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莜麦


    先说陈棉棉。


    听说有间谍活动, 警卫科,马骥带人第一时间赶到。


    那封信也得由他亲自审查一遍。


    他扫了一遍信,立刻跟陈棉棉说对不起。


    一封平信,而且是以招待所江所长的名义寄的, 起头打的也是江所长的名字, 说的是, 他听许小梅说, 她小姑子在离婚后跟人相过亲,对象是铁管所所长。


    这其实不算谣言,因为江所长陈述的是事实。


    许小梅不敢搞的太过分, 就只把相亲的事儿宣扬了一下。


    警卫科在审核的时候也没发现问题, 所以才会把信交给姜霞。


    而且纸包不住火,陈棉棉跟魏摧云相过亲的事,早晚基地的人也会知道。


    马骥专门走到杂粮区, 就说:“姜霞肯定要接受调查和批评, 招待所那边, 我们也会去函, 要求市公安局彻查江所长和许小梅, 调查他们写信的动机。”


    但顿了顿又说:“我们在审核信件的时候会更加小心, 但你也要有心理准备,毕竟……日子是你和赵工俩过, 只要你俩不在意流言蜚语,随他们说去吧。”


    陈棉棉却问:“涉及间谍, 你们要怎么处理姜婶?”


    马骥说:“她也真是的, 她可是第一批到基地的人,丈夫还牺牲了,因为饭做得好, 祁政委专门打申请,把她特别留在基地的,我看她呀,这是不想干了。”


    第一批到基地的人是最辛苦的,没吃没喝还要做任务。


    家属们基本全都冻出了病的,可惜姜霞太爱嚼舌根,就遭报应了。


    陈棉棉也挺惋惜的,因为她喜欢吃姜霞蒸的开花大馒头,也只想给她一个教训,而不是让她被发派去劳改什么的。


    所以她说:“姜婶应该也是不小心的,你们酌情处理,不要太苛刻了。”


    马骥点头,但又说:“咱们这种小单位,家属们都心高气傲,眼里也容不得沙子,以后有人说什么,你就装聋子,装听不见就得了,难得糊涂嘛。”


    关于她离婚后相过亲的事,纸包不住火,确实早晚家属们都会知道,也会笑话。


    但曾经可是精英律师,最善玩舆论的,陈棉棉能让人随意嚼说她?


    商店被清场,没别的客人,只有一帮子售货员。


    她们也是如今这个时代,传播八卦最有效的喉舌,陈棉棉索性敞开了说:“马科长知道的,我弟因为逼我离婚,还想把我卖给个老男人,已经被公安拘留了。”


    马骥看过卷宗的,点头:“我知道。”


    陈棉棉又说:“您也知道我是被公安解救,才免于被卖给个秃头大肚皮的老男人的。”


    马骥虽然在点头,但觉得哪里不对,因为魏摧云在他看来可不算老男人。


    不过女同志看男性,不一定就跟男性同样眼光,而且卷宗上面有写,确实是陈金辉强迫陈棉棉相亲的,还涉及捆绑殴打。他再点头:“是这样。”


    陈棉棉再看一帮竖着耳朵听八卦入迷的售货员们,红了眼眶。


    当然,所有人眼里也只有同情,小贾更是说:“嫂子,您都受了些什么苦呀您。”


    女性群体天然比男性更友善,也更值得信赖,因为女性更富同情心。


    相亲的事早晚会传开,于其人别人嚼舌根,倒不如自我引爆。


    陈棉棉眼含热泪看大家:“没关系的,都过去了。”


    不出所料,她又收获了一大波同情,相亲的事,也以另外一种方式传开了。


    是她主动去相亲的吗,不是呀,她是被迫的。


    对象呢,秃头大肚皮,老男人,试问哪个家属好意思笑话她。


    当然,没有姜霞的军属证其实也没关系,因为同情,售货员们抢着让她用自己的。


    目送警卫们离开,小贾就说:“你想买啥尽管说,用我的军属证。”


    陈棉棉却抓起把莜麦:“这个,我能买五十斤吗?”


    小贾为难了:“这个每家每户三个月五斤的定量,再多没有。”


    因为她帮了苗苗,薛芳想还她的人情,也来商店了,也笑着说:“小陈,你想买啥就尽管拿,不管要票还是要定量,都记在我名下。”


    陈棉棉也立刻想到办法了,她说:“薛芳,你帮我问问孙冰玉和别的家属,谁想要瞎瞎和皮子的,拿莜麦定额换,我肚子大跑不动,你帮我问问去。”


    薛芳爽快的说:“没问题,咱们这儿没人吃莜麦。”


    但她也好奇:“你要那么多莜麦干嘛,你打算咋吃它?”


    要说莜麦,就又得说说林衍了。


    他是跟鬼子拼过刺刀的国军陆军战士,也是浴火厮杀,拼成将领的。


    后来国共二次决裂又对峙时,他调转枪口赶走了国军。


    他当然没有搞过敌特,但不知怎么的就被定义为了特务,送来劳教了。


    民兵又名管教干部,就好比许次刚,他们倒是不敢杀人。


    但农场食物匮乏,犯人之间喜欢抢食。


    而既是国军又是特务,林衍就处在犯人鄙视琏的最底层。


    平常他几乎都吃不到饭,濒临饿死奄奄一息的,管教干部们只要随便找几个犯人暗示一下,犯人们为了巴结管教干部,就会逼着他自杀。


    莜麦是所有杂粮中营养最好最可口,也最容易被伪装的一种。


    她准备送去给林衍吃,但她当然不能那么说。


    她看售货员们:“你们知道甜醅子吧,就是用这个做的,对了,有甜酒曲吗,我还要那个。”


    小贾知道:“我听说过,但没吃过甜醅子,你真的会做?”


    陈棉棉笑着说:“我多拿些莜麦去做实验,做成功了,教你们怎么做。”


    售货员对视一眼,齐声说:“我们把你凑量吧。”


    商店也就二十斤莜麦,凑了四个人的名额,陈棉棉一次性全部拿下了。


    该买别的东西了,薛芳掏出一张票来:“我提件衣服。”


    小贾翻柜台,找出一件条绒质地的蝙蝠衫来,说:“是这个吧,干部军属专供。”


    如今的衣服也是定量供给,就好比条绒,只供干部家属。


    薛芳把它捧给了陈棉棉:“送给你了,这衣服宽大,正好用来包肚子。”


    孕妇肚子大,穿蝙蝠衫再合适不过,陈棉棉没客气,收下了。


    她又买了两条腰身宽大的内裤换洗,连带孩子的尿布什么的,一起打包。


    回到家,她先少蒸了一点点甜醅子,剩下的莜麦并不清洗,而是直接点煤球起锅,全部炒熟。


    然后打开储存瞎瞎的那间屋子,从炕洞里掏了半笸观音土,和到了一起。


    她正忙着,有人敲门,开门,是个勤务兵:“嫂子好!”


    又说:“您下午两点半到医院,赵工在那儿等您。”


    孙冰玉不知道陈棉棉在捣鼓啥,但听到有人说话就出来了。


    她笑着说:“看来赵工终于忙完,有时间陪你上医院去看看了。”


    见陈棉棉两手黑黑的,全是观音土,又问:“你又在腌瞎瞎呢?”


    许小梅在失去一个弟弟后就应该收手的,可她不,还要搞陈棉棉,搞林衍。


    陈棉棉也是被迫的,但许小梅动一次手,她就要她损失一枚弟弟。


    但这些当然不能讲给孙冰玉听,她就说:“对,收拾瞎瞎。”


    孙冰玉笑着说:“多弄点,马骥爱吃。”


    她听说姜霞被逮的消息了,想打听一下,就问:“姜嫂子到底咋回事?”


    陈棉棉还忙着呢,关门:“改天咱们再说。”


    同一时间,赵凌成重换一身崭新的军装,和赵慧在一起,在火车站。


    赵慧正拉着他的手在看,见手上全是泛白的大血泡,心疼的问:“听说是去测试泡了,瞧你这手,摇炮杆摇的吧,全都溃烂了,你也不说上点药。”


    他们的敌人是在两万米高空的侦察机。


    而他们寻找的,是侦察机暴露的那一刹那,只有几秒钟时间。


    但就那几秒钟内,他们得把对方给轰下来,任务之艰巨就可以想象了。


    赵凌成也忙,把只旅行袋给赵慧:“带给林衍,也跟他告个别。”


    赵慧见里面是饼干和肉罐头,说:“这些东西可救不了他的命。”


    又说:“是我对不起他。”


    如果那天她放任许次刚跑掉,林衍就不致于被逼到自杀了。


    但她选择了揭开落水案的真相,也就放弃了林衍。


    赵凌成一哂,却说:“死亡于他是解脱,他心里应该很感激你才对。”


    赵慧摇头:“我最知道了,他不是间谍,不是敌特。”


    赵凌成依然一哂:“可是连你爸都在怀疑他,落井下石,你爸还怀疑我呢,不是吗?”


    他爸就是赵军,也是赵凌成的亲爷爷,老爷子嫉恶如仇的。


    他不但不帮林衍说话,任他被打为敌特,甚至还一直怀疑身上有特务血统的赵凌成。


    赵慧也拿执拗的老爷子没办法,只能说:“对不起,凌成。”


    赵凌成嗓音沙哑:“跟你有什么关系,错的是时代,又不是你。”


    在这个敏感年代,小人物的命运,也跟国际局势息息相关的。


    从解放后,老美就一直在计划针对大陆三十座城市的核打击方案,直到第一颗原子弹爆炸。


    但危机并没有因为大陆拥有了核而解除,毕竟危机是多方面的。


    就好比近来苏方的突然翻脸,以及,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


    有些自以为聪明的人,在与苏决裂后,就开始悄悄联络对岸,当间谍了。


    对岸又在国际上各种活动,拉着老美要搞全面大反攻,于是侦察机一趟趟的飞西北。


    不止林衍,所有国军的降将们基本都被指成敌特,送到了西北。


    而他们最终的归宿也只有一个,死!


    赵慧再问:“你真不去见他最后一面?”


    赵凌成干脆的说:“不用,也没必要。”


    赵慧轻拍侄子的肩膀:“也别太为你舅舅难过,想想你爸,想想你那四位牺牲的叔叔们,他们希望咱们怎么活着,当然是幸福快乐,平平安安,对不对?”


    见赵凌成不语,又说:“他们可都在天上看着你呢,尤其我的大帅哥哥。”


    赵慧五个哥哥,大哥长得最帅,外号就叫大帅哥。


    他帅到,甚至迷倒了军统女特务,也就是赵凌成的母亲。


    更牛逼的是他后来居然还策反小舅子林衍,把他拉到了自己一方的阵营。


    赵凌成的相貌,恰恰结合了父母二人的优点。


    飞眉长眼,又深眼眶,唇薄而锋利,看面相就有点寡情。


    但其实他除了在感情方面,在工作上他不但负责任,重要的是脑子够好使。


    就是嘴巴太刻薄,他看火车来了,说:“你都不结婚,有什么资格说我?”


    赵慧摇他胳膊:“让医生好好帮棉棉看看,然后就去复婚。”


    见侄子转身走远,又说:“她怀的可是咱的下一代,一定要对她好。”


    进站台,上了火车,她把旅行袋抱到了怀中,抱的紧紧的。


    林衍目前人在拘留所,其实算是比较好的,因为拘留所不用挨打,还有饭吃。


    但再回农场,他依然逃不过许家兄弟的魔爪。


    赵慧是解放后才参军的,跟林衍也只是朋友,现在也是去见他最后一面。


    该怎么告别呢,她很难过,难过极了。


    不过想想即将出生的婴儿,她心里就又舒服了许多。


    赵家马上就要有下一代了,她哥哥们希望中的下一代。


    而当他们这代人吃完了所有的苦,下一代就会拥有幸福平安,美好生活吧。


    ……


    赵凌成紧赶慢赶,赶在两点半到了医院,去看他的下一代。


    没找到前妻,以为她还没来,他就跑到窗口去挂号。


    但护士一句话问住了他。


    对方问:“同志,孕妇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生日什么时候?”


    赵凌成还真不知道前妻的年龄和生日,正愣着,有人喊:“赵总工?”


    他回头,是个笑眯眯的女医生:“找嫂子吧,她早上二楼了,在妇科诊室。”


    赵凌成转身就走:“谢谢!”


    女医生跟他一起上二楼,追问:“还要维生素吗,我有存货。”


    赵凌成吃不惯杂粮,天天特供面包果腹,就必须吃维生素来均衡营养。


    但维生素也动不动就缺货,就需要医生专门帮他留药。


    他走路快,说话也简洁:“需要,谢谢!”


    上了楼梯他正欲拐弯,女医生拦住了他:“容我再介绍自己一次,我姓曾……”


    衣着雪白的白衣天使,军装翠绿的年轻军人,他俩站一起可真养眼。


    有路过的病人,不由得多看了他俩一眼。


    女医生以为赵凌成不认识她,也忘了她的诉求,还想重申一遍。


    但赵凌成说:“曾医生,随军军医不仅需要良好的医术,更需要丰富的逃生经验,因为沙尘暴和响尾蛇比敌机更危险,所以,我建议您还是留在本院的好。”


    女医生挺胸:“我去乌兰布和军训过,水沙天共一色,那风景美极了。给个名额吧,我真的可以,不信你问问我爸嘛,对了,你是不是不认识我爸……”


    赵凌成点头:“如风和日丽也无野兽,沙漠确实很美。”


    但旋即转身离开:“我确实不认识你爸,但是,你爸是谁都不行,再见!”


    他拐个弯子,正好看到前妻挺着肚子进了顾大夫的办公室。


    本来他也想进去的,但又生生止步。


    他其实挺怕前妻的,怕她精准的土枪枪法,剖瞎瞎,抓野猪时的狠辣。


    现在她又多了活雷锋和学霸的人设,他还没搞懂到底怎么回事,就先按兵不动。


    诊室里,顾大夫先洗手,笑吟吟问:“肚皮没再受伤吧?”


    她刚来时满腹淤青,赵慧看着,眼泪流的哗哗的。


    顾大夫不知道这位年轻孕妇都经历过什么,也没好意思问,但很同情她。


    陈棉棉笑着说:“淤痕还挺难消的,但比以前淡多了。”


    顾医生点头:“撩起衣服我看看。”


    陈棉棉撸起了线衣,笑着说:“我感觉肚子长了。”


    医生不讲感觉的,顾大夫拿卷尺一量,这才点头:“确实长得挺快的。”


    陈棉棉说:“最近我没断过肉,天天给宝宝补营养呢。”


    顾大夫哟的一声:“小崽动了,这是脚丫丫,瞧这崽子挺凶的,这是在踹我呢。”


    这会刚上班,走廊里还没病人,赵凌成左右一看,悄悄抻脖子偷瞄。


    他还没出生的孩子就会踹人,他不信,但他很好奇。


    一瞥间他就看到妻子坐在凳子上,撩着上衣,一手托着肚子。


    这是他第一次见孕妇的肚皮,也跟他想象中不一样。


    她的肚皮在向上鼓,而且超级圆润,就像个,像个圆圆的满月一样。


    她也正低眉望着自己的肚子,唇角噙着满满的笑。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照着她的身形轮廓,是那么的温暖,和煦。


    赵凌成脑海中迸出几个字:母性的光辉。


    女性的孕肚,他头一回见,居然还挺可爱的。


    那是孩子的家,孩子在里面,会是什么样的姿势?


    赵凌成看过产育书籍,知道他家孩子是臀位,是坐在子宫里的。


    但真的会是个女孩儿吧,或者说,会有个女孩儿愿意投胎到他家吗?


    他伸着脖子踮着脚,但渐渐的,觉得前妻的肚子不大对劲。


    ……


    顾大夫量完腹围,还要记档,边记边说:“现在确实该猛补营养,但也要注意,到临产期可就不能猛吃了,要不然肚皮撑的厉害,就会催生妊娠纹。”


    陈棉棉一听紧张了:“大夫您快看看,现在有妊娠纹吗?”


    又说:“您有药可以治疗吧,给我开点。”


    妊娠纹到了将来都没有特别管用的办法,现在当然也没有。


    但顾大夫说:“咱这儿没有杏仁蜜,要不你可以擦一点,那个最滋润了。”


    又说:“躺下,我要做指检了。”


    陈棉棉都没听说过杏仁蜜,但当然想买,她可不长生妊娠纹。


    她躺了下来,正要问哪里有卖的,但立刻忍不住哀叫:“疼,疼疼疼!”


    顾医生不像很多医生一样会斥责病人娇气,而是用哄的:“不痛不痛,马上就好。”


    没有B超的年代只能指检查胎盘,但那简直是酷刑,痛死人了的。


    顾大夫正检着,突然回头:“谁,出去!”


    这是妇科诊区,还有屏风,但来人脚步沉沉,差点冲进来。


    陈棉棉也看到了半个肩膀,而且是个男性,她被吓的都忘记了痛。


    她也骂:“看什么看,滚出去。”


    但顾大夫一扭头,看清了:“赵工,是你媳妇你急也不能乱闯啊。”


    是赵凌成,此刻还在杵在原地。


    顾大夫说了一句之后他才醒悟过来,转身出诊室了。


    顾大夫再回头,了然一笑:“男人嘛,头胎都这样,大惊小怪的,但等你多生几个他就习惯了,有些男的,哼,孩子生出来都找不到人,躲起来睡大觉呢。”


    再抽手摘手套:“胎盘没问题,等我再听听胎心。”


    陈棉棉以为哪里来的神经病,没想到竟然是赵凌成。


    他是听到她喊痛才进来的吧,但他有素质,应该不会乱看吧。


    等顾大夫听完胎心,她还得问一问,看到底哪儿才能买到杏仁蜜。


    听说目前只有申城那样的大城市才有,又详细问了牌子和价格,这才出诊室。


    赵凌成看她出来,就往前走了。


    但他走得并不快,不一会儿陈棉棉就追上他了。


    给他病历簿,她笑着说:“顾大夫说了,咱家妞妞又长大了不少喔。”


    赵凌成接过病历簿翻了翻,但没细看。


    他脑海里只有那个圆润的,满月般的肚皮,和它的颜色。


    要只是他一个人,他就走路回家了,但有孕妇,就得等公交车。


    就在站台上,他突然说:“那些伤,全是陈金辉打出来的?”


    陈棉棉愣了一下,旋即差点跳起来:“你都看到我没穿裤子了,你还看?”


    她以为他没看,也不想提那尴尬的一幕。


    但他说她肚子,就证明他不但看了,还盯着看过吧。


    陈棉棉生气了:“大哥,女性的隐私请你不要乱看,好不好?”


    赵凌成又没疯,看女性不穿裤子的样子。


    他是听到顾大夫说他的孩子在打她,好奇,就悄眯眯往里瞄。


    他也知道陈金辉打了她,但没想到那么严重。


    身体上的淤伤,会先是深青,再慢慢变淡,又变成蜡黄色。


    她圆圆的肚皮上全是大朵大朵,晕开的蜡黄,那也是拳头印迹。


    后面她又咦咦呀呀喊痛,他以为她有意外才冲进去的。


    但懒得辩解,上了公交车,他就又说:“公安来函,说要释放陈金辉。”


    顿了顿,他是询问的语气:“能不能,再关他几天?”


    陈金辉已经被关了整整半个月了,只是盗窃,数额又不大,公安想放人。


    但把姐姐打成那样,赵凌成就想多关他一段时间。


    不过他也要看前妻的态度,毕竟在她眼里,陈金辉就是个二百斤的大宝宝。


    很意外的,她居然爽快的说:“好哇!”


    赵凌成一噎,心说她怎么变了?


    她的宝贝弟弟要被继续拘留,她居然说好?


    公交车是沿基地绕圈走的,下一站就是办公区了。


    铁丝网缠绕着整个区域,外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24小时值岗。


    前妻突然靠了过来,笑问:“你就在那里面上班?”


    赵凌成只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公交车上除了他俩还有五个人,都是熟人,也全都在打量他们俩。


    到站,他也是下意识拔步就走,不过又生生止步:“司机同志,有孕妇。”


    这种小城生活起来蛮爽,人不多,但配套很完善,人也都很友好。


    听说有孕妇,公交司机停了很长时间。


    但到了家门口,赵凌成就愈发觉得情况有点怪异了。


    他家窗户下有一群家属,正在袖手闲聊。


    她们之间似乎有种隐秘的默契,一看到他,集体捂嘴偷笑。


    他进门,她们笑的愈发凶了。


    赵凌成有点怀疑,怕是魏摧云的事传到基地,这帮女人是来笑话他前妻的了。


    但好像又不对,因为她们表现的,和陈棉棉关系很好的样子。


    而在原来,赵凌成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其实是因为听说陈棉棉要用莜麦换瞎瞎,家属们来送她莜麦票,换瞎瞎的。


    陈棉棉指指赵凌成的背影:“改天吧,今天不方便。”


    倒票也是搞资本主义,要悄悄干的,家属们就都说:“行行行,我们改来再来。”


    陈棉棉得客气一下:“既来了,家里坐会。”


    但家属们如鸟兽散,纷纷说:“不了不了,还要回家做饭呢。”


    赵凌成正在客厅里,拿暖壶倒水。


    他记忆里前妻并不擅长社交,今天的她却很会,这就更加奇怪了。


    但他也立刻想到了,魏摧云那么爆的脾气都能被她哄开心。


    也许她并非不擅长社交,只是懒得跟他社交而已。


    陈棉棉还想展开说说,她是如何只凭一只农药瓶就挽救了三亩蔬菜地的丰功伟绩。


    但赵凌成目的明确,看她进门就掏合同,并说:“听说你是红专学霸。”


    陈棉棉早就跟他讲过了的,她说:“我跟你讲过呀。”


    赵凌成当然不相信妻子能是英文和俄文的双语学霸,但算了,他不发表意见了。


    毕竟外语就像数理化,真要用的时候可搀不了假。


    她就算凭学历拿到一份外语方面的工作,搞不定的话也是闹笑话,还得被撵回家。


    说回合同,他说:“关于合同,我修正了一些条款。”


    陈棉棉示意他先不要着急,转身进厨房,舀了一小碗已经处理好的莜麦出来。


    把碗端到他面前,她笑问:“看看这是什么?”


    赵凌成见是一碗黑黢黢的小颗粒,想了一下:“苦荞壳,荞糠?”


    他对粮食并不感兴趣,就又指合同:“咱们的婚姻,将不设期限。”


    他突然更改条约,陈棉棉当然得问:“为什么?”


    赵凌成递钢笔:“没有为什么,总之,以后谁先提离婚,谁将自动丧失抚养权。”


    陈棉棉是律师,最善于洞察人心的,但一时间也被他搞懵了。


    其实如果能一直待在军工基地,在这个年代的大背景下,会是最好的。


    因为不论食物还是社会环境,这儿都相对外面更好。


    但陈棉棉是个事业女性,而且是完成原始积累的事业女性,她熟谙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并不想被困顿在个小小的隔壁小城里。


    她能做事业,她不怕危险,也不怕困难,再说了,职业警觉,搞不明白内在逻辑,她不敢签字。


    推合同,她说:“我需要知道原因。”


    赵凌成其人气质很怪,他并不伟光正,他还跟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该怎么形容呢,就是,他有一种淡淡的死感。


    分明他五官俊美气质卓然,但没有活人气,没有情感流动。


    他面无表情:“你不但需要剖腹产,还有个一产褥期,你会变得特别虚弱,你必须依赖人的照顾,但是你娘不行,你姐也不行,小陈,除了我,没有任何人能帮你,能照顾你,而且你很爱孩子对吧,我能给孩子的,会是你能找到的,最好的。”


    陈棉棉虽然没生过孩子,但见过很多的孕妈妈,也最知道坐月子的重要性。


    她也确实没得选,必须依赖赵凌成来过完产褥期。


    至于将来,谁先提离婚还真说不定,毕竟在原书中赵凌成另有感情线。


    想到这儿她接过钢笔签名拍笔:“合作愉快。”


    赵凌成接过笔,签名龙飞凤舞,还得重申:“为了孩子,一起洁身自好吧。”


    怀疑她会婚内勾搭魏摧云吗,他想得可真多。


    一式两份的合同,陈棉棉接过一封来,却问:“对了,姜霞小妹应该叫你什么?”


    姜霞小妹就是女主姜瑶,主角,当然也是好人,而且命特苦。


    原书是本高干文,讲的是个烂黄瓜高干子弟如何巧取豪夺,睡服一票女人的故事。


    是虐文,虐女文,而女主并不爱男主,真爱的就是赵凌成。


    大西北苦嘛,小说都写得跟苦瓜瓤子似的。


    赵凌成说:“你说的是姜瑶吧,跟姜霞一样,我姑奶奶辈,怎么了?”


    陈棉棉搧合同:“为了孩子,一起洁身自好喔。”


    赵凌成大概还不知道姜瑶暗恋自己的事,脸色如常,还挺自信:“我当然会。”


    合同签了,陈棉棉就准备跟前夫谈谈他那可怜的舅舅,林衍了。


    但因为他态度不好,独断专行改条款,她也就不打算像之前一样以诚相待了。


    她准备卖个关子,先急他一急。


    不过赵凌成也不知是真忙还是假忙,总之,他不接招。


    他来去匆匆,收了合同再看表,说:“既你身体没问题,明天一早去泉城。”


    拉开门说:“有不舒服就找孙冰玉,万一有危险,马骥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赵凌成今晚必须加班,因为在老美的侦察机加装了一套系统后,他们的武器也要做出相应的调整。


    今天他要拉着所有人熬个夜,明天把图纸给到下游兵工厂。


    等兵工厂做完调整再送回来,他们就要执行空天打击任务了。


    祁政委其实希望他休息几天,养一下身体再搞,因为大家都特别累。


    赵凌成之所以要赶,是因为他不仅要匀出结婚的时间。


    林衍去世也就这几天,他还要匀出时间帮林衍找块好墓地。


    虽说哪里的黄土都能埋人,贫脊的大西北也没有清山秀水可供人长眠。


    作为降将又是敌特,他的尸骨也没可能返回家乡。


    他自己也总说,他错过了战死沙场,最好的归宿就只剩一个,曝尸荒野。


    但总归赵凌成是要帮他找个稍好点的地方,让他长眠的。


    他急吼吼的要走,前妻却哐的一把,又把门给关上了。


    他有点生气,以为前妻跟原来一样又要跟他吵架。


    而她吵架的目的自来都是要钱,为免麻烦他已经在掏兜了。


    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块钱,他看都没看她,只竭力厌抑着厌恶说:“我只有这么多了。”


    照以往的经验,只要给了钱就能买到她闭嘴。


    但今天她居然不接钱,而且她先说:“许小梅的弟弟许大刚,民兵队副队长,打人最狠,贪财最多,但是,我知道他贪的东西都藏在哪儿,我还能送他去坐牢。”


    又说:“我还有办法,不但能让你舅舅吃饱,还能把他养的白白胖胖。”


    赵凌成眼神中的死感变成了惊讶。


    除了民兵,林衍最大的问题就是饥饿。


    他是所有右派中罪恶最深的一种,敌特,他的粮食也总会被别人抢走。


    哪怕没人故意搞他,长久的饥饿也让他濒临崩溃。


    陈棉棉却说她能让他吃饱,变的白白胖胖的,她打算怎么做?


    赵凌成想了想,掏内兜,把所有的粮票也全掏了出来。


    她是乡下人,更了解乡下。


    但他了解她,不论做什么,前提是问他要钱要粮票。


    可他已经拿出自己身上所有的积蓄了,按理她该继续往下讲了吧。


    但她却拉开了门:“去加班吧,记得别太辛苦喔。”


    赵凌成也不想跟孕妇发脾气,竭力忍耐:“觉得钱不够我去借,但是讲讲吧,什么办法?”


    陈棉棉此刻的神态就是他刚才的,双手抱臂一脸冷傲:“我现在不想说。”


    说不说的,她又小声说:“它能把你舅舅养的白白胖胖喔。”


    苦荞糠,西北人用来装枕头用的,枕芯子。


    赵凌成刚才闻了也看了,确定那就是苦荞糠,他的枕芯里装的就是那个。


    那东西如果烧成灰也能充饥,但它可吃不饱人。


    赵凌成直觉不对,再问:“那到底是什么?”


    陈棉棉这趟回来变化好大,她笑着再推他出门:“明天见喔,拜拜。”


    本来避妻子如水火,巴不得赶紧离开的赵凌成又折了回,拈起一撮荞糠在手中磨碾。


    碾了片刻吹掉浮尘,他才赫然发现那并非荞糠,而是莜麦。


    莜麦,所有杂粮中,营养成分最接近小麦的一种。


    赵凌成也想到了,要用它填充枕头,不管民兵还是别的犯人可都发现不了。


    要隔段时间送林衍这么一包莜麦,他不就能吃得饱了?


    用观音土和莜麦伪装荞糠,这是只属于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是只有陈棉棉才懂的。


    但不地,赵凌成想到什么。


    陈棉棉说她知道许大刚把贪污的东西都藏哪儿了,那个也很重要。


    因为许次刚坏到能杀人,他哥当然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且许大刚可是泉城民兵队的副队长,他也不止害林衍一个人。


    赵凌成并不怀疑前妻的能力,因为她就是个人形瞎瞎,藏东西找东西,那是她的专长。


    那么,许大刚都藏了什么东西,藏在哪儿?


    赵凌成再看笑的得意的前妻,索性把手表也摘了下来,想以全部身家问个答案。


    ……


    第22章 激光


    但虽然赵凌成连手表都摘了。


    可前妻似乎还嫌不够, 把他推出门,哐的一把关上了屋门。


    等他再敲门时,她就不应声了。


    她到底什么意思,嫌他给的还不够多?


    无奈, 赵凌成只得先去单位, 刚进大楼, 就被祁政委拦住。


    他啧了口气:“我当西北这地方, 本地人都是傻大炮,没想到还有聪明的。”


    许次刚蓄意推人落水那件事,领导已经知道了, 基地还专门就此事开过一个安全会议。


    哪怕许次刚只是想搞点钱, 但跟踪特种军人可就踩红线了。


    他姐他大哥,他小弟都已经跟他划清界线,基地也具了死刑意见。


    报到公安部提请复核, 并最终给出批复意见。


    任何年代都没有滥杀无辜, 涉及人命就是警戒线。


    赵凌成绕开领导进了洗手间, 诚言:“当地的老百姓们, 似乎有一种特别的智慧。”


    从捉瞎瞎到把莜麦伪装成糠壳, 前妻的智慧也叫他非常意外。


    祁政委笑着说:“许次刚只是小聪明, 但小陈不一样,她有大智慧。”


    陈棉棉确实很聪明, 可惜她的智慧所产生的效益,只会归属于老娘和弟弟。


    那种愚忠愚孝, 也叫赵凌成无比头痛。


    但愿经历过这次离婚后的被殴打, 她会清醒,会改吧。


    祁政委再拍赵凌成:“老军长眼光不会错的,你也别有情绪, 明天开开心心的去扯证,小陈还要回娘家嘛,你顺道去趟农场看看你舅,也看看……东西我给你。”


    赵凌成会意,点头:“我会的。”


    在祖国的大西北,河西走廊,除了核基地和航天城,还有一个庞大的军工生产线。


    它们能依靠铁路线完成有效的生产组装和空天打击。


    而且聚是一只拳散是满天星,因为地理优势,哪怕其中一个厂被摧毁,别的厂也能迅速完成组装,断尾求生。


    那是无核年代,面对老美核毁灭式的打击时,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一道防线。


    因为需要高知人才,建设之初基地基本没有本地人。


    同样也是为了阻止沿海的敌特跟对岸联络,就把他们集体送到了大西北。


    当初陈棉棉落水赖婚动机不纯,但赵凌成也自有他的考量。


    一个顶着两坨高原红,会打土枪,透芯儿红的本地姑娘,既能在一轮轮的政治筛查中让他立于不败之地,也会让他在频繁进出基地时,行程变的合理化。


    首长们也乐于促成那门婚姻。


    因为就好比祁政委,他也有老朋友在农场改造,赵凌成陪媳妇儿回娘家,顺道就能探望许多故人。


    这不,祁政委听说他要出去,也得托他给老领导带点东西,赵凌成不需要他言明,就会答应。


    洗完手他想起一件事:“后勤不是有些英文需要我们翻译吗,急不急?”


    他们不但要搞武器,还有好多兼职,堪称八爪鱼。


    但祁政委打个响指:“你家小陈可是红专学霸呀,不用你了,她来翻译。”


    赵凌成停在原地:“你确定她是学霸?”


    祁政委手指:“我总觉得西北人都是土大炮,傻大冒,你也一样,但凌成同志,失败从来不是因为弱小,而是因为傲慢,她翻译的行不行,看看不就知道了?”


    赵凌成深切的知道,他会被许次刚设计,就是因为他太傲慢了。


    他是真没想到那帮本地人也有智商,还贼聪明。


    但科学范围内,他不相信陈棉棉能为进口农药做翻译,因为那个超级难。


    也正好明天一早他先看看,她到底在搞什么,然后叫停她的疯狂行为!


    只认识两个英文字母就搞翻译,她要捅出篓子可就麻烦了。


    同一时间,姜德带着撇着嘴巴,哭哭啼啼的小帅帅,带着一堆包装来找陈棉棉。


    百废待兴的年代,国内也成立了农药厂正在加班加点搞研发。


    可在产品没出来之前,昂贵又稀有的进口农药弥足珍贵,喷错了损失惨重。


    连着三天了,姜德眼看菜苗苗蔫了又缓过来,就来找陈棉棉了。


    她也爽快,先拿过瓶子在上面叉叉叉划了几笔,又说:“我帮你做个总结,记在笔记本上,你要用的时候,瓶子和笔记本对照着来,就好记了,明天一早来取。”


    姜德一看瓶子上的翻译,感叹说:“不愧红专生,小陈,你这个翻译,搞的比专家教授好太多。”


    帅帅撇嘴:“才不呢,我表哥肯定比她厉害。”


    他表哥就是赵凌成,姜德一脸认真:“不,帅帅,翻译方面,你表嫂更厉害。”


    看帅帅一脸不屑一顾,陈棉棉又问:“他妈还在被审呢?”


    姜德原来也讨厌陈棉棉,但现在当然已经改观了。


    他还和曾经的严老总一样,认定她就是最优秀的翻译家。


    他说:“我姐也是活该,那个什么江所长的,她都不认识,不知道成分,乱七八糟的信她也敢收,按政策是要下放劳改的。”


    帅帅有四岁了,当然知道,妈妈下放他就没妈妈了,撇嘴就哭。


    陈棉棉却说:“你要不找领导谈谈,劳改嘛,干嘛不在基地自己的农场劳动呢?”


    再举手做剪发:“要不然,她妈妈不在,我可会……咔嚓!”


    她会剪小牛牛的,帅帅一听,哇的一声,哭着跑开了。


    陈棉棉跟姜霞没有太大仇恨,而且她蒸的馒头好吃,真要走了,那帮南边来的厨子不会蒸馒头,雪白的面粉都要被他们给浪费了,所以想留下姜霞。


    姜德愣了一下,也是眼前一亮。


    毕竟姜霞的丈夫死了,一旦下放,再想回来,就还得经历各种审核,可要在基地的农场可就不一样了。


    他来握陈棉棉的双手:“嫂子,谢谢你!”


    又说:“你这个主意出得好,我这就找领导去。”


    陈棉棉却躲手:”谢我就不必了,管管帅帅,不要叫他总打小女孩。“


    姜德却说:“哪能不谢呢,明天来拿笔记本,我再代表农场,正式给您道谢。”


    又说:“男孩天然就是野一点,我代帅帅跟苗苗道个歉。”


    于陈棉棉来说,翻译真的不算难,抄好原英文,勾勾叉叉一下就好了。


    陈棉棉笑着说:“这样吧,以后苗苗要打了帅帅,也只道个歉就行了,好吧?”


    姜德笑着说:“苗苗打帅帅,不可能,哪有小女孩会打人的。”


    陈棉棉却说:“会的,不信咱们走着瞧。”


    今晚她主要的任务是缝一只大枕头,然后把莜麦全装进去。


    明天就要重回泉城了,她也不能免俗的,要给熟人们带点礼物。


    而且她想搞许大刚,找的也都是男性,但拿啥好呢?


    陈棉棉突然想起来,赵凌成有人们送的香烟,但是,他不抽烟。


    正好陈金辉虽然毛病多,可是也不抽烟,所以家里别的不多,烟多得是。


    打开家私柜,里面摞着半柜子的烟。


    她挑了一条叫红牡丹的,这个一包要卖五毛钱,在如今属于顶级香烟。


    她直接拆了一条子,装到了她的绿书包里。


    ……


    第二天一大清早,薛芳带着苗苗来敲门:“成功了吗?”


    孙冰玉也从隔壁探头,举着筷子:“甜醅子好了吗,快给我尝尝。”


    就像洋芋粉条,莜麦也是地方特供,可惜家属们不会做。


    但食材的匮乏又叫大家都馋的要命,听说有啥新鲜食物,口水能流三尺长。


    陈棉棉也在观察罐子,凭经验判断:“要到今天晚上才能发酵好。”


    见罐头瓶子里的莜麦全发酵成了乳白色,还出了汁,孙冰玉和薛芳俩齐吞口水:“这个呀,看着就很好吃。”


    几人正瞅着呢,姜德又带着帅帅又来了。


    孙冰玉一看,当场尖叫:“天啦,小油菜?”


    薛芳哎哟一声:“咱们基地种出来的吧,看着就鲜甜。”


    其实只是两把三寸长的小油菜苗苗,瘦的可怜。


    姜德说:“这个是特地留了没打农药的,后勤科为了感谢陈嫂子的卓越贡献,给的奖励,嫂子,农场全体军人,谢谢您!”


    这才是正式感谢,他后退两步,敬个军礼再鞠躬。


    帅帅撇嘴就哭,苗苗却双眼一亮:“哇喔!”


    这还是小女孩头一回见军人会给普通人,尤其是女性敬礼鞠躬,她特别惊讶,觉得不可思议。


    但她更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陈阿姨泰然自若的受着,脸上还洋溢着自信的微笑。


    曾经每天只会捉瞎瞎的陈阿姨,她整个人好像泛着光一样。


    孙冰玉和薛芳就又得感慨一番:“听说小陈是认识英文,才能立的功?”


    姜德还得夸一句:“她呀,是我见过最好的英文翻译了。”


    这个孙冰玉和薛芳就有点不信了,但不知真相也不好反驳,也就只能是讪笑一下。


    一把小油菜赛黄金,看来陈棉棉还真懂点英文吧。


    陈棉棉也拿出最晚记好的笔记本递给了姜德,正要说什么,却听一声哑沉:“我看看。”


    姜德回头一看:“凌成,你加班了吧,瞧着不太精神。”


    他其实精神面貌还算好的,身上干干净净,味道也是正的。


    五楼的曾云瑞一身烟味,蓬头垢面,还有两眶眼屎,蹒跚着步履进了楼道,扶着楼梯上楼去了。


    赵凌成劫获了翻译笔记本,并对姜德说:“不急的话,我过两天给你。”


    姜德笑着说:“嫂子干的好,也得总工来掌舵,我们不着急的,过两天也行。”


    帅帅跟赵凌成才是同辈,看他手里拿着一件常服,凭经验问:“表哥,你是不是要进城呀,那你要不要带着瞎瞎阿姨一起呀?”


    赵凌成没理熊孩子,进门去了。


    薛芳和孙冰玉也明白原因了,同声说:“你们要去领证了吧,恭喜恭喜。”


    她俩准备回家,但陈棉棉却喊:“苗苗,等一等。”


    又把一罐甜醅子用毛巾裹住,郑重其事放到她怀里,说:“今晚八点左右,你就可以把它送给阿姨婶婶们品尝了,现在你是,唔,甜醅子卫士,谁要敢打你……”


    不是说小女孩就天生胆小懦弱,而是人们习惯性不给女孩撑腰。


    有人撑腰,苗苗也自信了:“帅帅,我要保卫甜醅子,你敢打我我就,我就打你!”


    帅帅正在单元门外探头呢,虽然不相信苗苗会打自己。


    但被小女孩的气势吓到,扭头跑了。


    展展也从家里露头表现自己:“瞎瞎阿姨,我已经不打苗苗了喔。”


    陈棉棉当然没理他,才进门,她就看到赵凌成换了一身崭新的军装,出到客厅来了。


    她笑问:“早餐吃了吗,家里有奶粉和馒头,我给你冲奶粉?”


    馒头是昨天打的,但在西北这地方,馒头能放三五天都不坏,就是会干巴掉。


    不过泡到奶粉里面,倒是有种别样的风味,特别好吃。


    赵凌成摇头,并说:“你跟你娘还是不太一样的,你好像会教育女孩孩子。”


    又说:“要真生个女孩儿,就像教育那个小女孩一样吧,挺好的。”


    原来的苗苗就像个影子小人儿,懦弱胆小,见人就躲。


    但因为陈棉棉,几天时间,她眼里有光了,胸膛也挺起来了,刚才喊着说要打人时,语气凶凶的。


    事实求事,那是陈棉棉的教育,也是她的优点,赵凌成也会指出来。


    但陈棉棉觉得不对:“所以你觉得如果我生个男孩,就不会教育?”


    赵凌成整理档案并反问:“那不就将是第二个陈金辉?”


    这人就跟吃了枪药似的,一张嘴就是怼人。


    陈棉棉当然不服气:“赵总工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比我还懂我?”


    赵凌成一脸诚恳:“你娘卖掉了三个女儿吧,你姐卖掉了一个,要不是……”


    要不是她对苗苗的态度,他其实很担心的,担心她要生个女儿,也会悄悄卖掉。


    因为她大姐陈换弟并不穷,养得起,但据说生的女儿一出生就卖掉了。


    赵凌成不理解,身为女性,为什么她们会那么厌女。


    进小卧室拿了两张婴儿床里的小褥子,又拎起了她放在地上的大黑枕头。


    他哑声说:“莜麦的事,非常感谢!”


    那只枕头里就是莜麦,有足足二十斤,够一个成年男人吃一个月。


    赵凌成其实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特别简单的办法,但他做梦都想不到。


    当然,许大刚把贪污的东西藏在哪儿他也想不到。


    陈棉棉觉得有点怪:“你担心我会把孩子生到半路吗,要拿小褥子?”


    赵凌成找出绳子来捆扎东西,边捆,却边说:“我听说你举报姜霞跟特务往来,她被立案调查了?”


    其实如果当时陈棉棉提前私下说一声,姜霞也会把信烧掉,把嘴闭的紧紧的。


    后来的人不理解,就在今年之前,人人都以为会爆发核战的。


    而军事基地会是核打击的首要目标,这种地方的人涉谍,那是自掘坟墓。


    可姜霞嘴巴太欠,陈棉棉就来了个钓鱼执法。


    赵凌成家的亲戚呢,被她给坑了。


    按理陈棉棉应该不敢承认的,她有种鲁莽的勇猛,但自来怕赵凌成。


    不过今天她不但承认了,她还一脸幸灾乐祸:“对啊,就是我,我还听说,她会被下放劳改呢。”


    赵凌成蹙了蹙眉,但终是没说话。


    而他刚打包好行李,却听窗外姜霞在唤:“凌成,你在吗。”


    他提起行李就出门,交给了勤务兵,并问姜霞:“下放到哪了?”


    泉城做为下放地还是好的,海东海西,玉门瓜州,那才叫真正的荒无人烟,寸草不生。


    但下放在基地已经是最轻惩罚了,严重的得上军事法庭。


    虽然陈棉棉钓鱼执法,但主责在姜霞,作为在基地有职务的军属,还是烈士遗孀,她也太不谨慎了。


    姜霞瞟了眼陈棉棉才说:“有人给领导出主意,说不去远处了,就在咱们农场下放。”


    赵凌成愣了一下,追问:“谁帮领导出的这个主意?”


    基地的农场刚成立,也可以完成劳改任务,这个办法既符合政策还不耽误事,小事而已,但是很妙。


    赵凌成当然想知道,是谁哪么机灵,想出的这个鬼点子。


    姜德说过,这个主意是陈棉棉出的。


    但姜霞终是没有说出陈棉棉的名字来,只是给了赵凌成俩大馒头:“带着当当干粮吧,但不要装起来,敞着它才会发酥。”


    好比一个足球大的开花大馒头,要凉了再吃才香,因为会酥到掉渣。


    姜胖大厨要被劳改了,但还得蒸馒头,因为全基地,就她一个人能蒸出开花馒头。


    她正想走呢,却听身后,陈棉棉大声问:“姜婶你怎么不说啊,到底是谁给领导提议,让你留下来的?”


    姜霞只当自己是聋子听不到,快步跑掉了。


    ……


    等他们出家属区时,勤务兵已经把行李放到车上了。


    今天居然是小汽车,还是敞篷的,当然是老车,漆都快掉光了。


    也挺可笑的,因为拉风的敞篷汽车上,赵凌成麻绳子提着两只雪白的大馒头。


    陈棉棉一手抱着一罐甜胚子,一只手里还提着两把小油菜。


    到了车站,行李依然是勤务兵送检,他俩直接上火车,到卧铺车厢。


    赵凌成还没吃早餐,上车要了杯豆奶,掰半个大馒头,忧心忡忡,边吃边喝。


    陈棉棉估计他还在为姜霞而生气,就得解释一下情况,毕竟他希望妞妞小时候能待在基地,而如果妞妞有个不好听的名声,就会被小孩子们欺负,但她才说:“姜婶……”


    赵凌成立刻打断:“她讨厌你,也讨厌你的孩子,她希望,苗苗……?”


    陈棉棉怒了,挺肚子:“你女儿是叫妞妞……”


    他想要孩子,但他甚至连孩子的名字,直到现在还没记住。


    赵凌成又说:“姜霞讨厌你,当然就会讨厌你的妞妞,她有她的愚昧,她更愿意相信谎言,给她个教训也好。”


    陈棉棉好奇了:“你怎么知道她会讨厌我的孩子?”


    赵凌成有种近乎刻薄的清醒:“人讨厌一个女人,就会讨厌她的孩子,因为生物学上来说,孩子并非父亲,而是母亲血肉的孕育,血脉的延续。”


    就好比赵军,他厌恶极了赵凌成,因为他是个女特务生的。


    如果不是最后只活了他一个,能力还够强,老爷子也不会拼了力的保他。


    赵凌成换了个话题,不,应该是居高临下,拿出了笔记本:“你的翻译稿?”


    摇一摇又说:“你一直务农,前几年应该也接触过一些进口农药,它们的名字你会翻译,这很正常,但是小陈,那些农药的名称我都校正过,我都知道,我现在就能背给你听,我也希望,你的翻译工作能止步于农场。”


    从古巴转进口的,其实还是老美生产的各种锄草和刹剂,肥根剂。


    因为他校正过版本,他知道,所以他认为笔记本里就是答案。


    陈棉棉耐心说:“我建议你先看一看再下结论。”


    又说:“你看一眼嘛,你就知道为什么我那么优秀了。”


    就连钢厂的严老总都直夸她翻译的好,当然是因为她有水平。


    但也不全是陈棉棉本身的水平,她本来只懂外语。


    但是女配扎根农村,有十几年务农的经验,她是群众,她更懂得跟群众交往。


    陈棉棉是站在女配的肩上,运用对方的经验做事,她就能做得好。


    赵凌成对她有偏见她也觉得正常,但现在,他有点太傲慢了,这让她很生气。


    赵凌成正欲说什么,却听一声大嗓门:“赵总工!”


    俩人一起抬头,一个男人冲到跟前:“我昨晚等了您一晚上,他们说您没时间,哎哟喂,可真巧啊,在车上碰上您了,快快快,帮帮我……这不,小陈吗?”


    陈棉棉也站了起来:“严老总好。”


    这算个惊喜了,因为来的恰是钢厂的严老总。


    他知道陈棉棉会搞翻译的事,而且他是吴菁菁能调到钢厂的关键。


    陈棉棉抓上严老总粗糙的双手,问:“我的信您收到了吗,我的同学,您关注了吗?”


    严老总笑了:“小金金吧,应该就这几天。”


    那陈棉棉还得去国营招待所,才能找到吴菁菁。


    但严老总一琢磨,突然说:“所以赵工,就是你吧,你把我们可怜的小陈同志丢在一个小旅馆里,还有你家这小崽崽,哎哟喂,小蝌蚪一路为了找爸爸,受了好多苦。”


    所以不止公安特派专员,钢厂老总都知道他抛妻弃子?


    赵凌成回头看前妻,眼球都快突出来了。


    本来陈棉棉该不好意思的,但因为前夫哥的傲慢,她没所谓了。


    她就说他抛妻弃子了,爱咋咋滴吧。


    赵凌成咬着牙关说:“我们正要去办理结婚手续。”


    严老总点头,又说:“赵总工,您有能力,心高气傲点我能理解,但您这媳妇多优秀啊,搞起翻译来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放眼全国,也就您比她更优秀了。”


    赵凌成手里还握着笔记本呢,深入浅出,通易懂,严老总他确定?


    见前妻竟然一脸得意,他深吸一口气,耐心问:“您有什么事?”


    这是卧铺,当然大家都坐着,严老总就坐到了陈棉棉的身边。


    他说:“我们搞切割的工程师脑子有病,往上乱写信,被下放了,但除了他,别人没那个技术,我们的生产速度就慢的像蜗牛,领导让我想办法,多亏了小陈,我找到办法了,帝国主义的激光切割术特别管用,而且申城有科研所正在搞研发,我们马上就能拿到,投入到生产中。”


    又说:“但钢材质量,我们总是不达标,被军工厂打回,您抽空给看看呗。”


    赵凌成看他掏出一沓文稿,先要嫌弃。


    书籍,纸张是很圣洁的,但这帮搞钢铁的大老粗们,字都不认识几个,好好的文件上面又是乱写又是乱划的,甚至还标着拼音,他一看,火腾腾的窜。


    而他虽然生前妻的气,却也说:“让孕妇休息,咱们去隔壁吧。”


    又对陈棉棉说:“你先睡觉,等要下车了我再喊你。”


    严老总军人转业,口无遮拦:“这就对啦,小陈也就瘦了点黑了点,配赵工您也确实差了点,但她文化水平高啊,还能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对她好点是应该的。”


    陈棉棉这方面忍不了的,说:“我做过胎梦,我怀的是个女儿。”


    严老总愣了一下,笑了:“私心说我也更爱闺女,哈哈哈。”


    随着外语和专业人才的逐渐减少,剩下的全都是生产队的驴,一人兼八职。


    而且严老总,赵凌成都怀疑他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激光一词是一帮老专家专门敲定的名词,词达意美,词好,意更好。


    严老总却认为它不好,还说:“帝国主义叫它是激光,太小家子气了,咱们要不改叫狗光吧,我觉得gou这个拼音,比ji显得大气一点呢,您觉得呢?”


    他连激光的激字,每一个上面都标着拼音,可见他认识的字到底有多少了。


    把激光改成狗光,亏他想得出来。


    可算把他应付完,也只剩二十分钟就要下车了,赵凌成起身:“再见!”


    严老总捏的他手痛:“政策允许的话,我还是希望小陈能帮我做做翻译的,她是红五类,是穷众,跟那些唧唧歪歪的红蛋教授不一样,她懂我,懂穷众。”


    赵凌成可烦这些人了,因为他们不讲卫生。


    严老总一口大黄牙,虽然在他面前没抽烟,可是两眶眼屎,看着就叫他反胃。


    他也很不喜欢跟这些人接触,还唯恐避之不及,也是公事公办:“您打申请吧,去公安厅和军区找复核,他们同意,小陈自己同意就行,我不干涉她的任何事。”


    严老总笑眯眯的,再悄悄瞄了眼隔壁正在的陈棉棉一眼,笑着感慨:“她呀,又红又专,是咱人民穷众的翻译官,好同志,真是好同志。”


    赵凌成受不了他老烟枪的口气,只差撵客了:“再见!”


    孕妇正在睡觉呢,靠外,侧躺着,一手托着她圆圆的肚皮。


    不过十天时间,她的气色缓过来了,不再是之前的那种蜡黄色了。


    但还是土黄色,那是因为一直不吃蔬菜,摄入的维生素太少了,西北人都是这种脸色。


    她的肚子也在疾速变大,目前应该是七个半个月,已经是个生下来就能活的小生命了。


    赵凌成总还是怀疑,真的会是女儿吗,老爷子的妹妹那样的,天才女孩儿。


    但不管是不是,小苗苗,喔不,妞妞,确实不可思议。


    能在陈金辉丧心病狂的殴打和捶打下她都稳稳的,待在她妈妈的身体里。


    赵凌成看了前妻片刻,去问列车员要了一杯豆奶,又往里面加了一枚维生素。


    ……


    他原计划的是,陪前妻去民政科去复婚,然后在泉城住一晚上。


    林衍今晚会出拘留所,他也依然会卧轨。


    明早起来,赵凌成就去铁路段收尸,并盯着火化尸体。


    因为林衍很早以前就跟他谈过自己的死法。


    他说:“就让火车的齿轮带着我的血走遍这片土地吧,让我在没有饥饿感和疲惫感时,听着火车的咣当声,走遍它的山川辽阔,看看它到底有多大,多壮美,那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劳作可以忍,饥饿难捺,他的心结一直饿,死不了,却永远处于饥饿中。


    那让他觉得死亡是种解脱。


    但现在不是了,赵凌成的第一站就是拘留所,他要劝林衍活下去。


    活到战争的阴影不再笼罩。


    活到,有一天他能坐在火车上,走遍山河大川,亲眼看看它的样子。


    赵凌成也应该叫醒前妻,跟她讨论一下许大刚的问题了。


    许大刚今年23岁,其实也还是个小孩子,但从15岁起他就在当民兵了。


    足足八年,右派们来的时候个个大包小包,带的宝贝可不少。


    他只要像许次刚一样心狠手辣,就能贪到足够多。


    但东西呢,他把它们藏哪了?


    陈棉棉也不一定知道确切的地址,应该也还需要去找。


    毕竟如果她知道的话,早在回基地前,她就会把许大刚给举报掉。


    但她要怎么找,第一站要去见谁,赵凌成想跟讨论一下,他也好帮助,配合她。


    当然,她需要他为此付出多少钱都行,实在凑不齐他可以打欠条。


    只要她愿意帮忙就行,但看她睡得那么香沉,赵凌成就先不吵醒她了。


    终于有闲时间了,他正式翻开了笔记本,要看看前妻的翻译稿。


    但也是在看到她的翻译稿后,赵凌成可算知道,严老总为什么会觉得激光翻译的不好,要叫狗光才显得够大气了。


    那是因为,开始陈棉棉给他翻的不叫激光,叫鸡光!


    估计后来她又标了ji的拼音,才叫严老总把鸡和激俩个亲戚给联合起来。


    她确实翻译农药了,但也完全不是赵凌成想象中的正经翻译。


    他惊呆了,因为锄草剂她翻译的是:X草,3pingai。


    杀虫剂,她也就两笔:X虫,2瓶gai(盖)


    杀大型毛发类软体动物的,她写的是:Xhaha,涂momo。


    意思也就是,那是杀瞎瞎用的,要涂在馍馍上。


    还有肥料,她分别写的是:√根,√叶,以及一些拼音和文字 。


    总之就是只要上过扫盲班的人,都能看得懂该怎么操作,还能顺带学习识字儿。


    而原本针对农药的翻译,都是老教授们搞的,全是化学名词和生僻字,用量也是以毫升论的。


    但陈棉棉把它改成了瓶盖,而瓶盖有标准的,一瓶盖就是10ml。


    赵凌成捧着笔记本,再看前妻,目瞪口呆。


    还真是深入浅出通俗易懂。


    所以,她还真的是又红又专,人民群众的翻译官?


    第23章 水窖


    八点上的火车, 十点钟到泉城。


    陈棉棉醒来时,赵凌成欠着腰,在拿卫生纸在给她擦口水。


    看她睁眼他愣了一下,然后一脸嫌恶的, 去扔蘸满口水的卫生纸了。


    桌子上多了杯豆奶, 温度刚好合适, 还有小半拉馒头。


    人要饼干吃多了会腻的, 但馒头不会。


    而且西北种的是冬麦,麦种要先在地里蛰伏三个月,吸收养份, 然后才会抽苗发穗, 它就有一股特别浓郁的麦香味,没吃过的人根本没法体会。


    不怪赵凌成不相信,曾经的陈棉棉就是人形牛马, 不然, 她也拼不来活雷锋。


    他在翻笔记本, 显然是已经看过了。


    他眼眶透着隐隐的青, 眼周有细纹, 那是昨晚加班熬的。


    但因为有细纹, 眼皮又薄,就显得那一双眸子特别清透, 清透有神,但无情。


    看她端起豆浆, 他说:“所以你不但每天要上食堂帮忙, 洗碗搞卫生收拾剩饭,你还真的看过书,尤其是外文课本, 你还每周都能跑回家一趟?”


    女配读书时每周回家一趟,徒步,路上顺道逮几只瞎瞎。


    陈金辉广结宾朋,喝酒吃肉的钱都是她赚的。


    而这种年代,军事重地,当然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要不然,她会被当成间谍处理掉。


    尤其是赵凌成和赵慧这些人,他们的警惕意识特别强。


    而且女配的强悍,能让陈棉棉的行为变的合理化,所以她说:“我大概是个天才吧,要不你上河西走廊打听打听去,谁捉瞎瞎的技术能有我好?”


    她还有个可以说服赵凌成的点,咬口馒头再拍腹:“妞妞也会是天才。”


    赵凌成现在可以不信,但这个谎言可以持续到两三年后。


    因为书里的妞妞没上过学,是靠陈金辉家儿子,陈大宝的书学的识字儿。


    她第一次见赵凌成,背的是陈大宝课本上的圆周率。


    那个被印在数学课本的最后一页,有多长,妞妞就背了多长。


    赵凌成当即就带着她上医院验血去了。


    而只要陈棉棉用心教育,妞妞就会比书里头更加优秀。


    但她觉得有点怪,因为赵凌成好像完全不怀疑,还诚心说:“看来是我误解你了。”


    又说:“翻译的很好,不,深入浅出,通俗易懂,非常好。”


    其实应该说,他终于相信他爷爷说的,这片土地上的女孩子不是天然的愚昧了。


    就好比他爷爷的小妹,那么聪明那么优秀,却只值一袋糜子。


    既他相信了,陈棉棉当然也得找回场子,不然显得她也太好脾气好说话了。


    轻抚肚皮,她说:“误解了我,你应该道歉吧?”


    赵凌成总觉得前妻一切的表现都不对劲,但又找不出问题来。


    她的翻译也确实优秀,他语气诚恳:“关于农药翻译,我诚恳向你道歉,对不起。”


    陈棉棉挑眉:“不够诚恳,我不接受。”


    赵凌成只好加重语气:“对不起,够诚恳了吗?”


    这人永远气啾啾的,陈棉棉当然要给他长个记性:“不行,态度还是不够诚恳。”


    赵凌成蹙眉:“小陈,你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原来是为了搞钱,她骂不还口,只会沉默的做饭搞卫生,用行动巴结他。


    这趟回来不搞钱了,还变懒了,而且长脾气了?


    陈棉棉回想了一下可怜的女配,冷笑:“我又不帮陈金辉搞你钱,我凭啥要怕你?”


    又突然伸脖子:“你态度要再不端正我就带走妞妞,上钢厂上当翻译去。”


    不止脾气变大了,她这是想打他吧?


    赵凌成下意识一躲,他个子高,duang一声,头撞二层床沿上了。


    捂后脑勺,他弯腰抽抽脸,倒是显得有点人气儿了,陈棉棉差点没笑死。


    ……


    赶在火车停稳前,她吞掉了最后一口馒头,都有点被自己的胃口惊到。


    要玕这样吃,她早晚得吃成大胖子。


    也是直到下火车时,她才知道赵凌成为啥要带俩小褥子了。


    这是独立火车站,有停放着摩托车,是供特基地军人们出行时用的。


    如今的摩托车是钢座,又冷又硬,他拿褥子来给她垫屁股。


    有勤务兵跑了来,抱碰上俩只头盔:“报告。”


    赵凌成回头一看:“我说了要一个新头盔,但你这明显都是旧的。”


    勤务兵说:“申请不到新的,但是我们专门清洗过。”


    赵凌成接过头盔比了比,把新点的一个给了陈棉棉,自己戴旧的。


    但也掏出手绢打湿,又把里面仔仔细细擦了一遍。


    陈棉棉心说没想到,妞妞爸爸居然还是个精致的猪猪男孩。


    这也叫她有点担心,他本来就忙,就他这洁癖的样儿,估计妞妞拉个粑粑,他就会吓到不敢回家吧,那要是她想让他洗尿布,怕是也不可能吧。


    现在又没有纸尿裤,等妞妞出生了,难道要她洗尿布?


    这就要出发了,赵凌成得再确定一遍:“你确定许大刚有贪污行为?”


    陈棉棉反问:“他要是不贪,你觉得可能吗?”


    或者说所有民兵多多少少都会贪一点,但许家兄弟贪的最多。


    赵凌成点头:“你第一站上哪,我要怎么送你?”


    再看表:“我赶中午要到拘留所,因为公安放人都是中午。也是赶中午,我就会让公安直接拘留许大刚,由我担保,就会有一周的调查时间供你来找出东西。”


    现在的民兵就好比将来的城管,要对上小摊小贩就能耀武扬威。


    公安跟他们同一系统但又独立,不好管,所以他们牛得很。


    但涉及军队,尤其是保密部队,他们就跟蚂蚁似的,对方想捏就捏。


    那也是为什么他们兄弟各种骚操作,要进铁路系统了。


    前夫哥一个招呼就能抓人,听起来可真爽。


    但陈棉棉想了一下,却说:“为防打草惊蛇,先不要提贪污的事,许大刚身上脏事儿不少,男女关系吧,我知道一件事儿……”


    又说:“让公安去抓人,你躲着点,他有枪,而且他弟已经被抓了,他肯定警惕。”


    赵凌成简直无语:“我学的专业叫武器研究,就包括枪支。”


    他拆过,玩过的枪,比许大刚吃过的馍头都多。


    ……


    陈棉棉还得赵凌成肘了一把才能挎上摩托车,说:“先去国营招待。”


    她才挎上,赵凌成跟触电了似的躬腰,是往前拱,因为他闺女在中间呢。


    这也是他和女儿靠的最近的一次,如果真是女儿的话。


    因为陈棉棉的肚子特别圆润,他以为,那触感应该也是软绵绵的。


    但有点意外,它是硬的,特别有力的顶着他。


    怕挤到孩子,他向前拱腰,陈棉棉则撅屁股,把脸贴到了他背上。


    载着孕妇嘛,他当然骑的很慢,自行车都比他跑得快。


    陈棉棉先说:“我有三个备选地,一个就是红旗劳改农场,因为八年前农场插旗子搞建设,许大刚是第一批到的,还因为识字,他当了建设队的小队长。”


    又说:“第二个是他家,建设新村,三就是戈壁滩了。”


    人贪污了东西都要藏,像女配就是藏炕洞,或者院子里。


    但先许大刚后许次刚,都在红旗劳改农场,陈棉棉最怀疑的就是那个地方。


    再或者是他老家,以及某处戈壁滩。


    如今的头盔是没有玻璃的,只一个裸钢盔。


    西北风沙又大,张嘴就是土,赵凌成恨透了这个鬼地方。


    他也并不了解这片土地,他说:“如果是戈壁滩,怕是很难找到吧?”


    陈棉棉却说:“要在戈壁滩上,是最容易找的。”


    赵凌成当然要问:“为什么?”


    陈棉棉没回答这个问题,却是说:“等妞妞出生,你就要开始洗尿布了喔。”


    赵凌成身体明显一僵,说:“要不,买个洗衣机吧?”


    小孩子的粑粑,想想就恶心,他才不洗呢。


    洗衣机也行,陈棉棉问:“哪里有卖的,要多少钱?”


    赵凌成说:“申城,还需要外贸券,我看过的是两千块。”


    申城的友谊商店一直有外贸货,但是卖给各个国家领事馆,或国营宾馆的。


    部级以上领导家倒是有,但那是公派的,离职的时候都带不走。


    可怜的妞妞还没出生,懒惰的父母就为了谁洗尿布,心眼子玩得飞起了。


    她爸以为只要说个高昂的价格,她妈为了省钱就会自己洗。


    但她妈妈巧甩担子:“孩子两件大事,喂奶我搞定,尿布,我可就交给你了喔。”


    赵凌成又说:“但我会加班,会出差。”


    他是要偷奸耍滑吧,陈棉棉说:“那就都存着,等你回来再洗。”


    她又突然说:“感觉到了吗,妞妞举手了,她同意了。”


    赵凌成才不洗尿布呢,他都不介意借钱买个洗衣机回来。


    可要他买回来,前妻又悄悄扛回娘家了呢?


    他是个嘴上不饶人的性格,就想挖苦前妻几句的,但就在这时她的肚子咕唧了一下,或者说,小崽崽还真踹了他一脚,一个胎儿呢,但那一下竟然很有力量。


    但愿是个女儿吧,赵凌成也更想要女儿。


    因为他没再呛人,而且默认了洗尿布,表现比较好,陈棉棉也就乐意跟他分享点新事物,她笑着说:“你们肯定想不到,许家以前,应该是大地主。”


    已经进城了,赵凌成停下了车,他果然很意外:“他家档案是贫下中农,红五类。”


    陈棉棉也是通过女配的回忆,从蛛丝蚂迹中分析出来的。


    因为有土匪,泉城是直到52年才解放的,许家并非本地人,而是从内地逃解放,一路逃过来的,而且通过分析许家兄妹的生活细节,她直觉他们原来不穷。


    她问赵凌成:“你想想,普通的西北人,有几个认识浪琴表的?”


    进口名表,普通的老百姓压根儿就不认识。


    说来还是傲慢惹得祸,以及,上面的工作组对于本地人的认知太片面了,许家人在49年的时候发现要革命,举家往西逃,三年安家,工作组也没有深入调查。


    而且许家兄妹,包括许小梅都读过书,还就被工作组给吸收了。


    何其讽刺的是,被劳改的右派其实也是老革命,但许家兄弟作为地主狗崽子,摇身一变摇起鞭子,却在抽打,殴打,改造他们?


    远处响起一声尖叫:“哇,棉棉,是你吧棉棉?”


    离国营招待所还有几十米,但吴菁菁在二楼晾床单,老远就看到了。


    她认得这辆车,赵凌成骑着送陈棉棉去过学校。


    她一声吼,邮局俩邮职员也出来了:“哎呀,是你呀小陈,你又回来啦?”


    陈棉棉分了俩职员一把小油菜:“你俩分着吃吧。”


    再把甜胚子给吴菁菁:“咱俩今晚吃。”


    俩职员当初纯粹吃瓜看热闹,但是,居然还有礼物。


    俩人抢着闻小油菜:“这菜闻着好甜呀。”


    她们还得八卦一下:“叫王喜妹的是你娘吧,前几天掉粪坑里,差点没淹死。”


    吴菁菁说:“她说是被人推的,公安不管,她就住公安局了。”


    又说:“许小梅被你娘闹的上不了班,请假回家了。”


    俩邮局职员又说:“也不知道咋回,,江所长这几天也一直没露面。”


    江所长给姜霞乱写信,被基地通过公安给警告了,估计也正在避风头呢。


    陈棉棉挺好奇:“我娘还在城里呢?”


    被许小梅贪了三百块,王喜妹当然不干,就坐到招待所门上日夜咒骂。


    然后有天夜里上厕所,被人推粪坑里了。


    但她愣是自己爬了出来,然后搬到了公安局,赖着不肯走。


    公安找基地请求放陈金辉,就是因为实在受不了她。


    这就是陈棉棉走后,泉城发生的所有事情了。


    说话间赵凌成分好行李了,给了前妻一个小包裹和大半个馒头。


    又握吴菁菁的手:“棉棉是孕妇,你多照顾着点。”


    再看陈棉棉:“你不要乱跑,等两个小时后,我过来接你。”


    吴菁菁也明白了:“你们要去扯证儿了吧?”


    几个女同志眼巴巴的看着呢,赵凌成摘头盔,揽上陈棉棉肩膀,声温:“是的。”


    军装就该他这种男人穿,帅气又洋气,衬的陈棉棉又村又土的。


    几个女同志笑的干巴巴:“恭喜恭喜。”


    而等赵凌成骑上车,仨人又异口同声:“他那家暴的臭毛病,现在改了吧?”


    陈棉棉疯狂摆手:“嘘,嘘嘘。”


    说他抛妻弃子已经够夸张了,还说他家暴,陈棉棉怕赵凌成真要气到家暴。


    看他没停,骑车走远,她才深吐了口气,心说他应该没听到吧。


    然后又诚心说:“他没有打过我,真没打过。”


    吴菁菁叹息说:“那就好,别像我们江所长,表面看着就是个怂货吧,其实我听人说呀,他媳妇跳水窖不是因为脑子有病,是被他打死,扔水窖里的。”


    江所长的媳妇说是个疯子,跳水窖了。


    但外面有传言,说是他先打死,才把媳妇给扔进水窖里的。


    陈棉棉不能再败坏赵凌成的名声了,她坚定的说:“我男人,真的不打女人。”


    俩职员捧着把小油菜,恨不能生啃:“这也太绿太嫩,太香了吧。”


    一把也就七颗小油菜,俩职员一人三颗半。


    江所长不在,吴菁菁就是霸王,拉着陈棉棉就要去休息。


    她却问:“咱有俩当民兵的同学,是兄弟,一人戴一块梅花手表……”


    吴菁菁立刻说:“马继光和马继业俩窝囊废呗。”


    陈棉棉攥她的手:“人呢,在哪?”


    ……


    赵凌成想的是,前妻在招待所先跟女同学聊天摸底,他去找他舅舅并逮许大刚。


    但其实,陈棉棉和吴菁菁俩不一会儿,就先他,到民兵队的大门外了。


    它只是个小单位,院子也小,还特别臭。


    现在现有没有市政,民兵队的主要职责就是收城里的大粪,并送到乡下去。


    从院外向内看,许大刚的民兵副队长室门锁着,显然他并不在。


    吴菁菁带着陈棉棉一路找到后院的收粪场,喊:“马继业!”


    一个正在运粪的男人回头一看,却又低下了头。


    他也是民兵,但是里面最窝囊的一种。


    因为混的好的民兵,都是在农场里监督犯人的,差的才会运粪。


    陈棉棉一看那马继业,直接开骂:“昨晚你姐给我托梦了,说你就是个驴日的逑货!”


    马继业应声抬头,浑身哆嗦,但依然没吭声。


    吴菁菁有点懵:“棉棉你可是活雷锋,讲文明呀,不说脏话。”


    陈棉棉见马继业胳膊是空的,再骂:“拿你一尸两命的姐姐换来的手表呢,你怎么不戴啦,日你爹的逑货,为了一块破手表,你姐死了都没关系是吧,三杆了打不出个驴屁的窝囊废,你死了的爹都因为你羞的钻你娘沟子了你知不知道?”


    马继业被她骂到双手捂脸,蹲地上了。


    但有只手扯上了陈棉棉:“日你爹的逑,你骂谁呢?”


    吴菁菁一看,说:“马继光你给我老实点,棉棉可是军嫂。”


    马继光就是马继业弟弟,也是个运粪工,他的脾气也稍微硬点。


    他举粪勺:“别以为你嫁了个当兵的就了不起,我,我……”


    陈棉棉挺胸:“许大刚把你姐给睡了,睡大肚皮又不肯娶,你姐跳水窖了,许大刚还跟你们讲,说我男人是军人,你们敢闹他就让我男人毙了你们,是不是?”


    吴菁菁可算明白了:“许大刚拿棉棉的丈夫威胁你们啦?”


    马继光有点气性,说:“早晚我一刀攮了你们全家。”


    陈棉棉冷笑:“放屁,你只会钻你娘沟子。”


    她一开始也只是揣测,因为刚结婚时,赵凌成给女配买过一块梅花表,她转手就送给许小梅了,赵凌成又给她买了一块,她又送给陈金辉了。


    那两块表后来很神奇的,就转悠到了马继业兄弟俩的手腕上了,又正好他们有个姐姐,长得挺漂亮,但后来跳水窖死了,捞出来时陈棉棉见过,肚子特别大。


    正好这几兄妹是孤儿,陈棉棉就推测那马家姐姐的肚子,是许大刚搞大的。


    果然是,马家兄弟齐齐捂脸,蹲到了地上,哭了起来。


    看他们太窝囊,陈棉棉只好明说:“我丈夫不会帮许大刚的,他是狗仗人势,公安一会儿也会来收拾他,现在我要问话,你俩也必须说实话。”


    俩兄弟还有点懵,但也齐声说:“你问。”


    示意吴菁菁去放风,陈棉棉说:”他在你家跟你姐睡的,睡完应该不敢过夜吧?”


    俩兄弟齐点头:“嗯。”


    陈棉棉再说:“他通常会上哪睡觉,农场,还是回自己家去?”


    马继光说:“当时他在劳改农场,会回农场。”


    乱睡女人被抓到是要枪毙的,所以许大刚睡完就走,连夜回农场。


    陈棉棉又问:“你们见他回老家多不多?”


    马继业说:“印象里只有过年他才回去。”


    只有过年才回家,那他就没时间带东西回去,他家就可以被排除了。


    还剩两个地方,农场或者戈壁滩。


    陈棉棉就又问:“你姐死后以后呢,他又跟谁好了?”


    这个问题很重要,也事关能不能找到赃物,但也就在这时,吴菁菁突然说:“嘘,棉棉,他回来了。”


    陈棉棉躲到了拖拉机后面,就见果然,许大刚进院子了。


    许家三兄弟共用一张脸,都是刀削般的面颊,细长长的小眼睛。


    他还带了七八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一个个也是绿衣裳,朝气蓬勃的。


    进了院子两手一摊深吸一气,许大刚问一帮男孩:“同学们,知道这是什么味道吗?”


    男孩们异口同声:“大粪的味道,也是穷众的味道。”


    许大刚笑着说:“我们要热爱人民,热爱群众,就要热爱他们的味道。”


    一帮半大男孩朝着粪场深吸一口气:“唔,真香啊。”


    但当然,虽然嘴里说香,可他们不会来淘粪沤粪,出粪的,脏活累活儿只有马家兄弟这种窝囊废干。


    粪场上,吴菁菁凑近陈棉棉,低声问:“你的意思是,许大刚外表的红和专全是表演出来的,他其实是个坏人,乱搞女孩子,害的女孩子跳了井,还拿你男人狐假虎威,威胁人,真的吗?”


    陈棉棉回看马家兄弟,他们就是苦主,齐齐叹气:“呜!”


    其实真正老百姓家的孩子,可没有许家兄弟那么圆滑会表现。


    跟着他的那帮男孩就是传说中的红小兵了,瞧瞧,被他耍的团团转。


    马家兄弟知道他的真面目,但不敢揭穿。


    当然,他们笨成那样也揭穿不了,得有女配的身份和陈棉棉的口才行。


    不过她也得等公安来了才行,毕竟肚里的孩子更重要。


    ……


    拘留所,林衍因为是敌特,关的单间。


    从窗外可以看到,他面向着墙壁,坐在个角落里。


    门口有一只旅行袋,就是前天,赵凌成托赵慧带来的那个。


    公安小柳先敬礼再握手:“上校,前天有位女首长来,他一声没吭,也没对话。”


    又说:“但昨晚他吃过东西的,吃了一罐肉罐头。”


    应该是为了积存力气走到火车站,林衍吃掉了一罐肉罐头。


    赵凌成示意小柳离开,才对着窗户说:“再有两个月,我女儿就要出生了。”


    半晌又说:“我会好好培养她,不叫她变成……她的样子。”


    应声,本来端坐的林衍轻轻埋下了头。


    不必言明,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那个她是谁。


    没错,就是林衍的姐姐,也是赵凌成的母亲,她的名字叫林蕴。


    那是林衍此生做过,最疯狂的事情了。


    他姐要逃往对岸,专门跟他告别,他却把她的行程出卖给了姐夫赵勇。


    赵勇,也就是赵凌成他爹亲自驾机拦截,让那架飞机解体在了半空,炸成了烟花。


    他们本来是一家人,虽分了两派,但一开始都是在抗日的。


    他年轻时,是个没心没肺的阔家公子哥,还是在他姐林蕴的鼓动下参军的。


    一开始他们意气风发,高举拳头,说要救国,救人民。


    他们抱头发誓,说要把列强统统赶出去。


    但后来他们却渐行渐远,他在前线奋勇杀敌,他看到饿殍满地,看到年轻的士兵们上了战场存活时长只有几个小时,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男男女女,血流成河。


    他还能从下往上,看到高层的愚蠢,腐败和贪婪。


    可他姐呢,她跟高层才是一派,纸醉金迷的申城,重庆,革命成了他们肆意敛财的工具,还因为党派不同他们就残杀同族,甚至疯狂的叫嚣,说要问老美要核武。


    林衍亲眼看着曾经理想风发,意气风华的姐姐腐朽,烂掉。


    他也不得不出卖她,因为军统特务们带走的,是大陆所有军工厂的坐标。


    而且他们是准备去老美那儿,索要核武。


    他的姐姐,他看到她疯了,癫狂了,林衍必须阻止他们。


    但他永远怀念他的姐姐,那个年轻时代高举拳头,说要救国的姐姐。


    他多希望她生在和平年代,不要受污染,不要烂掉,过完幸福平安的一生。


    赵凌成又说:“对了,小陈还说,她会是个天才。”


    林衍依旧没回头,但终于出声了,嗓音沙哑:“那个……乡下野姑娘?”


    他见过陈棉棉,剃个光头,撅个腚在田里捣瞎瞎的野姑娘。


    他其实很愧疚,因为如果不是他,赵凌成不可能娶那么一个女孩子。


    他杀了姐姐,还害了外甥的婚姻。


    但大外甥今天说起那女孩时,嗓音变的格外温柔。


    他说:“我爸总说,劳动人民才是最可爱的,奇怪,她好像就是。”


    顿了顿又说:“孩子的名字会叫妞妞,和我一起见证她的出生吧,你也可以给她起个大名,好的话我会采纳,我也会好好教育,让她变成你梦想中,她的样子。”


    ……


    赵凌成离开大概五分钟后,林衍才缓缓转身,拉过了旅行袋。


    窗外,河西特有的,蓝的刺眼的阳光晒在对面房屋的瓦棱子上,把瓦棱照成了金色,一只麻雀停在瓦棱上,同身也被照成了青色,片刻后,扑搧着翅膀飞走了。


    一个即将诞生的新生命,那是他姐姐,一个资本家大小姐血脉的延续。


    神奇的是,她拥有一个最贫瘠地区出生的,文盲母亲。


    她会长什么样子,又会受怎样的教育,在这片土地上,她又会怎样成长?


    林衍拉开旅行袋,拆出一包饼干吃了起来。


    他深爱着姐姐,他要见证她血脉的出生,所以他还,不能自杀。


    ……


    赵凌成把军装脱了,换了一件条绒质的夹克外套,给佩枪上了膛。


    公安小李在跟他讲情况:“在许次刚出事后,许大刚第一时间跟他划清了界线,而且民兵队的邓大队长出具了自查书,确定他又红又专,没有任何问题。”


    赵凌成亮军官证:“邓大队要人,让他找我。”


    小李笑着说:“一个民兵而已,上校您要抓的,他不敢吱声。”


    一行人出公安局,赵凌成又问:“我记得邓大队长好像也是军人转业?”


    小李说:“原本是魏摧云的部下,剿匪英雄。”


    民兵队的一把手也是军人转业,成分没有问题,但不一定成分好的就是好人,因为权力,美人和金钱好比蜜糖,虽然甜美,但是会让人由内而外的腐烂。


    赵凌成再说:“我需要单独审问许大刚,不许记档,手续,找公安特派员去补。”


    特派员就是救过陈棉棉的那位老公安,他叫雷鸣,是西北地区的一把手。


    小柳小李齐点头:“是。”


    赵凌成去推摩托,看墙角有个破布搭起来棚子,里面有东西在动。


    还挺新鲜的,他就嘴了一句:“你们养警犬了,但待遇有点太差了吧?”


    公安们不了解详情,但当然都认识赵凌成,知道他家情况。


    小李有点尴尬,就说:“对不起,是我们工作的失误,那个吧,是王喜妹同志。”


    赵凌成看两只小脚翘翘的,以为是只狗呢,竟然是他丈母娘?


    他推上车就跑:“快点,别让她看到我。”


    要说这世界上还有比前妻更叫赵凌成头痛的人,那就是丈母娘了。


    他不但自己怕,还怕万一妻子要见了又要犯那愚忠的毛病,叮嘱公安们:“我爱人,小陈同志,就是陈棉棉,她也在城里,千万不能告诉王喜妹也在的事儿。”


    公安们不明究里,但也齐齐点头:“是,上校!”


    总共四个公安,加上赵凌成,五个人,还有一辆摩托两辆自行车。


    逮一个民兵应该轻轻松松,到了院门口,公安们也就准备直接往里走了。


    但赵凌成踮脚一看院内,却示意所有人止步,并问:“哪里来的红小兵?”


    许大刚就在院子里,而且坐在地上,盘腿而坐。


    但有七八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坐在他身边听他讲话,一脸崇拜的样子。


    也不知道许大刚说了什么,一帮男孩齐齐鼓掌。


    公安们还没意识到什么,就要往里冲。


    当然,曾经他们认为,只要许大刚和许次刚划清界线,他就是好人,也不认为对方有多强的武力。


    但赵凌成真正经历过,最懂了,在乎亲情的人,是不会那么快划清界限的。


    在亲人出事后能第一时间切割的,不是好人,而是狠人。


    红小兵是一帮连公安都不怕的人,他们年龄小,又冲动,别一会儿抓人的时候许大刚蛊惑几句,他们跳出来跟公安做对,反而叫许大刚逃掉吧?


    他也立刻意识到了,许大刚带一帮红小兵,其实就是在防他,防基地。


    他舍不得队长的职位,但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肯定要逃跑。


    那就让公安先哄开那帮红小兵,他亲自抓人?


    但他才要发号施令,却听远处响起陈棉棉的声音。


    她怎么会在这儿,而且她是,在哭!


    陈棉棉在通往粪场的门口,边哭边鼓掌:“同学们,许大队讲的,实在太对了!”


    再双手高举,对准许大刚再啪啪鼓掌:“他是泉城最红最专,最优秀,最有觉悟的人了,同学们,愣着干嘛,握握他的手,给他个拥抱,吸收他的力量啊。”


    在赵凌成的目瞪口呆中,一帮红小兵扑向了许大刚。


    他们紧紧握着他的手,拥抱着他,就仿佛真的能吸收他的力量一般。


    第24章 饥饿


    公安们懵了, 小李看赵凌成:“上校,这人咱还抓吗?”


    赵凌成跑来抓人,但他媳妇儿正在疯狂的给许大刚戴高帽子呢,咋办?


    他们冲出去抓人, 怕是要被那帮热情的红小兵们撕成碎片吧。


    泉城公安分了两个局, 一个是刑事, 一个是民事。


    因为暂时不想把事情闹大, 赵凌成找的是民事分局,公安们业务素质总体偏低。


    尤其这个小李,一看就傻乎乎的, 但出警就一把枪, 还在他手里。


    赵凌成拍他:“把佩枪给小柳,你负责拷犯人。”


    小柳属于一看就机敏的,接过枪直接打开了保险。


    他们在围墙外, 赵凌成也举枪:“不打要害, 瞄准四肢, 让他跑不了就行。”


    这是新时代, 没有草菅人命也不能乱杀人, 要开枪也要心里有数。


    小柳应声举枪, 悄悄瞄准了许大刚的腿。


    ……


    赵凌成其实是最懵的一个。


    因为前妻的变化实在太大,完全不像曾经的她。


    但他又能接受, 而且能第一时间就明白,她是想做什么。


    因为他舅林衍有勇有谋, 曾经率领的是国军最能打的突击团, 打的小日子鬼哭狼嚎嗷嗷叫,一开始他对党国也可忠诚了,但是在亲眼目睹黄河决堤后, 他借开会的名义召来督军的上司们,全部枪毙,然后就率队投诚了共军这边。


    所以有可能陈棉棉终于看清了老娘的真面目,觉醒了。


    但她的表现依然让赵凌成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让一帮红小兵去拥抱,去握手,叫许大刚还怎么逃跑?


    这确定是她那只会捣瞎瞎的脑瓜子能想出来的?


    她吃聪明药啦,还是说别人都一孕傻三年,她却因为怀孕涨智商啦?


    许大刚一看到陈棉棉,也觉得大事不妙。


    但他也挺沉得住气,还先声夺人:“棉棉姐,孩子爸爸找着了吗?”


    推搡着红小兵们,他又说:“肚子都那么大了,多操心你的孩子,少打听社会上的事,尤其是革命的事,那是我们男人的事,跟女人,尤其孕妇,没啥关系。”


    他贬低她,红小兵们当然也会瞧不起她,她说的话也就没份量了。


    陈棉棉挺腹,先大声说:“同学们,领袖教导我们,妇女能顶半边,许大刚是咱泉城男同志中最有觉悟的,而女同志里最优秀的……就是我。”


    她竟然厚脸皮到如此程度,许大刚都跟许次刚一样,只差跳出来打人了。


    也果然,红小兵们不太信,都在看陈棉棉。


    吴菁菁有点怕,声音也有点小,但说:“她可是我们河西红专的活雷锋。”


    陈棉棉再补一句:“其实我还是学霸,最优秀的学生。”


    红专活雷锋好比金字招牌,红小兵们齐声说:“嚯,这姐够厉害的。”


    陈棉棉笑着说:“欢迎报考河西红专,争做活雷锋。”


    她再添这一句,她的公信力,就跟许大刚是一样的了。


    那么如果有公安来抓逮许大刚,她拦着红小兵们,他们很可能就会听她的。


    许大刚呲牙:“站那么远干嘛,过来呗,咱们一起诉诉过去的苦日子。”


    红小兵也热情的说:“来吧姐,让我们听听你的故事。”


    这年头最流行的就是忆苦思甜,诉苦大会,许大刚刚才,就是在跟红小兵们诉苦。


    讲过去的苦日子,劝他们热爱人民热爱大粪,表现自己的红和专。


    他比他弟还聪明,不但会笼络红小兵,而且骗陈棉棉过去,不就是个现成的人质?


    陈棉棉穿的新夹克衫,看着不太明显,拉开拉琏说:“我吧,尿憋。”


    又说:“但还能撑会,许队你刚说你吃过啥来着?”


    她站在厕所门口,又说想尿又要撑回,就堵着许大刚没法借尿跑路了。


    他也需要观察形势,看陈棉棉有没有带警察来,也还要想,她如果要搞他,会是什么名义,他也好做出应对,毕竟他一民兵副队长,轻易不会进大漠去逃亡的。


    他也很想不通,因为如今的父母拿女儿是当成牲口养的。


    她们应该没有思想,只会服务,服务弟弟服务丈夫,他大姐许小梅也是一样的。


    当然,女人嘛,两脚羊而已,本身就是牲口样的东西。


    但这陈棉棉怎么突然就逆反,不听话了?


    事已至此,先聊吧,他说:“观音土,荞糠和树皮我全吃过。”


    红小兵基本都是出生在解放后的,也饿,但是没有惨到吃土扒树皮的程度。


    还是小孩子嘛,一起感慨:“许哥你好可怜啊。”


    但没人握着许大刚的手了,他就悄悄转身溜,应该是想去拿枪。


    陈棉棉却是一声:“大刚,等一等。”


    又说:“我可教过你我逮瞎瞎的独门绝技,现在各农场到处是瞎瞎,比九月的羊和腊月的猪还肥,你瞧瞧同学们瘦的,你就没有教教他们怎么捉瞎瞎?”


    瞎瞎在河西走廊,是唯一可以跟羊肉媲美的存在,为搞点肉,红小兵们只要闲暇,就会撅着腚趴田里去捣,但许大刚竟然会逮瞎瞎的独门秒招?


    立刻有俩红小兵抓他手腕:“哥,这你可就不够意思了!”


    许大刚牙齿咬的咯咯响:“陈棉棉,你什么时候教过我怎么捣瞎瞎?”


    虽然女配啥都给了娘家,但逮瞎瞎的独门秒招没传授过。


    但不是她不想,而是别人都太蠢了,或者说还没饿到一定程,所以学不会。


    许大刚再看红小兵们:“她逮瞎瞎更厉害,找她。”


    陈棉棉摊手:“我只是个女人啊,能比男人更厉害吗,不可能呀。”


    红小兵们也说:“对啊,她一女同志哪能比得上你,许哥,快教教我们呗。”


    他们主要是馋肉,就齐声说:“教教吧,教教我们。”


    许大刚脑子有点乱,主要是搞不懂陈棉棉想干嘛。


    而就在他脑子里一片乱哄哄时,陈棉棉却又喊说:“同学们别闹了,许队长他原来吃多了榆树皮脑子中了毒,脑子有病,遭不住你们闹的,赶紧松手。”


    红小兵们一听更同情了:“许哥你脑子中过毒,脑子有病?”


    许大刚当然知道陈棉棉没安好心,要坑他。


    但这恰好是个借口,他转身就往办公室走:“对,我现在头有点疼。”


    陈棉棉往前追了几步,笑着说:“谁叫你觉得榆树皮甜,你就贪嘴多吃的。”


    许大刚还在笑,刚到办公室门口,看见马继业兄弟堵着门,才要呲牙,陈棉棉又是一声厉吼:“驴日的马继业,他是地主狗崽子,他还日你妈,你不打他……”


    随着马继业一声大叫,乱子陡起。


    ……


    许大刚一拳捣向马继业,马继光来捉他的拳头却被他一脚踹飞。


    再一脚踏开办公室的门冲进去,马继光扯他的腿,他抬脚就踹,狠踹。


    红小兵们看的嗷嗷叫,许大刚连打带踢,如入无人之境!


    陈棉棉也是急的直跳脚:“他是地主狗崽子,打啊,快打,打倒地主狗崽子。”


    但许大刚已经冲进屋了,狠辣果断,伸手就拿枪。


    因为他弟弟之所以没逃到,就是因为没有搞到枪,而只有枪,逃进大漠,像他这种读过书,祖辈还在国军阵营干过的人,有的是生存并重头再来的办法。


    他有一把手枪一把猎枪。他直奔摆在桌上的猎. 枪.


    但随着砰的一声,他看到自己伸出去的手掌被生生打爆,鲜血喷涌。


    旋即一帮公安冲了进来:“住手,不许动!”


    刚才的子弹是从窗户外面射进来的,许大刚以为是公安们。


    见小柳枪瞄准的是他的脚,他假意投降举手,却在小李掏手拷的刹那纵身一跃,翻出窗户踢翻两个红小兵,在枪声中一路飞奔,跃上墙头,却又重重摔了下来。


    又是一枪,小柳击中了他的腿。


    落地的瞬间,几个公安一拥而上,按人,拷手铐。


    鉴于许次刚差点逃跑,小李还给许大刚上了脚琏,捆的结结实实。


    一场抓捕就这样里应外合,顺利结束了,但是,还有麻烦。


    但一个红小兵问小李:“公安叔叔,许哥犯什么事儿了你们要抓他?”


    马家兄弟抢着说:“他耍流氓,他欺负我姐。”


    红小兵跟普通民众不一样的是,大多数是男孩,而且正处在事非不分的年龄,崇拜像许大刚这种人,而且男女之间的苟且,他们的看法跟成年人不一样。


    就有红小兵说:“怕不是你姐自己贱,要倒贴吧,那也能叫耍流氓?”


    一帮孩子再指公安:“我们可是主人翁,讲清楚再走。”


    如今天大地大,就是红小兵们最大了,不跟他们交待清楚,公安走不了。


    这也正是许大刚想要的效果,他眼珠子一转就想鼓动孩子们。


    但一抬头,他恰好迎上陈棉棉的手指,她说:“你,分明就是个地主狗崽子!”


    她语快如珠:“你自己说说,榆树皮能吃吗?”


    许大刚被公安们死死摁着,但也快速说:“不能,能吃的是槐树皮。”


    陈棉棉更快:“它明明是苦的,你却说它……”


    许大刚比嘴快:“是苦的又怎样,人饿极了有毒的都照样吃。”


    陈棉棉冲到他面前:“你撒谎,树皮明明是甜的。”


    许大刚嘴更快:“是苦的,树皮分明是苦的。”


    他直觉陈棉棉是在诈他,所以他故意反着,他认为那是正确答应。


    她再凑近,手指他的鼻子:“你放屁,榆树皮明明是甜的。”


    许大刚呲牙:“我尝过,我确定是苦的。”


    他自认赢了:“陈棉棉你竟然认为树皮是甜的,你家才是地主吧。”


    他以为她会否认,还要辩,还在想怎么污蔑她,结果陈棉棉一摊手:“我问完了。”


    墙外的赵凌成也是懵的,他也不知道陈棉棉为什么不辩了。


    他搞不懂,一帮红小兵也齐齐张着嘴。


    但小柳一把逮起许大刚,却说:“你不是泉城人。”


    小李也说:“你是外来户,河南人吧,在那边什么成分?”


    另一个公安说:“肯定不穷,河南饥荒比咱还严重,吃过苦槐,而他们兄弟活的那么齐全,绝对是有粮的人家!”


    红小兵们看的一愣一愣的,但还得公安来解释:“咱泉城遍地都是老榆树,就是为了饥荒种的,剥了皮要先发酵,然后搭配荞糠和观音土,吃起来有股甜味儿,有些人忍不住就会多吃,吃多了就会胀死,这些他全都不知道。”


    又说:“看看书你们就知道了,42年的河南才吃松槐,就是老蒋水淹那一年。”


    1942年的河南可饿光了一茬人,掐指一算许大刚恰好出生。


    红小兵们齐看许大刚,也可算明白了,这还真可能是个地主狗崽子。


    而且是从饿殍满地的河南逃过来的,那得是大地主吧?


    马继业兄弟也终于能诉苦了:“他睡大了我姐的肚子,他是个臭流氓啊!”


    吴菁菁也说:“地主狗崽子,敢篡我们民兵的位,打死你!”


    她只是嘴两句,但红小兵是真打。


    一帮孩子冲上去就是拳打脚踢,边踢边骂:“臭地主,敢骗我们!”


    边打还要边吼:“地主狗崽子,尝尝你农民爷爷的铁拳吧,大红蛋!”


    马家兄弟一看别人打,也虚张声势:“驴日的,狗日的。”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许大刚就是。


    他请一帮红小兵跟着自己,是为了防公安,但现在红小兵们打的想报警。


    他连吼带叫:“公安同志,我要报警,救我,快救我!”


    吴菁菁看得正乐呵呢,却被陈棉棉拉出了院子。


    她哎的一声,陈棉棉立刻摇她的手,嘘声:“先不要说话。”


    有俩公安看着许大刚,小柳和小李出来了,此刻正在跟赵凌成聊着什么。


    小李跨上了赵凌成的摩托车,小柳蹬了一辆自行车。


    陈棉棉直等他们俩聊完了,从书包里掏出两包烟来,给了俩公安一人各一包,笑着说:“辛苦你们再跑一趟,等今天晚上回来,我请你俩吃好吃的。”


    小李摆手拒绝:“嫂子,赵上校已经给过烟了。”


    小柳掏出一包来:“您瞧,这不一样的嘛,也是红牡丹。”


    赵凌成虽然有权限拘人,但案子是公安在办。


    他得给人点辛苦费的,因为他一直表现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陈棉棉以为他不会,才专门带的烟。


    没想到他看上去那么清高,竟然也会给人送礼。


    虽然他已经送过了,陈棉棉还是一人一包:“拿着吧,路上抽。”


    一个骑摩托一个骑自行车,俩公安走了。


    另外俩公安也可算把满头飙血的许大刚解救出来,逮着回公安局去了。


    但红小兵们还没泄恨,一路追着还在打。


    陈棉棉看他们经过,还要拉着套点近乎:“同学们,想学捉瞎瞎可以找我。”


    再握他们的手:“腌榆树皮我也是一把好手,想吃也可以找我。”


    孩子而已,单纯得很,一帮孩子挥手:“姐,等我们打完地主就来找你。”


    还有男孩说:“只要你肯教我捉瞎瞎,我就是你亲弟。”


    目送他们离开,赵凌成看表:“去吃饭吧,完了上民政科。”


    吴菁菁总觉得有点怪,就小声问:“棉棉,那俩公安上哪去了,干嘛去了?”


    又说:“刚才许大刚差点就跑了,是被你男人给堵了吧?’


    陈棉棉也没想到,许大刚比许次刚还要猛。


    打他手的那一枪是赵凌成开的,可真够准的,把他右手直接给打爆了。


    之后也是他,瞅着许大刚翻墙的瞬间给了一枪托。


    这个年代公安力量比较一般,但军人们,似乎不管啥岗位,素质都很不错。


    而许大刚被抓时,现场的民兵们没敢吱声,但肯定要往上报的。


    他的心腹还会去找许小梅和许小刚,通知他俩。


    赵凌成把摩托车交给了小李,是让他去建设劳改农场,许小刚在那儿,得逮回来。


    小柳是去许小梅老家,她没有罪名不好逮,但是可以蹲守。


    三个弟弟集体被逮,如果许小梅够聪明,就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但要她沉不住气就会去转移赃物,那么,潜藏赃物的地方也就顺势暴露了。


    这个当然不能跟吴菁菁讲,所以陈棉棉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把赵凌成拉到一边,也得问问:“你怎么敢开枪的,回去得受处分吧?”


    赵凌成开了一枪,回去当然要写报告,不想挨处分也只有一个办法,找到赃物。


    但怕陈棉棉压力大,他暂且没多说什么,只说:“不能招惹红小兵。”


    革命是把双刃剑,因为潜藏的敌特太多,人们的思想观念太陈旧,就需要革命。


    但红小兵太极端,基地一直以来的态度是,不欢迎,不招惹。


    当然,如果革命形势一直会像目前这样,虽然有点出格,但不过分的话,陈棉棉也觉得不招惹红小兵们是最好的,可现在才是1965年,就从书中看,一切才刚刚开始,十年中,像赵凌成这种专业水平硬的倒不会挨打挨鞭子抽,还可以在岗工作。


    但他周围大部分的人都要经历下放,他们的工作进度会被拖慢。


    太过辛苦积劳成疾,再加上还要寻找妞妞,他就牺牲在工作岗位上了。


    以及原文男主,那个烂黄瓜高干子弟,会是赵凌成的死对头,借革命的名义处处跟他做对,把他整的很惨,而如果一直待在基地,陈棉棉会不会也要挨整?


    想到这儿,半开玩笑,她说:“你不觉得如果我做红小兵,也能很优秀?”


    也不是厌恶,毕竟都是孩子,心智还不成熟才会那么冲动。


    但赵凌成看红小兵就好比洪水猛兽。


    他现在愿意承认前妻的能力了,刚才那段逼问堪称教科书。


    她扰乱了许大刚的思维,逼的他狂露破绽。


    言谈间,她就让许大刚暴露了他的本性和地主身份。


    但陈棉棉要做红小兵,赵凌成坚决反对。


    他可不要女儿有个红小兵的妈妈,所以他说:“那就再加一条,如果你做了红小兵,妞妞将会自动归我所有,由我来抚养,我来全权负责教育。”


    怕前妻要纠结这个问题,他再说:“吃饭吧,今天吃羊肉。”


    他接受不了她当红小兵陈棉棉可以理解,可他总想抢孩子,这让她很不爽。


    不过吴菁菁和马家兄弟还在不远处等着呢,先谈眼下吧。


    她说:“等等,还有我几个同学呢,今天咱俩得请他们吃顿饭。”


    ……


    目前全国只有一个地方会供肉,就是国营饭店。


    但想吃到肉也没那么容易,不讲领导干部,要的是功劳,就比如省级以上劳动模范或者在部队立过三等以上战功的英雄,一年就会有几斤定量肉,还是免费的。


    要不然也是箭舌豌豆面加土豆白菜的老三样。


    赵凌成不比赵慧牛逼,有十斤肉,他只有三斤肉票,当然也只想自己享用。


    但陈棉棉带了俩一身大粪的男同学,再加上吴菁菁,总共四个人。


    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饭店给的全是肥肉,看着就腻。


    服务员还用屁股撞了陈棉棉一下:“老同学,看看,这够肥,够香的吧。”


    她其实就是古丽,给陈棉棉送过排骨那位,肥肉也是福利。


    两个满身粪的男人当然就是马继光和马继业了。


    看赵凌成一副被炮轰过的样子,陈棉棉对俩人说:“去洗个手,再把外套脱了放到外面,看看你俩,像什么样子。”


    马继光来了句:“大粪的味道,穷众的味道,很正呀。”


    这个年代讲究的是越苦越脏越光荣,所以他们脏的理直气壮。


    陈棉棉无语:“我怕你俩吃拉肚子啊,快去!”


    一般人不懂,这种傻乎乎的西北壮汉,你就得呵斥他们才会听。


    吴菁菁嘴角都在溢口水了,他俩是真馋的着不住,着急麻慌洗把手,又回来了。


    不过俩人也挺拘谨,直到陈棉棉夹肉过去,,他俩才接肉。


    他们也知道羊肉是赵凌成的,齐齐站起来,捧着肉鞠躬:“谢谢您,首长。”


    赵凌成刚想纠正,陈棉棉温声说:“以后叫哥吧。”


    俩兄弟瞬时眼睛都亮了,咧着嘴巴乐呵呵:“大首长呢,是我哥啦。”


    泉城的羊肉其实就得吃肥的,因为它不膻不腻,还有股别样的甘甜。


    吴菁菁大吞两口揩嘴:“棉棉,你们咋不吃呀?”


    陈棉棉说:“在基地我们天天能吃到肉,今天有点腻,就不吃了。”


    她也想吃羊肉,但马家兄弟熏的厉害,她吃不下。


    赵凌成跟他俩坐一排,被他们黝黑的肤色一衬,还真是白的乍眼,像两个世界的人。


    马继业手指黢黑,全是陈垢,但抹了一把嘴上的油,觉得太可惜,他一口就唆上去了。


    瞬时,赵凌成那双清透但是毫无感情的眼眸里,突然就盛满恐惧了。


    看马继业唆手上的陈垢,他的头发都肉眼可见的竖起来了。


    马继光也唆起了手指,赵凌成腾的站了起来,吴菁菁忙问:“哥您有事?”


    赵凌成是受不了了,但也只说:“我去倒杯水。”


    古丽端着汤盆来了:“喝什么水呢,这儿有羊汤,羊骨头炖成的汤。”


    瞟一眼正在唆手指的马家兄弟,赵凌成举水杯:“我去泡杯茶。”


    古丽趁势说:“棉棉,你这男人穿便装更好看。”


    绿色军裤,调绒面的黑夹克,白皮肤板寸头,赵凌成确实好看的鹤立鸡群。


    吴菁菁边啃肉边说:“要不打你,就更好了。”


    赵凌成就在不远处,正提着暖壶倒水,水满溢出来,烫到了手。


    没有白吃的饭,陈棉棉问马家兄弟:“许大刚现在的对象是谁,你们知道不?”


    因为他俩太怂太窝囊,翻不出风浪,许大刚都懒得防着他俩。


    他们俩也恰好知道一些情况。


    马继光说:“谈的没有,追的多着呢,可惜人家都不咋尿他。”


    吴菁菁也忙着八卦:“都在追谁啊,快说。”


    马继光说:“一个是我们邓大队长家的闺女,大队长明着说了,不嫁他。扭头他又追钢厂一位老总家的闺女了,那个也不太瞧得上他,最近他正玩命追呢。”


    陈棉棉凑近,声小:“没得女人睡,他真能忍住,夜里不出去?”


    马继光叹息:“风声紧,他不敢吧,也就偶尔上江所长家,俩光棍凑一起喝个小酒,他都不敢喝醉的,天天公狗一样撵着追领导家的姑娘。”


    吴菁菁啧了一声:“江所长媳妇跳了水窖,听说他家天天闹鬼呢,许大刚还敢去他家?”


    马继业说:“那水窖听说早就填了。”


    许家兄妹的目标很明确,削尖了脑袋向上爬。


    陈棉棉不知道许大刚最终会跟谁结婚。


    但知道,他只要拼命追,就一定能追到一个领导家的女儿,成为姻亲,对方自然也会像魏摧云一样扶持他。


    陈金辉也不过一块跳板,许家,才是真正的泉城婆罗门。


    她给俩人盛汤:“吃饭吃饭。”


    俩人又是肉又是汤的吃的饱饱的,还意犹未尽,抱着骨头不停唆着。


    陈棉棉也被他俩臭的厉害,也借故出来了,在外面站。


    赵凌成早就在外面了,看表,这个时间点正是林衍要出拘留所的时间。


    因为他拜托过公安,公安会先带他上国营理发馆剃头刮脸,收拾干净再交给民兵。


    泉城不过一条街,理发馆就在斜对面,按时间也林衍该来了。


    赵凌成就不让陈棉棉见林衍了,但想让舅舅看看他的妻子。


    等他再去农场时他也会告诉舅舅,自己对目前的局势也焦头烂额,无能为力。


    是他那又红又专的妻子帮的他,也是她给的他,救命粮。


    ……


    但他没等来林衍,倒是等来一个亲戚,许小梅。


    公安小柳骑着自行加去找她,二十公里路,应该是听到消息她就来了。


    她也是直奔陈棉棉,递一张存折给她,诚心说:“棉棉,原来是我对不住你。”


    再掏一只小盒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想想金辉,想想大宝啊。”


    陈棉棉一看存折,上面写着五百元。


    这钱是她的彩礼钱,也是赵凌成的钱,够买四分之一个洗衣机。


    她就说嘛,再回泉城,债她都会讨回来的。


    她接过折子,看吴菁菁:“帮个忙,一会去帮我查一下,看这是不是挂失折。”


    再看许小梅:“你从我娘那儿拿走的三百呢?”


    许小梅乖的简直不像话,马上又掏出一张存折来:“这个,我想交给咱娘的。”


    陈棉棉抽了过来,说:“这也是我的钱。”


    许小梅刚想说什么,陈棉棉又说:“我大姐二胎生的是个闺女,你哄她说可以卖给当官的或者部队上的人家,卖的钱你自己揣着了,钱呢?”


    国营饭店吃饭的人挺多,服务员也都在看这边。


    但大家神色都很正常,因为把女孩卖到有钱人家,说来是件很不错的事儿。


    许小梅有点尴尬,讪笑说:“我就收了二十块营养费,卖的好人家。”


    陈棉棉暂且没深问,只又问:“你找我干嘛?”


    第一个弟弟出了事还好,但现在三个弟弟全都被关了。


    许小梅拍胸脯:“我和金辉原来确实对不住你,但是棉棉,算了吧。”


    再搓手:“大刚和次刚不当民兵了,我们都回乡下务农去,咱妈不是没人伺候嘛,我伺候,我帮你孝顺咱妈,不让你和赵军官多操她一分钱的心,好不好?”


    她是个聪明人,选了最优解,来求事主。


    毕竟地主狗崽子哪怕不用坐牢,但要劳改要挨批,那日子可不好过。


    但假设是陈棉棉提的,只要她不追就,事情就还有得圆。


    搞人不成反被搞,许小梅这回是真怂了,只差跪到地上磕头求饶。


    如果陈棉棉还是女配,也会原谅许小梅的,因为她深爱陈金辉和王喜妹。


    许小梅要辞职回家,帮她去伺候她老娘了,她能不乐意?


    生怕陈棉棉不乐意,许小梅又说:“咱娘在公安局呢,我这就去接她,我帮削脚裹脚,要干的不好,我和我几个弟弟,一并任你处置。”


    王喜妹守着她的小脚死活不肯放,这几天为了走路,可算忍痛放大了。


    许小梅够能表忠诚,都愿意帮婆婆重新裹脚呢。


    陈棉棉手捂肚子,抓赵凌成的胳膊:“先扶我上个厕所吧。”


    赵凌成正在看药,那是一枚安宫牛黄丸,许小梅物归原主,还给他了。


    国营饭店也是旱厕,真以为陈棉棉是要上厕所,旱厕又太脏,赵凌成说:“我带你上钢厂吧,那边的厕所干净。“


    绕进饭店后面的院子,陈棉棉却是一笑:“我已经找到赃物了。”


    赵凌成愣了一下,当然立刻问:“在哪?”


    陈棉棉再笑:“想知道吗,有个条件喔,妞妞以后,要归我抚养!”


    见赵凌成只望着她,不语,又说:“想知道就答应,不然……”


    赵凌成还真不笨,正好这时胖胖的江所长疾步匆匆,跑向了许小梅。


    但许小梅瞪了他一眼,他立刻讪笑着后退,退远了。


    赵凌成偶尔也会住招待所,当然也认识江所长,还知道对方给姜霞写信的事。


    他手指:“应该跟那个人,江所长有关。”


    陈棉棉轻叹,问赵凌成:“只看他的外表,你觉得他会家暴,会打死老婆吗?”


    从江所长代写信就可知,他和许小梅关系匪浅。


    赵凌成有种近乎刻薄的清醒:“江所长因为出轨被抓包,打死了老婆?”


    但他目标明确,只想知道东西在哪儿。


    所以他再问:“但那跟许大刚藏东西的地方有什么关系?”


    陈棉棉才不上当,抬手欲拉勾:“那可就这么说定啦,我帮你找到赃物,妞妞将来,归我所有。”


    赵凌成直到此时才赫然发现,前妻跟曾经剃着板寸,抱着个小包袱吸鼻涕时全然不同了。


    她脸上的高原红消失了,她蜡黄的脸上,双眸闪着异样的神彩,她甚至都敢明着跟他叫板,对着干了。


    他也蓦然想到,当初那帮督战林衍的,迂腐的国军高层们,在被林衍无情暴头之前,当就是他此刻的心情吧。


    震惊,尴尬,为难,又无可奈何。


    第25章 批判


    其实赵凌成依然对女儿没概念。


    但他爷爷培养出了赵慧, 那是一位优秀的空军女大校。


    赵凌成看老爷子一身槽点,自负如他,他认为他培养的女儿会更加优秀。


    可如果陈棉棉会像教育苗苗一样教育妞妞,他又有什么理由抢孩子?


    弱小不是失败的关键, 傲慢才是。


    依然是因为傲慢, 赵凌成猝不及防跌进自己挖的坑里, 不吭气了。


    但陈棉棉可不会因为他装傻就选择放过。


    她说:“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恰好这时服务员古丽来了后院, 就说:“棉棉你最会看天时了,你看会不会下雨?”


    天上有朵阴云,看上去确实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陈棉棉问她:“你是要出门吗, 担心下雨?”


    这年头还没有准确的天气预报, 人们出门之前都得先观察天气。


    古丽说:“我家的窖水快吃完了,要下雨,我得回家扫院子, 蓄水去。”


    西北基本没有地下水, 自来水没普及前人们都是打水窖。


    但要打一口水窖非常艰辛的, 需要先挖一个五米左右的深坑, 再选用黄土高原特有的湿陷性黏红土, 并加入浸湿的胡麻杆反复捶打, 才能让窖壁防渗防漏。


    也只有一种情况水窖才会废弃,就是有人跳窖溺死。


    陈棉棉也不确定会不会下雨, 却听赵凌成说:“城里不会下雨,但乡下会。”


    古丽笑了:“为啥呀, 雨长着眼睛吗, 还会瞅地方?”


    正好这时头顶有一架飞机飞过,赵凌成指飞机:“空军方面看到有云,就会进行人工干预, 让雨落到它该落的地方。”


    红专学过这个知识点的,古丽拍脑壳:“老师讲过,这个叫啥来着?”


    陈棉棉说:“人工降雨吧。”


    古丽感慨说:“我都忘了,你还记得呢,怪不得从不见你跟同学们耍,你是整天偷偷躲着在学习吧。”


    陈棉棉腆着脸说:“当然了,我可是学霸。”


    人工降雨是这两年才开始搞的,也算新兴科技。


    别的同学一无所知,陈棉棉却那么清楚,赵凌成不得不相信她确实是学霸了。


    他还挺八卦的,走向古丽,问:“招待所的江所长是不是丧偶?”


    古丽也是个爱八卦的,说:“得有五六年了吧,他媳妇跳水窖了,他呀,活该!”


    赵凌成不懂了:“为什么活该?”


    古丽说:“打口水窖可不容易,他媳妇跳了水窖,那窖就废了呀。”


    打一口水窖的工程量极大,造价也昂贵,人们总是攒好多年的钱才能打出一口,它也是祖传的宝辈,而一个女人对婆家最大的报复,就是死在水窖里。


    因为只要泡过死人,那口窖就得封掉,再重新打一口。


    赵凌成回看院外的江所长:“原来是这样。”


    陈棉棉有点疑惑,心说他该不会是猜到许大刚藏东西的地方了吧。


    王八蛋,他的脑子应该没那么快吧。


    ……


    许小梅急的直跺脚,看陈棉棉出来,两眼巴巴的。


    但陈棉棉并没有理她,只把两张存折交给了吴菁菁,让她去信用社查一下。


    江所长也在讪笑,等着跟陈棉棉搭话,她却走向了马家兄弟。


    他俩一人捧两块肉骨头,站在路边发呆。


    陈棉棉拍了马继光一眼他才回过神来,叹了一声:“唉!”


    他们当然不希望许大刚被释放,但许小梅是陈金辉的媳妇儿,陈棉棉又是出了名的疼爱弟弟,他们就怕许大刚又要被释放,满脸的沉重。


    陈棉棉掏了两张贰元粮票,一人一张:“你们俩要好好淘粪,天天向上。”


    她不但请他俩吃肉,还要送粮票?


    他们兄弟因为太老实,别的同学都瞧不起他们,陈棉棉却对他们那么好?


    马继光硬噎:“棉棉,你家的粪坑要是满了,田地需要耕种,或者是打水窖需要人干活儿你就喊我,我要不帮你干,我就是牲口养的。”


    马继业说:“我也是,我要不干我就是驴日哈的。”


    吴菁菁简直无语:“你俩可真傻,人赵军官家就没粪坑。”


    古丽也笑着说:“人家棉棉吃的自来水,不需要打水窖,你们俩个大傻冒。”


    马家兄弟有点尴尬,再看赵凌成:“哥,你还有啥活儿要我们干的不?”


    陈棉棉不会滥做好事,帮马家兄弟其实也是在帮赵凌成。


    见他不理这兄弟,有点生气,就掐了他一把。


    见他仍不吭声,只好说:“对你赵哥,努力淘粪就是最好的报答。”


    马家兄弟齐齐点头:“我们一定好好淘粪。”


    陈棉棉依然不理许小梅,她都快急哭了,倒是赵凌成说:“许会计是吧,去拘留所看看你弟弟吧,你再不去,他得被人打死。”


    许小梅其实就是曾经的陈棉棉,疼弟弟是疼在骨子里的。


    她哎哟一声就跑,她一跑,江所长也跟着,俩人一起往拘留所去了。


    赵凌成刚才没理马家兄弟,是因为他在看林衍,他被民兵们押着来理发了,刚刚进了理发馆。


    赵凌成也确实不太想跟马家兄弟多说话,就只说:“你俩,工作去。”


    马家兄弟应声走了,现在还剩一个人,公安小柳,也准备回去上班的。


    赵凌成示意他往前走了几步,低声说:“你去查查招待所那位江所长家的住址,他爱人跳水窖的那个家,一个小时后,我会到公安局跟你们汇合,对了……”


    对了,王喜妹还在公安局,但他不想陈棉棉知道。


    小柳也有丈母娘,虽然没王喜妹那么过份,但也是奇葩一枚。


    他挎上自行车,笑着敬了个礼:“了解!”


    又说:“那咱就一会儿见。”


    ……


    赵凌成推起自行车走向陈棉棉,说:“走吧,上民政科。”


    古丽和吴菁菁还在呢,对视一眼,笑着说:“恭喜恭喜,这回一定要好好过呀。”


    他们今天最重要的事情是领结婚证,结婚,那件事也得办。


    但望着离开的小柳,陈棉棉翻了个白眼。


    事实上,许家兄弟贪污的东西就藏在江所长家,他媳妇自杀的那口水窖里。


    相比农场和戈壁滩,自己家,那口水窖是最佳藏东西的地方。


    因为在江所长家院子里,好隐藏,再就是它确定已经废弃,不用了。


    照马继业兄弟说,许大刚经常去江所长家去喝酒,但那其实是去藏东西的。


    赵凌成脑子可够快的,还真被他给想到了。


    得,抓紧时间扯证吧,然后他就得快马加鞭,去找赃物了。


    不过进了民政科,见走廊有凳子,示意陈棉棉坐下,他从包里掏出了大馒头。


    再把自己的水杯递了过来,说:“吃点东西吧,咱们再登记。”


    那是他的水杯,而且是保温杯,陈棉棉一看,说:“冲的奶粉啊,会有异味的。”


    保温杯冲奶粉,当然会残留异味,可是小妞妞也需要补充营养啊。


    赵凌成还挺懂:“现在是发育关键期,要吃饱,还要有营养,快吃吧。”


    陈棉棉中午没吃饭,确实饿,掰块馒头开啃:“好香,好酥!”


    这种馒头热的时候一般,就要凉了才行,满口化渣。


    她吃的正香着呢,赵凌成一声干呕,她生气了:“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吃?”


    赵凌成脑海中全是那马家兄弟唆手指的场景,想到他就忍不住要吐。


    既然影响孕妇的好胃口,好吧,他去外面吐。


    但他已经连着加过几个大夜班了,昨晚也就睡了三个小时,今天中午又没吃东西,他的脸色就很不好看。


    进了婚姻登记处,俩工作人员,老大姐瞅瞅他,再瞅瞅陈棉棉的肚子,顿时脸浮嫌弃:“同志你,瞧着不大开心啊。”


    他是来登记结婚的,但脸色比来离婚的人还难看。


    只看脸色,他好像是被迫的,赶鸭子上架的。


    赵凌成在掏证件,一个大姐飞速写个东西给陈棉棉:“识字不,要不要我读一遍?”


    赵凌成也去看,就见上面写着:妇女能顶半边天,受到虐待找妇联。


    从吴菁菁到古丽再到这大姐,都在关注一个问题,家暴。


    赵凌成再度目瞪口呆,所以呢,整个泉城的人都以为他在搞家暴?


    他当然要怀疑,只怕又是陈棉棉散播的谣言。


    但一看他的证件俩大姐就满脸堆笑了:“军工基地的,还是来复婚的?”


    再翻离婚理由,赵凌成可算找回场子了,因为俩大姐异口同声,批评陈棉棉。


    一个说:“外面啥情况你不知道吗,口粮一减再减,大家都挨饿呢。”


    另一个说:“我都忘了白面馒头啥味道了,你知不知道?”


    不为男人,就为军工基地的好伙食,大姐们也觉得她应该呆在那儿。


    赵凌成瞥一眼前妻,眼中浮着一抹淡淡的得意。


    如今结婚也不需要照相,就只手填纸张,再沓个章子。


    章子啪啪一沓,一个大姐握上赵凌成的手轻拍,又劝他:“我们本地姑娘虽然糙一点,但心地善良,而且任劳任怨任打任骂,但你可以骂,不要打她。”


    另一个也说:“媳妇是疼的,不是打的,千万别打。”


    得意僵在脸上,赵凌成简直无语:“大姐,我是军人,我不打女人。”


    其实大姐们会有这样的担忧,是因为一直以来西北地区家暴非常普遍。


    但旧社会女人挨了打没人管,现在有妇联了,女性之间互相帮助,互相转告。


    这个时代的女性也默认男人都是会打媳妇,再加上赵凌成脸色不好就要误解。


    但这要再不洗白白,他家暴的名声只怕也要传到首都去了。


    陈棉棉举起那张字条说:“二位大姐,他原来没有家暴过我,以后应该也不会,因为他是一位品德兼优的好男人,但我会收着字条,把它给需要它的人。”


    俩大姐再看赵凌成:“别不乐意啦,瞧你这媳妇多懂事啊,都帮你说话呢。”


    赵凌成深呼吸,调整脸色,挽上了妻子的手:“我会的。”


    俩大姐对视一眼,交证:一对壁人,真好啊!


    但等赵凌成出门时,她们还得叮嘱他一句:“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打媳妇。”


    赵凌成一僵,心说他怎么觉得,他家暴的名声,早晚还得传到首都去?


    这年头的结婚证不叫证,因为它是两张纸。


    彩印的,上面印着牡丹喜鹊,花团锦簇的,男女各收一张。


    陈棉棉跟吴菁菁约好在信用社碰头,然后俩人一起去钢厂招待所。


    赵凌成还要找赃物,把她放下就又蹬车离开了。


    吴菁菁拿着两张存折呢:“我已经帮你查过了,钱在折子上,凭折取,但这是一年定期,现在要取可就没利息了。”


    总共800块,一年是五厘利息,损失了确实可惜。


    但现在银行存款,存折就是唯一凭证,知道号码就能挂失并补办。


    许小梅是搞财务的,也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连她一起逮了,钱当然落袋为安。


    陈棉棉索性就不要利息了,八百块钱,她直接取了揣在身上。


    俩人从信用社取完钱出来时,又正好看到赵凌成和公安小柳俩蹬着自行车飞驰而过。


    吴菁菁不免又要好奇:“棉棉,你男人到底忙啥呢?”


    赵凌成他们这趟要去的就是江所长家了,就不知道到底能搜出多少东西。


    陈棉棉笑着说:“咱不管他们,咱去钢厂招待所吧。”


    从市里走钢厂还有两公里,可以坐班车也可以徒步。


    陈棉棉肚子沉走不动路,就拉着吴菁菁一起,等着坐班车。


    而她俩才在钢厂站下车,就见从钢厂的正大门出来一辆敞篷汽车,严老总坐在上面。


    接着就是自行车了,一辆一辆的出来,往前走了。


    吴菁菁一看那帮人去的方向,感觉到啥了:“棉棉,他们好像是去江所长家了,我咋总觉得不大对。”


    她们走路,等车用了很长时间,陈棉棉看表,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她估计,赵凌成他们应该是已经找到东西了。


    或者说,许小梅和江所长隐秘的私情,以及江所长媳妇的死,要大白于天下了。


    ……


    在吴菁菁看来,是觉得很不可思议的。


    因为日常相处,她从来没有察觉江所长和许小梅有私情。


    虽然大家都说江所长的媳妇是他打死扔水窖的,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没证据。


    而因为江所长家恰好就在钢厂附近,公安搜东西的时候还找了钢厂警卫科协助,所以今天吴菁菁不但见证了一个谣言的被坐实,还吃到了新鲜的,香喷喷的一手大瓜。


    也是为了等着吃瓜,陈棉棉先没去招待所办入住,在钢厂大门口蹲守着。


    下午五点钟,钢厂那位妇联的邱主任从远处走来了。


    她正愁没地方说八卦呢,一看到吴菁菁和陈棉棉,当即脱口而出:“你们知道不,招待所的江所长是个大贪污犯!”


    陈棉棉心说果然,看来东西是找到了。


    吴菁菁问:“他贪啥啦,是不是我们招待所的床单和被套?”


    邱主任笑着说:“屁呀,是好几箱子的金银财宝。”


    吴菁菁忙又问:“啥金银财宝?”


    邱主任眉飞色舞:“具体我也没看,只是听说,但江所长说东西不是他的,是小陈那弟媳妇许小梅的,他还说呀,许小梅勾引他,强奸他,他们俩人是不正当关系。”


    吴菁菁目瞪口呆:“许小梅会强奸他,许小梅疯啦?”


    江所长又胖,又丑又搓,说女人会勾引,强奸他,也确实可笑。


    恰这时外面响起一阵响亮的口号:“打倒地主狗仔子,打倒贪污犯。”


    吴菁菁也不听了,直接出门去看热闹了。


    陈棉棉作为现代人,都觉得整件事情发展的有点太快。


    不过也是合理的,因为许小梅和江所长去了拘留所,但是拘留所有红小兵,而等赵凌成他们找到东西,要抓着江所长指认现场的时候,红小兵们就跟着来了,既有他们,那么就不仅仅是指认现场,还要有一场批判大会了。


    还真是,陈棉棉走到马路上,就看到满头是血的许大刚已经被戴上枷锁和高帽子了,正好被押过钢厂大门。


    邱主任也出来看热闹,跟陈棉棉说:“都是许大刚自己造的孽,整天要跟一帮红小兵混在一起,这下活该了吧。”


    人要太奸太恶,早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钢厂是泉城的门面厂,大门外面就有广场,是办公审大会的好地方。


    本来红小兵们只想给许大刚办个公审,这下好了,江所长和许小梅应该要去指认现场,可也被他们抢走,押去批判了。


    先是鼻青脸肿的许大刚,接着就是江所长和许小梅了,转眼间,已经被押到广场中央了。


    许小梅是真聪明,只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她在歇斯底里的喊:“我实名举报江所长,他媳妇是他先打死再扔到水窖里的,而且我能证明,赃物是他的。”


    再吼:“我有证据,是一根擀面杖,上面有他媳妇的血。”


    江所长也在吼:“你个没良心的,明明是你怂勇我打的媳妇,你才是凶手!”


    许小梅平常说话软言细语的,但今天嗓音格外尖锐:“你强奸我。”


    江所长也吼:“呸,明明是你勾引我……”


    许小梅嗓音更大:“那年我才十五岁,你他妈的,我还未成年。”


    又喊说:“我们江所长的媳妇是他自己打死的,他拿着擀面杖,一杖杖敲死的,他是杀人犯!”


    ……


    正好赶上钢厂下班,职工们全出来了,现场围的水泄不通。


    陈棉棉觉得有点太疯狂了,不想看,也怕人多挤着肚子,于是就出了人群,站到了没人的地方。


    但她刚歇了会儿,公安小李跑了来,他说:“小陈,领导正找你呢,快跟我来。”


    陈棉棉以为小李来找她,是要去案发现场。


    但不是,小李带她去的,是钢厂正在兴建的,还没入住的家属区。


    有一大帮子公安和钢厂的警卫,地上还有三口大木箱子。


    赵凌成在,公安局长在,钢厂那位严老总也在。


    严老总两手叉腰,正在检查东西呢,老远见陈棉棉,就笑着说:“小陈,听说是你先发现的?”


    那三口大木箱子里,就是许家兄弟搜刮的民脂民膏了。


    公安小李说:“严书记,领袖说过,女子能顶半天边天,小陈同志就是。”


    严老总之所以在,当然是公安通知的。


    还因为,其实他不仅仅是钢厂的书记,同时他还兼任泉城市的副书记,是个大领导。


    赵凌成和公安局局长正在聊天儿,陈棉棉也就先看看,许家兄弟几年搜刮,到底都藏了些什么东西。


    踮脚一看打开的箱子,她突然有种莫名的难过。


    她也可算明白,为什么许家作为被打倒,并且背井离乡的地主,最终还能以一个城市婆罗门的身份重新崛起了。


    还是那句话,人要多读书!


    女配那么善于囤东西,但囤的只是瞎瞎和粮食。


    许家兄弟囤的是金戒指,金耳环,金银胸针,怀表一类的东西。


    甚至还有银元,各种铜钱和手表,装在铁质罐头瓶子里,足足有四五罐。


    粮食囤几年就坏了,但金银是硬通货,铜钱什么的,到了将来叫文物,会变得特别值钱。


    有能力又如何,女配囤的再多也只是饿不死,但是许家曾经是地主,将来还能成婆罗门,永远是有钱人。


    目前的刑法是,贪污数额达到五百元以上就得枪毙。


    但因为现在各种东西都便宜,要凑出500块来也并不容易。


    那不,市局局长就对公安们说:“如果不枪毙许大刚,红小兵们那边交待不过去,但要枪毙,只凭这些东西可算不出五百块,你们再去现场找找看吧。”


    赵凌成却说:“不用了,我亲自下的水窖,我确定东西都拿完了。”


    局长说:“但就这些东西,凑不够500块定刑啊,怎么办?”


    这就是司法和革命的矛盾了。


    红小兵年轻冲动,听说有人贪赃,只坚持一点:枪毙!


    但公安不能胡乱执法,定刑有标准,报的死刑太多,公安部要批评他们的。


    这事暂且撂下,赵凌成看陈棉棉来了,跟公安局长介绍:“领导,这位是我爱人,陈棉棉。”


    又加重了语气,说:“就是她发现赃物,并举报的事件。”


    公安局长笑了:“居然是个女同志发现的,了不起。”


    陈棉棉看眼赵凌成,却问:“领导,举报贪污是有奖励的,对吗?”


    臭男人以为她养不了孩子,错啦,这一趟,她都快要赚到一台洗衣机了。


    她是举报人,现在也该拿奖赏了,她就是为赏金来的。


    市公安局的局长也是个黑脸的中年汉子,他递过卷宗,示意陈棉棉签字,并说:“确实有奖赏,举报贪赃500元者,得50斤粮票,但现在咱们缺粮,等到六月份吧,再给你。”


    五十斤粮票是好东西,至少可以换粮食,但却是空头支票?


    也是怕陈棉棉失望难过,严老总又说:“粮食要仅着特种部队和工人们,最近像劳改农场啊,知青队那些地方,供应粮一降再降,小陈同志有觉悟的,体谅一下我们吧。”


    大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她还要奖赏,有点不识趣。


    陈棉棉还能说啥呢,当然说:“不着急。”


    总共三箱子东西,金银细软并不多,但有足足一箱子肉罐头。


    公安们看着肉罐头正在流口水呢,因为那是如今极为稀有的,红烧牛肉罐头。


    这几年要备战,这种罐头国营商店已经不供货了。


    严老总抓起一罐罐头来,看公安局长:“这个,要不奖励小陈一罐吧。”


    公安局长却说:“领导,核基地那边因为长期不吃肉,有些专家身体都出问题了。”


    严老总忙说:“专家们的肉必须供上,不想老美拿核弹轰咱们,咱还得指着他们呢,立刻,马上,给他们送过去。”


    就这样,一罐牛肉罐头也跟陈棉棉失之交臂了。


    但还好她有存储的野猪肉,倒是不馋肉,不然她都要流眼泪的。


    还有一箱子全是皮鞋和皮带,羊毛袜子啥的。


    严老总看赵凌成:“这一箱子,要不咱们还给犯人们算了?”


    但他话音才落,赵凌成突然一手拎一只,提起装罐头和金银的箱子,转身就走。


    严老总还愣着,陈棉棉抓起两只皮鞋,高举着大叫:“同学们看我,快看我,赃物在这儿。”


    公安局长一看远处来了几个红小兵,厉斥公安们:“快点啊,去帮赵总工。”


    公安们帮着赵凌成,把两只箱子拎走了。


    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来了几个红小兵。


    看陈棉棉提着皮鞋,几个男孩就跑向她了。


    严老总也才反应过来,是因为红小兵们来了,赵凌成才要提着东西跑路的。


    他亲自把装衣服的箱子提给红小兵们,也得敬礼:“同学们好啊。”


    他在泉城是大老总,但红小兵们并不尿他,只找陈棉棉:“姐,我们是来找赃物的,东西呢?”


    陈棉棉举着皮鞋说:“瞧这皮鞋,多好的皮子,多结实,这一看就是外贸货,说不定要几百几千块,就是许大刚贪污的。”


    严老总也举起箱子说:“看看,这还有,满满一箱子。”


    红小兵们为了表示自己对革命的热情,大冬天都恨不能光着脚,当然不穿皮鞋。


    他们拿赃物也是为了展示,但有点遗憾,就问:“没点肉吗?”


    公安局长,严老总,陈棉棉大家齐齐摇头:“没有肉。”


    红小兵们有点失望,但也没办法,扛着一箱子破鞋破衣服的走了。


    公安也得赶紧走,最珍贵的是肉罐头,得送到核基地。


    至于金银耳环什么的,登记好后还得称重,明天再送回钢厂来。


    因为如今国家有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就是给苏联还债,其中最缺的就是金银。


    金银一律融化,按国际市价,赔偿给苏联。


    说来这是个很魔幻的年代,因为这个年代几乎没有贪污。


    这个年代的人不惧打仗,但当然也不想打仗,他们只想多种地,吃饱饭。


    他们最痛恨的就是贪污,所以严老总等别人都走完了,就对公安局长说:“我不管你怎么算账,总之,你要给我算出500块来,扒右派的皮鞋皮带,藏金银,藏那么多的肉罐头,许大刚兄弟,必须枪毙!”


    公安局长点头:“是,领导。”


    严老总回头,又笑着对赵凌成竖大拇指:“不愧是搞空天打击的,赵总工您啊,真敏锐!”


    刚才红小兵们跑来找赃物,是悄悄摸摸来的。


    别人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没有发现,但赵凌成发现了,保住了东西。


    金银还好,那是硬货,红小兵不敢昧。


    但他们都饿,饿的厉害,看到肉罐头肯定会哄抢,然后吃光光。


    已经快晚上八点钟,太阳都要落山了,别人也都走完了,就剩严老总。


    他就又说:“基地也好久不供肉了,小陈应该也馋肉吧,但咱们养的猪还没长大呢,等我和魏摧云,我们休息了就去打野猪,然后给你们送过去。”


    赵凌成点头,却又说:”我听说魏摧云枪法特别厉害。”


    对了,魏摧云魏科长,就是女配那位梦中情人,陈棉棉截止目前还没有见过他,他和严老总也是战友。


    严老总还得八卦一下魏科长的生平,他说:“咱们泉城是给苏联还债的枢纽站,其实当时我更想去铁道部工作,因为可以押货上苏联还债去,但是吧,我枪法不如魏摧云,就只好由我主持钢厂工作,他来负责铁道。”


    在65年之前,有□□,紧接着就是给苏联还债。


    南方还好,田间地头随便扒一点,人们能吃饱肚皮,但西北这边是真饿。


    今年因为各种人工降雨调节,庄稼长得不错,但还没熟呢。


    赵凌成不喜欢严老总那一口黄,和总是不洗澡,身上的味道。


    但是也很敬佩对方,因为他的职责里不包括打猎供肉,而且那些牛肉罐头,他本来也可以自己留下的。


    但是他会选择全部送到核基地,给专家们吃。


    他是真粗俗,但他也敬重知识,愿意学习,是很不错的人了。


    赵凌成点点头,但温声说:“其实相比我们,右派和知青们更饿,更需要粮食吧。”


    严老总打断了他:“他们饿是应该的,粮食得先紧着你们。”


    又说:“今晚就住钢厂吧,等着,我去搞点好东西来给你们吃。”


    说完,坐上他的敞篷车,他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远处还是一片闹哄哄的,估计批判大会还没有结束。


    陈棉棉也累了,也该回钢厂招待所了。


    赵凌成今天也去不了农场,因为劳改农场到了下午五点半之后就不允许探视了。


    他要把那一袋子莜麦带过去,就得明天一早再去。


    他的摩托已经被还回来,行李还绑在上面。


    走向摩托车,他虽然没概念,但也很关注:“呃,妞妞她,没问题吧?”


    陈棉棉点了点头,却问:“今天见了你舅舅吧,他还好吧?”


    路不算远,而且工地不好走,赵凌成就只推着摩托车,陈棉棉也是步行。


    赵凌成声音低低的:“还好。”


    林衍至少一年没理过发,头发和胡子都已经长到板结成片了。


    难得进城,剃了个头,洗了个澡,民兵押他出城的时候赵凌成恰好碰上,洗的干干净,也没有浮肿,就挺好。


    因为挨饿的人一旦浮肿发胀才危险,瘦反而不危险。


    但赵凌成从公安那儿听到一个消息,据说红旗农场比他想象的更加缺粮。


    但因为关押的除了林衍那个敌特,就是一帮触怒了红小兵的一帮刺头老革命们,市里不敢给他们增粮,听说都快饿死了。


    今年因为人工降雨,河西会迎来一个大丰收。


    但现在距离麦收都还有一个多月,那帮老革命能撑得过去吗?


    赵凌成很愁,愁这件事。


    但如果说,之前的陈棉棉是为了折磨他而存在,现在的就是拯救。


    她因为腰困,两手叉着腰,沿着夕阳慢慢走着,先问:“我今天请马继业和马继光吃饭,吃了你三斤羊肉,你心里很不爽,你还在嫌他们傻,对不对?”


    赵凌成看到夕阳洒在她脸上,那两坨自带的红晕,就像他母亲喜欢扫的腮红。


    那两坨高原红变淡了之后,反而让她有种别样的生动,一种来自山间田野,朴实大地的生动。


    她还有一双大大的,形状好看的眼睛,但原来里面没有光泽和水气,是木的。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眼里就有光了。


    他心一阵猛跳,收回了目光:“基地要到七月才供羊肉。”


    又说:“而且等七月妞妞都已经出生了,如果太小,会很难养的。”


    整个西北只有国营饭店才有现杀羊的权力,但也是为了犒劳那些有功劳的人。


    等到七月份羊吃足了草,肥了之后才能出栏供肉。


    赵凌成就三斤肉票,想把老婆孩子补胖一点。


    结果一端出来,被俩傻大炮给啃光了,他心里能舒服?


    陈棉棉撇嘴,再说:“你嫌他们脏,还觉得他们好傻。”


    赵凌成倒也坦诚:“他们确实太傻,而傻人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最吃亏的。”


    陈棉棉却说:“但是,如果让他们上农场当民兵呢?”


    赵凌成止步,下意识说:“他们不会乱打人,更不会搞贪污,因为他们不敢。”


    老实到近乎窝囊,被人当面骂傻大炮都不会生气,吃了几口羊肉就叫着嚷着要帮他家淘大粪,箍水窖的马继业和马继光,他们是不会动手乱打人的。


    他们那么恨许大刚都不敢动手,因为他们是老实人。


    赵凌成想到什么,回眸再看前妻。


    喔不,现在已经是现妻,是他的爱人了。


    八点的钟声响起,太阳刚好落下,她的脸也隐入了暮色中。


    但她的话语就像一道光,因为她说:“想办法把他们调红旗劳改农场呢,怎么样?”


    她是为了招待同学吗,不,一饭之恩,马家兄弟就当赵凌成是大哥了。


    碰到哥的亲人和老领导,他们会打吗,不,他们会关怀照顾。


    傻其实就是善良,而善良的人,不但不会乱打人,他们还会感恩,会报恩。


    赵凌成发现爸说的没错,还真是,劳动人民是最可爱的。


    但在他看来,陈棉棉这个提议,已经够叫他觉得不可思议了吧。


    但还有更叫他更惊讶的。


    因为她又说:“我在娘家还悄悄囤着一些粮,不太好的粮,一直放着只会被老鼠啃光,我也知道,青黄不接的劳改农场是最饿的,所以如果你需要……”


    劳改农场不止林衍挨饿,别人也是,都快要饿死人了。


    但陈棉棉说她有粮,她说她有粮!


    赵凌成毫不犹豫,脱口而出:“我当然要!”


    暮色中,陈棉棉回眸一笑:“想要啊,拿妞妞的抚养权换吧。”


【www.daj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