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他想问问自己的心


    姜诺缓缓闭眸,抬手扯了那系带,飞速将斗篷取下来。


    封闭的马车里,斗篷裹着曾经熟悉的苦竹味,在车厢里经久不散。


    那时北苑遍植芦苇苦竹。


    这味道,总让她回忆起和李檄那段青涩的相守,还有北苑那漫长的夏天和冬天……


    姜诺打开车窗,待到味道淡去,才终于缓缓呼出一口气。


    马车在一所田庄前缓缓停下,田庄中服侍的仆役瞧见姜诺从马车里下来,都吃了一惊。


    六时上前解释道:“姑娘去京郊寺里走累了,姜府路程波折,想就近在此种歇息一夜。”


    这庄子冷僻,谢氏也未曾多留意过,不少仆从还是姜诺母亲从家中陪嫁过来的,仆从们心中虽奇,却也忙忙的去准备,仆役们看了看送姜诺而来的男子,高大挺拔,剑眉黑眸,虽动作轻缓随意,却有让人不敢近身的气场。


    “这位……”那仆从看着李檄道:“这位公子是何人,如何安置?”


    姜诺道:“这位是贵客,不在庄子里下榻,你先下去奉茶吧。”


    那仆从忙急急下去,姜诺撑起精神,向李檄行礼道:“今日多谢陛下将臣女送于此地,臣女已无碍,陛下还请回吧。”


    姜诺语气中温和的疏离让李檄一滞,他说出最无力的一句:“你我之间,不需言谢。”


    姜诺侧脸浸在窗户洒下的岑白日光之中,清冷如玉,言简意赅:“宫中不可一日无君,请陛下速归。”


    “你……”


    “从小你心里不安时就会捏衣角。”李檄掠过姜诺捏着衣角的指尖,低声道:“出何事了?”


    “陛下……臣女无事……”姜诺松开衣角道:“就算有事,臣女也自会料理,陛下有诸多要事,若为臣女耽搁了时辰精力,臣女更是惶恐难安。”


    李檄心头泛出无力的苦涩,一时沉默着不晓得说何话。


    姜诺从前对他诸多依赖,如今竟轻描淡写,连一句实情也不诉于他面前。


    “陛下,臣女想休憩片刻。”姜诺身心疲惫,抽不出多余的心力应付李檄:“还望陛下见谅。”


    李檄本也不想扰她:“这是你家,不必在意朕,自便吧。”


    姜诺深深福了一礼,转身进了里屋,吉祥和六时掩上了门。


    李檄缓缓退出来,走下阶,她乍然丢魂落魄,定然有了不小的心事,眼前的这扇门紧紧关着,她在门内的思绪,煎熬,皆不打算和他同享。


    她向来在他面前藏不住事。


    可如今如同镀了一层寒玉做的冷光,情绪皆深藏,让他无法探知分毫。


    可就算如此,李檄也未打算离去。


    姜诺这般情形,他自是不放心的。


    “朕今日就在这庄子里歇下,”李檄吩咐王公公:“不必惊扰众人,让她们在这院子里收拾一张床便可。”


    王公公左右为难,可看李檄心意已决,脸色又染着阴霾,忙点点头道:“老奴去说说……”


    庄子里的仆役听了,匆匆赶来。


    李檄站在阶下,夜色渐暗灯火相映,他冷峻的五官笼罩朦胧的光晕。


    那仆役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不由一惊,赔笑道:“您……今晚要留宿吗?”


    她们姑娘说了一声要送这人走,可此人的车马衣饰,通身气度显然不似常人,如今姑娘已歇下,她们也不能做主硬把人送走。


    “劳烦安置。”李檄负手而立,盯着那紧闭的门扉道:“我不会惊扰到她。”


    “那……”仆从犹豫片刻:“公子随我去另一个院子吧。”


    李檄不愿离姜诺太远:“就在此院吧。”


    那仆从赔笑道:“这是为难老奴了,我们姑娘未嫁之身,更何况许的还是……在同一院子是断然不可的。”


    “你去搬两把椅来。”李檄示意门扉前道:“就搁置在此处,我们在院里赏月,不歇息。”


    那仆从犹豫道:“这虽可以,却只怕委屈了公子……”


    夜间门外,候着的都是仆役小厮和小丫鬟们,可这二位……


    可既然这二位愿意,这几个仆从立刻轻手轻脚,搬了小桌和椅子安置在庭院中。


    李檄安之若素的坐在椅上,抬眸望着天际月色。


    春夏之交,月色清辉遍地,细看地面若有点点银光。


    在北苑,他曾和姜诺看过如此月光。


    他那时闷闷不乐,心神焦灼不安。


    他不晓得姜诺身为他的小未婚妻,在外头过得是什么日子,但每次来北苑,她都是极活泼明朗的。


    有一次呆得晚了,也如今晚这般,他催促她赶紧出宫。


    她却道月色甚好,和他在一起饮茶聊天,夜里喝茶也如喝酒,不知何时姜诺凑近他,宛若孩子般淘气又胆怯的亲了下他的脸颊。


    他如今还记得那唇角的触感,他怔住,久久未曾缓过劲。


    再回过神,姜诺已经蹦蹦跳跳着离开了,出了苑门,偏还一转身躲在树后头,在月光下对他眨了下眼睛。


    李檄想起那时的景象,不由得轻轻扯唇。


    那一夜的每一幕,都如同画般刻凿在了他脑海中。


    她穿的乳白色襦裙,背后有长长的蓝色披帛飘带,宛如月宫中的玉兔,她亲他时的那瞬,苦竹随风沙沙作响,她的睫毛胆怯的轻颤了几下。


    哪怕在最低处,她也跟着他。


    李檄渐渐便察觉到,权势,帝位……皆可能会因他不慎失去,可姜诺却永不会责怪自己的大意和疏忽……


    她早已是自己的。


    太过肯定就会有轻屑和不耐。


    原是他,配不上她饱满真挚的爱意……


    王公公苦着一张脸,看四下无人,忙劝道:“陛下,您明儿早起还有事呢,这么守着也不是办法,要不咱回去吧……”


    “朕无事。”李檄斜他一眼:“怎么?你困了?”


    “老奴是心疼陛下……”王公公道:“而且姑娘也瞧不见,如此行事,恐怕也于事无补……”


    李檄望着那门扉,忽然低声道:“朕只是为了自己的心。”


    算来,他未曾有姜诺的勇敢,也未曾有姜诺的澄澈。


    他愈发冷静自持,知晓该做什么,该将心思用在何处才是正途。


    可他从未问过自己的心。


    今日,他想来寺里,便亲自来了,这滋味真让人陌生,可当自己看到姜诺的一瞬间,他便知道,这一趟未曾来错。


    今夜,他想在此地伴着姜诺,他没想着要见面,或说几句话。


    隔着一扇门,知晓她在房里安睡,他的心也渐渐平稳宁静。


    月色透出来,吉祥未曾推门,对外面低声道:“安静些,姑娘已就寝了。”


    李檄轻轻一笑,安静的坐在庭院中的椅上,果真不再有任何声音。


    王公公也没曾想,陛下竟然能如此无声的隔着一扇门,陪了姑娘一整夜。


    第32章 第32章陛下故地重游


    一大早,庄子里已响起虫鸣声,姜诺昨夜并未睡好,原本明润的眸下一片乌青,她叹口气,梳妆好走出房舍,看到阶下未曾来得及收拾的矮桌和两个藤椅,倒是怔了一瞬:“昨夜此地有人?”


    那仆役忙上前道:“就是送姑娘前来的公子,非要在此地歇息,奴婢见姑娘已歇下,就未敢惊扰了姑娘,一大早,他们已动身离去了……”


    姜诺指尖攥紧帕子,昨夜,李檄竟是歇在了此处?


    姜诺看向那仆役:“这虽是庄子,可又怎能随意让外男留宿?”


    仆役苦着脸道:“他们执意如此,奴婢一直守在外头,他们甚是规矩的候在此处,连早膳都没有就告辞回去了……”


    六时也甚是惊讶:“这么说,陛下昨夜歇在此处,今早方离去。”


    吉祥倒吸冷气道:“姑娘,我昨夜听到外头杂乱,以为是值夜的小厮,还训斥了一声……”


    姜诺摇摇头,让她宽心:“若陛下和你计较,你早就不在我身侧了。”


    吉祥却笑道:“陛下也还算有诚意的,竟不眠不休的守了一夜。”


    姜诺听罢,淡淡一笑:“陛下的诚意深情,倒是皆远比旁人容易。”


    因为是上位者,一低眉,一俯首,皆是旁人眼里求之不得的深情。


    若是有人无视了帝王这份好意,那就是不识抬举。


    因了他的身份,在情上,天生就占尽优势。


    和李檄在一处,她永是受委屈,要忍耐的一方。


    可她并不图那后宫名分,更无踞于人上,扬眉吐气的企图。


    为何又要投身于那是非漩涡中,消磨委屈自个儿呢?


    如今姜诺想得通透,对李檄的种种作态,皆视如裙上落花,她自顾自走她的路,终有一日,落花会顺其自然的飘逝,不再眷于她裙摆之上。


    那仆役离得远,未曾听清几人低语,只道:“那人皆是骑马走的,送姑娘来的马车还在外头候着。”


    姜诺摇摇头,客客气气的让御车回了宫,转身坐上了庄子里出的马车。


    马车内,六时沉吟:“姑娘,咱们先是去了寺庙里,又一夜未归,别再惹来旁人猜忌,这次回家,您有什么打算?”


    经了昨一夜,姜诺心中已大约有了想法。


    这塔定然是姜家人立的,也许是一人,也许全家都牵连了进去。


    此事已过多年,立塔之人自然不会露出马脚。


    可此人定然是怕她发觉的,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伪装得天衣无缝,让她丝毫也没察觉到异样。


    那若是她有意无意的旧事重提,此人心虚慌乱之下,定然会有遮掩的动作。


    只要有动作,就有破绽可循。


    “我不怕惹来猜忌,就说去寺庙后不舒服,歇在庄子里。”姜诺低声道:“这两日你就多去诺园那边转转,若谁问起,你就


    说是我连夜梦见母亲,甚是思念即可。”


    *


    李檄一早匆匆离去,自是因了要上朝。


    他继位后勤于政事,未曾有一日懈怠,今日虽有几分困倦,坐在朝堂上,却仍不失丝毫威仪。


    李檄在朝上提出一事道:“七月将至,可景云太子墓当时建得匆忙,朕想在景云太子祀日之前,给大哥重修墓道,重建墓碑。”


    一出言,朝下大哗。


    李琚是先帝嫡长子,一出生就立为太子,景云太子就是他的谥号,今上母亲愉妃却是商户外室,因姐姐嫁給朝廷勋贵,才和去民间私访的先帝相识,她虽宠妃,地位却卑微,再说李檄排行第四,皇位本传不到他头上,可二皇子早夭,随着太子和三皇子也接连薨了,皇位才到了他头上。


    陛下身为庶子,怎么还想给自己死去多年的嫡出哥哥抬抬死后哀荣?


    “陛下,臣以为此事多有不妥。”章怀站出来朗声道:“太子已亡故多年,如此折腾,岂不是惊扰亡魂?再说,如今朝廷财政告急,陛下,国库无钱啊!要不然陛下也不会一登基就把荔枝使都裁撤了,这一个墓碑,能换来多少荔枝使啊?!而且陇地还有难民呢,陛下,臣劝你,还是先顾着活人吧!”


    说到最后,已经是阴阳怪气了。


    章怀如此说,众臣皆是一片赞同。


    李檄坐在龙椅上双拳握紧,他眸光如寒箭,直直射向在朝廷之上大谈特谈的章怀,语气却温和矜贵:“丞相说的是,是朕思虑不周了,还是改日再议吧……”


    一下朝,众大臣便环绕着章怀退下了。


    李檄冷冷的望着这些人的背影。


    他提此事,只不过是试探罢了,看看朝臣,是否对太子还有几分眷恋,或是想查明死因事由的。


    可显然没有。


    李檄也曾有过最快乐的时光,那时,他是父皇最宠爱的幼子,大哥出生便被封为太子,和他也是兄友弟恭。


    可大哥竟莫名薨了,大哥出事没多久,三哥也忽然跌下马背,竟没救回来。


    那时的李檄才十四五岁,又痛又急,他听到了坊间的流言,立刻去寻父皇,让他彻查章家,彻查两个哥哥的死因。


    谁知竟触怒父皇,被囚在了北苑中。


    一夜之间,他的日子天翻地覆。


    他当时只觉得父皇不可理喻,让人寒心。


    可直到出了北苑当上太子,才晓得,原来父皇也知晓太子死因有蹊跷。


    只是为了维持安稳才隐而不发,包括将他囚在北苑,实则是降低他被旁人注意到的可能,严密的保护罢了。


    李檄无话可说,父皇在位信奉无为而治,却被权臣操控于掌心,这本是他李家的天下,父皇却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简直活成了一个笑话,李檄登基,发誓要一雪前耻,可章家身为外戚,经了三朝,已是树大根深,他则被囚于深宫,只能韬光养晦,静观其变。


    因此李檄更要成为明君贤主,才能更让清流大臣信服追随。


    他对自己极为严格,对身边人也格外谨慎严厉。


    *


    李檄下朝,顺着宫墙,缓缓走到北苑。


    北苑也在宫中,本是开朝时太上皇被夺权后居住的宫殿,后来渐渐荒废,成了荒草萋萋的冷宫。


    李檄很久未曾来此地,骤然踏足,倒是怔忡片刻。


    他当时被囚在此地,北苑虽破败,宫苑却甚宽敞,旁的宫苑皆是名贵花木环绕,有池有山石,此处屋舍前,却只有一大片荒凉的长满芦苇的园圃。


    秋季凄冷,苦竹芦苇随风摇曳,甚是瑟瑟。


    当时,姜诺留了北苑的一部分芦苇苦竹,又将此处改造成了种菜的园圃。


    李檄忽然有了几分兴致,问北苑的看守太监道:“如今此地可还有产什么?”


    “回禀陛下,自然是有的。”那太监笑呵呵道:“去年秋天刚收了番薯,模样都不小,还有楚葵……”


    李檄面上露出一丝莞尔。


    他记得当时姜诺甚喜翻看《齐民要术》,总对着窗外的园圃,搜肠刮肚的想种点菜果。


    她精心种的菜,他出了北苑便忘了,去年秋日,也想不起尝尝……


    他记得姜诺在北苑采摘楚葵的模样,她将嫩嫩的脆葵抓在手里,笑盈盈道:“原来这就是思乐泮水,薄采其芹,我将这芹菜带回府,待得回去给表哥煲汤了再带来。”


    他也记得她冬日来北苑时,指了指窗外的芦苇,又指了指两人前面的火炉,笑意被火光映得温暖朦胧:“表哥和我,当真是围芦(炉)而谈了。”


    印象里,她始终皆是一张笑颜,总是能将日子过得极为生动有趣。


    他在北苑,每次瞧见她,便觉得日子似乎也能熬了。


    可时隔两年,故地重游,他才恍然发觉,此地竟如此衰败。


    第33章 第33章他只是表哥


    在如此衰败之地,她也能过出无尽的趣味。


    她的一颦一笑,撑起了那段飘摇孤苦的年岁。


    若是无她,他的心志早已在此地被消磨殆尽。


    他欠她的,又何尝能还得清?


    李檄眉心隐隐作痛,他走向院后的一方照壁,如今,宽阔的石壁长满了青苔,覆盖了精美的雕刻。


    从前他们二人,总会站在石壁两侧,他轻轻敲击石壁,有泠泠琴声,如山泉叮咚。


    姜诺总会调皮的出现在对侧,也如同应和他一般,也轻轻敲击石壁。


    李檄轻轻抚上石壁,低声道:“诺诺……”


    李檄的语气艰难,但仍在继续:“来到此处,又想起了许多往事……”


    李檄缓了缓,沉着声音:“以后朕会每日末时在此地等你,也许你不会前来,但朕会每日都在,这些时日,皆是朕冷了你,唯有在北苑,朕时常在等你,以后,朕还会在此处,等你,盼你……”


    “一如往昔。”


    石壁对侧,沉寂无声。


    王公公知晓了李檄的心意,当日便亲自去了姜诺府上。


    他笑吟吟道:“姑娘,您从前总爱和陛下说说话,陛下有几次冷了您,如今陛下说了,陛下每日申时都会拿出一个时辰,在北苑石壁处和您相谈呢,姑娘如今可再也不必担心陛下没时辰了……”


    “每日一个时辰?”姜诺淡淡一笑道:“怎么?陛下突然就有了空闲?”


    王公公挤出笑来:“这都是陛下惦记您,特意挪出来的。”


    姜诺望着辽远天色淡淡一笑:“不必了,臣女如今身份卑微,不便进宫,若是影响了陛下处理国事,倒是臣女的罪责。”


    从前连对她抬眼一顾都没有时辰,如今却愿意每日挪出一个时辰来苦等……


    是不是有些人,本就不值得她用心?


    否则为何她满心满眼的在乎时,得来的只有随意和轻视,如今她放了手,曾经梦寐以求的却主动送上门。


    何等讽刺。


    王公公含笑道:“就算您不去,可陛下仍是每日都会去的,陛下说了,他会始终在北苑候着您,若您哪日想去了,如往常那般,敲敲石壁即可。”


    王公公说完便退下去,倒是姜诺,不知不觉默了良久。


    北苑,她自是不会去的。


    相信过不了几日,李檄国事渐忙,定然也会自行离开。


    从前她拼命向他靠近时,他尚且心不在焉,如今她已抽身,李檄被种种回忆触动,难免会不舍几日,可那些回忆,如同秋日枯叶,总有一日,会随风散去。


    到了那一日,想必就是李檄真正释怀之时。


    “陛下竟然每日都愿意留一个时辰给姑娘……”六时心动道:“姑娘……真的不去吗?”


    姜诺摇摇头,看得分明:“若他本就有时辰,为何当初却吝啬至此?若他本就无这时辰,只为了挽留我,那待我回心后,还不是要再次回到从前?”


    姜诺沉静道:“再说,我早已看清,他对我吝于用心——他就算再挪出几个时辰,又有何益?我不会再回头了。”


    从前,她也有心冷的时候——


    在李檄冷言相对时,


    在旁人叫她别名,李檄从不呵斥时,


    在她瑟瑟发抖护着孔明灯等他,他却冷冷吹灭时……


    可她冷掉的心,又一次一次,被他眼角的一抹笑意


    ,无意间的一丝温柔,无人时低语的一句诺诺,再次暖热。


    她一次又一次的想,李檄心里定然有她的,李檄还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哥,还是她最可以亲近依赖的人……


    在一次次重蹈覆辙中,心终于无声无息的死去。


    *


    又过了几日,北戎使者终于即将离京。


    北戎始终是朝廷的边境大患,先帝也曾想要击败北戎,却在诺河吃了败仗,又送公主前去和亲,名义上两方叫好,实则是各退让一步。


    李檄继位后练兵铸剑,便是想着有朝一日,能直驱北地,一雪前耻。


    可那都是暗中的筹备,明面上,他仍对北戎使者甚是礼遇。


    这次北戎使者离京,也是因了北戎王忽然病重,北戎两个皇子争位愈发严重,使者在京城再也无法安心久居,这才匆匆起身。


    李檄听着几个大臣和他禀报北戎使者离开的消息,心思却渐渐转到了另一件事情。


    他忽然想起,姜诺最开始和他决裂,还是因了那次订婚宴,因了他说的那句只是表妹。


    这句话,她定然是极为伤怀的,因为李檄记得,姜诺之后来宫中剖明心意,说的便是不再是夫妻,而只是表妹……


    李檄缓缓握拳。


    他还未曾向北戎使者说明,诺诺不止是表妹。


    他还未曾向那日参宴的人说清楚,诺诺是他一心所爱的皇后,那一日,是他失言。


    “陛下?陛下?”大臣皱皱眉:“陛下听到臣方才说何事了吗?!”


    他怎么觉得陛下忽然就走神了呢?面上的神情还似哭似笑的,让人看了愈发摸不着头脑。


    李檄忽然就能再透出一口气,他总算能再弥补自己的心一次。


    李檄沉声道:“朕知道了,明日就为北戎使者践行,这次宫宴要好好办,莫让北戎笑话了——在京城的官员勋贵,可以都宴请进宫,一起热闹同乐。”


    晚宴,月色如银,丹陛之下,灯火朦胧,除了朝廷大臣,还有不少勋贵,皇亲,贵女也受邀而来。


    李檄环视一圈,心里略感满意——王质做事总是如此周全,不过颇一暗示,当时订婚宴时的那一屋子女眷,差不多都请到了。


    诺诺不只是表妹,更是他……一心认定的皇后……


    姜诺也来了,她还是坐的较远,灯火烛光轻烟缭绕,他和她如同隔了云雾,李檄皱皱眉。


    恰好此时,北戎使者走到了姜诺身侧的位置,李檄含着矜持的笑,装作不经意的走下殿,去迎北戎使者。


    其实,他只想离她再近一些。


    姜诺怀中抱着一个刚刚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幺看到李檄,眼睛登时亮了:“那是姐姐的谁啊?”


    她自然是知晓姜诺和陛下订婚一事的,因此,才会如此打趣。


    姜诺的声音清清冷冷,没有半丝扭捏:“那是陛下。”


    小女孩的声音却透着天真的促狭:“对姐姐而言,不止是陛下吧?”


    李檄心中一动,忍不住驻足,一声轻笑在他耳畔响起,姜诺的语气淡如晕染的水墨:“还是表哥啊——”


    那小姑娘立刻啧啧摇头,如同安抚小幺一般,姜诺笑道:“傻小幺,只是陛下和表哥而已。”


    李檄垂在身侧的双拳缓缓握紧,他没忍住,目光总算向姜诺的方向瞥了一眼。


    姜诺抱着小幺,神色平静的喂她吃葡萄。


    她没有一丝怨怼和不甘,也无一丝刻意的撇清。


    就好似,他和她,从始至终,无一丝瓜葛。


    如同凛冽寒冬,忽然被始终牵手相伴的人,毫无预兆的丢在望不到尽头的雪中。


    李檄缓缓闭眸,他终于在这一刻,尝到了姜诺当初的滋味。


    大殿金炉里烟雾袅袅,萦绕在姜诺周遭,氤氲得她也让人无法触碰,他越想抓住,越容易散尽……


    第34章 第34章这滋味他如今也清晰的尝……


    她没有一丝怨怼和不甘,也无一丝刻意的撇清。


    就好似,他和她,从始至终,无一丝瓜葛。


    大殿金炉里烟雾袅袅,萦绕在姜诺周遭,氤氲得她也让人无法触碰,他越想抓住,越容易散尽……


    李檄心底如同沉沉坠了冰冷河石。


    他忽然忆起订婚宴那一日,他当着诸多人随意说出去的那句“只是表妹而已。”


    他当时只是漫不经心,可于姜诺而言,被轻易否定的,不止是身份,更是十年来的情谊。


    甚至连整个人,都不被承认的心寒。


    这滋味他如今也清晰的尝到了。


    “陛下……”王公公低声在一旁提醒:“使者还等着呢,咱们也该开宴了。”


    李檄回过神,仍如往常般和使者说笑。


    宴席也极尽热闹,众人言笑晏晏觥筹交错,北戎使者笑着举杯:“陛下,这次来京,臣真是大开眼界,只是碍于国势,只得先回,待得来日国势稳定,希望还有再见之日。”


    李檄笑着和他碰了杯,想了想还是道:“城阳公主可还好?”


    城阳公主是先帝爱妃所出的女儿,容色明丽冠绝京城,性子也极为明快活泼,当时在宫中,李檄,姜诺,连带着章家姐妹都喜和公主玩,可惜成年之后嫁去了北戎,将近十年的时光,再也未曾回过故都。


    如今北戎王病重,她嫁的又是北戎王长子,想必也要卷入纷争。


    使者顿了顿,笑道:“我们也不敢亏待陛下的阿姐,这次来时,公主还叮嘱臣,让臣拜见一下陛下和皇后……”


    使者顿了顿,想起曾经李檄所说那姑娘只是表妹,便道:“拜见陛下,再看看从前在宫中时的亲戚玩伴……”


    “那日是朕在玩笑。”李檄缓缓握拳,沉声道:“承安侯府的姜姑娘,不止是朕表妹,更是父皇为朕选定,朕一心认定的皇后。”


    “从前是朕言语不周。”李檄自嘲一笑:“朕最近也在自省言行,此种事,日后,定不会再有。”


    李檄说出这句话时,殿中恰好静了一瞬,他的语气低沉有力,足够在座的人都能听到。


    在座的贵女自然想到了那日订婚宴上的一幕,皆齐刷刷看向姜诺——他们都想着陛下和这侯府的姑娘早就有婚约,登基这么久还未曾完婚,想来是陛下不满意想拖着,没曾想这姑娘还真有体面,竟能让陛下说出这番话。


    章若书章若琴对视一眼,面上闪过一抹分明的愤怒和讶然。


    周栀垂头喝茶,倒没看出什么异常。


    透过大殿的幽幽香烟,李檄看向姜诺的方向,她垂着头,虽被那么多道视线盯着,却如同未曾听到一样专心菜肴,隔了太远,她如画中远山,隐隐只能看到轮廓。


    她听到这番话,可曾会有一瞬间的开怀释然?


    他用心布置这场宫宴,只为了这句话,能恰恰好被她听到。


    *


    宫宴结束,姜诺刚走到长廊,就有一个小太监匆匆走来:“姑娘,太皇太后宣您觐见呢。”


    姜诺望着零星落在地面上的水珠,淡淡一笑。


    又要下雨了。


    上次她去太皇太后宫中,出来时恰好下了漫天大雨,她头一次在雨幕里淋湿,也是头一次想明白了之后的路要如何走。


    她既然下了决定沿着这条路走,那路上关卡迟早都要去过。


    姜诺顺着太监的步子来到太皇太后宫中,还未站稳,太皇太后捻着佛珠,已冷冷开门见山:“好啊!你如今多大的体面,让皇帝在宴上当着使者的面儿自责!你当时可还能安坐!”


    太皇太后厉声道:“如今你还没入宫,就连陛下都敢拿捏,待到你真的执掌凤印,还有何事不敢做?!”


    这些时日,姜诺只顾着对李檄欲擒故纵,竟连入宫请安都省了!


    太皇太后冷眼旁观,又被若书若琴两人拱火,下定决心,定然要磋磨姜诺的锐气!


    姜诺指尖缓缓攥紧


    帕子。


    想必是宫宴上的一幕,立时传到了太皇太后耳中。


    “臣女从未曾想拿捏陛下,臣女又怎敢拿捏?”姜诺跪地,轻轻俯身,细瘦的脊背透着清冷坚韧:“臣女早已和陛下禀明多次,臣女位微福薄,不堪皇后之位,请陛下赐还婚书,令选贤后。”


    “许是陛下未曾向太皇太后言明,但臣女此心已定,还请太皇太后圣断。”


    太皇太后身影一晃,登时慌张了几分:“孩子……你……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她从前只觉得,姜诺那般伎俩,不过是邀宠的手段,结果,竟然直接连宫都不进了?皇后也不当了?!


    “臣女之心,陛下应当知晓。”姜诺落落大方跪在地上:“婚约虽是先帝所赐,但那时臣女和陛下毕竟年纪小,如今长大,若是太皇太后您亲自放还婚约,也名正言顺。”


    太皇太后深深看向姜诺,她早就嫌姜诺妨碍了她,可碍于是先帝赐婚,也只能忍了,如今她竟自己全身而退……


    太皇太后盯着地上那抹纤细的身影,那时在北苑,诸人避之不及,唯有姜诺一心跟着李檄,如今……


    她倒觉得姜诺也是聪敏通透的:“皇后之尊意味着什么,你也明白,你若真的想好了,笃定不进宫,本宫……也会帮你。”


    殿外雨声潺潺,姜诺声音清冷坚定:“臣女实无心入宫,只愿婚退身退。”


    *


    侯府,六时左右看看,掩住门道:“姑娘……您让奴婢去查的事儿,如今查出了点眉目。”


    “事情确是和从前听到的一样,老爷先在战场上出了事传到家中,当时老夫人都瞒着夫人,可夫人还是从旁人处听到了噩耗,夫人不相信,定要去陇地寻老爷,可还没出京城,夫人就神思不清昏昏沉沉,后来一时不慎深夜坠入河中……待到发现时……竟已晚了。”


    这些话六岁时姜诺已听过,可如今心中仍是一阵阵不能自抑的疼,她强稳心神,才能控制手不要颤。


    父母感情甚笃,母亲当时听到父亲战死疆场,定然是想要去陇地查个清楚……


    从前她只觉得这段往事太痛了,痛到让她不愿细想,可如今细细想来,却发现甚是蹊跷。


    “神思不清……”姜诺喃喃道:“母亲向来聪敏,就算乍闻噩耗,又怎会忽然神志不清到落水的程度?深夜为何要赶路?……”


    “奴婢这次暗中打探,才发现有一处蹊跷,当时夫人出府时,除去小厮,竟只跟了三个女子伺候,其中有两个丫头都是老太太给夫人拨过去的。”六时低声道:“且都是从前伺候过大房的人……”


    “还有一个便是王妈妈,是夫人陪嫁来的体己人,后来夫人出事,这两个丫头也都畏罪自杀,唯独王妈妈,还回了侯府,可不久也自缢了……当时大房还特意大操大办,体面的安葬了王妈妈……”


    姜诺轻轻闭眸。


    这些事情,她依稀是有印象的。


    母亲接到噩耗时,她尚且在宫中,什么都不晓得。


    待到她回到侯府,得知的,便是父亲的战败,母亲的落水。


    她承受痛失至亲的痛苦,不分昼夜的哭泣流泪,哪儿还顾得上追问,哪里又顾得上王妈妈?


    可如今再一仔细想,已经回侯府的王妈妈,为何没几日就自缢?大房大张旗鼓的办丧事,是怜惜王妈妈,还是为了让众人都晓得,王妈妈如今已自裁,跟随母亲的人已都不在人世?


    姜诺低声道:“你让王妈妈来府中一趟。”


    六时皱眉:“只怕她不愿露面。”


    “你就说如今我们已算是搬出来了。”因了姜诺的身份,姜家人特在侯府一旁建了独门府邸供姜诺居住,里头园子廊子是通着的:“她若不愿来,你便说我如今病了,病中什么都不晓得,从白日到晚上,只叫她一人的名字,请她务必来一趟。”


    王妈妈本来确是不想来的,可听到姜诺病了,登时焦灼,她让六时暂且等待片刻,略微妆饰遮掩了下,才随六时一同出门。


    姜诺此刻正恹恹的躺在床上,看到王妈妈进来,才勉力支撑起身子,虚弱的打了个招呼。


    王妈妈没曾想姜诺几日不见,竟虚弱至此,忙上前焦灼道:“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儿?”


    “无碍,前几日刚受了风寒。”姜诺轻轻抖着,面色苍白道:“妈妈不必担心,我在府邸有大伯母悉心照料,定然不会有事。”


    王妈妈面色又是一变,她顿了顿问道:“姑娘,你大伯母可知晓你病了?她这些年,对姑娘……用心吗?”


    “伯母当然对我很好……衣食用度,无不用心的……”姜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伯母知晓我身上不舒服,还特意又拨给我了几个丫鬟,妈妈放心,有伯母照料,想必我定然能早日好转……”


    这几个丫鬟是姜诺称病,特意从谢氏那里要来的,谢氏正想着在姜诺身侧安插人,二话不说立刻将信赖的几个心腹派了过来,嘱咐她们好生伺候,这几个丫鬟看姜诺说到自己,都朝着王妈妈福了福身子。


    王妈妈看到那几个人,面色却愈发阴晴不定:“姑娘好好想想,这身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可有没有吃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无碍……”姜诺低声咳了两声,宛若芙蕖的小脸瞧着格外可怜,她虚虚道:“也许是去宫中赴宴那日淋了雨,回来……就有几分不舒服,咳咳……其实无碍的。”


    “只是一病起来,就想到小时候生病时,都是妈妈唱了曲子哄我,就想到妈妈了,没曾……扰了您吧?”


    王妈妈瞧姜诺病了,心里正难受,如今听她这番言语,更是翻江倒海的不成滋味,一时下了决心,叹口气道:“姑娘如今身子不舒服,我就是出了府,心里也记挂着姑娘,如今我身子骨还算有用,就让我守在您身边,照料您病愈了,再出府吧。”


    姜诺闻言,和六时对视一眼,眸底掠过不易察觉的喜色,面上却仍是虚弱的应下:“烦扰王妈妈了。”


    第35章 第35章姑娘忠于己心,在下行事……


    王妈妈来姜诺身边伺候的事儿,第二日就通过那几个丫鬟传到了谢氏耳中。


    “你说姜诺身边突然从外头来了个婆子,和她甚是亲密?”谢氏登时坐不住了:“那婆子长什么模样?”


    “那婆子似是故意戴了头巾,看不清眉眼。”那心腹丫鬟低声道:“不过她待姑娘极好,奴婢瞧着,瞧着……倒有几分像从前王妈妈的模样……”


    谢氏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她这么多年,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王妈妈,王妈妈当时做出自缢而亡的结局,她也乐于顺水推舟,但这么多年,她从未停下寻找王妈妈。


    此人不出现,她还能和姜诺言笑晏晏,此人若是出现,那这最后一张温情的面具也带不下去了。


    谢氏的贴身大丫鬟银珠上前道:“夫人先别急,当年二夫人本就是失足落水而亡,就算王妈妈是她的亲信,始终跟随在二夫人身边又如何?她当年便什么都没说,做出自缢的模样逃出侯府,如今再回来,应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谢氏摇摇头,越想越心惊:“当年……当年毕竟姜诺还小,如今她大了,愈发有本事了,若是她知道了什么,再有一日进宫当了皇后,那我们可怎么办啊!”


    “夫人莫急,当下最要紧的,还是让奴婢确认一番那人是不是王妈妈。”银珠想起一事,面色凝重了几分:“不过……前几日确是有一桩事,如今想来,恐怕不是凑巧……”


    银珠低声道:“前几日,她带了身边的两个丫鬟,去了诺园,还特意去看了那塔,似是还记了什么……”


    谢氏脸色登时发白,颤声道:“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告诉我!”


    银珠跪下,声音也有了一丝颤抖道:“那事已过去了这么久,姑娘也从未生过疑,奴婢想着定然无事……”


    “她如今大了,愈发大胆了。”谢氏眸光透着冷意道:“前几日给我要铺子庄子,也都顺着给她了,如今动什么不好,竟去看那塔,她如此不知死活,就不能怪我心狠了!”


    “可……可她毕竟是要当皇后的人……”银珠低声道:“别说是夫人,就是老


    夫人,也要处处让着她啊!”


    谢氏冷笑:“她听话,自可去当她的皇后,可她若是不乖,想来就是福薄命微,没命当这个皇后了!”


    “去!暗中去给章家报个信。”谢氏语气冰冷:“若是真的有人要翻旧账一查到底,那就一起死,谁都别想脱了干系!”


    *


    谢氏借着姜诺生病的契机,愈发赏姜诺吃食用度。


    姜诺并未觉得如何,倒是王妈妈,瞧见姜诺径直将糕点往嘴里放就着了急,非要亲自一一验过才放心。


    “无碍的。”姜诺笑着,眸光却灼灼道:“这是伯母给我的,又不是外人,王妈妈如今怎么连家人都防备?”


    “家人?”王妈妈冷笑道:“人披一张皮,谁知道皮下头藏着的,是家人还是恶人?姑娘凡事小心些,没坏处。”


    姜诺望着王妈妈,若有所思:“王妈妈,母亲坠水,您是不是当初有事瞒着我?”


    王妈妈眉心一跳,换了口气:“姑娘好好的提这等旧事做什么……”


    她低下头,不去看姜诺的眼睛:“夫人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姑娘平安长大,如今瞧见姑娘出落得这般好,那该有多高兴啊……”


    “可母亲……她看不见了啊……”姜诺低声道:“母亲看不到诺诺长大的模样……王妈妈,你若是有话,求你,都告诉诺诺吧……”


    “我……”王妈妈一滞,狠狠心扭过头,看向窗外:“姑娘,我真的没什么话,姑娘如今过得都是好日子,我瞧着姑娘,心里也高兴,再过几日吧,姑娘养好病,我也要离京了……”


    姜诺送王妈妈去了偏房歇息,回到房内,轻垂眸光。


    王妈妈话里有话,定然是知道些什么,可她却有意瞒着自己……


    看来只有她装病来激还是不成,如今只盼着伯母那边听闻消息后能有个什么动作,方能真的激到王妈妈……


    正胡乱思索着,忽然听到小安低声道:“姑娘,有几个江浙的名厨要来见你,说是知晓姑娘病了胃口不好,特意来上些新菜。”


    小安耳聪目明,本是姜老太太赏给她打探宫中贵女消息的人,如今她无心凤位,小安也被打发去外头探听旁的消息。


    姜诺略一惊诧,不知怎会有这等毛遂自荐的名厨,略微犹豫了一瞬,还是让六时去见见。


    谁知六时去了片刻,转眼带过来一人,笑着道:“姑娘,你看谁来了?”


    姜诺转头,却登时怔忡在原地。


    齐岁柏一身青色短衫,虽是平民的装束,一身布衣却显得愈发高洁出尘,人如玉质眉目如画,他温润的长眸潋了温柔的光:“这几日,在善堂久候姑娘未至,齐某此番唐突了。”


    姜诺微微皱起眉心,在她心里,虽和齐岁柏见过几次也相谈甚欢,但心里还是觉得他是个较为陌生的男子,如今乍然看到他略施计谋来到自己家中,心里并不愉悦:“齐公子却是唐突了,此地不是你该来的,我若有了空闲,定然会去善堂,我若忙于别的事,也请公子莫要干涉。”


    说罢,姜诺微微颔首一礼,便要离去:“六时,送客吧。”


    “晚了。”齐岁柏定定望向姜诺的背影:“姑娘是否想着,和在下只是巧了便相见,如蜻蜓点水般,不必挂心,过目即忘?”


    “可在下却绝非如此想。”齐岁柏一步一步走向姜诺背影:“如今,我知晓你这几日发生了何事,也知晓你要做何事,姑娘,我来此地,就是为了助你。”


    姜诺停住脚步,骤然回头:“你知晓了何事?”


    齐岁柏看姜诺神情,愈发坚定了自己所想,他从怀里拿出塔的图纸,淡淡道:“恐怕姑娘家的塔,并非抚魂所用吧。”


    姜诺接过那图纸,登时盯住:“这是我家的塔,你为何……为何会有图纸?!”


    “我知道你那日携塔的图纸去了寺庙,却迟迟未曾来善堂推进此事,塔的事儿你并不愿拖延,否则你会等我春闱考毕随你同去——可你为何又要拖延,那或许是塔,或许是你家中出了问题。”


    “我稍微一套话,善堂的人便告诉了我你的身份——他们也从未隐瞒,是我,想着以后定然有一日,能等你亲口告诉我……”


    “我知晓你身份后,便打听到你病倒,还叫善堂的赵妈妈来侍奉,我叫来小燕大概问了问,已大约明白那妈妈是你家旧人……”齐岁柏眸光定定的望向姜诺,思路无比清晰敏锐:“我愈发想着是那塔有问题,京中权贵常去的寺只有几个,我一一前去,又打听到十年前最风光的鹤子和尚曾修建过承安侯府的塔,如今那和尚寻不到,好在承办那塔的名匠却在……”


    “我给了他一笔不菲的钱,他却说承安侯府的塔图时日太久,早已丢失,我紧追不舍,他熬了几个大夜,特意将这塔的复原图画给了我,我特意寻高僧看这塔是否有猫腻,那高僧将一切……皆告于我了……”


    姜诺眸光几变,最终仓促的移开眸光,不知为何,她不敢和面前的男子对视。


    他说的很详尽,所有的关键都一一推理出了,仅仅用这几日,就能调查得这般天衣无缝,可见他用了很多心思。


    可他,为何要对她的事用这么多心思?


    “未经姑娘允许,擅自调查,是在下不对。”齐岁柏说着道歉的话语,语气却决绝:“可听闻姑娘病倒,却不知这几日发生了何事,在下日夜焦灼,夜不能寐。”


    姜诺转过头,她忽然很慌张,她还没准备好和面前的人关系更近一步:“此事非同小可,你还有大好前程,不必浪费时辰在此处。”


    齐岁柏轻轻扬唇道:“姑娘想要一战,齐某前来奉陪,如此求之不得的天赐良机,怎是浪费?”


    姜诺背过身道:“公子,如今你知道我是侯府之女了,你可知晓,我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当朝天子的未婚妻。”


    “这个我倒是不知。”齐岁柏轻轻一笑,面色平静从容:“可我知晓你不开心,而且以你的性子,定然不会得过且过,顺水而流。”


    姜诺一时不知说什么:“我……公子……慎言……”


    齐岁柏眸光如同春夜月色,笼着纤尘不染的清辉:“既不开怀,姑娘定会图变,姑娘忠于己心,在下行事亦然。”


    他是沉静的人,此刻也是安静的,可他语气里的认真执拗,却如同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澎湃汹涌。


    姜诺终究承认了,她低声道:“你说得都对,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查出来……”


    姜诺没忍住好奇:“你是怎么紧追不舍,才让那匠人肯将这等私密之物重新画给你?”


    既然这塔当时建得诡异,当时的工匠想必也都拿了银子销毁了证据。


    “也没多费唇舌。”齐岁柏笑意出尘:“给他的银子翻几番罢了。”


    第36章 第36章夫人并非无缘无故落水而……


    李檄这几日不论国事多忙,每日傍晚,皆会去北苑石壁前伫立。


    可姜诺却始终未曾露面。


    王公公每次都提心吊胆:“陛下,咱们也不必每日都来吧,若是姜姑娘知晓了,想必也心中有愧,觉得担待不起呢……”


    李檄沉默。


    自己不过来此地几日,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姜诺不可承受的恩宠了。


    可姜诺从前为他做了许多事情,却无人问一句,他心中可曾有愧?


    李檄走出北苑,盛夏将至,热沉的风吹起衣摆,他望着宫外的方向,忽然道:“她如今已不再进宫了。”


    除去宴席之外,姜诺从不再主动进宫,若非他出宫过一两次,他们几乎已不再有交集。


    王公公忙道:“听说这几日姑娘病了,奴才想着,可能不是姑娘不愿进宫,而是不方便……”


    王公公本想用此话安慰李檄,谁知李


    檄一听便道:“她何时病了?朕怎不知?”


    王公公忙道:“只是风寒,太医已去过,说不曾有碍。”


    李檄默了一瞬,低声吩咐道:“你去寻食钵和火炉来。”


    李檄寻来了药膳方子,学着姜诺从前对他的模样,慢火煲汤。


    真的动起手来,才发觉那菜并不好处理,控制火候也并不比批阅折子容易,宫人看陛下有心煲汤,自是都围拢了上来,有人处理好了菜肴,有人支起了火架,待到看火候时,李檄再也不让旁人插手,仔仔细细的看着那火苗。


    火苗跃动,李檄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却都是姜诺的模样。


    从前,她几乎每日都会来送汤,有时看他在忙,便蹑手蹑脚的前来,将那汤煲放在猫爪垫上,眉眼笑起,弯出清澈的小月牙。


    她那般大意,煲汤时可曾烫到过手?


    她生性喜欢热闹,在炉边守着时可曾觉得无趣?


    真可惜,他竟然未曾问过一句……


    甚至就连那热腾腾的汤,他有时也懒散去喝……


    他挥霍着她的心意,因为他心底总觉得,那心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若非她迷途知返,他又怎会想到这些?


    待到那汤煲好,王公公忙小心翼翼捧起:“奴才这就遣人给姑娘送去,让姑娘趁热尝尝这汤如何?”


    李檄坐在炉前,望着簇簇火焰,声音带了一丝沙哑:“不必扰她,给她身边的丫头们说一声便可。”


    熬汤本只是他的心意,他并不愿强加于她。


    姜诺给他熬了那么多次汤,他也未曾重视。


    自己不过偶一为之,又何必盛气凌人,好似给了她多大的恩典一般。


    *


    太皇太后叫章若书章若琴觐见,因了是商量姜诺之事,章若书略一思索,将周栀也带在身边,几人一同进了宫。


    章若书和章若琴一见到太皇太后,便又开始讲姜诺如何拿捏身份,又是如何骗了陛下的心:“姑奶奶,陛下如今还真的吃她那一套,前几日宴请北戎使者,陛下亲口说什么她是他一心认定的皇后——这在以往可是从未有过之事,如今姜诺学聪明了,不再像从前那般逢迎热络,倒激得陛下反是以她为主,处处相让!”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平日里真看不出她还有这等心计,如今她就这般得意,若她进了宫,那还有我们的活路吗!”


    太皇太后淡淡道:“她不会进宫了。”


    几人登时怔住,齐齐噤声,看向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面色如常,手中捻着佛珠道:“姜诺已亲口向本宫说明了心意,她已和皇帝言明退婚一事,不当皇后了。”


    章若书懵了:“退婚……她要和陛下退婚吗……”


    皇后之位,难道不是全天下女子最翘首以盼的位置吗?


    她怎么可能会推拒呢?


    甚至已经向陛下言明了心意?


    章若书惴惴不安道:“这……这不会又是她的计谋吧……”


    “人各有志,你们盼着的未必是她盼着的。”太皇太后道:“她确是不愿和皇帝成婚了。”


    章若书章若琴对视一眼,一时也拿不准了,章若琴眸光一闪道:“可这是先帝赐的婚事,还是一国皇后,她说不当就不当了,这将陛下放在何处?又将先皇的圣命,皇家的体面放在何处啊?”


    太皇太后沉吟,若是民间两家,或有不愿成婚的,还可自己决断,顶多有伤两家的感情颜面。


    可皇家……却绝非这般简单。


    姜诺是先帝订下的皇后,若皇家反悔倒还好,可女子怎可无缘由的退婚?


    若真的要退婚,那也必须是让天下人信服的理由。


    而最能减少流言蜚语的理由,想来便是……女子病逝。


    “姜诺如今称病,正是好时机啊。”章若书也已想到此处,她已是计上心来:“若是姜诺一病不起,这婚事自然而然也就退了。”


    太皇太后皱皱眉:“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若让她出家去庙里吧。”


    章若书还要再说,却被若琴一个眼神止住。


    两个人走出大殿后,若琴低声道:“也不必给太皇太后说那么多,你可还记得她家中那个伯母,前几日来咱们家,正好说姜诺去看了那塔,让她心神不定的——本来还忌惮姜诺要进宫为后,如今皇后她也不当了,那正好——给她家人说一声,她家人又怎能容得下退皇家婚约之人,到时新仇旧恨的,她伯母自会清理门户。”


    章若书也笑道:“如今还真是万事俱备,真是个好时候,她不是想退婚吗,咱们这么一来,也是帮了她呢!”


    周栀在一旁听着,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却未曾开口说什么。


    *


    谢氏已经从章家人嘴里得知了宫里的一切,惊诧过后,心中浮现不屑轻蔑:“亏我当初还高看她一眼,想着她以后是要执凤印的!如今一看,她是只能吃苦不能享福的东西,果真上不得台面!”


    姜诺既然已向皇家明说了退婚一事,且听起来心思坚决,那皇家自然也不是非求着她当皇后,这婚事怕是退订了。


    自古没当成皇帝的太子,都没有好下场,废弃了的皇后,也如此。


    姜诺虽未曾入宫,和皇家订婚的事儿却早已人尽皆知,她退婚,怕是连整个姜家都要因她倒霉。


    谢氏看向银珠:“你确定她身边那人,就是从前的王妈妈?!”


    银珠点头:“奴婢这几日一直在院子里守着,确信是从前的王妈妈无疑。”


    谢氏冷冷一笑:“那就怪不得我出手了!皇家的婚可没那般好退!也唯有她病重难治,骤然离世这一条道可走!”


    谢氏将安插在姜诺身畔的丫头叫来,从夏日的衣裙,到冰块玉扇,赏赐了不少,笑着道:“如今已是夏至,你们姑娘身子却不好,又素来是个怕热的,这些东西你都拿去,告诉她,让她安心养病,缺什么,尽数给我这个做伯母的来说便是。”


    那丫头忙战战兢兢谢过。


    谢氏摆摆手,让站差的丫头小厮们都退下,方才低声道:“近前来。”


    那丫鬟的身子轻轻一抖,爬起来缩着肩,走到谢氏身侧。


    “别的也就罢了,唯有这个香囊。”谢氏将那精美的莲花瓣形的香囊放在这丫头手中,面上带笑,眸中却透着阴暗的光:“里头装着的香是宫廷贡品,这些年来一共也没多少,最是养身安神,你须亲手放置在她帐中枕侧旁,每一日都要仔细查看,可曾听明白了?”


    那丫头抖抖索索的伸手接过,低声道:“奴婢明白……”


    她自从来到姜诺身边,便想到大约要有这一日,因此也并无多少恐惧。


    *


    这丫头回去,也和平日里无异,待到姜诺有了空闲,才将谢氏的赏赐一一说与她听。


    姜诺穿着家常的银白襦裙,坐在凳上笑着清点把玩,偶尔和这丫头开开玩笑,和平常的模样无异。


    千橘笑着道:“姑娘,还有个好东西要给你,瞧瞧这个香囊,据说是宫中贡品,最能安神养身,助梦好眠的。”


    姜诺嗅了嗅,香囊的味道清冽温雅,一时半会,姜诺倏然恍惚了片刻,这香囊,确是能让人渐渐抽离繁杂,想来该是能助梦的,她笑道:“伯母有心了,你快去摆在我床头,我今儿就要染染这帐中香。”


    千橘忙笑着应了一声,去帐后将那香囊挂起,含笑的眼眸渐渐变冷。


    姜诺含笑的声音在账外响起:“多谢你了千橘,下去歇着吧。”


    待千橘退下,姜诺才让六时去请王妈妈,她并不收拾方才谢氏赏赐的物件,随意的堆叠在桌上,看到王妈妈进来,姜诺一笑道:“王妈妈你总算来了,伯母又给了我好些东西,可这么多东西我也用不完,你看看有哪些你喜欢的,就拿去用吧。”


    王妈妈面色瞬时凝重,自从她来到侯府,便看到谢氏三天两头的安插物件给姜诺,偏偏姑娘,连带着身边这几个丫头


    ,又是个最没心眼的,也唯有她仔细检查,勉力支撑着,小到连送来的手帕子都未曾大意过,可她百般留意,也并未发现有哪里不妥。


    今日她仔细看了那物件,也如同往常一样并未发现什么,正要开口,却忽然闻到一阵说不出的香气,她面色一凛,霍然站起:“姑娘,你房里换燃的香换了?”


    “未曾。”姜诺仍是天真的模样:“妈妈说这香吗,这是方才伯母给我的帐中香,说最是安神的……”


    她话还未说完,王妈妈已一把掀开帐子,一眼看到了姜诺枕畔的香囊,她抖着手,将那香囊紧紧攥紧:“就是……就是这个味道……”


    “王妈妈……”姜诺看着王妈妈忽然失控的模样,有几分无措:“这香囊怎么了……”


    “姑娘……”王妈妈转过身,面容认真:“你不是已和陛下订婚,不日就要进宫称后吗?不是这姜家上下,对你甚是上心爱护吗?”


    姜诺作势扯出一丝苦笑:“和陛下订婚是真,可并非要称后——王妈妈还不知晓吧,我已和陛下退婚,从此不是皇后了,只是还未曾来得及昭告天下,但是姜府中人都是知晓的——说什么上心爱护,只要不嫌我,我便知足了……”


    王妈妈面容愣了片刻,一下子全想明白了。


    她本来想着皇后的身份能护着姑娘,让姑娘一世安稳无人敢欺,没曾想陛下竟然已和姑娘退了婚,那曾经的婚事……还不是成了姑娘的催命符一般!


    王妈妈再也不敢耽搁,定定神道:“姑娘,今日有个事儿,老奴必须对您言明了。”


    姜诺心跳怦然,面上却是风平浪静的模样:“王妈妈,您这是怎么了?什么事儿这般严肃……”


    王妈妈吸了一口气,定定道:“夫人……夫人不是无缘无故的落水而死,她……她是被谢氏害死的!”


    第37章 第37章陛下也并非全然无用……


    姜诺对此事早有预料,可听到这明明白白的一句话,面色仍刷的白了:“妈妈,这话可不能乱说,伯母……伯母怎会害我母亲?”


    “姑娘,此事千真万确!”王妈妈已忍不住哽咽:“老奴本来已打算此生不再提起此事,可老奴心中实在不安,况且……况且老奴又瞧见了这个……”


    王妈妈举起香囊,声音颤抖道:“老奴记得当初夫人出事前,曾经极爱香插,那香插的盘香,燃后便是这个味道……”


    “这……”姜诺瞳孔微缩,转瞬却摇摇头道:“也许只是香气相似,再说就算这香囊和当初的香插是一种香,又能如何?”


    “姑娘……”王妈妈紧紧的攥住姜诺的手腕,颤声道:“你一定要相信老奴,老奴是经过从前事的,这香囊,定然不干净!她忍了十年,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她想要对姑娘您下手了……”


    姜诺回握住王妈妈的手,低声道:“妈妈,我已不是小孩子了,从前的事情,求您,都告诉我吧,当时到底发生了何事,我母亲……我母亲当初……当初为何离家,又为何失神坠河?!”


    这是她最深的噩梦,可每次回望,却也如梦境般,也唯有王妈妈,能将其中的谜团一一解开。


    王妈妈身子轻颤,低声道:“当时夫人知晓了老爷在战场上的噩耗,说什么都不相信,便要出府前去陇地找寻,可当时……当时夫人便略略神志有失,当时我劝夫人莫要去,不若在府中等进一步的消息,夫人挂心老爷,硬撑着要出门,我跟随夫人出了府,当时在夫人身边的,除了我,唯有两个侯府的丫头——这两个丫头都是夫人一成婚入府便分来伺候的,照顾夫人甚是用心忠心,我们……我们便一道出了府……”


    王妈妈面色痛苦,似是又回到了那一夜:“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了事,第一日傍晚,我们赶到了京郊,想着休息一晚再出城,因了房间不比侯府,我便和姑娘住在一处,后来昏昏沉沉之际,我竟然看到,看到……看到那两个丫头把睡着的姑娘抱了出去……”


    “我半梦半醒听到姑娘呼救,醒来才发觉这不是梦……”王妈妈全身颤抖,额上渗出冷汗:“我忙跑出去,可那两个丫头已经将姑娘扔到了护城河里……”


    王妈妈低声道:“……等到我追上去将人救起,姑娘已经不行了……”


    王妈妈再难抑制,泣不成声的哭着:“姑娘,是我对不起你……”


    姜诺全身颤抖,她从来没曾想到,真相竟这般惨烈动魄。


    若是王妈妈当初听到了母亲的呼救,那是不是说明……母亲当时曾清醒过……母亲会游水,当时又是怎么被淹……


    姜诺一颗心紧了又紧,她不敢去想那一夜,究竟是何种情形……


    姜诺喉咙发干,全身一阵发颤:“那两个人为何要害母亲……你为何又回到了侯府,那两个丫鬟呢……”


    她只知道事后跟随母亲的两个丫头都畏罪自杀了,并不晓得其中之事。


    “当时还有几个小厮,还有渔夫……总之我们几个一起,将那两个叛主害主的丫鬟押了回府审问,谁知我一回府,老夫人便将我叫过去,说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她会暗中好好审问那两个丫鬟,让我忙姑娘的丧事就成,莫要宣扬的满城风雨,我当时只顾悲痛,想着老太太定然能给姑娘一个公道……”


    “可谁知,谁知那一夜我去大夫人房中询问丧事细节,还未进门,却透过窗户的烛光,看到那两个丫头跪在她面前领赏银……”


    “我立刻跑走了,我开始从头到尾,想大夫人对我们姑娘的一举一动,我忽然想起,我和姑娘住的那一夜,燃的盘香是姑娘在府中所用的香料,平日里姑娘极为喜爱,还是大夫人给她的宫廷贡品……”


    “可当初我闻了一晚,便觉得神智沉沉又不能自拔,那姑娘总是独自在内房燃香,说不定……姑娘神智有失就是这香的缘故,我正打算查看,却又出了一事……”


    “那两个丫鬟竟有一个自尽了,却不是弑主,而是护主不利,后来另一个丫鬟告诉我,那人是被逼死的,她想必也活不久了,她没曾想谢氏过河拆桥,连命都不给她们留下,她死前告诉我,她已把事情的结果写下来给了她的妹妹,若我想为姑娘伸冤,可去寻她妹妹……”


    “我知道侯府不是久居之地,毕竟当时谢氏早晚要对我下手,我将夫人当日所用的东西都悉数拿了一些走,想着留到以后当物证……”王妈妈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我当时唯独放不下你,可看你在宫中有表哥护着,我也下定了决心,做出在庄子里放火自缢的假象,逃出了侯府……”


    姜诺全身发颤,指尖掐得泛白:“妈妈,您继续说。”


    “我找到那人的妹妹,看到那丫头写的字据,才发现姑娘神智有失,的确和那香有关……”王妈妈低声道:“她们早有预谋,就是想除掉夫人,贪图姑娘的钱财……”


    “整个侯府上下,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可怜我们姑娘,到最后还把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当亲人……”


    王妈妈叹口气道:“这些年我在京城隐着,总算看着他们对姑娘还成,我也就不再追究,我知晓,若是姑娘活着,也不会想让你报仇,她宁愿你什么都不晓得,在家人的照料下过安稳的日子,可如今……谁知如今竟到了如此地步,我也只能将这些本来打算烂在肚子里的事,说给姑娘知晓。”


    姜诺噙着眼泪,缓缓抬眸。


    那些所谓家人,是她的弑母仇人。


    可她到


    如今,方才知晓这一切。


    太晚了。


    她爱的人已成枯骨,那些始作俑者,却仍在侯府,万人侍奉,过着金尊玉贵的日子。


    她们的慈孝,她们的笑意,她们的伪装……


    都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子,直直插入她的心尖。


    她将那香囊缓缓握紧,再抬头,盈着泪水的眸光透出几分坚韧:“多谢妈妈告知当年之事,天理昭昭,我如今已长大,定不会让我母亲含冤而去。”


    *


    周栀在承安侯府门口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决定硬着头皮进去:“我要见姜诺姑娘,劳烦通传一声。”


    姜诺得知周栀前来,甚是惊讶,她和周栀年幼时都在陇地长大,她五六岁便随着母亲来了京城,之后再也未曾回去过,也从未再见过周栀。


    待到周栀来京,二人也是在宫中宴席相见,每每暗流涌动。


    真不晓得此人专门来侯府寻自己,又是为了何事。


    周栀一进门,便闻到一阵药香,不由得怔了怔,她也没料到姜诺病倒的这么快,她身体强健,平日也未生过病,瞧见姜诺精巧的脸蛋比前几日见时还要苍白娇小,一时不知要说什么:“怎么突然病了,可曾看过太医?”


    “太医说只是风寒,不碍事。”姜诺本就无病,可这些时日心神交瘁,看起来也有些憔悴,她抬眸道:“周栀姐姐是担心我吗?”


    听到姜诺语气三分含笑,周栀立刻硬邦邦顶回去:“自然不是。”


    她们二人都是从小长在陇地的将军之女,可姜诺从小就爱生病,还总爱哭,抱着个兔子跟在她身后,想要和她玩……


    周栀一直看不起姜诺,她也始终认为,姜诺的性子,和李檄是不相配的……


    便如苍鹰便该于她这样的凤鸟翱翔于世,若是和姜诺这等爱红眼睛的兔子在一处,岂不是折了苍鹰的威严吗?


    可知晓章家要谋取她的性命,还要通过她家人之手,周栀心里又有些恻隐。


    姜诺看起来就是娇娇弱弱的,如此一来,岂非更是不久于人世?


    “你……要和陛下退婚?”


    姜诺动作一顿,转瞬又如常:“是啊,周栀姐姐也知晓了。”


    “为何要退婚?”周栀不由得加快语速:“陛下是普天之下的英主,最是让人仰慕的男子,你怎能……”


    姜诺径直打断她:“你是不是喜欢陛下?”


    姜诺淡淡道:“若是喜欢,你自可去在他面前说这些话啊。”


    周栀怔住,万万没曾想平日里哑声细气的姜诺会如此说,面色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只是……只是为陛下抱不平……”周栀移开眼眸:“就算那日订婚宴上,他因你奢靡训斥了你几句,那又何至于到了退婚的地步,陛下定然是为你好……而且陛下对你也是有情谊的……”


    姜诺忍无可忍,也不打算再忍:“我是想找良人,对找个爹没兴趣,您若是喜欢,您请自便……”


    周栀气得哽住,末了终于道:“你喜不喜陛下随你,不过我还是劝你莫要太过随心!自古被废的皇后没有好下场,你既已订了婚,便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说罢,也不看姜诺是何表情,起身冷冷离去。


    六时看着周栀飒爽离去的背影,有点无措:“这……这是来劝姑娘莫要退婚的?她不应该盼着姑娘退婚,好给她让路才对吗!”


    姜诺摇摇头:“随她去吧。”


    周栀对她来说只是无关紧要之人,如今她的心思皆在母亲一事上,实在顾及不到旁人。


    “陛下的情谊,也并非无用。”姜诺想起周栀的花,缓缓弯起唇角:“此事,也许陛下也可以帮忙。”


    “你去找王公公,说我最近这些天心思恍惚,总是梦到亡母,想为母亲重新修塔,超度亡魂,”姜诺低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若能前来,定然最好不过。”


    第38章 第38章不再索要他的纵容呵护……


    王公公得知此事之后,不必问李檄,也晓得以姑娘如今在陛下心中的分量,陛下自是恨不得立刻前去的。


    李檄听了此事,默然良久,他忽然想起姜诺曾经向他问他祭日一事。


    而当时的他,久久沉默,竟然未曾回答出。


    他至今难以忘记姜诺宛若冰雪般清醒又自嘲的眼神。


    她曾经对他也是满怀期待,是他的漠不关心,让她抽身离去。


    如今她要超度母亲,于公于私,自己定然是要前往。


    再说她又染了风寒,那汤虽已送,人却未曾见到一眼,李檄沉吟着吩咐道:“从皇家寺庙里选二十名僧人,待到那日,随朕一同前去超度。”


    *


    姜诺梦到母亲亡魂,想为母亲重新修缮旧塔,谢氏听了也并不反对,却和心腹银珠商量道:“那香囊千橘放到她帐中了?”


    “回夫人,放着了。”银珠压低声音道:“姑娘一直未曾起疑,只是……只是如今姑娘突然提出要择日修缮抚魂塔,再加上前几日又似是在府中看到了王妈妈,也不知姑娘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谢氏不屑道:“她一个养在深闺的孩子,能掀起什么风浪,再说她为何突然多梦,还不是因了那香囊?她如今神思想来已有几分凌乱,更是不必怕她。”


    这十年来,姜诺都是单纯可欺的性子,谢氏从骨子里便不由低看她一眼。


    如今虽晓得她也许和王妈妈相认,可一个是老仆妇,一个养在高门的少女,又十年未曾见,想必也不足为惧。


    再说那香囊既已放到了姜诺帐中,那姜诺思绪定然受其影响,想必已多多少少出现神志不清的状况了。


    “你不必自乱阵脚。修缮那塔一直是咱们的人负责,如今那塔已有十年,算来也该修缮一番,她这点要求不过分。”谢氏思索道:“把修缮的人都事先安置好,她又不懂这些事,还不是由着我们去做?”


    *


    待到修塔那一日,承安侯未曾露面,姜老太太以礼佛为由,也未曾出现。


    清冷的诺园中,万盈盈站在谢氏身侧侍候,和尚侍立两旁,在佛香缭绕中念经诵文。


    木鱼声声虔诚肃穆,姜诺却默不作声的冷笑,看眼下情形,她那好伯父和好祖母是打定心思避嫌,将此事交由谢氏一人负责了。


    待和尚围着塔念经超度完毕,谢氏点燃手中香,弯身插入香炉之中,早就侍候在一旁的工匠们也闻风而动开始动工,抄起楸子,作势要去铲塔周遭松散的土。


    “且慢!岂有修塔之前不查塔的道理?”姜诺神色平静,缓缓出声道:“若是不查好此塔当下的状况,又如何修缮呢?”


    谢氏不由得看了一眼姜诺。


    几日未见,姜诺面色比以往更是苍白清浅了几分,身影单薄,捏着手里的帕子也在轻轻颤抖,一看便透着几分虚弱。


    想来是近日都在用那香料,硬撑着罢了,没几日,就如同她娘那个短命鬼一般,命丧黄泉!


    谢氏和声道:“多少年了,这塔都是我在操心?这塔是什么模样,没人比我更了解,重新修缮而已,还有什么要查要看的?”


    “我也并非信不过伯母,但这塔是我母亲的塔,如今母亲托梦给我,让我重新修缮,那定然是对此塔有了不满,若不仔细查看,又怎知母亲是不满何处?”姜诺抬眸,她面色虽淡,眸光却如剔透冰玉,冷而锐利的眸光直直射向谢氏:“伯母和母亲最是要好,想来不会让她魂魄难安,伯母最是体恤侄女,想来也定会成全我这微末孝心。”


    姜诺身侧也站了和尚和工匠,只等她一声令下就前去勘验。


    “你……”谢氏被说得哑口无言,末了道:“你也不必总抬出你的亡母,我自问从建塔到立碑,事事都为她尽了心意,你那时年幼,事事都是我来操持,你如今长大了,却这般咄咄逼人,难不成是觉得我这些年所做之事,有愧于你吗?”


    周围登时响起窃窃私语,谁不晓得承安侯府看顾弟弟家的孤女多年,吃穿用度样样都是最好的,还为她打理父母之事……如今她不思回报,还突


    然这般咄咄逼人,真是让人刮目相看……


    万盈盈此刻也低声道:“诺诺,都是一家人,谁查看不一样呢?这塔向来是母亲照管的,如今你却要自己派人去查看,岂非是在说母亲所做不周到?此事就由得母亲吧。”


    “由得她?”姜诺短促的轻笑一声,眸光却灼灼隐着簇簇火焰:“这是为我母亲所建的塔,母亲一生磊落,为朝廷做了多少慈善之事?为何这塔却讳莫若深,不敢让人勘验!”


    谢氏冷冷道:“有何不敢,只是不必如此费周折,你母亲不也是姜家的媳妇儿?本就是我们的家事,何必兴师动众?”


    正在僵持,忽听身后有人跪地请安。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李檄也领着身穿袈裟的皇家僧人,和一队禁卫来到了姜府。


    李檄眸光微微一转,最终落在姜诺身上:“有何事?”


    皇帝驾临,众人讶异慌张,可姜诺却丝毫不见惊慌,平静得仿佛早就知晓皇帝要来:“回禀陛下,母亲托梦给我,说是日夜不安,请我重新为她修塔,臣女想查塔一番,却被伯母拦下。”


    李檄冷淡的黑眸掠过谢氏,谢氏登时惊了一头冷汗,结结巴巴说完了自己所想,末了又道:“陛下明鉴,这塔一直是我打理的,已经查看过不止一次了,姑娘说夫人托梦,修缮一次倒没什么,又何必让人爬高上低,再次惊扰亡魂呢?”


    李檄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夫人这么怕惊扰亡魂?”


    皇帝的语气甚是平静,却激得谢氏背脊一抖,她赔笑道:“这……这毕竟都是一家人,臣妇也不愿打扰影响她啊,再说臣妇这也是怕耽搁了吉时啊……”


    李檄眼眸沉静深邃,看不出任何涟漪。


    看皇帝丝毫没有退让的模样,谢氏有几分无措的扯了扯唇角,对下头人低声吩咐道:“还不快去查查!”


    本来只想做个样子就下来,谁知李檄的声音响起:“各位师傅也请去查看一眼,万不可疏忽。”


    谢氏肩头一抖,面色登时惨白。


    皇家的那些和尚围着塔看了半晌,一个个煞白着脸,却未曾回禀一句,姜诺见状,知晓让他们主动出面怕是不能够,站出来道:“这抚魂塔可有异常?”


    她特意加重了抚魂塔这三字。


    那些僧人面面相觑,一时都不敢出言。


    这可是皇帝姨母,殉国将军之妻的抚魂塔,十年的抚魂塔,若有异,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姜诺转身,静静跪在李檄面前,将那塔图递到李檄面前:“陛下,我父亲英勇殉国,母亲生前贵为诰命,扶国救灾,捐赠金银无数,身后未余这抚魂塔一座,可这塔,非是抚魂,竟是镇魂,还请陛下看在母亲一心为国的赤诚上,彻查此事!”


    一言既出,众人大惊。


    李檄心口猛然跳动,稳了稳心神,才冷冷扫视过那些僧人:“此言可当真?”


    众僧人看事情已挑了出来,立刻将实情禀告:“回陛下,这确确实实是镇魂无疑。”


    李檄听罢,心口倏然一阵急痛,他不由低眸去看姜诺,姜诺仍安静疏离的跪在地上,发丝上唯有一根素色的白玉簪子,脊背挺直,未曾哭闹,也未曾崩溃,她沉静自持,顶着周遭或观望,或冷漠,或怜悯,或兴奋的眼神。


    李檄恍然间突然想到,姜诺因了和旁人比赛输了,坐在宫墙根委屈哭泣的模样。


    她的一颦一笑,向来不会对他隐藏。


    可她如今真的长大了,不会轻易的流泪,不再索要他的纵容呵护。


    哪怕受了比从前更重的伤,遇到更凶险的情形,她也未曾事先知会他,而是凭了一己之力,有条不紊的为母亲讨要公道。


    她口中所言的,不是皇后之母,也不是陛下姨妈,而是扶国救灾,有关国体的诰命夫人。


    就算到了此时,她也不愿借他的情……


    李檄缓缓握紧拳头,将思绪拉回来,冷冷看向谢氏道:“你说这塔从前皆由你负责?”


    “不是……不是……”谢氏面色僵住全身发抖,她未曾想姜诺真的就知道了这一切,甚至连图纸都有……


    谢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明鉴,这应该是那些修塔的工匠们大意了,或是……或是收了谁的好处来害我们家……”


    “伯母,”姜诺声音轻柔,如月下湖辉清光:“如今你抵赖也晚了,画图的工匠已经亲口承认,你身边的银珠姑娘曾以重金许他,令他焚毁塔图……难道你的心腹,也是收了谁的好处,来害你吗?”


    “这塔是你用我母亲的银子所建,耗时多月,设计严密,你当时日日监看,竟没发现半分不妥?”


    谢氏咬死不认账,跪下喊冤道:“臣妇是真的冤枉啊!那人说是银珠,万一……万一是血口喷人呢!再说这塔,臣妇一个妇道人家又如何懂得,都是听那帮僧人工匠的话啊!若是臣妇心怀歹意,臣妇又怎会如此大胆,特意将这塔矗立在家中,这岂不是故意留下证据!臣妇就算再蠢笨,也不至于做出这等事啊!”


    第39章 第39章他怕了她眸中的凉薄


    姜诺扯扯唇角:“我自不会无凭无据就来指认你,这些时日,我偶然遇见一人,伯母可还记得她是谁?”


    王妈妈立刻上前,跪在李檄身边磕头道:“陛下,夫人出事时,奴婢和另外两个丫头始终跟在夫人身边,可事后,那两个丫头却先后被谢氏逼死!这是其中一人临死前的遗书,请陛下过目。”


    这是那丫头写给妹妹的事情经过,一直被妹妹悉心存放着,王妈妈颤着手递给李檄,李檄匆匆扫罢,面色愈发阴沉。


    王妈妈道:“这都是奴婢亲身所经之事,不敢有任何欺瞒。”


    那纸上有多触目惊心,姜诺此刻的平静便有多让人心疼。


    捏着纸笺的指尖渐渐泛白,李檄努力不带出情绪,语调平静而森冷:“证人证言俱在,也只得委屈你去刑部一趟,协助调查了。”


    话音一落,立刻有禁卫上前,将还要伸冤的谢氏“请”去刑部。


    万盈盈眼看婆母被禁卫带走,全身颤抖,但也只是垂首侧跪在旁,一句话也未曾开口。


    陛下亲至一事,定然有人告知了公公和祖母,他们二人都未曾出面,轮得到她一个媳妇抱不平吗?


    *


    刑部牢中高墙遮了光影,唯有一束斜斜的稀薄光影透过最上头的小方窗斜射下来,谢氏蓬头散发的坐在矮凳上,她已是饿了两三日,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


    可无论狱卒如何问,她都咬定了不清楚那塔,至于那所谓丫头的遗书,更是死不见鬼的诬陷!


    大牢深处,李檄一身玄衣,壁烛幽然的光映在他漆黑的眸中,显出几分冷戾:“看来不动刑,她是不会开口的。”


    “若是严刑逼供下她招认了,时日久了,也许会被有心之人说这一切不过是屈打成招。”姜诺站在李檄身侧,垂眸轻声道:“事关母亲冤情,臣女想暂缓用刑——臣女还有一法子,也许可诈出她。”


    李檄垂眸,狱中烛火森然跳动,远处犯人的惨叫隐约可闻,姜诺垂睫的样子仍柔和温婉,说出口的话也是无比清醒冷静。


    乍然知晓不堪的真相,又来到这等阴森可怖之地,


    若是以往的她,想必早就拉着他的袖口,委委屈屈的叫着表哥,让他为她做主,让他给母亲一个公道了。


    可如今,她调理清晰,步步为营。


    她向来胆小,可如今到了此地,却连肩头都未曾瑟缩一下。


    “诺诺……”李檄抿抿唇,他无比怀念姜诺曾经的依赖和天真,那明明是前不久的模样,可如今久远得就像是未曾发生过,李檄心口涌起难言的酸涩:“剩下的事,交给朕可好?”


    像从前一样,信任他,交给他。


    他还想让他们和从前一样。


    “此事陛下不宜过多干预,以免旁人认为陛下和臣女有私,陛下故意偏袒臣女。”姜诺福身陈情,思路清晰缓缓道:“臣女已料想到她会如此,特意留了防备,陛下放心就好。”


    “还有……”姜诺福得更深,头顶发丝在烛光的映照下如同深不见底的漩涡:“诺诺是臣女闺名,还望陛下……自重……”


    “你……”


    李檄缓缓垂下举起的手,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是害怕见姜诺的。


    怕看到她如看陌生人的眼神,怕听到她句句冷漠疏离的话语。


    他并不坚强,至少面对姜诺时,她的冷眼,她的凉薄,能轻易的击溃他。


    李檄轻轻将脸扭向一侧:“表哥就是……想陪陪你……”


    “像往常一样,那么多难捱的时光,我们不都是互相陪着彼此走过来的吗?”


    毫无预兆的,胸腔里的心缓缓跳了起来,姜诺侧头,不去看烛火中曾经朝思暮想的脸,缓缓捏紧手中帕子:“是啊,能彼此相伴一程,已是幸事,实不必强走到终途,相看生怨,陛下,留步吧。”


    说罢,她守礼浅笑着,一步步走向牢狱深处。


    *


    谢氏饥肠辘辘,桌上的烛光火苗忽然一闪,灭了。


    火光熄了,牢狱阴森,回响着凄惨的嚎叫,如同深陷修罗地狱。


    她登时如炸毛老鼠喊了声:“谁……是谁?!”


    正惊慌间,忽然看到一女子从光影里飘荡出来,她衣袂轻摆,面色惨白,脖颈尚有勒痕,清秀的五官有说不出的眼熟。


    谢氏吓得说不出话:“你……你是谁……”


    “怎么?”那女子轻轻扯出一个幽然的笑意:“夫人威胁我,让我害死了主子,后来夫人又杀我灭口,如今夫人却都不记得了吗?”


    谢氏吓得蹭一声从凳子上站起,她几日未曾进食,乍然站起,眼前发黑,看着倏然出现在面前的这张脸,更觉可怖:“是……是你……”


    那女子不再说话,只轻轻幽幽的笑着。


    笑声环绕在谢氏周遭,激了她一身鸡皮疙瘩,她吓得五魂散了三魂,嘶吼道:“不是我……不是我……”


    “你……你别来寻我……我已经给了你银子,也为你体面办了丧事,我们已经两清了啊……”


    “你不光背了我的命,还有夫人的……”那女子声音缥缈,如凄冷的琴音拨在心弦上:“你还欠夫人一条命……”


    “那是她自己喜欢那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将这香给了她,她每日都要用,都是她自作自受。”


    “而且,她和她相公那般恩爱,没了她相公,她早晚也活不下去的啊!”谢氏手抱着脑袋,颤抖着嘶吼道:“我只是帮了她一把而已……我是帮了她……我是帮了她……我让他们团圆了……团圆了……”


    周围登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周遭的壁烛纷纷点燃,一时间,照彻了狱中。


    李檄,姜诺两人冷冷立在谢氏面前,他们身侧站着的,是刑部负责审案的官员。


    谢氏目光呆滞,看着衣裙纤尘不染的姜诺,瓮动着唇说不出话来。


    姜诺也并未曾打算听她说什么,她深深的看了谢氏一眼,淡淡道:“方才那女子,是被你灭口丫鬟的亲妹妹。”


    说罢,她似是极厌了,冷冷俯视瑟瑟发抖的谢氏一眼,转身离去。


    *


    “陛下,经过审问,那谢氏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了。”王公公小心翼翼道:“当时她是先用一种云南进贡的奇珍香料配了线香,夫人有焚香的习惯,每每便要用上。”


    “这奇珍香料偶尔用之可宁神,每日用却可摄魄,因此也被人叫为晓梦。”


    王公公说着,将盘子上的香呈给李檄。


    “庄生晓梦。”李檄拿起那香仔细看了看:“这香朕有印象,因极为稀有偶尔上贡,父皇当时只赐给了宫中爱妃,公主和权贵之妻,连母妃都未曾得到多少,姜府……不该有这香。”


    “可……”王公公斟酌道:“姜府并不稀有,因为前几日,谢氏这罪人,又故技重施用这香给姑娘做了香囊……”


    他看李檄幡然变色,立刻道:“不过姑娘得知了异常,立刻将这香囊当成证据扣了下来,如今也已送到了刑部……”


    “谢氏其人,阴险狠毒,谋害国之诰命,大逆不道,妄图弑后,于家不慈,于国不忠……”李檄咬牙冷道:“择日处斩,谢氏一族皆流放三千里,至于姜府……”


    李檄顿了顿:“再令刑部详查,朕要知晓他们每个人,都是否知晓,又知晓多少!”


    李檄闭眸,姜家的那几口子,皆是姜诺的家人:“若是查到了什么,不要报于诺诺,先让朕过目……”


    王公公噤若寒蝉:“奴才明白!”


    李檄眸光落在那香上,是啊,他竟忘了,这名贵的香料,若是每日都在身侧,可令人神志不清。


    萦绕在周遭的气息,是陌生的,李檄仔细回想,从不记得曾闻到过类似的香味。


    可这晓梦,和不同的香去配,似是能配出好几种不同的味道。


    太子哥哥当时,不也是神志不清,最后蓦然离世吗,三哥当时坠马,也是因了神志恍惚……


    为何这般巧,这些所谓的巧合,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哥哥们的不测,会不会和这香,也有关?


    而姜府,又怎会对这等珍稀名贵香料,用之如此随意,是谁暗中将这香料尽数供给了姜家?


    这在此时,王公公进来,低声通传道:“陛下,章丞相来了,在殿外等着求见您呢。”


    李檄冷冷伸手,捏住那薄薄的香片,眸中一片冷意:“丞相来了,还不快请进来。”


    第40章 第40章你在诛朕的心


    章怀走入殿内,请安后开门见山道:“陛下,听说承安侯府出事了,甚至惊动了刑部?”


    “丞相也看看。”李檄直接将那香料交给章怀:“这香料何其名贵,可那恶妇竟用来害人,如今竟还准备向自己的侄女动手。”


    “这恶妇手段毒辣,的确该死。”章怀话锋一转道:“可姜家毕竟出了殉国之臣,且姜家之女和陛下早有婚约,陛下也有意将姜家之女立为皇后,姜家之事,还是隐晦不表为好。”


    李檄含笑看向章怀,眸光中却并无笑意:“丞相的意思,是让朕既往不咎?”


    “臣绝无此意……”章怀平静道:“只是这只是恶妇一人所为,姜家是京城名门,忠良殉国,且要和皇家节结亲,不可不慎啊。”


    “那恶妇要害的便是殉国之人的发妻,至于承安侯等人,若也参与其中,那这等家人,就算没有又何妨?”


    “可刑部查案,并未查出旁人参与其中的证据,臣想,定然都是那恶妇所为,不易株连甚广。”


    李檄沉默。


    此事究竟是谢氏一人所为,还是姜家皆有参与,时至今日,仍模糊不清。


    若是只谢氏一人所为,那她怎能在家中这般为所欲为,甚至将那塔建在家中长达十年?


    可若是姜家皆有参与,刑部审了这么久,却也未曾有直接证据证明,姜家皆暗害了夫人。


    再说谢氏害死夫人,还能说是贪图商家留下的滔天之财,可一个注定袭爵的侯爷,又为何要害死自己兄长的寡妻呢。


    确是说不过去。


    但刑部未曾查出姜家旁人卷入其中,却查出了另一桩蹊跷之事。


    谢氏手中攥着本该给姜诺的产业,但这些实业有不少并未曾在她名下,甚至未曾给儿子,也未曾给娘家,而是在外人名下。


    问此人和谢氏的关系,谢氏却只说地契曾丢失过,咬死也只这么一个答案。


    李檄未曾声张,让刑部暗中调查此事。


    李檄看向章怀淡淡道:“谢氏如今身负重罪,她手里的实业家产大多是从前二房的,如今还是交还给二房。”


    章怀面容一僵,随即恢复正常道:“这都是承安侯府内宅之事,让他们自便就好,何劳陛下费心和臣商议。”


    李檄眸光未曾移动分毫:“也是,朕想着这笔实业不少,就想先知会丞相一声,许是朕多想了。”


    *


    谢氏在刑部牢里,姜家从姜老太太到姜棠万盈盈,都未曾有一人来到姜诺处求情。


    姜诺自从去了刑部牢房,得了谢氏的口供,便闭门不出,每日


    为母亲上香祈福,为修塔移灵做准备。


    六时匆匆进了房间,低声道:“姑娘,陛下又来了。”


    姜诺将手中的香端端正正的插在灵前,未曾转头便道:“若是陛下是来寻我的,你便直接拒了吧……”


    “怎么?如今朕见你一面都不成?”疏朗的声音响起,姜诺转头,李檄竟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前,笑盈盈的看向自己。


    他眸光坦诚语气含笑,似乎两人之间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谢氏的案子判下来了,朕知道你惦记此事,特意来给你送信。”李檄将刑部的判决文书递给姜诺:“谢氏处死,承安侯闭门思过,姜棠罢官,姜家其余人等不受牵连。”


    姜诺默然道:“所以陛下已经查清,姜家旁人和我母亲一案无关?”


    “他们的确未曾参与,但同在屋檐下,多少定然有所察觉,看在他们皆是你亲人的份儿上,朕才如此判,你意下如何?”


    “陛下处理得妥当。”姜诺轻声道:“可我母亲被姜家所害,实在不应停灵在此,臣女要建塔移灵,给母亲找片清净之地。”


    “此事好说,朕会找个合适的皇家庙宇,让姨母世世代代享皇家香火。”


    “不必,臣女已为母亲寻到了清净之地,只是母亲是朝廷侧妃的诰命,移灵要诉于朝廷。”姜诺福了个礼:“此事已惊扰陛下良多,陛下万万不必思虑此事了。”


    李檄定定的望着姜诺疏离淡然的模样。


    她一字一句,皆是言明的拒绝,如同窗外即将消逝的春光,温柔静谧,可离开时却又猝不及防。


    从前她总怨自己不够用心,如今却唯恐自己对她用心太多。


    “诺诺,今日来之前,朕心里是喜悦的。”李檄侧过头,眼角泛起不易察觉的红:“谢氏一案你早有察觉,虽未曾对朕说,可到了最后,你仍是想着朕,引朕来了侯府,和你联手……”


    “朕能帮你,朕也开怀,可你为何又要如此疏朕?”李檄呼出憋在腔子里的沉闷,低声道:“是,是朕对你有愧,你从前在北苑做的事,朕这些时日翻来覆去的在想,朕亏欠你的,都会偿你……”


    姜诺清清冷冷的笑了笑:“臣女明白,陛下定然又想起了在北苑的那几年,想起往昔,陛下便难以放下。”


    “今日不妨将话都说清楚,也解了陛下的心结。”姜诺如映星月的眸子微微弯着,晶莹通透:“臣女知道,陛下对北苑旧人向来甚好,北苑侍奉的宫女去年要回家乡,陛下都心下不舍,再三挽留,更何况是臣女呢?”


    “陛下挽留是因为臣女对陛下真心,也是因了陛下也知道,这份真心您未曾放在心上,因此才诸多愧疚……可陛下的挽留,只是想要弥补而已,并非对臣女动了心……”


    未曾被囚前,李檄也是肆意无邪,备受宠爱的小皇子,后来被囚北苑,才看清了所谓人情冷暖。


    因此,李檄对在北苑时曾帮扶过他的旧人格外偏袒倚重,李檄被囚时,章怀多次提出立年幼的李简为太子,李简却将此事尽数告诉了姜诺,姜诺来北苑时,李简也总会托她给李檄带来消息和物件。


    李檄登基后,对这个曾经差点成为太子的弟弟甚是殊荣恩宠,只因念了当时他的好。


    王公公本只是李檄身边的小太监,只因在北苑时侍奉李檄,便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第一太监……


    而她,除了先皇赐婚外,也是因了北苑那段时光,成了李檄继位后心中唯一认定的皇后。


    姜诺盯着李檄的靴尖开口了,深夜反复思量后已经想清楚的事实,再说出口,心底仍有几分怅然若失:“陛下如此想立我为后,并非是心悦我到非我不可,只是觉得我对您曾经有恩,可陛下并不……并不喜欢臣女啊,所以才会对臣女有诸多挑剔和不耐……”


    “在北苑时的一切,都是臣女喜欢陛下才做的,并非对陛下有恩,陛下若真想补偿臣女,更该放手,让臣女能寻一得意郎君,相守百年。”


    李檄心尖如同被尖锐刀刃狠狠切了一块,他登时皱眉道:“不许说疯话,朕……朕又不像父皇,后宫满是佳丽,朕身畔唯有你一人,怎会不喜你?”


    “喜欢一个人,会想知道那人的心情,会想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情,我喜欢陛下时总缠着您说些无用的话,可陛下从未想过和我分享什么?”


    “喜欢一个人,会想利用一切时机见他,我总会找到机会来宫中见陛下,可我就算坐在陛下对面,陛下都未曾抬几次眼。”


    李檄心口疼到撕扯,他低哑道:“诺诺,朕对你有愧有亏,可若是以此来定心悦与否,岂非太武断浅薄了吗?”


    “喜欢一个人就是很简单的事情,”姜诺摇头,如春风吹过的清澈湖面,笑起轻盈的涟漪:“就像是风吹起,树叶会飘拂一样,一目了然,是藏不住的。”


    “诺诺……你如此说,岂不是在诛表哥的心?”李檄眸中满溢心疼,他声音低哑,缓缓道:“姨母去时,你在我怀里哭,让我讲典故哄你入睡,每日看你睡下,我才能睡得着……我母亲将你托付在我手心,我们发誓此生互不相负她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你难道要把我们的过往都否定吗?”


    姜诺莞尔一笑,竟破天荒主动问李檄道:“那陛下如今觉得,我们如何是此生不相负?”


    李檄注视着姜诺:“登上帝位,立你为后。”


    姜诺精致的脸庞缓缓抬起,初夏的光影细细碎碎落在她浅淡的眸孔中:“陛下未曾心悦臣女,若是爱了,便会觉得冷落,疏忽,漠然,皆是相负,若是无爱,只为责任和报恩,自是立为皇后,便是此生不相负。”


    李檄抿唇:“朕是否心悦你,朕自有定论,诺诺,无论如何,十年之久,朕竟未曾让你感受到爱意,这都是朕无可挽回的过错,朕这些时日已在弥补,你别拒朕可好?”


    “陛下将我憧憬之事列下来伺机实现,也是想补偿挽回我,陛下并未有何事,期待和臣女一起做。”


    “旁的事也一样,是陛下对我的亏欠,并非陛下对我的恋慕。”


    姜诺很是干净利落:“陛下,臣女所说,并非是让陛下弥补,而是想让陛下知晓臣女并非您心悦之人,您莫要执念于臣女。”


    李檄面色苍白,缓缓退后两步。


    姜诺说出的话宛若隐于空中的利刃,字字如刀,冰冷无情的射向他,割入心口间,刺入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