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粉条
这个年代, 南方捱饥靠木薯和红薯,但它们都不适宜长在西北。
西北的救命粮就是土豆,拿它做粉条也够奢侈。
但粉条是那么软糯弹滑,再配上一口香的腌缸肉, 美味无与伦比。
佐餐的还是酥到掉渣的大白馒头, 陈棉棉把粉条盛到馒头片上, 递给了苗苗。
女孩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大口, 边嚼,油汁儿边从嘴角往外溢。
赵凌成去拿纸巾,但前妻先他一步撕纸, 温柔的帮孩子擦嘴:“慢点吃。”
苗苗应声再咬一大口馒头, 挑满一筷子粉条,呼呼的唆着。
豆丁大的小孩,不一会儿就唆完了一碗炒粉。
赵凌成坐在女孩对面, 衬衫雪白肌肤玉白, 那双弧度优美的眸子微垂。
他是坐下了, 但他既不吃饭, 对面前的女孩也冷若冰箱。
他还很警惕, 看孩子挑着粉条一弹立刻侧身, 油迹恰好没溅到他的衬衫。
终于苗苗打着饱嗝放下了筷子,陈棉棉笑眯眯问:“吃饱啦?”
女孩看眼扑克脸的凶叔叔, 小声说:“我想回家。”
又看陈棉棉:“阿姨,我怕黑, 送我。”
赵凌成凶巴巴的, 陈棉棉都以为他要凶孩子呢,结果他却温声说:“我送你。”
但他吓到了孩子,苗苗嗖的溜下凳子, 一阵烟雾似的跑上楼了。
赵凌成的衣着,皮肤,和整个人的气质,都跟荒凉粗犷的大西北迥异。
他侧耳听着楼上开了门,苗苗回了家,哐的一把关上门,打开了怀里的文件袋。
先拿出一张纸条来,他说:“一周探亲签,一会儿交给马骥。”
再拿两份刀版刻,油印的合同说:“四个月时间太短了,两年吧,每个月我单独支付你三十元钱工资做保姆费,合同期满再给你二百块钱的补偿款,为了孩子,咱们再辛苦一段时间吧。”
如今的服务员一月工资是八元,有定量的五元粮票。
陈金辉那种正式职工是15元,而像魏科长那种,一月也才拿18块。
三十块雇保姆能雇一个足球队,陈棉棉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孩子两岁离娘也比较科学,因为两岁的小孩不会有关于妈妈的记忆,但是,也可以不需要妈妈了。
赵凌成这条约,一听就是深思熟虑之后开出来的。
因为他拒绝吃,饭就又剩下了。
但西北夜里寒,食物不会变质,留到明天,中午还能吃一顿。
陈棉棉把剩饭端回厨房,回来时前夫正在抹桌子。
他倒很讲究,不但抹干净了桌子,还把四张凳子也全擦了一遍。
陈棉棉坐下,笑问:“你知道咱的小客人叫什么名字吗?”
赵凌成面如扑克:“什么草还是木的,不记得了。”
陈棉棉把今天帅帅打了苗苗,但薛芳却选择隐忍的事讲了一遍,才又说:“苗苗如果是我的女儿,管他是谁,敢碰她一指头,我能把他的屎打出来。”
赵凌成说:“她可以还手的,但她为什么不?”
陈棉棉说:“男孩有力气能还手,女孩呢,没有妈妈照顾,咱的宝宝会比苗苗更可怜,你也不喜欢女孩对吧,苗苗是这栋楼上唯一的女孩,你甚至不认识她。”
赵凌成有考虑的,他说:“基地幼儿园可以全托,一周一接。”
陈棉棉反问:“所以妞妞今天挨打,你要到七天后才知道?”
再抚腹诚言:“没有妈妈不爱孩子的,孩子跟着妈妈才能少挨欺负。“
赵凌成突然勾唇,微哂:“就像你娘爱你?”
其实他的娘也一样,母亲们或者爱孩子,但更爱别的。
陈棉棉也立刻说:“陈金辉可是我娘的心肝肉,现在在拘留所,要你同意才会被释放,而且是我举报的他,你想想,我娘现在该有多愤怒,多生气?”
他担心她这个扶弟魔会把孩子培养成个抚舅魔。
但她在重回基地前做了那么多事,他对她的偏见,也应该有所改观才对。
果然,说起陈金辉,赵凌成容色缓和不少。
陈棉棉于是又说:“我也退一步,如果是男孩,等养到两岁就留给你,我离开,但要是女孩,反正你也不喜欢,她也需要更多的照顾,就由我带走抚养。”
也不知道怎么的,基地男孩比女孩多得多。
赵凌成可烦他们了,嗓音尖锐又爱疯跑,打架,是一群烦人精。
男孩可以全托,眼不见心不烦。
但要是个瘦伶伶的小女孩呢,长时间不见亲人会害怕,会哭闹吧?
想起小苗苗望着他时的胆怯,他终于吐口:“可以。”
就这样,利用先知条件,陈棉棉完美赢下一局。
有点遗憾,要在基地待上两年,钢厂的工作她就要错过了。
但没所谓了,人是只要有能力,在哪里都能发不发热的。
掏出250块陈棉棉就准备签合同了。
不过赵凌成没给她笔,而是挽起袖子进厨房,摘围裙放水。
边洗碗他边说:“我也列了几项条款,你先看看吧,能接受再签。”
陈棉棉有点不好意思:“碗放着吧,一会我洗。”
赵凌成皱眉头,两眼嫌弃:“我担心你收拾不干净。”
陈棉棉完美继承了女配的厨艺,但没有继承她的爱干净,厨房脏的像个猪窝。
赵凌成重新拟的合同也确实苛刻,堪称魔鬼。
首先是陈棉棉每年只能回一次娘家,且不许带孩子。
再是她的工资用途赵凌成不会过问,但不许她再拿任何东西。
还有,不许她带孩子捉瞎瞎,打野猪兔子则可以。
为了早教,她从现在开始得重学俄文和英文。
如果一月有30块,陈棉棉又何必捉瞎瞎搞外块,她举合同进厨房:“我都同意。”
但她才露脸,姜霞恰好经过:“凌成,你才加完班,这就又洗上碗啦?”
又说:“你可是我姑留下的,唯一的孙子,整天那么辛苦,怎么能再洗碗呢?”
赵凌成的奶奶是曾留过学的大户人家小姐,跑到延安的。
姜霞老爹则是大小姐的小堂弟,只是个普通人。
因为人比较勤快,有眼色,后来就一直跟着赵军老爷。
皇帝不急太监急,赵凌成自己都不觉得洗碗有啥,她倒急上了。
赵凌成说:“帅帅他爸活会见人死会见尸,腾格里,巴丹吉林和毛乌素都在寻找范围内,我们也一定会把他找回来的。”
别人的痛苦不该成为自己取乐的源泉。
但看着蓄意挑事未遂的姜霞,陈棉棉还是差点笑场。
她丈夫还下落不明呢,她操的闲心倒多。
陈棉棉笑着说:“婶子,外面听多不得劲儿,进来,坐我家餐桌上听来。”
姜霞吃个软钉子,又走了。
发现有人在偷听,赵凌成于是关上了客厅通厨房的门。
洗干净了手,打开家私柜掏出润肤油仔细擦拭双手,然后他才又说:“还有一点我没有写,只做口头约定,魏摧云因为业务原因,偶尔也会来基地,但这两年中,你不能跟他见面。”
又说:“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涉及风纪,我也保不了你。”
女配在基地,一直是朵璀璨的奇葩式明珠。
赵凌成最恨出名,却总因为前妻的种种行径而被人们评头论足。
但她原来虽奇葩,可不涉及风纪,而在基地,风纪问题也是要坐牢的。
话说,女配属于是,第一眼看到魏科长就沦陷了。
因为对方是那种西北式糙汉,醒个鼻涕都能醒出响亮的驴嚎声。
他的粗犷就像黄土高原一般,能给女配以生理上的安全感。
因为喜欢对方,她就对人家老娘又是擦屎又是揩尿,表现的那叫一个好。
可人家看上她,是因为她善于做保姆的特质。
老娘一离世,人家就跟她离婚了。
这个陈棉棉答应的最干脆:“我要再见魏摧云一回,我就是小狗。”
赵凌成接过她手里的250块,数了五十出来:“这个月的。”
陈棉棉愣住了:“五十块一个月?”
赵凌成又拿了二十块特供票:“我会让姜婶先陪你去买,尿布要细棉纱,褥子要精细棉,婴儿床和羊毡我来找,再给自己买几件衣服……”
她可真是,把他搜刮到家徒四壁,又一无所有的回来。
陈棉棉接过钱,特地又说:“放心,再给娘家寄一分钱,我也是小狗。”
但赵凌成没get到她的幽默,出门去了。
随着楼梯上一阵脚步声,黄琳和曾云瑞俩夫妻抬着婴儿床下楼了。
陈棉棉用一大碗肉都没换到的婴儿床,赵凌成只一个招呼就进她家门了。
他再指对面,又说:“有事找马骥,他是警卫科长,能第一时间联络到我,我,还要加班,再见。”
黄琳俩夫妻也不跟女主人寒暄,赵凌成走,他俩也走了。
黄琳看他提着公文包,撵上去笑问:“总工今晚还住招待所啊?”
赵凌成说:“要加班。”
黄琳又问:“你们准备哪天上泉城,帮我带买个东西。”
赵凌成在单元门口略止步:“先忙工作吧,云瑞你不也要加班?”
曾云瑞忙说:“是是是,我马上到。”
黄琳要带东西是假,打探赵凌成的态度是真。
因为基地警卫处不具备婚姻登记功能,人们要结婚,就必须上泉城去。
和曾云瑞对视一眼,她搞不懂,总工这到底啥情况。
当然,首长家女儿不能再介绍了。
赵凌成亲自登门要婴儿床,就意味着,他承认前妻肚里的孩子是他的了。
真可惜,一个好男人,还是陈棉棉的。
黄琳夫妻对视一眼,一起撇嘴,上楼去了。
说回陈棉棉,不一会儿马骥来了,要她的探亲签。
拿了探亲签,他又递给她两只绿色信封:“电报,我帮你读吧?”
普信信封是白色,绿色的信封则是电报。
陈棉棉笑着说:“不用,我认识字的。”
头一封是红旗大队三公社来的,发件人:陈换弟。
就五个字:娘要死速归。
陈棉棉被吓了一跳,心说王喜妹这就要死啦?
但她立刻想到了,这两年中王喜妹病危的电报来过不下十次。
回回女配都是背着大包小包,疯了一样的赶回娘家,但也回回都无事发生。
另一封是泉城铁路段发的,陈棉棉心说难不成是魏科长?
其实她翻阅回忆,蛛丝蚂迹间,她直觉许小梅和魏科长之间的关系不太正当。
许次刚秋后就要被枪毙的,所以是她吧,伙同魏科长搞事儿?
话说,现在只差签了合同,登记结婚,陈棉棉就能顺利生下妞妞了。
那么她也该算账,收女配的买命钱了。
看看吧,许小梅又在玩什么花招,她也好及时应对。
但拆开电报,她有点失望。
因为这是一封通知函,通知赵凌成,一个叫林衍的右派试图卧轨自杀,并干扰到了铁路的正常运行,特来函警告。
他将按律被拘留一周,之后若再有自杀行为,火车将不再临停,而是直接碾人。
陈棉棉没见过林衍,但听说过,他是红旗劳改农场最臭名昭著的坏分子。
可他也是赵凌成只要闲暇就必去探望的,他舅舅。
这电报,当然要赶紧交给赵凌成。
……
科学全凭严谨,空天打击更没有运气可言,只讲实力。
能做空天打击类的科研,也意味着赵凌成是个非常严谨的人。
而且因为离婚一事,他已经受过一次盘查了,还是老爷子亲自授意的。
他的日记和私人信件全被政治处拿走,翻了又翻查了又查。
他所有的女性朋友全被叫去问话,给人家白添麻烦。
因为离婚,他等周于被扒了个精光,没了尊严也没了隐私。
不想再被审查,跟前妻谈妥后他就坦白跟老爷子讲,为孩子而复婚,期限两年。
男孩糙点,他来养,要是女孩就交给前妻,他付抚养费。
赵凌成当然觉得这样没什么,因为他从小也没有父母陪伴,也一样长大了。
而且受外面革命,红小兵们的影响,基地的小孩们特别爱打架。
要是个女孩,太弱了只能被动挨打,倒不如跟着妈妈。
讲完,赵凌成又说:“您不能一边严苛要求我的工作,一边又要求我去做个好丈夫,而且小陈和我性格不合,应该找一个更加适合她的男性。还有,解放不就是为了婚恋自由吗,您为什么要干涉我的婚姻。”
在办公室里,就只他一个人,他也可以敞开了说。
他又说:“您一开始参加革命不是为了反法西斯吗,独断,专横,独裁,您像操控棋子一样操控我的生活,监视我的思想,以我看,您才是真正的法西斯。”
这一回赵军老爷子没有再咆哮。
他长久的沉默着,赵凌成都以为他已经挂电话了。
半晌,却听老爷子悠悠说:“我曾经跟你讲过的,我的小妹妹,从小就聪明伶俐,尤其善于读书,她只是凑在学堂的窗外看一看,听一听,回家就能教我识字儿。可是我母亲烧饭,永远都是我和爹吃稠,她吃稀,我长的高高壮壮,她脖子细的像瓦罐绳儿,瘦的风都能吹走。”
“碰上大灾年,父亲把她卖给了个货郎,换了一百斤糜子。”
“我从河西走廊一路而下,讨饭到汉中才找到她,那年她才十三啊,可是已经大肚子了。她一见面就认出我,拉着我的手喊哥哥,她身上全是公婆和男人打出来的伤痕,可是她不但不恨我,还从家里偷糜子谷垛给我吃。”
“那么小的她,聪明智慧,教我识字的她,难产没,没了!”
……
“我就是独断专行,独裁。是女儿,必须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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