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41章她何曾为自己留过后路
谢氏被赐死在牢中,承安侯随儿子姜棠一起去了老宅,转眼,侯府便空了,唯留下了姜老太太和万盈盈,万盈盈已怀有身孕,她却未曾跟随姜棠回姜家老宅,以照顾祖母的名义,仍留在京城。
家里悄无声息的少了三个人,或被杀,或被贬,还皆是因了姜诺,一时之间,府邸安静得有些诡异。
李檄再三想让姜诺搬出侯府,可姜诺仍单独住在和侯府相通的单独府院中,只让六时关了通向侯府的门。
姜家的风波很快传遍京城,从朝廷到后宫,众人心里难免嘀咕,姜家出了这等事儿,算是倒了一半,这凤印怕不是真的要换人所持?
李檄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太皇太后特意提起此事:“皇帝也知道了,诺姐本就执意要退婚,这也是好事,她本就不是当皇后的性子——可这毕竟是先帝所赐的婚事,若退而无名,难免落人口舌,如今他们家有了这等乌糟事,那天家退婚也是理所应当,陛下择日便告知天下,重新选后吧。”
退婚?选后?
以往听到这些字,仍是出自姜诺之口。
可如今,太皇太后字字清晰。
原来,她早就将退婚一事告知了旁人,李檄心中微弱的希冀,终于粉碎飞散,灰飞烟灭。
诺诺是何时向太皇太后说起此事的?
她性子就这么急,从提出退婚到如今,也不过两个月,他还不敢置信无比怅然,她却早已说与太皇太后……
她说的时候,是坚定的毫无留恋,还是……也曾有过一瞬眷恋……
“陛下……”太皇太后微微不悦的声音传来:“此事陛下要早做定夺,为国选后非同小可,还是
要早做准备,免得误了事。”
为国选后。
李檄蓦然有几分恍惚,从前他也是如此想的,因此对姜诺的天真娇痴,也曾心生不耐,可等到她真的放了手,等到他真的有机会为国选取贤后,他却陷入失魂落魄的茫然。
“姜家所做之事,和她并无关系。”李檄缓缓道:“况且她心思缜密,筹谋得当,能为母伸冤,更让朕刮目相看。”
太皇太后皱眉道:“本宫让陛下以此事为时机退婚,本也是好意,诺姐也至少能顺顺利利嫁给旁人,若非如此,那为何会无故退婚?她要么是重病难愈,要么,就只能青灯古佛,当一辈子姑子去了。”
李檄的心狠狠一抽。
他差点忘了,身为臣子,身为女子,姜诺退婚之举,究竟要承受多大的代价。
更何况,她还是无依的孤女。
退了婚,这一生,她便再难有真正的亲人。
可这结果,她定然是反反复复想过无数遍的,她做好了若是入宫便出家的准备,自然也做好了在宫外清冷一生的准备。
可她宁愿如此,也并不愿……和自己携手共度余生了。
可这本是他的错处,又怎能让姜诺为他的错处负责?
李檄冷道:“朕知道,若是迟迟未曾大婚,又无缘由,全天下便会流言四起,可婚约暂延,是因了朕,该弥补的是朕,又怎能将事由撇在诺诺身上?”
太皇太后无奈道:“可此事怎好说与天下,倒不如让姜家倒了,或是让她出家,干脆清楚,免遭人非议。”
李檄已起身道:“此事朕已晓得该如何做,太皇太后就不必操心了。”
皆是因了他疏忽了她,因他未曾对她用心。
他不怕宣之于口,更不怕旁人议论。
第二日在朝廷上,李檄将连夜写好的诏书着人在朝堂上念了。
他细数了姜诺年少入宫的过往,在北苑时的扶持相助,末了道,朕心甚坚,此生不移,凤位空悬,以待其主。
这十六个字一出,满朝甚是讶然。
在大多数人眼里,姜诺从身世到性子,皆够不上皇后之位,因此陛下继位后才始终未曾提立后一事。
只碍于是先帝订婚加了北苑旧情,又不能直接退婚罢了。
可如今看来,未曾立后,绝非陛下有所迟疑,而是在“以待其人”罢了。
旁人不敢肖想的至尊高位,未曾袭爵的二房孤女,竟是唾手可得。
章怀面色几变,最终咬牙切齿,拂袖而去。
*
下了朝,李简径直去寻李檄,一掀珠帘,笑道:“臣弟还不晓得皇兄竟如此多情,竟将实情说了出来,也不怕天下议论,有损天子清誉。”
“人人议论,有损清誉……”李檄弯弯唇角,似是在嘲讽自己:“朕当时在北苑时,她可曾在意过这些?”
李简愣了愣,低声承认道:“小嫂子,喜欢皇兄时……很是勇敢……”
在父皇骤然发难,将李檄囚于北苑时,唯有她站出来,却并无哭泣恳求,她坚定的说出和李檄一模一样的话,说出对太子之死的疑惑,说出对章家的忌惮,她恳请,陛下也将她随李檄一道,囚于北苑,决心可见一斑……
在谁也不能靠近北苑,唯有姜诺可以靠近时,姜诺主动为他们传递消息,章家和当时的太后联手拦截,她躲在冷宫旁的树林一宿,等到人影走散,第二日才悄然出宫……
后来被他们询问,她却只狡猾天真的撒娇,闹着让表哥补偿她一身被露水沾湿的新衣裳……
她总甜甜笑着,脸颊上的小梨涡写满了避重就轻,她从来是天真澄澈的模样。
渐渐地,他们也真的都忘了,也真的觉得她所做之事不过是因了她是无知者无惧……
他们都忘了那些事有多重,她经历的种种,又是多么难……
可当时的姜诺,何曾在意过自己的清誉,何曾为自己留过后路。
李檄目光微闪,心里又沉又酸。
姜诺对自己的心意,路人皆知。
而他对她的爱意,稍一言明,却让所有人都觉得惊讶。
比起那些曾在沉沉黑夜照耀过他的光。
他如今晚而又晚的陈情,又算得上什么?
*
姜诺在从前的诺园重修了抚魂塔,又特意将灵位移到京郊寺中三月,洗涤供奉。
移灵这日,天透着蒙蒙黑青,姜诺早早起床,一身玄色衣裙,捧灵而行。
纤细如白玉的手指衬得灵牌更为肃穆庄冷,雨丝沾染在她脸颊上,颤颤落下,宛如清泪。
“母亲,诺诺已为你报仇。”姜诺的语气轻灵破碎,散在风中:“你如今,终于可以好好安息了。”
雨渐渐越下越大,密而细润,织成漫天雨幕,渐渐洇透了衣襟发髻。
李檄早已等候在街畔,他撑伞,隔着雨幕看向姜诺。
如同看见了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人,看她抬起的略微苍白的脸颊,看她捧灵时颤抖却坚定的手臂,看她的脆弱,看她的倔强。
记忆里,忽然涌起一个雨天,她也是这般倔强的模样,非要拉着他,透过北苑低矮狭窄的天空,看雨后天边的彩虹。
若她真的爱哭软弱,又怎会撑起那些日子?
他如今才恍然,并非她未曾淋过雨,而是她眉目间,只留存了彩虹停留过的痕迹而已。
第42章 第42章女子一出嫁就天翻地覆了……
若她真的爱哭软弱,又怎会撑起那些日子?
他如今才恍然,并非她未曾淋过雨,而是她眉目间,只留存了彩虹停留过的痕迹而已。
李檄缓步走到姜诺身边,头顶的天空,被伞笼罩,裹挟了风的雨丝被尽数遮在伞外。
李檄跟随姜诺的步子,一步一步,送她出京上山。
他稳稳的举着伞,给姜诺支起一片晴朗的上空。
沿途那些京城高官显贵,本是都闭门不出的,可如今得知陛下亲自护送,自是纷纷出家门路祭。
姜诺面色苍白,纤细的身子看似弱不禁风,却一步步走得甚稳。
她脚步未停,一路上了山,将牌位轻轻放在寺中,跪在软垫上,深深磕了三个头。
她还记得父母相爱时的模样,她也记得,母亲是如何悉心照料父亲的。
她从小看在眼里,几乎不用刻意去学,已将一切记在了心里。
她学着母亲爱父亲的模样,将自己的爱意倾数给予李檄。
她只看到了如何去爱人,却未从母亲身上学到如何及时收回爱意。
还好,如今这一课,她总算补上了。
不知为何,姜诺就是有莫名的信任和笃定,若是母亲此时还在,她定然会为自己退婚的决定而感到放心安心。
毕竟,母亲从来不在意所谓权势地位,她最后的心愿,仍是自己能平安长大,喜乐度日。
身后响起窸窣响声,姜诺回头,竟是李檄笔直的跪在自己身后。
方才一路,他为自己撑伞一路,衣襟湿漉漉的搭在蒲团上,被浸湿的乌发散在高挺的鼻梁上,愈发英俊不可逼视。
姜诺一惊,垂眸道:“母亲生前不过侯府之妻,请陛下自珍,万万不可如此。”
“她是救助朝廷的义商,是朕的姨母,也是朕的岳母。”李檄低声道:“这十年,是朕疏忽大意,未能查明谢氏恶行,朕自然该当请罪。”
姜诺摇头:“陛下,臣女已说了很多次,请您尽快推进退婚之事,莫要再如此言语了。”
李檄缓缓抬眸,目光落在香火缭绕后的牌位上。
“诺诺,朕愿在灵前起誓,这一世,朕会悉心相待,绝不相负于你,你可愿再给朕一次机会?”
“陛下,陛下定然觉得,从前的臣女对陛下甚是用心,甚是做小伏低……”
不待李檄辩解,姜诺已接着道:“可臣女并非生来如此,臣女也是
从小父恩母宠,被百般呵护长大的。”
“从前,母亲便是如此对爹爹的,臣女也就觉得,喜欢了一个人,就该倾其所有。”
“可这份心,给相爱的人,才是天作之合,若给了旁人,只能沦为笑话。”
姜诺如今才渐渐想明白了。
她对李檄全心全意的好,不是因了李檄有多好,而是她从母亲那里学来了怎么毫不保留的去爱一个人,坦诚,热烈。
可这份热烈,也该给值得的人。
“臣女未曾对父母尽孝,如何爱人,是母亲教会了我,将这份心思用在该爱的人,这是我对母亲能尽的,最好的孝心。”
“陛下,人若真的亡故后有灵,我在想我的母亲,她定然也在为我的决定而开心……”
李檄久久沉默,望着姜诺安静上香的模样,不再上前。
一出寺庙,沈菱清不等李檄相送,已将姜诺拦在身后:“陛下,姜姑娘有臣女相伴,不劳陛下费心,陛下当以国事为重,若是因姜姑娘分了心,岂不是我们的罪过?”
最后两句话似讥似讽,沈菱清说完也不理会李檄,径直陪同姜诺上了马车。
待到马车远去,沈菱清掀帘回看,仍能望见李檄的身影站在原地,目视她们的马车渐行渐远。
沈菱清不由噗嗤一笑,心里甚是骄傲得意:“能让陛下做到这等地步,诺诺,你也算不枉费曾经的付出了。”
“这又有何用?从前想要时盼不来,如今想割舍又断不掉,”姜诺脑袋倚在车壁上,随着马车行走微微摇晃:“该说的话也说尽,菱清,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你说以往,陛下一颗心都扑在朝堂上,似乎每日都在忙,可如今呢,春闱在即,你哥哥也走了,如今陛下身边更无可用之人。他朝堂上的事儿可丝毫未曾耽搁,今日本应比往日更忙才对,可见他以往并非抽不出时辰,只是未曾上心。”
“这些事我已想清楚了,可陛下迟迟未曾退婚,我已告知了太皇太后,可如今看来也是无用。”
“我们是要想个法子。”沈菱清沉思道:“既然下了决心,还是要尽快脱身才是。”
姜诺点点头,又道:“小关怎么未曾来?”
“她还被拘在家中调理呢,可那肚子还是迟迟没有动静。”沈菱清低声道:“她给你带了礼物,若是方便,可以找个时间去看看她。”
姜诺怔了怔。
这些时日她忙着母亲的事,未曾抽出时辰过问朋友,没曾想过了这么久,小关还在家中调理备孕,她从前向来最贪玩明快,如此这般拘着,定然很是煎熬。
两人商量,后日便去国公府上看望汤小关。
沈国公是开国名将的嫡孙,宅子建在皇城繁华处,甚是宽敞气派,自从送亲时来了一趟,姜诺还未曾登门过。
国公夫人知晓两人前来,也设茶招待,陪着说了几句话,便笑着打发人引她们去看汤小关了。
一进房门,姜诺登时怔住,床帐后的汤小关青丝散乱,素来明亮的笑眸如同蒙上了暗影,整个人如同被吸走了元气,只留下躯壳度日。
沈菱清和姜诺上前,一左一右握住了朋友的手:“小关,你不是在家调养吗?这气色怎么看起来比往常还差?”
小关摇摇头,声音虚弱:“我婆母为了让我调养身子尽快怀上,每日都叮嘱我喝补汤调理,后来看着无用,便又找了个郎中开药进来,也不知她是从何处找来的郎中,也不知这两位开的药是否相冲,我每日除了喝补汤调理就是在这房子里静养,心里憋闷……”
姜诺紧紧握住汤小关的手,好友的手掌如同在寒天腊月的冰水里浸过,格外的凉:“就算急要个孩子,那也不能如此委屈你,况且你本就无病,补汤只是调养,用了反而不好还不停吗,那你父兄呢,你夫君呢,难道都不管?”
“他们一个在边境,一个在云南,能怎么管,况且我也不愿和他们说这些,每次通信都说一切皆好,免得他们操心……”
“夫君他……他也想要个孩子,可看到我这模样,也觉不妥,多次和婆母说过,可婆母却说那补汤是有疗程的,这都在她掌控之内,再喝一月必定会好……”
汤小关明显气色不足,说话都要喘息半晌。
“这不是在作践人吗!”沈菱清忍无可忍:“你这模样还要再喝一个月那补汤!别说生孩子给你公公冲喜,那药再喝下去,你走到他前头都有可能!”
“不管怎么说,那补汤必须暂停。”姜诺握住汤小关的手:“你如今喝的补汤,方子是什么自己都不晓得,你婆母和你夫君是生子心切,也不会害你,但那方子却可能正与你相冲,小关,你要对自己的身子负责啊。”
汤小关抬起的眸子有些迷茫:“不光是婆母和夫君盼着孩子,就连我哥哥,也在信里询问过,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
姜诺和沈菱清对视一眼,问汤小关道:“那不说旁人,你还愿喝那药吗?”
汤小关果断摇摇头,末了又道:“若真的如婆母所说,喝一个月后会有好转,能顺利得子,我也……我也愿意的……”
姜诺摇头道:“这是你喝药的前提,可万一,万一你婆母这话只是哄你呢,或者说,万一是开这补汤的郎中信心满满,却误判了你的身子呢……”
沈菱清也道:“小关,你喝了这么久,身子却眼见变差,你不能索性来个不管不问任由旁人折腾,你至少要弄明白这药方到底是什么,再决定喝不喝啊。”
汤小关苍白的嘴唇轻动,显然是被好友的话说服了。
她想了半晌,低声道:“快申时了……一会儿那补汤还会送来。”
果然如汤小关所说,没过片刻,已经有仆妇妈妈敲门而入,手持的托盘上有满满一碗深褐色的汤汁:“夫人,该喝送子汤了。”
姜诺和沈菱清上前道:“妈妈放桌上就好,不劳烦您了。”
“那可不成。”那妈妈笑着道:“这汤是我们国公夫人特意嘱咐,要让夫人趁热喝的,再说喝这送子汤也有讲究,我们还有要配的口诀呢。”
沈菱清:“……”
姜诺:“……”
沈菱清打定主意不让汤小关喝这碗药:“什么口诀?我们念也是一样。”
那仆妇就念了几句:“汤入口,儿孙来,汤入肚,儿孙长……”她又笑着摆了摆手道:“哎,姑娘们都是未出嫁的贵人,怎怎么能念得出这个呢,还是我伺候着夫人喝药吧……”
她话音刚落,姜诺已察觉身侧汤小关身子轻轻一颤。
姜诺抿抿唇,只觉无比讽刺。
从前汤小关未曾出嫁,也和她们一样,冰清玉洁,金尊玉贵,但凡是涉及到生育之事,谈问一句,都会被家人斥责嗔怪。
可如今一旦出嫁,之前的矜持珍贵便荡然无存,姑娘念不出送子的句子,出了嫁的姑娘就能每日被拘在这房里喝送子汤,怎么就一出嫁,差别就如此天翻地覆了?
第43章 第43章不管沈菱清和姜诺怎……
不管沈菱清和姜诺怎么说,那仆妇就是寸步不让,非说是奉了老夫人之命,要按照仪式让汤小关喝下这汤。
姜诺还要再说,汤小关却摇摇头示意她不必再讲,直接端起玉碗将近似乌黑的汤汁尽数饮下。
沈菱清气得要上前,却被姜诺悄悄拉住衣袖。
待到出门,沈菱清心口还憋了一口气:“你为何要拦我,你我尚在前,怎能放任那婆子作践小关?”
“让她喝药的人是她的婆母,是国公夫人,就算我们硬阻了,或是将那药打翻了,那婆子转身就能再熬上一碗。”姜诺缓缓道:“明里我们不能和她们对着干,还不如用我
们自己的法子,暗中帮小关。”
沈菱清登时来了兴致,眼眸亮起:“那诺诺你说,我们要如何暗中帮她啊?”
从前,沈菱清只觉得姜诺细弱单纯,恐怕为数不多的心思都用在了喜欢李檄上,可近日才愈发觉得,诺诺平日不声不响,其实极是个有办法的,也许她真的有法子不成。
姜诺道:“从小到大,小关的身子一向甚好,打马球时的模样,一看便不愧是将军之女,喝这补汤才多久,已经起不来床了,我想那汤定然不会是什么温补之物。”
“方才我已嘱咐小关的贴身侍女去厨房寻了药汤的残渣。”姜诺素白的手心悄然托着白色小布包:“那残渣都在此处,我们先找医官郎中打听打听,等有理有据,再图谋也不迟。”
汤小关之事,若是不来国公府中,二人也未太过上心,来府中看了,明白已是刻不容缓,一出府就寻了太医,将那药包给他细看。
太医细细一看,甚是讶异:“当归,阿胶,炙甘草……敢问姑娘,这是助妇人怀子的药方?”
沈菱清耳根一红道:“既然大人能看出这是助孕的方子,可见这方子没什么问题了。”
“这方子虽是助孕,效果却因人而异,若是因女子体寒虚怯,服用这方子调理能较快起效,但这方子用药太猛,并非良医所配。”太医摇头道:“若是给本就气血饱满,或气血略微淤积的女子服用,那便是两阳相撞,对身子定然是有极大损伤的。”
沈菱清忙道:“大人,我朋友吃了几月,已是面色枯槁,日日卧床了,是和这补汤有关对吗?”
那太医忙道:“你那友人服用的前几日,是不是口鼻还曾出血过?”
“这我倒不知,不过那郎中说,就算虚弱也不必怕,继续喝他这补汤,定然会有所好转。”
“这话说得也没错,这本就是将好好的身子先冲击毁掉,成了这方子适用的体寒虚怯之人后,也算对了症状,不过这方子极其凶险,若是熬过来还好,若是熬不过,那便要搭上半条性命啊!”
这番话听得沈菱清姜诺登时全身发冷。
要知道开药的这位王郎中可是名声在外,从民间到高门,每日不知有多少人翘首以待他上门。
可原来这人竟这般轻忽人命。
也不知除了汤小关,他还害过多少人。
沈菱清奇道:“若是此人并无真才实学,只是靠赌,那有不少女子成功怀上,也该有不少女子因此毁了身子,怎么只听众人都在交口称赞他的好,从未曾有人质疑过呢?”
姜诺道:“许是那些得子之家到处宣扬,而那些未曾得子的却沉默隐瞒,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时日长了,这位王郎中,就真成了旁人嘴里的送子观音了!”
“那我们就将他所做之事立刻写出来张贴,告知京城百姓。”沈菱清拍案而起:“将他绳之以法,还要去寻证据,再说他若只是误判,顶多也就是流放几年,说不定还会招摇骗人,他是靠京城百姓的口口相传出名的,我们就让所有人知晓他那补汤的猫腻,直接毁了他的名声。”
姜诺也觉得这法子好,立刻将此事告知了小瓜,小瓜向来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第二日,那方子和王郎中的事迹已张贴在京城繁华处。
围观的民众一传十,十传百,都在议论所谓民间送子圣手翻车之事。
姜诺和沈菱清坐在对侧餐厅的二楼默默旁观,心里不由得有几分暗喜。
可渐渐地,她们便发现了不对劲。
议论的人很多,但似乎,并无多少人声讨那位王郎中。
反而有不少人,结伴来到那告示前,将那公之于众的方子抄下来,渐渐地,竟有人去揭那告示,只为了下头张贴的补汤方子,其余人等自是不愿让这人拿去,一时间,场面变成了哄抢。
“你抢什么抢,难道只有你家要抱孙子,我家媳妇儿也要用啊……”
“哎我说,你家媳妇都生了三个了,总该歇歇了,让开让开……”
“哎呀,三个都是丫头啊……快让我再看一眼那方子,排了好久的队都没轮到给我们看诊,如今竟有这好事……”
沈菱清居高临下,凝视这场从未设想过的闹剧,苦笑道:“看来那些未能得子的妇人不是沉默,而是就算说破嗓子,也没人听。”
“一将功成万骨枯,世人都爱听将军的胜事,谁会去管地下的白骨?”姜诺垂眸看着闹成一团的人群,唇角的笑意,讽刺清冷:“生子一事上,也是一子降生□□,至于那些并未成功的妇人,付出了多少苦楚,身子又如何,又会有谁去想呢?”
两个人站在窗畔,久久沉默了。
她们忽然就拿不准,这样的做法,是否真的可以阻止京城百姓。
甚至她们都拿不准,国公夫人会不会就此停手,不再逼迫汤小关服那补汤。
有些人喝了可以,有些人喝了就不成。
也许国公夫人早就晓得呢,也许她就是想赌一把,自家的儿媳,是成的那一类。
“姑娘,姑娘……”小瓜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按照姑娘的吩咐,已经将那方子和太医所说的话,都尽数说与沈国公府的小公爷了。”
姜诺点点头:“小关是他的妻,他定然不会坐视母亲糟蹋小关身子吧?”
小瓜挠挠头道:“沈小公爷也没说到底要如何做,只嘀咕了一句,说什么他母亲只想要个孙子,也没有什么错啊!”
沈菱清简直气的一口血快喷出来:“小关都成什么模样了,他眼巴巴的看着不管?就连陌生人也不能如此吧!他竟还有胆想儿子!真不知道是没脑子,还是压根就没心!”
“那小公爷还说了,说主要也是为了他父亲的身子,若汤姑娘真的怀上了,还可以冲喜,就算纳妾生子,可那纳妾和嫡出能一样吗?小公爷说他知道规矩,还是先尽量让汤姑娘这正房娘子先来,实在不成,再打妾室的主意……”
姜诺和沈菱清气得说不出话,正在此时,玉帘一掀,一个少年已携了杀气,气势汹汹走进来。
姜诺沈菱清看到来人,皆甚是错愕,来者是她们许久未曾见到的李简。
姜诺和沈菱清一起福身,恭敬道:“臣女给殿下请安。”
“你们方才说沈家那东西,怎么欺负小关了!”
姜诺抬眸,迎上李简满是怒火的脸,疑惑道:“殿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你们前脚去寻太医,后脚那太医就把你们的行程报给皇兄了,我当时正好在侧,听到你们两个姑娘问的都是妇人的药方,一想便晓得是为了小关。”李简道:“我急匆匆跟来,正好瞧见你们挂的那告示!又正好瞧见小瓜,顺着他上来,你们方才说的,我都听见了!”
“当初我们几人从小一起长大,小关是何等英气豪爽的女子,姓沈的那狗东西不知珍惜,还要毁了她!”李简那架势恨不得一脚将国公府的大门踹烂:“你们不必掺和,此事我自有办法!”
之前李简年纪小,小关养在宫里,几人也都是一起长大的情分,只是姜诺爱粘着李檄,和李简并不熟稔,沈菱清则是爱和章家姐妹斗法,唯有小关,她活泼又喜欢斗鸡马球的,从小就能和李简玩到一处。
姜诺拦住李简,心里有几分担忧:“殿下,此事你打算如何做?你不要直接去国公府闹,小关的日子会更难过。”
“谁说我要去国公府闹了?”李简冷笑道:“小时候,小关不是经常替我揍人,我这就把那狗屁大夫打一顿,让他这辈子再也不敢出门行医!”
姜诺和沈菱清同时僵住。
没曾想李简的主意,竟如此简单粗暴。
不过这法子倒是……也暂时说得过去,王
郎中每日都会去沈国公府亲自煎药,沈国公府如今逼得急,只要那王郎中暂时不敢出门,小关就能少受两天苦楚。
她们还可再趁着这段时日从长计议,务必将小关救出苦海。
*
姜诺已有好几日不去善堂,今日再去时,却发现善堂和从前大不一样。
那抚魂塔已经建好,不仅建了塔,附近还有正在建的学堂,练武场……这不止是收留孩子,还考虑到了孩子们日后的造化。
姜诺甚是惊奇,她和齐岁柏虽拨了不少钱给善堂,但善堂也不会不打招呼,就建这等规模的房子啊。
姜诺满心疑问还未曾来得及说出口,已经有女使笑盈盈的迎出来道:“姑娘许久不来了,学堂等地都是朝廷特意拨款让建的,说是这些孩子年纪尚小,为日后计,不能不读书……眼看这学堂已即将建好,以后这六岁以上的孩子,就能直接去学堂了……真是没想到啊,我们这小小地方,竟然能被朝廷瞧见,且真的被朝廷的大官接管了……”
姜诺半惊半疑:“朝廷来人了?”
“是啊,这塔也是朝廷修的,朝廷的那大官说了,说这塔他们建……哎呀,真是托姑娘的福啊,我们都说,不愧是天子脚下,朝廷还真的能来人帮帮我们……”
“咱们善堂附近不是有一大片地吗,这本是长公主府上的地,来咱们善堂的大官说,以后这片地就是我们的,可以种菜种果,还不用赋税……”
姜诺听了,面上露出沉思之色。
善堂位于京郊,这些孩子来京也未有几日,朝廷如今诸事繁杂,以往这些女使也都是户部按例拨来的,此外再也没有旁的福利,那为何突然,竟有了从长公主处得来的土地,还有银子,有朝中大员照料,甚至连这片地的税费也免了。
算来算去,也唯有李檄能做到如此地步。
那李檄是何时察觉到此处的?
他可否知晓她常来此处?
姜诺心情登时有几分沉重,她本以为善堂如同世外桃源,在此处,没有所谓皇权,只有可爱善良的孩子。
可李檄已不知在暗处观望了多久。
不过无论如何,这对此地的孩子们,都是一桩好事……
心思正纷乱,忽听身后响起一道温润的男声:“姑娘今日有空闲来看孩子们了?”
第44章 第44章他的情谊是不是很不值一……
姜诺回眸,看到齐岁柏,面上便带了笑:“事情已了,也多亏你将那塔的设计图找来,她们瞧见,直接就伏了法,齐公子,这次真的多谢你。”
过程有不少曲折,姜诺不愿提,都省去了。
齐岁柏凝视姜诺,拱手道:“在下这微末之举能帮到姑娘就好,以姑娘如今的身份,就算不曾有那图纸,想来那些断案的官员,也定然不会让姑娘受委屈。”
姜诺怔了怔,这不像是齐岁柏说的话,他突然就有几分疏远她,话中还有几分自轻的惆怅,姜诺顿了顿道:“若无齐公子,无那塔图,此事定会更棘手。”
齐岁柏自嘲一笑:“姑娘抬举了,等着为姑娘办事的人多如牛毛,倒是在下,不自量力,胡乱操心了。”
伯父在京城做官,自从知晓了她的真实身份,齐岁柏对姜诺和皇家的纠葛也愈发清楚。
他本来……未曾多想。
婚嫁本也要两情相悦,她并未成婚,既和曾有婚约的男子互相生憎,就算此人是皇帝,也不能断送旁人的一生。
可陛下上朝时说的那番话,早已传遍了京城。
原来不是互生厌憎,而是姜诺一意不愿和陛下再修前缘,陛下却仍……心系于她,甚至不惜在朝廷上表露心迹。
有哪个女子能抵得住这些攻势呢?
齐岁柏知道此事后,愣了半晌,却并不意外。
姜诺那般好,就算曾有人未曾珍惜,总会悔悟后加倍对她好。
可有了万人之上的陛下示好,他这般凡夫俗子的好,是不是……很不值得一提?
姜诺已经明了齐岁柏的疏远,她面上是清浅的笑意,眸光真挚:“因利而来的或许很多,可因情相助的,却并无几个。”
姜诺望向远方,风吹过发鬓,她的声音也有几分破碎:“这份情,我会记在心里,不是为了相还,就是想起曾有人那么认真的用心助我,就觉得调换塔这件事……也不全是阴森可怖。”
齐岁柏抿抿唇:“你……”
那日姜诺雨日送灵,他站在路畔,目睹了这个经过。
她倔强捧灵的模样撞进眸中,他忍不住,忍不住一路跟随她的身影。
直到他远远看到了矜冷高大,身穿玄色长衫的男子,一步步走到她身侧,将手中的伞笼在她头顶上方。
那男子站在雨中,为她持伞,无一丝狼狈,只有让人不敢直视的高贵凌厉。
可齐岁柏看到,那男子低眸瞧姜诺,眼角的光芒,比夏夜的星光还温柔。
齐岁柏忽然就怕了。
连伞也顾不得打,逃进了京城的雨幕里。
漫天的雨打湿了他的衣衫,雨雾遮住了他的身影,也遮盖了他的眼泪。
这几日他仍然抽出时辰来善堂,想见她,却不再想和她再向前一步。
齐岁柏知道,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她,止步于此,是最好的结果。
姜诺似乎已经明白他未曾说出口的话,轻轻一笑:“公子要科举做官,想来以后也没有太多时辰来此地了。”
齐岁柏摇摇头,眸光仍注视着姜诺:“我说过要善始善终,我还放不下这些孩子,很多事,也不是说断就能断的……”
姜诺含笑的眸光落在远处小燕身上,正是盛夏,小燕躺在荷花池旁避暑,却就此贪睡,旁边的男孩偷偷走上前,将荷叶做成扇子,为她呼呼扇风,驱赶蚊子。
他们长大后,会如何回忆这段光阴呢?
姜诺移开眸光,轻轻淡淡开口:“很多事都是身不由己,如今朝廷已经接管了善堂,对这些孩子来说也是好事,别说我们,就是他们这些人,小时候日日在一起,分开一日都难,可总有一日要散场啊。”
姜诺和往常无异,笑道:“天色也不早了,我送送齐公子吧。”
齐岁柏点点头,两人并肩走去善堂门口,身影被晚霞拉长。
什么话都没说,可他们二人都晓得,恐怕以后也见面的时辰屈指可数了。
日落余晖染遍山色,齐岁柏想起那一日,九溪落日,姜诺扔掉遮面的扇,仰脸灿然一笑,落日洒在她脸颊上,似是染了薄红的胭脂,又似是在害羞。
他会记得那天的落日,那天的笑颜。
齐岁柏这次是骑马而来,姜诺止步,轻轻福身:“春闱在即,祝齐公子金榜高中,官途坦荡。”
齐岁柏点点头,扬鞭策马,朝着落日疾驰而去。
姜诺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落日中,转身回了善堂。
“姑娘……”六时有几分难过:“齐公子对姑娘一向甚好,可今日怎么……怎么有意疏远姑娘了?”
“无妨。”姜诺拍拍她手背,轻声道:“相逢一场已是难得,且随他去吧。”
六时怔了怔。
自从下定决心和陛下退婚,姑娘就如同一潭平稳的湖水,任何人的来往停留,都如同湖面上有花叶飘落,湖面随意花叶来去,却不做任何挽留。
*
齐岁柏一路策马,任由风声划过双耳,几乎不敢停留。
小厮疯狂打马,总算跟上了他:“公子,公子……已骑出善堂很远了,山上路抖,慢些骑吧。”
齐岁柏缓缓放慢马速,眸光疏冷,思绪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正在此时,路边的树丛却传来几个男人恶狠狠的对话。
“都跟到此地了你们还顾虑什么?”一个年轻男人暴怒的
声音:“非要捉住这小娘子,给她些教训!”
“公子,不好吧……看着小娘子模样,也定是有父兄在朝廷上做高官的名门贵女,咱们还是莫要惹事了……”
“贴告示的那人,就是她的手下,她敢还毁了我爹的名声,还把我爹双腿打断,郎中说了,我爹这年纪,恐怕这一辈子都起不了床!你们就这么放过她?!”
齐岁柏眉峰一皱,翻山下马,示意小厮噤声,轻走几步,靠近那树林。
树林那头,为首的一人身穿长衫,倒有几分华贵,跟着他的几个人皆是短衫打扮,一个个膀大腰圆,气势汹汹。
“可我们就算用这绳子绊倒了她的马车,又能如何呢……”一个手下嘀咕道:“她身份这般高贵,也不能真伤了她……”
“就算是皇亲国戚,难道就能这么蹬鼻子上脸随意欺负我们?!我爹看过的皇亲国戚多了,那还不是一个个拿着帖子,排着队等我爹看病?!”
“而且你懂什么?治这些贵人,自有兵不血刃的法子——这姑娘可是京城贵女,若是来一趟京郊,马车也倒了,人也伤了,深更半夜才回去,旁人会怎么想?咱们什么都不必做,旁人的吐沫星子都能淹了她!”
“这些人的颜面比纸都薄,到时候啊,说不定她就自己抹脖子了呢!”
这些人不知说到了什么,私下叽叽咕咕几句,随后爆出了一阵大笑。
树林后,齐岁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这些人是谁,他还没太清楚,但京城贵女,独自坐马车来京郊……
他们说的人……会不会是……姜诺?
明明知晓不该多去干涉,毕竟他们说的可能不是姜诺,毕竟他已下决心和她止步于此,毕竟他即将科举实在不该冒险,毕竟她是一国之君的未婚妻,这天下都是皇帝的,他定然会护她安稳……
齐岁柏看了看周遭密密匝匝的树林,可……可此处毕竟不同于京城……
也许他们说的人就是姜诺……
也许他们的阴谋只有他一人听到了呢?
也许皇帝也会百密一疏呢?
齐岁柏咬咬牙,立刻跟紧这些人,想要看看他们到底是在何处下绳索,可这些人嘀嘀咕咕一番之后,竟兵分三路,显然很有谋略。
齐岁柏看了眼日头,这些人大约是不该断定姜诺会走何处,也许是三处都要下,但他却大约晓得,姜诺每次回去的返程小路,再说,方才姜诺在善堂,听说几个孩子病了,还说要去看看,恐怕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出门,此刻快马抄近路去善堂,也许还能截住她……
想到此处,齐岁柏再也不愿耽搁,扬鞭从小路上山,今日不管如何,他都想要护送姜诺一程。
“公子……”那小厮也大约猜到了齐岁柏的心思,出声劝阻道:“公子眼看要春闱了,何必去蹚这浑水,若真的有个差池,到时……连春闱都考不了,又怎么和老爷夫人交代啊……”
齐岁柏断然吩咐道:“你务必跟上他们,确认好他们做手脚的地方,就在周遭扎上衣条,好让我知晓。”
齐岁柏赶到善堂,姜诺却刚好已走,并未正好截住,又成了在姜诺身后。
齐岁柏甚是着急,什么都来不及去想,只是一路狂奔,在树林拐角处,总算隐隐约约看到了姜诺的马车。
他正要出声,便看到树林里的衣条恰好在姜诺马车前,再往前,赫然有一道绳索隐在树林间。
马车夫也同时看到了那绳索,他飞快控住缰绳,马儿奋力减速,却仍直直地撞向那绳索。
正在此时,一人一马忽然如闪电般从侧面树林小道飞速闪到了马车前,直直撞向了那绳索。
马声嘶鸣,绳索倏然断掉,马上的男子重重摔落在地,姜诺减速的马车恰好在此时越过已断掉的绳索,马车夫惊魂未定的呼出一口气,看到地上为自己挡了一灾的倒霉蛋,却登时怔住:“齐公子……”
第45章 第45章他为何要悔过
姜诺等人听到动静,都忙从马车中出来,姜诺蹲身看向齐岁柏,急道:“齐公子……”
方才的那一幕,她都看在眼里,齐岁柏是为了赶在她前面,才受了这无妄之灾。
姜诺此行带的人不多,头等之事是先将齐岁柏照顾好,也来不及再去捉捕人,她正要上前托起齐岁柏的上身,已有稳健宽厚的胳膊将人从地上抱起:“姑娘回车中吧,这点小事交给在下就是。”
姜诺还答话,已有人从树林周遭带了绑缚双手的数十人出来,为首那人走到姜诺面前沉静禀道:“姑娘,属下已将这些贼人擒获,这些绳索,皆是他们所布,属下会将他们押送回京,严肃审理。”
这些人平日里并未出现过,但如今却宛若鹰隼,齐齐现身,布置陷阱的都是混京城的乌合之众,落在这些禁卫手中,吓得瑟瑟发抖。
早有人将齐岁柏搀扶起,甚至还有人驾了一辆宽敞的马车姗姗而来:“齐公子受惊了,请您移驾。”
齐岁柏面色苍白,方才他从马上结结实实摔下来,疼得双腿直颤,却不愿在众人面前示弱,他依言上了马车,眸光在姜诺身上定了一瞬,转瞬移开。
那禁卫飞身上了马车,沉稳道:“姑娘也请上车,这次属下亲自驾车,定会将您安然无恙的送回府中。”
姜诺心中记挂齐岁柏,可当着这些人过分表露,只能害了他,因此姜诺也只得顺从这些人上了马车:“齐公子身上有伤,照顾好他。”
从京郊到京城,路并不好走,姜诺的马车行驶在齐岁柏马车之前,有了颠簸,姜诺就忍不住回头看向齐岁柏的马车。
总算一路到了京城,齐岁柏到了齐府,被众人搀扶下车。
齐府如今的家主是齐岁柏伯父,听闻即将科举的侄子受了伤,齐伯父等人都等在府门口,小心翼翼的问询着齐岁柏事情结果。
姜诺下了车,齐府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就算是为了齐家,她也不能再往前了。
远远地,只听到齐岁柏声音低沉却沉稳的安抚家中人。
隔着人群,她似乎瞧见齐岁柏的眼眸似是朝她的方向定了片刻,可随即,已被人簇拥着进了府。
*
一回京,就有暗卫像李檄报信:“陛下,事情已经查清了,那些人也都已招认,还是因了起先王郎中被打伤一事,王郎中之子怀在心,才特意暗中准备谋害姑娘,以至于有了今日之事。”
李檄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他负手立在窗前:“太医可去了承安侯府?”
“已经去了,姑娘和身边人都未曾受伤。”那暗卫顿了顿:“只是那齐公子,右腿骨折,伤势不轻,少说也要半个月下不了床。”
李檄摩挲扳指,久久未曾开口。
齐岁柏,是从扬州赶到京城,即将要科举的考生。
考生们考前最怕意外,可他却有莫大的勇气,在那瞬间冲到了姜诺马车前。
他难道就没有顾虑,不曾取舍?
自己身为君王,尚且有那么多的身不由己,可齐岁柏,他为何能这般肆意?
李檄淡淡道:“听说此人文章很好,齐家一家对他抱有厚望?”
“是啊,不过据太医说,他腿伤严重,想来无法来考场参加考试了,几位大人想在考场的偏院设个床榻,让他在床榻上参试,不知陛下可否应允。”
李檄淡淡道:“本朝没有这样的先例,不过朕爱惜人才,也不愿他再耽搁三年,但他此番行事,太过轻浮冲动,难堪大任,他写一封悔过折子上来,朕便允他偏院开考。”
李檄眼神晦暗。
若是齐岁柏递了悔过折子上来,一切都是最好,可若是没递呢?
如果他真的不递悔过折子该如何?
如果他真的死心塌地,对舍己救人一事丝毫不后悔该如何?
李檄缓缓握紧手掌,眸底一片沉冷。
*
这消息传到齐府,齐伯父登时松了口气。
他唯恐侄子今年因伤无缘科举,没曾想陛下如此爱才惜才,竟开恩让齐岁柏在偏院床榻上考试。
齐伯父忙将此事告诉齐岁柏,嘱咐道:“伯父知道你身上有伤,行动不便,但你这些时日定要将那悔过书写出来呈交给陛下,还有六日就要科考,此事耽搁不得,若实在不行,伯父嘱人给你
写一份,你誊抄一遍。”
齐岁柏唇色苍白,眉目濯濯:“敢问伯父,我何错之有?”
“陛下不是说了吗,你行事太过冲动,那马车本就不该由你去救,你救之前,可曾想过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前途?你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如何科考?”
齐岁柏侧首:“不过是一场科举,三年后还要机会,若三年后也不成,只要自修学问,这世上也多的是出路。”
“年少气盛!”齐伯父叹息道:“你父母经商打拼下一番基业,可若是家族无人做官从政,也不过是空中楼阁,你从小就聪慧,做的文章被多少人夸赞,你唯有做官能撑起家门荣耀,还有什么别的出路?况且陛下只是让你写封悔过书,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齐岁柏抬眸,缓缓道:“可侄儿所做之事,无人胁迫,遵从己心,大丈夫立于世,谈何有悔?”
“你……”齐伯父一摆袍袖:“别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那马车上的姑娘是谁,我也晓得了——你还真是大胆,你不写这悔过之书,是准备将我们全家的性命拿来给你陪葬吗?!”
齐岁柏在小厮的搀扶下,挣扎着跪了起来:“伯父,我和姜姑娘并未有任何逾矩,在陛下和她婚约未退之前,侄儿也定然约束自身,可她若真的已和陛下情断义绝,侄儿为何不可?”
“先不说她是侯府之女,而你父母虽是富商,也只是捐了个扬州地方官,就算你科举后登榜提名,可陛下心中有她,你和她纠缠不清,陛下瞧见你会如何想,陛下会有那等容人之量吗?!”
齐岁柏摇摇头:“陛下虽是一国之君,此事还是要看姜姑娘,若姜姑娘仍和陛下情投意合,侄儿唯有祝福,可若她选侄儿,侄儿定不会退。”
“所以这悔过书,侄儿不能写,侄儿救人,无过,救下心仪的姑娘,更无悔。”
*
花窗畔,姜诺托着香腮,看向远方,潋滟的水眸有片刻失神。
脑海里反复出现马车即将翻倒前,齐岁柏纵马而出的画面。
两个人加起来未曾见过几面,可他却无畏相护,她除了感激,还有慌乱和迷茫。
她大约猜想到了齐岁柏对她的心意,可这些年,姜诺唯独对李檄动过心,她不知该如何应对旁人的心意,也担忧处理不当,让齐家惹上麻烦……
“姑娘……”六时悄声道:“齐公子身边的小厮来了……”
姜诺忙起身:“是齐公子让你来的吗?”
那小厮一见姜诺,扑通跪地道:“小人是瞒着公子来寻姑娘的,也唯有姑娘,能救救公子了……”
小厮将悔过折子的事简短说了,末了道:“小人是知道公子脾性的,他说好听了是宁折不弯,说难听了是不知变通,总之是定然不会写这悔过折子的,姑娘,耽误了科举事小,可若是惹怒了陛下……”
姜诺站起身,直言相告:“此事我会处理,你不要告诉你家公子,你来过我府上。”
那小厮点点头:“如此我替我们家公子谢过姑娘了。”
那小厮和姜诺报了齐岁柏的伤势,又道;“姑娘可还有话要给我们公子?”
姜诺微一犹豫,还是道:“给你们公子捎句话,就说等他好了,再一起去九溪看晚霞。”
*
姜诺看了看天色,知晓李檄此时应在北苑,径直去了北苑。
李檄仍每日都会抽出时辰面壁,此处还有姜诺曾经种下的菜,他不愿这片地方荒芜,一直亲自悉心照顾。
“陛下。”
姜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李檄转身,黑眸微微有几分波动:“你来了。”
李檄指了指楚葵:“这还是当初你种的,来年还会开花出新,和从前无甚区别。”
“听说陛下让齐公子写悔过书?”
望着昔日对自己百般依赖的小表妹,李檄的眼眸一点点变冷:“你来此地,就是为了说此事?”
“陛下,科举是为国选材,若陛下如此行事,岂不是让天下士子寒心。”
“历来科举,考生有病痛伤情,皆不能参考,他自己不自爱,他写悔过书就可进场,已是恩典,”
“可齐公子是今科夺魁的热门人选,不少大人都认定了他是国之人才,想网开一面,让他偏殿候考,陛下为何不允,我想陛下心里清楚。”姜诺冷冷道:“陛下让齐公子写悔过书,悔过何事?难道他当初就应该看着我摔伤,也不该救我?”
第46章 第46章纵然有失,也决不后悔……
“可齐公子是今科夺魁的热门人选,不少大人都认定了他是国之人才,想网开一面,让他偏殿候考,陛下为何不允,我想陛下心里清楚。”姜诺冷冷道:“陛下让齐公子写悔过书,悔过何事?难道他当初就应该看着我摔伤,也不该救我?”
李檄眸光凝视在姜诺身上。
从前她和自己谈笑,眸中有闪闪星光,星光映照的,唯他一人。
何曾如此牙尖嘴利过,更别说,还是因了旁的男子。
“你若只为此事进宫,便回去吧。”李檄压下心头的失落,面上仍是平稳的神情:“科举之事,朝廷自有章程。”
“看似是科举,实则却并非国事。”姜诺语气平静:“陛下并非墨守成规之人,若他真的有才学,何妨在偏殿候考?陛下之所以非要他悔过,不过是忌惮他和臣女来往。”
光影明灭,李檄的面孔显出几分阴晦,他心如刀绞,半晌却轻笑道:“你高估他了,若真到了朕忌惮他的程度,他还能在家好好养伤么?”
虽是闲谈的语气,却让姜诺心中一惊。
李檄仍是帝王,若真的被激怒,想对齐岁柏做什么,是谁也阻碍不住的。
姜诺低眸,轻垂螓首,声音恭敬温婉道:“是臣女一时情急,言语有失,有损陛下清名,还望陛下宽恕。”
李檄面色沉沉,看着姜诺缓缓退出宫去。
她的一时情急,是因了另一个男人。
她的退让,也是为了保全另一个男人。
从前,她只会为他焦急。
她做事的出发点,也皆是为了他。
他早已适应了这一切,似乎她天生就本该属于他一人。
可如今,她的言语行止,也会为旁人着想。
李檄站在窗畔,久久望着春光下飘落的梨花。
他自可除掉齐岁柏,自可强压齐家,让齐岁柏悔过屈服,一辈子再也不要见姜诺。
可他也会把她推得更远。
在她最需要搭救之时,他未曾出现。
从那一刻开始,这一局,他已经败了。
既然败了,就该学着反败为胜,而不是以势压人,堕了风度。
李檄眼尾黯淡了一瞬,再抬眸时,已恢复了以往的镇定:“此事是朕做的不妥,既然齐岁柏在民间有贤名,就特赐他偏殿应试吧,也莫要耽搁了人才。”
王公公听罢,终是松了口气。
这次科举选才,是李檄继位来头次大考,新君继位选拔天子门生,可是关乎到未来几十年的朝局。
齐岁柏,民间呼声甚高,想来是个能臣,如此好苗子,不该埋没了。
王公公正在思索,忽听李檄又道:“王郎中之事,让刑部仔细审,此事的卷宗朕要亲自查看。”
李檄这几日仍为边境军事忙碌,但王郎中一事关乎姜诺,关乎李简,李檄自是要亲自参与。
陛下亲审的案子,刑部自是不敢耽搁,早将王郎中等人统统捉捕进大狱,此案涉及的人皆是权贵,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将卷宗原原本本送到了御案上。
李檄坐在案前,打开卷宗缓缓查看。
直到了此刻,才将来龙去脉统统摸清楚。
李檄眸光久久未从卷宗上离开,透过薄薄的卷宗,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却更为真实的姜诺。
她并不懦弱,她会在友人无助时挺身而出,坚定的帮助
她勇敢又有侠义,将此事传得满城风雨,只
为了让更多的人不再被庸医所害。
李檄覆在卷宗的掌心,缓缓握拳。
从前,他总让她去学书上的贤后。
可她,本来便有一国之母的贤良仁慈,又比书上的贤后,更鲜活肆意生动。
李简在一旁,看李檄始终不发一言,心里不由忐忑,毕竟姜诺遇袭,和他出手殴打王郎中也有关系,李简踌躇道:“皇兄,臣弟看此事也简单,把那王郎中一家全部处以重刑,特别是对小嫂子下黑手的那畜生,更是要处以极刑……”
这些自然是都要做的。
李檄眉心轻皱。
可他看着卷宗,忽然便明白了姜诺所看重所坚持的。
李檄沉吟道:“你帮朕牵头做一件事。”
“王郎中欺世盗名,谋财害命,将他的种种恶事张贴,和其子一同问斩。”李檄顿了顿道:“但民间不止一个王郎中,这些郎中行医毫无仁心,乱用药材草菅人命,必须要彻查,以免更多百姓受害。”
“但只彻查无济于事。”李檄道:“从京城到各个县,药铺医馆的坐诊郎中每月可设定日子去民间坐诊,他们的诊费,由朝廷补贴。”
李简怔了怔,才遵命退下。
李檄继位来,一心想着备战北戎,所用心思大多在军政兵马上,此次却难得走下神坛,切实的做了这等和百姓相关的小事。
*
齐岁柏从马上摔下,右腿骨折,幸好太医医术高明,总算将骨头包扎定位妥当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如今他下地行走仍十分吃力,大部分时辰只能躺在床上静养。
本来齐家上下都劝齐岁柏写下悔过书,齐岁柏却坚决不退让,事情已无转圜之机。
谁曾想,竟然最后是陛下开恩,宫中放出话来,仍准许齐岁柏带伤在单独考场应试。
此事传来,齐家上下自然一片欢欣,齐岁柏却不由沉思。
他救姜诺一事,想来也已传到了宫中,若皇帝心中芥蒂此事,不愿他参考,倒是在他衣料之中。
可未曾想,皇帝还特意开恩,允他专场应试。
可见,陛下还是有为人君者的胸襟,齐岁柏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对朝廷也怀着君明臣贤的期待,得了这消息,自是生出几分感激,备考更为努力。
这一日,街上纷纷攘攘,就连齐府的丫鬟小厮都跑出去看热闹。
齐岁柏合上书本:“京城又出了何事?”
那丫鬟停住脚步道:“就是前些时日,草菅人命的王郎中,被朝廷叛了斩立决,今儿行刑,这王郎中是咱京城有名的送子圣手,如今这般下场,京城的百姓都去看热闹呢。”
此事也在情理之中,齐岁柏顿了一瞬道:“那他的儿子……”
“公子是说王郎中的儿子吗?”那丫鬟道:“也和王郎中一起被绑到刑场了,说是心思歹毒,暗害贵人,而且也和王郎中一起看诊,谋财害命,也有他一份儿呢!”
齐岁柏沉思一瞬道:“刑场在何处?我也和你一同去看看。”
那丫鬟甚是讶异,笑道:“公子向来不关心京城热闹,如今腿还有伤,竟还专程出门。”
齐岁柏淡淡笑了笑。
他不关心京城热闹,可他心中仍念着姜诺。
若有机会,他还是想亲眼看着曾经妄图害她的男子被明正典刑。
刑场在京城的主道一侧,惊动了不少京城百姓,齐岁柏赶到时,刑场已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人。
随着一声行刑,刀起头落,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离去。
齐岁柏始终站在人群之外,行刑后,便要离开。
却没曾想,一转身,便看到停在一旁的马车车帘被掀起,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庞:“公子留步。”
齐岁柏看过去,登时一怔,掀帘的竟是姜诺贴身的六时姑娘,齐岁柏忙朝马车处走了几步,六时身后有一角精致的裙边,露出的一侧耳垂皎洁莹润,齐岁柏知晓姜诺也在车内,心跳渐渐加速。
“那日公子太过鲁莽。”姜诺低低的声音传来:“还好朝廷开恩,未曾耽误公子大事。”
语气里有抱歉,也有几分……惶恐不安。
齐岁柏忍不住轻声道:“事是大是小,全在人心如何排列选择。”
“姑娘当时身处险境,这对岁柏来说,便是头等大事,岁柏庆幸当时救下姑娘,纵然有失,也决不后悔。”
在救姜诺那一瞬间,可能付出的代价和后果在齐岁柏脑海里依次浮现,可他仍不曾有片刻迟疑。
如今,他性命无碍,腿脚过几月也会转好,已是上天对他的眷顾。
至于科举前程的耽搁,大不了,再等三年便是。
姜诺怔怔的望着齐岁柏,轻笑道:“可当时……你不救我也无妨,摔一下也无事……”
“可我在意。”齐岁柏长身玉立在马车外,定定看向姜诺,认真道:“无论如何,我都不愿看到姑娘受伤分毫。”
姜诺坐在马车里,春风吹散男子温润的嗓音。
不知何时起,她早已习惯将自己放置在可以被挤压舍弃的位置。
煲了几个时辰的汤而已,若是李檄忙,大可不必喝的。
她的一个生辰而已,还有那么多生辰,这次他不陪自己也无妨的。
……
所以这次,她回想,想来也是摔一跤而已,只要不耽搁他前程,她也能忍的。
可今日却有人对她说,他在意她受伤,哪怕分毫。
马车里,姜诺柔密的睫垂下。
原来……这才是被喜欢被珍视的待遇啊。
她和李檄在一起的十年,被乍见不久的齐岁柏衬托成了一场笑话。
第47章 第47章一同泛舟荷池可好
到了春闱那一日,齐岁柏最终还是去应了试。
他的腿已能下地行走,他也未曾大张旗鼓,加恩于偏殿,而是拄着手杖,和其他考生一同去了考舍。
密封姓名的考卷,他的论述文章却难得被年少的皇帝看重。
李檄未曾因私废公,钦点齐岁柏为一甲第二名。
一跃成为新科榜眼,齐岁柏和众多此次中举的进士一起,参加礼部准备的恩荣宴,每日都极为忙碌。
有不少人为中进士皓首穷经,齐岁柏却年轻俊秀,且尚未婚配。
京城有女儿的人家,早就紧紧盯上了,仅仅这几日,给齐岁柏说亲事的便有四五人,却都被他一一婉拒。
此事自然也传到了李檄耳中,他特意叫来齐岁柏,眸光沉沉的划过眼前的少年:“近几日,京城不少权贵都找你联姻,听说你已一一婉拒?”
李檄的语气并不严厉,平静中却有淡淡的压迫威慑感。
齐岁柏却并不惊慌,淡淡含笑道:“陛下可曾看了臣殿试的答卷?”
“以臣看来,当今朝局,权贵云集,勾结相缠,在朝野结为朋党,在民间吞并土地,却让百姓们更是苦不堪言。”
“臣明知其弊,可臣尚未报国,又如何能和权贵结亲?”
少年的语气沉静坚决。
李檄沉沉注视着他,扯了扯唇角:“你能如此想,朕自是欣慰。”
垂下眸时,眼神里却有几分忌惮。
拒婚的缘由,齐岁柏回答得滴水不漏。
既赢得美名,还让他这个暗中下定决心铲除以章家为首权贵的皇帝,再也不好为难于他。
齐家这少年,温润,沉稳,心里有主见,又善于明哲保身。
让人连半分刺都挑不出。
会是……她喜欢的样子吗?
李檄一想到此,心头登时一阵沉痛,缓缓握紧手掌。
*
风波过后,汤小关再次来到了姜府。
自从姜家老太太等人去了老宅,沈菱清几乎日日都要来姜府和姜诺呆上片刻,如今汤小关一来,更
是热闹。
汤小关穿了一身青绿色的月华裙,墨发盘了个灵动的双螺髻,发簪上只点缀了一个莲青色小玉钗,比起之前的富贵雍容,更显清爽娇俏。
沈菱清望了她一眼,奇道:“你今日怎么这身打扮?倒像个没成婚的女孩儿。”
汤小关笑了笑,理了理袖口道:“怎么?就许你每日由着性子穿衣裳,却要来管我?”
沈菱清做个鬼脸道:“你只要不和我撞了衣裙,我才懒得管你——只是见你婚后,很少如此装扮——是吧诺诺!”
姜诺点点头。
汤小关婚后的衣衫都稳重华贵,和少女时期的风格截然不同。
谁知汤小关却摇头道:“为何婚后就非要梳妇人的发髻,梳妇人的衣衫,连行至走动,都要被人拿来说三道四。”
沈菱清闻言抚掌笑道:“好,咱们三个不愧是一同长大的,不如搬出来,和我一同快活吧。”
汤小官摇摇头:“你父亲去了山里当道士,无人管束你,我却不行。”
“但经了此事,也算重新活了一遭,我是不会像从前一样,任由他们一家摆布了。”
汤小关眼眸里划过一丝怅惘:“我们还有很多从前约定的事,如今都没来得及去做呢。”
“还记得吗,我们当时都想学冰嬉。”汤小关看向两个好友:“可那时候,教冰嬉的嬷嬷都说我们太小了。”
姜诺轻笑道:“记得,那时候咱们才十岁左右,嬷嬷说要再等几年就可以学了,谁知再过几年,冰嬉未曾学,却到了该嫁人的年纪。”
“嫁了人,便更是要循规蹈矩,妇德妇容,行止有度。”汤小关望着飘飘坠坠落于清潭的梨花:“一夜之间,我们似乎又太大了,大到过了年纪。”
“一辈子时辰这么多,真不晓得何时才能顺随己心而活。”
这句话说出口,三个人都齐齐沉默了。
“我们去学冰嬉吧。”姜诺仰眸,望着此刻灿然,却又转瞬而逝的春光道:“不必等到冬日,京城郊外的天池山上常年有积雪,听说也有冰场,我们一同结伴去学冰嬉。”
“好啊。”
“好。”
没人说改日。
没人说要思虑。
过去种种不必再提起,还好,她们仍有共同奔赴的来日。
姜诺送汤小关沈菱清出府,回来的路上,却缓缓停住脚步。
府旁小巷,垂柳依依,齐岁柏站在树下,笑起来如春光般好看明朗。
姜诺没料到他会在此处:“大人怎么有时辰过来?”
“无事,今日散朝后恰好看到有卖荔枝的摊子,同僚都给家中的女眷带了,我想你也许爱吃,也买了一些。”齐岁柏笑着举了举手中的纸袋,里面是一颗颗饱满的荔枝。
姜诺一个恍然。
原来,春末夏初,又到了京城第一茬荔枝新上的时节。
齐岁柏所说的家中女眷,不晓得是妹妹,还是……家中的妻……
姜诺状若无事的笑着,接过荔枝笑道:“多谢大人,大人初到京城,又是初入朝堂,想必事务繁多,实不必费心的。”
“从前还叫齐公子,科考一场,反而愈发生分了。”齐岁柏笑着道:“没什么费心的,下朝后,从宫里走到姜府,不到半个时辰,一路上吃的玩的最是热闹——这可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也不必绕路去买什么,很方便的。”
姜诺微微笑着。
是啊,从宫中走到姜府,只需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能路过京城最繁华的街,有琳琅满目的吃食,有趣新鲜的玩意儿。
可李檄,在她一心恋慕他时,却未曾现身过一次。
其实想想,又能耽搁多少时辰呢?
人是要一路向前的,姜诺并非要回头,可在向前的路途中,总有无数时刻,让你联想到过去未曾被满足的委屈。
“京城的荷花也开了,虽是花苞,却也甚是清雅。”齐岁柏站在春光下,坦荡又直白:“我这月末休沐,想邀你一同泛舟荷池,可好?”
泛舟荷池。
姜诺怔了怔。
这个画面,她早已设想过无数次。
只是每一次设想中,陪伴在她身侧的人,皆是李檄。
可原来没了李檄,荷池尚在,小舟尚在。
她也有无数个,未曾度过的春日好时光。
姜诺弯了弯唇:“我是怕大人初入朝廷,诸事繁忙。”
齐岁柏眼眸深邃:“诸事繁忙也有应对之法,我若是连这片刻时辰都腾不出,岂非无能?”
姜诺笑着摇摇头。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齐岁柏言语中,有几分暗刺李檄的味道。
回府后。
姜诺轻轻尝了口荔枝,甜意在唇齿间蔓延。
民间的荔枝不比宫里,想必在日头下晒了片刻,已微微酸涩,可她却品尝到另一番香甜。
第48章 第48章也许他真的失去她了
京城夏日逐渐炙热,荷花满池,夏日泛舟赏荷,一向是京城民众的盛事。
今日的湖岸仍有不少来往的民众,小舟游荡,一片祥和,几十个禁军早已装扮成商贩游客,分布在荷花池周遭,他们甚是低调,融入人群,谁也未曾发觉。
李檄罕见的选了件月白长袍,他平日皆一身玄衣,冷峻淡漠,如今换了常服,面庞罕见的有了几分温润,举止之间,别有一番风流倜傥。
他盼这一日,已盼了多时。
姜诺每逢夏日,便要向他提一次去荷花池泛舟。
当时他被囚在北苑去不得,当了皇帝后,又日日忙于国事。
况且,当时的他,也从不觉得,陪姜诺去一趟荷花池是什么重要之事。
他从心底也是不愿纵容她的。
李檄在马车上挑起车帘,马车一路从宫城而出,行驶了小半个时辰,空气中渐渐有清冽荷香。
他总想着日后有了空闲再和姜诺前来就好,毕竟,他们还有无数个共度的日日夜夜。
可没曾想,姜诺有一日,也会温婉又决绝的,一次次拒绝他出游的邀请。
也多亏了身边的太监和姜府中的小丫头是乡邻,他才得知今日姜诺会来此地游乐。
诺诺一直想和他一起泛舟荷花池上。
若能在今日偶遇,两人一起泛舟,也许……也许也会度过一个难忘的午后。
想到此,李檄黯淡的眼眸终于闪过一丝微光。
李檄刚下马车,便听到荷花池畔的几个年龄略大的妇人在聊天。
“你前段时辰不是说脖颈酸痛,去京西的朝廷义诊瞧了没?我这个月刚去的,贴了两贴膏药,如今已大好了。”
另一人奇道:“朝廷义诊?”
“是啊,你竟不晓得吗,是朝廷出银子,特意让药铺的郎中为百姓诊病,这些都是京城知名药铺里的坐馆郎中,瞧病瞧得极为仔细,你下次也去瞧瞧。”
“朝廷总算做了一件好事。”众人七嘴八舌道:“咱们这位陛下,真是有仁心的好皇帝啊……”
“是啊,平日这些官员谁管你死活,可陛下却能想得如此细致入微,真的是行善积德了……”
李檄听罢,不由一怔。
王郎中一案,李简按照李檄的意思,极为全面的善后了,民间的百姓也算因此事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医者仁心,那些坐馆的郎中也并非不愿义诊,只是长此以往,没有报酬也不妥当,如今朝廷出资,没了后顾之忧,不管是民间百姓,还是医者,皆在赞扬朝廷的仁政。
李檄从前只是听朝廷上的官员议论此事仁德,如今来到民间,真真切切听到百姓们的评价,心绪却甚是不同。
李檄站在岸边,望着满池菡萏沉思良久。
从小时候开始,他看到了朝廷畏惧北戎,一次次躲避烽火狼烟,也看到了章家做大,视皇权于无物。
因此他一直以来的心愿,皆是外击北戎,内收君权,为了和亲的姐姐,为了离奇死去的兄长。
可他并未真的脚踏实地,去做几件有利民众之事。
若非因姜诺去京郊的善堂,若非因姜诺插手此事,他不知何时才能注意到成千上万的生活在这片国土上的,真真切切的百姓。
诺诺……
说来也奇,当时她每日痴缠在身侧,倒也未曾觉得她如何独特,偏偏到如今,真的离远了看清了,才晓得她的光芒。
靠近荷塘,望着来往的船只小舟,李檄竟没来由的生出几分犹豫胆怯。
诺诺此时,大约也会在这湖上的小舟中吧?还是在岸上如他一般在等待?
竖长轻巧的小舟,两头翘起有船篷,每船至多可坐四人,乌木色的船桨轻划,漾起层层涟漪。
李檄站在岸上,湖面的风吹起他的衣襟。
他知晓
姜诺今日会来泛舟,却未曾让人刻意她是在东岸还是西岸,此刻身在何处。
荷花池并不大,他也相信,若二人本就有缘分,总会偶遇。
这念头刚一闪过脑海,便瞧见远方河堤上,站着个身穿月白色裙衫的小姑娘,春光照拂下,洁若梨花。
是姜诺。
李檄心中一震。
这是二人之间的羁绊和缘分,就连上天都不愿看爱人错过,一次次给他们重来的机会。
甚至,连衣衫的颜色也是一样的。
李檄忙也上了一艘小舟,他独自一人匆忙划动船桨,终于遥遥赶上了她的船。
水波荡漾,二人的船离得极近,只是船篷遮挡,姜诺却看不到自己。
李檄缓缓探出身,湖泊荡漾,姜诺半倚在舟头,任由裙摆落在船舱中,她手中还拿了一片刚摘的荷叶,探身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舀了一叶水。
她的笑明媚粲然,眼眸弯弯眯起,唇角肆意上扬,让人瞧了就心生欢喜。
李檄不由得怔了怔。
他忽然觉得,他似乎很久,未曾见姜诺如此笑过了。
每次见他,她似乎也是笑着的。
温婉的笑,守礼的笑,谦和的笑……
不知何时起,在他面前,她连笑都有了分寸感。
姜诺调皮的将荷叶里的水抛洒,阳光下的水珠清透晶莹,似乎有些水珠洒在了她对面的人身上,有道清澈含笑的声音传来:“姑娘平日沉静,却难得喜欢这荷花池,难得看到姑娘笑得如此开怀。”
李檄缓缓抬眸。
虽和姜诺的船隔了一段距离,岸边也有喧嚣传来,他仍能听出,这是一道男声。
姜诺对面的人,并非汤小关沈菱清,而是一个……男子。
李檄定定望着不远处的姜诺,她穿着他从未见过的衣衫,从发髻上的珠玉,到耳珰首饰,皆是他从未见过的。
她是如此熟悉,又是……如此陌生。
追在他身后不住叫表哥的诺诺,长大了……
就在这个时刻,李檄忽然意识到,也许,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这一生还很长,她会有新的衣衫头饰,会有新的朋友,会有新的快乐,甚至会和旁的男子,成婚生子……,
而他,随着年月,终究会淡化成陌生的陛下,童年时照拂过她的表哥。
李檄眼眸泛红,胸口起伏,连船桨几乎都拿不稳。
可偏偏姜诺的声音清晰传来:“是啊,幸好有你,齐公子,若非是你,我都快忘了要如何笑,也不敢去笑。”
姜诺侧过头,看着波光潋滟的湖水,轻笑道:“从很小的时候,她们就戏侮我,打趣我笑起来的模样……我常常会想,也许我笑得真的很可怕吧,也许……真的会吓到别人。”
李檄缓缓握紧手指,心头如同被钝刀划过,过往的一幕幕残忍又清晰的划过脑海。
旁人窃窃私语议论着姜诺笑起如囤鼠,自己大步漠然离开。
她跑到自己面前来,忍不住诉说委屈,他却淡淡丢下一句,要她自省。
……
在北苑时,她细瘦的肩,一次次挡在自己面前,绝不允许旁人说自己一句不好。
哪怕那些话,他并不在意。
可在她最需要之时,他却从未站在她面前。
哪怕那些话,真真正正伤到了她。
甚至他都未曾对诺诺说过一句,你笑起来很好看。
眼前渐渐模糊,李檄望着篷顶,一时心如刀绞。
齐岁柏的声音响起,一字一句,沉沉坠入心口:“并非是姑娘的错,是那些人……原本就不配瞧见。”
李檄想要移开视线,却一丝一毫都挪不开,如同自虐的紧紧盯着姜诺的脸庞。
原来,她也会对别人笑。
笑容和当初面对自己时别无二致。
“这位船家,可否收收船桨。”眼看有一艘小舟始终贴着自己的舟划动,齐岁柏再好涵养,也终于忍不住道:“两舟距离过近,恐会倾覆。”
身侧的小舟静默无声,半晌,船桨拍打水流,缓缓远去。
第49章 第49章你的笑朕都记得
六时左右瞧了瞧插在粗陶瓶中的荷花,笑道:“姑娘前几日带回来时还是花苞的模样,这两日开起来,愈发雅致清香。”
姜诺笑道:“你养得真好,不枉费我特意将这几束荷专程带回来。”
“姑娘还说呢,非要将这荷带回来。”六时想起姜诺前几日身上起的细小疹子,叹息道:“从前不晓得姑娘对荷过敏,偏姑娘喜荷,每年总想着去荷池玩。”
也不晓得是在荷池待久了,还是因手持了荷茎,姑娘身上起了不少绯红的小疹子,还好没几日便尽数褪下去了。
姜诺笑笑,眸中含着清淡的光芒。
六时和吉祥会心一笑,也不再多说。
也许姑娘特意将那日的荷花带来,就是因了,想纪念和齐公子此次的夏日午后呢?
从荷花池回来后,六时和吉祥再次提到齐岁柏,神情已和往日不同。
从前姑娘和齐公子皆是因了善堂的孩子们偶遇,如今却是真真正正的来往甚密。
姑娘嫁入齐府和成为皇后,自不可同日而语。
可她们也并非只看权势高低,齐公子性情温润,又是疼惜关怀姜诺的,况且如今高中一甲,前途无量,定是相伴一生的良配。
姜家出了丑事,姑娘虽说为生母讨回了公道,却也伤了父族的根基,如今姜家唯有一个堂嫂在家,从老太太到老爷皆回了老宅,再加上从前姑娘和陛下的纠葛,整个京城自是无人为姑娘张罗婚事的。
因此,姑娘虽看着身世品貌花团锦簇,实则身边并无人选可言。
若齐公子愿意,齐家也不介意趟这趟浑水,她们二人自是乐意促成的。
正想着,姜府看守大门的小厮已笑着过来通传道:“齐公子从翰林院下值了,和小燕等人一起,在门外候着呢。”
姜府在京城甚是微妙,毕竟住在此处的是个高门女子,未出阁,家人刚遭了难,更何况,还曾经和皇家有牵连。
日日夜夜,看似无波无澜,实则暗涌都在水面之下,不晓得多少个眼睛盯着呢。
齐岁柏虽是少年,处事却甚是细腻周到,若是独自来寻姜诺,难免会留人话柄,再说善堂的孩子也是想见到姜诺的,因此最近这些时日,他来寻姜诺时,皆将孩子一同带来。
孩子们也对姜府渐渐熟门熟路,没了最初的青涩拘束,和姜诺打招呼后,便一起去了园子里玩耍。
一时间,院子里只剩齐岁柏和姜诺二人。
*
宫中,李檄多次蘸墨,铺开的画纸上,却仍未着一笔。
他想要画下姜诺笑起时的模样。
可灯的菱格终究只有八面,从小到大,岁岁年年,她的笑,让他记忆深刻的又怎能数得清。
李檄脑海里闪过姜诺从小到大的笑颜,最终提笔作画。
与其说画,倒不如说,是将深深印刻在脑海里的画面,如实的腾挪到纸张上。
记忆里她的第一张笑脸,是姜诺刚刚来京不久,当时她的父母都在陇地,他很是好奇的问陇地是什么模样,她一脸自豪,童言无忌,笑着对他说起诺河上空的星星,说起她名字的来历,还说要带他去看。
他至今未曾去她口中的诺河看星星,可他记得姜诺那时的眼眸,亮得像星辰。
他还记得被父母疼爱庇佑的姜诺,灿然天真,毫不设防。
可那终究只是昙花一现。
后来,她寄居在叔父家中,仍是爱笑的,可笑容里夹杂了一丝忐忑和小心。
连捉迷藏,都是小心翼翼的藏起,唯恐被人抛下。
李檄缓缓闭眸,他知晓她藏得浅,只是怕旁人寻不到。
他去寻到她,她在梨花树下笑得眉眼弯弯,唇角的梨涡漾了春梨的甜意……
马球场,姜诺白皙的脸庞和衣裙上有了脏污,却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举着象征他们婚事的玉连环。
当时,生母愉妃只盼他平安喜乐,看自己和诺诺青梅竹马,倒颇想促成这份姻缘,可姜诺毕竟是漂泊孤女,根基薄弱,婚事不稳。
姜诺举着赢下的玉连环朝他奔来时,眉眼间俱是婚事安定的笑意和殷殷期待……
后来,他被囚在北苑。
她也始终是笑着。
笑着在北苑种菜,笑着在月夜里偷偷亲他,笑着陪他度过寂寥孤苦的日日夜夜……
李檄将这些转瞬即逝,却铭刻在心底的瞬间仔细画好,裱在流转精致的八角琉璃灯上。
他想把这盏灯送给姜诺。
他全都清清楚楚记得。
记得她所有的笑。
也记得她所有的好。
那些岁月,他还未曾报之万一。
李檄仔细提着灯,出宫来到姜府。
自从二人决裂,皇帝已不是第一次来姜府。
“陛下怎么这个时候来了,齐公子还在里头呢……”六时不由嘀咕:“早干什么去了,如今偏不放过我们姑娘,闹得人尽皆知。”
李檄的诏书,早已让朝廷皆知他对姜家女的情谊,诚然,这保住了姜诺在外的体面,惹得不少贵女艳羡。
但也阻碍了京城乃至整个官场旁的少年对姜诺的示好。
“怎么就不肯放过我们姑娘。”吉祥气道:“从前做什么都没时辰,三言两语派内监打发我们,现下来又是何必!”
齐公子再心仪姜诺,毕竟是臣子。
李檄是皇帝,他却是要在朝廷行走的。
姜诺和皇帝一刀两断也便罢了,若如今还藕断丝连,万一齐公子避情求安呢。
吉祥气得恨不得直接将李檄从此拒之门外,再也不让他踏入姜府一步,可终究还是进门,欲言又止的向姜诺禀告:“姑娘……”
姜诺抬眸:“怎么?”
眼看姜诺没有避讳齐岁柏的意思,吉祥只好撇嘴道:“陛下来了……”
姜诺不由看向齐岁柏,齐岁柏朝她坦然一笑,眸中有和姜诺如出一辙的坦然。
两人起身,恭敬下拜,趋迎李檄。
李檄在路上的马车里,已细细思量过见到姜诺要如何说,未曾想刚一进门,便撞见恭敬叩拜的齐岁柏。
李檄提着灯,面色肉眼可见的难看:“你怎在此地?”
齐岁柏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臣和姜姑娘在善堂结缘,这些孩子皆是善堂的孤女,几日不见,甚是思念姜姑娘,臣便带她们来拜见姑娘。”
李檄缓缓握拳。
善堂,孩子。
从前她天地里的一草一木,皆和他有关。
如今,她也有他尚未触及之地了。
李檄冰冷道:“善堂之事,朕自会安排,你退下吧。”
待齐岁柏退下,李檄眸光,定定落在姜诺身上,向来如寒潭清冷的眼眸,闪过深沉的温柔。
“这是朕亲手画的灯。”李檄将灯递给姜诺,双眸定定的望向姜诺剪水双眸,道:“诺诺,朕此番来,是想对你说,你笑起来的模样,在朕心中无人能及。”
“以后再无人会笑你。”
姜诺接过象牙灯柄。
精巧的宫灯在炙热的夏日风中微微转动。
过往的岁月飞快闪现。
这些画面,姜诺也都记得。
可她仍是讶异的。
毕竟李檄画得甚是细微,连配饰和发髻都一模一样,宛若往日重现。
李檄并不像能记得住这些细节的人。
可他……却都清楚记得。
可就算记得又如何?
她从未怀疑过二人年幼时的相伴,也未曾否定过二人年少时在北苑艰难困境下倔强生长出的青□□意。
可人总要向前走的。
她早已想通了。
那些过往的岁月不曾有想象中重要,她要奔赴的前路,也不能总被过去种种阻碍。
第50章 第50章这道歉,晚了将近十年……
她早已想通了。
那些过往的岁月不曾有想象中重要,她要奔赴的前路,也不能总被过去种种阻碍。
两人相顾无言的伫立片刻。
窗外飘落细密的夏雨,轩窗微敞,空气闷热,雨丝却夹杂了几分凉意。
“你说了好几次,想在夏日去荷池。”李檄自嘲的摇摇头道:“可谁知,最后竟是和旁人去的。”
“可这约定,是我们的约定。”李檄嗓音沙哑:“朕还想陪你再去一次。”
姜诺侧转过头,微垂的睫羽纤细颤抖。
是啊,她曾多次和他撒娇,想要和他一同在夏日前往荷塘,可他却兴致缺缺——不止是去荷塘,她提议的旁的事情,他也皆是淡漠以对。
最初的憧憬,渐渐化为委屈难过,直到如今,凝为无波无澜的平静。
她只是觉得讽刺和可笑,在看到提灯的李檄时,看到邀他去荷塘的李檄时,她总忍不住一次次想起,从前那个卑微又小心翼翼的自己。
她想抱抱那个双眸明亮,语气试探的小姑娘。
轻轻告诉她,从前她起就忍不住笑起的场景,如今都一一实现。
可荔枝会坏,孔明灯的灯烛会灭,被搁置太久的愿望,也没了实现的必要。
待到李檄走出姜府,齐岁柏才缓缓走到姜诺面前,轻笑道:“看来那片荷塘,竟是姑娘每年心心念念之地。”
姜诺看向他:“我最开始并非想和你同去荷塘,你可失落?”
齐岁柏莞尔:“能完成姑娘的夙愿,是我之幸。”
齐岁柏眼眸明亮,声色坦然清晰,让人听了心中释怀。
姜诺也轻轻翘起唇角:“你可知……我为何想要和他去看荷?”
姜诺面上浮现一抹轻淡的笑:“这其实,是前太子和陛下的约定。”
“前太子生来便是储君,受人爱戴,朝野上下皆是赞赏,他对弟弟也照拂爱护,陛下那时年幼,自然仰慕依赖兄长。”
“前太子喜欢作画,尤其是喜欢画荷,陛下瞧见了,便总闹着……想要哥哥带他去看荷花。”
姜诺还记得,太子在时,李檄身为闲散小皇子,双眸清澈,无忧无虑的模样。
他也曾稚气天真,拉着太子兄长的衣袖,嚷着要去看荷花。
太子笑着答应了弟弟,可谁知没多久,太子便遭了不测。
“也许是他忘了,也许是他不愿再揭开往日的伤疤……可我总想着,他在北苑被囚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放出来,就该去看看山水天地,看看曾经心心念念的荷……”
去而复返的李檄站在窗畔,姜诺的一字一句,皆清晰的传到耳中。
李檄怔了怔,肺腑似是被这几句话密密匝匝的网住,骤然涩疼,向来冷冽的眉眼暗流涌动。
李檄缓缓闭上双眸。
他只当她是童言无忌,幼稚天真。
可她的执念,并非无来由的贪玩,细论起来,仍是为了他。
在北苑的那些年,他将自己磨炼成冷静克制,不做无用之事,不为情所累的君王。
可他并非天生如此。
他自己都快忘记,或者刻意摒弃的最初模样,姜诺却小心翼翼,悉心呵护着。
李檄眼眶泛红,紧紧握拳。
可她终究要离自己而去了。
*
宫中,李简早已等待在殿中。
看到李檄,李简立刻上前道:“皇兄,您嘱我查的事,已经查出头绪了。”
“谢氏的确是将那些宅子存到了一人身上,此人乍看和朝中人都无甚联系,但臣弟蹲守了几日,发现章家的管家曾和此人在酒楼碰面,臣弟暗中走访,此人竟是管家的远方亲戚。”
李檄沉吟:“谢氏贪图姜家的财产,却将产业记在了章家名下。”
李简沉沉点头:“确是如此,而她最后身死前未曾透露出章家的行踪,定然也另有隐情。”
李檄不由沉思,姜诺的这位伯母,也是出身高门,她嫁入姜家,心思顶破了天,也是惦记姜家家业罢了,却为何会和章家联手,转移姜家财产。
谢氏的所作所为,姜家人又知不知情?
李简奇道:“皇兄,谢家并非章家党羽,她为何会暗中将庄子记在章家名下,还做得如此私密?”
李檄思索良久,眸光渐渐
沉冷。
*
章府,章若书和章若琴得知太监传旨,让她们二人进宫,两人皆甚是欣喜,挑选佩戴好衣衫钗环,袅袅娜娜赶到了宫中。
宫阶下,几个小太监手持板子,正狠狠责打几个趴俯在长凳上的宫女,宫女连声叫嚷,甚是凄惨。
章若书章若琴心中一惊,此处是李檄起居之处,他怎会下令惩罚宫女?
再说就算责罚,也不该让她们撞见。
两人面面相觑的对望一眼,正疑惑中,李檄沉沉的声音已传来:“这几个宫人,曾和你们一同奚落嘲弄姜姑娘。”
宫阶之上的李檄长身肃立,令人望而生畏。
两人心下一抖,不知陛下为何提起这等陈年旧事,忙赔笑道:“回禀陛下,小时候……我们几个都是一同长大,那年纪最是天真,是有几个宫女也常凑来和我们一同玩乐,不过都是孩子时玩闹……”
“是天真的玩闹,还是不加掩饰的恶意,你心里应该清楚。”李檄目光微冷,语气冰冷道:“姜姑娘是朕的未婚妻,朕在北苑那些时日,你们对她肆意取笑,打量着朕都不晓得?”
章若书和章若琴没曾想李檄会提起这等陈年之事,她们确是曾拿姜诺逗乐取笑,可李檄瞧见几次,也并未发怒。
姜诺一介孤女,她们更是有恃无恐,便总拿她来取笑……
两人脸色发白,知晓李檄是来秋后算账了,吓得跪地道:“陛下,臣女冤枉,臣女年幼无知,冒犯了姜姑娘……”
“不止无知,还甚是恶毒。”李檄平静而冷漠的打断了她们:“姜姑娘不会被你们这等人和陈年往事所困,但朕命你们亲去姜府,悔过道歉。”
这道歉,晚了将近十年。
孩童时,他只当这是童言无忌,小姑娘之间的私下小事,并未次次护好她。
在北苑,他心沉意冷,自顾不暇,未曾挺身而出,也总觉得这些小事,不值得浪费太多口舌。
继位后权柄在握,他更是投入国事之中,无暇顾忌这些细枝末节。
……
他的苦,她同担同受。
他手握权柄,却未曾想到要护着她。
李檄呼吸之间,肺腑沉痛窒息,看向二人的眼神,愈发阴冷。
章若书和章若琴微微犹豫,一阵风掠过,带来淡淡的血腥味,二人打了个寒噤:“是,臣女遵命,这就去姜府道歉,求得姜姑娘原谅。”
李檄冷冷道:“也莫要以朕的名义让她原谅,原谅与否,本是她的事。”
章若书和章若琴忙应了是,作伴一同去了姜府。
章若书心里愤愤。
她不晓得陛下为何就非要她道歉,毕竟事情已过了这么久,为何还非要揪着不放。
两人眼底皆闪出一抹清晰怨毒。
她们确是欺负了姜诺。
可那又如何?
谁让她爹娘都不在了,寄人篱下,刚来京城时还一嘴陇地口音?
如今她还不是皇后,便如此仗势欺人,待她入宫真的成了皇后,还有她们二人的活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