这条路往右拐,是不是能到大学城?我记得美术学院附近有一家卖画材的店,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我以前经常去囤颜料买刮刀,不知道现在还营不营业。”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地图软件,打字搜索记忆中的店名。
几秒过后,李絮小小“啊”了一声,眉眼弯弯对他笑起来,“InstantCrush。还在。”
第19章 Untitled.
19
大学城南的林荫道新绿盈盈,穿过一条栽满金合欢的幽深小径,即见日光底下湛蓝的海。
海岸峭壁,矗立一座小而美的古罗马建筑形制露天剧场,绕过剧场,则是绿意丛中静静营业的InstantCrush。
InstantCrush并非单纯的零售商店。以几何形状与玻璃砖搭建的现代化建筑,一楼是画廊展厅,常常会合作展出青年艺术家的作品。二楼一半是简餐咖啡厅,另一半是周边及买手集合店。走楼梯上到三楼,才是井井有条的自助画材商店。
因为大学城选址不在城区中心,当下展览主题也没什么吸引力,今日客流不多,总体还是以附近的学生为主。
李絮和言漱礼穿得随性,相貌气质也年轻。除了刚刚泊车时,那辆兰博基尼声浪太招摇,惹得几人频频回头哇塞。避开目光上到三楼,空间阔,人流低,就显得他们只是一对格外养眼的学生情侣。
InstantCrush的货品区域,一块一块,划分得非常清晰。
从国画、素描、水彩水粉、版画、丙烯、油画这种平面类型,再到雕塑、陶艺、轻粘土这种立体类型,只要是你想找的专业素材,大概率都能在这里找到。就是价格会相对溢出些许,用以平衡楼下画廊近乎做公益的策展支出。
李絮喜欢这里的开阔与静谧。
她在入口处取了一辆推车,四周环顾一圈,正想推着往前走,手柄就被言漱礼握住了。
李絮挑了挑眉,回头瞧他。
他脸上看不出勉强,也并不生硬,眼睛望着前面将近两米高的货架,似乎只是理所当然,“你可以慢慢挑,我总得找点事做。”
李絮试探着问,“你要不要到楼下咖啡厅坐着等我?我不会花很长时间的。”
“不想喝咖啡。”言漱礼拒绝得很快,“刚从车上下来,也不想坐。”
“好吧。那还是辛苦你,陪我随便逛逛吧。”李絮就抿出浅浅梨涡,走快几步,反手食指勾住推车一角,慢慢在前面一边挑东西,一边带着他走。
油画几乎可以算是制作流程最繁杂、最麻烦的颜料绘画类型,没有之一。作画时所需材料众多,因为是要当作新婚礼物送出去的重要作品,所以李絮一切均按照最高标准来选。
画架看中一个可调节升降的H型落地款。油画布李絮习惯自己动手绷,不用店里卖的现成品,这也是他们专业课教授的要求。木框订了个120*150的大尺寸,记下货号,付款后可以半日达送货上门。画布挑的是高强度的雨露麻,再加上钉枪、绷布钳、起钉器等琐碎物件,一并放进推车里。
选购完最基础的大件货物,转个拐角,气味与氛围变化,货架上尽是琳琅满目的笔刷、刮刀、以及各种油。
李絮在心中大致规划:自己停留在云城的时间,满打满算剩下两个礼拜。可以用于作画的时间,估计只有十日左右。
油画绘画周期长,颜料干得慢。尤其是用罩染技法画大型作品的,一边画一边晾干,反反复复一层一层上色,一幅画这么耗费半年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这次李絮打算尽可能压缩时间。用直接画法尽快一次着色,油也少掺,减少颜料干透时间。这样,或许能赶在离开云城之前完成作品。
这么一边在脑海中构思着,一边踮脚去够货架上方的刮刀。
李絮喜欢用刮刀厚涂。用得最顺的一款刀,是全钢一体的日产克莱森,刀身偏硬,回弹极佳,涂抹出来的肌理异常有风格。
货架底下多是学生常用的平价品牌,贵的没什么人买,都收着藏着搁在最上面。
旁边有移动阶梯,李絮犯懒,没费劲去挪,想着就这么试试看能不能够得着。
“要哪个。”
下一秒,身后响起低低嗓音。熟悉的皂感焚香不着痕迹地拢过来。一只手扶住她肩膀。
李絮不知怎的,倏尔有些不好意思回头,就这么仰着下巴,指了指自己要的型号,“2、6、7,还有9。”
言漱礼看准标签,逐样逐样拿下来,递到她面前给她检查,“这个?”
李絮说是,他就放进推车里。
李絮说不是,他就虚虚揽着她,语气淡淡,要她重新指。
最后多挑了一把尖头的3号。
言漱礼若无其事,展示完绅士风度,就又淡淡地跟在后面负责推购物车。
接下来大大小小几款硬毛笔、小描笔、刷子也挑好,再加上象征性拿的两瓶调色油和松节油,慢慢就逛到了颜料区。
李絮正式学美术的时间比较迟,对比起大学同期的传统学院派,其实基础打得并不那么扎实。
她考佛美时的素描基本功算不上多出众,光影尚可,骨力偏弱,框架都是后面有意识地堆时间硬生生练出来的。
她最大的优势,在于对色彩的敏感与把控。
这也是当初尚闳的美术老师,极力推荐她走上这条道路的原因。
不同于小时候被迫练习的钢琴,她的的确确在美术方面,存在那么一点可供兑现的天赋。
而与偏于灰调的实际性格相反,李絮非常喜欢在油画中大量铺陈鲜艳、明亮、暴烈的色彩。
甚至很危险地,她常常会放弃棕土、赭红这种安全色,选择用更有冲突感的柠檬黄铺底。尽管它有相当概率会影响到作画者对后续颜色的判断,继而产生令人不快的色彩偏差。
得益于这种天生的色感。*
在最受教授与朋友好评的几幅作品之中,李絮毫无顾忌地使用明黄、赤丹、维罗纳绿、钴蓝、法国朱红这类极明极艳的色彩,构筑出一座座梦境般明亮而奇异的花园。并在画面中间,勾勒出一个背部长满尖刺的透明人。
她给这系列作品,命名为《Untitled》。
无题的梦中花园,以及知名不具的幽灵。
李絮不喜欢画肖像,也不喜欢观察人类,尽管这是学艺术的必修课。
渐渐地,这就古怪地演变成了一种标志性的习惯与风格——在撇除专业课规定以外的自主创作当中,李絮只画人的背影。
而抽丝剥茧,回溯至这一系列作品最初的雏形——
李絮拿着一盒初学油画时惯用的温莎牛顿,忽而回头看了言漱礼一眼。
他站在她身边。穿着一件薄薄的运动冲锋衣,拉链拉到顶,亦无法掩盖优越的肩颈线条。看起来劲瘦,实则肌肉形状很漂亮,弹跳力也很惊人。脸上没有汗,没有任何剧烈情绪,只是很英俊,又很有耐心地存在于那里。
李絮放下手中那盒温莎牛顿,鬼使神差地,突然想要问他,“言漱礼,你现在还会打排球吗?”
言漱礼似乎有些不解,略略挑了挑眉,说,“不打。”
不太意外的答案。
“好可惜。”李絮看了他一会儿,没什么诚意地惋惜,“不过以你的风格,比起排球这种需要配合的团体运动,还是一个人控场的网球更适合你。”
明里暗里讲他性格独。
没礼貌。
但是言漱礼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沉默片刻,低低说了句,“你记得。”
“那年运动会跟市二中比赛,你站副攻位置,快攻和拦网得那么多分,全场焦点都在你身上,很难不记得吧。”
货架旁边有一扇落地窗,光线不太明亮地照进来。影影绰绰的。微弱而缓慢地涌动。
“我还画过一张你扣球时的背影呢。”
像在谈论天气般随便,李絮吐露出一个年少时的秘密,“算是我人生中第一幅大型油画。完成度不错。当年考佛美入学试,我还放进我的作品集里了。”
言罢,不经意对上言漱礼的眼神。
他逆着光。
离得好近。
只觉原本琥珀色的瞳孔都变沉,一片暗色沉静而戒备地压下来,仿佛有种无形的重量。在看清她脸上稀松平常的表情之后,又迅速掩饰礼了过去。
李絮再一晃眼,言漱礼就只是很平静地注视着她,携着些微冷意。
“为什么。”他开口,似问又不似问。
“什么为什么。”李絮打趣,“为什么画你背影?因为我观赛的区域就在你身后啊,全场满人,实在抢不到好位置了。”
“为什么画我。”言漱礼眼睫覆下来,目光未移。
李絮有片刻哑然,没能立即回答。
“大概——”她有些后悔将这件事说出来,似笑非笑地举起双手为自己辩解,“你可以理解成艺术生的一项审美活动?当时全校都在疯传你的照片,我打印出来对照着画的,可万万没有偷拍。”
言漱礼没有作声,似乎也不觉得有趣,过了半晌,才面无表情地将视线别开。
“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神情冷冷淡淡的,有几分不近情理,又有几分习以为常的漠然。
令李絮不由得一怔。
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余光却忽然瞟到走道尽头,一高一低两道人影。
远远就认出了那张面孔,李絮瞳孔骤缩,下意识要躲。
却又无处可躲。
这一片区域的货柜高度均在齐胸位置,完全遮不住她的脸。
心脏不自然跳快,几乎要呕出喉咙,有种行将暴露柔软腹部的危机感。慌不择路之间,她下意识推开彼此中间的购物车,猛地扎进了言漱礼怀里。
“Leon.”她将脸藏进他锁骨处,拽紧了他衣服,没察觉自己声音正在微微发抖,“…帮我遮一下。拜托。”
言漱礼面露异色,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间如此惊惶失措,也不知道她究竟在躲避什么。但反应很快。下一秒就张开双臂紧紧环住她,并顺着她拉扯自己衣摆的力度,略微侧一侧身,将她完完全全挡在了怀里。
在路人看来,就像一对情浓时不分场合的年轻爱侣。
而在他们不远处,一位保养得宜的妇人,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后面还跟着一个拎购物篮的保姆阿姨。三人从走道那头徐徐走过来,即将经过他们这处,到位于楼梯口的收银台去。
妇人风姿绰约,尽管眼睛看得出年龄感,但仍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她一边握着小男孩的手,一边给他整理衣领,腔调很温柔地问,“宝宝,画笔买好了,换回了你一直用的那个牌子。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你还记得吗?”
小男孩手里捏着一盒儿童蜡笔,神情看起来很有些不专心,眼神黏在地砖拼合的缝隙上,突然指着一处污渍,奶声奶气说,“海。”
“宝宝想去看海吗?”妇人摸了摸他脑袋,“不过我们今天先去见爸爸好不好,妈妈明天再带你去看海。”
小男孩没有说话,神情不属,晃晃悠悠地走着,眼睛仍垂在地上。
“宝宝,跟妈妈讲讲话好不好。”妇人温声软言,很有耐心地试图跟他沟通,“答应妈妈一声。”
小男孩没有如愿看她,只走着走着,倏地用手掌捂住嘴,呜啊呜啊地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音,且越来越响,越来越焦躁。
妇人赶紧把手袋交给身后的保姆,弯腰将小男孩抱起来,急切又熟练地哄,“好好好,妈妈不讲了!妈妈不讲,妈妈跟你道歉,我们不在外面这样好不好,我们先回家。”
连片刻目光,都来不及分给那对紧紧拥抱的古怪情侣。罗跃青抱起小儿子,什么也顾不上,就急急忙忙快步往出口走去了。
李絮一动不动,呼吸闷在言漱礼心口处,双手不自觉攥皱了他的冲锋衣。
过了不知多久,耳边重新恢复了那种午后平和的静谧,李絮听见自己的心跳渐渐慢下来,渐渐与言漱礼同频。
“他们离开了。”
言漱礼手掌托在她颈后,声音低低的,没有即刻松开怀抱。说话时气息拂过耳骨,令李絮有种莫名的安定感。
她默默深呼吸,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味,花了十几秒调整好表情,才缓缓放开手,将自己从他怀里扯出来。
“…抱歉。”她眼神闪烁,没敢看他,“有些突然。吓到你了吧。”
模模糊糊一句,什么都没解释。
然而也什么都不需要解释。
尽管没有正式见过面,但她们母女相貌神似,不难辨认。他也曾经耳闻陈志诚有个自闭症私生子的事。显而易见的联系。
李絮大概也心知肚明,知道他猜得到,便也没有那么生硬地试图掩饰过去。
“她以前常常会发脾气。”李絮勉强拎了拎唇角,不太漂亮地笑了笑,“现在脾气变好很多。看起来过得还不错,是不是。”
言漱礼没有应声。
只是伸出手,熟练而自然地,帮她把沾在唇环上的发丝拂开。
“别咬嘴唇了。”他低头注视着她,语气淡淡地,“口红要蹭花了。”
李絮很安静地回视他。
半晌,视线落到他心口处。那小块面料,蹭了一点点质地湿润的唇釉。好明显,像颜料黏在了上面。
看着看着,她拿指节帮他擦了擦。擦不干净。莫名其妙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笑了出来。
“这叫唇釉。”她声音很轻地纠正他,“不叫口红。”
匆匆一瞥过后,无心再逛。李絮整理好情绪,拿了一盒史明克莫西尼的树脂颜料,又拿了一包金粉,就推车去结帐。
收银是自助式的。
屏幕二维码跳出来的瞬间,言漱礼顺理成章地,就拿出手机准备去扫。
李絮连忙挡住他摄像头,说不用,“我这是准备给思思的新婚礼物,怎么能让你买单,一点诚意都没有了。”
况且这里光是一盒颜料价格都不便宜,他们什么关系,她蹭吃蹭住还不够,怎么好意思让他付?
言漱礼大概难以理解,这跟诚不诚意到底有什么必然关联,但没有反驳她,任她随自己心意付了款。
完成付款以后,后续涉及大件货物的备货取送,则需要走人工柜台。
李絮拿着笔,看一眼货物单,又看一眼言漱礼,不知道应该怎么填他家地址。
言漱礼俯身接过她手中的笔,没在配送那栏写字,只在空白处龙飞凤舞地留了一串手机号。继而跟工作人员客气交代,十分钟后,会有人报这个号码过来取货,有劳他们尽快准备。
画材买完,全部留给言漱礼的司机稍后送回去。他们什么都没拎,下楼买了两杯咖啡,再加上走马观花式的免费观展,离开时间掐得刚刚好。
今天云港大桥车流不多,兰博基尼一路压着限速,贴地尖啸,跑得风驰电掣。
言漱礼显然对亚港很熟,过了关,地图都不必怎么看,很流畅地衔接路程,直直往港口霍园去。
目的地渐近。
言漱礼这车声浪太具辨识度,他们同一时间到场,很难不引人注意。
李絮不想在霍敏思面前暴露关系。于是好声好气请他提前在斜坡上面停一停。等她走过去,他等几分钟,再过去接言逸群。
光是讲出这个请求,就已经可以感觉到言漱礼的不理解与不满意,就差没直说她欲盖弥彰做无用功。
万幸他没有拒绝,只不发一言,静静目送她下了车。
霍园是一间私人收藏馆,霍敏思爷爷名下产业,主体是一幢体量可观的红砖老洋房。建筑整旧如新,不论是山花顶门廊抑或西洋花阶砖地面,皆修复维护得堪称完美。
李絮晒着日光从斜坡步行下来。
转过围墙角,还没进门,就见言逸群典则俊雅,长身玉立,站在一面草木丰盈的复古绿墙边。
他穿一件华夫格浅白针织,搭一条卡其休闲西裤,仰着头,笑眯眯望着三楼露台上的人,“怎么样,搞得掂吗,要不要我上去帮忙?”
“不要你管,你赶紧滚!”霍敏思只露了一点点背影,望都不望他,脾气暴躁道,“不是你多嘴,怎么会有这么多麻烦事。”
言逸群挨了骂也不恼,仍是矜节守礼的君子姿态,只斯斯文文笑一笑。
听闻背后有声音,不慌不忙转过身来,见是李絮,亦毫不意外。
“Chiara.”他文质彬彬向她打招呼,半点架子都没有,“好巧。又见面了。”
李絮也礼貌颔首,“言先生,下午好。”
“不必见外,直接叫我Fabien就好,我们以后应该很多见面机会。”言逸群态度温文尔雅,隔了几秒才解释,“毕竟,你是思思好朋友嘛。”
李絮在社交场上也算装得自如,听了这话从善如流,又重新客气叫了他一声“Fabien”。
“Pookie!你终于到啦!”在楼上听见讲话动静的霍敏思踢踢踏踏几步走过来,趴在栏杆上亲亲热热地朝李絮飞吻,“快快快,快上来,我给你调杯盘尼西林,全新改良零差评版本!别跟奇奇怪怪的人在那废话了!”
讲完,又急急忙忙踢踢踏踏回屋倒腾东西去。
奇奇怪怪的人无奈地耸了耸肩,往旁边让开一步,对李絮微笑客套了句,“上次贸贸然叫阿礼送你回去,没有冒犯到你吧。”
“怎么会。”李絮扬起最标准的社交微笑,“Leon百忙之中抽空,我很感激。”
他们站在一楼门廊,不故意提高音量,楼上很难听得清具体字句。
“我这弟弟就这样。”
言逸群话讲得儒雅斯文,一副为自家弟弟头疼的模样,“心高气傲。不爱讲话,也不会表达。谁都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小时候呢,还患过一段时间失语症,把家里人都愁坏了。这也养成了他现在这种性格,懒得做表面功夫,只对自己真正在乎的人和事花时间、费唇舌。”
愁眉难展讲完几句,言逸群顿了顿,又笑眯眯请她谅解,“倘若他有什么说得不礼貌、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Chiara你多多担待。”
犹如一枚石子投入湖泊,泛起不尽涟漪。
李絮心下百转千回,滋味难言,表面仍维持着镇定微笑。
“哪里的事。”她抿了抿唇,声音轻之又轻地讲,“Leon他很好。对我也很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低沉的轰鸣由远及近,一架熟悉的超跑慢速停于霍园门前。
剪刀门向上飞。假装有惊喜。下来一个更熟悉的人,手搭在车顶,没什么表情地掠了他们一眼。
“哇。”言逸群朗声一笑,“实在是巧。阿礼,你来的时间刚刚好。”
阿礼没什么好脸色对他哥。
“到底走不走。”言漱礼平静又平淡,眼睛看李絮几秒又移开,如她所愿地那样装作陌生人,只对着言逸群语气很差,“这里不让停车,被抄牌你给钱。”
李絮没有与他对视。
目光落在阶梯的花砖上,思绪转来转去,都转不出“失语症”三个字,甚至忘了装装样子跟他打声招呼。
“看吧。”言逸群侧了侧头示意她,声音压低,隐隐含着笑意,“没礼貌的小子。”
没礼貌的小子没听见,坐回车里,又不耐烦地短鸣一声表示催促。
言逸群不慌不忙,跟心神不定的李絮微笑道别。
临走之前,不忘彬彬有礼地向她提出请求,“楼上还有个暴脾气的公主,被长辈念规矩念得烦了,生了一早上闷气。她见到你最开心,有劳Chiara你多陪陪她。”
第20章 浪漫小说不会只有半幕戏。
20
老洋房的装饰,处处可见ArtDeco经典元素,充满上世纪的华丽与浪漫巧思。
沿着实木楼梯拾级而上,铺满燕麦色羊绒地毯的三楼双开门敞开。
“来啦,你怎么跟言漱礼前后脚到?”
霍敏思站在拱形窗边,没抬头,颇为专注地翻阅着手里几张信笺。
“嗯。正好撞见,他来接Fabien。”李絮有些心虚地放下手袋,状若无意地问,“你怎么知道?”
“听见声浪啦。那个型号的兰博基尼目前国内就两架,一架我堂哥的,另一架就是他的。”霍敏思仍是低着头,手边摆着文房四宝,忙里抽空地咕哝,“也是稀奇。以前八百年不见这高冷怪一回,最近倒是频频下凡来。”
“你要跟他哥结婚。”李絮说,“碰面多,不是很正常的事?”
“Nah.”霍敏思不赞同地摇摇手指,“言二做事不能以常理来判断,你不了解他,他这人古怪得很——”
“这什么?”不想话题继续围绕着言漱礼继续下去,李絮赶紧打断她,“怎么突然之间这么风雅,磨墨展纸,练起书法来了?”
“还能是什么。”霍敏思果然被引开注意力,放下信笺,手持紫毫,一边叹气一边沾墨,“有几位叔伯姑姨不方便露面,人不到,礼到。爷爷要我们亲笔写答谢帖,礼数做足,以表尊敬。”
李絮不由感慨,“大户人家就是规矩多。”
“这都算轻的了。事情一大堆,烦得够呛,接下来几天还得使劲搞封建迷信呢。”霍敏思行云流水写完一张帖,在落款处补上自己名字,将笔暂时一搁,揉揉手腕往吧台方向走,“Honey你先坐着等会儿,我给你调杯全新配方的盘尼西林。昨晚跟我哥那毛子保镖学的,保证喝起来不像消毒药水。”
“你别忙。”李絮及时制止她,“先把你这沓帖子写完吧。我感冒,忌酒。”
霍敏思长长“欸——”一声,威士忌倒一半,连忙关切地跑过来摸她脑袋,“怎么突然就感冒了。”
“天天下雨。”李絮由她小题大作地贴着额头,“太久没遭遇这种潮湿天了,免疫系统有点生疏。”
“你要不要过去我那边住?”霍敏思面露担心,“我再次郑重邀请你。我家阿姨煲汤可有一手了,趁你在国内这段时间,还能帮你调整一下饮食。你一个人住酒店多麻烦。”
“算了,搬来搬去更麻烦,都快住习惯了。”李絮不想牵扯到她,又引开话题,“我今天还买齐了画材,准备闭几天关,努努力,争取赶上你婚礼。”
“Chefigata!!”霍敏思情绪价值拉满,闻言即刻高高兴兴跟她意式贴面,“这么能折腾,真的没事?那我准备好接受你给我的惊喜啦。”
别的不说,霍敏思是真的从专业角度欣赏李絮的作品。
“真没事。”李絮抿笑搂住她,“看过医生了,吃几天药就能好。住到你那里,我还担心传染你,影响你婚礼呢。”
“求之不得。”霍敏思哼哼一声,又难掩忧色,“不过你这样,我担心陈彧那个衰人会去骚扰你。”
“不会。”李絮镇定道,“我能处理。”
她们都是成年人,不惯插手朋友的感情事。霍敏思听了这话,也只点点头,仔细叮嘱她,“有什么需要帮忙,随时跟我讲,OK?”
“分个手而已,能有什么需要帮忙。”李絮笑笑,催她回去继续写帖子,“先忙你自己的婚礼吧,大大小小事情一堆。”
“哎呀烦死了。结个婚,跟来真的似的。”霍敏思忍不住抱怨,耷拉着肩膀重新提笔,没写两个字,又想起什么似的抬头问李絮,“话说回头,你有没有骂陈彧那个cheapman一顿?”
李絮挑了挑眉,“我骂他做什么。”
霍敏思惊讶,“他劈腿耶!佛都有火,你不生气?”
“那一瞬间有吧。”李絮认真思考半晌,答她,“但现在,说实话,我更觉得松了口气。”
霍敏思“啧”一声,翻了个白眼,“好吧。是我高估你们这段感情了。”
埋头端正秀丽地写了一段,又管不住嘴地抬头,“对了,上次聊到那个德国仔呢?既然陈彧劈腿,那你直接无缝连接也完全没有道德负担嘛,不考虑一下?”
李絮坐进沙发,大理石茶几上井井有条摆放一盒零食糖果。她迤迤然拆开一板西班牙榆木陈化巧克力,吃了一块进口,才慢吞吞回头瞧李絮,“你是真的很想看戏。”
“我很认真在讲的。”霍敏思一边誊写,一边高谈阔论,“呐,你听我分析。你跟陈彧在一起两年多,怎么磨合都不行,亲一下就想吐。可是跟那个德国仔,见一面,哦豁,干柴烈火直接就能睡。生理性喜欢也是喜欢。能让你突破这层心理障碍的人,冥冥之中,一定对你存在某种吸引力,不会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路人甲。Honey,你一定要珍惜,不想走心,先走走肾也行。”
巧克力融化,李絮抿着唇齿间淡淡辛辣的肉蔻味,听得笑了,“完全不像从你口中讲出来的话。”
“我这是易地而处,从你的角度出发思考的,好不好。”霍敏思聊到兴起,连笔都撂了,故作高深道,“重要的不是这个行为本身,而是这个对象。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偏偏是他。”
“因为他正好在那个时候出现了。”
李絮懒懒趴在沙发靠背上,下巴枕在手臂上,半真半假答,“我的报复心驱使我那样做。而他没有拒绝我。”
“Goahead.I‘mlistening.”霍敏思一副兴致盎然的雀跃神情,拎起威士忌杯隔空和她碰了碰,“浪漫小说要配酒听才有意思。”
“浪漫小说不会只有半幕戏。”李絮惋惜地耸了耸肩,无情给她泼冷水,“我跟他差距太大了,大概很难有你想听的情节发展。”
“二十一世纪啦囡囡,你怎么比我爷爷思想还封建!”霍敏思表情恨铁不成钢,“不管他是等着继承王位的王子,还是到处流浪的homeless,Justafling!享受这段过程!不用以确定关系为目标,也不用追求什么结不结果,就当是消遣,或者新手练习咯。”
“这个度也太难把握了。”李絮似笑非笑,“你这么鼓励我,要是我真的陷进去了怎么办。”
“好事情。”霍敏思提前恭喜她,“证明你不是空心人,你还有爱人的能力。”
“无疾而终岂不是更痛苦?”李絮漫不经心地皱了皱鼻子,手里捻着一张薄薄的巧克力包装纸,很没出息摇摇头,“还是随便点好。以越随便的态度对待,就越难被伤害。”
“很遗憾。”霍敏思夸张叹气,一副话剧念白抑扬顿挫的腔调,“随随便便的态度,是付出不了,也得不到爱的,Bestie。”
“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李絮耸了耸肩,很轻很轻地说了句,“我真的高攀不上。也不觉得他会真的喜欢我。”
“还没开始呢,就患得患失,配得感低。”霍敏思品了品这话里的意味,开始敲打,“喂喂喂,你该不会真的对这德国仔动心了吧!”
“顺着你胡说八道而已。”李絮笑着避开视线,假装紧迫地催她,“别瞎撮合了。赶紧写,来不及看漆器展了。”
霍敏思“哎呀”一声,望望钟,赶紧低头提笔,嗔了句,“放你一马。回头再审。”
李絮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沾有莓果与烟草风味的糖纸,若有所思收敛笑意,没有再讲话。
等霍敏思处理完那沓信笺,她们照原计划去逛了漆器展。展品不多,贵在考究,重华绮芳,螺钿精绝。质量比李絮想象中更高一层。
不知是否是节假日原因,今日观景港口分外拥挤。意犹未尽逛完展,霍敏思带她去观附近一间米其林三星用晚餐,一间招牌做鲍鱼的老字号粤港餐厅。
餐厅藏在一栋翡翠绿釉面砖的建筑里,主打海鲜食材,风格偏于传统,环境服务在这个价位里算是一般。但味道绝佳,非常受食客欢迎。店内不设包厢,每晚十张台,基本要提前半个月预约。
李絮和霍敏思坐楼顶露天位置。人不多,只有三张距离颇远的餐桌。高处临海,景观不错。草木丰盈的花园里,霍敏思喝雪莉酒,李絮喝百香果汁,两个人一句搭一句,讲不腻,聊很多不重要但必要的无聊话。
前菜是一道北海道带子伴鲟龙鱼子。煎得香口,鱼子酱也不是滥竽充数的次货,吃起来鲜香饱满。
第二道是椰皇响螺炖鸡汤。汤汁清澈,清甜滋润,是在意大利吃不到的高水准。李絮低头喝了半盅,话都少说了几句。
没多时,又听见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几阵脚步声。一道叠一叠,以为是姗姗来迟的食客,或者快步上菜的侍应生。
没想到一抬眼,却见到两张熟悉的俊脸。
“亚港到底还是地方太小。”言逸群佯装惊讶,右手搭在霍敏思肩上,笑眯眯同李絮打招呼,“好巧。Chiara,这么快又见面了。”
李絮反应很快,微笑颔了颔首,“Fabien,Leon,晚上好。”
不动声色睇过去一眼。
言漱礼大概是刚刚运动完,换了一件黑白拼色的冲锋衣,拉链没拉到顶,露出里面纯白的短tee领口。衣袖也随意拉了上去,露出劲瘦的小臂线条。
察觉到她目光,他心不在焉撩起眼皮回望一瞬,见她移开目光,又面无表情看向别处。
看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霍敏思没发现他们这茬,匙羹都扔了,没好气地瞪着来人,“姓言的,你什么情况。”
“刚跟阿礼打球回来,想着过来吃个饭。谁知在楼下遇见KWK集团的Mr.Clyde和他太太,他们没带助理,临时到港,不知这边位置要提前预约。我们就将位置让给两位长辈了。”言逸群按住她肩膀,和风细雨地解释,“本来打算要走,但又听经理说你就在楼上用餐。正巧,不介意我们坐下来撑台脚吧?”
“十分、非常、极度介意。”霍敏思柳眉倒竖,咬牙切齿拒绝,“你们多走几步路,在附近另找饭吃会断脚吗。”
然而两位少爷已经置若罔闻地落了座。
这是一张四方长形桌。李絮原本就与霍敏思相对而坐,只有各自身边有空位。言逸群自然要挨着自己未婚妻坐。言漱礼理所当然地,只能坐剩下最后一个位置。
李絮不知为什么有点紧张,没有继续喝汤,手指枕在桌布上,摸了摸玻璃杯渗出来的冷气。
“今晚不知有什么活动,港口间间餐厅都爆满。”言逸群堪称刀枪不入,接过热毛巾慢条斯理地擦手,仍是一副笑眯眯的口吻,“一家人一起吃顿饭,何必这么小气。你跟Chiara尽管聊,无视我和阿礼就好。”
“谁跟你一家人。”霍敏思大大翻了个白眼,忍着气,没动真格赶人。
而言逸群效率极佳,连餐牌都不必翻,熟门熟路地交代侍应生,“前菜就免了,从汤品开始上,主菜按照两位女士的点单复制一份,加多一例石锅牙勾翅。甜品不要杏汁炖官燕,换成南北杏万寿果炖雪耳。有劳。”
言漱礼全程只声不作,只冷若冰霜地坐在李絮旁边,慢条斯理饮了半杯正山小种。
李絮默默垂眼,缩小存在感。
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四人晚餐。
起初是言逸群平易近人地和李絮搭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李絮八面玲珑地微笑回应。霍敏思再怪里怪气地讽刺数落。言漱礼全程置身事外。
主菜陆续上到第三道。餐桌上维持对话的主力已然彻底换成霍敏思和言逸群,一个阴阳怪气地刺,一个滴水不漏地接,不必李絮强行出演,听起来倒也算个不错的下饭节目。
干鲍溏心软糯,李絮吃完一个已经有些腻,多夹了几根秋葵解腻。
正低头吃,旁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要舀新上来的那道石锅牛腩。
李絮突然想起什么,没作声,默默在餐桌底下用力拽了一下他衣摆。
言漱礼反应镇定,停下动作,将手收回。随后猛地往下一沉,捞住了她扯自己衣摆的手。
他的哥嫂还在对面不依不饶地斗嘴,李絮心虚地将目光挪开,暗暗咬牙要扯回自己的手。
言漱礼没让。
面上无波无澜,手劲却不松。捉紧了她,倏地一翻,莫名其妙变成了十指紧扣。
“咻——”
“嘭——”
骤然之间,海上传来巨响,引人不自觉向上望。
夜色降临,早樱腾空。
金属化合物在高温灼烧之中,产生华丽的焰色反应。又结合高饱和度的可降解环保色粉,挥洒出绚烂诡丽的画面。
是焰火。
今夜港口之所以这么拥挤,原来是因为这场出其不意的浪漫焰火。
漫天的樱花绘卷,由视觉艺术家易致知与高奢品牌联合打造。这幅犹如惊喜般的大型展览作品,尺寸宽300米,高100米,肉眼所见,极其震撼。
霍敏思被深深吸引,不由自主起身,倚到玻璃栏杆旁边观望。
言逸群随之而去,默契守在身后。
惟余李絮与言漱礼,仍静静坐于原处。
巨大的爆破声,与壮丽的色彩体验,会在一瞬间予人冲击。
李絮心神震颤,短暂失焦,洁白的面庞与漆黑的眼都被焰火照亮,下意识攥紧了与自己交缠的那只手。
言漱礼一动不动,由她攥着,视线停留她侧脸,始终没有移开过。
待到十五分钟之后,焰火结束。浪漫转瞬即逝。遗留一片色粉铺陈,等待过路的风将它们吹散殆尽。
李絮恍惚收回目光,回过头,再度撞上言漱礼深邃而沉静的眼。
“抓我手做什么。”他压低声音质问。
明明是他先抓她的手。
李絮没有反驳,抿了抿唇环,小小声提醒他,“那道煨牛腩,里面有番茄。煮熟的。你不喜欢吃。”
言漱礼沉默半晌,声线低而磁性,“我不喜欢吃,又不是不能吃。”
“抱歉。”李絮细声细气,略微挑着眉,“是不是我多事了?”
夜风缭绕地拂过来,似携着一层薄薄的烟雾,甚至可以嗅见焚烧过后的气息。
她自若而柔和地对他抿出笑意。
言漱礼注视着这双漂亮的黑眼睛,指腹摩挲着她手背,没有再讲话。
不多时,言逸群搂着霍敏思回到座位。
霍敏思本就是学装置艺术的,比起普通观众窥见的细节更多,又喝了不少酒,此刻仍沉浸其中,意犹未尽。
言逸群则笑眯眯看着对面二人,“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
“聊——”李絮唇边折起淡笑,不动声色挣脱言漱礼的手,仰头望向尚未被彻底吹散的漫天樱花,“今晚55%降雨概率,幸好没下雨,不然就看不到这一场焰火了。”
既非商务晚宴,又非旧友聚会,这顿意外凑成的晚餐吃饱就散,结束得非常迅速。
大堂门口,门童将他们泊在停车场的两架车开到门前。
霍敏思碰了酒精,李絮没备案,开不了她的FV车过关。原计划是叫司机过来,载她们一起回云城。
结果言逸群又有安排,“你爷爷刚刚叫人打电话过来,说Lawrence提前从伦敦回国,今夜凌晨亚港机场落地。我还没正式拜见过你堂哥,要我趁这机会见一见。Chiara要回云城的话,正好,阿礼这会儿也要回去,让他顺路送一趟,你看行么。”
霍敏思不是很同意。
上次是迫不得已,起码还有司机这第三人在,没有那么尴尬。这次贸贸然让李絮跟言漱礼独处,回去云城路程还差不多一小时,孤男寡女的,俩还不熟,这算怎么个事儿。
“没事。别麻烦了,免得要你司机跑来跑去一趟。”李絮及时上前解围,“我直接跟Leon的车回去*吧。”
“你确定?”霍敏思皱眉,还在犹豫。
“我确定。”李絮微笑点头,跟她拥抱道别,亲密地贴了贴脸,“真没事。过几天等你回了云城再见。”
掩上车门,目送库里南徐徐汇入夜间车流。
李絮回过头,言漱礼站在副驾位置,扶着车门,沉默地等她向他走过去。
亚港这座城市的夜晚,到处都是陈旧的、密集的、闪烁的霓虹。
声音亦很嘈杂。
有汽车驶过路面的隆隆声,持续不断的人潮喧哗声,还有焰火爆破过后耳鸣般的咝咝声。而沉默,则是用以覆盖这一切噪音的最低限度的声音。
很多时候。
李絮明白,面对这个光怪陆离、快速旋转的世界,自己以越随便的态度对待,就越难被伤害。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有些人,你明知是梦幻泡影一场,如电光朝露,稍纵即逝,却偏偏舍不得随便对待。
潮湿的海风吹拂。
彼此的目光碰撞着,仿佛一道漫不经心的确认。
“言漱礼。”
李絮站在台阶上,噙着些微笑意,将双手探入口袋,复又拿出来,握成拳问他,“有奖竞猜。猜猜我手里有几颗巧克力?”
莫名其妙玩起来的幼稚游戏。
言漱礼定定看着她,没有嗤之以鼻,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情绪。
良久,他掀了掀唇,配合地回答她,“两颗。”
“Bingo,猜对啦。”
李絮抿出梨涡,很漂亮地笑起来,右手摊开,将里面那枚包装精美的糖果赠与他。
“还有另外一颗——”空空如也的左手收回口袋,她眨了眨眼对他笑,“下次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