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甜汤
不是陈棉棉非要较真儿, 是赵凌成先起头,惹得她。
他明明不爱妞妞,但处心积虑,总想夺走孩子。
而且在没当孕妇之前, 陈棉棉没没想到, 怀孕会那么辛苦。
她多走几步路腰就会酸痛, 而且特别容易困, 还饿,但这些都不算什么。
因为照医生说的,到了孕后期她会长妊娠纹, 肚皮炸成花。
母爱不过是激素在操控, 但女性辛苦孕育的孩子,男人凭什么随便摘果子?
再说了,她曾经可是知名律师, 还能争不来个孩子?
暂且不说这个, 走到招待所门口, 陈棉棉正好碰上邱主任, 就是帮她联络严老总, 让她有工作可干的那位, 她跟一帮妇女站在一块儿聊天,额头上包着纱布。
陈棉棉挤进人群, 得问问:“邱大姐,您怎么受伤啦?”
一帮妇女异口同声:“红小兵打的呗。”
还有妇女说:“邱主任就是太热心肠, 啥人都想帮, 瞧瞧,挨打了吧?”
不像将来,各个单位的妇女主任都会变成领导夫人, 白拿钱。
现在的是真干事儿,也是真有觉悟。
邱主任跟大家解释:“许小梅就算别的方面有问题,男女之事肯定是江所长主动,就算不是强奸也是诱奸,所以她不算搞破鞋,也就不应该被批判。”
她不想许小梅以搞破鞋的名义被批判,去跟红小兵理论,结果就被打了。
她的做法其实是对的,因为强奸就是强奸,不能因为一个女性身上有别的错误,就把男性的强奸洗白成通奸和搞破鞋,那样只会助长男性的恶。
但红小兵大多数是男孩,跟他们讲这些,大概率就是挨鞭子。
陈棉棉倒有一个办法,她说:“邱主任,你可以劝劝许小梅,让她揭发她弟弟,就说是她弟弟害的她被江所长强奸,许大刚和江所长才是同谋。”
有地主身分还贪污,许家姐弟都免不了被劳改。
但没有通奸罪能少受点苦,许小梅也该揭发她的几个弟弟,然后明哲保身。
不过那也得她能狠得下心肠,因为她是个骨灰级的扶弟魔。
邱主任一想也是,就说:“她会被江所长搞上,只有一个原因,为了养活她那仨弟弟,我明天一早就去拘留所劝她,让她揭发她那几个杂种弟弟。”
陈棉棉找邱主任,其实还有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吴菁菁也在,正眼巴巴的等着呢,陈棉棉就把邱主任拉出了人群。
其实就在今天,吴菁菁的调职已经办好了,但邱主任一看到她,却想起件事情来:“国营招待所的所长和会计双双被抓,尤其所长,那个位置我可以推荐。”
吴菁菁有点懵:“所长可是干部,我怕不能当吧?”
大多数女性性格里有个问题是,胆怯,不够勇敢,尤其是不敢碰权力。
陈棉棉说:“你烈士子女又红又专,一个所长,有啥不能当的?”
邱主任也说:“所长一月15元工资+12元粮票呢,只要你敢,我帮你争取。”
吴菁菁才反应过来,鞠躬:“谢谢您,邱主任。”
邱主任脑子活,又说:“赶紧回去吧,好好表现,明天我才好帮你说话。”
许家兄弟全部被抓,她就是安全的了,回去也没关系。
但陈棉棉还有件事儿,她掏书包:“这是我送你的甜醅子,记得把它吃掉。”
再看邱主任在舔唇,她又说:“找个碗,我也给您拨一点吧?”
不像基地能保证馒头和莜麦,钢厂已经吃了几个月高梁了。
见了甜醅子,邱主任也馋。
当即她就回宿舍拿来饭缸,拨出一半,陈棉棉自己也尝了一口。
这还是陈棉棉头一回做甜醅子,也是她第一次吃,莜麦在经过发酵后,麦仁变成了略带点酒味,但像大麦一样的甜味儿,咬一口就会爆在嘴里,确实好吃。
赵凌成已经开好房,回房间了。
邱主任送陈棉棉到房门口,想问什么的。
陈棉棉大声说:“邱大姐,我那男人好着呢,不家暴,真的。”
邱主任并不认识赵凌成,但暗暗猜测,他自己本身职位不低。
因为今天的房子是严老总亲自打招呼并给的,是招待所最好的干部房。
男人是干部,还不家暴,她也就放心了。
她也有东西给陈棉棉,从兜里掏出一只油纸包,她说:“送你吃的。”
陈棉棉打开一看,既难过又辛酸:“小麦粉?”
小麦面粉,顶多也就二两,邱主任笑着说:“我攒的,你烧碗甜汤喝。”
如今的人情就是你送我一碗甜醅,我就送你二两小麦粉。
邱主任推开房门,才笑着说了句:“这房间可是有被褥的。”
立刻又说:“那是你男人吧,你咋这么没眼色,让他铺床呢,怪不得他会打你,快去铺床呀。”
在如今的西北,哪怕最有觉悟的妇女主任,也默认男主外女主内。
陈棉棉被邱主任推进屋,见赵凌成在铺床,只好问:“要不我来?”
赵凌成手停了一下,但说:“不行,你铺的我看不上。”
邱主任悄悄掩上门离开了,陈棉棉一摸床,有点惊讶:“这竟然是羊毛床垫?”
干部房果然不一样,好奢侈。
赵凌成常在野外有经验,铺床不过刷刷几下,铺的又干净又整齐。
但是他只带了一套被褥,这是标间,有两张床的。
陈棉棉一个孕晚期的孕妇,倒不担心男人耍流氓。
但睡一张床她总归不自在,她坐到铺好的床上,就问:“妞妞想睡这张床,行吗?”
在她想来,赵凌成有求于她,肯定会答应的。
但他偏不,他手顿,一本正经:“我女儿说话了吗,我怎么没听到?”
陈棉棉突然蹬脚,并说:“哎呀,我的脚抽筋了。”
她的脚是冲着赵凌成去的,抽筋当然是借口,她觉得他样子很欠揍,想踢一脚。
但他躲的特别快,刷的一扭身,她没踹到。
但他也当真了,过来问:“啥感觉,腿疼吗,需不需要上医院?”
陈棉棉懒得跟他纠缠了,只问:“粮食,你要是不要?”
赵凌成转身走到窗前,拉开了夹克拉链,双手叉腰看窗外。
粮食还是女儿,这不为难他吗?
但还好这时又有人来救他了,哐的一声,房门直接被踢开。
赵凌成这种专家出门都带枪的,因为现在真有特务,杀的也正是他这种人。
他的枪就在腰间,他一秒拔枪,瞄准了门,陈棉棉也吓的一个仰挺,从床上坐了起来。
来的是严老总,端着托盘。
一看黑洞洞的枪口,严老总也觉得不对:“不好,我忘敲门了。”
他当领导当惯了,到哪儿都是推门就入,差点就要被人崩一枪了。
而在备战年代,保密部队的人嘣了人,只要有合理的解释,部队是不会追究的。
赵凌成可烦严老总这种大大咧咧的人了,但也忍了:“没关系。”
陈棉棉闻到一股浓香味,笑问:“哇,不会有米饭吧?”
穿过来将近一个月,她都忘记米饭的味道了。
钢厂也有自留地,有种菜,最先成熟的也是小油菜,还有一盘凉拌水萝卜,再就是土豆白菜,还有几碗白米饭。
严老总端起米饭说:“我一老领导从南方过来下放,送我的。”
陈棉棉也顾不得客气,端起来就吃,并问:“您的领导下放到哪个农场了?”
严老总叹气:“他问题比较严重,在红旗劳改农场。”
但立刻又笑着说:“他有问题就好好改造,咱吃咱们的,不谈他。”
不天天吃杂粮,就无法体会大米有多珍贵。
将来的陈棉棉为减肥还会戒碳水,但大米能成主食,就是因为它够香甜。
菜糙点没关系,只要米饭够香,光吃白饭人都觉得可口。
孕妇胃口好,转眼她的一碗米饭已经见底了。
赵凌成的倒是还有大半碗,看她眼巴巴的,拨了她一半。
但米饭当然没有白吃的,而且这是个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的年代。
所以一吃完饭严老总就热情邀请赵凌成,要去帮他解决问题。
陈棉棉当然也不可能就这么休息,严老总还有一份俄文文件需要她帮忙翻译。
倒也不难,因为那是一份物品清单,上面有个知识点是,要换算单位。
就比如说,要把俄磅和普特,换成中文的一斤一公斤等。
陈棉棉扫了一遍,觉得自己可以,就接下工作了。
今天特别热,她跑了一天,得先找钢厂的澡堂子洗个澡,然后再干。
工作不多,但需要计算,她就直折腾到十一点才上床。
看窗外,厂区灯火通明,工人们应该都还在加班,赵凌成当然也一直没回来。
是要粮还是要女儿,这个答案她暂时也还没问到。
……
凌晨两点,月明星稀,严老总才要送赵凌成回房间。
边走他还得问个比较私密问题:“赵总工,以您分析,珍宝岛能不能打起来?”
珍宝岛就是目前中苏磨擦的地界,苏方一直挑衅,想打仗,但同时对岸,老蒋联同老美,也一直在拱火。
腹背受敌,上面的态度还不明确。
不过赵凌成坦言:“会打,也必须需要打一场。”
打仗需要枪炮,枪炮的原材料就是钢铁,为了备战,钢厂在玩命搞生产。
严老总陡然精神:“那就好,我们好好生搞生产,你们来搞规划,咱打死那帮驴日的老毛子,咱们可是八路出身呀,你就说,咱们土八路怕过谁吗?”
八路,土八路。
赵凌成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土八路。
但直到来了西北之后他才知道,八路为什么还要加个土,西北这地儿没别的,就是土多。
他转移了话题,但也挺难开口的:“我有两个好兄弟,都在当民兵,人都非常不错,您是民兵总队的上级,能不能帮个忙……我想把他们调到红旗劳改农场。”
这个年代的军人都是打过仗的,认死理,也讲纪律。
严老总如果精明圆滑,他就能想得得到,该派几个自己人去红旗农场照顾他的老领导。
但如果他圆滑精明,他就不可能去打仗也立不了战功。
听赵凌成要安排自己人,他先说:“走后门搞关系可要不得。”
赵凌成是在学陈棉棉:“劳动最光荣,我那俩弟弟又红又专,还是掏粪工。”
严老总以为他的弟弟们就跟他一样,身为大男人,细皮嫩肉还搞的身上香喷喷,像娘们一样扭捏呢。
听说又红又专还是掏粪工,爽快答应:“这个可以。”
但又说:“但必须真淘大粪的,不然,邓总队那边,我也不好说。”
赵凌成点头:“民兵总队的大队长是叫邓西岭吧,和魏摧云一样也是您战友?”
严老总语带骄傲:“我们是河西铁三角,你们的后勤,就由我们保障。”
民兵总队长邓西岭是许大刚的上司,主管劳改和知青。
严老总管钢厂和城市,魏摧云管铁路。
作为三架马车,他们服务于军工生产线,做后勤保障。
他们是战友也是莫逆,是真正的铁三角。
正好走到澡堂子了,赵凌成摇了摇洗漱袋:“我要去洗澡了,您也一起去?”
都快三点钟了,他还不睡觉,要去洗澡?
严老总心觉赵凌成有点小资,而他这样的作风如果不是在部队,在外面,会很危险的。
但鉴于人家帮了他那么多,他就没说什么,只说:“我不行了,我得赶紧睡觉。”
……
陈棉棉睡得早,也醒得早。
而且一睁开眼睛,先看到一张脸。
皮肤白皙的脸,面向着她,正睡的香沉。
这是双床房,一张床就1.2米,很窄的。
明明旁边还有张床,但他竟然和她,一个孕妇挤一张?
正好面向着他,膝盖一抬,她就准备顶他一腿。
但她才抬膝盖,赵凌成已经滚过去了,但他也没摔到地上。
因为房间里有两张凳子,他把它们放在床侧,他这一滚,正好滚到凳子上。
翻身揉眼睛,他起身就拿牙杯,说的很干脆:“我睡不了有味道的床。”
他嫌招待所的被子太臭,所以才和陈棉棉挤的。
再抓起桌子上的表一看,他又说:“我去打饭,八点咱们准时出发。”
不等陈棉棉追问,他已经出门了。
而昨晚陈棉棉没脱裤子,但孕后期分泌物多,她得换条内裤,可她正要脱裤子呢,赵凌成哐的一把又推开了门。
看她在解裤子,他说了声对不起,放下她的牙缸子,又走了。
怕再有人推门进来,陈棉棉找来木棍把门顶上了。
不一会儿他打来早饭,高梁面谷垛和小米粥。
也不等陈棉棉问,他就先说:“今早,陈金辉已经被释放了。”
咬一口馍馍又解释:“要是再不放人,他作为地主家属也要挨打。”
陈棉棉抓起馍馍也咬了一口:“我的粮食在娘家呢,王喜妹要回了家,我怎么拿?”
高梁面谷垛因为加了糖精,味道还不错,但赵凌成陡然噎住。
他怕小舅子万一被打死媳妇要跟他翻脸。
可他忽略了一点,她的粮食藏在娘家,丈母娘要在,只怕她拿不到。
话说,陈棉棉渐渐的,看赵凌成有点看顺眼了。
尤其是他抓狂的样子,特别顺眼。
而其实哪怕今天陈金辉被释放,他暂时也不会回老家的。
他是铁管所职员,现在又没有开除一说,魏摧云开除不了他,但肯定要收拾他。
再就是,他在拘留所也饿坏了,肯定是先去大姐陈换弟家。
吃顿好的再睡上一觉,然后才会慢悠悠回自己家去。
还有就是,女配自己悄悄囤的粮也不在家里,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
陈棉棉故意吓唬赵凌成,是为了扯话题。
扯回话题,她就又说:“赵总工你,应该不着急粮食吧。”
红旗劳改农场距离红旗渠不算太远,因为引了活水,可耕地面积特别多。
但这就又催生了一个问题,那地方特别艰苦。
于是渐渐的,会巴结民兵,搞活关系的右派们就都调离了。
又臭又硬,自认抗过日就不肯低头的老革命家们,就被全留了下来。
他们不怕辛苦也不怕种地,不怕鞭子,就一点,怕饿。
赵凌成已经想到办法了,他诚心说:“我给你二百块吧,买粮。”
他有收的陈棉棉的二百块保证金,也不知道她到底藏的什么粮食,初步猜测应该还是瞎瞎肉干,高梁和糜子一类的杂粮,他掏二百块,已经是高价收买了。
但他忘了一件事,当初她给他打了一千二百块的欠条,他收下了。
他还曾居高临下的对她说:“你,现在只能依靠我。”
现在陈棉棉不就得清账了?
她不但一孕变聪明,还比原来心更黑了,她说:“不行,我的债务要免除五百。”
又说:“粮食真的很一般,但我存的特别艰难,五百不亏你。”
五百块可是一个上校级军官将近两年的工资,就为几只瞎瞎干要一笔抹消掉?
但有求于人就不得不低头,赵凌成爽快答应:“成交。”
事不宜迟赶紧走,吃完饭就出发。
陈棉棉也是越接触,就越发现赵凌成这人,脑子是真够用。
院子里有俩钢厂的警卫在帮他的摩托添油,擦车。
他拍拍其中一个的肩膀说:“你去趟铁管所,告诉魏科长,陈金辉被释放不意味着他没有过错,我们军工基地希望,铁管所能够给予更严肃的处理。”
怎么处理是铁管所自己的事,主要是让陈金辉今天别回老家就行。
不过一句话,他就把这个问题又给解决了。
其实他还特别小心眼,爱斤斤计较。
刚才被陈棉棉一笔勒索了五百块,这会就要暗搓搓的顶她两句。
扶她挎上摩托,他突然说:“我听说魏摧云枪法特好。”
陈棉棉也没惯着他,实话实说:“据说他尤其是马上枪法惊人,百发百中。”
西北的马帮在历史上是有名的,前几年也才被剿光。
他们骑术惊人跑起来又快,特别凶悍,魏摧云也是,骑马厉害打枪更厉害。
但可惜他最终会腐化,堕落,并被公开枪毙。
赵凌成又说:“你好像很崇拜他。”
其实她还爱魏摧云,要不是因为会难产,她甚至都不会回到他身边。
想到这儿赵凌成又说:“合同就不改了,谁主动离婚,谁就放手妞妞的抚养权。”
又坚定的说:“我对婚姻很淡泊的,所以,我是不会主动提离婚的。”
他是巴不得她再去勾搭魏摧云,然后跟他离婚吧?
陈棉棉就忍不住又有点好奇了。
将来她找到机会举报魏摧云,送他去坐牢,赵凌成会是啥脸色,啥心情。
……
因为是水泥路,路况好,四十里路不过二十分钟。
但本来应该先去拿粮食的,可就在分岔路口,赵凌成猛得刹停车。
他朝远处喊:“你们俩,过来!”
穿着绿衣服扛着土枪的,那是两个劳改农场的民兵,正在挖田埂捉瞎瞎。
虽然赵凌成是便装,但只看军用摩托,和他那条鲜亮的绿军裤,俩民兵敬礼:“首长好。”
不管大小军人,民兵见了都叫首长。
赵凌成看一眼公社,再看一眼劳改农场,问:“犯人们今天怎么没出工?”
田野上种着抽苗的麦子,齐膝高的玉米。
明显可以看得出来,公社的田里干干净净,劳改农场的杂草横生。
俩民兵挠头:“首长,跟我们没关系……“
赵凌成直觉不对,但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一脚油门直奔劳改农场。
俩民兵一看他走,跳上拖拉机也突突突的追。
农场宿舍一直在祁连山脚下,往后是悬崖峭壁,山顶还有积雪。
旁边是火车道,那是一条运煤专线,慢车,也就是林衍卧轨的那一条。
平常农场都有人值守站岗,但今天里里外外一个人都没有。
不过摩托才停,侧面的玉米田响起簌啦啦的声音。
又是一阵苍老的声音:“他娘的,来打啊,要打就打老子,老子不怕你们!”
来的是个老头子,头发都白光了,提根棍子冲出院子。
怕他打到陈棉棉,赵凌成低头迎了过去。
老头敲的他的钢盔棒棒响,边敲边骂:“娘老子的,来啊,来革我的命啊!”
一把摘了头盔,赵凌成认出来了:“祁爷爷?”
老头闻声而停,定晴一看,板寸头,俊白的皮肤,这是熟人。
他丢了棍子:“凌成,咋是你啊?”
他想说什么,但一张嘴却哇的一声,吐出来的全是饼干。
这老头是祁政委家亲戚,叫祁嘉礼,曾经他也是川军里的牛逼人物。
但因为成分是地主,又跟红小兵打架,被送过来的。
赵凌成怀疑他吐的,是林衍的饼干,因为他向来最讨厌林衍了。
祁嘉礼一把抓上赵凌成的手,也问:“你来看你的特务舅舅呀,他好着呢,呕。”
又忙的声明:“我没抢他饼干,我是问他讨要的,你是不知道,我饿呀,饿的受不了,我跟他永远誓不两立,但我没有抢,真的是要的,呕……”
林衍昨天提了一包饼干回来。
这帮老头倒是没有抢,但索要了,然后就把自己吃坏了。
但也不对,祁嘉礼这老头儿都浮肿了,而且他是老革命,他的粮呢?
正好俩民兵来了,赵凌成就问:“祁老怎么饿成这样子了,他的口粮呢?”
当过兵的人都明事理,祁嘉礼摆手:“不怪他俩。”
摸索衣服,他掏出一小撮谷子来:“这是我们这个月的粮,你看这能吃吗?”
有糜子有谷子还有高梁,但里面大半全是糠,几乎没颗粒。
俩民兵一看不对,立正说:“首长,我们的粮食也跟这差不多。”
说话间祁嘉礼又张嘴吐:“糟了,我的饼干,我问特务求来的饼干,我咋又吐啦?”
说话间玉米从里哇哇的,全是吐的声音。
紧接着又站起来几个老头子,也是一脸的震惊:“这咋,咋又吐啦?”
祁嘉礼手捂肚子,叫了起来:“疼,疼,疼啊。”
陈棉棉扶祁嘉礼:“不要再动了,赶紧躺下。”
见玉米田里还站着几个老头,也吼说:“都快躺下,就地儿躺下,快。”
再拉一个民兵:“大灶呢,赶紧起火,烧水。”
这民兵就是本地人,认识陈棉棉。
他小声说:“棉棉姐,那帮老头饿过劲儿,又吃的太猛,估计是不行了。”
陈棉棉却说:“我有经验,我能救,赶紧去烧水!”
……
许大刚针对的不止林衍,还有一帮子成分不好的老革命家。
他也没用复杂的办法,就是要饿死他们。
因为从五月开始田里有了粮食,守着田随便捞点吃的人都饿不死,但现在田里除了瞎瞎,就没有可食用的东西。
半个月前政府派粮,许大刚给红旗劳改农场的几乎全是糠。
但配上茵陈和苦蕖等野菜,大家就能抵半个月,可下半月他们没粮了。
青黄不接时政府也没粮,求都求不到。
而且看祁嘉礼刚才的反应,红小兵应该没少来骚扰过,那不是逼人死吗?
赵凌成也犯了个错误,他不该给林衍那么多饼干。
人饿过劲儿之后突然间猛吃,肠胃接受不了,就会反胃呕吐,会肚子疼,甚至会闹出人命。
别的民兵怕出了问题要受连累,就想方设法调走了,只剩两个本地的憨憨,他俩应该也是怕出事儿,为了躲责任,就不监督出工,而是跑外面捉瞎瞎去了。
饿是件可怕的事,但突然多吃撑坏了胃也很可怕,咋办?
赵凌成四处找了一圈,终于找到林衍了。
他在一大片玉米田里,顶着烈日,正在锄杂草。
不像老革命们气性大,他被折磨的太久,心态已经很平和了。
只要有赵凌成给的莜麦,他就能一直活下去,但那几个老革命怎么办?
赵凌成觉得一切都在失控。
他可以精密计算U2的飞行路径,可以辩别两套雷达细微的不同,可只要出了军工基地,这片土地就会让他抓狂,束手无策。
但也就在这时,远处,陈棉棉在喊:“凌成,你上哪了,凌成。”
对了,还有个孕妇呢,没出什么事儿吧。
赵凌成于是折了回来,穿过一块块的玉米和高梁,麦田,折回了农场门口。
然后他就见,一帮老头一人端着一只碗,碗里是面汤。
那是小麦面甜汤,他都好久没喝过了,但老头们一人端着一碗,正在边吹边喝。
俩民兵说:“麦面甜汤,这可是救命汤。”
老头们刚吐过,奄奄一息的喝着汤,也不忘说一声:“姑娘,谢谢你。”
一把小麦面粉就能烧一大锅的面汤,它喝不饱人,但能顺肠胃。
这种面汤,只要回首都,赵军就会烧给赵凌成喝。
他总爱吃面包,吃生冷,肠胃不好,但只要喝一碗甜面汤就会变舒服。
不过他们刚吐过,胃里没有食物,只喝一碗汤当然不行。
陈棉棉有食物,而且正是搭配汤来吃的。
但有个麻烦,她想去找食物,可是不想带这两个憨憨民兵,怎么办?
她正想着,又是一阵突突突,拖拉机的声音。
俩民兵看几个老头儿:“这回应该是红小兵了,你们要不躺着装病,要不就得干活儿。”
红小兵到处斗地主破四旧,收拾的就是他们这种老不死。
七八个老头,刚喝了几口汤正缓着呢,这又要挨打,扛得住吗?
真以为是红小兵,陈棉棉都在想该怎么对付他们了。
但远远看到拖拉机,她两眼一亮:“继光,继业,这儿!”
是马继光和马继业,拉着满满一车粪来了。
跳下车,他俩直奔赵凌成,嘿嘿傻笑:“哥。”
这俩人贼喜欢赵凌成,毕竟那顿肥羊肉叫他俩终身难忘。
但他们也不敢靠得太近,因为赵凌成的衣服是那么鲜艳,皮肤是那么白嫩。
来不及多说什么,陈棉棉让他俩开农场的拖拉,跟着自己去找粮。
赵凌成销了五百块账的粮,据说不是什么好粮食。
但在连严老总都不敢给农场批粮的前提下,那些粮能救这帮老革命的命。
他的摩托在前,马家兄弟开着拖拉机,就要去拉粮食了。
赵凌成其实只去过红旗公社两次。
一次就是被陈棉棉抢走了衣服,他只穿个裤衩子,追了她五里路。
那是他头一回见有女孩子能跑得那么快。
她就像只藏羚羊,喔不,她比藏羚羊跑得还快,差点没追到他断气。
再一次就是为了结婚,他去接亲,他记得她家就三间小瓦房。
她的粮食就藏在那间小瓦房里吗,怎么藏的?
其实不是的,不是她家。
陈棉棉指挥赵凌成,是一路往山脚下走。
这一片全是贫土,就是不会长粮食的土,但是沿山有路,还有窑洞。
马继光停了拖拉机,说:“这是民兵队废弃的砖窑呀。”
马继业则问:“棉棉,你是不是占了一间专窑当仓库使呢?”
陈棉棉没说话,走到一间门口,因为有锁,但没拿钥匙,就准备找石头。
但赵凌成掏出手枪一调,哐的一声砸开锁,已经进去了。
民兵队为了盖房子烧过砖,烧完后就把窑送给公社,有些人就占来堆杂物了。
窑洞中央,有一个用砖块垒起来,垒成圆形的小仓库。
赵凌成是来找粮食的,直觉粮食就在里面,扒开了砖块,却见里面还有编织的麦杆笼。
他再扒麦杆笼,看到个黑乎乎干巴巴的东西,但不认识。
马继业却认出来了:“荞面瘪瘪。”
赵凌成再拿一块,马继光说:“高梁谷垛。”
高梁谷垛,荞面瘪瘪,都是西北人对于杂粮窝窝头的别称。
西北有个好处,因为太干燥,食物会干,但不会变质。
这确实不是好粮,赵凌成也不确定它们还能不能食用,因为它不但粗糙,而且又干又硬,他掰都掰不动,怎么吃?
赵凌成还有个疑问,这个一米多高,砖垒成的小仓库里,那么多晒干的馍馍,陈棉棉到底是怎么搞来的,啥时候搞的,为什么搞那么多馍馍。
但马继光知道:“棉棉,这些是你在红专的时候,帮人洗碗搞卫生换的吧?”
马继业也知道:“你给女同学搞服务,她们就送你馍馍,你还帮食堂做饭,食堂给你剩饭,你就攒这儿啦。”
马继光还知道她深层次的动机:“我听我姐说,你娘偶尔还会让你大姐吃饱一顿,但从来没让你吃饱过,因为据她说,你饿的时候就特别能逮瞎瞎。”
陈棉棉笑着说:“是。但其实我饱的时候,也能逮瞎瞎。”
马家兄弟由衷感叹:“不愧活雷锋,你可真厉害。”
都是乡下人,他俩懂:“这馍馍平常看着没啥,但万一闹个饥荒,它能救你们一家人的命。”
异于常人的天赋其实都是逼出来的,就好比女配捉瞎瞎的本领。
她义务帮同学洗碗,其实是因为,看同学们竟然会把馍馍剩下,甚至扔掉,她觉得可惜,她又怕将来还会闹饥荒,就借洗碗为名,把她们的剩馍馍收回来,每周回一趟家,她把一周的馍馍都悄悄藏在这儿。
这个地方的优点是,砖窖也是死土,只要不进水,蚂蚁老鼠也就不会进来。
饥饿给了女配强悍的能力,但也给了她一生无法治愈的心魔。
她恐惧饥饿,就不择手段的囤积食物。
陈棉棉不知道女配去了哪里,但希望那能是一个,能治愈她心魔的地方。
而这些馍馍长时间没人管,只会被蚂蚁老鼠吃光光。
她扬手:“继光继业,去装车。”
马继光和马继业浑身散发着大粪香,但是真善良。
他们都不需要陈棉棉引导就说:“咱把这些馍馍,送给那些右派老头吃吧。”
俩兄弟对视,其实他们也有智慧的:“瞒着红小兵,咱悄悄给。”
脱衣服包馍馍,他俩就跟捧珍宝似的,小心翼翼。
赵凌成捧着一块不知质地的馍馍,走到了妻子身边。
他也在竭力抑制,但语气哽噎:“你娘,一直在故意饿着你?”
其实不用陈棉棉回答他就知案。
因为他的太奶奶就是,只给儿子吃饱饭,最后还把女儿卖掉了。
陈棉棉如果不是会捉瞎瞎,王喜妹也可能早就把她卖掉了。
但即便留在身边,也不会让她吃饱,而是只给她维持生存的粮食。
不得不说,王喜妹真聪明。
不管家禽还是野兽,饥饿的时候,因为捕食的欲望,就会变得特别灵敏,也善于捕捉猎物。
赵凌成心里也一直有个疑惑,他总觉得妻子身上有种原始的兽性。
他也一直以为,底层的女性天然就是这样,愚昧,无知,野蛮。
现在他可算明白了,恍然大悟了,陈棉棉从出生起,就没有被当成人教养过。
但是,是因为妞妞吧,她腹中的那个小胎儿,改变了她。
赵凌成亦步亦趋跟在陈棉棉身后,想问个究竟然,想听答案。
但她顾不上跟他多说,她还得让那几个老头吃饭呢。
带着馍馍火速再回农场,这时几个老革命喝完汤后,正蔫巴巴的正躺着呢。
锅里还有半锅甜面汤,把干馍馍泡进去,它就会吸收汤汁,变的松软可口。
马家兄弟别的不行,但是会干活儿,陈棉棉只需指挥就好。
甜面汤泡馍馍,西北人的神仙吃法了。
马家兄弟端着汤进了宿舍,分给一帮老头。
有个老头颤危危挑起一块馍馍来,才囫囵吞下就一声大叫:“好香!”
……
林衍算是这劳改农场里最年轻的犯人了,还不到五十岁。
平常农活也是他干的最多,也是为了不惹事,没人监工,他都会自己出工的。
因为离得远,他并不知道农场里发生的事,也不关注饼干。
因为赵凌成昨天跟他讲过,他会专门给他粮食。
看已经是中午了,虽然没人通知,可是按纪律他可以下班了。
远远看到赵凌成的摩托车,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赵凌成在农场外面,正在看守那一车箱黑乎乎,干巴巴的馍馍。
林衍觉得他脸色有点不大对,也不跟自己打招呼,就唤了一声:“凌成?”
再看那一车黑乎乎的东西,又问:“那车里是什么,黑乎乎的,石头吗?”
赵凌成说:“是奇迹,她创造的。”
第27章 酸菜
如果没有红小兵也没有饥饿, 农场其实可美了。
当然,这可是河西走廊。
是霍去病纵马由疆的战场,汉武帝南征北讨时的粮仓。
抬头是祁连山白雪皑皑,低头是平坦的沃野, 玉米高梁欣欣向荣。
赵凌成必须赶今晚的火车回基地, 时间不多, 带着林衍蹲到一片玉米地里, 坐到锄把上,搓干净一把莜麦递给他,说:“我正在争取, 重启调查你的案子。”
林衍接过莜麦打进嘴里, 嚼了嚼说:“这是行军干粮,真香啊。”
作战年代急行军,顾不上生火造饭, 莜麦就是主要干粮。
作为高产杂粮, 它富含油脂, 也最顶饱的, 而且吃起来满口留香。
搭配上点野菜, 那一袋子林衍能吃两个月。
他嚼的特别仔细, 特别慢,尽可能品尝着它的香甜, 语声也难得轻悦:“重启什么呢,我已经认命了, 也只有一个愿望, 就是看看你妈妈的孩子,我也正在帮她想名字呢。再说呢,现在风声那么紧, 万一你自己也受了牵连,岂不麻烦?”
赵凌成却说:“但真正的特务潜藏了,隐匿了,而一旦珍宝岛开战,当东北燃起战火,他就会重新联络对岸,老美如果不顾联合国反对,核战依然有可能打响。”
再说:“而且你知道,那个敌特,就潜藏在西北,还在军工系统内。”
这年头是真有特务,往对岸传递军事座标的那种。
为什么林衍被定义为了特务头子,是因为解放不久,他就被计划调往西北,亭城的枪支铸械厂。
但就在特务一案爆发后,专案组从他宿舍搜到一本密电本。
那是一次大型的抓特务事件,就由帮过陈棉棉的那位老公安负责调查。
他的名字叫雷鸣,不但是位老革命,而且公安侦破工作做的极好。
最终赵老爷子也点头,认同了林衍也是间谍的说法。
那桩案子所牵连到的人,有不少已经死了。
但是赵凌成知道的,林衍是被栽赃的,那别人大概率也是。
栽赃的人当然就是真正的特务,但是他隐藏了,躲起来了。
现在风声太紧他不敢冒头,可一旦东北开战呢?
林衍停止了咀嚼,喃喃的说:“要那样,你妈妈可就白死了。”
他出卖至亲的姐姐,就是为了阻止毁灭性的战争。
但如果核战最终依然会打响,这片沃野依然要成焦土,那姐姐不就白死了吗?
……
陈棉棉此刻正在大骂俩民兵:“驴日你爹的,两个蠢货,早晚挨枪子。”
再脚踢一口大缸,戳一个的额头:“懒怂,收拾着榨酸菜?”
马继业狗仗人势,也骂:“驴日的,那老头们要是你爹,你也看着他们饿死?”
他其实大智若愚:“革命是革命,但咱做人,得讲良心呀。”
劳改农场有水窖,还有用来蓄水的大缸。
陈棉棉此刻押着几个民兵,正在刷洗那口大缸。
她还挺着肚子四面转悠,看看这间屋,再看看那间房,也不知道在干嘛。
……
一帮老头趴在宿舍窗户上,七八颗脑袋,眼巴巴的瞅着看。
有个老头瞅了半天,认出陈棉棉来了:“那不是红旗公社,三支队那个有名的,嫁不出去的野丫头嘛,皮肤变白变漂亮了,但是,她为啥要救咱们呀?”
本地人怕惹上麻烦,从不敢到农改农场来。
陈棉棉突然来,大家就觉得奇怪。
祁嘉礼最了解内情:“为了好接触他的特务舅舅,赵凌成把她给娶啦。”
陈棉棉结婚时都22了,在如今算老姑娘。
光头一剃土枪一扛,她凶悍到,本地的小伙子没一个敢惹。
当时公社领导听说有个军人竟然想强奸她,那是喜笑颜开,欢天喜地。
有个老头是新来的,不了解行情:“凌成是赵军赵老的孙子呀,咋能娶个乡下姑娘?”
祁嘉礼冷哼:“要不是赵军底子硬,凌成也得下放劳改,哼!”
因为赵军死了五个儿子,梆梆硬,地位无人撼动。
可赵凌成非但不跟他的敌特舅舅划清界线,还仗着媳妇娘家便利总来探望。
而如果不是他爷爷硬到没人敢挑毛病,他也要下放的。
祁嘉礼就对赵凌成很有怀疑,怀疑他的立场。
而这帮老头子原来总是爱打林衍,抢林衍的食物,但也觉得理直气壮。
一个老头指拖拉机:“那一车馍,是给咱的吧?”
祁嘉礼缓过来,也有脾气了:“大家可要警惕,凌成好像是要腐化咱们。”
谁敢信,在这全国没粮的年月,有人拉来了一车馍。
要不是馍馍会坏,那一车他们能吃到六月,到时候麦子就成熟了。
这帮老革命的平均年龄都是五十多岁,属于五七干校下放的那一批。
如果经得住考验,他们以后是要当大领导的,但就看经不经得住。
他们一边劳改一边锻炼,还不忘警惕,跟敌特分子做斗争。
因为这场革命的起始也是为了抓特务,肃清党内的靡靡分子和右派人士。
而林衍就是定了罪的,有名的大特务头子。
有个老头实在饿的难受,就问祁嘉礼:“我能不能去偷几块馍?”
祁嘉礼叹气:“能,但她要是送咱馍咱就拒绝,反正馍放久了也会坏,对吧。”
老头们纷纷叹气:“饿啊,真饿。”
他们正说着,哐的一声门被掀开,陈棉棉进来了。
大屋大通炕,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炕腥和人们久不洗澡的汗腥味。
老头们有的还坐着,有的反应快的,已经躺下了,全都闭起眼睛在装死。
却听陈棉棉说:“能动的都下炕去搬砖,快点儿。”
她曾经是这儿的女民兵,气势摆着呢,老头们纷纷下了炕。
储存馍馍,比储粮食更麻烦,因为它需要绝对的干燥,还要防虫鼠。
转了一圈,陈棉棉敲定这间屋子来储馍馍。
老头们晚上睡在这儿,万一有老鼠来偷馍馍,第一时间就能赶走。
马继业和另俩民兵已经抱着砖进来了,陈棉棉先打底摆了个样子,另一个民兵蠢,不会弄,但马继业人虽然傻,干活是把好手,不一会儿已经把底子垒好了。
老头们一边搬砖一边偷馍馍,兜兜装的鼓鼓的。
马继光扛着个东西回来,正好看到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都给逗笑了。
他扛的东西叫麦仓,小麦杆编织成的。
把它再往砖筐子里一套,把馍馍全部装进去,就能隔潮隔虫。
陈棉棉依然不理一帮老头子,只叮嘱马家兄弟:“一出太阳就要开门窗,要不然馍馍吸收了水气就发霉了,拿完馍馍还要收拾干净,以防惹到老鼠蚂蚁。”
见一个民兵木呆呆站在水缸旁,她又吼:“去铲苦蕖啊,茵陈太老,就别铲了。”
这时另一个民兵扛着筐子来了:“姐,苦蕖我铲回来了。”
陈棉棉踢他一脚:“日你爹的,你家做酸菜不摘不洗啊,马继业,去烧水!”
老头们特讨厌民兵,因为他们要不爱打人,要不就是愚蠢。
但很奇怪,陈棉棉连打带踢满嘴脏话,却能使得他们团团转,还跑得飞快。
见她又烧了大锅面汤,祁嘉礼流口水了:“她要腌酸菜。”
另一个老头说:“苦蕖一腌可就香了,酸汤泡馍馍,我着不住啦,我想投降。”
还有个老头说:“革啥命呢,我都快饿死了,只想吃馍馍。”
祁嘉礼再叹气:“她肯定要为林衍说情才对咱好的,说不定还想从咱们嘴里套情报套消息,一会她来问话,就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什么都不要跟她讲,明白吗?”
将来的人无法理解这场革命的疯狂,也理解不了这些人的偏执。
但如果有什么比饥饿更可怕,就是战争,是大轰炸。
是刚成熟的,沉甸甸的麦苗和谷穗被战火引燃,让人们陷入新一轮的饥饿中。
所以当老蒋说要联合老美反攻时,人们就会相互猜疑相互举报。
甚至还会疯狂到亲人之间反目成仇。
西北的苦寒,老头们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的。
田间地头最多的就是苦蕖,要不腌成酸菜没法下口,但是他们不会腌酸菜。
民兵们能回家吃饭,也不帮他们,他们不止饿,还苦,吃的苦。
但如果烧一锅热乎乎的酸菜拌汤,再把晒成蜂窝状的干馍馍泡进去,馍馍会吸满汤汁,咬上一口,那滋味儿,老头们一想就馋,馋的狂流口水。
突然,祁嘉礼一声咳嗽,老头们也纷纷立正,因为陈棉棉朝他走来了。
老头们站都站不稳,可都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
但奇怪的是陈棉棉并有理他们,而是揪着两个民兵的耳朵,出院子去了。
她不帮林衍说情,也不来套近乎,为什么?
老头们鬼鬼祟祟,鬼迷日夜,蹑手蹑脚,凑过去偷听。
玉米地里,陈棉棉指着俩民兵的鼻子在骂:“知道为啥别人都调去别的农场,就留你俩傻大炮吗,因为右派要是死了,上面查下来,要枪毙民兵。”
再以手比枪:“你俩得吃枪子儿。”
一个挠头:“许队说的,他们罪大恶极,死了没人追究。”
陈棉棉揪他耳朵:“你亲亲的许大队因为虐待右派,已经坐牢啦。”
俩民兵消息滞后,才听说,也被吓到了:“那我们呢,我们不会有事吧?”
有一个说:“还有红小兵呢,动不动来打人,咋办。”
陈棉棉说:“那个不用你们管,我自有办法,你俩胆敢再扬一鞭子打人……”
俩民兵表态:“我们就是驴日的。”
陈棉棉抬脚:“田里草长成那样,还不赶紧锄草去?”
俩民兵又不情愿了:“我们是民兵呀,锄草是右派们的活。”
陈棉棉抬脚踢:“驴日你爹的腰子,那都是比你爹还老的老头,你们不帮忙干活,累死他们了呢,就不怕你爹遭报应,出门被驴日?”
齐腰的玉米田里,苦蕖,马齿苋,狗尾巴草,长的乌乌泱泱的。
俩民兵一溜烟的跑了,老头们也如鸟兽散。
陈棉棉双手叉腰,得缓一缓。
而就在不远处,坐在同一把锄头上,林衍在看赵凌成,两眼忧虑。
赵凌成目望虚空,也是一副被雷轰过的样子。
半晌林衍说:“让赵慧退役吧,然后来帮你带孩子。”
再指陈棉棉的方向:“她给我粮食吃我很感谢,但是凌成,我们不能让她来教育下一代,她就像,就像我那个……”
赵凌成打断了他:“不要拿那种女人跟我爱人相提并论。“
其实他原来没听过陈棉棉骂人,因为她在基地的时候不敢骂人。
但林衍在这儿劳改了好几年,他最知道了,那女人是在男民兵队里混过的。
她比那些男民兵们嘴巴更脏素质更低,就四个字,野蛮粗俗!
没孩子没所谓,前段时间他们还离婚了。
可现在陈棉棉大腹便便,眼看就要瓜熟蒂落,要当母亲了。
林衍曾经当然有过妻子,一位旧社会的交际花,但是后来出轨了他上司。
她还带着不知是他,还是他上司的一双儿女去了对岸。
林衍刚才想说的正是那个女人,赵凌成了然,所以打断了他。
拿陈棉棉跟个旧社会的交际花比,他很生气。
林衍又说:“你也听到了,她刚才……”
赵凌成虽然依旧不知道陈棉棉都经历过些什么。
但毕竟相处过,也更懂:“她如果不够粗俗野蛮,早就被她妈卖掉,或者……了。”
民兵里多的是许大刚那种恶人,陈棉棉要不够蛮横,早被糟踏了。
西北遍地废弃的水窖,那每一口窖里,都沉睡着一个不够野蛮凶悍的女人。
在林衍的目瞪口中,赵凌成又说:“骂点脏话,挺好的。”
他可是从小长在国外,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他竟然觉得妻子粗俗,骂脏话挺好的?
林衍觉得外甥好像有点不正常。
俩人正说着,不远处响起呼唤:“凌成,凌成?”
长话短说,赵凌成掏本笔记本:“美式枪支是你的长项,做研究又不犯法,休息的时候你还是继续工作吧,万一哪天能平反,你还有机会,能跟老美较量呢?”
他向来懂得如何说服人,林衍颤抖着手接过了笔记本:“好!”
另一边,陈棉棉在叮嘱马家兄弟:“有啥事就给我写信或者发电报,咱们做人得讲良心,那些老头也不能让死了,因为,他们都是你赵哥他爷爷的好朋友。”
马家兄弟一下就精神了:“姐你咋不早说呢?”
陈棉棉又说:“好好干,生完孩子,我还请你们吃羊肉,干好了,以后你们顿顿有羊肉吃。”
马家兄弟还得感慨一句:“那我们不成你弟弟,陈金辉啦?”
陈金辉虽出身贫寒,但从小到大几乎顿顿有羊肉,过的是少爷生活。
那生活,就是陈棉棉和陈换弟俩辛辛苦苦帮他拼的。
……
林衍并没有跟陈棉棉见面,也没跟她打告别。
跟她是否粗俗无关,他的身份连累赵凌成就够了,不想再连累别人。
一帮老头也白激动了,因为陈棉棉最终都没跟他们搭腔。
而且经过她一顿连打带踢的辱骂后,民兵们居然扛起锄头下田,锄草去了。
老头们你看我我看你,又都看祁嘉礼:“祁老,咋回事?”
祁嘉礼的侄子,就是军工基地的祁政委,他原来是搞统战工作的,在这儿也是大家的主心骨。
他望着窗外沉思许久,却突然大叫:“瞎瞎!”
老头们齐看窗外,一只毛绒绒,嚣张的小小的老鼠一窜而过。
瞎瞎是真美味,比羊肉还香,但年轻人都抓不住,何况他们一帮老头子。
祁嘉礼再看砖头垒成的馍馍仓,不谈陈棉棉,只说:“那馒馒你们要慢慢吃。”
顿了顿又说:“红小兵再来你们就躲,我来顶,以后也别再打林衍了,咱们可是八路呀,咱们的纪律,不虐待俘虏。”
说来可笑,死到临头了,他们还在这儿讲纪律呢。
……
赵凌成在结婚那天曾问过陈棉棉,蜜月旅行她想去哪里旅游。
新婚有假期,他想去旅游,四处看一看。
陈棉棉却摸着他的衣服说:“我娘说,要我能给我弟弟也弄这么一套衣服,她就会是全公社最风光,最有面子的女人,赵同志,你能把你的衣服送给我弟弟吗?”
赵凌成无法解释她的脑回路,于是送她去读书,了解社会秩序。
他也一直不理解,她为什么那么忠于老娘,但今天,他好像有点儿理解了。
……
下午一点,陈棉棉指着他回了娘家。
院门上着锁,但她一摸墙缝找到钥匙,就进门了。
进门后她直奔堂屋,把墙上挂的字画和明信片摘了,收音机也抱走。
还有俄罗斯套娃和一瓶茅台酒,都摆在八仙桌上,她找个编织袋全部装了进去。
赵凌成又被她给干懵了,说:“没必要吧。”
他爸的书法算是孤品了,能拿回去当然好,但收音机什么的他不想要了。
他可以买新的,别人用过的他嫌脏。
但陈棉棉已经进了西屋,那是许小梅的房间,她正在卷厚厚的羊毛毡。
羊毡也是赵凌成买的,她带回来给了许小梅。
这是纯羊毛,而且是反复捶打压结实的,自打61年开始为苏联还债,为了集中羊毛,它已经不生产了,这得带走。
陈棉棉翻了半天,没找到女式呢子大衣,只得暂时作罢。
赵凌成担心吊胆的,因为王喜妹可不是善茬。
他啥也不敢说,不敢问。
陈棉棉像鬼子进村一样扫荡,他就忙着往车上绑东西。
碰到人,俩人也不打招呼,再骑上摩托车,直接奔红旗公社。
公社的大队长也姓陈,此刻正趴在办公室睡午觉。
陈棉棉悄悄接了杯开水,又把她活雷锋的奖状从墙上揭下来,刚走到门口,正在打呼噜的陈书记醒来了。
揉揉眼睛,他笑了:“这不是咱红旗公社最出息的姑娘,棉棉吗?”
跟着她出门,他又说:“别的闺女嫁了人就忘了娘,你不一样,你心系娘家,为娘家谋福利,你娘家人风光,我们也跟着沾光,但这半年你干啥呢,咋没回来过?”
陈棉棉只点了点头,看赵凌成捆好东西,就肘着他挎上车了,说:“走吧!”
她挺累的,也赶时间,懒得跟这陈书记吵架,就想直接走人。
而如果一个女人是扶弟魔,除了她丈夫以外,别的人都会很开心的。
因为就好比红旗公社,活雷锋只评选一届,奖状是中央直发,烫着金呢。
为了娘家在公社的面子,陈棉棉把它送给了大队。
当时全大队的领导们排队上她家恭喜,王喜妹风光无俩,像个老太君一样。
她离婚的事也一直瞒着大队,她当时也必须嫁给魏科长,不然,她娘家的风光可就没了。
但当然,那是女配,陈棉棉自私自利,只利己。
陈书记的笑容还在脸上,突然看到她在卷奖状,再回头一看,顿时眉毛竖立。
他伸手就要抢,但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上了他:“陈书记!”
赵凌成没摘钢盔,甚至都没下车。
但他声音哑沉坚定:“凭这张活雷锋奖状,您和您的公社已经得到够多了,现在请把它还给我爱人,谢谢。”
有这张奖状贴着,前来串联的红小兵们不但不敢打人,还得去劳动。
上级领导也喜欢表彰陈书记,因为陈棉棉是他培养的。
要没了,红旗公社的风光可就没了。
陈书记不想失去风光,眼珠子一转,就想玩点苦情戏码。
但他才撇了撇嘴要说,赵凌成沉声说:“棉棉能有今天不是因为她娘也不是因为你,是因为由人民群众组成的,党和政府,是她自己的能力,她不需要感恩你们任何人,也不需要给你们报恩。”
陈书记心说奇了怪了,这赵军官咋知道他想说啥的。
被赵凌成那双寒眼盯的打了个颤儿,他立正敬礼:“首长,请慢走。”
妻子的心在怦怦跳,她的腹部蛄唧一下,那是女儿在胎动。
赵凌成抬手回礼:“陈书记,再见!”
……
这趟出门,陈棉棉所做的事儿够叫赵凌成眼花缭乱了吧,但还没完呢。
陈换弟婆家在建设新村,一条水泥马路,她家就在公路边。
怕万一碰到丈母娘,赵凌成就想跑快点。
但陈棉棉一直在拍他:“骑慢点,再慢点,好,停车。”
赵凌成一脚刹停,恰是陈换弟家的院门,他一扭头,恰好看到了丈母娘。
王喜妹这会儿正坐在院子中央,晒着太阳,正在往脚上缠裹脚布。
陈棉棉亲亲热热就是一声唤:“亲娘啊!”
今天整个河西走廊的天上没有一朵云,阳光蓝的刺眼,天也很热。
但刹那间赵凌成浑身冒冷汗,如坠冰窟。
他以为之前自己是在做梦,以为妻子又回归本性了。
但已经来不及了,王喜妹一抬头,脚都不缠了:“棉棉!”
捣个棍儿出门,她连声唤:“全红旗公社最孝顺,最能干的,我的棉棉呀。”
陈棉棉举起个东西:“娘,你看这是啥?”
陈金辉早晨刚出拘留所,回单位报道,虽然挨了领导的骂,但工作没丢。
王喜妹可算放下了心,于是来大女儿家休养身体。
中午陈换弟拿出家里仅存的两颗鸡蛋和一把粉条,给她炒了一盘干部下乡菜,把她吃得饱饱的。
然后陈换弟背着儿子下田,赚工分去了,她就晒着太阳,开始重新给自己裹脚。
而她其实一直不相信二女儿会那么绝情的跟她断亲,抛下她。
看她来了,当然大喜过望。
再看女儿抱了台收音机,还坐在摩托车上,她笑的合不拢嘴:“你要送娘一台收音机?”
以为这是个新收音机,她又说:“当初要说一把捏死,我就把你捏死了,说卖我就卖了,那会儿还有吃人的呢,可我留下你,含辛茹苦养大了你,我就知道你会报恩,会报答我。”
赵凌成浑身是僵的,妞妞也蛄蛹了他一下。
俩父女一起懵了,他们搞不懂陈棉棉这到底是要干嘛。
但就在这时,她凑唇于赵凌成耳边:“往前骑,别太快,不然老太太追不上。”
回头她又笑着说:“娘你看,多好的收音机,送给我弟吧。”
王喜妹脚没缠好,跑不动,但看摩托跑了,当然要忍痛追:“对对对,送给你弟弟。”
又说:“姑娘是外人,儿子是靠山,你要报娘恩,就要对金辉好。”
但不对,摩托一直往前走,老太太想够够不到。
她走不动了,弯腰就要歇会儿。
结果陈棉棉又掏出一沓钱来,回身说:“娘快看,我有好多钱,你说这钱我咋用呢!”
王喜妹一看,女儿手里摇着一沓子的大团结。
她两把撕掉裹脚布跑了起来:“棉棉,你弟那媳妇黄了,你弟弟要重新娶个媳妇儿。”
她连蹦带跳:“娘一个寡妇养大你不容易,那彩礼就得你来掏,快把钱给我。”
陈棉棉一边扶着肚子一边摇晃钱:“来拿呀,快来拿。”
王喜妹拼命一阵冲刺,差点拿到钱,但没拿到。
她再一阵冲刺,眼看够着了,还是没够着。
转眼她都跑出去两里路了,她可算感觉到不对了:“天杀的棉棉,短寿的棉棉,你在哄你老娘?”
结果哐的一声,是那台收音机,摔碎在了她脚边。
王喜妹一看,气的猛起直追:“这是我的收音机,你个死丫头,你把我的收音机砸啦。”
陈棉棉也是一声吼:“我就砸了它也不给你个死老太婆。”
赵凌成不敢太快也不敢太慢,还不敢吱声。
他不知道妻子到底要干嘛,他不怕妻子飙脏话,但她虐待老人,他有点怕。
王喜妹跑得太多,脚上鲜血淋漓,她也怒了:“棉棉你个没良心的,你是白眼狼。”
陈棉棉扬起半瓶茅台砸到了地上:“来呀,来打我呀。”
那可是陈金辉最心爱的酒,只在招待魏科长的时候才喝过半瓶,她居然给砸掉了?
但还有呢,俄罗斯套娃,名信片,她打开袋子一路扔,扔的到处都是。
王喜妹不顾脚流血,追着骂:“早知道我就该卖掉你。”
追着追着她一个踉跄跌倒,她撕心裂肺的嚎了起来:“金辉小时候那么馋肉我都没舍得卖了你换肉吃,你个没良心的,我咒你永远生闺女,生十个闺女!”
再撕着衣服大吼:“来人啦,救命啦,闺女要杀亲娘啦。”
赵凌成当然停车了,因为田里劳动的人们听到有喊声,都在往这边跑。
他再不停车,只怕要被诬陷个肇事逃逸。
而且现在该怎么收场,他不知道,他脑子是懵的。
但显然,陈棉棉有办法。
她依然不下车,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抓着赵凌成的背,她大声说:“乡亲们,那是我娘,但我们早就断亲了。”
再扬起一张纸,见有人来就给看:“乡亲们,我娘和我已经断亲了。”
王喜妹才想起许小梅骗她写的断亲书,而作为一个文盲,她以为那个字据管用。
老百姓们也一样,以为断亲了就没挂葛,也没人好说什么。
但本来应该一把掐死却辛苦养大的女儿这样对待自己,王喜妹心里怎能舒服?
她开始魔法攻击了,她咬破手指,在地上用血划圈。
她说:“死棉棉,我要诅咒你,我王喜妹就是做了鬼,我也不放过你!”
结果陈棉棉咯咯咯的笑:“你个小脚鬼,可追不上我这两只大脚喔。”
她因为从小经常往山里跑,两只脚格外大。
她要跑起来也确实快,不是王喜妹个小脚老太太能追得上的。
王喜妹看看自己溃烂流血的小脚,再看看女儿一双天然的,野性的大脚,停止画圈了,她崩溃了。
因为她发现哪怕做了鬼,她都追不上女儿。
但是曾经比条狗还要忠诚,不管找到什么都会第一时间交给她的女儿呢?
她怎么就变得那么无情,那么残忍,一点都不疼娘了的?
她是真铁血心肠啊,她拍男人:“咱有断亲书呢,咱不怕,走吧。”
然后坐着崭新的大摩托,她就真大摇大摆离开了。
她还挥手说:“小脚鬼,再见!”
虽然老太太有点惨,但有人忍不住说:“你这小脚,还真是做了鬼也是小脚鬼。”
还有人说:“又丑又脏的,裹这干嘛,恶心死人了。”
在王喜妹小时候,女人裹了脚那叫尊贵,叫小姐命,脚越小就越尊贵。
这怎么一解放,大家都嫌小脚恶心了呢?
一发狠,她抓起脚骨就掰,掰的咯咯响:“陈棉棉,我饶不了你。”
为了做鬼能追得上女儿,她生生把脚骨给掰开了。
回头,她还对大家说:“我劝你们,生了闺女就一把掐死,要不然呀,你养的再好,只要结了婚她就胳膊肘子往外拐,不跟娘亲了,做人呀,还得是生儿子养儿才不亏。”
又喃喃咬牙:“棉棉,我咒你生闺女,只会生闺女!”
……
放下个人素质,享受缺德人生。
陈棉棉可算收拾了极品老太太一回,好爽!
王喜妹也并不冤枉,因为她的娘家其实是富户,开粮店的。
旧社会,穷人家的女孩子也多不裹脚,她裹脚就是因为她家有钱。
但她爹抽大烟抽光了家产,就把她卖到了女配家,她也就没得大小姐做了。
她对裹脚有执念,其实也是在怀念人上人的生活。
她没有长工可用,但是她能生孩子,她就把女儿当成长工来培养。
明明解放后,政府三番五次喊她送两个女儿去扫盲,可她就不,要愚养她们。
因为她知道,只要女儿读了书明了理,就不会听她的歪理了。
她不止害了女配,还害了妞妞。
可算逃离丈母娘,也马上进城,赵凌成大松一口气。
停下摩托车,他把保温杯递给了妻子,哑声说:“喝点水,吃点馍馍吧。”
自打早晨吃过一顿,这都快下午三点了,他俩还没吃饭。
能吃的也只有馒头,也得亏姜霞这馒头蒸的确实好吃,不然陈棉棉都得腻。
突然她觉得不对,一扭头:“你看我干嘛?”
赵凌成皮肤白,耳朵一红就特别明显,但还好戴着头盔,陈棉棉没看到。
她因为怀孕是肿胀的,显得比原来更胖更白,倒是很好看。
而原来的她,除了基本的睡眠时间,就都是在疯狂刨食中,瘦的像个鬼一样。
赵凌成说:“你至少占了三间砖窖,一间是馍馍,另外的呢?”
陈棉棉有点意外:“窑上又没名字,你咋知道我有三间窑?”
赵凌成只问:“都藏的什么,也是馍馍?”
陈棉棉只带他进了一间砖窑,但他当时观察过,有三间砖窑的门口都铺着草木灰和观音土,那是用来防蚂蚁和老鼠的,也只有陈棉棉因为要囤积粮食,所以才会那么做。
他当然好奇,另外两间里面呢,她又藏了什么宝贝。
但陈棉棉当然不会回答,因为另两间砖窑里藏的,也是女配用血汗换来的东西。
那也是她和妞妞的财富,她以后要换成钱的。
她笑了笑,扶赵凌成:“想知道就拿钱换。我歇好了,咱们走吧。”
赵凌成先扶她上车,又以一种别扭的姿势自己挎上摩托,这才又说:“你刚才那么做,是想逼着王喜妹,让她解开裹脚布,但我觉得,她不会领你的情,还只会恨你,只会觉得养女无用。”
确实,陈棉棉没那么闲,专门去戏耍个老太太。
但陈金辉是个不孝子,不会养老人的,陈换弟也总经常要挨丈夫的打,不敢太接济老娘。
王喜妹裹着脚就没有劳动能力,得要人赡养。
公社要找她,让她负责赡养呢?
逼王喜妹放大脚,逼她自立,陈棉棉就不必担心赡养问题了。
她坐太久的车腰困,就把下巴磕到赵凌成肩膀上,并喃喃的说:“辛苦你,再载我去趟公安局吧。”
每个男人其实也都会幻想婚姻生活。
而今天就是曾经结婚时,赵凌成幻想过的,度蜜月时该有的样子。
只可惜路程太短,就只有40公里。
他还需要去一趟公安局的。
因为中苏一战不可避免,间谍真有,而且隐藏着。
他必须跟公安谈谈,让他们重启间谍一案,并查到前几年出卖西北军工座标的那个大间谍,清除潜在危险。
以为陈棉棉有什么不太重要的事,而他闺女现在需要补充营养了。
他就说:“公安局我去就好,你去候车室冲奶粉,吃饼干吧。”
陈棉棉噗嗤一笑:“所以呢,你能搞定红小兵,让他们不再上农场,殴打老革命?”
但立刻又说:“对了,我要不管,那帮老头总得被打死几个,你怎么谢我呢,要不咱还是算钱吧,你给我钱?”
红小兵这两天没去农场,是因为忙着收拾许家兄弟。
但等收拾完,他们还会上农场的。
因为尤其祁嘉礼祁老,他因为骨头太硬太倔,红小兵们最爱打他了。
话说,就在昨天,钢厂妇联的邱主任被红小兵打了。
严老总,泉城副书记,见了红小兵们也是如临大敌,颤颤兢兢。
可那帮孩子理都不理他,当然,提起鞭子也能抽他。
全国各地,白天上班,晚上去找红小兵挨鞭子的政府领导可不少。
但就赵凌成见过的,唯一能跟红小兵打成一片的,只有他爱人,陈棉棉。
钱的事情一会儿再说,重要的是,她是真能搞定红小兵。
赵凌成也把事情想的比较严重,说:“需要我多请一天假吧,那需要电报跟基地说明。”
陈棉棉依然在笑:“小孩而已,顺路哄两句就好,请假干嘛。”
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红小兵,她却说,她只需要哄几句!
她又在追问了:“咱还是谈钱吧,你打算给我多少?”
第28章 串联
陈棉棉是穿书的。
原文男主是个高干子弟, 也是红小兵的大头头。
这个年代讲究吃苦,地主要劳改,红五类也要下放,叫锻炼。
男主因为背景足够硬, 就到了西北三大基地搞革命。
除了上面红笔圈过不能碰的人, 别的人都被他挑出毛病下放了。
唯有赵凌成, 他不但占有了女主的真心, 男主最终也没能把他下放成功。
军工基地所有人中,也就赵凌成没淘过大粪。
究其原因,赵凌成嘴巴太厉害, 男主搞辩论都辩不过他。
赵凌成的嘴巴是真厉害, 陈棉棉跟他谈钱,他不接招,他要谈感情。
他说:“我几个叔叔, 我爸我小姑, 他们的人格和性格都非常健全, 人也非常正。”
陈棉棉想想了想, 问:“所以呢, 你思想不健全?”难道他有神经病?
赵凌成接着说:“那是因为, 虽然出身不同,但我爷爷和我奶奶夫妻非常恩爱。”
恰好这时摩托车经过铁管所, 他大声说:“还有七百块债务是吧,一笔勾销吧, 但是小陈同志, 在妞妞养成健全的人格之前,你就不要想离婚了,我们可以是只维持表面关系, 我没有问题的,我也不会再同意你离婚的要求。”
陈机棉觉得不对:“原来不是说好的,谁先提离婚,谁就自动丧失孩子的抚养权?”
赵凌成没吭气。
铁管所就是陈金辉上班的地方,那也是魏摧云的地盘。
它也是个大院,院里有栋二层小楼。
既然路过,陈棉棉当然好奇,就要抻着脖子瞄上一眼。
她还真就看到人了,衣衫褴褛的陈金辉顶着烈日,站在院中央的旗杆下,罚站。
但她才收回目光,赵凌成却刹车扭头,哐的,俩头盔碰到了一起。
他语气诚恳:“看到你想看的人了吗,要没有,我再溜一圈儿?”
陈棉棉也没惯着他,说:“行啊,溜,溜一天都行。”
跟个名律师斗嘴皮了,他还差得远着呢。
……
赵凌成今天约的,就是帮过陈棉棉的那位老公安,河西特派员雷鸣。
昨天赵凌成拍了电报,今天他搭乘军用飞机,就回来了。
约好的是在公安局里见面,但还有一个街口呢,赵凌成却听到路旁有人吹口哨。
他才停车,陈棉棉已经在唤人了:“公安叔叔,好久不见。”
个头不高但眼神锐利,皮肤黢黑的老公安,就是他把陈金辉逮进局子的。
赵凌成跟他握手:“雷特派员,您好。”
但雷鸣没跟他握手,揽着陈棉棉往前几步,沉声问:“他再没敢欺负过你吧?”
陈棉棉当然摇头:“没有。”
她也在尽力澄清:“我们是性格有点分歧,但他没家暴过我。”
雷鸣边点头边拉开随手提的旅行包,从中掏出一包油纸包着的桃酥,回头递给了赵凌成,并说:“有很多同志来西北后,都染上了打老婆的恶习,那很不好。”
路边就是国营商店,门口有两把凳子,示意陈棉棉坐下,他再掏一只铁罐子:“我刚从首都汇报完工作回来,单位发的,你们留着吃吧。”
那是一罐高干粉,奶粉的一种。
赵凌成前后左右看了一圈,没找到水,先用杯子里的水洗手,然后拆开桃酥,给了陈棉棉一块,雷鸣一块,又拿着杯子不知道干嘛去了。
他一离开雷鸣就又说:“要有家暴你就告诉我,我能帮你做主的。”
再说:“凌成的成长经历比较复杂,性格也有很大问题,这些组织都掌握的。”
陈棉棉也不想赵凌成背上家暴的名声,但刚想说什么,他又回来了。
他是去国营商店要开水,冲奶粉了。
陈棉棉尝了一口,不凉不热刚合适,她也饿极了,一口气喝掉了大半杯。
赵凌成问雷鸣:“您怎么没在公安局等我?”
恰好这时,公安局方向响起一阵喧嚣,还有吵吵嚷嚷的叫骂声。
雷鸣说:“红小兵正闹事呢,进去就出不来了。”
又问:“你什么事找我,是基地,还是你小姑那边有情况?”
就在这时陈棉棉站了起来,赵凌成没答他,却问妻子:“你确定可以?”
陈棉棉勾唇一笑,却说:“你帮我揉一下腰。”
赵凌成想揉,但他没学过,不会,就举着拳头就轻轻敲了两下 。
人心中的成见是座大山,雷鸣气的啧舌:“不是让你打她,是让你揉。”
说着,他甩了甩双手再捏上陈棉棉的槌骨轻轻捏了两下,问:舒服点了吧?”
孕妇身子沉,何况今天跑了一整天。
他这手法真好,捏了两下,陈棉棉舒服了好多。
忙正事,她摇了摇卷成筒的奖状说:“你们慢聊,我去去就回。”
老公安以为她是去上厕所了,倒也没着急,也是又想到个什么事,从兜里掏出一只盒子来,说:“这个特别贵,你工资也不低吧,八块钱呢,你得给我钱。”
又说:“正好你媳妇不在,说吧,到底什么重要的事。”
但赵凌成收了东西揣兜里,却掏出了手枪,并问:“你的枪里有子弹吧。”
再说:“褪掉,装我的。”
见他侧揣着枪就往前走,雷鸣也只好跟上,但也一头雾水:“什么情况?”
他们用的都是一种配枪,子弹也是同一型号,但当然,子弹编号不一样,用赵凌成的子弹,那就意味着枪是赵凌成开的。
赵凌成递一颗子弹给雷鸣,也是问话:“小陈跟你讲的,说我一直在家暴她?”
雷鸣也是那句话:“以后再别家暴就行了。”
正好走到街口,示意雷鸣止步,赵凌成说:“你看看就知道了,我敢不敢家暴她。”
家务事的案子向来是最难断的,雷鸣也是听陈棉棉讲的。
而且风沙大漠,很多南方人来了之后艰苦郁闷,都会打媳妇,他觉得很正常。
作为公安,保护特种军工专家们是他的职责之一,他先取了自己的子弹,装赵凌成的,但一抬头,他也有点被惊到:“那小陈,她怎么回事?”
公安局的情况是这样的,许次刚涉谍,许大刚贪污,还是地主狗仔子,红小兵们愤怒无比,就要求公安立即枪毙他们。
但公安办案有流程,不能草菅人命,闹来闹去就变成红小兵声讨公安了。
也是因为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雷鸣才在半路等着。
公安们也不敢出来,在里面躲着装死,一般情况下,红小兵们骂累了就会离开。
但雷鸣都觉得惊讶的是,陈棉棉朝着那帮孩子而去了。
一个孕妇,他也担心会有意外,也立刻举起了枪,再问:“凌成,咋回事?”
也就在这时,几个本来坐着的男孩全站了起来:“姐,咋是你?”
他们太热情,赵凌成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怕那帮红小兵要闹事撞他媳妇,再伤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才掏的枪。
陈棉棉也挺怕的,她大声说:“同学们,小心喔,我肚子里,有祖国未来的花朵。”
红小兵也是妈生的,对于喜欢的人不会乱来。
这男孩就笑着跟同伴们介绍:“她可厉害的,许大刚就是在辩论时被她揭发的。”
揭发一个潜藏的地主狗仔子,陈棉棉一战成名。
有俩女孩一听,忙张开双手,大叫着说:“她是孕妇,后退后退,快后退。”
有个男孩也大声说:“听说她有特殊的捉瞎瞎技巧,一抓一个中。”
另一个声音更大:“而且她是,河西红专的‘活雷锋’。”
顿时,本来因为天气太热,坐在荫凉处的半大孩子们全站了起来:“哇!”
陈棉棉转身进了公安局,并眼疾手快,往身边拉了几个女孩子。
然后她又高声问:“想不想看看我的奖状?”
活雷锋带着奖状,那不是看,而是,大家要集体瞻仰。
有个女孩挺机灵,眼看围过来的人多,直接拉上了铁门,吼说:“别乱挤。”
但听说可以瞻仰奖状,几十个半大孩子呢,呼啦啦全挤来了。
陈棉棉也把奖状交给一个女孩,说:“上石墩子去。”
就现在公安局还有马,有些山区得骑马办案,有上马的石墩子。
女孩举着奖状跳了上去,展开了奖状,烫金印刷,烈日一晒金光闪闪。
但其实这只是序幕,陈棉棉躲在铁门后,双手叉腰大声说:“同学们,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去看看全国各地,别的红专的活雷锋,跟他们交流交流。”
再尽可能挺高肚子说:“因为我听人说,咱河西活雷锋,我,是全国最差的一个。”
就好比地域歧视,地域骄傲也是刻在人们骨子里的,尤其是孩子。
立刻就有个男孩高声说:“不可能。”
举着奖状的女孩也说:“咱河西的风沙和烈日,外地人见过吗,他们小看人。”
还有女孩说:“咱这儿的活雷锋,应该才是最优秀的。”
所有团队里都会有个大聪明,有个剃着光头的男孩挤到铁门口,高声说:“姐,你教我怎么捉瞎瞎吧,我可以去串联任,正好帮你去会会他们。”
还有人问:“你真的捉瞎瞎很厉害吗,几天能抓一只。”
陈棉棉举手:“我一天能抓一筐子。”
当然有人不相信,说:“吹牛吧。”
别人刨三天都不一定抓一只,她说一天能抓一筐,听起来确实像吹牛。
还有人说:“要不你现在捉一只来我看看?”
陈棉棉这种到了将来,有个名词叫‘大忽悠’,当然,如果没有女配那用苦难筑成的成长史,只是吹牛逼,一旦事情被戳穿,她会死的很难看,但偏偏她有底气。
她看那个质疑的男孩儿:“把你的名字写下来,等我生完孩子,第一个教你。”
再高声说:“在我八岁那年,也是这个月份,家里饿的揭不开锅,正好来了货郎,我挖野菜回来,就听我娘在跟货郎谈价格,你们知道被卖意味着什么吧?”
这帮孩子跟陈棉棉差了十岁,那也是战火纷飞的十年。
女孩子一旦被卖掉,给人当童养媳都是好的,更大概率是进窑子染脏病。
甚至,据说那些年还有人吃人,所以有可能,她会被人吃掉。
公安局门前围满了半大孩子,但没有一个人说话。
陈棉棉栩栩如生的形容:“我扔下菜篮子下了田,去找吃的,但田是地主家的,我要敢偷一颗菜,地主老爷就会打死我们孤儿寡母,可我不想被卖进窑子,我在田里跑啊跑,从天明跑到天黑,再到天亮,我躺在地上听虫子鸣瞎瞎叫,我是那么的害怕,突然,我就学会抓瞎瞎了,我们全家也是靠着瞎瞎活下来的,我们村的地主叫陈传宗,我娘叫王喜妹,是真是假,你们尽管去问。”
什么叫苦难,这就是。
她为什么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她会捉瞎瞎。
女孩子们被她一席话给说哭了:“姐,你原来也太可怜了吧?”
质疑的男孩也一脸愧疚,不安的低下了头。
但其实陈棉棉怕这红小兵们去斗王喜妹,讲的时候特地美化了一下。
因为那时女配家还能挖到野菜,饿不死。
王喜妹盘算着悄悄卖掉她,单纯只是陈金辉馋了,想吃羊肉。
被卖的恐惧让女配爆发了强大的能量,也让她找到了独特的抓鼠技巧。
而她虽然忠于王喜妹,但也会悄悄给自己囤粮。
因为从听到娘要卖自己的那一刻起,她除了饥饿,还怕被卖。
当然,最终她捉来很多的瞎瞎,陈金辉有肉吃了,王喜妹也就不卖她了。
……
孩子们全被惊呆了,现场再没人敢反驳。
陈棉棉走向了那个大聪明男孩,握上他的手说:“瞎瞎饿了一冬天,还没开始长肉呢,你代表我,陈棉棉,去看看全国各地,别的活雷锋们,做做交流再取点经,等你再回来,八九月份瞎瞎肥,到时候我就教你捉瞎瞎的技巧。”
孩子们依然一片安静,无人吭声,那男孩眼眶是湿的,但不说话。
公安局里,小柳担忧的看小李:“他会去吗?”
小李言真意切:“如果是我,坐火车又不要钱,还有人接待,我当然去!”
事实证明小柳的担心是多余的。
因为在沉默片刻后,孩子们突然就爆发了。
先是石墩子上站的女孩高高举起奖状:“谁想去,我报名!”
所有的女孩几乎全部举手:“我们也要去。”
有一大半男孩举起了手,还有没举手的,也被女孩子们拉着举了起来:“一起去!”
所有人又齐声吼:“大家一起去,宣扬活西河雷锋。“
陈棉棉双手捂胸:“你们太让我,让我感动了!”
青春年少,说走就走的旅行,能够轻易成行是因为他们坐火车不要钱,而且粮票全国可以通兑,还有就是他们不论到了哪,政府得接待,不管吃好,但给吃的。
有吃有喝,这个年代的孩子们就不读书,四处搞串联。
刚才那个大聪明是小头头,他跳上石墩说:“都回家收拾衣服拿粮票去,今晚八点火车站集合,谁敢不来,谁就是人民穷众的叛徒!”
女孩也说:“走吧,把我们活西河雷锋的故事,讲遍全国。”
另一个女孩说:“还要表现我们河西人不怕苦,不怕难的干劲儿!”
陈棉棉举拳,高声说:“同学们,你们才是真正的活雷锋。”
这是最佳开香槟的时刻,她这么一说,所有的孩子全朝她鼓起了掌。
公安们一看形势不错,也纷纷出来了,在鼓掌。
掌声轰鸣中,雷鸣和赵凌成贴着墙,苟苟祟祟,探头探脑。
终于,雷鸣收了枪说:“那帮孩子去串联了。”
赵凌成也收枪:“而且是去见活雷锋,他们不敢闹事,还得劳动。”
见了地主狗仔子当然要踏上一万只脚。
但见了活雷锋,那孩子们就必须以劳动以表敬意。
所以一帮最危险的,炸药桶般的半大孩子,现在要变成劳力了。
雷鸣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小陈可真厉害了。”
赵凌成喃喃的说:“像个奇迹。”
确实是奇迹,因为陈棉棉只用一席话,就把一大帮孩子给哄出泉城了。
而且不是几天,是三四个月的时间。
没有他们上钢厂闹事,抽人出来搞批判,钢铁产能就不会被耽搁。
六七月正是河西粮食的抢收季,他们不下乡,群众也正好有时间收粮食。
瞎瞎还太瘦,多完美的借口,八月之前那帮孩子不会回来的。
但雷鸣也担忧一点:“小陈没撒谎吧?”
又问:“她那个活雷锋,不是凭你的关系拿到的吧?“
孩子们有些已经散了,有些还围着陈棉棉在聊天。
她是在利用一股力量,一股一般人不敢碰的无形力量,因为说白了,只要挑毛病,要不是真的从里苦到外的大苦瓜,谁身上都能挑出点毛病来,陈棉棉有吗?
只要她的谎言被戳穿,那股力量就会将她反噬。
但赵凌成亲眼见过的,陈棉棉讪笑着,可怜巴巴的问别的女孩讨馍馍,别人吃完饭就会去闲聊逛街做游戏,就她哼哧哼哧的在厨房搞卫生,打扫宿舍清理旱厕。
太阳炽烈,她扬着头往田里挑大粪,颊上晒出两坨高原红。
她那种种行为,让赵凌成觉得恶心,觉得丢脸,他甚至怀疑她脑子有病。
但实事求事,他坚定摇头:“活雷锋是她自己拼来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雷鸣默了片刻,终是说:“她这样的,我估计你也不敢家暴。”
其实他见过的,陈棉棉收拾陈金辉时,动用的就是群众的力量。
她会演讲会鼓舞人心,赵凌成要真敢家暴她,她找一群红小兵就能揍死他。
眼见为实,可算有个人相信,赵凌成不搞家暴了。
话说,他找雷鸣是为了林衍的案子。
案子已经定性了,而且是他爷爷还在职时签的字,但他现在想重启调查。
雷鸣一听就摇头:“要重启调查,老军长面子可不好看。”
赵凌成不但会变通,而且他很会变通,拿出一条烟来:“先私底下查呢?”
又说:“实在不行,你给我一封泉城军转领导的档案,我自己来。”
不好驳老爷子的脸可以私下查的。
赵凌成也就一个麻烦,工作太忙出基地不方便。
但查隐藏的敌特是个慢工出细活的事,也不急在一时,他可以慢慢查的。
他的第六感告诉他,真敌特栽赃别人,并且隐藏了。
雷鸣正要说什么,陈棉棉双手叉着腰又回来了,他俩也就暂且不聊了。
雷鸣得跟他们一起前往基地,他是特派员,就跟出差一样,要在各个基地跑。
他骑的自行车,赵凌成是摩托车,但其实最终速度都差不多。
上了火车,陈棉棉终于可以躺下休息了。
赵凌成帮她要了一杯豆奶,就准备跟雷鸣去隔壁聊会儿。
但雷鸣示意他先不要着急,然后说:“据说首都干休所前半年的劳保全送到核基地了,下半年的应该是东风城,本来也有你们的份儿,但是吧……”
赵凌成倒是挺清楚:“老爷子给否了?”
他爷爷是从军工基地退的,而且老爷子最崇尚的就是艰苦奋斗。
对于赵凌成喜欢享乐,追求物质他也深恶痛绝。
本来老干部们把物资捐出来,军基地也有份儿,但老爷子偏不让给。
雷鸣又说:“既然小陈是活雷锋,就不要开口了,凌成,为了孩子,你求求老爷子,物资里有活鸡活鸭各种肉罐头,吃的一好点,小陈以后奶水也足。”
赵凌成更了解他爷爷,说:“他会说,他的孙媳要比别人家的更能吃苦。”
赵军是那种自己挨饿,也要把物资送给别人的人。
他赞同赵凌成娶陈棉棉,也是因为她是乡下女人,粗糙泼皮,能吃苦。
让老爷子走后门搞方便,想都不要想。
雷鸣皱眉头,又说:“这几年西北婴儿的存活率非常低,你好好跟他讲讲吧。”
西北婴儿存活率低,因为女人们饿的缺营养,几乎没有奶。
为了提高人口,女人们拼命的生,可没有奶喂婴儿会死,伤心的还是女人。
想想陈棉棉可能没奶,赵凌成点头:“我会的。”
雷鸣又说:“你三叔是我老上级,没后代,你们多生几个,给他过继一个。”
赵凌成三叔死的时候才17岁,而且是为了掩护地面部队,在空中被炸成了烟花。
赵凌成还不止一个叔叔,全死的很惨,他却把个孕妇赶出家门。
雷鸣当时很生气,也就不顾赵老爷子有心脏,把事情给反应上去了。
他也希望陈棉棉能多生几个,最好给叔叔们每人分一个。
陈棉棉在沉默,赵凌成也没吭声,当然,他可烦小孩子了,尤其是男孩儿。
他不但不想多生,还觉得雷鸣有点多管闲事。
短暂的沉默,陈棉棉突然说:“干休所有没有婴儿奶粉和洗衣机,我想要。”
雷鸣说:“婴儿吃的奶粉怕恐怕只有友谊商店才有吧,洗衣机也得是申城干休所还有几台,首都干休所的早都全部捐出去,捐到核基地和西昌那边去了。”
陈棉棉又问:“那申城干休所的洗衣机呢,有没有捐的意愿?”
雷鸣明白她的意思了,笑着说:“你要愿意多生几个,我送你一台洗衣机。”
陈棉棉才逃开了王喜妹恩情的绑架,又要帮人多生孩子?
她刚才不吭声,就是因为她不想多生。
要说奶粉,本地的耗牛奶粉就很好,她不需要,肉她还有一缸呢。
但是她需要婴儿奶粉和洗衣机,既然申城干休所有,而且干休所有捐物资的先例,为了解放双手,也为了不当奶牛,陈棉棉当然就会想办法,并得到它们。
雷鸣还想劝生来着,但才要说话,来了个列车员,敬礼:“首长们好。”
列车员没找俩男同志,看陈棉棉:“严书记说,想麻烦您再翻译一样东西。”
陈棉棉接过来,见又是一封俄文文件,有点好奇了:“严书记也在车上吗?”
列车员摇头:“是我们领导帮忙转交的。”
又说:“到站了我再来找您。”
他正说着呢,突然间整个火车哐当一振,仿佛撞上了什么东西。
列车员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要不是关键时刻赵凌成一把肘,陈棉棉也得从卧铺摔下来。
他也生气了:“在装载什么呢,晃成这个样子?”
但他话音才落,车窗外响起一声男人粗野的大吼:“我日你爹的腰子,是他妈的没吃饭,还是昨天晚上只顾着打媳妇没睡觉啊,都他妈给我用日你爹的力。”
雷鸣是首都人,有素质的,问列车员:“谁啊,干嘛呢,骂这么脏。”
列车员解释说:“在装载从亭城运来的火炮。”
他才说完就又是咣当一声,陈棉棉撞到墙上,眼冒金星。
雷鸣怒了,拉开窗子就吼:“火车上有孕妇呢,你们他妈在搞什么,能不能轻点?”
列车员再敬个礼:“严书记让我转告,辛苦您了,小陈同志。”
他声音才落,外面又是一声吼:“驴日你爹的,能不能小心点?”
雷鸣气的说:“这帮西北人是真讨厌,又没素质,又爱打老婆。”
应声外面的人又在吼:“只会打老婆不会干活的蠢货,让你爹出门捂着点屁股!”
目前公路系统还不完善,大型军备都是铁路运输。
今天车站是在调运赵凌成他们刚刚改良过的新型火炮,动静才搞的那么大。
没有大型起吊机,全凭人工运输,铁路段的工作人员特别辛苦。
外面一声声咒骂,脏话不绝,赵凌成和雷鸣只得忍了。
也没法准点发车了,列车晚点,转眼七点钟,陈棉棉饿的肚子咕咕叫。
还好有雷鸣送的桃酥,就着奶粉,她又吃了两块。
赵凌成也是手一直搭在她身上,一直没敢松。
他看过孕产类书籍,知道的,前置胎盘一旦不成熟而早产,是最可能大出血的。
陈棉棉无事可干,索性帮忙翻译那份俄文文件。
直等她把文件都翻译完了,晚上九点了火车才开。
赵凌成和雷鸣去了隔壁,望着暮色中的茫茫戈壁,陈棉棉就在想,自己要怎么搞一下,才能弄来进口的婴儿奶粉和洗衣机。
毕竟那些东西是即便有钱,没票也买不到的。
昏昏沉沉中她差点就要睡着,外面却响起一声吼:“我日你爹!”
她皱眉头间,外面的人又说:“让你爹出门捂好屁股。”
西北人天天吹风沙,糙一点,人们爱讲脏话,女配也是,跟人交流就飙脏话。
但既在火车上,应该就是军工基地的人,到底是谁啊,那么没素质。
听外面的人脏话叭叭个不停,陈棉棉本来想去看看是何方神圣。
但睁眼看到赵凌成和雷鸣一前一后在往外走,又太累,就闭上了眼睛。
这回终于安静了,只有铁轨哐当哐当的声音。
这趟列车基本是运输军备货物,今天车上除了他们三个也没别人。
以为她是睡着的,赵凌成和雷鸣就坐到了她旁边。
然后雷鸣就来了一句:“魏摧云频繁跑苏联,你觉得有没有可能叛变?”
陈棉棉当然立刻竖了一下耳朵。
她欠赵凌成的债,在她把那些红小兵忽悠出泉城后,就一笔勾销了。
但她目前所有的财产加起来总共一千块,可是一台洗衣机就得两千块钱,她还想给妞妞喝进口奶粉,都需要钱。
就跟逮许大刚似的,魏摧云那个大贪污犯她也想逮。
但听这两人的意思,魏摧云怕不还是个间谍?
但陈棉棉竖起耳朵在听,他俩却又不继续往下说了,白吊的她好奇。
后面她就睡着了,再一觉醒来,车应该快到站了。
雷鸣雷公安伸着手:“小陈,既是活雷锋就继续保护,也要多做贡献,我先走了。”
不像到了将来,各种名誉都是关系户拿,也都是虚的。
这是真正人民群众做主的年代,按劳分配,真正有贡献的人才会被人尊重。
雷鸣出车厢,离开了。
陈棉棉坐起来伸个懒腰,就在想自己该怎么再立个大功。
倒不是因为她真的想奉献,而是她需要立个功,或者找个契机,搞到一台洗衣机。
车在缓慢行驶,远方灯火通明,应该快要到站了。
陈棉棉正要穿鞋子,就听不远处又是一声咆哮:“他妈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一会儿要再出点意外,你们就当萝卜湾的沙枣,让我一次打个够吧。”
陈棉棉眼前陡然一亮,还别说,刚才这人虽然骂的脏,但也提醒了她。
她找到既能出名立功,还能给自己搞台洗衣机的办法了。
而且她总觉得那个咆哮了一路的人嗓音很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到底是谁。
对了,还有那份俄文文件,不过是一份物品清单,特别简单。
别的翻译人员不会做,但陈棉棉会做的就是换算斤两,西北人不懂啥叫个普磅嘛。
估计列车员要来取了,她于是抓过文件来整理。
也就在这时,坐在对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赵凌成突然问:“你猜这份文件是谁的?”
陈棉棉知道是严老总朋友的,但她哪知道他那个朋友到底是谁。
但只看对面男人的眼神,她灵机一动:“铁管所,魏摧云魏科长的?”
应该就是,因为泉城是为苏联还债的主要集散地。
目前还能正大光明接触俄文的,也只有泉城铁路段的人。
魏摧云和严老总还是好朋友。
陈棉棉也立刻想起来了,骂人骂了一路的,其实就是魏摧云。
就是女配脑海中那个一身汗臭,醒鼻涕像驴嚎一样的,能挑粪的西北汉子。
她猛得往前一凑,眼神里带着兴奋,开门见山:“他是间谍,对吗?”
赵凌成就知道,刚才陈棉棉没睡着,在偷听,也立刻说:“不要乱怀疑人,不是。”
他怀疑西北那帮军转干部中有人叛变,是敌特,所以问雷鸣要那帮人的档案。
他也特别讨厌魏摧云,因为他不但不讲卫生,嘴上还永远挂着生殖器,就好像个发情的公驴一样。
但理智分析,魏摧云负责的铁路,艰辛无人能敌,工作态度,赵凌成也很欣赏。
没有证据就不能乱怀疑人,有,还要分析是不是有人故意栽赃。
赵凌成是个严谨的人,没有证据不会乱说话的。
陈棉棉发现了,就是魏摧云,因为负责装卸,这趟也在车上,在隔壁车厢。
随着哐当一声,火车到站,停了。
他又在吼:“都他妈的,让你爹出门捂着点屁股,下车!”
赵凌成应声问陈棉棉:“为什么他说,让你爹出门捂着点屁股?”
陈棉棉忍不住噗嗤一笑,但说:“是脏话,没啥意思。”
赵凌成当然知道是脏话,可他也想知道,那句不太脏的话到底有什么杀伤力。
窗外灯火明灭,他下巴高昂眼神冰冷,脸上是满满的,是知识分子才有的清高和不屑。
他说:“你随便说说吧,我也就随便听听。”
陈棉棉憋了会儿笑,估摸着车停稳了,站了起来:“下车吧。”
让你爹出门捂着点屁股,下一句其实很简单,就是,小心被驴日。
陈棉棉惊叹于西北人的骂人的智慧,想想就觉得可笑。
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那就是,她需要婴儿奶粉和洗衣机,得用立功换。
而就在刚才,魏摧云骂人时带给她一个信息,有可能换到东西。
车停了,但他们这个车厢没开门。
隔壁车厢一帮穿蓝衣服的倒是呼啦啦的,全下车了。
人太多,陈棉棉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魏摧云。
她又跑不动,就推赵凌成:“去找个窗户,把魏摧云喊过来。”
赵凌成没动,而且说:“你不是说的,要再见魏摧云一次你就是小狗?”
陈棉棉是那么说过,但赵凌成也说过,只要维持表面恩爱就好。
陈棉棉默了片刻,抬头:“汪,汪汪汪。”
又说:“去帮我问件事儿,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儿,要办成,咱就有洗衣机可以用了,如果没有洗衣机,你就得洗尿布,天天洗,一直洗,快去!”
洗尿布果然比情敌更有杀伤力,赵凌成转身就走。
但又回头问:“到底是什么事?”
第29章 沙枣
怕万一火车再哐当撞一下, 陈棉棉双手抓着门把手。
她说:“你帮我问问去,萝卜湾去年的沙枣还有没有剩的,还有的捡不。”
其实她一眼就认出魏摧云了,
这会儿他才下车, 骂骂咧咧的往前去了。
经过一个手下, 他搧一巴掌还要骂一句:“我日你爹的逑啊, 跑快点。”
陈棉棉见赵凌成不动, 推了一把:“愣着干嘛,快去啊。”
见他仍然不动,又说:“汪汪汪, 我是小狗, 行了吧?”
赵凌成依然没动,但见陈棉棉要走,又气冲冲的说:“萝卜湾划归军事禁区了, 从去年起就无人进入, 魏摧云也无权进入, 你是要沙枣吧, 我帮你找。”
萝卜湾是一片沙漠绿洲, 里面有十几颗沙枣树。
女配小时候经常上那儿打沙枣。
但那也是个本地人都极少知道的地方。
因为一旦遭遇沙尘暴, 管你是谁,照样要被沙子埋掉。
哐的一声车门打开, 勤务兵上车拿行李。
车已经到站台了,因为大漠少雨, 专家们坐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敞篷车。
赵凌成早换回军装了, 有人敬礼,他得要回礼的。
其实他也挺怀疑魏摧云的,当兵是兵痞, 退伍后直接成地痞流氓了。
赵凌成一直待在基地,偶尔出去,也只去农场,还没看过泉城领导们的档案,也不了解魏摧云的家庭出身,就问陈棉棉:“魏摧云的父母呢,听说还健在。”
陈棉棉说:“他爸是死在解放战争中的,有两个哥哥,去了朝鲜就再没回来,就在他哥去朝鲜时,他娘被抢粮的土匪打断了腰,后来就成瘫子了。”
为啥陈棉棉记得特别清楚,魏摧云会因贪污而被枪毙。
因为他是书中男主拉下马的,最令人印象深刻,也最唏嘘的一个坏人。
他是烈士家庭,还是剿匪英雄,甚至还是个大孝子。
但同时,他又是个臭名昭著的大贪污犯。
勤务兵装好行李上车,车经过,所有的铁路工作人员都在敬礼,魏摧云亦然。
见赵凌成看自己,他还笑了一下,但目光扫过陈棉棉,就阴气森森的了。
当然了,她四处跟人讲,说他又胖又秃,又老又丑,还是拐卖犯的同伙。
她还害他被公安查了又查,他心里必然也特别恨。
见有没注意到赵凌成经过还在忙碌的人,他抬手就是一巴掌:“敬礼!”
该怎么形容其人呢,高大威猛眉刚目毅。
叫陈棉棉想起陈佩斯那句名言:你朱时茂浓眉大眼的,怎么也叛变了?
但最醒目的,是那些被他臭骂的铁路职工们粗糙的大手。
所有人的手上全裂着大大小小的血口子。
他们全是军人转业,也比陈金辉那种沿铁路溜达的巡查人员辛苦太多。
车行而过,赵凌成才扭头,陈棉棉面无表情:“汪,汪汪汪。”
赵凌成无语半晌,却问:“你娘真的卖过你吗?”
陈棉棉懒得多聊,就一句话结束了聊天。
她说:“买家很多,但都是开窑子的老鸨,她就没同意。”
女配因为长得漂亮才免于被掐死,但作为老二,她天然可以出售。
王喜妹唯一好的一点是,知道人牙子买她去都是当窑姐,所以最终没卖。
王喜妹选择掐死一个个女婴而非卖掉,也是怕她们进窑子。
……
终于到家了。
有勤务兵一直温着的菜和窝头,陈棉棉就随便吃了几口。
没力气上大澡堂子,她就在卫生间随便擦洗了一下。
出来,赵凌成在小卧室,正在铺床。
没有回头,但他说:“从今晚开始,我要睡这张床。”
小床不但窄,而且面向着院子,早晨起来就特别吵。
前几天因为彼此不熟,陈棉棉功劳不够地位不稳,就没敢睡赵凌成的大床。
但从今天起她功高震主,睡他那舒适的大床,理直气壮。
不过进卧室一看窗户,她愣了一下,回头,诚挚的说:“谢谢你,赵同志。”
她因为白带多换过内裤,但进厕所时忘带了。
没想到赵凌成居然会抽空帮她洗掉,而且洗得很干净,还挂在窗户上。
他居然帮她洗掉了内裤,她都有点被吓到。
他抱着旧的床单被套,应该是要送到洗衣房,只问:“你要多少沙枣,我找人打。”
她有个狂热的想法,用遍地都是的,不值钱的沙枣换一台洗衣机。
赵凌成不知道她要怎么搞,但当然愿意配合。
毕竟他是连亲爷爷都标注过的,思想有问题的腐化堕落分子。
陈棉棉却说:“你忙你的,我找别人帮忙。”
赵凌成语气诚挚:“咱们是革命夫妻,有什么忙需要帮忙的,别跟我客气的。”
随着改良后的火炮到位,要先测试,然后进大漠蹲守。
曾经赵凌成最恨敌机来,因为那意味着他要睡沙漠洗冷水澡,又脏又臭。
但这回他格外期盼敌机能早点来,否则,万一陈棉棉因为生产大出血,但所有军人又都在外面,来不及献血,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呢,他想想都害怕。
家里能帮她做的,他当然也愿意尽力做。
陈棉棉本来关着门的,开门,递给赵凌成一条脏裤子:“那把这个也洗了吧。”
她笑容明媚,眼神明亮:“革命夫妻嘛,我就不客气啦。”
很奇怪,自打她再回来,赵凌成总会从她眼神里看到母亲林蕴年轻时的神采。
大概是因为那两块天然的高原红吧,衬的她双眸自信而明媚。
赵凌成抱着衣服往澡堂去了,怕勤务兵洗不干净,床单被套他都是自己搓。
他也很想不通,曾经妻子多么勤快啊,只要在家就擦擦扫扫,抢着帮他洗衣服,厨房擦的干净明亮,但现在她变了,变懒了,尿布她都不想洗。
而他虽然不清楚她到底要怎么做,暗猜她应该是瞄上了申城干休所的洗衣机。
但他估计她搞不来,尿布也得他咬着牙洗,因为人和人是不同的。
申城干休所那帮老领导可不像首都的一样大公无私。
他们就跟赵凌成一样,精致利己。
炮已经来了,他当然一清早就去上班,又去野外了。
陈棉棉本来准备找孙冰玉或者薛芳,帮自己先去打俩馒头来吃。
但进了洗手间,就看到镜子前多了一瓶杏仁蜜。
杏仁蜜,就是一开始顾大夫跟她讲的,可以淡化妊娠纹的化妆品了。
陈棉棉略一思索,也就明白它是哪来的了。
这东西据说只有首都和申城的大宾馆的百货商店才有特供。
那应该就是赵凌成委托雷鸣买来的。
据说一罐得要八块钱,天价,但陈棉棉可不会省着。
主要是太怕长妊娠纹了,她挖了厚厚一大块,均匀涂抹到了肚子上。
进了厨房,就见窗户开着,窗台上搁着俩底部焦黄,还热气腾腾的大馒头。
她才露头,立刻围过来几个家属:“等你好几天了,快,买瞎瞎。”
大家胆子也大了,纷纷钻进小屋,自己掏瞎瞎比大小。
对了,姜霞的食堂主任被罢免,除了蒸馒头,她还得在农场劳动。
她提着一只编织袋,还是气哼哼的语气:“就算咱们单位比较特殊,大家也得防着革命闹进来,私相买卖就是投机倒把,要被抓住,一样要下放劳改的。”
她是真忧心,因为一直纠缠她妹的,就是个红小将头子。
那人一直想来基地搞革命,而且第一个瞄准的,就是赵凌成。
陈棉棉搞小卖买一旦被举报,赵凌成就得遭殃。
黄琳正好下楼来,看到陈棉棉穿的条绒夹克,得夸一句:“好看的呐。”
姜霞无端扫射:“黄琳,你可是资本家出身。”
孙冰玉想夸陈棉棉甜醅子做得好吃,姜霞也怼:“你爸是臭老九吧。”
黄琳冷笑:“祁政委的叔叔还是大地主呐,这基地谁清白?”
姜霞说:“我呀,我家是老革命。”
她把尼龙袋子给了陈棉棉,说:“凌成说你要沙枣,我早晨去附近帮你打的。”
又说:“馒头也是我帮你留的,以后你要听我的话……”
陈棉棉打开袋子在看,直接撒了手,转身就走。
姜霞示好不成,更生气了:“你不是想要沙枣吗,我清早起来去打的。”
陈棉棉撂了一句:“你那东西我瞧不上。”
基地附近就有沙枣树,结的沙枣跟羊粪蛋蛋一样小,又酸又涩。
姜霞捡了一早晨的枣,见陈棉棉非但不要还嫌弃,气的直冒火:“瞧不上我捡的,你捡点好的来我瞧瞧。”
又叹息:“她成份多好啊,非要搞投机倒把。”
陈棉棉人已经在隔壁农场了,在喊:“姜德,不忙的话跟我出去一趟。”
解放到今不过十六年,基地高学历的骨干们当时还在读书。
战争年代谁家的孩子还能读得起书,当然是资本家和地主,所以大家都不清白。
大家也都很烦姜霞的,黄琳就说:“乡宁,还想给人当婆婆呢,哼!”
姜霞想当陈棉棉的精神婆婆,可惜人家不尿她。
听到轰隆隆一阵摩托声响,姜霞追进农场,大喊:“小陈,你不能再乱跑啦。”
昨晚赵凌成专门找到她,推心置腹,要她帮忙照顾陈棉棉。
姜霞也因为陈棉棉帮过她,已经尽弃前嫌了。
但对方眼不丁的就跑了,她能咋办?
……
一个小时后,萝卜湾,农场的军人们骑着摩托目瞪口呆:“好大的沙枣!”
姜德连滚带爬下了沙山,跪地举双手:“好大,好多!”
沙枣树戈壁滩上多得是,但要没有水源,枣儿就只有羊粪蛋大,还又酸又涩。
萝卜湾是沙漠绿洲,因为水足,沙枣有鹌鹑蛋大。
姜德直接从腋下把陈棉棉抱下摩托,感叹说:“嫂子,这也太美了。”
四周全是黄沙山,中间却有一块家属区大小的清澈水源,水源四周是沙枣树。
枣树枝头开着细密的小白花,但也缀着金黄色怒圆的大沙枣。
草地上,水里,也全飘浮着已经腐烂的沙枣。
军人们带了编织袋来的,人糙,他们上手就要薅枣。
陈棉棉忙说:“轻点,打掉了花今年树就不结果子了,那明年吃……”吃个屁啊。
有个军人迫不及待咬开一颗,舔了舔雪白的沙瓤:“甜的呢!”
基地附近那种小沙枣是涩口的,这种大沙枣空口吃,口感也不是很好。
要捂一捂或者蒸一蒸就能变的更香甜。
有果子就采是种花家人藏在基因里的,他们也是尽情的采。
也只需要轻轻一碰,熟透后在枝头挂了多半年的沙枣就会落进编织袋中。
姜德摩托带个孕妇出门已经是冒险了。
见她跟在他们身后,一手抚着肚子,够着手在扯花,忙说“嫂子您歇着呀。”
果树是需要疏花的,不然果子结的太多,就小,味道也不好。
陈棉棉是在疏果,这样,今年的沙枣就能结的更大。
她其实也很意外,因为往年,萝卜湾的沙枣在冬天就会被人打完。
她今天来,抱的也是,捡些地上剩的心思。
但应该是因为这两年附近被划归为军事禁区,外人进不来的缘故,去年的沙枣,直到今年还原囫囵的挂在树上,而因为这片地势洼,它甚至都没被风刮掉。
军人们只袋了六个编织袋,还是在陈棉棉的强烈要求下才带的。
当时他们觉得捡沙枣而已,没必要带那么多。
但六只袋子装的满满的,还有一大半树没摘,姜德就说:“明天我们再来吧。”
还有个军人说:“这水里还有鱼呢,明天逮几条吃。”
陈棉棉却说:“没我陪着就去部队打申请,要不然,死在这儿可别怪我没提醒。”
有个军人就说:“我们已经认得路了。”
还有个说:“您肚子这么大,下回就别来了,我们来。”
陈棉棉其实也很想像女配一样飙脏话,因为人们对于大自然往往没有敬畏心。
有个军人竟然直接往边水边走,徒手就想捞鱼。
她跑不快,走几步抬脚一踢,骨碌碌的,赫然是个白白的头盖骨。
头骨滚到那个军人脚边,他吓的跳了起来:“哪里来的人头?”
还有人踩着不对,从沙子里换出一根骨头来,比划了一下:“大腿骨?”
陈棉棉再从沙子里踢根骨头出来,指着四周,厉声说:“本地人死在沙尘暴里的都不少,何况你们,这儿还有蛇呢,是我吹口哨驱走的,你们能吗?”
正规部队在沙漠里都动不动会牺牲,何况普通军人。
女配曾经都被沙子埋过好几回,陈棉棉的经验也全是女配刷血条换来的。
且不说沙尘暴,绿洲藏着的阿拉善蝮非但剧毒,而且能根据周围环境色。
赵凌成他们团队里,被蛇咬了中毒过的就不止一个。
这帮农场军人相比他们,素质又不知差了多少,悄悄跑来,万一死了呢?
看着头骨,军人们才算怕了,他们倒也听命令,齐声说:“好。”
……
陈棉棉可以找孙冰玉和薛芳帮忙的,她俩待业在家,有闲暇。
但姜德和几个手下们抢着干,帮她筛干净了花粉和落叶,把枣子晒到了院子里。
听说她需要几个罐头瓶,因为这年头罐头多,大家都有存的瓶子,不一会儿,一人抱来了四五个。
这时孩子们也放学了。
帅帅见舅舅在,一闻就说:“舅舅,是啥东西呀,这么香。”
苗苗在外面蹦蹦跳:“姨姨,你又在做什么呀?”
她闻到了,香味是从陈棉棉家散发的。
就跟甜醅子一样,香极了。
陈棉棉用了赵凌成的伏特加蒸沙枣,蒸了一大锅,也分给大家尝一尝。
一大帮小孩儿呢,但她只给了苗苗给一颗。
只是单纯的捂起来,沙枣会变甜,但瓤还是沙的,口感一般。
可一旦用酒蒸过,发生化学反应,它就变得不但可口,而且带股酒香味了。
黄琳尝了一颗,马上说:“卖我点吧,我要当零嘴。”
别的家属也是,鹌鹑蛋大的沙枣,那么厚实的瓤儿,软糯香甜的,谁不想要。
姜霞还要去发明天吃的面,也只有她尚且清醒。
就忍不住又大声说:“可劲儿投机倒把吧,等曾风来,把你们统统下放。”
曾风,就是那个缠着她妹不放的男人。
但她话音才落,陈棉棉却说:“对不起了大家,沙枣有别的用途,不卖!”
她不是啥都卖的嘛,怎么沙枣不卖啦?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姜霞还怀疑她是想拿到黑市上卖高价。
但次日一早,马骥准备去上班,陈棉棉却招手:“马科长,帮忙寄点东西。”
六大编织袋,但经过筛选,剔除掉瘪的坏的,破皮的,最终只剩三袋。
因为已经在树上风干彻底了,陈棉棉就直接装袋了。
除此之外还有几罐是用酒蒸过的,马骥也尝了一颗:“乖乖,这也太好吃了。”
他一个人连扛带抱的,带到了警卫室。
一罐酒蒸的加一袋普通的是一份,再加一封信,陈棉棉说:“这是首都干休所的。”
再指另两袋:“这是西北和广市干休所的,我代表咱基地做慰问的。”
还有罐头瓶装的六小罐,马骥拿个铁桶装了起来:“这个呢?”
这个也配一封信,陈棉棉说:“这是申城干休所的。”
从来只有干休所往外捐物资,还没有哪个军区会主动回馈,慰问干休所的。
当然,要不是陈棉棉,也没人找得到这么大的沙枣。
而沙枣不但可以食用,泡茶,还是有名的滋补中药材。
它能养心安神,健胃消食,活血化淤,对于疗养的干部们可再好不过了。
马骥连连点头:“不怪红专选你当活雷锋,你这觉悟,真高!”
但他又有点犹豫:“给申城多点吧,那边可全是大领导。”
陈棉棉要从申城搞洗衣机,但给的沙枣却最少。
她还说:“这都有点太多了,你拿一罐吧,留着自己吃。”
……
最近基地所有专业军人全部去了沙漠里,测试火炮,基地人很少。
所以虽然不几天基地就收到了各个干休所发来的感谢信,但领导们并不知情。
农场军人清闲,所以过了半个多月,陈棉棉就带着他们把沙枣全打了。
这回足足打了14编织袋,基地的家属们全都跑来围观。
姜霞又得说风凉话了:“小陈是家属,却带着军人给自己谋私利,上级查下来呢?”
可她话音还没落,陈棉棉就对姜德说:“咱们一半做慰问,一半送家属吧?”
这回是姜德骂的姜霞:“姐,我看你呀,就是心术不正……”
翻译农药那件事特别重要的,啥肥料对根,啥肥料对叶子一目了然。
最近水萝卜和青菜全部上市,姜霞也吃的可香了,她也知道那是陈棉棉的功劳,甚至,她只在基地劳改也是陈棉棉出的主意,她却总对人家带着偏见。
那可不就是心术不正?
其实是这样,劳烦了军人们,那些枣就不是陈棉棉的私有物,得分给大家了。
但也不是白分,她提了个要求,大家要用罐头瓶来换。
一斤沙枣一个罐头瓶,两天时间,她攒了一大堆罐头瓶,也全装上了沙枣。
马骥听说她又要寄东西,自以为明了:“又是寄给干休所的?”
陈棉棉一笑,却捧出本黄页来:“麻烦您了,马科长。”
主要是基地向外寄信或者邮寄东西是免费的,邮票由部队统一补贴出资。
不然,寄那么东西,光邮费就要一大笔,陈棉棉也不可能那么浪。
而要说上回寄干休所的沙枣是为了洗衣机。
那这回她寄出去的,就是在为未来刷功德,为她的活雷锋人设上新漆了。
……
转眼六月,再有一个月小妞妞就要出生了。
腾格里大沙漠中,炽烈的焦阳下,裹着头巾只露两只眼睛的赵凌成看着工程车疾驰而来,骑着摩托直接迎了上去,车还没停稳他就问:“马骥,我爱人怎么样?”
马骥先说:“我出门前还专门问过,一切都好。”
但下了车,他又说:“她就有一点不好,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
因为沿海提供了军事情报,他们正在蹲守U2,而且必须得要击落一架。
它的意义在于,西北展现了空天实力,东北才能开战。
听说有不好,赵凌成扯开了头巾:“什么不好,孩子吗,怎么了?”
祁政委刚刚赶来,他没戴头巾,脸已经晒成非洲人了:“小陈咋啦,啥不好啦?”
他在农场的叔叔就是祁嘉礼。
他听赵凌成讲过,他叔差点被人害死,是陈棉棉给的救命粮。
这年头大家都是泥菩萨,有人能帮忙救亲人一把,那可是莫大的恩德。
陈棉棉回娘家的路,也是祁嘉礼的活路。
祁政委一把撕起马骥的衣领:“啰嗦什么呢,快说啊。”
马骥也得从头来讲,把陈棉棉给所有干休所送沙枣,并收获感谢的事讲一遍。
赵凌成打断了他:“她的身体呢,没出问题吧?”
跟身体无关,马骥也实事求事:“目前来说没啥大问题。”
又说:“但我也不知道该咋说,因为各个干休所都来信,问咱们缺不缺啥东西,她明知基地家属基本人人都有冻疮,孩子都没奶喝,可她却说,不需要
赵凌成明白了:“她说大家都长冻疮了,但是不要援助?”
马骥说:“要我说,她应该要点棉线手套和高干粉,过冬的时候候家属们也能舒服点,但小陈有点不好,太能吃苦太谦虚,赵总工,该怎么说呢,我很心疼她。”
好吧,白紧张了。
祁政委哈哈一笑:“我当啥呢,挺好。”
赵凌成也松了一口气:“有我的信吗,拿来。”
马骥是照例来送补给和信件的,这趟也确实有赵凌成的,而且是厚厚一沓。
他又说:“对了,小陈不愧活雷锋,她还给全国四十多所红专也都邮寄了沙枣。”
关于陈棉棉不问干休所要物资的意图,祁政委懂。
但她给全国的红专学校寄沙枣他就又点不懂了。
他问:“她给学校寄枣干嘛?”
是从部队寄的,当然是部队的名义,马骥说:“说也是慰问。”
其实在部队,个人其实不能太出头的,那个叫个人主义,是很不可取的。
当然,陈棉棉没有搞个人主义,马骥再申明说:“她没有落款,就,活雷锋吧。”
他还要带人卸物资,派信,而因为人员分散,还得开车前往。
进了帐篷,祁政委笑着说:“我只当小陈变聪明了,我还在想,回去要好好劝劝,让她不要太出风头,搞个人主义呢,看来她没变,还是那么的朴实无华。”
不署名的送东西,确实挺符合活雷锋的人设。
但实际上,关于给各个红专寄沙枣那件事,赵凌成都要惊叹的。
一罐沙枣不算什么,但千里寄鹅毛,礼轻人意重。
正在串联的泉城红小兵到了各个地方,正好能碰上沙枣,也就会受到热情款待。
他们也肯定会追问,追查,看是谁做了好事不留名的。
陈棉棉只要沉住气,那么以后,她万一遇到什么麻烦,寄沙枣的事就能帮她翻盘。
说回当下,赵凌成拆开了信件。
见是一沓档案,祁政委抓起严书记的,问:“总不会他是间谍吧?”
赵凌成抓起魏摧云的:”那你觉得他会不会是?”
祁政委敲档案:“坦白说我很怀疑他,因为只有他出国次数最多。”
给苏联还债是分别不同的部队,但魏摧云是每趟都要去的。
赵凌成再拿起民兵队总队长邓西岭的:“他呢?”
祁政委叹气:“他病了有好多年了吧,也是愁人。”
赵凌成说:“许大刚就是他的手下,差点害死祁老。”
祁政委听到电台在响,抓起耳又机说:“他的身体是个大问题,疏忽了管理。”
放下耳机来,他又一脸失望:“他妈的,警报解除了!”
把自己裹的跟个蚕蛹似的赵凌成扯掉了头巾:“这就解除了,凭什么?”
十几个杀伤标图员反复背诵二百多个数据,面朝天空一个多月,敌机却不来了?
而且这一趟搞不定,万一妞妞出生的时候再响警报呢?
祁政委理解赵凌成的忧虑:“基地的孩子出生,爸爸几乎没有在身边的。”
再拿无线电下命令:“回撤!”
他才说完话,赵凌成已经出帐篷了:“辛苦你们收拾,我先回了。”
……
陈棉棉是在听男女主的八卦时,得知道洗衣机的消息的。
六月天热,她肚子大爱出汗,大晚上的,慢悠悠磨到澡堂子洗了个澡。
出来后再挪一挪歇一歇,慢腾腾的往家走,却被姜霞喊住。
基地的黄瓜刚刚下来,因为用了肥料,又直又长,水灵灵的,但还没上市。
姜霞拿着个布兜子,里面装了三根干活时悄悄顺的黄瓜。
塞给了陈棉棉,然后问:“你那瞎瞎快卖完了吧?”
见她不说话,又问:“你知道曾风不,他可能马上来基地,凌成爸弟兄五个啊,就他那一点独苗苗,但曾风就想下放他呢,你说咋办?”
陈棉棉穿的书美其名曰,叫先睡后爱。
曾风就是男主角,姜瑶是女主,也是他的初恋。
男主中途会换好几个女朋友,也都睡过,但又一直跟女主保持着□□关系。
照书里的进度,大概再过两三个月吧,他们就要来基地了。
男主则会以革赵凌成的命为由,强迫女主跟他睡觉,这个点叫陈棉棉挺恶心的。
她当然不会抢女主风头,也不会跟女主为敌,毕竟那也是个苦瓜。
至于姜霞说的,有人想革赵凌成的命,那也不是她谨小慎微就能避免的。
因为对方是鸡蛋里挑骨头,人家的目标就要下放,下放所有人。
而且早在泉城时陈棉棉就问过赵凌成,她能不能当红小兵。
其实当时她心里就有打算了,她要抢男主的工作和风头,让他无路可走。
陈棉棉走不快,也躲不开姜霞,就跟她并肩走着。
但突然,身后响起马骥的喊声:“是小陈吧,惊喜,大惊喜!”
又说:“申城干休所来电报,说他们总共有十台洗衣机,但给咱们捐了七台。”
刚好到家属区门口,陈棉棉也大声:“给别人吧,我不要。”
马骥只是警卫科长,基地还有政治科,后勤科,还有老大祁政委呢。
他没那么聪明,不懂得什么叫以退为进的智慧。
所以他说:“你呀,就是太谦虚了。”
正好到家属们聊天的小广场,他又说:“申城干休所给咱捐了肉罐头,高干粉和女士化妆品,但更重要的是,捐了几台洗衣机,小陈应该有一台,大家觉得呢?”
黄琳首先不相信:“申城干休所会捐东西,不能吧。”
马骥说:“小陈用沙枣慰问了干休所,版报都登了,你不知道?”
其实大家都知道,黄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申城那帮小气鬼会捐东西。
吃人嘴软,聊天的家属们异口同声:“是该有小陈一台。”
基地几十上百个家属呢,不可能人人有份。
但精明如黄琳,最会动脑子的:“我们幼儿园也该有一台才对。”
又说:“剩下的应该给领导们吧,领导家属最辛苦了。”
作为申城人,她最会说漂亮话了,她把话说满,大家也不好说啥。
但像薛芳啊,孙冰玉啊,小贾等家属都得说一句:“最该有一台的,就是小陈。”
这个年代,荣誉要群众给,好处也是,要群众给的才拿得稳当。
就这样,众望所归,陈棉棉拥有了一台洗机衣。
但她并不满足,正好马骥要回家,她也一起回家,就问:“没捐的婴儿奶粉吗?”
因为有直达的专列火车,东西已经发出了,只是还没到基地。
马骥因为申核信件,是头一个得到消息的,他回忆了一下:“没有。”
妞妞马上出生,要没有奶粉,陈棉棉当然会母乳。
可雷鸣亲口说过,申城外贸商店有进口的婴儿奶粉,她就还想努力一下。
专业工种的军人们全在出外差,也没一个回来的。
陈棉棉倒是有个办法可以弄婴儿奶粉,但是得求助赵凌成。
就有点头痛,不知道他啥时候才能回来嘛。
但才打开家门,她愣了一下,因为赵凌成居然,在大卧室里铺床!
听到门响,他直接说:“洗衣机的事,谢谢!”
女儿长啥样子还不知道,但赵凌成闻过的,小孩子的粑粑是真臭,奇臭无比。
而且陈棉棉搞来的,是比他还要吝啬的,申城领导的洗衣机。
就好比从葛朗台的兜里挖金币,那也是个奇迹。
对了,按理从大漠回来,人都是风尘朴朴的,可赵凌成身上却干干净净。
铺好了床,他依然没回头,却来了句:“我听见妞妞说,她今天晚上想跟爸爸睡。”
关于妞妞说,这事儿是陈棉棉先起的头。
赵凌成不但回来了,而且想睡大卧室,跟妻子睡一张床,就利用了一下。
他估计妻子肯定要嘲讽他,还要抗议。
毕竟从结婚到在一起,她都不是出于两情相愉,而是利益。
他也早想好,她要抗议,他该怎么回怼。
结果陈棉棉把洗漱篮放进卫生间,转进门坐到床上,却说:“好啊。”
快临产了,她的肚皮又怒长一大圈。
她拍拍肚皮说:“胎教很重要的,你跟妞妞聊聊天,最好再给她唱几首儿歌。”
再说:“她马上出生,熟悉爸爸很有必要的,快跟她讲几句吧。”
其实是顾大夫说的,一定要让孩子多听爸爸说话,习惯爸爸的声音。
否则,孩子出生就会特别恋母,只恋着妈妈。
母爱会让女性自私,产生一种护犊子式的情愫,孩子也会天然的依赖妈妈。
但那并不好,因为女性月子里抱孩子太多,会落下严重的月子病。
以及,会有一种怪象是,爸爸想要孩子要不到,妈妈却得抱着孩子吃饭干活,睡觉都得抱着。
赵凌成要主动熟悉妞妞,可太好了,陈棉棉巴不得呢。
……
其实赵凌成想同床睡,是想跟妻子聊聊魏摧云,来确定他否涉谍的。
小卧室外面就是院子,客厅外面就是走廊,以防隔墙有耳,都不太方便聊嘛。
但赵凌成需要知道,那写在陈棉棉行程报告里的,她跟魏摧云四次约会的细节,以及都聊过些什么,做过些什么。
他心里挺窝火的,但不是因为妻子另有所爱,而是那个人素质太差,满嘴脏话,他瞧不起对方。
他窝火的是,妻子看上的,是个他觉得很差劲的男人,所以他才故意挑事。
但她再挺肚子,一脸兴奋:“来呀,跟妞妞打招呼,自我介绍一下!”
第30章 奶粉
赵凌成就剩一瓶伏特加了, 还是赵慧帮他搞来的。
他一紧张就会失眠,就得喝点酒。
但酒只剩下小半瓶,柜子里多了两罐硕大的酒蒸沙枣。
还不是基地那种小沙枣,而是沙漠绿洲里, 一般人找不到的大沙枣。
赵凌成一看就知道, 陈棉棉是去萝卜湾了。
为了防间谍, 也为了防止人员被导弹弹壳砸伤, 萝卜湾现在是军事禁区。
因为猎人和牧民都进不来,狼多,蛇也多。
但赵凌成管不住陈棉棉的, 原来就管不住, 现在更甭提了。
他头回见那么大的沙枣,本来只想尝尝味儿,回过神却发现已经吃掉了小半罐。
他本来就是个易醉体质, 吃了太多酒沙枣, 现在整个人晕乎乎的。
……
跟个胎儿打招呼, 可笑又幼稚。
明明卧室就他们两个人, 而且背面就是墙, 但赵凌成还是拉上了窗帘。
他怕万一有人看到, 要笑话他。
但他一边解着衬衫扣子,一边还是耐心对着妻子的肚皮说:“妞妞, 我是爸爸。”
介绍完就该唱儿歌了,那个叫胎教, 陈棉棉于是上床躺上, 等胎教。
但啪的一声,赵凌成脱掉衬衫,关掉卧室灯, 进厕所去了。
惊鸿一瞥间,陈棉棉心说他不愧是天天摇炮筒的,胸肌好大,又白又大。
可惜那对大胸没有奶,不然妞妞就不愁奶吃了。
他倒挺配合,关了灯,又探头进来说:“妞妞先睡,爸爸去洗件衣服。”
能在西北这种地方,让白衬衫永远保持白色,只有一个办法,每天晚上都洗。
但没有哪个男人能坚持每晚洗衣服,所以男人们都脏的鬼迷日眼的。
怕妻子睡着了不好问,赵凌成也很快就回来,又上床了。
借着帘子透进来的月光看了一眼,陈棉棉于心里暗暗骂了句矫情。
她肚子大,要脱了裤子睡才舒服。
但赵凌成还穿着裤子的,而且躲在床的另一侧。
她都快要生孩子了,临产的孕妇,还怕她非礼他不成?
但他很会切入话题的:“沙枣是用酒蒸的吧,软糯又好吃。”
陈棉棉有点得意:“它最大的功效是助眠,申城干休所说了,秋天还要。”
申城干休所之所以会给洗衣机,是因为她在信里说,基地家属们的手上冻疮特别严重。
为了保护手,她们只能等到来年的夏天再去打沙枣,给他们送沙枣。
申城的干部们急要枣,才愿意捐的洗衣机。
而且申城人崇尚物以稀为贵,陈棉棉就只送了酒蒸沙枣,量还特别少。
赵凌成又说:“酒也可以帮助睡眠,我听说魏摧云也好酒,喝醉了还喜欢吹牛,随便聊聊吧,他喝醉以后都喜欢吹些什么牛,讲过基地,核基地的事情吗?”
有种可能,魏摧云本身没问题。
但是他喝醉酒之后泄露了机密,这个概率还挺大的。
陈棉棉心里没鬼,也想攒功德,当然不会撒谎。
她说:“我跟他一起吃过四顿饭,他和陈金辉总共喝掉了四两茅台。”
赵凌成想了想:“就你从我这儿拿走的那瓶?”
陈棉棉反问:“上回去我娘家,你不是看到了,还有大半瓶。”
赵凌成又问:“那他都跟你讲过什么,聊了些什么?”
说来陈棉棉其实很为女配难过的。
她说:“他讲过他搞革命的爹,俩哥哥,和他妈多辛苦,但主要是陈金辉在表态,说我能吃苦又不怕脏,尤其帮老太太裹脚手法一流,他就想跟我结婚了。”
赵凌成那瓶是赵军给的国宴茅台。
一两五十克,也就是说魏摧云一顿顶多喝了25克。
那也就一杯酒,喝个味儿,醉不了人的。
而一般来说,自控力不行的人遇到国宴茅台,一顿就要喝掉一瓶。
但赵凌成亲眼所见,有半瓶茅台还在丈母娘家。
所以答案是,魏摧云不是一个会因喝酒就误事的人。
赵凌成又问:“他跟你许诺过什么吗,比如说结婚后,他会送你什么东西?”
他想听的是钱权色欲,毕竟间谍出卖组织,要的就是荣华富贵。
而且陈棉棉婚后把他扒了个家徒四壁,他估计魏摧云应该也承诺过很多。
皮鞋皮带,进口手表肉罐头,现在人们追求的也就那些。
但赵凌成听到的,却是一个男性精准捕捉他妻子心头的恐慌,并给予的诱惑。
她说:“他说只要我肯当牛做马,这辈子就不愁窝头吃。”
赵凌成头有点晕,也腾的坐了起来。
他觉得不可思议:“陈棉棉,你在基地每天都能吃到大白馒头,你却馋个窝窝头?”
他给的福气她不要,非要去跟着魏摧云吃苦,她就那么爱他的吗?
赵凌成不理解,可去他妈的爱情!
陈棉棉也腾的掀被子,说:“但我娘总说,女人吃馒头要遭报应。”
又说:“她是我娘啊,她讲了,我不就得信?”
为了让两个女儿心甘情愿把馒头给儿子吃,王喜妹从小编谎话恐吓她们。
说女孩天生贱命,吃馒头会短命,吃肉会烂肠子。
长此以往,女配在吃肉和馒头时,就会有种深深的不配得感。
基地日子是好过,但像做梦一样,她心里不踏实。
魏摧云不但要求她当牛做马,任劳任怨,还只愿意保她不会饿死。
可女配觉得很踏实,因为她觉得自己只配吃窝头。
赵凌成又躺下了,呼吸呼哧呼哧的。
陈棉棉听着不对,忙问:“你咋啦,你没事吧?”
魏摧云不滥酒,工作又负责任,再加上他的身世,就不可能是间谍。
但明明那么高的工资,却只给女人吃窝头,赵凌成可厌恶他,越想越厌恶。
他下意识伸手过去,温声说:“我没事,妞妞还好吧?”
不涉情欲,他想摸摸她的肚子。
因为他其实也很惶恐,不管男孩女孩,他没概念,更没爱。
但出差时,陈棉棉抱着他,她肚子蛄蛹蛄蛹时,那种感觉挺好玩的。
他就想摸一下,看能不能提前建立感情。
不过挺奇怪的,平常赵凌成要思考事情,或者有心事就会失眠。
但今天他明明还有事要做,却困了,特别困。
他想摸摸孩子,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然后就睡着了。
陈棉棉轻推了一把,却听哐当一声。
是赵凌成被惊醒,并一把抓起了床头柜上的枪。
陈棉棉连忙说:“我是好人,是你媳妇啊,你想干嘛。”
林衍那桩间谍案已经是四年前了,当时抓了好多人。
其原因是,有几位千辛万苦回国的军工专家,在来西北的路上被人暗杀了。
也是从那以后,军工专家们就枪不离身了,睡觉也不例外。
而赵凌成虽然因为林衍的关系,给妻子的巨变找到了合理解释。
但也很防备她的,就好比在火车上,哪怕她睡着的时候,他都不当面聊机密。
当然,陈棉棉不做亏心事就不怕鬼敲门,何况女配身世够硬。
等他收了枪,她就说:“明天我要产检,你抽个空,也去一趟吧。”
赵凌成其实很担心,担心他看到妞妞,会像看到别的孩子一样厌恶。
而他呢,从出生到现在,也一直在被爷爷厌恶。
赵军虽然没说过,但赵凌成能感觉得到的,来自长辈的厌憎。
他不想女儿也像自己一样,也想尽早跟她建立感情,就说:“我会去的。”
再打个哈欠:“刚我睡着了,以为是狼,对不起。”
因为划了军事禁军,他们遇到间谍暗杀的概率不大,但狼是真多。
而且水源会是侦察机的显著目标,赵凌成就多驻扎在水源地,就总能碰到狼。
他吃酒沙枣太多吃醉了,刚才陈棉棉碰他,他以为自己碰到狼了,才会抓枪的。
当然,陈棉棉没理他,翻个身,她睡着了。
打个哈欠再闭上眼睛,赵凌成还在想呢。
既然魏摧云不是间谍,那严老总和重病的邓西岭呢,会不会是?
……
陈棉棉起床向来都比较晚。
赵凌成又是提前回来的,还得去趟办公室,俩人就约好,十点钟在医院见面。
但其实他一走,陈棉棉也就起床了。
清早跑到食堂,她问姜霞要了一只开花大馒头的发面,回来后一阵乒乒乓乓,等孙冰玉要去打馒头时,就又被她厨房里的香味给吸引了:“你又做啥呢?”
陈棉棉隔窗递了她一块:“沙枣馍馍,尝一下。”
把沙枣仁剁碎,再加白糖,用菜籽油呛一下做馅,淋上油烙的发面馅饼。
孙冰玉尝了一口就说:“好吃,闲了你教我做吧。”
苗苗要去幼儿园了,下楼来,陈棉棉也送了她一块馍馍。
小女孩捧着馍馍,骄傲的去幼儿园了。
赶9:40,她提着只布兜子,坐着公交到了医院。
但是并没有上楼,而是进了食堂。
不一会儿,她就看到赵凌成疾匆匆走了进来。
为陪她产检,他早晨没顾上吃饭,这是来医院食堂搞点饭的。
但他才进来,一个年轻女大夫迎了上去:“赵总工,这么巧啊,你也没吃早饭?”
又说:“正好我也没吃,咱们一起吃吧,您想吃啥,我帮您打。”
陈棉棉喊了一声凌成,就直接走过去了。
她笑问:“你俩都还没吃饭呢,我正好带了,吃我的吧。”
打开布兜子,里面有一罐甜醅子,还有几张油纸包着的,热腾腾的沙枣馍。
陈棉棉递女大夫一只馍,拿过她的饭盒,帮她挖甜醅子。
她又说:“您是曾丽曾大夫吧,我常听我家邻居,黄琳黄园长说起你。”
这女大夫名叫曾丽,她哥正是书中男主,红小将曾风。
赵凌成接了馍馍咬了一口,也对曾丽说:“我爱人做的本地特色,尝尝吧。”
陈棉棉一看就是特意在食堂等他的,他当然觉得奇怪。
而曾丽,恰就是他离婚后,曾云瑞和黄琳俩夫妻上赶着给他介绍的对象。
赵凌成怀疑陈棉棉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故意来宣示主权的。
但其实他不可能跟曾丽谈,更不可能跟对方结婚。
没有陈棉棉的情况下都不会。
因为曾丽父亲是大首长,但没有战功,是纯玩政治上位的。
他委托曾云瑞锲而不舍做媒,看上的也不是赵凌成本身,而是赵家五烈士。
只要赵凌成跟曾丽结婚,那五烈士,就全是曾父的政治资本了。
赵凌成看得透,也不屑,更懒得跟这姑娘多说。
陈棉棉来示个威倒也挺好,这曾丽以后就不会老是缠着他了。
基地只有馒头,吃多了当然会腻。
曾丽接过饼咬了一口,唔的一声:“好好吃啊!”
但立刻又说:“嫂子应该看出来了吧,我今天是故意在等着堵赵总工的。”
她和黄琳一样,申城姑娘,有种天然的傲气。
陈棉棉笑问:“为什么呀?”
赵凌成都复婚了,在最讲风纪的基地,曾丽当然不会无故缠着已婚男人。
但是,她爸是大首长,一直在劝她多立功,给他增光。
曾丽自己本身也是,觉悟高,又红又专,也迫切的想要建功立业。
她说:“赵总工歧视女性,出外勤从来不带女军医,我是来求他,让我出外勤的。”
又说:“要不,嫂子您帮我求求他呢?”
陈棉棉示意曾丽吃甜醅子,转身就求:“凌成,下次带曾大夫去吧。”
真正以身涉险的人不会吹嘘,而且保密部队,外勤细节是需要严格保密的。
赵凌成也只能说一句:“不行,太危险了。”
曾丽说:“您明明就是歧视女性,你们自己也没出过事,不是吗?”
陈棉棉也说:“对啊,要遇上狼,开枪就行了,虽然杀死一只狼就会引来群狼的复仇性围攻,但我们民兵的土枪不行,你们可是导弹部队,还导不死几只狼?”
赵凌成竖眉毛看妻子:导弹是用来导狼的吗?
可陈棉棉非但不怕瞪,反而顶他:“咋的,导弹还不如土枪啊?”
示意曾丽吃饼,她又说:“蛇虽然多,但要被咬了,挖掉那块肉不就行了?”
甜醅子配沙枣馍馍,有股唇齿生津的香。
曾丽转眼吃掉一只馍,又主动拿了一块,试问:“嫂子,沙漠里蛇不多吧?”
赵凌成几口吃完了甜醅子,却说:“但蝮蛇没有血清。”
这个年代虽然有些蛇毒可以解,但本地的阿拉善蝮还没有血清。
基地的军人们之所以伤亡不大,是因为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就姜霞老公,说是失踪,其实已经死了,只是找不到尸体而已。
但领导家的子女没体会过,只看数据,就以为事情很简单。
赵凌成可烦了,巴不得这女孩赶紧离开。
但他说危险,陈棉棉却偏要唱反调:“我见过被蛇咬死的人也就三四个人,不算啥的,沙尘暴也不可怕,虽然一卷一窝子,但运气好的话,人也能活下来的。”
曾丽的脸色唰的变了。
默了片刻,她改口问:“嫂子,孩子快出生了吧?”
陈棉棉说:“怕我奶水不足,听说申城有进口的婴儿奶粉,可惜咱买不到。”
曾丽又问:“嫂子,您那种酒香味的沙枣还有吗?”
见陈棉棉点头,她也吃完了,就说:“我先去上班去,有事咱下来聊。”
陈棉棉送她出食堂,又说:“我家凌成胆小不敢抓蛇,但你可以试试,你是娘子军嘛,我们本地人要被咬了,就会砍掉一块肉,但是,蝮蛇胆可是大补呢。”
蛇胆泡酒确实大补。
但连赵凌成那种长期在野外的人都不敢抓的蝮蛇,曾丽哪敢。
她含混着笑了两句,上楼,工作去了。
大家都挺忙,当然没有闲聊的天和废话。
目送曾丽离开,赵凌成就问:“你还存着沙枣,量还不少吧?”
陈棉棉拿了一块馍馍在吃,突然抬头笑:“我留了最好的,就等着送她呢。”
那十几袋子沙枣,最大最好的,陈棉棉全挑回来了。
曾丽老爸是申城人,肯定爱养生。
陈棉棉用酒蒸好了,再用罐装的方式赠送,那叫精品,才好换进口奶粉。
当然,奶粉的钱她得掏,关键是,她需要曾丽家的特供票。
曾丽表面没承诺什么,可为了枣,她肯定会上门的。
得意就得炫耀,陈棉棉吃完馍起身,拍拍小腹:“咱妞妞的口粮,解决啦。”
赵凌成跟在她身后,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这媳妇确实厉害,能从申城的大领导手里搞到东西。
但今天,如果不是他还要专门找曾丽去取趟药。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陈棉棉今天帮基地规避掉了多大一个风险。
以及,那帮没有战功,只玩政治的领导们,到底有多愚蠢。
……
顾大夫照例要做指检,就把赵凌成给请出去了。
他提前就跟曾丽讲过说要拿维生素,也正好上楼一趟,去拿药。
而曾丽虽然年轻,但在野战岗,办公室配有电话的。
那不,赵凌成到了门口,瞟见她在打电话,就站在门口等着。
结果他就听到她说:“哥,我听本地人说沙漠里蛇特别多,我不出外勤了。”
片刻后又说:“万一他们不保护我,我死在沙漠里了呢?”
又气冲冲的说:“真要去,等你来了自己去,我不去!”
赵凌成原来一直以为这女孩是在开玩笑,这一听才知道,她是来真的。
但军人都是男性,说了她也不相信。
再说了,外勤任务的所见所闻,军人是要绝对保密的,他们不能说。
但军事禁区内,狼,熊和蛇遍地都是。
而且听曾丽这口气,她的档案数据只怕都有水份。
也是在她哥的怂恿下,想着要去帮她爸刷资历,刷战功的?
而且他听出来了,曾风那个小将头子,只怕要来基地了。
或者说,革命的战火,终于还是要燃进基地了。
当然,赵凌成首当其冲。
半晌没听到声音,要来他以为曾丽已经挂掉电话了,才要敲门,却听她又说:“赵总工家五位烈士呢,难道还抵消不了一个女特务,哥你别太偏执了。”
都说到他自己了,赵凌成索性也不敲门,直接进门了。
曾丽哐啷挂了电话,站了起来:“赵,赵总工。”
全基地皮肤最白,衬衫也最白,衬的双眸清澈而黑白分明,但一看就脾气不好的赵总工偏偏记性特别好,他说:“你高中毕业后,甚至没读工农兵大学,就只读过一个月的野战医生速成班,到乌兰布和参加过一周的军训,这就是你的履历?”
曾丽有点尴尬,也立即立正:“是。”
赵凌成说:“十几位老专家,包括我在内,大家汇总了包括民国时代,乌兰布和的天气记录,气象飞机跑了一圈又一圈,为你们挑的好日子,而且你们军训时,我们全基地所有官兵,24小时驻扎在外围,为你们放哨,为你们驱逐野兽。”
再问:“就这,你就觉得自己已经征服大漠了?”
曾丽挺胸抬头,吸鼻子:“没有。”
见赵凌成伸手,她连忙把他需要的药递了过去:“这是您的药。”
接过药,赵凌成说:“欢迎你哥来基地,也让我看看他到底有多红多专!”
走到门口再回头:“不是我歧视你,而是我身边优秀的女性实在太多太多,战斗机飞行员,空军大校赵慧的故事你们应该都学习过吧,你去问一问,看我敢不敢歧视她。”
赵慧要抽耳刮,赵凌成得弯下腰给她抽。
就他爱人陈棉棉,那也是很优秀的女性,赵凌成又怎么敢歧视她们?
他下楼,陈棉棉也做完产检了,正在楼梯口等着。
这又是一回,赵凌成等由衷跟她讲一声谢谢。
因为之前他并不知道曾丽的水平到底有多高。
而如果她缠的次数多,又打着歧视女性的名义,他不松口,祁政委都会松口的。
但那女孩只是个速成医生,甚至都怕蛇,她进了大漠,不是去送死?
她要死也就死了,会死的轻如鹅毛,毫无意义。
但与她哥,她爸来说可是件大好事,因为那将成为他们无形的政治资本。
狂喜会让他们甚至不为她的死而感到伤心。
听赵凌成大概讲了一下,陈棉棉却问:“曾丽她哥是不是快来了?”
见他点头,她又问:“如果她哥强逼你们带曾丽出外勤呢,你们会不会带?”
曾风算是目前全国数一数二的小将了,而小将,凌驾于所有组织架构之上。
他们属于老天第一我第二的,要真来了,祁政委都得听他的。
赵凌成的底色是无情的,冷漠的,对于爷爷赵军他都没有太多感情,陌生人就更是了,搀扶陈棉棉下了台阶,他说:“带,但她能不能活着回来,全凭实力。”
其实那也是为什么,陈棉棉今天要特地在医院堵赵凌成。
在原书中,曾风来了以后,就以革委会主任的名义摁头祁政委,并让曾丽跟着部队出外勤了,但她没有生存经验,在被蛇咬了之后处理不当,然后就牺牲了。
没错,曾丽在书里就是个小炮灰。
但与她哥曾风来说,她的牺牲就是他金光闪闪的履历。
毕竟如今是不论你官多大,得看家里有没有烈士。
家里有烈士,底子才够硬。
因为有了妹妹那个烈士,曾风才有底气,能斗遍三大基地。
不过有今天陈棉棉的恐吓,她估计曾丽应该不敢稀里糊涂出外勤了。
她算是曾风最大的金手指了,今天是一回,陈棉棉还会持续恐吓她的。
毕竟留住她的命也算桩善事,还能废了男主的金手指呢。
俩夫妻出了医院,正聊着,一辆东风大卡经过,刺啦一声,刹停了。
副驾驶探出马骡的脑袋:“小陈,往后看。”
陈棉棉已经看到了,一车,有七八台洗衣机,她忙问:“啥时候能给我?”
正好有公交车来,赵凌成先送她上车,并说:“你先回家休息,我去挑台好的去。”
他唯一一点好处就是,贪婪自私爱享乐,恰跟陈棉棉臭味相投。
二手洗衣机,倒是可以自己拆开清洗,把它搞干净。
但如果是台坏的,或者零件太老太旧,用几天就坏了,可就麻烦了。
不过陈棉棉并没有回家,而是在警卫营下了车。
从随身的绿书包里掏出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来,她把信纸拿了出来。
现场再没人寄信,正好有个警卫不忙,就现场帮她审信,但警卫一看抬头,见有革命委员会几个大字,就先愣了一下,再看信,眼珠子都差点突出来。
关于革命,是有个全国性的组织机构的,叫总革委。
不比原来,陈棉棉的信里总是会带上拼音和很多错别字。
这封信不但一颗错别字都没有,而且一颗格子一颗字,一笔一划,她写的工工整整,还有就是字多,这一封信有足足14页,警卫算了一下,有近万字。
是寄往总革委的信,有可能涉及举报,就不能细看内容了。
但警卫大概扫了一遍信的内容,知道写的是什么,帮陈棉棉糊上信,再拿邮票出来贴上,就问:”陈嫂子,你想申请,当咱们基地革委会的主任?”
是的,本来原书中,基地革委会的主任会是曾风。
但是他需要来了,并且建立组织之后,从基地向上打申请。
陈棉棉也想捞个官来当一当,先试一试嘛,万一能成功,她就是曾风的上级了。
虽然她又红又专,还写的满纸诚挚,但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成。
人设不能崩,她就笑着说:“我毕竟又红又专,试试嘛,我也想为基地尽点力。”
警卫讪笑了两声,但其实有点头疼的,或者说,革命本身就叫人头疼。
但是竟然有个女人想当革委会的主任,警卫觉得不可思议。
但他也觉得那不可能,再加上有保密政策,所以这件事,他并没有向外张扬。
……
转眼又过了大半个月,马上就要进七月了。
陈棉棉都怀疑自己的沙枣馍馍白送了,没能换得来婴儿奶粉。
结果这天,大周末的,赵凌成在院子里摆开了阵仗要洗洗衣机,陈棉棉觉得肚子胀的难受,正在卫生间检查,看是不是肚皮炸花,出妊娠纹了,曾丽来了。
她提着一只大纸箱子,远远就问:“赵总工,您亲自洗洗衣机呢?”
赵凌成喊了个勤务兵帮忙,把洗衣机整个拆开,先用消毒液泡,再清洗。
大热天的,他和勤务兵都只穿个背心。
曾丽提着箱子敲开门,进门就笑:“嫂子,赵总工好白啊。”
陈棉棉怀疑赵凌成他妈,林蕴那家应该有斯拉夫人的血统,所以赵凌成的皮肤才那么白。
他尤其一双眼睛,就带着一种斯拉夫人才有的冷漠和清透。
陈棉棉目前还没长妊娠纹,但顾大夫说,也就这几天内,迟早的,某天她早晨起来,很可能肚皮就会花掉。
因为她持续的补营养,妞妞的体重上来了,她的肚子,也已经是正常孕妇的肚子了。
曾丽带的,是只外包装啥也没有的大纸箱子,但陈棉棉暗猜,应该就是奶粉。
果然,曾丽又说:“你不是想要婴儿奶粉嘛,我这里有一箱,送你的。”
陈棉棉先问:“进口奶粉吧,一罐要多少钱。”
曾丽说:“商店里要卖10块一罐,但这真的是我送你的,不收钱。”
陈棉棉如果只要一次奶粉,可以不给钱,但要曾丽一直代购,就必须给钱。
她也知道,曾丽是说漂亮话,钱肯定得要。
而且为了送东西,她早把沙枣装好的,是直接装在罐头瓶里,用酒蒸过的。
罐头产品有自带的保鲜技术,不会坏,她就放在柜子里。
其实依然很少,总共也就六罐,她打开家私柜全拿了出来:“我送你的。”
她当时是在萝卜湾,直接用过筛的方式把最大最甜的全部筛出来,并且私留了。
那一个个的,能有和田大枣的大小,肉厚到直接起了腻。
曾丽又是哇的一声,直接改口了:“姐,谢谢你。”
这枣她爸也舍不得吃,是要拿来送人的,六罐儿呢,能送六个人。
男人总是有野心的,喜欢搞革命的,而女性通常意义下,都只喜欢过日子。
书中女主姜瑶是个苦瓜,这曾丽其实也不过个炮灰。
你报以她善意,她也会跟你做朋友。
见陈棉棉倒了茶来,她遂也坐了下来,并说:“赵总工还蛮好的呐。”
再看厨房干干净净,窗明几亮,又问:“他会做家务吗?”
陈棉棉笑着说:“不但会,而且做得很好。”
这半个多月,将近二十天了,赵凌成他们一直待在基地。
但当然,每天还是要加班的,赵凌成要回来也得十一二点。
他睡小卧室,但每天早晚都会进卧室,瞄一眼陈棉棉的肚子,问妞妞一声。
不过虽然陈棉棉一再强烈要求,要他提前搞点胎教。
但他没有给妞妞唱过歌,话也很少说。
一问就是不会唱歌,也不知道他该说啥。
但他也每次都会强调,自己很喜欢小孩儿,尤其是女孩儿,所以,他很欢迎妞妞的到来。
但其实他越那么说,陈棉棉就越能感觉到,他并不喜欢小孩儿。
这就叫她有点担心,怕孩子一出生,他家务愿意干,但是不跟妞妞交流,不呵护孩子了。
不过每天中午他都会抽时间回来帮她打饭,送饭。
正好最近基地果蔬多了,虽然依旧没肉,但食堂的饭可口了不少。
再搭配一碗自己炒的野猪肉,陈棉棉的伙食也算好的。
那台洗衣机消毒过,再洗出来,初步计划,只用来给孩子洗尿布。
他们的衣服还是自己手洗。
这段时间也没有紧急任务,陈棉棉也就安心待产了。
赵凌成目前来说,比西北大部分的孩子爸爸都要好一点。
但也不好说他将来会怎么样。
毕竟陈棉棉作为离婚律师,见的最多的婚姻解体,都是在有了孩子之后。
以及,养儿,育儿,男性天然的,都不及女性。
这才6月30号,离预产期还有一周呢。
陈棉棉以为不会再有意外,她会顺利剖腹产,赵凌成也会陪在身边。
但不出意外的话就是要出意外了。
那不,曾丽突然说:“对了嫂子,我哥过段时间要来基地,他对你还蛮感兴趣的呢。”
陈棉棉笑着说:“听说你哥是个大小将,他现在人在哪儿?”
曾丽说:“前段时间在首都搞革命,最近回了趟申城老家,就准备来基地走一走。”
再指箱子:“这奶粉,就是他送你的。”
一箱子四罐,一罐十块钱,就是四十块钱。
陈棉棉其实已经悄悄把钱塞到曾丽的衣服兜里了。
但她当然说:“那可太感谢他了。”
曾丽又说:“咱们西北这边最重要的任务是防谍,我哥想来指导一下大家的工作。”
陈棉棉还没有收到总革委的回信,也不好说能不能拿到任命。
但只要能,等曾风来,就是她的下级了。
她正想着呢,突然,防空警报毫无征兆的响了起来,赵凌成扔下洗衣机,拔腿就跑。
曾丽都没来得及带枣儿,跑出去看热闹了。
防空警报一声又一声,呜呜的叫着,陈棉棉就发现她的腹部在抽动。
就是那种,有规律的抽动,一下又一下的。
她出门来,在家的家属,孩子们全扬着头在看天。
当防空警报响起,就意味着敌机已经来了,而且在附近了。
陈棉棉知道的,自己现在是规律的宫缩,就不知道是不是防空警报触发的。
但是,这宫缩比以往都要猛得多,她转了一圈,扯姜霞:“我肚子难受。”
姜霞生过孩子,有经验,这一看:“要生了吧?”
还没到预定剖腹产的日子,妞妞就要来啦?
姜霞高,胖,力气大,打横抱起陈棉棉,喊人:“快叫勤务兵!”
就这样,敌机来了,妞妞,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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