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妈妈
第一次谈判, 无意外的以失败告终了。
赵凌成拒绝听前妻的狡辩,甩存折在桌上,怒气冲冲,甩门离开。
败坏他的名声, 陈棉棉也万分抱歉, 但她并不气馁。
毕竟在她的职业生涯中, 还没有过开庭一次就能结案的官司。
矛盾可以调和, 合约可以商议,慢慢谈呗,她对前夫哥还是很有信心的。
赚钱方面, 她暂时也还不需要开辟新业务, 那不,一早起来,她才把昨晚剩的荞面煎饼切了, 并用腌缸肉的油炒了, 做了一碗炒煎饼, 就有新客上门来了。
薛芳一早就在敲窗户:“小陈, 有生意。”
来的是她朋友, 百货商店的售货员小贾, 来买皮子的。
小贾鼻子四处嗅嗅,却说:“真奇怪, 我闻到一股说不出来的香味,好香啊。”
薛芳也说:“我闻着有花椒, 应该还有胡麻, 肉味儿。”
小展展突然从窗户里探头:“我们在做……”
孙冰玉正在蒸瞎瞎,不想引起大家的围观议论,一把捂上了儿子的嘴巴。
……
陈棉棉见薛芳脚边有个女孩, 笑问:“苗苗,要不要尝一口姨姨做的饭呀?”
小展展悄悄从自家探头,说:“瞎瞎阿姨,苗苗她是个野孩子。 ”
孙冰玉又把儿子扯了回去:“坏蛋,不许欺负妹妹。”
薛芳不孕不育,这个叫苗苗的女孩是她从泉城乡下买来的,是她养女。
女孩舔唇,乖巧摇头:“谢谢姨姨,我不吃饭。”
小贾挑好皮子要交钱了,陈棉棉说:“就不要钱了,你给我特供票吧。”
目前像赵凌成,一月是36元工资加30元特供票。
普工一月28元工资+25元特供粮票。
但基地各种劳保都很便宜,票大家基本用不完,手里头票也更宽裕。
小贾挑了四张皮子,拿出十元特供票:“就不用找了,听说你有腌缸肉,给我一块肉吧。”
一块肉换两元票,听来惊人,但在河西走廊,有个名词叫青黄不接。
也就是说从三月到六月,哪怕基地都几乎不供肉。
那缸肉陈棉棉也要发挥最大效用,所以她试问:“我给你块纯肥的成不?”
她不爱吃肥肉,但于别人来说肥肉可是大宝贝,小贾笑着说:“那可太谢谢你了。”
舀完肉,陈棉棉又说:“我咨询个事,咱商店有婴儿专用奶粉吧?”
小贾说:“我家就有好多,你想要的话,也拿肉换。”
陈棉棉虽然想养妞妞,但不想亲自哺乳。
一则她要上班就顾不上,再则,她心理上还接受不了给孩子当奶牛。
能用肉换婴儿奶粉,她当然愿意。
但恰这时,小展展从窗户里往外扔石子,砸到了小苗苗头上。
小苗苗要跑,却因为没走稳,duang一声摔到了地上。
小女孩一撇嘴,但没大声哭,而是像小猫咪一样,嘤嘤的哼叽。
薛芳抱起她来,说:“小陈,你要自己喝没啥,要给孩子喝可算了,我家苗苗吃的就是婴儿奶粉,从小瘦的跟个猴似的,这都四岁了,天天感冒,打针吃药。”
小贾说:“婴儿奶粉本来就是黄豆和大米做的,哪能跟人奶比?”
又对陈棉棉说:“但母乳不够的时候添补点,也能喂饱孩子。”
婴儿奶粉竟然不是奶做的,苗苗那么瘦弱,就是因为吃了奶粉的缘故?
陈棉棉心说那还是算了,当奶牛吧。
妞妞可是小天才,要因为吃的不好变成小笨蛋可不行。
买奶粉的事儿就这样无疾而终了,而有了十块钱的票,按理陈棉棉该采购备产的东西了,但她准备多攒点票备以备后用,能用肉换的,也就先用肉换。
她问薛芳:“单位去年发的粉条你一直没吃,苗苗的褥子也还在的吧?”
粉条是北方食物,薛芳是南方人,不爱吃。
抬头就可以看到,她的粉条和杂物一起,被搁在阳台上。
因为薛芳一直在尝试自己生孩子,所以苗苗的小褥子还都留着。
但她自己生的希望渺茫,褥子就算送人也无妨,她笑了:“要不咱也用肉换。”
又说:“我有五斤粉条子,都给你,你给我挑两块最肥的肉吧。”
用肥肉换物资,怎么不算双赢呢。
陈棉棉正要舀肉,就听姜霞在外面说:“奇怪,凌成昨晚怎么住招待所了。”
孙冰玉一听开了窗户:“小陈,赵工昨晚没在家住吗,为啥呀?”
姜霞溜达了过来,又说:“有些人总以为除了自己,别人都是眼瞎心也瞎的傻子呗。”
孙冰玉怕她说出难听的来,又关上了窗户。
姜霞又来找薛芳搭话:“小薛,我有开花馒头,你要不?”
薛芳正望着肉缸流口水呢,但听说有馒头,忙回头:“当然要啊。”
陈棉棉也立刻说:“薛姐,我再给你一勺油,你把馒头送我。”
她只去了一次食堂就再没去了,因为她知道的,姜霞肯定会让掌勺大妈为难她。
开花馒头比人脸都大,一个就能吃好几天,她储着慢慢吃。
薛芳从姜霞手里接过馒头,立刻又转给了陈棉棉:“勺子挖深点,多舀点。”
那可是缘边烤到焦花,瓤子绽的跟花朵似的纯麦开花馒头,归陈棉棉啦?
姜霞气到面色铁青,也只差明着开骂。
要知道,赵凌成虽然还年轻,但能力摆在那儿。
她妹妹姜瑶也学的军工专业,素质高还长得漂亮,那才相配。
姜瑶还是赵凌成的小师妹,要没陈棉棉横插一脚,他俩就该是天生一对。
陈棉棉落水赖婚不说,离了婚还能回来,简直气死人。
姜霞越想越气,忍不住踢了吃馒头的儿子一脚:“吃吃吃,你一天就知道吃。”
小帅帅挨了踢,顺势也一脚踹向小苗苗:“呸,你个野孩子!”
苗苗太瘦,人也轻,直接被他踢到飞起,又重重摔趴在地上。
小帅帅边跑边喊:“野孩子摔跤啦,哈哈!”
陈棉棉看在眼里的,把苗苗扶了起来,吼问:“帅帅,你为什么打苗苗?”
姜霞当然也虚拍儿子一把以示惩罚,又瞪陈棉棉一眼,趾高气昂的回家去了。
苗苗是薛芳的女儿,挨了打,她当然心疼。
可她性格比较软,又才收了姜霞俩馒头,不好撕破脸吵架,就郁闷的抱着女儿上楼去了。
孙冰玉从窗户探出头来,低声问:“小陈,赵工到底咋回事?”
陈棉棉望着隔壁单元,故意大声说:“凌成比我还要重视宝宝呢,他夜里又喜欢打呼噜,怕吵到我们,所以才去住的招待所,我们俩呀,好得很!”
姜霞应声关窗户,冷哼:“死鸭子嘴硬,我看你能硬到几时。”
孙冰玉却信以为真,说:“姜霞赵工的婶子,人其实不错的,就是嘴巴太坏,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只要你和赵工能把日子过好,就比啥都好。”
姜霞一家就算主角团了,按理陈棉棉不应该跟主角团做对的。
但苗苗只因为是买来的,就被孩子们抱团欺负。
而要姜霞四处叭叭,说妞妞是野种呢,以后小朋友们喊她叫小杂种,小野种怎么办?
就为这个陈棉棉也必须跟她怼,将来也必定带走妞妞。
毕竟她如果觉得保姆带不好,可以抱着妞妞去上班,但赵凌成做不不到。
进了楼道,她并不回家,而是拐脚上了楼梯。
不一会儿,小帅帅叼着只大白馒头一路小跑进楼道,脱裤子。
到了她家门前脚一掂,他就要往门把手上撒尿。
陈棉棉故意跺脚:“看看这是什么,剪刀,看我不剪掉你的小牛牛。”
她是孕妇,不敢剧烈运动,所以只是原地跺脚,但小帅帅被吓的不轻。
他扭头就跑,却被裤子绊倒,尿撒了满身,馒头都掉地上了。
小苗苗跟着妈妈下楼,恰好看到帅帅的光屁屁,小女孩不禁噗嗤一笑。
薛芳拿着粉条和褥子,教陈棉棉:“这有五张褥子,夜里给孩子垫着,尿湿一张换一张,白天一总拿到洗衣房去,再带回来晾着,第二天晚上再用,省时又省力。”
又说:“褥子是棉花的,生虫了,你再洗一洗晒一晒吧。”
陈棉棉接过东西,再看怯怯的小苗苗,却不由的心头一动。
她问:“薛姐,能不能让苗苗在我家玩一天?”
再拍孩子的小屁屁:“我给她烧肉吃,特别香的肉肉。”
有人帮忙带孩子,薛芳乐得。
她笑着说:“现在觉得新鲜,等生下来,有你烦的。”
其实陈棉棉不是觉得带娃新鲜,而是,她需要说服赵凌成。
他今晚肯定要回家,因为她拿的是探亲签证,如果他不续签她就要被撵走了。
等他回家,第二轮谈判将正式开启。
而在败坏前夫名声,到全首都人民皆知的情况下,她丝毫不占优势。
留下苗苗,她是为了能在谈判中逆风翻盘,一举拿下前夫。
……
大周末的,曾云瑞曾工来单位拿个东西,却于走廊碰上赵凌成。
他应该刚理过发,洗过澡,身上一股清爽的茉莉氛香。
见他一手大列巴一手秋刀鱼罐头,曾云瑞有点懵:“您不回家吃饭啊?”
赵凌成说:“还有点工作。”
曾云瑞说:“要不上我家吃吧,面包鱼罐头的,这也不是人吃的东西呀。”
又说:“我看到小陈又回来了,我听说您……到底怎么回事?”
有位同宗的老首长托曾云瑞拉媒牵线,介绍自家闺女给赵凌成认识。
那位女同志就在基地医院工作,等相亲也等好久了。
但他前妻突然回来,他又不回家,到底啥情况啊,那新对象还要介绍吗?
曾云瑞满头问号,但赵凌成没接他的话,而是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整栋楼安安静静,他也可算又找回了单身时的状态。
下午五点半,基地的音乐广播准时响起,第一首就是《喀秋莎》。
赵凌成听着音乐切面包,夹鱼罐头。
于大多数人来说,面包加鱼罐头确实不算一顿饭。
但他长在莫斯科,从小吃惯了这样的餐食,也就吃得惯。
一曲《喀秋莎》唱毕,紧接着是《飞越大渡河》。
听着音乐,赵凌成仿佛看到那个总是烫着精美发卷,旗袍不重样的美丽女人。
她的英语流利的像母语,俄语的弹舌音优美而清脆。
她是他的母亲,总是会从申城,重庆等地坐专机去,莫斯科专门探望他。
赵凌成还记得她总会说:“honey,等爸爸来看你,你就跟他讲,你更爱国军喔。”
还讲:“告诉你爸爸,八路是土匪,跟着土匪没前途。”
那是国共第二次正式合作时期,赵凌成生于当时的大背景下。
父母也在生完他之后就分开了,而且彼此为阵,从暗中对峙到公开冲突。
相比精致的妈妈,爸爸总穿着旧衣服,还一身臭烘烘。
爸爸没有特地看望过他,偶尔见面也是架他在脖子上,去看各种各样的飞机。
赵凌成在空军方面的基础,也是在那时候启蒙并打下的。
平心而论他更爱也更思念妈妈,香香的,美丽的,说俄语像诗朗诵的妈妈。
舅舅偶尔也会来看他,军装崭新面容帅气,谈笑风生。
但随着他逐渐长大,妈妈来的越来越少,后来更是,只有舅舅偶尔会来看看他。
听着音乐,赵凌成默默的嚼着面包,到最后一口。
音乐戛然而止,他擦手,拉开抽屉取出维生素,一枚丢进嘴巴里。
咀嚼着橙味维生素片,他清晰记得最后一次见妈妈,她身上也是这样的香味。
他想她留下,她却说:“honey,妈妈还会回来的,因为反攻终将开启,到那时你爸爸注定会死,但不要怪妈妈,是他太固执了,所以……以后再见!”
小小的赵凌成不理解什么叫撤退,又什么叫反攻。
他只知道,妈妈是要永远离开了,看她上车,他拉着门把手不肯松开。
他希望她留下,和他一起等着爸爸,他爱他们所有人,他希望大家都能在一起。
但车窗下落,露出的是个西服革履,面容精致的小男孩的脸。
男孩说:“滚开啦,土八路!”
……
吃完维C再喝一杯水,赵凌成嗅了嗅身上,脱掉白衬衫又换了另一件。
进了洗手间刷刷一搓,把衬衣晾了,然后他才下楼,回家。
进了家属区,他先闻到一股熟悉的饭香味。
紧接着就听有两个家属在聊八卦,一个说:“小陈今晚又在烧肉呢。”
另一个说:“我跟着她学会了挖野菜,她倒改吃肉了。”
俩人又一同说:“小陈居然能连着吃两天的肉,不可思议。”
赵凌成也是一闻就知是谁在烧肉。
那种腌缸肉全基地只有他前妻会做,也做得好吃。
她原来,偶尔其实也会给他烧肉吃,而且当地风味就要当地人来做。
这片贫脊土地上所生长的食材,似乎就要本地人才烧烧好吃。
但她烧了肉却自己不吃,而是只给他吃。
她还说:“我是女人,贱命,吃肉干啥,肉就该你和我弟这种男人才配吃。”
他劝她吃一口,她就抹眼泪:“这么香的肉,该给我弟和我娘吃啊。”
赵凌成不理解前妻,也拒绝理解,更不会把孩子给她抚养,绝不!
看她在厨房,他于窗外说:“半个小时后吧,再见。”
陈棉棉为了游说他还专门请了个小嘉宾,而且她今天烧的饭简直香极了。
她说:“耍什么小脾气呢你,快进来,今天有客人,来招待客人。”
家里有客人,是谁?
赵凌成还是太年轻,以为有领导来充好人和稀泥,气势汹汹进门就要赶客走人,却看到个豆丁大的女孩坐在餐桌旁。
女孩看到他,下意识的恐惧,溜下凳子站的笔挺,撇着小嘴巴。
陈棉棉说:“苗苗不怕喔,你赵叔叔其实可喜欢小女孩儿了,特别喜欢。”
看着叔叔凶凶的眼神,苗苗还是怕:“我想回家。”
陈棉棉说:“但你为了等着吃肉肉,都等好半天了呀。”
又对杵在桌前的赵凌成说:“孩子都害怕了,坐下来,笑一笑。”
女孩还撇着嘴巴,凶叔叔也没笑,但他可算坐下来了。
陈棉棉忙说:“苗苗等着,肉肉马上到。”
新一轮的谈判正式开始了,但她得先把菜端上桌。
洋芋粉条可是整个西北的农民们从牙缝里扣攒,交到政府的。
政府又专门特殊供应到基地,可惜基地的人们不会吃,放着任它落灰。
在经八小时冷水浸泡后,再用腌缸肉里的宽油将它煨透。
此刻它是软弹的,透明的,褐而油亮的。
小苗苗望着一碗粉条,馋的直吞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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