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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她不是孬种


    伏棂动作顿住了。


    白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生怕被笑话。


    伏棂没笑,眼神有点飘远,“不论如何, 这事得让我爹娘知道。”


    白潋一听,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悬起来,眼巴巴瞅着伏棂,“他们…会不会生气?”


    她脑子里飞快闪过那些听说过的棒打鸳鸯的戏码,脸都白了点。


    生气?伏棂心里也没有准头。


    “不管她们生不生气, 都不打紧。”伏棂见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忍不住笑了,“只要你不丢下我跑了——”


    “我不会那样。”白潋很认真。


    那也太孬了。


    伏棂又说, “他们人在益州, 隔着千山万水。信去一来一回就得一个月。”


    白潋用力点点头,“听你的。你说合适的时候…就是合适的时候。”


    声音闷闷的。


    伏棂看她那副强装镇定的样子,哪能不明白她心里打鼓,“慢慢来, 急不得。”


    这话像道暖流,熨帖了白潋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是啊,伏棂都没慌,她慌什么?先把眼前的活干漂亮了才正经。


    “明白!”白潋声音响亮了点, 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钱先赚, 本钱先攒, 对!”


    新房子彻底收拾停当,锅碗瓢盆都安置好了。


    再赖在伏棂家睡, 就说不过去了。


    白潋抱着自己并不多的行李卷,一步三回头地挪进了自己的新家。


    新房子的炕烧得挺热乎, 被子也软和,可就是觉得四处空荡荡的,少了人气儿。


    那晚她翻来覆去,像烙煎饼似的。


    月亮爬得老高了,她才迷迷糊糊睡着。


    天刚擦亮,不等鸡叫全乎,白潋就顶着两圈乌青爬起来了。


    睡不着干脆就起来干活。


    她啃了个馒头,套上牛车就往桑麻镇赶。


    白潋跟几个雇来的帮工一起,在蒸腾的白汽和粮食的香气里忙得汗流浃背。一上午就在筛粮、蒸粮、摊晾、拌曲里过去了。


    晌午头,王丫提着个食盒风风火火找来了。她把食盒往白潋手里一塞,嘻嘻笑,“喏!有人托我给你捎的饭!哟,这酒曲发得不错哈,好香!”


    王丫真心夸了一句。


    白潋顾不上回话,揭开食盒盖子。上面两层整整齐齐码着白胖胖的馍馍夹着厚厚的酱肉,还有几筷子酸辣脆口的腌萝卜,最下面竟然压着一小块黄澄澄的芝麻糖!


    白潋的嘴角自己咧开了。


    她捏着糖傻笑。


    “看你那点儿出息!”王丫笑骂着杵了她一下,“说正事,村里那几块种冬菜的地,都按你早先提的,雇了东头的老赵头和他婆娘看着了。俩人干活实在,你放心就是。”


    白潋三两口把芝麻糖咽下去,甜滋滋的滋味还在舌尖。


    她赶紧从怀里掏出伏棂给她的那本《齐民要术》抄本,翻开夹了几根干草叶的那页,指着给王丫看,“王丫,这是我琢磨的法子。你看书上说这菜最怕冻死。我的想法是,光铺稻壳灰和盖干草可能还不够稳当。等再冷点,是不是能在菜畦上支几根棍子,围上草席挡挡风?”


    王丫瞅着那密密麻麻的字,再看看白潋指的地方,眼睛都瞪大了,“哎呦喂!行啊白潋!这才多久,字都认全乎了?还能照本子琢磨出新玩意儿了?”


    “都是伏棂教的呗!”白潋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小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她又翻到后面一处,“还有这里,书上说立冬前得浇足‘底肥水’。我就琢磨,太猛怕烧苗,掺点儿碾碎的豆进去当肥,怎么样?我试着在院角那小块菜地里弄了点,看着苗是绿油油的,叶子长得也厚实。”


    这是她这几天的新发现,迫不及待想跟人分享。


    王丫听得直咂嘴,“成!我看你这脑瓜子够使!我跟老赵头说,让他按你这法子试试!”


    就这样,白潋的日子像是被一根无形的鞭子抽着往前跑。


    为了本钱,她算是卯足了劲儿。


    这书上的字她差不多都能看懂了,所以慢慢的,也不用伏棂再一句一句和她讲,正好伏棂也越来越忙,白潋捧着书自己看,也不耽误两人的时间。


    白潋翻着书,看到了可以参考的就跟伏棂比划,“你看这里说,这小菘菜苗太密了反而长得孬,是不是得间苗?”


    伏棂大部分时候就支着下巴听白潋“叭叭”地讲她的种菜新发现,或者酿酒的新心得,眼里映着跳动的灯火,嘴角弯着点不易察觉的笑。


    学到的知识,不正是这样用的吗?嗯白潋真是她最好的学生。


    天气眼见着一日冷过一日,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桑麻镇。


    白潋忙着试她的新酒方子,这段时间常在桑麻镇和十里村两头跑。


    这天傍晚,她正扒拉账本,算着这次酿酒大概能得多少斤酒。


    白潋看得眼睛发酸,刚想揉揉眼睛,就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一抬头,伏棂站在门口,朝她走过来。


    什么高粱酒本钱冬菜的,一瞬间都模糊了。


    白潋突然想起什么,慌手慌脚地在怀里掏,摸出个一直贴身带着的小布包,有点献宝又有点紧张地递给伏棂,“给…给你的。”


    伏棂接过来打开,里面是根银簪子,簪头打磨成个简单的梅花形状,样子有点憨厚。


    “哪儿弄的?”


    “让银匠打的。”白潋小声说,“你喜欢吗?”


    伏棂捏着簪子看了看,没说话。


    手却抬起来,动作熟稔地把头顶那根寻常戴的簪子拔下,挽了下头发,换上了这根新银簪。


    梅花头歪歪地翘在鬓边,给那张清冷的脸添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她扭头对着棚子墙上挂的一块光亮的铜皮照了照,淡淡一笑,“喜欢。”


    白潋咧开嘴刚想笑。


    伏棂紧接着甩来一句,“对了,这是不是算错了?”她指着白潋刚才划拉的地方,“这个数加那个数,不该得这个结果吧?白小掌柜?”


    白潋的笑立刻僵在脸上,赶紧凑过去,“哪儿?哎?!对哦!算岔劈了!”


    她抓耳挠腮地赶紧重新算,心里却美得很。


    刚才那点旖旎的小心思被算错账的窘迫冲淡,只剩下一股脚踏实地的暖意。


    算错账怕什么?她有的是力气把账算明白。


    伏棂就靠在一旁看她重新扒拉,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髻上那朵小小的梅花。


    房外是暮色四合,寒风渐起。


    没过多久。


    白潋把账本一推,脸上又活泛起来,“这下妥了!这季高粱真是争气,加上酒钱…”


    她乐得不行。


    “数不错。”伏棂温声肯定了句,落在白潋的脸上。


    外面寒风灌得更紧了,呜呜作响,伏棂轻声道,“夜深了,风刮得凶。”


    白潋这才后知后觉搓搓冰凉的手指,“对哦,得回去了……”


    “黑灯瞎火顶风跑?怕是会冷透了。”


    白潋噎住,可不是嘛!伏棂已经转身朝门外夜色走去,“去酒楼对付一宿。”


    “啊?这儿?”白潋追着问。


    伏棂回头,“嗯,楼上那儿有地方。”


    两人快步穿过寒风扑面的后院进了大堂。


    柜台后头,小瑶抬头看见她们,喜上眉梢,“小姐!白潋!”


    她脆生生喊着,脚步轻快地跑过来,“都收拾好啦!”


    伏棂笑着点头,“都还顺当?”


    “顺当得不得了!”小瑶眉飞色舞,“小姐您上月叫人带来的那些酱料方子,特别是那辣子酱,大伙儿都抢着吃!还有白潋的高粱酒,订的人好多。”她乐呵呵报了个漂亮的数,脸上是压不住的成就感,“您教的法子可太管用了!”


    伏棂眼里是温和的赞许,“是你灵巧。”一句话让小瑶笑得更甜了。


    她目光在伏棂发间那支崭新的梅花簪上定了定,又瞅瞅旁边的白潋,那点促狭又体贴的笑意藏也藏不住,“小姐,白潋,忙到这么晚别吹冷风啦!”


    她指着楼上,“顶头那间大屋,被褥火盆全拾掇得暖暖和和的,保管比家里还舒服!”


    “真备了房?”白潋又惊又喜。


    “可不是!”小瑶下巴微抬,带着点“早看穿”的小得意,“刚换了新炭,热乎着呢!”


    伏棂已经转身朝楼梯走。白潋脸上微热,跟着上了楼。


    屋子果然敞亮又暖和。


    厚实松软的新被褥铺在大床上,墙角的火盆烧得正旺,烘得人从骨头缝


    里往外舒坦,把那点寒意全赶跑了


    新酒成了。


    那反复琢磨了无数遍的方子终于定下,酒也酿好了。


    沈家的订单如约而至,当初和沈念敲定的那份契约发挥了作用。


    几车上好新酿,稳稳当当地被运走。


    不久后,白潋的那份银票就到手了。


    步入正轨,白潋肩上的担子骤然一轻。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样两头奔波跑断腿了。


    这人一旦闲下来,手脚就痒痒。


    白潋的目光落在了自家新宅的后院里。


    她摸着兜里还带着体温的银票,心想:是得好好拾掇拾掇了,虽然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没法有太多人气,但可以有别的气。


    现在有了牛气,再来点鸡气。


    养鸡!


    念头一起,白潋就坐不住了。


    她把盖房子剩下的边角木料都扒拉出来,在后院角落里选了块地方,开始叮叮咣咣地干起来。


    什么美观、齐整,都不在她的考量范围。


    几根细点的梁子勉勉强强扎进土里充当柱子,顶上铺了些结实的茅草当屋顶挡雨。


    前面还特意锯出个洞,算作小鸡进出的“门”。


    紧接着,她又把附近给围上了,免得它们乱跑。


    连着好几天下午,她都在那墙角根下忙活,手上更是添了好几道被木刺划破的口子。


    等那个摇摇晃晃、歪七扭八的“鸡舍”勉强能站住,白潋叉着腰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抹了把额头的汗,虽然模样有点惨不忍睹,但眼神里全是得意——嘿,成了!


    以后就有自家新鲜鸡蛋吃,还能孵小鸡!


    没过两天,她就兴冲冲地带回了几只毛茸茸、黄澄澄的小鸡雏,还拎着两只母鸡。


    小鸡们在歪斜的木板间叽叽喳喳地探头探脑,适应得倒挺快。


    她撒了把米,还没来得及起身,就听到一阵急促的扑棱声。


    抬头一看,一只鸡,不知怎的受了惊或是想显摆,竟然展开翅膀,“扑棱棱”几下,借着栅栏作跳板,轻巧地就窜上了旁边更高一些的柴垛堆。


    它站在柴垛顶上,又扑棱棱一下,看着目瞪口呆的白潋,得意地伸长脖子,“咯——咯——咯!”


    叫了好几声。


    白潋伸着脖子,看着那只站在柴垛上显得格外神气的鸡,再看看自己那费尽心思打造的“鸡舍”,一时有点懵,指着那鸡,哭笑不得,“给你搭个窝,你倒好,自己上天啦?”


    第32章  大事敲定


    白潋每天早晨扒开鸡窝门口搭着的草帘子, 总能掏出褐壳蛋来,圆滚滚的。


    勤快的母鸡几乎雷打不动,一天一个蛋。


    五天下来, 小篮子里不多不少,正好摞了十个大鸡蛋。


    她把篮子提到手里掂量掂量。


    蛋是真的大。


    现在刚下学堂,日头晒得懒洋洋。


    白潋揣着几个最大的鸡蛋,也没多想,溜达溜达就奔着私塾去了。


    私塾的院门敞开着, 伏棂正坐在书房靠窗的书案后头, 她没抬头,指尖正捏着细羊毫, 在册子上专注地勾勒描画些什么。


    白潋没急着进去, 就倚在门框上瞧着。


    过了一小会儿,伏棂才抬起眼。


    看清是白潋,沉静如水的眸子漾起一点清浅的笑意,伏棂搁下了笔。


    “给你看个好东西!”白潋快步走进去, 摊开手掌,露出几个褐皮大蛋,“一个赛一个大!”


    “超大!”


    伏棂她没立刻看鸡蛋,反而先垂眸扫了扫白潋的手掌, 指尖的薄茧清晰可见。


    然后才低头, “好出息。”


    白潋双眼打量了一周书房, 好奇道, “添了许多新鲜的。”


    这段时间,私塾也是大变样了, 伏棂想着越来越忙,怕顾不上私塾这边, 又自个请了个新夫子来。


    新夫子姓赵,就住乌镇上,近五十了,和陈夫子倒是有些话题说。


    “刚开年那会儿定做的木条长案和新制的蒙学课本册子刚送到。”


    伏棂指了指旁边那摞东西,又展开那卷图样,上面画的是精巧的书架,“后面院墙角空着的那块地方,我想再起一间略小的书室,以后专门分出蒙童班,让新来的赵夫子带那些刚开蒙的小小孩。这些孩子吵嚷,跟大一点的混在一起也容易分心。”


    她说着话,目光自然地从图纸移回白潋脸上,“村里、镇上有孩子的人家多了,收的束脩便再减一些。”


    白潋听着,她不懂那些教学安排,但她懂伏棂的心思——想把学堂办好,想让更多人读上书。


    白潋瞅着那些新崭崭的课本和图样,凑过去用手背碰了碰硬实的书面,也不由得调侃,“请夫子又减钱?咱们伏夫子就不怕亏本?”


    伏棂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笔,带着点狡黠,“不是有你的酒,你的菜,还有……这大鸡蛋撑着么?”


    白潋一愣,随即噗嗤笑出来,“那是,包圆。”


    伏棂说的不错,私塾塌下来了,她也会先跑来顶一顶。伏棂的事,就是她的事嘛。


    白潋说着,目光扫过院子里。


    刚才还静悄悄的,这会儿几个半大的学生正好奇地往里瞧,见白潋看过来,有认识她的孩子立刻咧嘴笑,清脆地喊了一声,“白姐姐!”


    白潋大大方方地朝他们挥挥手。学生们瞧见了伏棂,也规规矩矩地行礼,“伏先生好!”


    行礼的姿态虽不十分标准,却显出诚心。


    伏棂脸上的笑意更温煦了些,微微颔首,“休息去吧,莫在窗下挤。”


    学生们嘻嘻哈哈地应了声,散开了。其中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女孩临走前还不忘对着白潋补充一句,“白姐姐,大蛋!”


    显然刚才瞧见她献宝了。


    白潋笑得眼睛弯弯,又朝他们挥挥手。


    “哎?翠儿呢?”白潋想起之前会缠着伏棂的翠儿,发觉自己已许久不见她了。


    “翠儿担心自己读书费了家里太多钱,我便让她上乌镇的铺子里帮工了,给得能多些,还能学点不一样的。”伏棂想起那个小姑娘,无奈地笑笑,小姑娘憨直。


    日子一安稳,有些按捺不住的心思就浮了上来。


    回去的路上,碰到了村里的几个人。


    “哟!白潋!”树下纳凉的几个人喊住她。


    周顺和吴素芬也在里头。


    他们看着白潋走过来,眼睛滴溜溜地在她身上转了好几圈,热络地招呼。


    白潋停下脚步,客气地应声。


    “哎呦,这又是酒又是鸡啊鸭的,忙得很哟!看看,咱们村能干出你这样事的姑娘家可不多!”吴素芬眼睛一转,笑得脸上褶子都开了花,起身几步凑到白潋跟前,还装作不经意地嗅了嗅那淡淡的鸡蛋味,“十九快二十了吧?”


    她话锋一转,压低声音,“你和伏小姐到底啥关系?我瞅着你,太热切了,我看伏小姐也没成婚吧?你看我们家的表侄了!在邻镇跑船的,年轻力壮,家里独子,虽不如你能攒,可跑船辛苦归辛苦,钱也不少挣!赶明儿咱们给你搭个线,见见?姑娘家,一个人操持不是长久之计,总得……”


    白潋脸上的客气笑容僵了一下,像被凉水泼了。


    她目光沉了沉,但语气还算克制,成亲这事儿,”她顿了顿,“也用不着旁人操心。”


    几个人被她这股干净利落拒绝的劲儿噎了一下,脸上那层笑有点挂不住,“哎哟丫头,话可不是这么说!你看你模样好又…”


    “吴婶!”白潋打断她,“您是我长辈,就因为这样,”她声音压得更低了些,警告道,“有些话,我今儿就搁这儿了。我的事,是好是歹,我自己知道怎么走。烦请别开这个口,也别听风就是雨的,传些有的没的……”


    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那通往私塾的小径尽头,“尤其是,别碰不该碰的闲话茬子。”


    说完,她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留下吴素芬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周围其他几个想开口帮腔的人也被白潋那一眼和话里透出的冷硬给镇住了,讷讷不敢再出声。


    白潋把宝贝大鸡蛋拿去给了伏家的李大娘用来做饭,李大娘见到那么大个圆鸡蛋也稀罕得不行。


    “哼哼哼——”把方才碰到那些人的事抛掷脑后,白潋回家收拾自己的鸡舍去了。


    ——


    私塾。


    伏棂想起白潋送蛋来时那副“快看我厉害不”的得意劲儿,忍不住笑。


    很快,她的思绪就飘远了。


    酒楼生意铺开,尤其几道招牌菜对蛋品的要求越来越高,新鲜、个头大、品质稳定。


    零星收购不成。


    白潋养的鸡、她调的鸡食、那些被伺候得舒舒服服的鸡……


    没过多久,伏棂熟门熟路地踱进白潋的小院。


    白潋正给水盆添水,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刻转头,脸上绽开笑:“咦?这么快来了。”


    伏棂没直接答,只是走到鸡舍边,目光落在两只神气活现啄食的母鸡身上,又扫过旁边铺得厚实干爽的垫料和干净的食槽。“我来向白小掌柜取经来了——鸡养得那么好。”


    白潋刚想得意地接口,伏棂却毫无征兆地,从袖中抽出一卷纸。


    那是一份简陋却意图明确的草图。


    白潋好奇地凑过去,当看清纸上整齐划出几片区域的轮廓,标注着“甲棚”、“乙棚”、“水源”、“储料仓”……她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这…这…”白潋指着那图,指尖都有点抖,“这么大块地方,你要圈起来?”


    “嗯。”伏棂应得波澜不惊,指尖点着图中央,“坡地,阳足,风好,离水源近。租下来,平整一下,鸡舍搭得宽绰些。”她抬起眼,看向彻底呆住的白潋,平静地砸下目标,“初步打算,先养个五百只蛋鸡。”


    “五百——只?!”白潋几乎是倒吸着凉气把“只”字拔高了几个调,脑子里轰隆隆地闪过五百只鸡同时扑腾觅食、同时开腔啼叫的壮观场面。


    震惊、困惑、随即是巨大的兴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猛地往前一大步,几乎要趴到图纸上,“是给你的酒楼?!你自己弄养鸡场?”


    她激动得脸都红了,这份大胆和手笔,完全出乎她意料。


    看着白潋这副被巨大惊喜砸中的模样,伏棂眼底笑意深了些。


    “场地租赁、平整,建这几处大鸡舍、引水,这笔开销,算酒楼。场长、专门看管清扫的雇工,工钱月钱,算酒楼。


    “至于粮食?”伏棂顿了顿,眼中闪过精明的光,“河上粮仓积存的陈麦、豆粕,挑品相次些但不坏的,价钱能压下来三成。这两样做主料,再掺新鲜碎谷、糠麸,日常损耗的菜叶子。这些采买调配的活儿,人手和成本,自然也归酒楼管。”


    她一条条说得清晰分明。


    白潋听着,脑子转得飞快,刚才的震惊逐渐被沸腾的心潮取代。


    伏棂已经把最难啃的硬骨头——场地、基建、大宗原料、日常工钱——全揽过去了。


    那剩下最关键的是什么?是怎么伺候好祖宗们下蛋。


    就在这时,伏棂抛出了最核心的部分,“养鸡场能不能活下来,能不能‘出息’,全靠两样:买回来的鸡苗本身要好,平时喂的干净、管的妥当,让鸡少病少灾多下蛋。这些‘本事’,你都做得好。所以白潋,这事你想不想和我一起?”


    伏棂微微前倾,诱惑道,“你负责挑苗鸡、管配料、盯日常的照看章程。保证蛋的品质和数量。酒楼每天按需求从养鸡场收蛋,按市价走账。养鸡场所有硬开销——粮、药、工钱——都从这批收入里扣干净。扣完之后…”她停顿片刻,加重了语气,“净赚的利钱——五五。”


    其实压根不用诱惑。


    “五五?”白潋听到最后那两个字,整个人像被点燃了。


    但下一秒,几乎是脱口而出,“不成。”


    白潋斩钉截铁地打断她,“钱都是你掏的,风险都在你身上。我怎么能拿五五?我二你八都算我赚的了。”


    伏棂有些意外地挑眉,看着白潋那副“你敢跟我争这个我就跟你急”的架势,没有立刻反驳白潋的‘自降身价’,只是小小地揶揄道,“真不想让我一个人扛着…那就三七。我七,你三。这总公平些。你担的可是这养鸡场的精气神,管鸡就是管人,这事可比掏钱难多了。三成的辛苦钱,你应得的。别跟我争。”


    那“别跟我争”几个字说得轻巧,却是伏棂式的不可商量。


    白潋张了张嘴,不再坚持,“好吧。”


    “嗯,说定了。”伏棂眼底的笑意终于完全绽开,“挑鸡苗的眼光就看你了,白小掌柜。”


    “伏老板你就瞧好吧!”白潋豪气干云,仿佛即将挥师百万大军。


    大事敲定,白潋浑身是使不完的力气。


    送走伏棂,她立刻奔村外自家的那片菜地。


    几垄早播下的嫩苗已在冬阳下铺开细细的绿意。


    老赵头和他婆娘正忙农活。


    “叔婶,苗情怎么样?”白潋声调意气风发。


    “东家!”老赵头直起身,脸上堆满笑,指着地头那两行鲜亮的嫩绿,“好得很!这小菘长得精神,波棱也出齐了,就是鲜韭黄那垄还得沉住气等等。”


    不错,不错。


    嗯等收了卖给伏棂,她要按最低价卖,要是伏棂答应的话,自己都想全送她了。


    第33章  紧张


    养鸡场的事情千头万绪, 选址定了,契签了,但心头最重的一块石头还没落地——防贼。


    那地, 好处是清静,坏处也是太清静。


    几百只鸡养在那里,活脱脱一块肥肉吊着。


    雇人看守是必须,但花费大、人心难测。


    伏棂正凝神想着如何周全这事,又想到白潋, 心里嘀咕说, “正好,让白小潋陪我去趟乌镇找沈念。”


    白潋见伏棂有事找她, 巴巴的就跟上了。


    “为了鸡场看人的事?”她反应很快。


    “嗯, 光靠我们临时雇,不稳妥,沈念路子广些。”


    沈家。


    沈念穿着一身深青色暗纹的细棉袍子,正在翻看账本。


    门房通传伏夫子来访, 沈念放下账本,迎了出来,“两位这是改变主意了?”


    她还记着撬墙角不成的事,现在心里多少有点得意。


    有求于我了吧?两位?


    但沈念还是比较欣赏两人的。


    生意场上, 多个朋友好过多个敌人。更何况, 和她们合作, 确实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利润。


    所以尽管挖不走白潋, 她也没有多计较那些有的没的。


    碰到和钱有关的事,她和伏棂可都不含糊。


    沈念将两人引到一间干净雅致的待客间, 吩咐伙计上茶。


    伏棂抿了一口,放下杯盏, 单刀直入,“今日来,一是为了鸡场的事想向你请教请教,二来也有笔买卖想跟你谈谈。”


    沈念神色专注了些,做了个“请讲”的手势,“请说。”


    伏棂言简意赅,“地方僻静,日后几百只鸡放那儿,怕是会招些宵小的眼。现下盖棚舍都在进行,但守备这事,得提前打算。”伏棂看向沈念,语气坦率,“临时雇些人手不难,只怕不稳当,费心又费钱。我们来是想问问沈老板可有稳妥的法子?若有知根知底、靠得住又警醒的人,能否帮忙引荐一二?工钱规矩,自然按行情走,一分不差。”


    沈念听得很仔细,指尖在桌面轻轻点了点,显出几分思索。


    伏棂这番话,意思很明确,是看重沈家在这方面的经验和人脉。


    沈念没有立即打包票,沉吟片刻,“那坡地确实是个养鸡的好去处,就是得看紧点。守夜这事,光靠巡确实不够稳妥。”她顿了顿,似乎在脑子里迅速筛过合适人选,“这样,我酒坊有几个老伙计,人本分,手脚也稳当。就在邻村住,帮工多年很靠得住。我看他们行。要不让他们明日去你那儿看看?你亲自过过眼,若是合用,再谈工钱。沈家铺子里的一些章程规矩,也尽可拿去看看。”


    这番话说得清晰,只提自己了解的人选供伏棂选择,没有大包大揽,但也诚意十足。


    伏棂颔首,“劳沈掌柜费心。这人情,我记着。”


    她并未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感谢,话锋一转,切入正题,“说起这个,还有另一桩事,正好跟买卖沾点边。听说沈老板在乌镇收购了原来的陈家糕坊?”


    沈念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恢复沉稳,“伏小姐消息灵通。如今万事都在摸索。”


    乌镇由于有了百福点心铺,陈家糕点坊虽然尽力挽留客人,熬了两年。


    可奈何早已失了人心,现在是熬也熬不下去了。


    伏棂虽然有心收购陈家糕坊,但人家说了,死也不卖给她。


    伏棂只好作罢,对于那些话,她一点也没放心上,左右收购陈家糕坊,只是因为想着有现成的人和地扩大百福的生意,要是陈家不卖给她,她去收购别的铺面也是一样。


    “我那鸡场办起来,图的就是一个‘稳’字。鸡蛋也好,日后若有匀出的肥鸡肥鸭也罢,不敢说金贵,但新鲜、够分量、供应不短斤缺两是能保证的。”


    伏棂看着沈念,抛出关键提议,“若你不嫌弃,我养鸡场日后产出的鸡蛋,在我们自用足够的前提下,可以保质保量、优先供应沈记,价格嘛,就按市价的九成算。若有合适的禽肉,也同样以公道价先供沈家挑选。你看如何?”


    虽说是九成,实际上伏棂也没亏,只是赚得少一些罢了。


    沈念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光芒。


    做糕点时,有的地方确实需要加入鸡蛋。她算过了,糕点坊每个月至少需要用到近百个蛋,多的时候两三百个。


    稳定、量大、品质有保证的蛋源和禽肉供应,这正是她需要的。


    至于伏棂这些话的可信度,沈念觉得还是很高的。她和两人相处这么久,也摸清了她们的性子,都不是会骗人骗财的人。


    “行!咱们就按这个来,公道为先,生意长久。”她没有推拒伏棂的提议,坦率地接受了这份互利互惠的合作。


    伏棂微微一笑,“沈掌柜爽快。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沈念举了举手中的茶杯。


    ——


    从沈记酒坊出来,冬阳正好。


    白潋忍不住凑近伏棂,嘀咕道,“沈念这人能处,这合作的事谈得利索。”


    “怎么个利索法?”


    白潋摸摸头,“不绕弯子,多好。不像有些人,嘴上抹蜜,背后插刀。”


    沈念确实是上道的聪明人。


    人情还了,帮手找了,销路也铺好一截,这趟乌镇之行,可谓圆满。


    两人趁此机会,在乌镇逛了一遭。白潋兜里有了钱,身边有了人,花起钱来越来越不心疼。


    伏棂要什么,想吃什么,想穿什么,想玩什么,总之她能买得起的,都买了。


    伏棂见状,也不跟她客气,她本就不算是特别节约的人,在家里的时候,想要什么家里人也都给她什么。白潋这副样子,完全激起了伏小姐的购买欲。


    两人逛完了整个乌镇,手里七七八八的都提了许多东西,累得够呛了,却都不觉得辛苦。


    回到私塾时,天色已近黄昏。


    伏棂刚回到家,就看见小音手里捏着一封信,“小姐,益州老家来的信,托跑船的人捎来的。”


    伏棂应了一声接过,进了书房,把信封打开。


    进纸上的字迹是母亲的,一贯的工整:


    我和你爹有点犯嘀咕了。你在泰和那头怎么样?吃得可顺口?瘦了没有?


    算算日子,你从家里出去也有快两年了,你一个人在那地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照看,我心里老是胡思乱想。我俩商量了,等开春天暖和了,收拾收拾,说什么也得去看看你,亲眼瞧瞧你过得怎么样才安心


    伏棂的目光落在信纸上出现的“看看你”、“安心”几个字眼上。


    信纸被她随手递了过去。


    白潋见有信,好奇心立刻占了上风。


    “家书?”白潋接过来,眼睛瞄着信封上工整的字迹。


    她跟着伏棂学认字,如今看封信不成问题


    看到下面的话,白潋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嘴唇跟着念动的速度开合着,“我俩商量了…”


    她突然停住,“开春?”


    白潋捏着那薄薄的信纸,原地转了两圈,“伏棂,你爹娘要来看你。就开春?”


    她又惊又喜,心跳得咚咚响。


    兴奋劲儿顶到脑门儿后,紧接着又变成了纯粹的紧张,脸上透出点儿茫然和害怕。


    白潋甚至有点结巴,“那个…伏棂,平时我要是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我改。”


    她手忙脚乱地,又想去捋头发,又想去扯平衣角,仿佛伏棂爹娘下一秒就要推门进来了。


    伏棂勾勾手指,白潋三两步走到她面前。


    “人是我爹娘,又不是老虎。他们过来,也就是看看我,看看我在这边过得好不好。”她顿了顿,脸不自然地红了,“再看看帮着我忙前忙后的人,靠不靠得住。”


    “靠得住。”白潋想也不想就挺直腰板,“我当然靠得住,我…”


    她急急地想说点什么证明自己,脑子里飞速运转,“我、我鸡养得好,蛋腌得香,菜地也管得好,还会酿酒。”


    她眼睛一亮,有点小得意地用上了新学的词,“既然伯父伯母要来,我会把家里好好拾掇一遍,保证窗明几净。”


    伏棂心里也有点紧张,她拍了拍这人的脑袋,视线在白潋的脸上转了一圈,嗯经过两年的时间,少女成熟了许多。


    白潋褪去了初时的黝黑和干瘦,皮肤养得匀净了些,透着健康的红润。五官也长开了,显出利落的线条,眉眼清亮有神。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勃勃的生气和爽利。


    而且确实是很靠谱的。伏棂心里想,她家里人应该也很喜欢白潋。


    她平日里是那个思虑周全的人,但此刻,在期待和些许忐忑的叠加下,骨子里属于大小姐的娇气和对亲近之人的依赖不经意地流泻出来。


    伏棂没有说话,而是微微倾身,将自己温热的唇蹭了蹭白潋近在咫尺的脸颊,下巴也顺势地搁在了白潋的肩窝里。


    白潋身体先是一僵,随后放松下来,极自然地抬起一只臂膀,小臂环过伏棂略显纤细的腰背,往自己怀里又拢了拢,另一只手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


    “不怕,”白潋的声音低沉了些,“有我呢。”


    第34章  看看闲书去


    冬夜的风呼呼作响。


    白潋裹紧了被子, 独自躺在床上,如今被子是厚棉的,可她还是觉得有丝丝凉气顺着缝隙往里钻。


    她忍不住又翻了个身, 心里冒出一个清晰又暖烘烘的念头:两个人睡,肯定比一个人暖和多了。


    光是想着伏棂,白潋就觉得被窝里似乎也添了把火。


    得给伏棂盖个大房子!要特别宽敞、特别亮堂、还特别暖和的那种!


    光能一起住还不行,得让伏棂住得舒服。


    虽然这个小院子是她的心血,可对伏棂来说, 到底简陋了点。


    白潋心里那份想“配得上伏棂”的倔强就拱了上来。


    不行!绝对不能让伏棂跟着她受委屈!伏棂就该住在最好的地方, 亮亮堂堂,暖暖和和的!


    “住一起”这三个字像小锤子敲在白潋心尖上, 除了期待, 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受。


    又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她跟伏棂…都不是男子,那到底怎么“在一起”。


    她理解的在一起,是成亲,可成亲之后呢?


    村里成了亲的人, 总要圆房,可她连圆房具体是啥样,也只模模糊糊听人说个大概。


    就这样躺在一个被窝里?


    然后呢?


    靠在一起光睡觉?可光是睡觉…好像也不是不行?


    但总觉得少了点啥?像是不够近?


    这念头像个毛线团,理不清还绕着心。


    她又急又臊, 脸蛋在被子里蹭得发烫。


    直接去问伏棂?天哪, 伏棂肯定会笑话她。


    问别人?那更不可能了。


    她压根就问不出口, 嗯要是被伏棂知道自己到处问这些, 想也不用想,伏小姐肯定会生气的。


    伏棂懂那么多事, 说话做事都那么有章法。


    白潋自己呢?认得几个字了,力气大, 养鸡种菜酿酒是把好手,可对于“两个人如何真正亲近”这件事,她简直就像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里头是啥光景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不想显得自己笨手笨脚的,尤其是在伏棂面前。


    总得…总得学点啥吧?也许有她还没发现的能让伏棂觉得更温暖、更开心的小方法?


    她望着房梁,心里盘算:是不是…该想办法找几本书看看。


    伏棂书房里都是正经书,那明天去找找书摊或者书肆好了。


    书摊书肆什么话本子都有,说不定还有她要的闲书。


    白潋在黑暗里吐了口气,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嗯!她决定了,明儿有空了,就去买几本闲书偷偷看,看看能不能学到些什么。


    除此之外,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开春那茬新鸡苗,还有伏棂爹娘要来的事。


    这么想着,心里的毛线团似乎被一股子劲头冲散了些。


    就这么琢磨到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外头寒气更重,呼口气都带着白气。


    白潋照常喂牛喂鸡掏鸡蛋,翻土堆柴烧木炭。


    白家院子里堆着几大捆上好的木炭,是白潋托人采买回来的好东西。


    她看着那炭,想起三婆婆和村长,两位老人家最怕寒冬腊月。人老了,身体不抗冻,不像她们年轻人一样还能活动活动暖和身体。


    她麻利地套上棉裤袄子,推上小推车就开始装炭。


    到了三婆婆家里。


    张刀夫妇俩外出务工去了,张铁去地里翻冻土。


    屋里点着个小炭盆,三婆靠在墙边,裹了好几层旧袄,还是冻得不时哆嗦。


    “奶奶,我给您送炭来啦!”白潋高声喊着,搬着炭块进门。


    “哎呀!潋丫头!这…这么好的炭!”三婆婆看清是白潋,浑浊的眼睛立刻亮了,挣扎着想坐直些。


    “您快别动!”白潋赶紧阻止,利索地往那可怜的小炭盆里添了新炭,又用火镰熟练地点燃引火。


    红红的火焰很快升腾起来,土屋里的寒气仿佛瞬间被驱散了一角。


    三婆婆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舒展开了一些。


    白潋又拿出怀里焐着的两个烤得软乎乎的山药,递给三婆婆一个,“奶奶趁热吃,暖乎。”


    木炭烧起来,灶屋暖和了,屋里也暖了。


    白潋一边拨弄着火盆,一边跟三婆婆唠家常。


    聊着聊着,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三奶奶,张铁和孙小娘的事,成了吗?”


    三婆婆叹了口气,“张铁那孩子实在,知道疼人,孙小娘也是个明白道理的,我看他们两个人,是蛮般配。这寒冬腊月的,不就图个热灶暖炕,知心的人做伴嘛!开春估摸着就能办事了。”


    看三婆婆的态度,已经完全接受张铁和孙小娘的事了,那张铁他爹妈,应该也接受了。


    “热灶暖炕,知心做伴…”白潋重复着三婆婆的话,眼神飘忽了一下


    给三婆婆续满了水,白潋又赶紧推着小车去村长家送炭。


    等到桑麻镇的时候,已经快晌午了。


    伏棂今儿没有来桑麻镇,待在十里村的私塾里。


    白潋是来视差桑麻镇外的几十亩地和酒楼地窖里的酒的。


    到百福楼门口,一股格外诱人的香甜味儿勾住了她的脚步。


    酒楼门口围了不少人,好些都搓着手、跺着脚,眼巴巴往里瞧。


    “香!真香!啥好东西啊?”


    “烤番薯!百福楼新出的!嘿,又甜又糯!”


    “我也要来一份!”


    白潋听着食客们热切的议论,嘴角忍不住高高翘起,这烤红薯的吃法,可不就是她白潋的功劳嘛!


    现在结果霸道的甜香瞬间征服了所有人。


    这不,就成了百福酒楼冬日里一道极受欢迎的点心。


    看着酒楼里人声鼎沸、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白潋心里那个美。


    虽然琢磨“做伴”的事还有点愁人,可她白潋能给伏棂酒楼的营生添个热闹项,也证明她不是只会埋着头养鸡种菜的。


    带着这点小得意,白潋视察完后,往卖书的地方去了。


    她找到个书摊,书摊不大,就是临街支了块木板,上面堆了好些书。


    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儿拢着手,缩在摊子后头打盹儿。


    “老丈,”白潋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听起来像是随意问问,“这都有些什么书啊?有没有讲些奇闻异事的?或者女子之间交情故事的?”


    她努力把话说得含糊又自然,眼神假装不经意地扫过书堆。


    摊主老头被惊醒,揉了揉惺忪的老眼,抬手指了指木板,“自个儿瞧呗,旧的蒙学、千字文,还有些话本子、杂记…”他打了个哈欠,精神头不太足,“女子交情?哦,你说那些闺阁小姐结金兰、义结姐妹的?倒是有几本老话本子提过。”


    白潋一听“金兰”、“姐妹”,心里那点小火苗“噗”地一下差点灭了。


    她要的可不是这个!


    她不死心,目光在木板上的书本里逡巡。


    蒙学?不行,太正经。


    杂记?听着又像是讲地方啥的,不沾边。


    话本子……这个听起来还有一线希望。


    她心跳悄悄快了一点,伸出指头在一堆破旧的书册里扒拉着。


    那些书的封皮颜色黯淡,字迹模糊,什么《侠女斩妖传》、《风流才子记》。


    还有《后花园奇遇》…名字看着都不太对劲。


    她悄悄拿眼风打量着摊主老头,见他没特别关注自己,这才小心翼翼地翻开《后花园奇遇》第一页。


    入眼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开头似乎是讲一个书生在花园里踱步,偶遇了佳人…白潋耐着性子往下瞟,想看有没有写到“关键环节”,尤其是……有没有两个女子之间特别的描写。


    看了半页,书生还在那里赏花吟诗,佳人只是躲在假山后面偷看。


    白潋皱了皱眉,这进度也太慢了!


    她又往前翻了翻,又往后随便戳了一页——终于碰上了!似乎是书生小姐私下见了面,两人在廊下,小姐低着头绞帕子,然后书生就开始“执手相看泪眼”


    泪眼?执手?


    白潋的眉头拧得更紧了。执手…这她知道,不就是拉着手吗?她和伏棂又不是没拉过…


    可光拉手后面呢?这话本子写得也太含糊不清了。


    而且主角还是男女!


    后面好几页都是书生在倾诉衷肠,小姐在害羞不语…急死个人。


    她不死心,又哗啦啦往后翻,都快翻到结尾了,两人终于好像成了亲,结果书上就一句“自此夫唱妇随,琴瑟和鸣”。


    白潋脸垮了下来,像被霜打蔫的茄子。


    她又不甘心地在那堆话本子里翻找。


    这时,一本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纸质格外粗糙发黄的小册子被压在最底下,被她无意间拨弄了出来。


    封皮完全没了,露出了扉页。那页纸上写着两个模模糊糊的大字:《双姝记》。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勉强能认出是:伴读于深闺,情愫自生。


    双姝?两个女子?情愫自生?白潋眼睛瞬间睁大了,手指有点发抖,飞快地左右瞟了一眼——摊主老头还在打盹,旁边的人也没注意她。


    她立刻做贼似的把那本薄得可怜的小册子抽出来。


    她心跳得飞快,深吸一口气,才稳住发抖的手指,匆匆翻开第一页。


    墨迹老旧,甚至有些页面糊了,勉强能辨认字迹。


    开头似乎是讲两个世家小姐,一个性子温婉,一个活泼,家里因故被送到同一个江南别院长大,由一位严厉的老嬷嬷管教起居读书…


    文字有些半文不白,白潋读得有点吃力,但情节大概能跟上。


    就在她看得入神,脸上不自觉带着一点明悟的笑意时,旁边一个年轻媳妇子恰好转过头,瞥见了她手里那本封面都没了的小册子和她脸上的表情。


    那媳妇子似乎“咦”了一声,目光有些探究地在白潋脸上扫过,脸上忽然掠过一丝非常微妙的笑意,带着点促狭、惊讶,还有一丝仿佛“原来如此”的恍然。


    随即她飞快地扯了扯旁边同伴的袖子,朝白潋这边努了努嘴。


    那目光和笑意,像一根针,瞬间把白潋扎醒了,她脸皮“腾”地一下爆红。


    那媳妇子的眼神分明在说:“你竟然看这种书?”


    白潋咬咬牙,心一横!看怎么了?她花钱买书——虽然还没付钱。


    凭什么不能看?


    她抬起头,虽然脸颊还红得像火烧,却梗着脖子,强作镇定地回瞪了那媳妇子一眼。


    那媳妇子大概被她突然回瞪的凶光吓了一跳,悻悻地撇撇嘴,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白潋收回目光,心脏还在扑通扑通乱跳,手心全是汗。但那份羞窘之中,却生出了一股莫名的、豁出去的勇气。


    这书,她非买不可了。


    “老丈!”白潋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颤,生怕老头看清楚了书名不给卖似的,“这本,还有…”


    她飞快地在那堆书里扒拉出一本《家传点心录》,“还有这个,一起,多少铜板?”


    摊主老头被她突然拔高的声音弄得彻底醒了盹,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地看了看她手里捏得快变形的小册子和那本点心录。


    老头眼神浑浊,似乎不太在意书的内容,扫了一眼点心录那糊掉的封面,又看了看那本破得没脸的小册子,懒洋洋地摆手,“破烂货…不值钱,给十五个铜板拿去吧。”


    白潋几乎是立刻从钱袋里数出十五个铜板,“啪”地一声拍在摊上,速度快得让老头有点愣神。


    “谢了!”白潋话音没落,已经像得了宝贝似的,把那本薄薄的《双姝记》小心翼翼、却又带着一种保护宝藏似的虔诚,藏进了贴身的怀里,又把那本点心录也塞进外衣的内袋,动作快得像阵旋风。


    然后她头也不回,顶着一张仍微微发烫却神情坚定的脸,挺着腰板离开了书摊。


    白潋的脚步格外轻快。


    刚才那份羞窘还在,但更多的是坚定和一种找到同道般的激动——原来世间还有书这么写。


    回到十里村,私塾的学生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白潋轻轻推门进去,伏棂正坐在书案后头。


    “白小掌柜回来了?”伏棂头也没抬,“地窖的酒没事吧?”


    “嗯!好着呢。”白潋快步走进去,她抬眼看向伏棂,充满了想要倾诉和分享的冲动——虽然还不敢拿出书。


    “伏棂,”她清了清嗓子,“晚上想不想吃点什么特别的?我刚买了本书,想试试?给你做甜汤好不好?”


    伏棂放下笔,没问是什么书,温软道,


    “好。正好有点馋甜口了。”


    第35章  手?!


    伏棂想吃甜的。


    白潋一眼就相中了“雪羹”汤和一种叫“松仁脆饼”的点心。


    雪羹是用银耳、莲子、百合熬的, 最后加冰糖和一点点桂花蜜,听着就清甜滋润。松仁脆饼则是用面粉、糖、素油和炒香的松子仁做的,烤得酥脆。


    说干就干!白潋买齐了材料。


    她抱着东西回了自家小厨房弄。


    熬雪羹是个慢活。


    银耳要泡发, 莲子要去芯,百合要掰开洗净。


    白潋耐着性子,守着咕嘟咕嘟的小锅,时不时搅动一下,看着锅里的汤汁渐渐变得粘稠透明, 银耳炖得软糯, 莲子和百合也酥烂了。


    最后,她撒上金黄的桂花蜜, 雪羹就成了。


    烙脆饼就利索多了。


    她自己做过很多饼子, 这么一个烤脆饼当然不在话下。


    和面、擀皮、撒上满满的松子仁,切成小块。


    白潋烙饼,看着面皮一点点鼓起、变得金黄,松子的香气混合着面香飘散出来, 勾得人食指大动。


    伏棂到时,小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个小碗,里面盛着晶莹剔透、点缀着桂花的雪羹,旁边小碟子里放着几块烤得金黄酥脆、嵌满松仁的小饼。


    “尝尝。”白潋把勺子塞到伏棂手里, “我照着书上弄的, 头一回。”


    伏棂看着碗里颤巍巍、冒着热气的甜羹, 又看看旁边卖相颇佳的脆饼, 眼中掠过一丝惊讶。


    她拿起小勺,舀了一勺雪羹送入口中。银耳软糯, 莲子粉糯,百合清甜, 桂花蜜的香气恰到好处,甜而不腻。


    伏棂放下勺子,看向白潋,“很清甜。”


    这简单的三个字,让白潋的脸上立刻绽开大大的笑容。


    伏棂又拿起一块松仁脆饼,轻轻咬了一口。


    松仁的油香和面饼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咸甜适中,口感极好。


    她细嚼慢咽,又点了点头,“这个也好,香脆。”


    白潋乐得差点蹦起来,“是吧是吧,这书买得值。”


    伏棂看着她的样子,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她舀起一勺雪羹,自然地递到白潋嘴边,调侃道,“喏,大功臣,尝尝自己的手艺?”


    冷不防一勺雪羹凑到嘴边,白潋下意识地喝了。


    嘴唇上亮晶晶的。


    伏棂伸出食指,极其自然地、轻轻拂过她的嘴角。


    白潋嚼饼的动作瞬间僵住,眼睛瞪得溜圆,感觉一股热气冲上脸颊。


    伏棂却像没事人一样,拿起自己那块脆饼,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刚才那个撩人心弦的小动作只是随手掸了掸灰。


    白潋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呼吸,赶紧低下头,感觉脸烫得能煎鸡蛋。


    她完全招架不住。


    等两人吃完,收拾碗碟时,白潋才想起正事。


    她掏出那本《家传点心录》,双手递给伏棂,“这个给你,这书上记的几样点心,我瞧着都不错,做法也清楚,你让点心铺的师傅试试?说不定能添几个新花样!”


    伏棂接过那本薄薄的小本子,随手翻了翻。


    里面的方子确实简单实用,用料也家常,很适合点心铺推出。


    “有心了。我会让他们试试。”伏棂顿了顿,看着白潋还有些微红的脸颊,又补了一句,“今晚的甜汤和脆饼,我很喜欢。”


    得到伏棂的肯定,白潋心里美滋滋的。


    天色已晚,伏棂也该回家了,白潋依依不舍地把人送回去,心里还记挂着另一本书。


    回到家,闩好门,点上油灯。


    白潋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那本被她体温焐得温热的《双姝记》。


    她盘腿坐在床上,就着光,小心翼翼地翻到之前看到的地方,心里暖洋洋的,嘴角带着笑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的情节似乎更温馨了。


    活泼的女子怕冷,夜里总爱往温婉的小姐被窝里钻。起初小姐还会红着脸推开她,后来便也默许了,甚至会在对方手脚冰凉时,主动握住她的手,轻轻呵气帮她取暖。


    书上写:指尖相触,暖意便如细流,自掌心缓缓渡入,熨帖了四肢百骸。


    白潋看得心里甜丝丝的,觉得这书真是写到了她心坎里。


    她满怀期待地翻过一页。


    白潋凑近了油灯,眯着眼仔细辨认。


    是夜,风雪更甚,炭火将熄。阿婉畏寒,蜷缩如猫。阿宁心怜,遂…


    白潋读到这里,心都软了,阿宁真体贴!她继续往下看,


    遂以己身覆之,双臂环抱,欲以体温相暖。


    嗯嗯,抱着取暖,很合理!


    白潋点头,她和伏棂要是冷极了,说不定…也能这样?


    她脸有点热,但觉得这描写很纯洁。


    接着看:阿婉微颤,似不胜寒。阿宁心焦,掌心贴其腰腹,徐徐揉按,欲驱寒气。


    掌心贴腰腹?揉按?


    白潋眨眨眼,好像比单纯抱着更亲密了点。


    她心跳快了一拍,但想想也是,冻着了揉揉肚子暖和得快嘛!


    再往下,有些字已经没了:阿婉轻吟,似痛似…阿宁指尖…探入衣内,肌肤滑腻…微凉…


    白潋的呼吸屏住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几个模糊的字——探入衣内?肌肤滑腻?


    这好像不太对劲了。


    她心里那点暖意瞬间被一股莫名的紧张取代,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书页。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屏着呼吸,眯着眼:


    阿宁指尖逡巡,紧致温热。


    白潋只觉得脑子里像炸开了一万响的鞭炮。


    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朵尖都红透了!她像被烙铁烫到一样,“啪”地一声猛地合上书。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震得她手都在抖。


    “我的老天爷!”


    她失声低叫出来,声音都变了调。


    她死死攥着那本破书,眼睛瞪得溜圆,仿佛那书皮上突然长出了刺。


    这…这写的都是什么呀!是那种羞死人的事情!还是…还是用手?


    虽然这是她要学习的东西没错,可她一时看到这么直白开放的,心里就直打鼓。


    白潋的脸红得能滴出血来,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巨大的羞窘席卷了她。


    她像做贼似的飞快扫视四周,生怕有人看见她手里的“禁书”。


    怎么办?怎么办?这书…这书绝对不能让别人看见,尤其是伏棂。


    要是让伏棂知道她买了这种书偷偷看,还看到了这种内容。


    白潋简直不敢想象伏棂会是什么表情。


    然后她白潋就彻底没脸见人了。


    说不定还会觉得她心思不正!


    不行!必须藏起来,藏得死死的,永远别见光。


    她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小小的屋子里团团转。


    藏哪儿?衣柜底下?她急得抓耳挠腮,最后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装旧农具的破木箱上。


    箱子又沉又旧,平时根本没人动。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箱子挪开,小心翼翼地把那本“烫手山芋”塞到了底下,最后把破木箱推回原位,严严实实地挡住。


    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都惊出了一层薄汗。


    她拍了拍胸口,心有余悸地瞪着那个角落:好了,安全了,谁也别想找到,至于书里后面还写了啥……打死她也不敢再看了。


    这“知识”太吓人了,她还是老老实实琢磨她的点心吧。


    藏好了“罪证”,白潋感觉浑身都轻松了。


    她吹熄油灯,躺回炕上,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书里那几个字眼,她赶紧甩甩头,想把那些画面赶出去。


    睡觉睡觉,明天还要去地里看菜呢。


    白潋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正事上,仿佛要用忙碌冲淡那晚。


    地里的冬菜长势喜人。


    小菘菜青翠水灵,叶片肥厚。波棱绿油油一片,鲜嫩得很。韭黄虽然长得慢些,但根茎粗壮,割下来炒鸡蛋香得很。


    白潋和老赵头夫妇忙着采收,一筐筐新鲜水灵的冬菜,被她以极实惠的价格,直接供给了伏棂的百福楼。


    百福楼有这些新鲜冬菜,加上白潋贡献的烤红薯点子和那本点心录上的新方子,生意越发红火。


    酒楼里天天人声鼎沸,跑堂的伙计脚不沾地。


    自从白潋看到“闲书”,每次看到伏棂,心里就忍不住想起书上写的东西。自己也太可恶了!


    这么一来,她面对伏棂的时候就容易躲躲闪闪。即使她有意识地控制了,可再细小的变化也瞒不住伏小姐的眼。


    白潋心里有事。伏棂很快判断,而且还不是一件小事。


    因为白潋这几天明显不对劲:眼神一对上就慌慌张张地弹开,说话偶尔会卡壳,递点东西手都抖一下。


    那样子,明明什么都写在脸上,努力想装若无其事,却笨拙得很,破绽百出。


    是什么呢?是养鸡场的事太紧张了?不像。她张罗鸡舍得有条有理的。


    是担心自己爹娘?若是这个,白潋也不会瞒着她。


    这心事,似乎独独绕着自己打转。伏棂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又促狭的笑意。


    会是什么让她对着自己这样不自在?


    伏棂心里转了几个弯。


    罢了,既然她这么努力憋着,那自己就等着好了。看她能憋到几时。


    是等她自己转晕了头,过来坦白?还是等她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结果漏个更大的破绽?


    都行。反正,总有藏不住的那一天。伏棂心情颇好地做了决定,等着就好


    很快,白潋心心念念的养鸡场坡地平整好了。


    结实的鸡舍棚屋也盖了起来,引水的小渠也挖通了。


    万事俱备,只等开春天气彻底暖和,就能去挑鸡苗。


    白潋站在新落成的鸡场坡地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冬天总算快过去了!


    伏棂的爹娘要来了,新鸡场要开张了,至于墙角那块青砖后面藏着的“小秘密”,先让它埋在那里吧。


    第36章  暗访?


    到了挑鸡苗的日子。


    白潋揣着伏棂的交代和钱袋子, 一颗心比脚步更急,风风火火地扑向了各个镇子的鸡苗大集。


    这养鸡场的“开张大吉”,鸡苗便是根基, 半点也马虎不得。


    集市喧嚣得如同炸了锅。


    人声、鸡崽啾啾声、筐篾摩擦声交织成一片。


    白潋到了之后,沉了沉气,穿行在密集的摊档间,最后停在捆扎成笼、叽喳吵闹的小绒球前。


    她蹲身,只探手入笼, 精准地拈起一只小鸡崽。小东西在她指尖蹬腿挣扎, 叫声急促。


    “脚爪绵软,力道不济。”她松开, 又转向另一笼, 指腹掠过一片稍显黯淡的羽冠,“冠色晦暗,精气不足。”


    接连看了几处,白潋都不是很满意。


    “骨架需匀称, 腿杆要结实挺直。眼要亮透神,叫声要清亮。蔫头耷脑、气息奄奄的货色,可进不得我的门庭。”


    那份挑剔,引得周遭几个常年与鸡鸭打交道的汉子侧目不已, 暗自咂舌这姑娘的眼毒。


    又足足逛了半日, 她方在一处看着颇为周正的摊档前驻足。


    这一摊的鸡苗确实精神, 毛羽泛着健康的油亮光泽, 叫声嘹亮,爪抓蹬蹬, 透着十足生气。


    白潋不再掩饰自己的中意,与精明的摊主好一番你来我往的讨价还价, 唇枪舌剑半个时辰有余,最终以彼此还算满意的价钱,点齐了数篓健壮的“精英苗”。


    她瞧着筐篓中那些挤挤挨挨、探头探脑的黄色小毛团,眉眼不由得舒展了,仿佛已瞧见一枚枚浑圆的鸡蛋、一块块喷香的鸡肉在向她招手。


    白潋掏出伏棂拨的银子,爽快地给了出去。


    紧接着,她叫来信得过的管事带着人手车马,浩浩荡荡地将那批千挑万选的“精兵强将”迎回了桑麻镇外那片新辟的养鸡场坡地。


    为求稳妥,伏棂又让白潋再添选了十余只体健毛亮的成年母鸡权作“领路人”,指望这些经验丰富的“老人”能带一带躁动懵懂的“新丁”。


    崭新的鸡舍骤然涌入这叽叽喳喳的鲜活生命,登时热闹非凡。


    白潋利落地挽高袖子便一头扎了进去,当务之急便是亲掌鸡食。


    伏棂事先备下的陈麦、豆粕、酒坊新出的酒糟底料俱已齐全。


    白潋立于大木盆前,神情专注,将各原料按比例调和,又取新鲜谷糠麸皮徐徐搅拌


    偌大养鸡场运转起来,光靠白潋一人自是不成。


    上次沈念荐来的几个人早已如约到位。


    与上回沈念说的几个汉子不同,这一批人里边有男有女,都是沈念这段时间又亲自挑着送来的。


    人人看着都是本分人,眼神干净,手脚麻利,一看便是踏实做事的。


    沈念识人用人之能,确非虚名。


    当然,伏棂也没有傻到全用别人的人。


    见事情妥当,白潋立刻进入角色,亲自为众人示范讲解:何时添食、水量几何、槽具清理之法、如何辨识鸡群精神不振的细微征兆…


    桩桩件件,事无巨细。


    这几人也学得用心,行动迅捷,清扫拾掇一丝不苟。


    伏棂期间也来亲自巡视过几次,见场地洁净,分区合理,鸡群活泼,新雇之人也各司其职、稳妥得力,心中方彻底踏实。


    沈念这雪中送炭的情分,伏棂自是铭感五内,她向来讲究投桃报李。


    数日之后,桑麻镇百福楼那气派的大门前,忽添了一面簇新醒目的木质大牌。


    【百福楼特供·桑麻本地产鲜鸡鲜蛋】


    专供自桑麻镇外百福自建养鸡场。精选优种鸡苗,自调新鲜食谱,专人倾心饲养!鸡蛋个大皮韧质优,鸡肉鲜嫩口感上乘!


    特延请乌镇沈记布庄资深护卫日夜轮班值守,周全守护,杜绝意外!


    承蒙沈念沈掌柜鼎力襄助!


    此牌一立,在桑麻这方平静的水面投下一粒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来往食客无不停步注目,议论纷纷。


    “咦?百福楼这鸡鸭蛋肉,竟是自家营建的场子?”


    “可不是,瞧这写的,‘沈记布庄资深护卫’!沈家真了不得,布匹营生做得风生水起,这护卫本事竟也如此过硬,横跨两行了?”


    “沈家势大嘛!听说了吗?前些日子乌镇那家响当当的老号陈家糕点坊,也被沈掌柜收归旗下了。”


    “沈大掌柜真是好手段,哪行哪业都能占上一席之地。”


    就在众人议论鼎沸之际,小瑶脸上挂着得体又热忱的笑容,适时从门内走出,迎向聚拢的人群。


    “各位老爷太太、哥哥姐姐,外面风大,快请进里面暖和暖和。新出锅的煨鸡汤,用的就是咱自家养鸡场的肥嫩母鸡,汤鲜味浓,最是滋补养人!”


    “咱门口的告示牌都瞧真切了吧?百福楼的鸡鸭蛋品,源头扎实得很,为啥能这般安心?全赖乌镇沈家的沈念沈大掌柜仗义援手,遣了麾下极是得力之人的护卫前来值守,护卫咱们这鸡场平安周全!沈掌柜高义,咱们百福楼上下感激不尽呐。”


    她话锋巧妙一转,“说到沈家,诸位贵人若是得空去乌镇游玩,别忘了顺道儿去沈掌柜新开的糕点坊瞧上一瞧!那糕饼点心,可是精致考究得很呢!”


    一番话语行云流水,既不动声色地夯实了自家食材来源可靠的名声,又将沈念及其新旧产业大大方方地推到了人前,这顺水人情的筏子,搭得是滴水不漏。


    此事自然不消几日便传到沈念耳中。


    她刚从酒坊巡视回来,管事便上前细细禀报了百福楼门口的热闹光景。


    沈念听着,面上依旧沉稳。


    伏棂这法子,四两拨千斤。一块牌子,寥寥数语,便将沈家护卫的“稳妥可靠”之名宣扬了出去,更将沈记布庄与新开业的糕点坊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不动声色间,便将这人情还了,这恩惠报了,这宣传做了,且做得如此体面自然,无半分市侩之气。


    伏棂此人行事,果然心思玲珑。沈念放下茶盏,指节在光洁的紫檀桌案上轻轻一点,心下做了决断:此等人物,精明练达且不忘本分,实乃可遇不可求的良友,值得长久相交。


    养鸡场诸事既已步入正轨,白潋每日里忙得不亦乐乎:观察鸡群状态、调整饲料配比、协同王大壮等人清理棚舍。


    但这忙碌缝隙间,始终有件大事压在她的心头——伏棂爹娘的到来!


    这瞧着日子越来越近,白潋忍不住了,“伏棂!伯父伯母…信上不是说开春就来么?如今可有消息?他们到哪里了?水路还是旱路?咱们是预备在镇口迎候,还是该去县城码头恭迎大驾?”


    伏棂闻声,让她瞧一封信,“昨日才到的新信。”


    白潋忙不迭接来。


    内容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棂儿:


    开春就去探视你的事情,上次信里已提过。


    想你来处早已略作收拾,爹娘心中颇是宽慰。


    我二人如今已启程离开益州,路途说近不近,路上种种,你都不必劳神接应张罗。


    此番难得离家远行,爹娘想着放缓脚步,沿途看看山水景色,体味些风土人情,亦是难得的清闲乐事。


    待踏入泰和地界,我们自会寻一处舒适妥帖的客舍安顿下来,歇息好了,便去寻你。


    棂儿切记,无需为迎候我们费心准备,更不必铺张。


    此行,实非暗访,只是爹娘思念吾儿,想亲眼瞧瞧你平素生活的情状。


    还有啊——你信里时常提及、夸她能干的那位白潋,爹娘倒也想见见这位高手,品个真切。


    你且放宽心,一切如常便是。家中父母,最盼不过就是看看女儿真实自得的模样。


    平安健康便是极好。


    ————


    “啊?”白潋捏着薄薄的信纸,指尖发僵,整个人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目瞪口呆地僵立当场。


    半晌。


    不用接?他们自己悄悄来?还说要看看自己这位高手?


    她猛地抬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盯住伏棂,声音都岔了调。


    “伏棂,伯父伯母他们行事向来如此…出人意表的吗?”


    那神情,活似原本卯足了劲准备冲锋陷阵的兵士,突然被告知敌人改道还打算绕道抄了她后院。


    伏棂唇角微勾,似叹息,又似调侃,眼波流转间,轻飘飘扔出一句,“诚如你所见。是以,白小潋之‘万全准备’,大可…‘卸甲归田’了。”


    白潋看看信上那温润却不容置疑的字句,再看看伏棂那副好整以暇、甚至带着点玩味的神情,最后目光空洞地望向窗外春意初萌的景致——仿佛下一秒,那对气度不凡、目光如炬的老夫妻就会带着慈祥又犀利的探究眼神,突然出现在她那鸡棚外,或是农家小院前。


    天老爷啊,这哪里是“添两副碗筷”那般简单?伏家二老的这份“惊喜”,来得真是太有分量了。


    白潋此刻的内心,只剩下一片狂风呼啸而过。


    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伏家二老就尽管来吧。


    第37章      小鸡仔们褪去了绒毛,换上了半大的羽毛,精神头十足,每天啄食


    小鸡仔们褪去了绒毛, 换上了半大的羽毛,精神头十足,每天啄食、饮水、扑腾, 闹腾得很。


    高粱地也翻整好了,新一茬的时令菜苗都冒出了头,长势喜人。


    这些菜蔬,加上养鸡场每日产出的鸡蛋,都被白潋安排得妥妥帖帖。


    伏棂的心思却已经飞得更远。


    百福楼的生意在桑麻已站稳脚跟, 乌镇的点心铺也算红火, 是该往远处看看了


    河沿镇靠着河,是附近几县的水路要冲。


    尽管眼下看着还只是个稍大点的镇子, 但伏棂敏锐地察觉到, 随着官府疏浚河道、鼓励漕运的风声渐起,河沿镇日后必定会成为一处更热闹的码头。


    正巧,沈念那边也传来消息,她在河沿镇盘下了一处不错的铺面, 新开了一家“沈记布庄河沿分号”,生意刚开张就挺红火。


    伏棂觉得这是个好时机。


    “白潋,”伏棂把白潋叫到一边,“河沿镇那边, 沈念新开了布庄分号, 我想着, 我们也能去探探路。你能否抽空跑一趟?看看那边的市口、人流, 有没有合适的铺面,再打听打听河运的消息。”


    白潋一听“河沿镇”, 眼睛“唰”地就亮了。


    河沿镇!


    伏棂爹娘要是走路水,十有八九得经过那儿。


    她心里的小算盘立刻打得噼啪响:去, 必须去,这不正是“偶遇”伯父伯母的天赐良机吗?


    “包在我身上。”白潋答应得无比爽快,“我明天就去。保证把河沿镇摸个底朝天,铺面、人流、河运消息,一样不落。”


    她心里想的却是:伯父伯母,你们可千万要走水路啊,最好在河沿镇歇个脚啥的,让我撞个正着。


    第二天一大早,白潋兴冲冲地往河沿镇去了。


    她心里揣着两个目标:明面上,是替伏棂考察市场,暗地里,是给自己制造“偶遇”的机会。


    她甚至偷偷琢磨过,伏棂爹娘既然是益州大户,气度长相肯定不凡,走在人群里必定鹤立鸡群。


    她白潋这双眼睛,可是连鸡群里最精神的小鸡都能一眼挑出来的。


    到了河沿镇,主街宽敞,铺面林立,人流如织。


    沈念新开的布庄分号就在镇子中心最显眼的位置,门脸簇新,伙计精神,进出的客人不少,生意确实不错。


    白潋在沈家布庄分号的门口溜达了一圈,然后就开始她的“正事”。


    整整七八天。


    点心铺子、杂货铺、茶馆、码头边的货栈…


    她都进去转转看看,跟掌柜伙计聊聊天,问问行情,打听打听铺面租金,再装作不经意地探探河运的消息。


    她耳朵也竖得老高,眼睛更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扫来扫去,尤其留意那些衣着体面、气度不凡的老夫妇。


    经过伏棂这两年的“调教”,白潋的各方面提升了不少,比起过去,像蜕变了一般。


    她问得勤快,看得仔细,点心铺的行情摸了个七七八八,河运的消息也听了一耳朵。


    唯独那对“鹤立鸡群”的益州夫妇,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她心里那点小火苗,被河沿镇带着水汽的风吹得忽明忽暗。


    看着河水哗啦啦地流,白潋心里有点泄气。


    难道伯父伯母走了陆路?或者压根还没到?


    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开春到现在也快两个月了,从益州过来,就算一路游山玩水,也该到了吧。


    难道…真像信里说的,直接绕开河沿镇,悄没声儿地进了泰和地界了。


    不行,她得赶紧回去。


    万一伯父伯母已经到了,正在暗地里“考察”她可如何是好。


    虽然目前他们还不知道伏棂和自己的关系,可正因为如此,白潋更不能就这样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她不能让伏棂自己面对这些事情。


    不能在河沿镇干耗着了。


    主意一定,正好该打听的也打听完了,白潋立刻收拾东西往回赶。


    离开河沿镇约莫小半日路程,行人渐少。


    白潋正闷头赶路,忽听路边传来一个苍老又带着点疲惫的声音,“姑娘,姑娘,行行好,捎我们老两口一程吧!”


    白潋勒住牛缰,循声望去。


    只见路边树荫下,站着两位老人。


    老头儿身材中等,微微佝偻着背,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灰布褂子,裤腿上沾着些泥点。


    老婆婆个子矮小些,头发花白,用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帕子包着,同样穿着灰扑扑的粗布衣裙。


    两人都背着不大的包袱,脸上布满风霜,看着像是走了远路的乡下老夫妻。


    老头儿见白潋停下,连忙上前几步,脸上堆着谦卑又带着点窘迫的笑,“姑娘,打扰了。我们老两口是从前头柳树屯来的,去投奔亲戚。走了大半天路,我这老婆子腿脚实在不济了…姑娘若是顺路往桑麻镇去,能不能行个方便,捎带我们一程?我们给钱!”


    说着,老头儿有些局促地从怀里摸索出几个铜板。


    白潋打量着他俩。老头儿脸上皱纹很深,肤色透着点不自然的暗沉。


    老婆婆一直低着头,偶尔抬眼飞快地瞥一下白潋,眼神浑浊。


    白潋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看这穿着打扮,这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有老头儿手里那几个可怜的铜板,确实像是赶远路投亲的穷苦老人。


    “老丈,别掏钱了。顺路的事儿,正好我也回去。您二老快上来。”


    老婆婆似乎有些迟疑,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任由白潋扶着。


    她的手粗糙,但握上去的感觉似乎并不像寻常农妇那般骨节粗大、布满厚茧。


    白潋心里那点异样感又冒了一下头,但也没多想,只当是老人保养得好些。


    大黄牛拉着三个人,走得明显慢了些。


    白潋牵着缰绳走在旁边,跟两位老人唠嗑。


    “老丈,您二老去桑麻投奔哪家亲戚啊?”


    白潋随口问道。


    “是我一个远房表侄。”老头儿的声音有些沙哑,回答得有点含糊,“在镇上做点小营生。”


    “表侄啊?叫什么名儿?说不定我还认识呢。”白潋热心地说。


    “呃,叫李有福。”


    李有福?白潋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好像没听说过这号人。


    “姑娘,这桑麻镇如何呀?我听说还新开了一家百福楼,名声都往外传了。”老婆婆岔开话题,好奇问。


    “桑麻镇虽然地方不大,但挺安稳的。那个百福楼,饭菜点心都香,而且鸡都是自己养的,那鸡养得才叫一个精神,鸡蛋也大。”


    这些事镇上的人都知道,白潋干脆就和他们说了。


    老婆婆忽然抬起眼皮,声音低低的,“养鸡场?姑娘,你好像很熟?”


    白潋心下不觉有异,毕竟这对老夫妇不是镇上的人,这么问也是正常。


    “那养鸡场,挑鸡苗、配鸡食,我都有参与过。那鸡,保管比别家的精神。”


    白潋说得含糊,又想推广自家店。


    这两人方才说,名声往外传了,让她很高兴,传得越远,客人越多,赚得越多,伏棂越开心。


    “哦…”老婆婆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没再多问。


    老头儿倒是接话,“姑娘真是能干人。那养鸡场的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能寻到姑娘这样的人才,想来也不简单吧。”


    提到伏棂,白潋自然是赞同,“她可厉害了,学问大着呢,人也好。”


    白潋没有再多说了,毕竟她和这两人不熟,虽然是老人不错,可她还是留了个心眼。


    更何况谈话涉及了伏棂,白潋自然小心再小心。


    老头儿和老婆婆对视了一眼,眼神飞快地交流了一下,都没说话。


    天色渐渐暗下来,桑麻镇的轮廓出现在前方。


    白潋指着远处,“老丈,婆婆,前面就是桑麻镇了。您二位亲戚家在镇子哪块儿?我直接送你们过去。”


    老头儿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姑娘你太客气了,送到镇口就行,我们自己找。天也晚了,不耽误姑娘回家。”


    白潋看他们坚持,也没再勉强。到了镇口,她扶着两位老人下了驴。


    “多谢姑娘,姑娘真是好心人。”老头儿连连作揖道谢,从怀里摸出那几个铜板,非要塞给白潋。


    白潋赶紧推回去,“顺路的事儿,您二老快去找亲戚吧,天黑了不好找路。”


    她看着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慢慢走进镇子昏暗的街道,身影消失在暮色里,心里还嘀咕了一句:这老两口,看着挺和善的。


    她摇摇头,不再多想,继续往十里村去。


    这段时间虽然没偶遇到伯父伯母,但好歹做了件好事,还顺利完成了伏棂交代的考察任务,不算白跑一趟。


    白潋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转身离开后不久,那对“老夫妻”在镇子一个僻静的巷角停下了脚步。


    “老爷,”老婆婆——伏夫人轻声开口,再无半点沙哑怯懦,“看来,咱们这‘微服’入镇,头一站,就碰上了那位‘善伺鸡豚、颇有本领的白姓小娘子’了?”


    伏老爷——那位刚才还佝偻着背的老头儿,此刻身姿挺拔,眼中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看着白潋消失的方向,“嗯,真是个热心肠、爽利的丫头。”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点调侃,“就是眼力劲儿嘛,还差点火候。”


    伏夫人也莞尔一笑,“无妨,走吧,我们去看看百福楼。”


    两人相视一笑,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桑麻镇的夜色中。


    第38章  诱拐?


    白潋挥别那对“老夫妻”, 回到十里村时,天边只剩一抹残霞。


    推开院门,一道黄褐色的影子冲过来, 兴奋地绕着白潋的腿打转——正是寄养在伏家的小汪。


    “汪汪!”小汪亲热地叫着,一个劲儿往她身上扑。


    “小汪!想我了吧?”白潋蹲下身,用力揉了揉它的脑袋,小汪立刻满足地躺倒露出肚皮。


    伏棂闻声从屋里走出来,倚着门框, “它可想你了, 傍晚总去村口张望。”


    白潋抱着小汪站起身,“河沿镇那边我都摸清楚了, 待会儿跟你细说。”


    伏棂嘴角噙着笑, 勾手叫她进门。


    饭桌上,白潋眉飞色舞地汇报河沿镇的“战况”:哪条街热闹,哪个位置铺面合适,河运的动静, 还有沈念布庄的火爆。


    末了,她还略带遗憾,“可惜,伏棂, 我盯了那么久, 连个像益州大户的影子都没瞧见。你说伯父伯母他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她语气里是纯粹的纳闷,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调节, 她已经没了什么紧张。


    伏棂安静听着,给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


    “对了, 快到镇口的时候,还顺手做了件好事儿。捎了两个从柳树屯来投亲的老人家。”


    伏棂夹菜的动作微微一顿, “哦?什么样的老人家?”


    “普普通通老夫妻,”白潋回忆,语气坦率,“老头儿黑黑的,皱纹挺深,老婆婆看着身体不太好。说是去投奔一个叫李有福的表侄,他们还问起咱们百福楼和养鸡场。”


    伏棂听着,放下筷子。


    白潋的描述,和她记忆中父母的性格、行事风格…隐隐契合。


    “白潋,”伏棂声音很轻,“你的好运道…可能真来了。”


    “啊?”白潋茫然抬头,眼神清澈,“什么好运?”


    “李有福?”伏棂意味深长,“这名字…怕是你伯父随口诌的吧。”


    “你是说?那对老夫妻?”


    白潋放下筷子,眉头微蹙,努力回忆着细节,“他们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就是…”


    她顿了顿,似乎在捕捉那点微妙的违和感,“老婆婆的手,好像没那么糙?老头儿说话,好像也挺有分寸的?”


    白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眼神从茫然转为惊讶。


    “真是伯父伯母?我还跟他们聊了一路。”


    她脸上有点热,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以及一种“居然当面错过”的懊恼,倒没有多少羞怯。


    伏棂忍不住轻笑出声,“他们经商多年,奔波多地,对于易容一术略熟,若是真来这么一手,也是极有可能。且他们说了——要来“暗访”,这似乎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


    白潋凑近伏棂,压低声音,有点像撒娇一样,“我怕我说错话。”


    伏棂拍了拍她的脑袋,“乖乖吃饭,我就和他们说你的好话。”


    夜色渐深,伏家小院彻底安静下来。


    白潋和伏棂躺在床上。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洒下朦胧的光晕。


    近八天没见,两人都很想对方,白潋自然也就没有回去。


    白潋毫无睡意。


    黑暗中,伏棂靠在她怀里,轮廓显得格外清晰。


    “伏棂,你睡了吗?”


    “没。”伏棂睁眼,用手揉了揉她的脸。


    “我睡不着。”白潋老实承认,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忍不住又提到,“我和他们说百福楼,说养鸡场,还夸你了。”


    伏棂轻轻“嗯”了一声,“夸我什么了?”


    “说你学问大,人也好。”白潋有点不好意思,“都是实话。”


    “实话好,我爹娘就喜欢听实话。”


    白潋往伏棂那边蹭了蹭,隔着薄薄的寝衣,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她顺势握住伏棂的手,手指穿过她的指缝,十指相扣。


    伏棂问她,“明天可能要上‘战场’了,怕不怕?”


    “不怕。”


    白潋嘴上说得硬气,手却不自觉地握得更用力了些。


    伏棂感受到她手上的力道,心下了然。


    白潋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两人交握的手拉到唇边,印下一个吻,“伏棂,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就算他们赶我,我也不会走的。”


    伏棂蹭得更近了些,“爹娘他们可能只是好奇,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我…”


    她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轻轻吐出几个字,“能让我这么开心。”


    白潋用另一只手轻轻环住了伏棂的腰,“我会好好表现的。”


    伏棂指尖插入她柔软的发丝间,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一只不安的小兽。


    “嗯。”良久,她才轻轻应了一声,“我知道。”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依偎着,呼吸交融,心跳相闻。


    白潋在伏棂的安抚下渐渐放松,眼皮也开始打架。


    意识渐渐模糊。


    她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最后一个念头无比清晰,“我们一起。”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伏棂已经起身,小汪围着她欢快地蹦跳。


    突然。


    一个身影连滚带爬地扑到院门口,正是百福楼的伙计柱子。


    他脸色煞白,扶着门框,张大嘴巴拼命喘气,“老爷夫人到…”


    陈缨陈络见他眼熟,问清楚了,便把人扶进去。


    伏棂早已察觉,“是小瑶让你来的?”


    柱子看到伏棂,像见了救星,拼命点头,用力吞了几口唾沫,“瑶管事说,老爷夫人昨晚去了百福楼!被管事认出来了,让小姐准备,他们要来。”


    伏棂眸色沉静,点了点头,“知道了。辛苦。喝口水歇歇吧。”


    就在这时。


    院门外响起了清晰的敲门声。


    咚、咚、咚。


    沉稳,从容,不疾不徐。


    紧接着,一个熟悉的清亮精神的声音响起。


    “棂儿?还没起呢?爹娘看你这来了!”


    这声音……中气十足,带着爽朗的笑意和浓浓的调侃意味。


    刚洗漱好的白潋瞬间清醒。


    伏棂对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准备,接驾。”


    白潋深吸一口气,和伏棂一起到了门边。陈缨陈络在两旁,只待两人一声令下,就把门打开。


    “开门。”


    门外。


    伏老爷和伏夫人并肩而立,脸上带着神清气爽、意味深长的笑容。


    伏老爷的目光精准,笑呵呵地落向一个站得笔直的身影。


    “这位精神头十足的,想必就是我们家伏棂信里总夸的白家小娘子吧?”


    伏夫人也笑吟吟地接话,眼神温和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打量和欣赏,“是啊,瞧着就是个利索爽快的好姑娘。”


    白潋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弄得心口一跳,但很快被她强行压了下去。


    她挺直腰板,迎着二老打量的目光,努力让自己显得落落大方,声音清亮地回道,“伯父伯母好。”


    伏老爷看着白潋这副毫不扭捏、大方爽朗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伏棂和白潋将伏家二老迎进小院正屋。


    四人一起用了早饭,话里都是些闲谈。


    白潋也慢慢放松下来。


    饭后。


    伏老爷目光落在白潋身上,“我们老两口这次来,就是想看看棂儿这两年在这边过得怎么样。听棂儿信里说,你帮衬了她不少?”


    伏夫人也说,“她性子静,主意也定。我们虽知她本事,但做父母的,总免不了挂念。”


    他们打定了主意不问伏棂,偏偏问白潋。


    “伯父过奖了。伏棂行事自有章法。我不过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些活计,我熟稔些,便多担些。伏棂这几年都好。”


    “好,好,”伏老爷缓缓点头,“听你这么说,我们便安心了。棂儿有你从旁协助,确是她的福气。对了,我想去瞧瞧你们的地,不知方不方便?”


    白潋闻言,做了个请的手势,“方便,方便。伯父这边请。”


    伏老爷兴致盎然地跟着白潋往外走。


    白潋带着他径直走向田边,边走边介绍地界和规划。


    伏老爷边听边看,不时点头。


    站在地头,伏老爷的目光扫过整齐的田垄和引水的沟渠,点点头道,“嗯,有想法是好事。年轻人,是该有闯劲。不过…”


    “嗯,有想法是好事。年轻人,是该有闯劲。”


    他话锋一转,“伏棂性子倔,她认准的事,旁人很难更改。就像这终身大事…她信里总说,不急,还没遇到合心意的。我们做父母的,虽盼着她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但也拗不过她。只能由着她自己拿主意。”


    白潋的心微微一沉,斟酌着怎么回话。


    “伯父说的是。伏棂她…心智坚韧,思虑周全。至于终身大事……”


    白潋顿了顿,“缘分到了,自然水到渠成。伏棂她值得最好的。她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们都尊重她,支持她。只要她顺心遂意,比什么都强。您说呢,伯父?”


    伏老爷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舒心的笑容,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白潋的肩膀,“好,说得好。日子是给自己过的,舒心自在最要紧。白潋,你是个明白人,也是个有担当、能扛事的好孩子。棂儿有你相伴相助,我们…放心了。”


    这“放心”二字,伏老爷此刻说来,心境却是百味杂陈。


    与其说是接受,更准确的确是妥协。


    女儿寄回的家书,字句如金,从不轻易流露儿女情长。


    可细细品来,那纸笺间,“白潋”二字出现的频率,悄然盖过了所有。


    伏棂那孩子,从小到大主意极正,若非视若珍宝、放在心头最要紧的位置,岂会如此絮絮叨叨?


    他们是伏棂爹娘,对她的心意自然也有所察觉。


    这趟千里迢迢而来,也是想看个真切。


    未曾想,真相远比文字来得更加直接。


    大清早叩开女儿的院门,白潋竟穿着一身显然是在此过夜的常服。


    后来再问白潋家在何处,答曰“附近另有居所”,可见白潋已经是伏棂这宅子的半个主人了。


    伏棂的那份倔强,他们领教得刻骨铭心。


    两年!为了逃开他们安排的一门婚事,她不惜远走他乡,整整两年。


    反对?伏老爷心口便似被剜去一块。难道要再经历一次骨肉离散、肝肠寸断的两年。


    ————


    另一边。伏夫人沉默了片刻,她还是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棂儿。”


    伏棂动作未停,只微微侧过脸,“娘?”


    伏夫人走近两步,心头百转千回。她犹豫再三,“娘问你一句。你们这样可想过以后?若是你爹执意要为难白潋那孩子,你又待如何?”


    “为难她?”伏棂像紧绷的弓弦,“母亲,父亲。是我决定要留在这里,决定要走下去的也是我。”


    她向前踏了一小步,“你们若心有不甘、若觉愤怒、若觉无法接受——尽管来为难我就好了,尽可以骂我不孝,斥我离经叛道,指责我辜负了你们的期望。何必迁怒于她,费心费力去为难一个只是回应了我心意、又小心翼翼善待我的姑娘?”


    说到最后,那刻意维持的冷静面具终于裂开一道缝隙。


    巨大的委屈如同决堤之水汹涌而出。


    她用力咬紧了下唇,唇瓣几乎泛出血色,倔强地不让喉头的哽咽泄出声来。


    “你们在那样打量她、审视她、用各种言语试探她,觉得是她诱拐了你们不懂事的女儿,觉得是她扰乱了我本该有的‘正经’人生路时,有没有哪怕片刻想过,如果有人也像你们对待她那般对待我,你们又该作何感想?”


    “你们觉得她在诱拐我?这对我,对她,何其不公!”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伏夫人被这连番的诘问钉在原地,脸色微白。


    是啊,凭什么认为错的是白潋?伏棂说得如此清楚——是她的选择,是她牵起了对方的手。


    而他们当父母的,不去担忧女儿在这条路上可能遭受的风刀霜剑,却只想着把刀口对准那个可能只是与女儿同样身处风暴中的人……


    这真的公平吗?这真的是保护女儿吗?


    第39章  谁拐的谁?


    伏夫人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 似乎有点想通了。


    “等等,”伏夫人探究道,“白潋这孩子……看着面嫩, 今年多大岁数了?”


    “十九。”伏棂坦然回答。


    “十九?!”伏夫人眼睛微微睁大,“比你还小两岁呢?”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古怪的神色,像是在琢磨什么天大的谜题,自言自语,“这…莫不是你…”


    伏夫人没好意思说出口, 但那眼神分明在问, 到底谁拐了谁啊?


    这话题岔得实在古怪,伏棂微怔, “娘, 您想什么呢。”


    “娘就是随便想想。”伏夫人也觉得这念头太不着调,但看看自家女儿这副沉静笃定、主意比天大的样,心里的天平无形中又歪了那么一丝丝。


    她收敛了神色,努力找回一点正经长辈的关切, “白潋家里是做何营生的?她爹娘知道吗?”


    提起这个,伏棂的神情明显沉静下来,声音也低了些,“她父母不在了。”


    她抬起头, 目光迎向母亲, 透着一丝少见的警示, “爹, 娘,她无依无靠走到今天, 什么冷眼没看过?你们别挑她的不是,别给她难堪。她没什么错。”


    这话虽平静, 分量却重。


    伏夫人被女儿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袒护钉在原地。


    是了,这就是她生养的女儿,认准了路就护定了人。


    伏夫人心里最后那点疙瘩终于化作了叹息。


    她有些无力地摆摆手,“知道了知道了。你爹娘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难不成还真要拉下脸去为难个小姑娘?”


    她看着女儿轮廓清晰、写着倔强的脸,又爱又怨地低声埋怨,“真是把你从小惯坏了,主意比天大,心比谁都硬。现在好了,自己选的路,你是铁了心要走了,爹娘除了跟着揪心…还能怎么样?”


    田埂边,伏老爷背着手。


    白潋跟在他身边半步远的地方,没有多余的话,只是在他目光投向某处时,适时地开口解释。


    “伯父您看这边,这是新下的,刚冒头。旁边的得等些日子才能割。”她说话条理清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


    伏老爷点点头,“嗯,规划得不错。这地是新开的?看着挺肥。”


    “是,”白潋应道,“年前就翻整好了,冻了一冬,开春又细细耙过,施了底肥。现在种上,正好赶在伏天前收。”


    她蹲下身,随手捻起一小撮泥土在指尖搓了搓,“土质还行,就是保水差些。所以引水沟挖得密了点,勤浇着点就好。”


    伏老爷看着她熟练的动作,心中那点因为“终身大事”而起的别扭感,又被冲淡了些。


    这姑娘,确实是个做实事的好手。


    白潋的回答是让他另眼相看了,沉稳大气,既尊重伏棂的自主,又表明了自己的担当——不求虚名,但求同心同路过踏实日子。


    话是说到人心坎里,可当爹的心里,总觉得女儿这样太委屈…


    “白潋。”伏老爷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声音带点自己都没察觉的闷。


    白潋立刻站起身,恭敬又专注地看向他,“伯父,您说?”


    她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小树。


    “你…今年多大了?”伏老爷尽量让语气显得像闲聊。


    “回伯父,十九了。”白潋答得干脆利落。


    十九?!


    伏老爷心头猛地一震!


    比自家女儿还小两岁?


    他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复杂,重新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姑娘。


    十九岁!比伏棂还小!


    自己刚才居然还在琢磨怎么“敲打”她,怎么为女儿“争”点什么?


    一股浓浓的无力感和一丝夹杂着愧疚的欣赏涌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十九岁的姑娘啊。


    再看看自己家里那个主意大得能开山凿石、心智成熟得不像话的闺女……


    伏老爷心里只剩下“悻悻然”三个字。这还怎么“为难”?


    对着比女儿还小、又实干勤恳、一片赤诚的小姑娘,他这脸往哪搁?憋了半天,也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干巴巴的一句,“年轻有为。”


    说完,他脚步一转,语气稍快地说,“这边看好了,先回去吧…”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加快了脚步往小院走,背影懊丧又萧瑟。


    白潋不明所以,只当自己哪里没做好,赶紧跟上去,心里默默复盘着刚才的回答和表现,盘算着一会儿在夫人面前更得打起精神。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门口,恰恰撞见院子里那一幕,伏棂微微低着头站在伏夫人面前,眼圈泛红了。


    白潋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她顾不得多想,也忘了礼数,两步并作一步冲过去,几乎是用身体把伏棂挡在了自己侧后方向,这才压低声音,又急又切地问,“伏棂,怎么了?”


    她眼睛飞快扫过伏夫人,不自知地审视和防备,“是不是伯母她说了什么让你难过的话?”


    这架势,把刚进门的伏老爷和院中的伏夫人都弄得一怔。


    伏棂也被白潋这突然冲进来的举动和那副紧张兮兮、护犊子般的姿态弄得心头发暖又无奈。


    她抬起头,眼眶确实是红的,但此刻却因为白潋这份莽撞的真挚,那点残余的委屈早被暖意驱散,甚至有点想笑。


    “不是,”伏棂吸了口气,声音还有一点点鼻音。


    伏棂目光很自然地越过白潋的肩膀,望向后面脸色复杂的伏老爷,“你伯父他……刚才在地里,没有为难你吧?你没受委屈吧?”


    这一问一答,声音不轻不重,却清晰地飘进了二老耳中。


    伏夫人:“……”


    伏老爷:“……”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的无语和无奈。


    伏夫人尤其感觉明显,刚才白潋那个审视带刺的眼神,她可没错过!


    合着他们老两口倒成了恶人了?


    伏夫人真是又好气又好笑,酸溜溜地自言自语,音量刚好能让那两个小的听见,“哎哟哟…罢了罢了,我们这把年纪,老胳膊老腿的,哪还好意思去为难你们这些小辈?传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伏老爷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伏棂那泛红的眼眶,再看看白潋那副随时准备挡在女儿身前的架势,心里那股别扭劲儿就更重了。


    被两个小辈这样“联手”防备着,让他颇有点下不来台。


    恰在这时,陈缨从堂屋那边过来,轻声询问伏棂,“小姐,快近晌午了,老爷和夫人的住处您看…?”


    伏家这小院,确实腾不出干净舒服的房间给二老住了。


    伏棂正要开口说立刻安排人去镇上最好的客栈定房,或者收拾书房暂住一晚,就听身边的白潋已抢先一步,声音清亮干脆地提议道,


    “伯父伯母要不嫌弃,去我那儿住吧!我家院子小是小了点,但我前几日回来刚把被褥里里外外都翻晒过,松软蓬着呢。地面门窗我也都仔细打扫过,就几步路远。”


    她一口气说完,她要让二老看看,她白潋不仅能干肯干,持家也是一把好手!


    伏夫人心里那点酸溜溜的感觉倒是淡了,反而觉得这丫头实诚得可爱。


    她笑着看向伏老爷,点点头。


    伏老爷表示收到,他还在为刚才那“被防备”的微妙感觉有点不自在,但看着白潋那期待的眼神,再对比镇上客栈的嘈杂,心里其实已经偏向白潋的提议了。


    只是面子还有点挂不住,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既然白潋有心,那就麻烦你了。不过,别太折腾,能住就行。”


    “不麻烦不麻烦。”白潋一听他答应了,生怕他会反悔,“我这就回去收拾很快就好。伯父伯母稍坐片刻,喝口茶歇歇脚。”


    话音未落,人已经出了院门。


    伏棂看着白潋消失的背影,无奈地摇摇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她转身对父母道,“爹,娘,你们先坐会儿。”


    “嗯。”伏老爷应了一声,背着手踱到院中的石凳旁坐下。


    小汪立刻摇着尾巴凑过来,在他脚边嗅来嗅去。


    伏老爷看着这只精神抖擞的小狗,又看看这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院,目光扫过侍立在一旁的陈缨和陈络。


    陈缨和陈络是伏棂兄姐伏渊、伏熙特意挑选出来。


    两人都是稳重可靠的年轻人,此刻见老爷目光扫来,连忙恭敬地垂手肃立。


    伏老爷看着他们,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你们两个跟着你们家小姐,倒是‘忠心耿耿’得很啊?你们家大少爷和大小姐,可真是会挑人!”


    陈缨和陈络哪敢接话,只把头垂得更低。


    伏夫人也在一旁坐下,接过伏棂递来的新茶,闻言也忍不住埋怨,“可不是!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伏棂给母亲添了茶,声音平静地替兄姐开脱,“爹,娘,不怪大哥大姐。是我求他们帮忙的。他们也是拗不过我。”


    “拗不过你?”伏老爷瞪了女儿一眼,“我看他们是巴不得看你爹娘的笑话!还有那个…”他目光扫过一直安静侍立在伏棂身后、一个约莫十五六岁、面生的小丫鬟小音,“这是谁?看着眼生得很。也是你大哥大姐给你挑的?”


    小音被威严的目光一扫,吓得小脸发白,“回老爷,奴婢小音,是…是小姐买来伺候的”


    伏老爷没再说什么,但那眼神分明写着,看看!连贴身丫鬟都自己买新的了,这是铁了心要自立门户,彻底甩开家里了!


    小音吓得瑟瑟发抖。


    伏棂温声道,“没事,起来吧。”她转向父母,“小音年纪小,但做事勤快,心也细。爹娘就别吓唬她了。”


    伏夫人看着小音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也觉得可怜,摆摆手,“好了好了,都是好孩子。”


    白潋的小院离伏家确实不远,她很快就到了。


    白潋一进院门,先把最宽敞、采光也最好的东屋腾出来。


    床上的被褥果然是刚晒过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收拾一阵后,她又跑到灶房,把水缸里的水添满,灶膛里塞好引火的干柴,确保随时能烧上热水。看着一切都妥当了,她才抹了把额头的细汗,长长舒了口气。


    嗯,应该没问题了。她对自己的“持家”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当白潋再次回到伏家小院,请伏棂和二老移步。


    伏老爷和伏夫人看着眼前这干净利落、处处透着主人用心的小院,眼中都掠过一丝惊讶和满意。


    尤其是走进那间特意为他们准备的东屋,伏夫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细软的棉布,感叹道,“白潋,你这屋子收拾得可真干净,比我们想象的好多了。”


    伏老爷目光在屋里扫视一圈,点了点头,“费心了。”


    得到二老的肯定,白潋心里美滋滋的,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伯父伯母满意就好!热水在灶上温着,缺什么您二位随时叫我,我就在隔壁!”


    安顿好二老,白潋又跑回伏家小院。


    这次,她直奔厨房,找到了正在收拾灶台的李大娘。


    李大娘看到白潋进来,笑着招呼,“白姑娘回来啦?老爷夫人安顿好了?”


    “安顿好了。”白潋点头,凑近李大娘,“大娘,今晚的晚饭,您可得拿出看家本事。我想…我想给伯父伯母露一手咱们的好味道。养鸡场那边我一会儿叫人挑一只最肥的母鸡送过来,还有新挖的春笋、刚冒头的嫩蘑菇!您看……炖个鲜鸡汤?再炒几个清爽的时令小菜?我可以打下手!”


    李大娘一听就明白了,乐呵呵地应下,“行!包在大娘身上!咱们这就动手!”


    ……


    晚饭就摆在伏家。


    晚风习习。


    李大娘果然手艺了得,一大砂锅炖得金黄透亮、香气扑鼻的鸡汤摆在正中,里面是酥烂的鸡肉、鲜嫩的春笋和滑溜溜的蘑菇。


    旁边还有糖醋鲤鱼、回锅肉和几盘翠绿欲滴的清炒时蔬,以及一笼热气腾腾、暄软雪白的馒头。


    四人围桌而坐,气氛比中午时融洽了许多。


    伏夫人夹了一块嫩滑的鸡肉放到白潋碗里,温声道,“白潋,别光顾着忙活,你也多吃点。今天辛苦你了。”


    白潋受宠若惊,连忙道谢。


    伏老爷也端起酒杯,对着伏棂和白潋,语气比之前温和了许多,“你们俩…好好的。”


    伏棂和白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释然和喜悦。


    清脆的碰杯声在暮色中响起,像是一个新的开始。


    晚饭后,李大娘和小音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筷。


    白潋陪着伏棂坐着,和父母闲聊。


    夜色渐深,星光点点。


    伏老爷和伏夫人看着眼前这对格外和谐的年轻人,心中想得更远。


    也许,这条路并不如他们最初设想的那般“正统”,但女儿脸上那发自内心的笑容做不得假,白潋又勤恳踏实、一片赤诚。


    他们忽然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


    至于远在益州、当了“帮凶”的伏渊和伏熙…伏老爷和伏夫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回去继续算账”的默契。哼!


    第40章  要!


    伏家二老就在白家住了下来。


    翌日, 天刚蒙蒙亮。


    白潋已经轻手轻脚地忙开了。


    米粥在锅里咕嘟作响,腌萝卜切得细丝入盘,淋了酱醋和几滴香油。


    嫩豆腐用滚水一烫, 撒上细盐和葱花。


    食物的香气弥漫在小院里。


    伏老爷和伏夫人推开房门,二人已去了伪装,露出了本来的面容。


    “伯父伯母早。”白潋脸上扬起真挚的笑容,“早饭好了,快趁热吃!”


    “辛苦你了。”伏老爷点点头。


    伏夫人闻着香气, 脸上堆满笑, “真香!看着就清爽开胃。潋儿,你这手艺真不错”


    伏棂也到了, 四人围坐。


    饭后, 伏棂提议带父母在村里转转。


    白潋补充道,“是啊,伯父伯母,村里好些人都念叨着想看看您二位呢。”


    伏夫人有些意外, 随即高兴起来。


    白潋把有空闲的都喊来了一块。


    王婶一见伏棂和白潋身边两位气度不凡的生面孔,眼睛一亮,立刻热情地招呼,“这两位莫不是…”


    “正是家父家母。”伏棂笑着点头。


    王婶满脸堆笑, “哎哟!真是贵客!伏老爷, 伏夫人, 伏夫子可是我们十里村的大恩人, 教娃娃读书,收的钱还少。心善。能教出这么能干的闺女, 真是有福气!”


    王婶的嗓门亮,夸奖起人来情真意切。


    伏夫人含笑拉住王婶的手, “大嫂快别这么说。”


    三婆婆老人家耳背了些,但眼神极好,看到伏棂就站起身和几人招呼。


    村长听说伏家二老来了,也特意过来。


    一群人畅谈,相见如故。


    在伏棂的陪同下,他们又到了十里村私塾。


    白潋则被三婆婆给留下来了。


    白潋正奇怪呢,三婆婆拉着她的手,浑浊的眼里闪着精明的光,“跟奶奶说实话,伏家老爷夫人,对你没意见吧?”


    白潋心头一跳,三奶奶这话问的,怎么感觉怪怪的,难道三婆婆早就知道了?


    一老一少相视一眼,对上眼神。


    就这一瞬间,白潋开窍了的脑瓜就什么都明白了。


    另一边,私塾。


    刚走近,就听见里面传来孩子们清脆响亮的读书声。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伏棂示意他们往里看。


    只见里面二十几个年纪不一的孩童正端端正正地坐着,摇头晃脑地跟着一个夫子念书。


    赵夫子年纪不轻,但精神矍铄,声音洪亮。


    伏棂低声对父母解释,“这位是赵夫子,经验老到,我把他请来的。”


    她又指向翠儿,“那是我的学生。认字快,人又耐心,娃娃们都爱叫她‘小夫子’。”


    伏老爷也是心潮起伏,拍拍夫人的手背。


    他们那个从小主意大、显得有些“离经叛道”的女儿,在这里,正做着比许多男子更有意义、更能泽被后人的事!


    短短一天下来,伏家二老真切地感受到这与益州的繁复迥异,却也自有其动人之处。


    夜里,白潋家。


    伏夫人翻了个身,轻声道,“老头子,睡了吗?”


    “没,在想事。”伏老爷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想白潋那孩子?”


    “是。”伏老爷顿了顿,“是个好孩子。实诚,肯干,有担当,心思也正。”


    “我们棂儿也真有本事了。”伏夫人声音带着难掩的骄傲。


    伏老爷沉声应道,同样感慨万千,“是啊,看得我心里发烫。”


    伏夫人翻了个身,面对着丈夫的方向,“你说,她们俩这婚事,咱是不是也该给她们正正经经办一办?”


    黑暗里,伏老爷沉默了片刻。


    “怎么个办法?咱们在益州办?可她们的心在这儿。在这儿办?到时候人来人往,怕是好心办了坏事,反倒让她们为难。”


    “那总不能就一直这样?你看她们俩多登对!日子过得也像模像样!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一点不管?”


    “谁说不管?”伏老爷安抚地拍拍妻子的手背,“我的意思是,这事得看她们自己的意思。我们别瞎插手。”


    伏夫人安静下来,思索着丈夫的话。


    若是贸然按着“规矩”大操大办一场婚宴,反倒可能打乱了她们现下踏实自在的日子,更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非议。


    “你说得对。”伏夫人长长吁了口气,“女大不由娘,日子也是她们在过。”


    “是这个理。”伏老爷表示赞同,“我这些天处处观察,白潋那孩子,处处以棂儿为先,知道分寸,懂得维护。有她在棂儿身边,咱们也能更放心些。至于形式嘛…我们找个时间问问他们,如何?”


    伏夫人应着,心里那点意难平终于彻底放下了。


    ——


    见了许多人,然而,还有一人要见,那就是沈念。


    伏棂打算用这次机会,偿了沈念的人情。当然,这也要看沈念能不能利用好。


    要是没有利用好,那可不能怪她。


    沈记布庄。


    沈念指尖正滑过一匹新到的素罗,仔细检视着纹理。


    她眼神锐利却平和,有一种久经商场的干练与从容。


    听得门外伙计的传话,她抬腿走了出去。


    见是伏棂白潋还有一对气度不凡的夫妇,她眼底掠过一丝了然。


    沈念当然找人打听过伏棂的身世,知道她是益州来的。


    她微微颔首,“这两位贵客想必是伏老爷、伏夫人?沈念,见过二位。”


    伏夫人含笑道,“沈掌柜不必客气,我们就是随便看看。”


    沈念引着四人到沈念私人雅间的茶桌旁落座,姿态从容。


    伙计很快奉上清茶。


    伏夫人浅啜了口茶,目光自然而然地被店内琳琅的布料吸引。


    她起身,走到一匹绸旁,并不急于上手,凝神片刻,捻了捻细密处,看印染的清晰度与晕染层次,“版套精巧,染得也好。”


    沈念立在一旁静静看着,唇角微微上扬。


    待伏夫人走回,她才开口,“夫人好眼力,这确是地道的手艺。”


    沈念看向伏夫人,眼神坦然,“您是伏老板的娘亲,也就是我的贵宾长辈。初次登门,小号奉上这几匹料子,权作一份心意,略表地主之谊,还望二位勿要推辞。”


    “沈掌柜厚意,令人感怀。”伏夫人笑了笑。


    沈念微微抬手,轻轻摆了摆,“不必客气。一点本地心意,若推辞,反倒显得生分了。请务必收下。布料虽好,放在库中不如送到懂它、会用它的人手中更有价值。”


    话已至此,伏夫人看了一眼伏老爷,便也爽朗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们便厚颜领受了。多谢沈掌柜这份心意!你这儿的布料,无论花色还是质地,都属上乘。”


    伏夫人端起茶杯,话锋自然而然地带到生意上,“待回到益州,我会与相熟的几位夫人聊聊,沈记布行的料子着实不俗。若她们也有兴趣,或许可以牵线一二?”


    沈念心头微动,面上却没有显出急切,眼波微亮,朝着伏夫人微微欠身,“承蒙夫人抬爱。若有夫人提点促成,对沈记布行是莫大荣幸。益州地广物阜,若能得缘合作,小号必当竭尽全力,确保料样品质如一。”


    精明又讲情义,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又是一番谈话,三两句敲定好了一桩生意。


    从布庄出来,伏夫人才说道,“这沈掌柜,做事滴水不漏,难得。”


    伏老爷点头,“是个明白人。”


    对于沈念,他们也是很感激的,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到底是有帮扶过伏棂。


    做人不能忘本,那么现在他们帮沈念一把,也无可厚非。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伏家二老两人快活得都快忘了哪是哪了。


    直到这天傍晚,一封从益州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信是伏熙写来的。先是问候父母身体,接着委婉地提到益州产业账目盘查、人情往来等一应事务繁杂,许多大事仍需父母定夺。


    最后笔锋一转,半开玩笑地说:爹娘若再流连忘返,女儿怕是要亲自去‘接驾’了。


    伏老爷看完信,和伏夫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和被抓包的窘迫。


    “咳,”伏老爷清了清嗓子,把信折好,“看来咱们这‘乐不思蜀’的日子,是到头了。”


    伏夫人看着信,叹了口气,“是啊,再不回去,怕是真的要杀过来了。”


    两人心里都明白,益州那一大摊子事,终究是他们的责任。


    伏渊走了仕途,不宜伸手管太多他们的事,而且,他经商的才能并不出彩。


    伏熙虽然可以帮衬,但她志不在此,也是忙不过来。


    他们的三个孩子里,于经商一途最有天赋的,当属伏棂,可惜,现在还不能把伏棂抓回去管理家里的产业。


    两人表示很遗憾。


    如今,白潋和伏棂的亲事还悬在两人心上。


    前段时间他们决定问两个小辈的意思,却一直没问,想来也不能再拖了。


    等他们四人的时候,伏夫人促狭问,“这日子都过到这份上了,是不是…也该正正经经,把该办的事儿给办一办啦?比如张罗婚事?”


    “婚事?”白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要!”


    话一出口才觉失态。


    “我是说要是能办,那当然好。”


    伏棂的身体绷紧了一瞬,白皙的耳瞬间染上了红晕。


    伏老爷在一旁看着,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娘!”伏棂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只是那沉静之下,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被搅乱的涟漪。


    伏棂看向母亲,“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伏夫人看着女儿强装镇定却掩不住耳根通红,再看看白潋那副又期待又窘迫的模样,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怜爱。


    她笑着摆摆手,“娘就是看着你们俩这样好,心里高兴,顺口一提。不过啊,娘这话也不是白说的。你们俩的心意,爹娘都看在眼里。这日子是你们自己在过,怎么过最舒心、最踏实,你们自己最清楚。至于婚事…”


    她看了一眼伏老爷,两人眼神交汇,心意相通。


    伏老爷点点头,接过话头,“我和你娘的意思是,如果你们俩都有这个心,那咱们就办!咱们不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大场面。就在这小院里,清清静静,爹娘给你们主婚,如何?”


    白潋的眼睛瞬间亮得了,连连点头,“伯父伯母做主就好,清静好!”


    她巴巴地看向伏棂。


    伏棂嗔她一眼,“听爹娘的。就在这儿办,简单些,只请…该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