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朕对你积欠甚多


    回廊之上,李檄侧首,今日宫宴,他一身玄赤色天子礼服,金龙云纹在春光下反射着光芒,处处彰显着天家体面。


    姜诺犹豫了一瞬,想好的说辞忽有些不好开口,恰好身后有人笑语道:“诺诺,我寻你好久了,原来你在此处。”


    姜诺回头,竟是沈菱清带了六时一道来了。


    沈菱清朝她使了个眼色,摇了摇头。


    姜诺会意,对李檄背影道:“陛下赏赐臣女的物件,臣女皆存在侯府,臣女是归还于陛下,还是……随意处置?”


    李檄送的物件,除了极有纪念的还与李檄,剩下的珠宝首饰,姜诺不想留,也不愿还,善堂正是缺钱之际,她手头刚得的庄子实业,又没有可直接支配的银钱,若是典卖一笔,进账也能用在孩子们身上。


    她也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人虽断了,物件可是清清白白呢。


    李檄头也未回,语气沉沉道:“怎么处置,都随你。”


    说罢,已大步离去。


    沈菱清看到李檄离去,才敢说话:“我和六时早就寻到了你,就在回廊尽头的柱子回头,瞧见你想给陛下提侯府那笔银钱才站出来,千万莫要此时说,陛下如今多少生闷气呢,不若从长计议,对姜府,对你,对吉祥,都好。”


    吉祥哼道:“债主要钱,倒还要挑时辰了。”


    一语既出,吓得沈菱清忙告饶:“好姐姐,我可是服了你的巧嘴,陛下说出那话,我和六时正气得想怎么驳回去,没曾想你那般口齿伶俐,好漂亮!真给你家姑娘解气!”


    六时也笑着叫好:“吉祥,书铺里何曾出你的书?那般口才,我当时掐着手心,才忍住了没抚掌叫好。”


    四人说说笑笑走出宫,皆有几分喜色,看天色尚早,沈菱清索性也到了侯府和姜诺一起又用了晚膳。


    待到明月挂于天际,又开了窗子,趁着春夜清风,一杯一杯


    ,对月夜酌,皆说是要给吉祥庆功。


    因了李檄严令,姜诺很久未曾饮酒。


    此次敞开了喝,喝到最后,四个人都有几分薄醉。


    沈菱清趴在姜诺肩头:“今晚这景色,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的是……是你小时候,让吉祥在宴会上藏酒,还非要拉着我,晚间在被窝里一起尝。”


    月光下,姜诺双眼迷离,鬓角乌发松垂在白皙的侧脸上:“多久的事儿了,偏你还记得。”


    “那夜你喝醉了,抱着我直喊娘,你说……你说原来酒真的是个好东西,可以看到想见的人……”


    “那时我才知晓,诺诺你喝酒不是因了好玩,你是太苦啦。”沈菱清忽然哭了:“可李檄他懂吗?!他有我懂你吗!他只知道不让你骑马,不让你喝酒,不让你冰嬉,不让你打马球……”


    “后来,他被关在北苑,你给他送酒,他照单全收。”沈菱清冷笑道:“结果他出来成了太子,不说第一时辰迎娶你,偏严令你戒酒,说什么史上可曾有善饮的太子妃……”


    姜诺叹气,将沈菱清抱到怀里道:“行了,怎么就又提到他了?你先罚三杯吧,再说此事确不算他的错,太医也说我体弱,不该过度饮酒……”


    “你没过度,酒不是放纵,酒是你的一点甜,有时候,日子就是靠着这点甜撑过去的啊……”


    “他不是为你的身子,他是怕你万一醉酒,万一被人瞧见,失了体面!冰嬉也是,他从小就不爱让你和我们出门玩……”


    “万一啊万一,就为了那万分之一的可能,他就把你日子里的甜都给你禁了。”沈菱清此时,气得恨不得冲进宫把李檄拉出来问罪:“我就是不平,就是越想越生气!”


    “说起来,你还未曾细问过,我为何如此决绝。”姜诺低声道:“其实就算你问我,我也不晓得怎么回答,也不是废后毁约,心移他人的大事,都是微末小事,说出倒显得矫情。”


    “哪儿有什么大事,夫妻二人过日子,别管是帝后,还是平头百姓,每日不都是小事?”


    姜诺怔怔:“都是小事……”


    沈菱清用力点头:“所以你要找一个,把你的小事当成大事看待的人。”


    “何其奢望啊。”姜诺笑着,眸中泪光闪烁:“难得有情郎,我何德何能,怎配得上旁人用心。”


    吉祥第一个蹦出来:“姑娘你特别好。从前都是陛下的错,你切莫归责在自己身上!”


    六时紧跟其后,顺带夸了自己:“姑娘可曾发现,陪着姑娘的,都是顶好顶好的人!就是因为姑娘特别好,所以心善的好人,才会都对姑娘好呀!”


    她们开始七嘴八舌,细数姜诺究竟有多好,究竟有多值得。


    窗外透过朦胧月色,姜诺将手帕覆在面上,眼睫扑簌了两下,撒娇道:“各位好姐姐散了吧,好困,想就寝了。”


    她才不是困了,不是想散了。


    是藏在帕子里的眼眸又红了。


    “方才我不该提那位。”沈菱清擦干眼泪赔不是,举起酒杯眨眨眼睛:“我自罚三杯,祝我们诺诺,前路坦荡,无违己心。”


    *


    晨光熹微,厢房的门打开,姜诺入内,目光一一拂过屋内的物件。


    有些是李檄年节时令的赏赐,她平日里用不着,囤放在此处。


    有些是儿时的物件,不值钱,却皆有段情谊故事在里头,也囤放在此处。


    一件一件,她都极爱惜。


    姜诺从前,若是从李檄处受了委屈,她就会来这屋子里坐片刻,看看李檄送她的物件。


    她向来将这些物件,当成他爱她的证据。


    可这些物件,大多是李檄随旨赏的罢了,如今人既断了,物件更没有留的必要。


    “物件是好物件。”姜诺淡淡开口道:“都拿去典卖了吧。”


    “卖了?!”六时犹豫了片刻,上前劝道:“之前姑娘想着将那山栀花运出府也罢了,可这些东西……府中向来只进不出,若是典卖,叫老太太知晓了,怕要责骂姑娘,说是……败家之相呢。”


    “卖了吧。”姜诺自嘲一笑道:“不必张扬着卖,也不必隐着,随旁人去说。”


    六时只好应了句是。


    姑娘连陛下给的物件都舍得尽数典卖,可见非但没了一丝情分,反是已经想好怎么有利于自个儿。


    晚间,李檄正翻折子,李简忽然急急求见。


    “皇兄,你看这是什么?”李檄皱眉看去,托盘上是一个白玉做的葵花簪,甚是雅致,这显然是他上位后御宝坊做的物件,他崇尚饰不可过,这白玉已算奢华,宫中所做不过十几支,分赐了姜诺,公主,章家姐妹等人。


    李简道:“这是臣弟从是民间采买而来。”


    李檄沉吟:“哪家府邸的下人如此大胆,竟将这簪子卖了?”


    “不止这葵花白玉簪,这是白玉葫芦的吊坠,这是金丝挑纱香囊……”


    李檄面色渐渐沉冷。


    这些物件,他只赐了姜诺一人。


    他捏起那金丝香囊,盛夏菡萏,群鹭翩飞,中有一小舟,摹的是李清照词的意境,因姜诺曾经一直想和他泛舟荷花池中,他看到这香囊,才将这香囊赐给她安抚。


    李檄方明白发生了何事,他攥紧香囊,不敢置信:“她,把朕送的东西典卖了?!”


    他是许了她随意处置,可她又能如何,左不过是用着,或是放着,或是赏了下人。


    他没想过……没想过她会拿去典卖。


    偌大侯府,竟没这几个小物件的容身之地?


    她这般不愿看到和他有关的物件吗?


    想来,她是真的厌极了他?


    李檄捏着那香囊,怔怔立在原地。


    “这些物件不少,想来是小嫂子的授意。”李简话音一转,拍拍胸脯道:“不过皇兄莫急,我已吩咐下人,盯上了卖家,有多少算多少,臣弟已尽数都买来了!”


    “定要都采买回来。”李檄语气低沉:“这些是宫闱之物,更是她私物,流于民间,后患无穷。”


    李简点头:“臣弟明白。”


    “开窗。”李檄胸口一阵憋闷,望着殿外汉白玉栏杆旁的灯盏,吩咐王公公道:“这几扇都打开。”


    李檄闭眸养神,手指轻轻摁压着眉心。


    李简怔了怔,李檄继位以来,处理起朝政没日没夜,可自己每次见皇兄,他皆是眸光坚毅,不疾不徐,俨然沉稳矜贵的少年天子。


    可此时,昏黄灯火中,他敛眸低眉,瞧着竟有几分脆弱孤独。


    李简低声道:“皇兄,可是累了?”


    李简看了看堆满奏折的桌子。


    李檄一上位,就改了秘奏之制,不只三品以上的少数官员可写,就连地方的微末小官,也可通过秘奏,上达天听。


    好处自是从上到下,朝政更为透明,打击了章家的势力,加强了李檄的掌控力。


    可这般没日没夜,真是连个休憩的时辰都无了。


    李简有点心头,挠挠头,低声道:“皇兄,很多事儿急不来,你一定要保重身子。若是哪儿需要臣弟,就尽管吩咐。”


    “当时朕在北苑,章家千方百计,想要你继位……”


    李简吓了一跳:“皇兄怎么又提起此事,他们想让臣弟继位,也是因了臣弟年纪小,好拿捏罢了。”


    李檄摇摇头,继续道:“可父皇竟毫无预兆的将朕从北苑放了出来,直接立朕为太子,原来这些年,父皇都是怕有奸人害朕,让朕重蹈前太子覆辙,才将朕护到北苑——他们都说,都说朕白捡了个太子之位,可谁会知道这朝廷是一个烂摊子,国库户部连两万两银子都拿不出,若非姜棠助了朕……外戚在内争权夺利,北戎在侧虎视眈眈,更别说还要赈灾……”


    李檄遮了眼眸,下颚仍是坚毅,他沉声道:“朕知道,祖宗这基业落在朕肩上,朕就不能负了这天下……可朕……朕这般用心,又得到了什么?”


    从继位以来,李檄夙兴夜寐,事事果断。


    今夜还是头一次,真的有几分心灰意冷。


    “小嫂子也是爱之深,责之深。”李简叹气道:“她总不至于,真的就舍了皇兄


    吧……”


    “她出言甚是决绝。”李檄声调晦涩:“你还不知,她要……要和朕退婚,说朕若是执意迎娶,她就去千灯殿做姑子……”


    想起那时的场景,姜诺说这话时决绝的神情,胸腔又是一阵肆虐的酸涩闷痛。


    “怎到了这般地步……”李简怔住:“皇后退婚,若真的让旁人知晓了……岂非真成了天下笑柄。”


    天下笑柄……


    李檄未曾来得及去想这点。


    他只知晓,他不能,绝不能失了姜诺……


    李檄低声道:“确是朕对她积欠甚多,朕会好好弥补,等她回心转意了,再说大婚一事。”


    李檄沉吟:“这一段时日,先让她……称病在府吧。”


    旁人也都知晓姜诺已该进宫,迟迟不进宫,除了称病,也没有别的体面说法。


    李檄眸光落在那些物件上:“你买这物件,花了多少银子。”


    李简顿了顿:“二百两。”


    “朕支给你。”李檄摆手道:“你这几日遣人,将物件都送到朕宫中。”


    第24章 第24章是她之前未曾说给对的人……


    李简轻咳一声:“陛下不必和臣弟客气,这点银子臣弟难道还没有吗……”


    李檄摇头:“朕从不愿亏欠于人,你去支就是。”


    李简挠挠头:“臣弟也不是非要卖皇兄一个人情,就是……就是前几日听户部说了句亏空,陛下派去各地征讨的官员,也未曾追缴到欠款,臣弟是怕皇兄……”


    “你不必和朕客气,这点银子朕难道还没有吗?”李檄学着弟弟的口吻笑应了一句,又冷道:“各地亏欠国库,朕一追缴,要么造假账搪塞,要么请罪哭穷,无非是官官相护!才敢纵得他们赖着脸不还。”


    李简叹气道:“地方的那些大员,大部分都是章家的人,如今章家如日中天,他们也不怕朝廷严令。”


    新皇登基,一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将前朝亏空归零,可李檄继位后,立刻下旨追债,那些欠债不还的地方大员多是章家的人,更是官官相护拧成了一股绳。


    他们还在各地散播新皇要钱人心惶惶的谣言,反而李檄落了个严苛的名声。


    李檄道:“还是要加选新科,春闱将至,先选年轻有为的官员进来,再徐徐图之。”


    李简点点头:“好在张尚之是个可堪大用的,陛下让他选士,他定然能不负皇命。”


    *


    姜诺再次踏入了诺园。


    父母曾在诺河畔定情,她的名字里有诺,他们住的园子,也叫诺园。


    姜诺在这院子里的时辰并不多,多是六岁之前父母尚在时,那时候,父母大部分时辰都在陇地,偶尔返京归家,便住在此处。


    多是年节,姜诺记得,她会拿着母亲亲手做的梅花灯笼在檐下玩,很多小孩子围着她,羡慕她全京城独一无二的灯笼,羡慕她有个温柔细致的母亲。


    父亲则会用大掌抚她的小脸,会让她骑在脖颈,耀武扬威的去京城看灯,旁人都羡慕她,羡慕她的父亲已是将军,却仍毫不避讳的宠她爱她。


    那是她一生,最为珍贵,也是最不敢回想的一幕。


    长桥浮波,一如昔年,丛竹蕉阴旁清池澄澈,极为幽静雅致。


    这曾是父亲阿娘住的院子,如今仍被伯母打理得整齐干净。


    池畔立了座十余层的密檐式方塔,下构台基,上建塔身,皆砖造,塔内为方形小室,耸然直上,坐落在池畔。


    姜诺眸光紧紧一缩,母亲的抚魂塔。


    当时父亲姜松华殉国的噩耗传来,她尚在宫中,被众人瞒着,她再次听闻父母的消息,便是母亲不顾姜府阻拦,执意要去陇地寻夫君,可因了神思不属,竟在路上失足落水,因此,这抚魂塔才建在水畔。


    姜诺那时才六岁,她痛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人见人怜。


    可她除了日夜垂泪,却什么都做不了。


    还是谢伯母,将她揽在怀里:“好姑娘,伯母知道你惦记父母,不若在诺园的池畔建一个抚魂塔,你母亲的魂魄会得到安息,她在天上,也是会庇佑你的呀。”


    伯母怀里的温度,她还记得,依稀有那么一点,像母亲。


    这是她,可以依赖的人吗?


    那时姜诺夜夜都睡不好,枕上辗转反侧。


    大约半年后,塔真的建好了。


    在伯母和姜老太太的照料下,她似乎也确是比,从前安睡了几分。


    后来,伯母接手了母亲留给她的产业。


    那时,也曾有母亲留下的得力人提出异议:“姑娘年纪小,不若这产业让我们几个替姑娘管着,待到姑娘出阁,尽数给了她。”


    伯母却道:“你们终究是外人,你们管着,难道会比我这个伯母管着强?我自然也不会要侄女的产业,不过是替她管着,之后还于她就是——再说这抚魂塔建起用了姜家小半家业,我也只是想告慰亲人,让诺诺睡个安稳觉,有我这份心,你们还担心什么呢?”


    伯母这么说,旁人也说不出话了。


    后来姜诺渐渐也猜出,这抚魂塔,多半是伯母贪图银子产业,找出的借口而已。


    水至清则无鱼,姜诺也不愿深究。


    好在这抚魂塔,曾经在她最脆弱无助的时候,给过她力量。


    姜诺命六时将这塔形状,雕刻花纹大概画下来,带去善堂看看能不能作为参考。


    *


    姜诺到善堂时,善堂很热闹,小燕对着一个清俊的身影叽叽喳喳讲着些什么。


    姜诺怔了怔,有几分意外,她没想到,齐岁柏也在。


    春闱在即,考生们都闭门不出在复习,他倒有闲时,频繁而来。


    小燕见到姜诺,就笑着跑来:“大姐姐来了。”


    她一笑,露出缺了的一颗小乳牙。


    “小燕要换牙了。”姜诺仔细瞧了她一眼,笑道:“上次来见还没掉呢。”


    “就是方才掉的呀!”小燕举起放在手心的小乳牙:“方才还和岁柏哥哥说此事呢。”


    “这几日,长出的牙别去舔它,吃东西也要注意些,要不以后牙会长不好的。”姜诺真如大姐姐一般,温柔笑道:“牙齿长不好会被人笑话的,姐姐就是当时未曾长好,现在想起还悔呢。”


    小燕还未说话,齐岁柏已站起身:“谁说你未曾长好?”


    姜诺一怔。


    齐岁柏眸光一转,流动着上乘玉石的温润光泽:“出此言者,定然不会以诚待人,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姜诺笑起时,光洁的贝齿如同小珍珠般,两个门牙会露出一截,宛若轻灵无辜的小兔,无比生动。


    明明那么好看。


    怎么会是未曾长好?


    想着想着,齐岁柏耳根红了几分。


    他忽然发现,姜诺的笑颜,竟这般清晰细致的印在自己脑海里。


    齐岁柏轻咳一声,移开眼眸道:“你们……你们听说过一个说法吗?若是把掉了的下牙抛到屋顶上,再长出的牙,就会齐整。”


    小燕听了,便嚷着要将自己刚落下的乳牙扔屋檐上。


    姜诺掩唇而笑,眸光看向他。


    齐岁柏被姜诺看着,脑海里忽然就空空的,他卷起袍袖,真的爬上了屋顶,在众人仰头换呼呼声中,将那一颗小小的乳牙放在了善堂的屋顶上。


    衣衫凌乱的齐岁柏一下来,就被孩子们团团围住:“岁柏哥哥,以后我的牙掉了你也帮我放上好不好……”


    “我也要,我也要……”


    齐岁柏君子端方,爬房上屋的事儿还是头一遭干,还未平复心情,就被这些孩子们团团围住,微透薄汗的脸颊,有几分无措。


    姜诺笑着,为齐岁柏解围:“那你们可要把掉下的乳牙都放好了,等到哥哥有空闲时,再一同放上去。”


    那些孩子听了承诺,又一哄而散的笑闹着跑了。


    齐岁柏


    看向姜诺,笑道:“还好姑娘出面,安抚了这些孩子,让我脱身。”


    姜诺回看了一眼袖子掳到肩头的齐岁柏,没忍住笑了:“小燕的牙能不能长齐整还未可知,但是公子衣衫不整,想必是头一次。”


    齐岁柏脸色一红,忙将卷起的衣袖放下,噗嗤一声笑了。


    孩子们也皆发出友善的笑声,一时间,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齐岁柏弯起双眸,浅色的琥珀色瞳孔闪烁流光:“姑娘若得了空,可以常来看看孩子们,有姑娘这般会玩笑的人在,孩子们才高兴。”


    姜诺怔了怔:“是吗?我说话……很可笑吗?”


    “有时挺有趣,听着让人想笑。”齐岁柏不知姜诺为何忽有几分寂寥:“是……冒犯到姑娘了吗?”


    姜诺忙摇摇头:“不曾,反倒是我,方才担心孩子们笑闹得厉害,冒犯到公子了。”


    “怎会?热热闹闹不好吗?!”齐岁柏诧异挑眉,笑道:“过日子自然是成日笑闹好,难道反而成日哭丧着脸不成?”


    姜诺闻言,也云开雾霁,轻轻漾出一个笑来:“公子说的是,原是要……多笑笑才好。”


    李檄性情稳重,向来是寡言清冷的。


    二人同在一处一日,她若是不言语,他总共就说不了几句话。


    姜诺原是喜欢说说笑笑,至少,不愿每日闷着。


    可在宫里久了,渐渐也觉得,喜怒不形于色,方是矜贵沉稳,方能堪当大任。


    她的说笑言语,皆是不体统的,皆是让人不喜的。


    也正因此,李檄才总是避着她,甚至为避和她说笑,让她去写折子。


    她和李檄在一起时,总想着,她该要学会安静。


    可原来,说笑也没那般不堪。


    她说出的话,被李檄忽略的,甚至面露厌烦的话,原也是能让很多人快乐的,对吗?


    不是她错了,是她之前,未曾说给对的人。


    日子那么长,就是要乐一阵笑一阵才好。


    她原是……原是能让人开怀一笑的人。


    她又何必去将自己改成另外的模样。


    第25章 第25章把亏欠和冷落都补上……


    这时,女史笑着进来道:“姑娘这次来,还想去庙里拜访僧人吗?”


    姜诺点点头:“可方便吗?我将家中的塔图画好带过来了,想着让僧人看看。”


    女史笑道:“僧人说是去云游传道了,约莫要一个月呢,不若下个月再去。”


    姜诺点点头,不以为意道:“也好。”


    “待到下个月,齐公子若是得空,我们都一同去吧,也亏得二位相助,这塔才能建起了——这些时日,我也看看地形,瞧瞧建在何处合适。”


    齐岁柏笑着应了,和姜诺一同走出去。


    女史看着她们二人的背影,松了口气。


    方才,姜诺身边的六时姑娘,给了她二百两银子,再加上齐公子的二百两,整整四百两银子到位,建塔的银子已经筹齐,心里有了底儿,旁的事儿倒没那么急了。


    她转身想要回房,一眼瞧见房后头的角落里露出一截影影绰绰的蓝布衣裳,女史皱皱眉,悄没声息的走过去,登时惊道:“赵妈妈?!我还以为是谁在这儿鬼鬼祟祟,竟是你来了?你在此处有何贵干呐?”


    “没……”赵妈妈眼神躲避:“我来此地锄草,若是冲撞了贵人,我这就到后头去……”


    “行了行了。”女史拉住她:“贵人早就走了,你且随意吧,只是别这么偷偷摸摸的,倒吓了我一跳……”


    女史嘀嘀咕咕走了,赵妈妈自嘲的摇摇头,转身也要离去。


    忽听身后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道:“赵妈妈,你瞒得住女史,却瞒不了我,好几次了,你都会躲在这儿偷看我们。”


    赵妈妈回头,发现竟是小燕。


    她顿了顿笑着解释道:“那定是小燕姑娘看错了,我本就在善堂帮忙,来来往往也是正常,怎会说成是偷看呢?”


    小燕意味深长道:“我还发现赵妈妈,只会在大姐姐来时才偷着瞧。”


    不止偷看,她还看到大姐姐生辰那日,赵妈妈自个儿躲在竹林后头哭了。


    赵妈妈脸色一白,沉默了。


    小燕很乖的走过去,蹭到赵妈妈身边,小小的脸蛋一本正经:“赵妈妈,你有何心事,都可告诉我。”


    赵妈妈怔了怔。


    小姑娘忽闪着澄澈无辜的大眼睛,语气糯糯,让她想起姜诺幼年时。


    这些年,也苦了她一人勉强支撑。


    赵妈妈移开目光,强笑道:“你个孩子懂得什么?我先要回后头锄草去了,你也回去吧。”


    *


    齐岁柏和姜诺一同走向马车。


    山色清幽浩渺,染上夕阳余晖,两人沿着山中小路并肩走,姜诺道:“公子是要去城中?”


    “我这几日住在伯父家中。”齐岁柏笑道:“姑娘也是要去城里吧?”


    姜诺轻轻颔首。


    齐岁柏抿抿唇,克制住过问她家世的心思。


    若是去找善堂的女史,想必也能问清楚。


    只是……他想再等等,等到二人顺其自然,都更为了解彼此的时候。


    姜诺抬眸,金色余晖温柔的洒落,如同薄纱般轻柔的笼罩在山色之上,她笑道:“今日的晚霞很美。”


    齐岁柏看向姜诺,柔和的光芒洒在她长睫上,更显得温柔恬静。


    他微微含笑:“是,让人难以忘怀。”


    两人并肩走了片刻,齐岁柏又道:“姑娘平日也会留意晚霞吗?”


    姜诺目光带笑,落在远处被金色飞云渐渐遮蔽的落日上:“我左右无事,旁人觉得无趣之事,我却总忍不住多留意几分。”


    齐岁柏笑道:“依我看,姑娘才是真的通透之人,晚霞怎会无趣呢,若没有晚霞,怎会有落霞与孤鹜齐飞的名句?”


    姜诺摇头:“可惜我却做不出诗。”


    落日在天际渐渐隐去,一两声鸟鸣啾啾入耳,齐岁柏垂眸望着姜诺,温声道:“就算做不出诗,也定然有别的快意。”


    “若姑娘喜欢,改日有了空闲,我们不若去九溪看场晚霞。”齐岁柏忽然想到一事,忙补了一句道:“如今是春夏之际,就算看了晚霞,天色一时半刻,也断然不会黑沉的……”


    姜诺轻轻笑了。


    九溪晚霞,京都八景之一。


    她也曾央了李檄,出宫带她去看的。


    除了九溪晚霞,还有春日小巷,盛夏荷池……


    说来可笑,她曾在脑子里,一遍一遍憧憬过的场景,到如今,却一个都未曾真。


    可她不觉遗憾。


    没了李檄,也有九溪晚霞,那动人之景,日日皆在。


    而她,也还会有很多很多美好的春夏之日。


    “这几日是想去看晚霞,公子倒也不必刻意同行。”姜诺笑道:“若有缘,九溪相见。”


    说罢,卷起车帘,登车而去。


    *


    已是深夜,李檄仍坐在灯前,捧着姜诺从前的折子,眼眸通红。


    从前随意翻看,凭心情偶尔回复几句的折子,如今却一字一句的仔细看去,唯恐遗漏丝毫。


    他偶尔会心生喜悦,瞧见她在奏折里叫了表哥,说她在想自己,可随即胸口更是酸涩的,他那时……怎么就没回应呢?


    偶尔会着急,瞧见她又腹痛或是又受了伤,末了又叹息摇头,这伤都过去多久了,如今……也定然好了。


    她写下的喜欢早已墨痕干涸。


    她受的伤早已痊愈。


    唯有他,姗姗来迟,在这夜半时分,品尝了晚到的苦涩。


    还好,还不算太晚。


    李檄抖着手提笔,笔走龙蛇。


    他要认真回应诺诺,认真回应之前未曾来得及回应的热情。


    折子里,诺诺说她剪了腊梅,插在粗陶瓶中,相得益彰。


    李檄颤着手回:“朕记得当时在北苑,诺诺你冬日总携梅而来,灿烂若金,满室生香,朕常夜半回想,终生不会忘怀。”


    他的感激,他还未曾诉于她听。


    折子里,诺诺说她想行于春深巷陌,和自己,互拂衣间


    落花。


    李檄立刻回:“已到春深之时,朕时时有空闲,唯盼能和诺诺并肩同行,日夜盼来信。”


    他的空闲时辰,以后,也都要尽数留给她。


    折子里,诺诺说她养的圆圆病了,总是喵喵叫却不吃不饮。


    李檄顿了顿,回道:“虽隔三月,朕心仍甚焦,如今可痊愈?御禽坊有兽医在侧,朕下次带他去给圆圆瞧瞧……”


    ……


    一封一封,写至天明。


    上朝之前,特意嘱咐了宫人,让他亲自送去侯府。


    李檄晓得,这当然不能算是补偿。


    毕竟,诸事都已过去了这么久……


    他只是……不愿让诺诺的倾诉没有回应。


    小太监捧着这些奏折一路到了侯府,特意将这奏折亲手给了六时,他知晓,若是想让姑娘知晓陛下的用心,还是要从身边人开始。


    小太监笑道:“六时姑娘,你看看这些,都是陛下昨晚上连夜写给姑娘的……姑娘写一句,咱们陛下回十句,真的是,情真意切啊……您瞧瞧……”


    六时接过来,大概一翻,也甚是诧异:“这都是陛下写的?”


    她记得之前陛下给姑娘回折子,那还真是给批奏折似的,她们姑娘写了好几折,陛下就大笔一挥,几行字了事。


    如今却是密密麻麻,一眼瞧着,就很是认真用心了。


    “都是陛下亲手所书!谁瞧见了都觉得感动,真是难得呢。”


    六时笑道:“我们姑娘从前,也是这么给陛下写的,前前后后,不知写了多少,陛下如今认真回几封,就这么难得?”


    “哎哟哎哟,瞧我,又说错话了。”那太监忙做小伏低的打了自己两巴掌:“姑娘认真,陛下用心,那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人啊,这双人,如今就靠姑娘你多多美言成全了。”


    六时微微挑眉:“我们姑娘向来聪慧,谁对我们姑娘好,姑娘是不会亏待的,若谁冷了她,那甭管什么身份,姑娘也不会屈尊逢迎!”


    “是是是……”那小太监赔笑道:“常言道,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姑娘您就当行个好,让姑娘也知晓我们陛下的一片心呐……”


    从前,姜诺一心皆是李檄,对李檄身旁的太监宫女,也皆是小心翼翼相待。


    六时和吉祥,更是要对这些宫人陪着小心。


    如今姜诺想清楚了,她们的腰杆也直了。


    六时今日,真是扬眉吐气,心下畅快。


    待到那太监走了,六时才将李檄回的信尽数抱去了姜诺房内,放在了桌案上,颇为开怀道:“姑娘,这都是陛下给您——说是回的您之前给他的折子。”


    姜诺正拿着毛笔看账本,闻言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从前的折子……他如今回做什么?”


    “还不是念着姑娘你,想补偿您。”六时还是很开心的:“想着从前亏欠冷落了您,就想补上吧,听说这都是连夜补的呢……”


    姜诺毛笔也未曾放,淡淡笑了:“真难为他,都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了,也用不着补。”


    “你看陛下真的是颇为用心的,回复得特细致……”六时道:“还说这是回的一部分,剩下的,以后还给我们送来呢。”


    吉祥立刻蹦出来:“这是陛下批过的折子,那说不定和多少个男人的折子混在一起呢,姑娘的闺房,这东西也能进来?”


    六时:“……”


    姜诺淡淡补了一句道:“不过毕竟是陛下亲笔,也不好慢待,六时,你去东边的书房,找个地方安放吧。”


    六时一出去,就被李檄派来的小太监堵住了。


    “姑娘……姑娘……”小太监甚是着急:“姑娘怎么说?可觉得咱们陛下好了?”


    六时差点翻个白眼,可又不能太不给陛下面子,只好道:“您别问我了,我也不知姑娘怎么想的……”


    “你说一个字都好啊!要不我怎么回去交差!”


    六时只好道:“姑娘说,陛下用不着补她。”


    第26章 第26章头一次,有了望尘莫及之……


    李檄请期未定,最着急的是姜家人。


    姜松辰率先坐不住了,这不止是女儿家的婚事,更是关乎到整个姜家的前程,他去找姜家老太太商议,愁容满面:“母亲,你看诺姐儿这婚事……若是这婚约真的断了,可怎么好啊?”


    姜老太太道:“当时陛下在北苑冷宫时,她都不断,如今烧冷灶烧出个真龙天子,她能断?”


    姜松辰叹气道:“儿子原也如此想,可这些时日冷眼看着,诺姐儿似是真的不愿进宫,对陛下的态度,也和从前截然不同……”


    这事儿不同于旁的,若是在官场,他还能上去顶替,可这是婚事,他就算再乐意,也不能替了姜诺服侍陛下啊……


    “你就别干着急了。”姜老太太气定神闲道:“要我说,诺姐儿如今是长大了,更能拿捏人心了。”


    姜松辰:“?”


    “儿子愚钝。”


    “你瞧从前,任谁都能看出来,诺姐儿心里装着陛下,从来都是听他的话,乖巧懂事,毫无怨言。可陛下呢,对她也不过尔尔。”姜老太太循循道:“如今可好,陛下倒还真被她拿捏住了,我看啊,此事你不用管。”


    姜松辰苦笑:“儿子是怕她真的不愿嫁了。”


    姜老太太冷笑:“怎会?她自己心里清楚,她没父母依仗,陛下的宠爱是她立身之本,她不会舍小弃大的。”


    “你就放开手让她去做,推了请期又怎样,只要陛下想娶她,还会请两次,请三次的。”姜老太太道:“这在民间也是常有之事,诺姐儿从前她被吃准了,如今端起来,对今后也是好事儿。”


    姜松辰叹气:“若是如母亲所说自然是好,可陛下请期那日,诺姐儿说,她想退婚了……”


    “退婚?!”姜老太太怔住道:“她断然不会这么糊涂,应该做不得数!”


    姜松辰道:“若是真退了,这不是把咱们家驾在火上烤吗?就算她不嫁,也不能让咱们一家都得罪陛下吧?”


    “再观望几日。”姜老太太语气渐冷:“若她真的如此大胆,我也不能让她害了整个姜家。”


    *


    姜棠下朝,一看到姜诺就忙转身想躲。


    姜诺拦住姜棠:“堂哥,我的银子,你去找陛下说了吗?”


    “你这几日不是也见到陛下了吗?”姜棠眼神躲闪道:“你怎不去说?”


    姜诺淡淡道:“这钱是你挪用的,连升三品的是你,轮到要钱,却要我出面?”


    “可如今真的不是要钱的时候啊妹妹……”姜棠无奈了,连连拱手:“朝廷也不宽裕,你就别把我架在火上烤了……”


    姜诺没退让:“我手里也不宽裕,况且就算宽裕,我也不能就任由母亲的嫁妆被悄无声息的挪用。”


    “我……”姜棠道:“我实话告与你,那银钱已经被用了,建了京郊的石砌烽火台,剩下的也打算用作军费,叔叔当时不也是因了攻打北戎才殉国吗,这也算是为你报仇了。”


    姜棠见姜诺听怔了,忙补充道:“而且三日后陛下要亲临烽火台试燃烽烟,陛下还要带我去……所以你说,我这个时候要银子,不是……不给陛下的颜面吗?”


    姜诺沉吟:“所以此事,你不打算去说了,对吗?”


    姜棠道:“你到时看看那烽火台就晓得,依山而建,甚是壮观巍峨,有了它,也是保了我们的家啊。”


    “就算叔叔叔母在,看到银钱被如此用了,也定是开怀的。”


    姜诺笑了:“看来我还要感谢你,是吗?”


    姜棠道:“那倒不必……”


    姜诺静静打断他:“你若不说,三日后就带我过去,我亲自去说。”


    姜棠还要再开口,可看着姜诺冷然的神情,终是说不出话来。


    也罢。


    既然她如此固执,那就让她亲自开口好了。


    但是此事,他是要装作绝不知情的。


    第二日退朝后,姜棠便向李檄禀了此事,李檄明显有几分意外:“烽火台?她要去吗?”


    姜棠已编好了理由:“是啊,堂妹这几日按旨称病在家,想来也想念陛下了,听闻陛下的这番壮举,特意想让我带她去看看。”


    李檄明显怔了片刻,可向来冷峻的眼眸里,却盈了笑意:“她本来就是我朝皇后,同朕一道看看也好。”


    姜棠松口气,此事总算和他无关了。


    谢了恩,他立刻退下。


    李檄望着姜棠的背影怔忡片刻,才回过神。


    方才姜棠说了,诺诺主动要来看他。


    她并未真的疏了他。


    她人在府中,却还关怀着他的举动。


    一定是那奏折,一定是那折子给了她,诺诺看到他的一言一语,明白了他的心。


    也许她前怨未消,可至少,她还愿主动见他。


    久违地,李檄只觉得胸腔里的一颗心前所未有的活跃,带得整个人都如释重负。


    李檄按捺住心头激动,将李简叫进了宫,将此事大概告诉了他。


    李简也松了口气,不过此事也在他意料之中:“小嫂子向来心疼皇兄,是断然舍不得真的不理皇兄的,这几日,想来也是极为忍耐煎熬的,也亏得皇兄机智,几封书信让佳人回情转意,”


    李檄垂眸,亲自挑拣点烽火的礼服,俊朗的面庞上有掩饰不住的笑容,压迫感减去不少。


    他本是不在意的,可想到姜诺在侧,便不由得想要多用几分心。


    从前,他未曾顾忌到她,是因为打心底里晓得,她一颗心都在自己身上。


    如今经了这一遭,心境却和从前不同。


    凡是有她出现的时刻,他的重心,控制不住地朝她偏移。


    李简道:“皇兄点烽火前不若再去京营阅个兵,也让小嫂子看看陛下的威风。”


    李檄摇头道:“军营是国之重器,不可轻动,若为了迎朕劳烦打扰他们,朕岂不成了周幽王一流?”


    *


    三日后,姜诺坐在马车上,和六时吉祥一同出发去京营。


    姜棠是随着户部的人一道去的,她则是单独先去到京郊烽火台的所在地等待。


    路上,六时悄悄道:“过一会儿啊,姑娘不管心里怎么想,还是要对陛下稍稍和善些……”


    毕竟她们这次,是来要账的。


    被要债的人,心里很难舒爽,更何况是陛下。


    姜诺一身月白双蝶烟罗裙,头戴帷帽坐在马车中,轻轻掀起车帘瞭望京郊的美景,微风轻拂,树影微晃,远处的山峦隐在云端,如画中之景,她心情甚佳,点点头道:“知晓了,这般场合,对陛下还是要有礼数的。”


    李檄伫立在行宫外,远远看到了山间官道上,有侯府马车辘辘而来。


    李檄唇角轻轻上扬,大步迎了过去。


    车帘掀开,姜诺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出。


    李檄的眸光,忽然一滞。


    月白罗裙穿在她身上,甚是温雅贵气,浅蓝色的帛带收束得纤腰楚楚,裙角上的精美双蝶刺绣有几分轻快活泼,整个人如精细雕琢的玉人儿,带的山色都霎时明净。


    她从前在自己身畔撒娇追随时,他从未意识到,她已渐渐长大了。


    周遭还有旁人的喧闹声,李檄却只听到了自己怦然的心跳,他大步上前,亲自将姜诺迎进行宫,凑近她耳畔,低声道:“诺诺,你这次能来,朕很开怀。”


    姜诺顿了顿,不着痕迹的拉开距离,低低行了一礼:“能见证这盛世时刻,也是臣女的荣幸,臣女风尘仆仆,先退下更衣了。”


    说罢,她在侍女的陪同下,翩然而去。


    李檄忍住了想要随她而去的步子。


    他能看出,姜诺仍是不愿和他过多接触的。


    她的态度,依然清清冷冷,拒人千里。


    李檄缓缓握拳,待到那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才缓缓收回视线。


    从前只觉得她非己不可。


    如今却头一次,有了望尘莫及之感。


    还好,还好今日,她还愿不辞劳苦,亲自来此地看上他一眼。


    想来看了他回的折子,多少释怀了几分。


    既如此,他们就未曾走到绝路。


    第27章 第27章如今她对他袖手旁观


    姜诺换好衣衫,同李檄,姜棠等人一同登上山峦最高处的烽火台,台上有瞭望的简易房屋和燃放烽烟的高岗。


    从此地俯瞰,青翠山峦中的烽火台彼此相望,东西绵延,气势甚是巍峨,确是一桩令人惊叹的大工程。


    李檄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点燃烽火,相邻烽火台也依次燃起火焰,连绵不尽,宛若星子燎原。


    众人山呼万岁,李檄向来冷冽的眸光映着烽火,也炙热了几分:“这道防线,护的是身后国都,日后,再不必有后顾之忧。居安思危,起而迎敌。”


    众人跟随李檄而喊,满山都在回荡。


    离得较远,六时望着这一幕,低声对姜诺感叹:“陛下还是很有魄力的。”


    李檄一身天子玄色劲装,腰线挺拔,冷峻贵重的气质,走到何处都引人注目。


    姜诺望着远方的明净天色,神色疏静:“陛下本就是要名垂千古的英君明主。”


    可她,并不愿做英君明主的贤后。


    他有他的大业,她也有她的路子。


    点燃烽火后,今日的大事已毕,众人都放松下来,在山中互相结伴,缓缓走回行宫。


    李檄心下有意和姜诺一道同行,他不动声色,朝她的位置进了两步,想着稍稍靠近她。


    偏偏,有陪同的官员无意道:“陛下,您若是和姜姑娘一道回,臣等就先告退了。”


    李檄看向姜诺,未曾说话,眸光里却流转殷殷期待。


    姜诺隔着帷帽,在青翠山色间轻轻福了福身:“臣女也正有此意,若陛下无事,不若同行。”


    李檄颔首,忽又看姜诺帷帽轻垂,许会看不到,忙开口道:“朕无事。”


    这些年,也算身经诸事,李檄总想着自己已是心如止水。


    可他错了。


    他自个儿也未曾想到。


    “正有此意”这四个简简单单的字,会有一日如波涛中的阵阵涟漪,让他的胸腔,翻涌着按捺不住的欢喜。


    山色如烟,两人在苍翠碧绿的山间并肩前行,身边草丛中偶有清脆鸟鸣,打破这片沉默。


    李檄走在姜诺身侧,竟不知要说何事。


    平日和姜诺在一起,他向来是不用想如何开口的。


    他只需一露面,早就有她笑意盈盈的奔过来,将饱满的热情,连带种种话题一一奉上。


    她主动了太久,如今换成他开口,竟如此生涩:“一路皆山,在路上可奔波了?”


    他被她惯坏了,如今他才发觉,这对她有多么不公。


    帷帽下,姜诺温细的声音响起:“多谢陛下挂念,臣女不觉辛苦。”


    李檄顿了顿,终是忍不住:“朕回给你的话,你可曾看了?”


    姜诺纤细的身子明显顿了顿,低声道:“未曾。”


    “未曾……”李檄站住脚步,前几日到今日,他的所有自信,皆是来源于她看了那奏折,释怀了不少——可她竟并未翻看,一颗心被不安紧紧揪住,李檄又回到了那手足无措的境遇:“那都是朕……很用心的……”


    “这几日甚忙……”姜诺的语气轻若浮云,歉意道:“还望陛下赎罪。”


    李檄哑然。


    恍然记起,从前的他,不也曾如此?


    诺诺不过是一次罢了,而她这些年,又受了他多少有意无意的忽视和冷遇。


    心头闷闷的泛起疼,可想起她曾经也受过同样的痛楚,痛楚中又涌上直窜上眼眶的酸涩,李檄低声道:“不碍事儿。”


    缓了缓,李檄停步开口:“那……你这次来此地,


    是为了何事?”


    他还不至于那般想当然,将她的到来想成是完全为了看他。


    姜诺隔着帷帽福身,将早已写好的单子递给李檄,手腕上的暖白玉猫爪手串泛着洁净的光芒:“这是臣女母亲的嫁妆单子,这笔银子,被姜棠私自挪用,入了国库,臣女这次来是想看看,臣女这些银子,究竟用到了何处。”


    李檄甚是惊诧:“有这等事?”


    姜诺:“看到陛下不知情,臣女也安心了。”


    李檄怔忡了一瞬才意识到姜诺何意,语气有几分急痛:“诺诺,朕是对你诸多亏欠,可你如今竟将朕想得这般无耻……朕在你心中,到底……是有多不堪?”


    姜诺躬身:“陛下,臣女和陛下相识十载,自然明白陛下心胸,陛下此举,功在千秋,后世铭记。”


    “是,这是利国利民之事,功在千秋之事!”李檄双目灼灼的落在姜诺身上,帷帽如雾遮住她的容颜,她宛若在高高云端,让人看不透:“可朕如今只想问你一句,诺诺,你看到今日这番景色……可有开怀吗?”


    姜诺取下帷帽,不染尘埃的面庞清冷端凝,声线如寒泉泠泠而下:“陛下此言,臣女惶恐,这等国之大事,上有肱股之臣出谋权衡,下有黎民评说,陛下怎会来问臣女?臣女又如何答得起?”


    “诺诺,你今日来此地,清清冷冷站在远处,始终……始终像个旁观者……”李檄微微抬头,望着明净幽远的天色,轻声道:“朕的事,如今你也做到袖手旁观了……”


    诺诺从前绝非如此。


    他水上漂的石子投得远,诺诺会蹦蹦跳跳,在一旁拍掌叫好:“表哥好棒,石头在表哥手里宛若飞石,你一定能练好武功。”


    后来,他功夫矫健,武功卓越。


    他写出好字,诺诺会弯起月亮一样的眸子,认真去描他写的字:“表哥你写的字也太好看了吧,你怎么写得呀,把我的字帖都比下去了!”


    后来,他书法造诣颇深,满京闻名。


    “……”


    她曾为他的所思所想,激动不已。


    她曾为他微不足道的成就,欢呼雀跃。


    终于,他走到了今时今日。


    可今时今日,他就算赢得全天下的赞叹,她也这般平静到漠然。


    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她若像从前那般看着他该多好……


    腔子里的一颗心,如被密不透风的细丝层层裹住,酸闷到彻骨。


    姜诺避开眼神,垂着头,不去看李檄:“臣女对烽火台,边境这些事情知之不多……”


    “从前朕在北苑时,也曾对你说过烽火台,你那时和如今不同……”


    那时的诺诺双眸发亮,如映九天银河的星子。


    “可能是……那时喜欢和陛下同在一处吧。”姜诺低声道:“陛下,既已一别两宽,就莫要为难臣女了。”


    李檄怔忡,退后两步。


    从前,她潋潋桃花眸盛满星光,沉醉于他勾画的世间。


    也正是这光,让他即使在冷宫之时,也从未丧失希冀。


    可如今才惊觉,从来不是他的设想多么周全,也不是他如何出众。


    他不过是仗着她的爱意,才那般璀璨。


    无人问津时,是她,小心翼翼捧起他所有的梦,倍加珍惜。


    可他,却未曾珍惜好一个她。


    酸涩之意毫无预兆,直直往上翻涌,李檄逃也似的低声道:“此事朕晓得了,定然会给你一个说法。”


    *


    一回到宫中,李檄当日立时从国库拨了银子,如数交予姜棠。


    “陛下……”姜棠犹豫道:“如今朝廷正是用钱之际啊,这国库刚有了这么一点银子……”


    “你再忧国忧民,也不该去动妇人嫁妆。”李檄眸光冷了几分:“何况不告自取,何况……她还和朕有婚约,你何曾将她,将朕,放在眼里?”


    “陛下!”吓得姜棠登时跪地:“臣就是看在婚约的份儿上,才想着……想着堂妹定然也是心甘情愿,绝无怨言。”


    李檄默然半晌,久久无话。


    就连姜棠,都在欺负诺诺。


    只因他晓得,诺诺为了他李檄,可以尽然付出,可以一忍再忍。


    在他未曾留意之处,她又因他,受了多少委屈?


    他欠她的,又何尝只是这薄薄的一封账单?


    “只因为她心里有朕,就要被你们拿捏!?”李檄胸膛起伏,半晌才平复道:“此事下不为例,若有下次,休怪朕不讲情面。”


    李檄恨姜棠如此行事,可他并不能此时追究。


    毕竟,姜棠是姜诺家中堂兄,父亲尚是承安侯,真正的府邸之主。


    李檄不想让姜诺再有丝毫为难。


    姜棠低声道:“臣有负陛下。”


    “你真正有负的,是姜诺。”李檄眸中有几分痛色:“她当时孤苦无依,定然是极为信任,才愿意将这些傍身之物,尽数托付于你们,托付于她心中的至亲!”


    “你们莫要辜负了这份心。”


    说罢,李檄抬抬手,示意姜棠退下。


    姜棠此番,却被惊吓得不轻,回到府中,面仍若土色。


    万盈盈见状,忙问道:“夫君……夫君这是怎的了?”


    “是诺姐儿……”姜棠低声道:“将嫁妆的事儿,捅到陛下处去了。”


    “这也不能怪她……”万盈盈很是拎得清:“此事本就是你做的欠妥,就算要用,也该给妹妹打个招呼才是。”


    “行了行了……”姜棠烦躁的摆摆手:“事到如今,陛下看我的眼神,都和往常不同了,我往后的仕途可怎么办……”


    万盈盈看了看那成箱的银子,沉吟:“你不是说国库空虚,陛下又是从何处拿的银子……”


    姜棠无语:“毕竟是一国之君,总不能连这份钱都拿不出……你问这个做什么……”


    “可这也不是小数,朝廷用钱的地方颇多,想是宁愿延误了旁的事,也不肯亏了她半日,以陛下的脾性,这是对诺诺真的上心了。”万盈盈心里已有数道:“以后你莫要总听母亲的,只记住一条,一心对妹妹好,就能保咱们仕途顺畅,化险为夷。”


    第28章 第28章你须允朕慢慢还


    姜棠丝毫不敢耽搁,立刻将银子尽数给了姜诺。


    从前这银子是作为嫁妆放在侯府库房中,如今这银子,自是径直送到了姜诺处。


    六时和吉祥皆甚是兴奋,叫来沈菱清一起,三人喜滋滋的将这银子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


    “姑娘。”六时笑盈盈道:“奴婢数好了,和咱们单子上的一样,一厘都不曾少,再加上因了这次风波从夫人那里要来的庄子田产,咱们就算单过,也是京城高门里数一数二的富户了。”


    “好姐姐,你如今有了这等产业,还成什么婚?”菱清笑道:“别说你,我也不成婚,我们两个守着这银子,一辈子好好过。”


    姜诺水眸含笑,却故意嫌弃的推沈菱清:“休要蛮缠,谁曾说要和你过一辈子了?”


    “好在这心事如今也落定了。”姜诺看了眼春光下成箱的银子,笑意明净,心中也轻快了几分:“我和他,愈发的两不相欠。”


    *


    李檄站在宫室窗畔,京城春季多雨,从晨起到此刻,窗外的雨势未曾停过,针尖一样的雨丝,吹面不湿。


    他还是忍不住,想再去侯府一趟。


    那银子,想必姜棠已如数予了她。


    她又会如何想?


    她言明亏欠,他如数奉还。


    那今后可是要两不相欠?


    渐行渐远渐无书。


    她会渐渐断掉和他的关联,离他越来越远。


    念头到此,李檄心下惴惴不安。


    他要去趟侯府,亲口告诉他,他亏欠于她的,远不止那薄薄账单。


    他们未曾两清,也绝不可能互不相欠。


    李檄这次来姜诺住处已是轻车熟路,从前头照壁过来,细雨沾衣,吉祥瞧见,却甚是意外,没曾想着未曾通传一声,陛下就又一次上了门。


    她规规矩矩迎上去道:“陛下,姑娘恰不在,不若陛下在前厅落座,略等片刻。”


    李檄也未曾料到姜诺不在府中,他收伞,走到前厅,望着帘外雨幕,静待故人来。


    长廊下雨珠飞溅,微茫


    如烟。


    李檄忽然想起往事,想起那段在北苑的日子。


    那时他也会久久望着远方,一心等她的身影出现。


    风波起,旧人散,也唯有她,会冒着风雨,来看他这个失意之人。


    可登基后的大多时辰,都是她安静在等他。


    她乖乖坐在殿门旁的椅上,静静看光影从殿内移到阶下,渐渐黑沉,她也知不该缠他说话,总是静得像一道影子。


    “表哥,对不住。”有一次,她忽然被他放茶盏的声音惊醒:“我不该睡着。”


    “你回府吧。”李檄眼也没抬:“你在此处,让旁人瞧见,成什么样子?”


    “可今儿是七夕呀,你曾说要和我说一会子话……”姜诺抬眸,眸中带了几分惺忪和迷茫,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不过说来今日也不是什么大日子,表哥不必管我,我这就回府,不扰你啦。”


    之后,他未曾抬眼,也不晓得那道身影,是何时退去的。


    那时天色已晚,他甚至未曾想起吩咐人送她出宫。


    她睡了几个时辰?他并不晓得。也始终未想到,将手头的外衫,拿去给她盖一盖。


    站站身子,又能耽搁什么呢?


    李檄如今想起,甚觉匪夷所思,他明明……对臣子都能做到体贴细微。披衣问暖的。


    如今回想,自己原是将细致温情都给了旁人,将轻怠傲慢尽数给了她。


    只因晓得,她会永远在。


    李檄缓缓闭眸,从心口溢出的酸涩,丝丝缕缕上涌,将喉咙填满。


    “陛下……”姜诺已走入前厅,两汪清澈的眸子里盈了错愕:“陛下是在等臣女吗?”


    “朕……”李檄抬眸,今日的姜诺穿了一袭半旧的天青色罗裙,乌发只用木簪轻挽在脑后,整个人似是浸了年岁的雨雾,岁久丹青色半消,让他移不开眸光:“朕来此地,是有句话想和你说明白……”


    姜诺走入屏风后,深深福了一礼,语气疏离:“陛下有何事想吩咐臣女,敬请言明。”


    李檄站在屏风前,默了片刻。


    从宫中到此地,想说的话,他早已心里有数。


    可如今却又被姜诺拒于千里,近乡情怯,想说的话,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你给朕了清单,可朕对你的亏欠,从不止是那一张单子,朕也给你一张单子,这些事情……有些是你奏折上写的,有些是你曾给朕提过的……有一同放飞孔明灯许愿,有一同去九溪去看晚霞,有一同行于春深小巷,还有,一起去庙里祈福,一起去夏日游荷泛舟……”


    李檄的声音带了几分沙哑:“……你看看……可曾还有朕遗漏的……”


    翡翠香炉细烟袅袅,屏风浅绿色菱形几何纹上,满绘了幽渺的连绵远山,山另一侧的身影,一动未动。


    李檄久久凝视那道隐在远山后的纤细身影,他拼尽心力,却未曾沾到她一片衣袂。


    “诺诺,朕原想着你是看了奏折回了头,可朕都笑自己——世间又怎会有这般轻易之事,其实就算你回了头,朕也不会……不会轻易原谅自个儿。”李檄声调微微哽咽,他顿了顿,才道:“朕知道,你的决定,不是奏折上的几个字就能挽回的,你也不会因了这张纸,就能回心转意。”


    “朕只是想说,朕与你,还未曾断。”


    “朕对你的情未断,对你的积欠,未曾还,也还不清。”


    “日后,你须允朕慢慢还。”


    他说得甚是平静,又甚是坚定,似说出的,是亘古不变,不容置疑的天地至理。


    姜诺立在屏风后缓缓闭眸,白皙的指尖,紧紧捏住屏风的栏架。


    李檄方才说的点点滴滴,皆是他曾应了,却未曾实现的承诺。


    可这些愿望,在她最想实现的时候,被他的冷漠敷衍搁浅。


    每个愿望,也皆是有限期的。


    在她一心皆是他时,他眼里心里皆无她。


    和她说几句话,陪她走几步路,甚至对她笑一笑,他都不愿,都是浪费虚度了光阴。


    又何必折节,将他的时辰虚掷在此处。


    如今,她只想两人利落抽身,两不相欠。


    *


    也亏了李檄提起,姜诺才想起如今正是九溪风光最好之时。


    六时对镜,将玉钗缓缓插在姜诺发髻上,笑道:“我以为姑娘,因了陛下那番话,不出门了呢?”


    “旁人说的话,岂能都往心里去?”姜诺对镜侧照鬓间珠玉,淡淡道:“若是因了不相干的人,耽搁了今年春光,岂非和自己过不去?”


    九溪柳树成荫,花香阵阵,姜诺行至匾额前,撩帘下了马车,和吉祥六时两人一同说笑着拾阶而上。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道清越的嗓音:“姑娘说有缘不必约,如今,在下还真的和姑娘同一天来九溪看了晚霞。”


    姜诺回眸,眸子亮了一瞬。


    阶下柳树飘拂,飞花间立着的,竟是齐岁柏。


    “齐公子,姜诺友好的抿抿唇,轻笑:“真巧,你竟然也今日来了。”


    “是啊。”齐岁柏笑道:“来时还在车里想着,会不会偶遇姑娘……”


    齐岁柏看了眼时辰,道:“还有半个时辰,就是看晚霞的最好时候,听说山顶看晚霞最是舒畅,我们现在开始爬山,若是不停,想必正好。”


    “停下歇歇也没什么的。”姜诺看着周遭不住向上的众人,笑得梨涡浅浅:“看晚霞本是随心事,只要沿途开怀,在何处看都是舒畅的。”


    齐岁柏静静的看着姜诺,轻声一笑。


    姜诺倒有些窘迫,用扇遮面道:“公子为何笑我?”


    齐岁柏笑道:“我是笑姑娘洒脱,让齐某好生佩服。”


    姜诺用扇子遮着唇,也轻轻低笑出声。


    “笑时用扇掩面,是京城女子的习惯吗?”齐岁柏含笑道:“姑娘是洒脱之人,却每笑必遮掩。”


    姜诺用扇掩唇,实话实说道:“上次也说过,是我牙生得不好,羞于以笑示人。”


    齐岁柏琥珀色的眸隔着暖黄色的晚霞,定定落在姜诺面庞:“姑娘笑起时比平日还好看,让旁人都想跟了笑,姑娘莫要遮掩局促。”


    姜诺耳根红了,低声道:“不要……她们都会看我的牙……”


    “就是要让她们看看你有多开怀,那是小兔牙,最是有福气的,有兔牙更要笑得张扬些才好。”


    姜诺抿唇轻笑,笑意缓缓蔓延到了昳丽的眼角眉梢,她将素来掩唇的圆扇,轻轻移下。


    少女柔和清甜的小兔牙笑颜,映着晚霞的光芒,缓缓定格在他眼中。


    齐岁柏半晌无话,顿了顿才轻声道:“很好看。”


    他喜欢看她,眉心唇角,皆舒展灵动的模样。


    春荫树下,四目相对,姜诺扬手,将圆扇投掷在了桥下溪中,沉静的望着那扇子,顺了蜿蜒溪流缓缓飘走。


    她的笑,从小就被章家姐妹嘲笑讽刺。


    李檄从始至终都晓得,可却从未曾明说。


    她心里始终委屈,在他刚从北苑出来,她也曾觉得他会护着她,会让她扬眉吐气。


    头一次,她抓着他的衣袖,迫不及待低声告状:“若书和若琴,说我是囤鼠,表哥,你在北苑时她们欺负我,她们都暗中讽刺我笑起来,像鼠一般。”


    也许此事不大,却是她年少时在意之事,更何况,整个宫中不少人都暗中如此叫她。


    她鼓起勇气,才在心上人面前自揭其短。


    表哥已是太子,自会呵斥她们,以后,谁都不敢在她面前,提起这个称呼了。


    谁知李檄语气淡漠道:“凡事先自省,若你恰是如此,又怎能堵得住悠悠之口?若你并非如此,旁人的议论你又何必挂在心上。”


    姜诺久久怔了。


    表哥总是有他的大道理。


    又怎会为她的微末小事出头?


    或者,她并非想让他真的做什么,哪怕他在一刻,认真捧起她的脸,说一句,诺诺的笑其实很好看……


    后来他当了皇帝,仍未曾出面阻过一次,甚至还说让她纠错言行举止。


    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的一言一笑,在他眼里,皆是错。


    她用扇子遮了很多年的笑颜,那些时日,连快乐,都不敢明目张胆。


    她已和他毫无瓜葛,如


    今,她就要活得张扬肆意。


    “谢谢你。”上马车之前,姜诺回眸看向齐岁柏,真挚道:“今日,我也算看到了最难忘的晚霞。”


    齐岁柏微笑颔首以送。


    目送她的马车缓缓走远。


    哪里有什么巧遇。


    没人晓得,自她说了那句话。


    这九溪的晚霞,他已连着看了整整十七次。


    第29章 第29章还残留着她的温度


    “姑娘明日要来善堂。”善堂的女史特意叫来小燕,吩咐道:“姑娘最喜欢你,明日你可要好好的陪姑娘说话,让她开心。”


    姜诺虽从来不端侯府之女的架子,对这些孩子也是真心爱护,可女史晓得姜诺身份的重要性,次次皆用心侍奉从来不敢含糊,就连小燕这些孩子,也提前知会安排妥当,生怕有什么闪失。


    小燕甜甜的应了,在善堂几月,她细瘦泛黄的小脸长了肉,笑起来眼眸弯弯,满是孩子的无邪天真。


    一转身走出去,她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明日一早,小燕和几个孩子一起去叫赵妈妈:“赵妈妈,侯府的姑娘又来了,她最爱吃您做的糕点,女史姐姐说,这次还是要劳烦你。”


    “这有何难?”赵妈妈听到消息眼眸一亮,未曾多想,喜盈盈的跟随小燕几人去了后院厨房。


    她刚进去卷起衣袖,小燕等人对了对眼神,已飞快跑出屋舍,一回身将房屋门栓插在了外头。


    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小燕,你这孩子,快开门,真是的,你怎么还把我锁在房里了”


    “赵妈妈,你安心做糕点吧,我们很快就来看你。”


    “你这孩子……”赵妈妈急了:“别开玩笑了,快点把门打开。”


    任凭赵妈妈敲门劝说,小燕等人头也不回的离开,直奔前厅。


    前厅,姜诺已进了善堂,随着小燕几个孩子一起到了后院说笑。


    小燕拉了拉姜诺的衣摆:“大姐姐,善堂有个婆婆病了,瞧着很是可怜,你若是有空,和小燕一起去看看她吧。”


    小燕顿了顿,补充道:“这位婆婆,就是给大姐姐煮寿面的人……”


    姜诺闻言,立刻起身随小燕走去。


    她本就看不得老人受苦,更何况给她做寿面的那位婆婆,她早就想见一面。


    小燕带姜诺来到后厨,忙忙跑过去将门栓拉开,姜诺细细的眉尖蹙了蹙,不晓得为何还要将门反锁,她抬步走入门内,看清来人的一瞬间,却登时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声线颤抖道:“王……王妈妈?”


    “姑娘……”王妈妈猝不及防和姜诺四目对视,百般珍惜的抚着姜诺的手,忍不住哽咽道:“我家姑娘长这般大了……这模样,和你母亲真是像啊……”


    “王妈妈……”姜诺胸口微微起伏,上前紧紧抓住王妈妈的手,轻声道:“您……这些年您究竟去了何处啊?我是您带大的,这些年,您……您怎么也不来侯府看看我。”


    王妈妈是母亲最贴心的体己人,待自己宛如亲生女儿,当时母亲落水遇难,王妈妈又不知所踪,姜诺几乎要撑不住了。


    她生辰日还诧异谁能和王妈妈煮的面一模一样,却没想到竟是王妈妈本人!


    “我……”王妈妈擦拭着眼角,眼神躲闪了一瞬:“侯府可曾有对姑娘说过我什么?”


    “我只是听她们说你事后在庄子里自尽了……”姜诺看着王妈妈已白的鬓发甚是感叹,唏嘘道:“还好是场误会,王妈妈今儿就和我一起回府吧,好多年不见,我也有不少事儿要问您。”


    “姑娘……”王妈妈止住了步子,语气满是伤怀道:“我没帮上我们家姑娘,竟让她坠水而去……,我实在无颜再回侯府,姑娘若是体恤老奴,就让老奴在此地过清净日子吧。”


    姜诺灼灼望着她的眼眸:“这些年,您从来未曾主动找过我一次,还刻意隐瞒身份生怕和我谋面,也是因了愧疚?”


    王妈妈顿了顿,低了头道:“是,是老奴过不去自个儿心里头这关,无颜再见姑娘。”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您也别再自责了。”姜诺低声叹息道:“都是命数。”


    “不……不是命数……”王妈妈胸口起伏,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可被姜诺疑惑的目光一看,却都齐齐咽了下去,她叹息摇头道:“是老奴,是老奴对姑娘照顾不周……”


    姜诺摇摇头,也不愿强迫她了:“往事且慢慢说,您怎么会在此处。”


    “我是想着这些孩子都是从陇地来的,和我投缘,照顾照顾他们,也算是了结姑娘和姑爷的心愿。”


    姜诺擦了擦眼角的晶莹,轻声道:“也亏得我们都想到了一处,才能在此地遇到。”


    王妈妈贪婪的看着姜诺,眸中噙着薄薄泪花:“这也是老奴的福气,看到姑娘安稳长大,老奴此生……也没有牵挂了。”


    姜诺再三劝王妈妈回府,王妈妈都甚是坚决,末了还嘱咐姜诺道:“诺姐儿,我如今在这里很好,切记切记,您千万莫要和府中任何人提及见过老奴。”


    回去的马车上,姜诺仍沉思方才王妈妈一事。


    六时吉祥都齐齐缄默,此事甚是突然,给姑娘的冲击定然不小。


    忽然,姜诺冷不丁问道:“你们说王妈妈为何这么多年都未曾露面,为何那侯府,又说王妈妈已自缢而亡?”


    吉祥快人快语:“王妈妈可能就是觉得对不起姑娘吧,毕竟当时夫人出事时,她可是在身边的啊!至于自缢而亡……当时可能是庄子里的人搞混了吧,毕竟夫人去世那一段,处处都是乱的,也许是下人弄错了……”


    姜诺缓缓抬眸,眸光比透亮的琉璃还要清澈:“我母亲是出府后神思不清,失足落水,王妈妈的确有责任,可侯府从不苛责下人,更何况她是我母亲身边最体几的人,府里有母亲留下的铺子实业,还有一个无依无靠的我,她若是愧疚,更应该念及旧主,勤恳报恩才是,难道仅仅为了愧疚,她就一走了之,将这担子都撂下不管了?”


    六时也觉奇怪:“是啊,这王妈妈是夫人陪嫁来的,内外最是得力,而且王妈妈甚是疼惜姑娘,夫人一去,姑娘无依无靠,她这个时候不在姑娘身旁,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若是姑娘无人照看,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更对不起夫人了?”


    “我相信王妈妈的为人,她绝不是推卸责任,一走了之的人,可她却一走十几年,如今仍对侯府避之不及……那自缢身死的人又是谁,侯府是知情,还是隐瞒……”姜诺缓缓分析道:“夫人走后,王妈妈该是一心护我,那她为何会离我而去——除非是觉得,她离开我,比在我身侧,更对我有利,更能护我周全……”


    “母亲坠水时,身边除了王妈妈,还有两个小婢女,后来那两个小婢女,竟也一并自裁了。”从前无人关注过这两个小婢女,只道是那婢女未看护好主子畏罪,姜诺想了想道:“你们莫要明着打探,暗中看看能不能问出这两个婢女是何出身有何事由,是家生子还是从外头买来的。”


    六时和吉祥对视一眼,都有些懵懂了,但还是依言道:“我们都听姑娘安排。”


    “关键还是要弄清楚,王妈妈为何离我而去,且隐姓埋名这么久。”姜诺喃喃自语着,她约莫理出了思绪和重点,只是一时想法纷乱,所得线索又少,未将事情全貌想清楚。


    *


    昏暗的大殿,熏香袅袅而起,如同轻烟般转瞬即散,李檄坐在椅上,黑眸没了一贯的凌厉,平静中透出沉寂,修长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猫爪杯垫。


    李简双手捧着奏折走入大殿:“陛下可还


    好?”


    “陛下上朝下朝,会见近臣,那都神采奕奕,和没事儿人一般。”王公公叹息道:“可只要剩了他一人,就对窗枯坐,连用膳都打不起精神。”


    “您也知道,陛下在北苑时就落下了胃上的病根,若是再不好好调养……”


    “万一龙体有损,可怎么办啊……”


    李简心里有了数,一进门便喜气盈盈笑道:“臣弟先贺喜皇兄了!”


    李檄冷冷看向他,眸光无悲无喜,毫无任何追问的表示,李简只得道:“这是陕西报田间有祥瑞的奏折,据说那稻子竟硕大如宝珠,民间皆传,这是出了陛下这般的明君,上天才将祥瑞于世。”


    李檄按按眉心,漠然撇过头:“无稽之谈。”


    李简赔笑上前,小心观察李檄脸色道:“各地听说了,也都上了贺表,如今民间都在传扬您呢,就算祥瑞有所夸大,那还不是因了皇兄你治国有方,才从朝廷到民间,皆口口赞叹祥瑞。”


    “皇兄,你从小过目不忘,甚是出众,太子哥哥去后,父皇待你最严,也更是给予厚望,那时章家和父皇争权,父皇为保你,明里囚着暗里护着,父皇立你为太子后不也说过,说什么旁的皇帝十个八个皇子都比不上你一个,说你比他有帝王之气,以后咱们朝的中兴都要看你了……”


    李简认真道:“你一直都是父皇的倚重,是臣弟仰望的皇兄,如今万民也仰仗你,你注定要留在史册上的明君贤帝,如今你看,你筹划的盛世,一步一步,正在到来呢。”


    李简来说这么一番话,自然是怕李檄伤怀,妨了正事。


    李檄淡淡苦笑,他的父皇是个最闲散的人,最后大权旁落到章家,以至于连儿子都护不住,他惊心动魄被立为太子成了皇帝,可如今朝中也尽是章家故旧,他要推行新政,每一步都甚是艰难。


    他如今,追还债务还地于民,建防御工事强兵强将,也算小有成效。


    可李简所说的臣民如何赞颂,众人如何期待倚重,却仿佛窗外的春日花开树茂,冬日花凋树败,李檄冷眼旁观,却怎么也融不进他的心。


    他从未懈怠,就好似那股劲儿已融入了骨子,只要还存于这世上一日,就无法放下这担子。


    李檄近乎麻木的挥挥手道:“朕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李简走了,李檄垂眸,凝望着桌上的猫爪垫。


    那薄薄的猫爪垫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煲汤的温度。


    从前的诺诺,做下的事儿放在他眼里,总是那么可笑。


    李檄记得自己要去京郊练兵,姜诺却撒娇的拉住他,灿灿笑着往他怀里塞甜点和羹汤:“表哥表哥,京郊路远,你忙起来总顾不得用膳,带点小点心路上吃嘛,都是我最爱吃的,你尝尝,你肯定也会喜欢的……”


    他当时又恨又无奈:“你为何总要如此蛮缠朕?朕去京郊,是有正事要做,难道还能饿着不成?这种场合,你难道就只想着吃喝?”


    话音一落,诺诺似是被他说怔了,眸子覆了一层薄薄的泪花,忽闪忽闪,将坠未坠。


    李檄缓缓闭眸。


    他当时说的没错,只有她,能想到路上的小点心,甚至提前给他煲好汤。


    可除了她,谁还真心在意他这一路上的一饮一食?


    他被诺诺装在心里时,曾那般嚣张自负。


    如今……她心里没他了。


    他就想再尝一口那喝惯的羹汤,也没有去处。


    他甚至未曾夸一句那汤好喝,未曾好好看看她的指尖可曾烫红,可曾受伤……


    李檄侧脸贴在猫爪垫,凛然如剑的眼尾,溢出了一抹晶莹,悄悄洇湿了猫爪垫。


    第30章 第30章没了他,她也能寻到很多……


    过了几日,那云游的高僧回了京,为善堂建抚魂塔一事,本来是和齐岁柏一同去寺里,可如今春闱没剩几日,齐家伯父又非将他拘在院里读书,出入未曾像以前那般方便,姜诺想着此事也拖不得,没有声张,打算一个人去寺中问询。


    吉祥略有不忿:“这本就是善堂的事儿,再不济也是齐公子和姑娘两人之事,如今怎么皆落在姑娘一个人身上了?”


    姜诺笑道:“这有何气的,如今我有的是闲暇,再说只是先去寺里问询一番,也不必劳师动众,待到要建塔,诸事多着呢,以后再和他们一道来好了。”


    那高僧如今所在的定隐寺,在京郊五里之外,并非是姜家常去的寺庙,六时备好了车,主仆三人说笑着一同启程。


    姜家的马车一出发,宫里已有人将消息报给了王公公。


    听说姑娘是去京郊寺里,王公公不敢怠慢,直接报给了陛下。


    李檄沉默片刻才道:“她……打算去寺里?”


    “是啊,姑娘一大早就去了寺里。”王公公道:“咱们的人一直在后头跟着呢。”


    李檄沉沉的眸色看向大殿窗外。


    春末时节,天气开始渐渐转热,却又并不酷烈,日头璀璨,和风暖阳,是个春游的好时节。


    他又想起姜诺曾说过的愿。


    她想和他行于春深寻常巷陌,还想和他一同去寺庙里许愿……


    他总想着来日方长,可来日遥遥,那比得上此时此刻来得踏实安心。


    李檄胸中一阵热流翻涌,他果断站起身:“出宫,去定隐寺。”


    “陛下要出宫吗?”王公公这一惊非同小可,若是去侯府还罢,都是在皇城,真正的天子脚下,可那定隐寺在京郊,这一路皆是民间小道,各色人等夹杂,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不用惊扰太多人。”李檄语气淡然,却已走出来大殿:“朕微服出宫。”


    王公公终于忍不住道:“陛下留步,老奴是担心章家……”


    从前先帝出宫时曾和人马车相撞,险些丧命,后查明是章家所布,先帝再也未曾出宫,可章家势大,先帝仍然待之以礼。


    李檄身影一顿,语气凝了冷意:“时移世易,朕也不再是昔日稚童,他还不敢轻动朕!”


    王公公等人见状,忙小碎步跟上,侍奉李檄出宫。


    *


    李檄未避耳目,未曾骑马,只选了个简洁宽敞的大马车,一路直奔定隐寺。


    寺前炉烟缭绕,石阶旁广植梨树,随了春风,簌簌梨花无声吹落在阶上。


    香客络绎不绝,王公公站在李檄身后,在寺石阶旁左右张望:“这么多人,一时能瞧见姑娘吗?”


    李檄未曾开口,眸光却缓缓定住。


    明丽春光下,三名少女抱着几个花枝,说笑着拾阶而上。


    姜诺站在中间,精致的面庞上带着些微的笑意。


    李檄黑沉的眸子定定望着这一幕。几乎忘了时间流逝。


    怎会看不到呢?


    就算有万万千千的人,他却仍能一眼认出他。


    朝思暮想,装在心里的人一出现,万万千千的人都成了缥缈的影子。


    李檄几乎压抑不住胸腔里奔涌的情绪,他提步,快步朝姜诺走过去。


    三人说笑的声音传来。


    “这寺里建在山上真是极好的,涧水好清,我看好多人都在盛水。”


    “改日我们也来带一些回去煮茶……”


    “如今跟着姑娘玩乐,才知道京城中有这么多好地方,再也不必去那宫中受气,这日子过得可真快活。”


    三人相视一笑,笑声如泠泠泉水,轻快自由。


    春色芳菲,姜诺日头下笑意盈盈,如玉色晶莹的侧脸剔透柔和,整个人从内到外透着愉悦轻快。


    花落如雨,巧笑倩兮。


    李檄怔住,脚步停在原地。


    她从他身侧走过,熟悉的淡香伴着春风拂过,姜诺绯色襦裙下摆漾起温柔俏皮的弧度,却未有一丝停留。


    李檄唇角的笑意渐渐凝成苦涩。


    她未曾瞧见他。


    若非他亲眼瞧见,他都不敢相信,原来,在没他的日子,姜诺这般肆意轻快。


    她们一路说笑,未曾有丝毫失落惆怅,只差额手相庆了。


    姜诺在宫中虽也爱笑,可总带着两分拘谨两分取悦,哪儿像如今这般超然愉悦。


    李檄


    低眸,心中的苦涩愈发明晰。


    他以为没了她,她会过得不好,独自来寺庙,也定然没滋味。


    可原来并非如此。


    她虽盼着和他来,却也只是出于爱意的期待,并非离了自己,她就怏怏不乐了。


    诺诺她……向来是容易快乐的,就算没了他,她也定然还能寻到很多乐趣。


    李檄脑海里第一次浮现一个可怕念头——


    如今姜诺家中有爵位,手上有银钱,身侧有友人……


    就算她什么都没有,以她的性子,在宫外何处也都能活得快意洒脱。


    那……她为何又非要将自己一生拘在皇宫里?


    这念头一出来,先把李檄吓了一跳,恨不得立刻就跟了那身影去。


    可他在石阶下,望着高处的寺庙,终究未曾挪步。


    诺诺她……难得开怀,这开怀竟是因了他不在,那他又何必冒然扰了她的兴致……


    如今能远远瞧见她背影,瞧见她的笑颜,已是极好。


    *


    到了后寺,姜诺寻到那高僧,直接将需求说了出来:“师父,京郊有个村子,曾被山匪屠过,如今为了安抚亡魂,想在此地建一座抚魂塔。”


    那高僧点点头道:“姑娘大概有什么想法?”


    姜诺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图纸:“这是我从前建过的抚魂塔,如今按此图建一个可好?”


    高僧看到图纸,眸孔一缩,抬头认真看向姜诺:“姑娘说……这是抚魂塔?”


    对……”姜诺和高僧淡然犀利的眸子对视,忽然嗓子发紧:“怎么了?”


    “这不是抚魂塔,而是用来镇压冤魂恶魂的镇魂塔。”


    头脑嗡一声响,姜诺身子发软,几乎快要站不住:“什么……什么意思?”


    姜诺缓了缓,一瞬间声音已逐渐沙哑:“师父,可否是你看错了,或者,可否是……可否是绘图的工人画样绘错了。”


    “密檐方塔,方形小室……这千真万确是镇压水中冤魂之塔……”高僧摇摇头:“老僧虽年迈,还未曾昏花,建塔工人怎会犯这等错误?再说,即便是他们画错了,难道也砌错了砖,也搭错了土?”


    姜诺面色发白,受不住寒意般全身轻轻颤抖。


    她自是晓得,这塔干系重大,牵涉之人众多,断然不会因了下头人的办事失误就犯下这等弥天大错……


    那……必是有人刻意指派。


    可这是她家中所建之塔啊!


    是祖母许可,伯母所建……这十年来,她把这塔视为哀思寄托,视为姜家给予的温暖支柱……这些年里,无数次,她想对伯母开口争取些什么,都是想到这塔,沉默妥协。


    为了这塔,她对姜家,永远心怀一份感念。


    可一夜之间,这塔……竟成了镇压恶鬼的镇魂塔?


    还是镇压水中冤魂的……


    高僧看姜诺面色煞白,叹息一声:“逝者已逝,姑娘还是要珍重自身。”


    六时和吉祥搀住姜诺,面露焦灼:“姑娘,姑娘您先别着急,我们从长计议,总会有法子的……”


    姜诺眼角泛起微红,声音嘶哑道:“先……先回去吧……”


    她脚步虚浮,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刚一出寺,一阵幽风吹过,檐铃叮咚,姜诺打了个寒颤,几乎要倒下去。


    此时肩头却被一双有力温暖的大掌牢牢托住,姜诺回头,登时不可置信的怔住了。


    竟是……李檄,本应在宫中大殿中的陛下,不知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当下稳稳托住她的肩,眸光从她脸上划过,深深皱眉:“出什么事了?”


    姜诺双唇颤抖,清润的眸中起了雾:“……无事……”


    她此刻双眸含泪轻轻颤抖,哪儿像无事的模样,李檄眼底冷沉几分,点头道:“你不说,朕就去问后寺那僧人。”


    姜诺心里空空荡荡,喃喃出声道:“别去……求陛下别问……”


    姜诺脑海里尚且一团乱麻,只是丝毫不愿李檄参与进她的家世。


    她语气温软恳切,带着水雾的眸子轻垂,忍着眼泪叫他别问。


    李檄止住步伐,语气温柔道:“好,朕不问。”


    他抬手,将茫然的姜诺抱于怀中,快步走下石阶,未等姜诺挣扎,已甚是温柔的将她放在自己来时的车上,并将披风接下,为她牢牢系住:“诺诺,这是朕的车驾,你可在此安心休憩片刻。”


    他看得出,姜诺已心神俱疲了。


    “姑娘,要不坐陛下的车回吧。”六时看了看车里柔软的地毯背靠,这车外观不打眼,里面却是实打实的比侯府车驾舒适:“坐陛下的车也舒服些。”


    姜诺宛如空空荡荡的游魂,眸光怔怔。


    她只想赶紧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躲起来好好想事情……


    至于是谁的车,她已无暇顾忌……


    她用尽全力,轻轻说出四个字:“不去姜家……”


    李檄侧耳听到,不动声色微微皱眉。


    “不如……去庄子上吧。”六时能猜出姜诺的心思,轻声道:“那庄子,也是夫人留给姑娘的……”


    一路马车哒哒,姜诺近乎麻木的快速思索着。


    到底是谁?到底是谁要建这塔,不……到底是谁要害了自己的母亲……


    是伯父?他对自己虽无太多关注,但记忆里和父亲也都是很友善的……再说如此行事,对他也并无多少好处,总不至于为了银子……毕竟是兄弟啊……


    是老太太?也有可能,父亲不是她亲子,母亲不是亲儿媳,姜家虽是侯府,钱财上并不十分阔绰,也许……也许是为了钱财,正好趁着父亲……就除掉母亲……


    但老太太对她也算不错,当时李檄进了北苑,老太太不想李檄和她有牵扯,还苦口婆心的劝自己不愿和李檄牵扯……


    虽是为了姜家,那也是为了她啊……


    那就是……伯母……


    姜诺一颗心被狠狠攥住。


    极有可能,那塔是她建的,甚至母亲的产业都拿捏在她手中……


    一时间,姜诺心思纷乱如麻,静下来,才发觉鼻尖萦绕着苦竹和龙涎香混合的味道,一低眸,才发现脖颈间竟系着李檄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