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同床如一湾落了花的春水,将体内冰流……


    楚裕言道:“刚到。”他朝桌案看去,瞥见书册上的地形图。他无需细看便知道,那是西陵某县的县境图。


    他明知故问,“在看什么?”


    千镜滢后知后觉想把书藏到背后,动作到一半抓着书的手生生顿住。这幅样子活像是幼时先生教书,她躲在桌下看话本子被抓包的样子。


    不对啊,她心虚什么?


    她啪得把书册合上,突然想起书封上还写着西陵两个大字。


    楚裕言视线未收,显然已经看到了。


    千镜滢想起楚裕言上次说的话。她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没什么,就是看一下西陵的地方志。”


    “我就了解一下,没想别的。”


    楚裕言道:“你若是担心,只需派人去查一下,并不难。”


    千镜滢有些心动。


    她夜里大脑总是迟钝些,卸去些许戒备,“那你……父皇是不是真的不想他回来…”


    “若有机会将功补过,要回来不是难事。只是需要时间。”


    若是和千镜滢说,林冠清再无回来可能,她必要日日夜夜牵挂着。可若是告诉她人还有回来的可能,无需挂怀,时间长了,要她渐渐忘记,并非难事。


    她的喜欢偏爱与厌恶都极为热烈,纯粹,毫无保留,便是冰山都得给化掉一层。


    这样的爱,很难让人不心动。却偏偏难以专一,也从不长久。


    楚裕言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千镜滢咬了咬下唇。她相信林冠清,有朝一日有能力回来。但西陵山高路远,她不能保证那些人会怎么对他。


    楚裕言看出她在想什么,“若是疏通关系,这一路对他来说,并不算难过。如此,你可放心了?”


    千镜滢没想到楚裕言会突然出手相助,“太子哥哥怎么突然帮我?”


    “孤答应过你。”楚裕言目光平静,却莫名让人觉得信服,“也是怕你再做出格的事。”


    他话落,忽觉唇间一凉,是一只滚圆的葡萄。他垂下眸,只见千镜滢不知何时绕道身前,眉眼弯弯看着他。


    如果说前半句理由让千镜滢将信将疑,那到最后一句话时千镜滢已完全信了。


    楚裕言看她,“你对他的事倒是上心。”


    千镜滢“嗯。”了一声,“我那些朋友里,感情深厚的除了绾明便只有他了。”


    “不过太子哥哥也是极好的!”


    她便是这样,高兴的时候,甜言蜜语不值钱似的往外蹦。可走不走心就难说了。


    她语气玩笑:“太子哥哥半夜把我叫来,有何贵干?”


    她这一句话,把这几日来,二人之间那股若有若无的冰层化开了些。


    可楚裕言下一句话,就让她笑不出来了。


    “同房。”


    千镜滢剥葡萄的手僵住,“什……什么?”


    楚裕言道:“洞房仪轨,新婚初期当同寝。”


    “我……我倒是不介意……”她打了个磕绊,装作很自然的样子,“就是我睡相不好,太子哥哥不介意就行。”


    她本以为就是做做样子,却不想真要在一铺床上。


    这句话似是勾起了什么不太好的回忆,楚裕言额心微不可察的跳了跳。


    二人朝外走。


    千镜滢见他面色不对,想着他应该会就此放弃,另想别的办法。却不想入了殿,楚裕言走到熟悉的位置,千镜滢回头看他背影,只听他声音冷清,“更衣。”


    一回生二回熟,千镜滢熟练地去解楚裕言衣带。外袍褪去,千镜滢抬手把衣服挂到一侧的架子上。一回头,瞥见楚裕言穿着雪白的中衣站着,尽管隔着衣料,依旧能隐隐看出他紧实有力的腰身。


    她指尖还残留一抹先前衣物上染上的体温,千镜滢又想起那日下了花轿,楚裕言扶住她的那双的手。


    楚裕言的体型称得上匀称完美,是成年男子的身型。千镜滢不由好奇,透过那层衣料是一副怎样的身体。


    没了那层华丽生硬的外衣,露出雪白的中衣,是贴身的衣料,并不硌人。即使是这样,依旧最齐整的样子。反倒流露出几分温润如玉,不像是高不可攀的东宫太子,倒像是性情温和的邻家哥哥。


    她极爱试探人底线。千镜滢胆大地起了贼心,起了想要破坏的念头。


    头顶传来一声,“在想什么?”


    千镜滢脱口而出:“你很好看。”


    她话落,头顶传来一声轻笑。千镜滢缓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当即闹了个大红脸。


    她错开视线,自顾自去换衣服。待回来,只见楚裕言坐在床边,双目对视,千镜滢指尖缩了一下,她装作淡定,“太子哥哥想睡里面还是外面?”


    “外面。”


    “哦。”千镜滢到床边坐下,她掀开被子,多问了一句:“为什么?”


    不防那头道:“你会滚下去。”


    千镜滢心道:我睡相这么差的吗?她想了一阵,到底没问出来。直觉告诉她,这个问题一问出来,注定难以收到令人高兴的答复。


    她侧身躺下。这张床不算大,但足以容纳两个人。她今日极为疲倦,难得的一沾枕便睡了。她睡着时极不安分。天气转凉,她半夜觉得冷,下意识往有人的那端靠。


    楚裕言夜里睡眠浅,又不适应身侧有人,被她闹醒。他垂眸看了眼身侧的人,试着往身后挪了半寸,合上眼。可只安生片刻,身侧的人又靠了过来。就这样你退我逼,直到移到床边,退无可退。


    身上的被子比起床铺要小一些,若是要两个人盖,两端容易漏风,除非向现在这样贴得紧些。


    万籁俱寂,楚裕言不想惊醒她,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少女的体温隔着衣料传来,在黑暗中被放大无数倍。那股甜香钻进四肢百害,严丝合缝地和骨骼扣在一处。


    楚裕言不喜这样的感觉。越界,容易让人失控。他忍了忍,伸手将人环住。


    千镜滢迷迷糊糊,转了个身,自动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她的呼吸扫过楚裕言的脖颈,楚裕言手臂下意识收紧了些,原本平缓的气息也被扰作一团。身体某一处不自觉发生变化。


    他浑身绷紧,怀中人的人却是软的。他自虐般一遍遍平复自己的呼吸。可刚建立好的一切如同金箔殿,怀中人轻轻一碰,便轰然倒塌。


    他从床上坐起,朝屋外走去。


    千镜滢半夜醒来,觉得有些冷,又有点口渴。不情不愿睁开眼,这才注意到身侧没人了。她蒙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窗外,见天色昏暗。她趿着鞋到桌边,把灯点起。借着微弱的烛光看了眼漏刻,发觉才丑时。


    她喝着杯里的凉水,心道:“怪了,太子哥哥呢?”


    难不成是楚裕言嫌她睡相不好,忍不住跑了。


    她把茶盏放下,熄了灯,就着困意回去躺下。没躺下多久,身侧传来动静。旁边的人体温低得有些不正常,千镜滢打了个激灵,没忍住转过身看他,“你去哪里回来,怎么身上这般凉?”


    楚裕言默了一阵,“吵到你了?”


    千镜滢没忍住去抓楚裕言的手,他手冰得不似活人。千镜滢动作微僵,“我本来就醒了。”


    温度顺着手指传来,如一湾落了花的春水,将体内冰流化开。


    楚裕言目光微动,竟起了几分贪恋的心思,由着她去了。


    “你身上好冰,外面很冷吗?”


    楚裕言声音透着些哑意,“有点。”


    千镜滢犹豫了一下,伸手将他抱住。她对男女大防向来没有那么介意。


    楚裕言看她,“你经常如此吗?”


    千镜滢有些困,没反应过来,“什么?”


    “帮人取暖。”


    千镜滢想了一阵,“还好。”


    这个动作比较亲密,千镜滢身边,除了和朝颜算得上十分亲近,倒没旁人了。


    如今楚裕言是第二个。


    一个人若是想和另外一个人进一步拉近距离,有时候只需和她睡一觉就好了。


    当然这得建立在两个人都不介意的前提下。


    她管这个叫同衾之谊。


    楚裕言下意识觉得她说得这个“还好”,就是有过。他突然抽了手,合上眼。


    千镜滢手心一空,有些疑惑,“你暖和点了吗?”


    楚裕言未说话。


    千镜滢:“???”


    她有些气急败坏,“你这人,怎么过河拆桥!”


    不知是那个字触动了身侧的人,楚裕言睁眼,“你待如何?”


    千镜滢撇了撇嘴,“算了。”


    她一点不指望能从楚裕言口中听到什么动听的话。下一刻她额心微痛,黑暗里,千镜滢感觉到是楚裕言屈指敲了一下她的头。


    “睡吧。”


    千镜滢暗戳戳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睡了。


    等再睁眼,天已大亮。身侧早已无人了。千镜滢洗漱完,侍女端了早膳过来。她用完,有人来传话,说今早皇后派了画师过来,要给二人画像,眼下人正在府中候着。


    千镜滢到时,见楚裕言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拿着书册,另一只手将茶盏轻轻搁在边上的梨花木桌上。他未抬头,“坐吧。”


    千镜滢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楚裕言未说话。


    千镜滢又问:“你今天不用上朝吗?”


    “今日休沐。”


    千镜滢“哦”了一声,点点头。


    她一转头,见一男子穿青色直身,头戴儒巾,瞧着而立之年,应当就是所谓的画师……了。他朝二人行完一礼,在不远处桌前坐下。


    他看了眼二人,忽然站起身,恭敬询问:“您二人可否靠得近些?”


    千镜滢点点头,侧目看向楚裕言,身子稍稍往那边倾了些。


    那画师拿起笔,片刻后,道:“若要画出来效果好些,您二人可亲密些。”


    第42章 入画孤教你


    亲密些?


    千镜滢想了想,下意识想说没事,刚一开口,指尖一凉,十指相扣。


    千镜滢目光怔了怔,转头看他。


    双目对视,千镜滢并未多大在意,朝他微微一笑,转过头。


    那画师将二人互动看在眼里,笔尖在纸上落下。午后日光落在人身上,裹着些许暖意。千镜滢被太阳晒得有些犯困,为了防止睡过去,只得通过和人搭话缓解。


    “太殿下。”千镜滢话到嘴边堪堪一转,“你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呗。”


    楚裕言微微侧目,“怎么突然问这个?”


    “就是有些好奇。我在想,你平时话这么少,难道不会给人误解吗?”


    话少的人,一是意思表达未必明晰,当然对于楚裕言这样的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可以算是言简意赅。但却很难清楚的表达出自己的情绪。


    楚裕言默了一阵,就在千镜滢不指望楚裕言会回答时,楚裕言还是“嗯”了声。


    千镜滢看他,“那那时候你会解释吗?”


    楚裕言淡声问:“重要吗?”


    千镜滢怔了一下,“那是自然。”她心念微动,朝楚裕言一笑,“那你要是有不高兴的事,也可以和我说啊。事情憋在心里总是难以消化的,有时说出来会好很多。”


    她嘴角的梨涡如水面荡起的涟漪,那双眼睛亦如夜空下的水面,倒映繁星点点。


    真挚,还有一抹她自己从来意识不到的勾人。


    楚裕言收回视线,轻轻“嗯”了一声。


    她向来如此,哄人的话随时随地都能脱口而出,明明知道不能当真,偏偏忍不住沉溺其中。


    楚裕言难得纠缠,“这是承诺?”


    千镜滢突然听到这一声,下意识转头,见楚裕言目色沉沉看着自己,似平静的黑水下卷动的漩涡,迷惑你毫无准备地向他靠近,你来不及反应,就被悄无声息地吞噬。千镜滢觉得这眼神有些熟悉。


    正想着,手背上的力道似乎收紧了些,摁出一道淡淡的指印。千镜滢回过神,把心里那股异样撇出去,她微微一笑,把手抽回。


    楚裕言掌心一空,心底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戾气。


    秋末的风肆起,却卷不到一丝阳光,吹在人身上,是细密的寒意。


    她说得出,便也该做得出。无论如何,他当真了。


    下一刻一只小指将他勾住。


    千镜滢弯着眉眼看他,“嗯,是承诺。”


    风停了,天地皆寂,唯她一瞥一笑,拨弦挑绪,在脑中喧嚣。


    不远处传来一声,“太子,太子妃,小人画作已毕,如有需要调整之处,可随时告知。”


    千镜滢好奇极了,当即从椅子上窜起。


    楚裕言先前那只手本就是虚虚压在她手背上,千镜滢忽然离开,他手心跟着一空。


    楚裕言垂了垂目光,压下心绪,朝千镜滢离开的方向看去。


    只见千镜滢弯腰凑到桌边,目不转睛盯着桌上的画卷。


    那画师开口询问,“可有何处不……”


    “你画的太好了吧!同样是手,你是如何做到的?简直和拓上去的一般。”


    画师怔了一下,随即失笑,拱手道:“太子妃过誉了。”


    他为人画了二十载的像,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般夸他。


    千镜滢端着画作看了又看。她如今扎的是堕马髻,松散慵懒。那画师将她的脸修饰的比平日小巧些,细长的柳叶眉。她未上妆,画作上的人却点了朱唇。便连膝上的绣纹都一清二楚。边上是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如精修过的竹骨。


    千镜滢回过神,风里携来一股熟悉的气息。在阳光下透着些许凉意。


    她下意识抬头,画中的人不知何时走近了。


    千镜滢睁大


    眼睛端详着身侧的人。


    风骨峭然,玉貌清绝。


    其实,画像画不出他的美。


    楚裕言目光看过来的一瞬,千镜滢及时收了视线。她想到什么,朝画师道:“你画得这么好,可以教本宫吗?”


    那画师先是愣了一下,还未反应,只觉后颈一凉,一抬头,见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看着他。


    目色冰冷,裹着寒意,如冰面下的暗流。


    他能在皇宫混这么多年,深知有一双丹青妙手都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有眼力见,否则哪一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垂了垂头,“小人只管作画,怕是教不好您。”


    千镜滢听出他话里的婉拒之意,“若是我给你金银作为报酬呢?”


    “这……非是小人不愿,是小人实在没这个能力。”他腰弯下去了些,神情如丧考妣,“还望太子妃恕罪。”


    千镜滢有些失落,但还是道:“无事,不教便不教了,你画的很好看。”


    楚裕言朝边上侍从看了一眼,那侍从会意,取出一袋金叶子递到画师手里,画师拱手道谢,退了下去。


    千镜滢神情有些失落。先前原本还没那么想学的,被这么一拒绝——


    便更想学了!


    千镜滢心想:难不成是有什么秘诀不能外传?她低垂着眸,头顶突然传来一声,“你若是想学,孤教你便是。”


    千镜滢瞪大眼睛看他。


    对呀!她想起来,楚裕言也会作画来着。


    而且画得极好!


    楚裕言话落,忽觉袖子一重,千镜滢抓住他,眉眼弯弯,“什么时候?”


    他淡声道:“今日得空。”


    千镜滢听完一蹦三尺高,跟着楚裕言往书房去了。


    二人面对面坐着。


    宣纸摊开,楚裕言看她,“想学什么?”


    千镜滢想了一阵,道:“画山水吧。西北大漠,我阿爹阿娘驻守的地方。我还没去过呢,想看看长什么样。”她看他,小声问:“你会吗?”


    “坐过来。”


    千镜滢点点头,转身搬起椅子。楚裕言难得的哽了一下,他语气如常,“人过来便可。”


    千镜滢有些讶异。回头看他,确定自己没听错。她把手中东西放下,绕到楚裕言身侧。又确认了一遍他的意思,方在矮塌上坐下。


    楚裕言用毛笔沾了墨水,在纸上落下一笔。千镜滢目不转睛看着。


    千镜滢几乎学什么都只有三分钟热度,若是教她理论知识,她怕是还没撑到上手的时候,就先睡着了。楚裕言深知这一点,是以准备自己先画一遍,再让她临摹。


    他笔势极为熟练灵活,或干劲有力,或流畅细腻。从烽火台往下,乘猎猎朔风,呼啸而过。


    只见沙漠戈壁绵延万里,战马没入群山之间。


    千镜滢屏住了呼吸,目光却是亮亮的,“西北,是这样的。”


    画毕,楚裕言放下笔,问:“累了吗?”


    千镜滢看了眼天色,发觉不知不觉已有日薄西山的趋势。她兴致正起,摇摇头,“你累了吗?”


    楚裕言把笔递给她,“自己试试。”


    他以往在书房一坐便是一整日,这点时间还不至于。但千镜滢不同,若是无法吸引她,她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坐不住了。


    除非像文渊阁那次一样,强逼着人坐着。


    但这样的结果,显然不能让楚裕言满意。


    千镜滢点点头,把笔接过。她沾了墨水,刚落一笔,泄气般的笑了。


    “看你画怎么那么简单呢。”


    她正要把笔放下,手背传来凉意,她手被包住,“孤教你。”


    她被人从身后环住,距离拉近。


    身后的人气息有些凉,像是云端的雪。


    而画中朔风凛冽,黄沙漫天。


    二者反差,使他身上的气息更明显了些。


    千镜滢忽然觉得脸热,扭过头,却见楚裕言神色淡淡,倒未带旁的意味。


    倒像是她心思不正。


    这个角度看去,正见他鼻头高挺,漆黑的眉眼如化不开的浓墨,如画中仙,然眼梢一点红,又添几分人气。


    千镜滢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忍不住睁大眼睛偷看。


    耳边忽飘来一声,“意在笔先,笔周意内。落笔前要先构思,别急。”


    千镜滢怕心思被察觉,不好意思再看,忙收回神,欲盖弥彰胡乱画了两笔。


    楚裕言不轻不重握着她的手,笔尖落下,他手指在她手臂上轻轻敲了一下,“放松。”


    千镜滢又点了点头,心跳却没那几根手指撩了一下。她一只手捂住胸口。


    楚裕言注意到她动作,“怎么了。”


    “我觉得……我心跳得有些快。”


    她话落,一道目光移来,与她对视。良久,耳边传来一声轻笑。千镜滢脸上绯红直接红到了耳根子,“你笑什么?”


    “还画吗?”


    这三个字像是递了只短梯,千镜滢飞快道:“妾身累了!”


    楚裕言松开她的手。二人拉开距离,连带着空气里那股旖旎被扯开了些,她呼出一口气。


    怪了,紧张什么?


    她站起身。


    楚裕言将纸收起,不紧不慢问:“明日还学吗?”


    千镜滢看了眼那画,想起过几日楚裕言休沐结束,怕是想学也没人教了。她迟疑地点点头。


    楚裕言温声:“去用膳吧。”


    第二日,千镜滢醒来时,身侧依旧空荡荡。她用完早膳,想起昨天的画,又迫不及待往书房去。


    楚裕言听到外面一声通传,一抬头,便见千镜滢挟着屋外的日光,热热乎乎朝这边奔而来。


    “你现在有空吗?”


    楚裕言翻过一页纸,“过一会。”


    “过一会是多久?”


    “一炷香。”


    千镜滢“啊——”了一声,“好吧。”她到楚裕言对面坐下,“那妾身等您。”


    楚裕言抬起目光看她一眼,见她支颐着脑袋,百无聊赖盯着面前的纸镇,蝶翼般的睫时而扑闪两下。


    过了一阵,千镜滢抬起头,“妾身每次见你,你不是在看书,就是看奏折,殿下难道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吗?”


    楚裕言轻声,“这些是该做的事。”


    千镜滢抿了抿唇,“那什么是你想做的事?”


    回应她的是漫长的沉默。良久,楚裕言淡淡说了一句,“并无分别。”


    千镜滢争道:“当然有啦。比如说小时候阿父逼妾身读书,那这是妾身该做的事,但实际上妾身不想做。我想去荡秋千,踢毽……”她话到一半,突然止住。


    是了,或许对楚裕言来说,想做的只能是该做的。很多时候他都不能想。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藏焉修焉,息焉游焉’,若是一直看书,不知劳逸结合,反倒容易适得其反,成书呆子了。”


    她小时候读礼记,这句话映象最深。后来每次千门山要她读书,她便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关元英经过,听了这一句,险些七窍生烟。


    楚裕言抬头,见千镜滢一本正经说教,“你觉得孤是书呆子。”


    “那倒不是。”


    楚裕言把书放下,让出位置,“坐过来吧。”


    第43章 贼首“你要作画,还是听故事?”……


    千镜滢目光一亮,到楚裕言身侧坐下。


    她刚画了几笔,想起什么,问:“你以前有去过西北吗?”


    “嗯。”


    “那你是不是和我阿父行兵打仗过?”


    “嗯。”


    “那……红炎教呢。”


    “红炎教不在西北。”


    千镜滢歪了歪头,有些好奇,“那你能同我讲讲吗?”


    楚裕言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看她,“你要作画,还是听故事?”


    千镜滢面露纠结。就在楚裕言以为千镜滢是在二者取谁这个问题上纠结,却不想她问:“先听故事,再学,可以吗?”


    她还是比较想先听故事一点。


    楚裕言语气难得有些生硬,“不行。”


    千镜滢急了


    ,“为什么?”


    楚裕言看着她,没说话。千镜滢纠结了一下,“那妾身想听故事。”


    楚裕言把笔洗端过,笔尖触到清水,乌墨漾开。


    “煦宁三年,建霖暴雨两月,洪水泛滥,疫病四起,百姓流离失所。红炎教借机集结势力,以‘万富同享’为教义,发起动乱。同时发散流言,称洪水为天罚,民心动摇。那时洛清,泷禾两地因军备松弛,未能及时压制。动乱势力一路向北,朝廷迅速派兵攻打红炎教据守城池。相持月余,动乱平定。这是大致经过。”


    他声音如泉水,凉丝丝的,却不冰,“你要听什么?”


    千镜滢早有准备,如今想都不用想,脱口问道:“和你有关的,都可以。比如说你是怎么捉拿敌首的。”


    不知是那个字眼触动了他,楚裕言忽然看了过来。他默了一瞬,似是在想该如何同她说起。


    片刻后,楚裕言缓缓启唇,“那时父皇命孤和大学士李融安一道南下。见教众所到之处,百姓夹道相迎。其中不少流民为‘万富同享’吸引,自愿加入红炎教。孤便乔装混入其间。”


    那个时候楚裕言年岁不算大,只刚刚过了能入教的年纪。加上没人能想到一国太子会混进来,一时没人发现。


    “城中虚实探清,孤传信给李融安。那段时间,红炎教连连败退。后匪首红炎又以万富同享为名,要求城中百姓上缴钱财,每日吃食由教中发放。如有私藏,就地处决。”


    千镜滢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后来呢?”


    “百姓心生恐惧,无奈将家中铜钱尽数上交。


    然所得到的金钱未能维持多久。叛军尝到了甜头,不少人私底下反复搜刮洗劫。然一家五口,义军所谓的供粮甚至不够解决两个人的温饱,一时人心惶惶,民不聊生。其后两边对战进入胶着阶段。红炎查出教中必有内应。大怒之下,连夜搜查。”


    千镜滢屏住呼吸,“你被查出来了吗?”


    “嗯。”楚裕言点头,他看着千镜滢目光,眼底掠过一抹笑意,话音一转,“那之前孤令人火烧粮草库,混乱之际,集结教众反叛势力,以箭射杀红炎。”


    千镜滢听得目瞪口呆。


    “你当时怎么寻到机会的?”


    “那时红炎手下有个副将,见孤读过几日书,便提做参谋。教中鱼龙混杂,人心不齐,本就因利而聚集。加上北上一路畅通无阻,无一个强大的外敌逼迫他们团结,宴安鸩毒,内部更易生隙。又因分赃不均,矛盾激化,此时借红炎身边的人的身份挑拨几句,并不算难。”


    千镜滢心道,那可真是看错了。以楚裕言的能力,怕不只是读过几日书。


    一国太子给贼首当参谋。他事后知道,怕是下巴都要惊掉了。


    茶水入盏,发出清凌得碰撞声。楚裕言道:“析交离隙,不恃甲兵。有时四两拨千斤,亦是如此。”


    千镜滢目光明亮,“你讲故事,还能说教呢。若是幼时那些夫子讲课都这般有意思,妾在山阳也不会睡着了。”


    她话落忽觉额间一痛,楚裕言屈指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下,“那时太傅给孤教授学业,也未见得讲什么有意思的故事。”


    千镜滢睁大了眼睛瞪他。她默了一阵,想到什么,抿了抿唇,“其实百姓想的也不过是温饱罢了,红炎教给他们扔了一条通往希望的梯子,是以叛军进城,才会万人空巷。可惜那梯子是豆腐做的。若是当时红炎没有搜刮百姓,我倒觉得……”


    她话说一半,自知失言,觑了一眼楚裕言神色,见未见到不悦,才松了口气,却没再说下去。


    楚裕言知道她要说什么,“红炎出身草莽,趁乱而起,亦属百姓间的一人,他明白百姓最想要什么,借此利用,心思本就不纯,此为其一。第二,你觉得,若是天下让这样的人来掌管,万富就真的能共享了吗?”


    千镜滢目光怔了一下,良久,摇摇头。


    “治国非纸上谈兵。红炎连教中势力都难以团结,若是真的让这样的人治理国家,天下只会更乱。”她想到什么,忽然正肃了神色,看着楚裕言,“那个时候,如果要做内应,明明有很多人可以去,你没必要以身犯险。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想看看,能让万人空巷的红炎教,究竟是怎么样的?”


    楚裕言指尖微微一蜷,转而似笑非笑看她,“你怎知我那时不是初离皇宫,年轻气盛,急于立下军功,向父皇朝臣展示自己?”


    千镜滢摇摇头,“可能有这个理由,但我更信我感受到的。而且……”千镜滢凑近了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殿下这个时候会自称‘我’。”


    楚裕言捏着茶盏的手一蜷,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千镜滢见楚裕言面色滴水不漏,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


    楚裕言道:“若是无事,便回去吧。”


    千镜滢看了眼天色,朝楚裕言眨眨眼睛,“天色还早。”


    楚裕言知道她要说什么,毫不留情拒绝,“不行。”


    若是这么轻易便满足她了,没几日便会被她弃如敝履。


    便是该不着痕迹地吊着她,勾着她。


    千镜滢脑袋探了过来,“妾身还没说要干什么呢!”


    楚裕言复拿起书,未应。千镜滢咬了咬下唇,有些生气。


    楚裕言未抬眼,“先前说过,二选一。”


    千镜滢看了眼楚裕言桌上山堆似的的公文,稍稍平静了些。也是,她自己答应的。


    楚裕言平日并不清闲,能腾出时间主动教她作画已是罕见。只是,眼下她能做什么呢?


    她小声道:“妾身想出宫”


    可惜楚裕言一口回绝,“不行。”


    千镜滢当场就枯了,“为什么?”


    她实在坐不住。


    楚裕言未理会她的控诉,只是将手中的书又翻了一页。千镜滢咬了咬下唇,又不敢再吵他,不然等一下给丢出去多尴尬。


    她不尴不尬坐了一阵。最后不情愿地站起身,“臣妾告退。”


    楚裕言听到这一声,稍稍抬起目光,看她一眼。千镜滢已转身走出房门。


    她一出门,正遇到清羽。清羽朝她行了一礼,“太子妃。”


    千镜滢一开始还觉得那三个字有些别扭,被叫了几日,稍微有点习惯了。她摆摆手,“免礼。”二人错身而过,千镜滢忽然想到什么,回过头,“清羽。”


    清羽猜到千镜滢应该是有什么事,顿住脚步,“太子妃有何吩咐?”


    “本宫能否问问,李巧儿如何了?”


    清羽未料到千镜滢会突然问起李巧儿的事,他想了想,觉得这事应该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挑着主要的答,“太子妃不必担心,殿下已厚赐安抚,护送她回乡了。”


    千镜滢心绪微动,点点头。她想起重要的事,收回思绪,走近几步,试探道:“本宫听说她当时险些被人暗杀,可有大碍?”


    清羽目光闪了闪,“暗卫出现及时,贼人未能得手。”


    千镜滢垂在袖中的手突然缩紧了些,“你骗我。清哥……”她话到嘴边,警惕地瞟了眼书房,压低了声音,“他也许会威逼,会利诱,但不会下杀手。”


    清羽哽了一瞬,短暂的惊讶过后,心中叫苦不迭。这些话若是让殿下听了去,指不定要气成什么样呢。


    他反应还算快,“属下只知那贼子要下手,具体情形,便不得而知了。”


    千镜滢咬了咬下唇,狐疑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清羽心里松了口气,面色如常,“太子妃慢走。”


    他转身入了书房,楚裕言头未抬,“事情都办好了。”


    “是。”


    “在外面耽搁了。”


    “是……”清羽垂了垂头,“是太子妃问起李巧儿的事。”


    “是吗?”楚裕言只消看他一眼,已将他面色尽收眼底,“问你什么?”


    清羽不敢隐瞒,“太子妃应当是想试探当时林冠清是否真的派人滥杀无辜。”


    “她有答案了?”


    “是。属下故意把话说得凌磨两可,只是……”清羽咬了咬牙。


    “清羽,你若是说不清楚,就换个人来说。”


    清羽面色微变,忙道:“只是太子妃没信。”


    楚裕言将书放下,眼神有些凉,“她心里已有答案,自然不会信。”


    楚裕言视线扫了过来。清羽后颈有些发麻,这目光无疑在告诉他


    :纵使你不说,难道我就察觉不到了么?


    他不敢隐瞒,把千镜滢先前说的那段话复述了一遍。


    屋内陷入死寂。楚裕言盯着摇晃的烛火,忽而“噼啪”一声。


    清羽不自觉放低了呼吸,垂着头不敢出声。


    直到楚裕言忽然笑了一声,这一笑如一道冰凌从寒流中刺出,戾气横生。


    “她倒信他。”


    他眼中看不出是自嘲还是讥讽,语气却依旧如常,让人听不出异样。若不是清羽跟在楚裕言身边多年,几乎察觉不出他情绪变化。


    第44章 试探“我没得罪你吧?”


    清羽脊背一凉,出声劝解:“太子妃与林冠清自幼青梅竹马,相互了解也是正常。如今太子妃既已入了东宫,与殿下朝夕相处,假以时日,这情谊旁人自然也比不了。”


    清羽本是楚裕言的书童,读过书,劝慰人这一块,要比旁人在行些。


    楚裕言声色似是缓和了些,“下去。”


    清羽心里却是一咯噔。他知晓没有再劝的必要,只得拱手行了一礼,退出屋内。


    房门合上,清羽摸了把后颈渗出的冷汗,在心底给千镜滢点了个蜡。


    *


    千镜滢回了房间,心中有些异样。


    船上林冠清对她说的话,那个离谱的梦,和清羽的异样,所有一切缠在一起,混乱难解。


    清羽最开始说的话,分明极具误导性。她相信清羽的办事能力,不至于连对方要下杀手还是只是威逼都弄不清。


    可他为什么要骗自己?


    “小姐?”


    千镜滢被这一声唤回了神,一抬头,见朝颜看着自己。


    “小姐你怎么了,怎么一回来就心事重重的?”


    千镜滢摇摇头,“没事,许是我多心了。”


    她咬了咬下唇。清羽不清楚,楚裕言总归清楚。大不了明日再试探一下。


    “对了,我想寄封信给阿爹阿娘,你寻着机会帮我送出去吧。”


    朝颜点点头。


    千镜滢拿起纸镇把信纸压住,朝颜在一旁伺候笔墨。千镜滢拿笔杆有一搭没一搭戳着自己的下巴,过了一阵,在纸上落墨。


    一切安好,爹娘勿念。殿下对我很好,府中吃穿用度一应俱全,饭菜也很好吃……千镜滢零零散散半真半假掺了两页纸,从自己和楚裕言感情怎么好开始编,又把他这几日教自己画丹青的是添油加醋几笔。


    总而言之一句话:夫妻和睦,乐不思蜀,不必担忧。


    第二日一早,千镜滢先去了膳房。膳房里的杂役正忙着刷锅洗碗,见到来人,纷纷行礼。


    千镜滢道了声免礼。


    管事是个年过四十的妇人,瞧着有几分福相。身上的衣服有些旧了,却十分整洁。她看见千镜滢,露出和气的笑来,语气恭敬,“太子妃可是有什么想吃的?”


    “我可以借你们的蒸笼用一下吗?”


    “哪儿的话,太子妃想用什么直接用便是。”


    千镜滢笑着道了声谢。


    那管事恭敬道:“您要什么,奴婢给您拿。”


    千镜滢想了想,问:“有栗子吗?”


    那管事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噢”了一声,“太子妃是想做栗子糕吧!有!”她笑道:“秋日囤了不少,如今还剩一些。”她说罢,朝后面的杂役吩咐了几句,那杂役小跑着去了。


    千镜滢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那管事但笑不语。


    杂役把材料备好给千镜滢,又退了出去。


    管事笑道:“有您嫁进来,殿下真是好福气。”


    她面上的笑不是那种阿谀奉承的笑,相反,是自然流露出的和蔼的笑意,像是老妈子。


    千镜滢没多想,只当这管事在夸她心灵手巧,一时对对方生出几分好感,眉眼跟着弯了弯,“多谢。”


    千镜滢做完栗子糕,去寻楚裕言。今日他正议事,千镜滢在屋外候了一盏茶的功夫。进了屋,她把点心盒放下,“殿下,我做了栗子糕,你要不要尝尝?”


    楚裕言未抬头,“何事?”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总觉得楚裕言今日声色有些冷。


    “你这几日教我丹青,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做了栗子糕给你,聊表谢意。我瞧你今日挺忙的,应该没空应付我。能不能准我悄悄出宫去,我自己去玩”


    她自认这番话说得极漂亮。


    楚裕言语气有些冷硬,“不行。”


    千镜滢没料到这点鸡毛蒜皮的事楚裕言居然会这么不好说话,“为什么?”


    楚裕言手中的笔未停。


    这又是怎么了?千镜滢把这几天干得所有事想了一遍,连不小心踩倒了墙角的一枝花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怀疑了一通。


    最后在楚裕言面前坐下,试探道:“我没得罪你吧?”


    楚裕言视线清凌凌得扫了过来,“你出宫,是想做什么?”


    千镜滢有些奇怪,上街除了玩,还能做什么?她心里这样想的,面上还是老老实实道:“无非吃喝玩乐。”


    楚裕言面色稍缓,但只收回视线,仍未松口。


    千镜滢急了,她一把把楚裕言手里的书抽过。结果刚一抽走,楚裕言视线扫来,千镜滢缩了缩脖子,把书小心塞回到他手里,“我悄悄出宫玩几个时辰就回来。你若是担心,我多带几个护卫便是。”


    她倒不是真的觉得楚裕言会担心她的人身安全,只是担心有不轨之人乘机下手。


    她见楚裕言仍不松口,一时弄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得换了个话题,“那你今日还教我丹青吗?”


    楚裕言默了一阵,良久,把书放下,“过来。”


    千镜滢松了一口气,看来不是生气。她到楚裕言身侧坐下,拿起墨条研墨。过了一会,她状若无意道:“我听清羽说,殿下把李巧儿送回老家安置了?”


    纸镇压下,撞击一声。千镜滢脊背僵了一下,一扭头,却见楚裕言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千镜滢莫名有些心虚,伸手捻了块栗子糕咬了一口,待清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开,她问:“我听说她当时险些遇害,人没事吧?”


    “你还学么?”


    “……学。”


    千镜滢见套不出话,心中狐疑更甚。若不是有什么,为什么一个两个都这么奇怪。


    她提起笔,心不在焉画了一笔,又问:“那李……”


    她话未说完,腕下的纸被抽离。一道乌墨将纸面洇开。千镜滢愣了一下,“干嘛?”


    楚裕言看着她,眼里有些凉,“你什么时候心定了再画。”


    千镜滢声音小下去了些,“我就问一下。”


    一天天喜怒无常的。


    楚裕言漫不经心,“你问李巧儿,是想做什么?”


    “就是……关心一下。毕竟我和她有些缘分。”


    楚裕时忽然伸出一只手,替她撩去额前的碎发。


    他声音变得平静,“孤以为,你是为了林冠清,有意试探。”


    冰凉的指尖碰到额头,千镜滢忍不住往后躲了一下。触碰到他眼神,鬼使神差又缩了回去。


    心事骤然被拆穿,千镜滢面上有些心虚。


    楚裕言不是傻子,这种时候在拐弯抹角,反而容易惹人生厌。千镜滢索性直接问出来:“我其实也是突然想起,就想问一下。当时都说王府有意杀人灭口,可我想知道,究竟是想杀人,还是只是威逼?”


    她觉得那些事过后,林冠清失了理智,变得有些陌生。她未能寻到机会细问,只能在知道这件事的人身上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林苍连已认下此事,是什么结果,重要么?还是说,你关心此事,是觉得此事和林冠清有关?”


    “你……”千镜滢面色唰得一白,毛笔险些脱手。


    何至于此?


    有没有关,你不是最清楚了吗


    她咬


    了咬下唇,“我不问就是了。”


    她没了心思,“我突然不想画,先告退了。”


    她刚站起身,手腕一凉,一道力量将她往回一带。千镜滢不防这一下,跌坐到楚裕言腿上,她下意识看向楚裕言,他一只手还抓在自己腕上。


    “画完再走。”


    “你……”


    有病吧?千镜滢话到嘴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手腕被他缠得有些发麻,那股凉意逼得她打了个寒颤。她顾不得尴尬,试着用了几分力,没能收回手,她语气弱了几分,“你抓着我……怎么画?”


    她话落,腕间松了几分。千镜滢把手收回,与此同时到榻上坐定。她看了眼那一处,果真红了一片。她心里异样更甚。


    千镜滢心不在焉把纸摊开,一边想着敷衍了事,早点画完走人。一边又想着这尊大佛喜怒无常,实非她这等凡夫俗子所能伺候。


    她这人就是这样,什么东西不喜欢被别人逼着干。


    千镜滢刚一提笔,旁边飘来声音,“你若是没用心,今日便不用出去了。”


    千镜滢一转头,见楚裕言看着书,分明根本没看她。


    “你怎么……”


    知道……


    楚裕言未理她。


    千镜滢正要落笔,又问:“我根本就没学几天呀,你怎么知道我用没用心?”


    那头纸页翻动,良久,传来淡淡的声音,“感觉得到。”


    千镜滢收回视线,不说话了。她一开始觉得有些烦躁,没画几笔又把纸扔了再画。没过一会就不耐烦起来,问:“我画不出来,不能明天再画吗?”


    楚裕言静静看了一眼她腕下压的那张画坏了的稿子,“再画。”


    千镜滢:“……”


    鸡同鸭讲。


    千镜滢知道楚裕言是说一不二的性子,再缠上去搞不好一张变两张,她今晚饭都吃不上了。


    上回的事千镜滢还心有余悸。想到这里,千镜滢眼疾手快塞了块栗子糕到嘴里。又拿起笔。


    她画了两笔,又忍不住问:“我画不完,就不能吃饭吗?”她问完,见楚裕言不答,索性破罐子破摔凑近了些,“你要陪我一直在这里坐到天亮吗?饿死了怎么办?”


    楚裕言未理会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只是伸出二指,将她凑过来的脑袋推远了些,连同那股扰人的甜香一并驱开。


    千镜滢额头微凉。还要再说什么,见他忙公务没空搭理自己,只得低头作画。


    书房内很静,静得只能偶尔听到几声纸页翻动。四周包裹着一股淡淡的降真香,并不明显,千镜滢心莫名定了些。


    因为那一句“感觉得到”,千镜滢在书房坐了大半日,等她把笔搁下,窗外已是日薄西山。千镜滢暗暗讶异,自己竟然坐了这么久。


    她把画好的画递给楚裕言,“这样可以了吗?”


    楚裕言前些日子教她画折带皴,她活学活用用来画荷叶。


    楚裕言将画纸接过。良久,他把画纸放下。目光在她先前拿笔的右手掠过,她指节被笔杆磨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楚裕言站起身,“走吧。”


    千镜滢愣了半晌,“去哪里?”


    “用膳。”


    千镜滢目光一亮,跳到楚裕言身侧,“你觉得,我画得如何?”


    第45章 扮鬼勾缠


    楚裕言侧目看她一眼,“你自己觉得呢?”


    千镜滢原本是问楚裕言,这会被人反问,她脸不红,心不跳,“我觉得,天上人间,举世无双。”


    楚裕言未说话。他神色淡淡的,狭长的凤眸透着几分清冷,上挑的眼尾勾出几分仙姿佚貌。


    千镜滢被折磨了大半日,见他这般,忍不住戏弄,“殿下应当也是这么认为的吧?不然何故看完便将我的杰作收到袖子里?”


    楚裕言垂在袖间的手一蜷缩,避开她凑过来的目光。


    千镜滢得寸进尺:“殿下不说话,是默认了?”


    楚裕言回过目光,触到她弯起的眉眼,眸中碎星浮动,往下是殷红精致的唇。


    近在咫尺。


    他心绪被撩得乱做一团,却偏偏耐她不何。她那双星眸亮着,似无数根纤丝泛着荧光,将人勾着。只需稍稍用一点力就能挑断,却不知有什么样的魅力,让人下不去手,也错不开眼。


    “你心里已有答案。”


    结果千镜滢这个“罪魁祸首”对他心绪浑然未觉,她只当这是对那句“我画的如何”的回答。


    千镜滢随手甩着腰间新得的琉璃禁步,直白道:“因为妾身想听殿下夸我。”


    楚裕言看她一眼,未说话。千镜滢早已料到是这个结果,并不气馁。她没再纠结,又调戏起了腰间的流苏。


    接下来的路,二人一阵沉默。楚裕言睇了眼她腰间的禁步,目色似有几分不悦。


    千镜滢自顾自玩了会禁步,又抬头望天。


    月明千里,漆黑的夜幕下,云阶被光晕开一条缝,不知通往何处。


    千镜滢思绪飘散,不防步子走斜了,下一秒撞到楚裕言身上,她被带得向后踉跄两步,一抬头和楚裕言来了个对视。


    千镜滢尴尬一笑,“对不住,没注意。”


    楚裕言收回视线。旁边传来一声惊叹,“妾身发现今天的月亮好亮啊,而且还是橙黄.色的。”


    楚裕言目光微动,看了眼天空,惜字如金“嗯”了一声。


    千镜滢有些纳罕地看他一眼。二人入了屋。


    晚膳间,千镜滢见桌上一道松鼠桂鱼色泽金黄,夹了一筷子,发现入口鲜滑脆嫩,酸酸甜甜,下饭极了。


    她自己夹了几口,还不忘往楚裕言碗里添,“好好吃,殿下尝尝。”


    酱汁洇入洁白的米饭,楚裕言看了一眼那块鱼肉,没动。


    千镜滢当他是嫌弃,悻悻道:“你不吃算了。”她伸筷子要把那快鱼肉夹回,碗中一空,一双筷子已先一步将那块鱼肉夹走。


    千镜滢面露期待,“好吃吗?”


    “尚可。”


    身后女官见着这场景,轻咳了一声。


    千镜滢知道,她估计是又要给提醒了。闭了嘴没说话。


    旁边,楚裕言微微侧目。站在身后的女官收到这眼神,目光先是一怔。她被那眼神盯得后颈发凉,下意识退后半步,低着头不再说话。


    酒足饭饱,朝颜陪着千镜滢在院子里散步消食。


    千镜滢捏了捏肚子,“完了,来这里几天,整个人都圆了一圈。”


    朝颜心疼的不行,“您前几日都未得清闲,奴婢瞧着都瘦了。多吃点补回来,是应该的。”


    千镜滢一听觉得有理,“我有点想吃正宁斋的杏脯了,你想不想吃?”


    “奴婢让人去买?”


    “我想自己去。”


    “娘娘是想出宫,那和太子殿下说一声?”


    提起这个,千镜滢磨了磨牙,“别想了,他不同意。”她小声嘀咕,“以为这样我就没办法了吗?”


    朝颜耳尖听到了,她心里一咯噔,一股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您别乱来。”


    千镜滢压低了声音,“他过几日休沐结束,根本没空管我。”她瞥了眼四周,如同做贼,“我偷偷溜出去半日就是。”


    兵行险招。


    朝颜面色微变,“实在不行您明日再同殿下好好说说……您忘了上次的事了?”


    “我又不怕。”千镜滢话落飞快往身后瞄了眼,又瞟了眼朝颜,“这次又不一样。”


    “过来前老爷吩咐奴婢,要奴婢劝着您些,谨言慎行。上回已经出过一次事了,再出事,奴婢……”


    千镜滢眉头一挑:“你怕?”


    朝颜见没劝成,面色微变。可转念一想,小姐嫁过来,如今连门也出不得,又感到心疼。


    千镜滢见朝颜一张脸拧成了苦瓜,当即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你怎么这么不经逗。”


    朝颜没反应过来,“小姐?”


    千镜滢止住笑,捏了捏朝颜泛红的脸颊,“你都把谨言慎行搬出来了。”她摆了摆手,“算了,我也不是非出去不可。”


    朝颜目光感激,“您要吃什么,奴婢让人去买!”


    明月高悬,将蜿蜒交错的枝影黑压压地映在脚下,再远是青砖筑成的高墙。


    千镜滢停住脚步,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她凑到朝颜耳边,低声说话。


    朝颜听清了,面色一变,结巴道:“小姐……这……这样会不会不好…


    …”


    千镜滢歪头一笑。


    房内。


    楚裕言将公文合上,“北狄派人过来了?”


    清羽拱手,“是,若是不耽搁,还有半月入京。”


    楚裕言倒了盏茶,“让人盯着。”


    “殿下是担心,有人借机……”


    清羽话未说完,忽觉窗外黑影一动。


    他何其敏锐目光如刃,几乎一瞬间射向那道黑影。


    却不想,那道黑影还在,完完整整投在窗纸上。


    谁家细作能蠢到这般地步?


    楚裕言捏着手中茶盏不动,向窗外看去。


    清羽觉得那身形瞧着有些熟悉,一只手摸向袖中剑,作势要冲出去,被楚裕言眼神止住。


    他目光微怔,又看了那黑影一眼,猛的反应过来什么。想起自己适才自己反应,有些哭笑不得。


    楚裕言缓缓将手中杯盏放下,温声:“尽量避开她。”


    清羽虽不理解,但依旧拱手,“是。”


    楚裕言已站起身,走向湢室。


    水雾氤氲,衣物层层褪下,落在地上,发出微不可闻的窸窣声。隔着空气中那层轻薄的纱,隐隐透出男子身长玉立的背影,一步步向池中走去。


    下一刻,身后一盏烛火“呼”得一声熄灭。浴池被带着一暗。


    千镜滢躲在内室和浴间相隔的帘侧,身子贴着墙壁。


    她手里提着一只大红滚圆的灯笼,外面用纸糊了一圈,灯笼上画了两只乌黑的眼睛,血淋淋的嘴巴。上面粘了几撮黑色的麻线当头发。


    瞧着有些秃。


    她准备吓他一吓。


    千镜滢晃着手里的灯笼,已经开始期待楚裕言被吓到的样子了。


    不过以楚裕言那幅性子,就算被吓到,顶多也只会僵一僵身子。要不然就冷冰冰扫她一眼,靠那点涵养强忍着不计较,再不理她几日。要不然就根本毫不在意。


    不过,凡事总有意外。她自认手里的东西做的足够吓人,也许他也会惊慌失措。


    她实在好奇楚裕言的反应。


    千镜滢在墙边一动不动站了小半个时辰,依旧不见动静。她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可一想到自己一会要做什么,又耐下性子“守株待兔”。


    不知又过多久,里面的人依旧没有出来的意思。


    千镜滢心里一咯噔——


    不会吧,等了大半日,结果人根本不在里面?


    她实在忍不住,放轻了步子,掀开帘子,悄悄摸了进去。


    她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裙,头上钗环尽数褪下。乌发如瀑,披在胸前。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这样不似鬼魅,霞姿月韵,羽衣蹁跹,倒更像月中仙。


    只是月黑风高,这“仙人”,如今正干着偷鸡摸狗的勾当。


    楚裕言站在浴池中,听屏风后动静。


    少女猫着腰小心靠近,手中不知拿了什么,偶尔发出“窸窣”的声响。下一刻,她似是听到水声,迈来的步子一僵,转身要离开。


    他一只手臂架在池沿上,手里把玩着一只瓷瓶。


    瓷瓶里的东西被他捏碎了,放了些许粉末在茶水里,自己饮下。


    这东西他不是第一次接触了。


    十六那年,有人在他祭庙那日,把它下在酒水里,却不是这样的剂量。他一时不察,让人钻了空子。


    那日,一名侍女准备缠上他的榻。脑中残存的一丝理智让他明白是怎么回事。


    瓷片陷入掌心,渗出黏腻的鲜血。他坐在矮塌上,半阖着眼,等那人一点一点靠近。


    刺鼻的脂粉气钻入鼻中,堵在喉咙里。


    他坐立不动。


    终于,一只手伸向他的衣襟。与此同时他猛的伸出手,就像当年掐住那名乳母的脖子一样,掐住了面前的人。


    那女子唇上还沾着殷红的脂色。她面色由白转红,最后一点点变成青紫色。她双目死死瞪着,几乎要爆出眼眶。


    直到最后一刻,他松了手。却不是因为仁慈。


    他冷眼看着,目光如刀锋般凌厉,刮人骨髓。


    那侍女浑身颤抖,奄奄一息瘫软在地,被察觉到动静,匆匆赶到的牧风清羽带下去。


    他很记得当时的感觉。后来每每回想,极度厌恶。厌恶身体几乎不由自己控制,厌恶理智被一点点消磨。


    直到他又做了一个梦,那个人是千镜滢。


    他感受着屏风后的动静。


    水雾将湢室裹成了一个沙茧,蚁狮布好了陷阱,将闯入者溶解,蚕食,最后融为一体。


    似是被什么东西困扰住,屏风后的人纠结了一阵,最后折返回来。


    池中,鸦羽般的眼睫沾了雾气,轻轻一垂。


    下一秒头顶传来窸窣的声响,似有什么东西撩过后颈。楚裕言微微侧目,方只那是一个“人头”。


    他倒没想到这一出,目光先是一怔。


    但只一瞬,沾了水雾的羽翼一振,藏锋骤现。


    千镜滢还未回神,手腕传来力道猛得将她向前一扯。她堪堪避开屏风,紧接着“噗通”一身,她人入池中。


    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捞住,她才没沉下去。


    有什么东西“咕嘟咕嘟”滚了出去。


    她缓过神来,抬起目光,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她浑身湿透,打了个激灵,“我……我……”


    第46章 汤池“我中药了。”


    “孤当是有人图谋不轨。”


    千镜滢心中大喊冤枉。


    未来得及解释,低头发觉二人这个姿势贴得极近,四周是温热的水,楚裕言身上温度偏凉些,隔着衣料传来。


    她被他箍着,下巴几乎要贴着他的肩膀。


    呼吸间,是汤池中的水汽,皂角,以及楚裕言身上的味道。


    这股味道被水雾裹着,不似烈火直面扑来,也不似春雨润物无声。像雪,清冽,落在身上,化开,一点点渗进来,待你意识到的时候,已再难剥离出去。


    千镜滢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耳边传来温热的气息,“便这般迫不及待?”


    她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她下意识要挣,一出手却触到他温热的胸膛。她双靥烧红,眼神不知往哪放,“不……不是……”


    楚裕言却并未放过她,他声色如常,细看眼底还有几分笑意,“三更半夜,你以为湢室是做什么的?”


    “我……就是想……吓吓你…”千镜滢被他环着,脑袋阵阵发热,目光躲开,却瞥见他结实的胸膛和若隐若现的肌肉线条。


    她觉得自己说的话,大概是从空白的脑子飘出的。她缓了一口气,视线却忍不住往楚裕言身上瞟。


    往下是窄腰。


    她后知后觉,心虚地抬起目光。却见楚裕言看着自己,不知是否发现。


    她本就做贼心虚,被这眼神一看,当即面红心跳,不打自招,“我就是好奇。”


    楚裕言身体绷到了极致,骨头里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出,却被他死死压住。接踵而至的是细密是疼痛。


    可他却极为耐心,“好奇什么?”


    千镜滢站不住,想挣脱出去,却被他死死扣住,她尴尬得恨不得直接沉水里淹死,“没什么。”


    腿间似有什么东西硌着自己。他浑身都是温的,偏偏那一处极为滚烫。


    什么东西?


    千镜滢疑惑得往下一瞥,待看清什么,眼睛被火燎到般,打了个激灵。关元英给她的书册被她翻过几页,有些东西多少懂一些。


    她立时站不住,掰开他环着自己的手臂,“你……你你……”她身子往后仰,满脸抗拒,“赶紧松开我。”


    她发现了。


    他含笑看她一眼,眼尾上挑,有些红,暧昧的气氛里平添几分旖旎。“为何?”


    千镜滢被这话问的说不出话。确实,她找不到理由拒绝。她大脑浑浑噩噩,一边不明白眼前的太子哥哥今夜为何会突然换了个人似的,另一边信口推辞:“妾身怕我没经验,给殿下换个人来。”


    她话落忽觉腰间一紧,千镜滢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


    楚裕言垂眸,压下眼底情绪,任由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


    肩,他没有再忍,“我中药了。”


    千镜滢眼睛瞪起,有些难以置信,一时间种种让人感到奇怪不安的事都有了解释。


    她看向楚裕言的目光多了些许关切同情,“谁干这种事?”


    楚裕言凑近了些,“你不知道么?”


    千镜滢面色微变,“不是我干的!”


    楚裕言似是相信了,他哑着声音,“是母后。”


    千镜滢清醒了大半,反应过来。


    楚裕言放在她腰间的手试着松开一些,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千镜滢感觉到他的异样,“你是不是很难受?”


    “嗯。”


    千镜滢想要抽身出去,“我去给你找人……”她话未说完,后背一痛,但更多的是凉。她被人抵在汤池边,双唇被人含住。她未来得及反应,腰间一松,系带被人解开,一只手探到她的衣裙间。


    二人呼吸缠到一处。


    千镜滢缓过神来,下意识抵触挣扎。楚裕言今夜浑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她适才低头看到那东西,若是要做点什么,委实有些可怕。


    何况,她如今还没准备好。


    千镜滢被他吻得喘不上气,他手指抚过她腿间。不同于一开始那般生涩。千镜滢身体被带得发软,她伸手推他,急出了声,“不要!”


    过了一阵,身上的人动作顿住,楚裕言看她,眼尾是旖旎的红色,气息还有些急促,“为何?”


    千镜滢声如蚊呐,“我……没准备好。”


    她自知这个理由有些站不住脚。二人成亲,有些东西本是应该。


    可是她觉得,有些东西,至少要两情相悦才可以。


    对楚裕言来说,今晚这个情况,世上任何一个人也许都可以。


    可对她而言却不同,她不想,既是戒备,也觉得不公平。


    她顾全大局嫁过来,被掌权者玩弄鼓掌,破罐子破摔,每日看着得过且过,可触到根本,不代表不会挣扎。


    楚裕言没再逼她。他将她松开些,那是一个千镜滢随时可以离开的力道。


    他拇指揉搓她的掌心,一下,一下。


    空气静默,唯留他的喘息格外明显。


    千镜滢转身,“我去叫人。”


    却不防她一步刚跨出去,先前搭在她手上的那只手突然加重了力道。她被往回一扯。


    耳边拂来声音,“帮我。”


    千镜滢觉得痒,缩了缩脖子,“什么?”


    楚裕言抓着她的手,一点点往下探去。千镜滢反应过来,浑身僵住。


    楚裕言似是忍到了极致,却依旧在她耳边道,“我吃亏,怕什么?”


    “母后是察觉出什么,才派人来……”他呼出一口气,“母后的手段你知道,若是惊动第三人,便不止是这样了。”


    他环住她的腰,“滢滢。”


    他今夜也难维持常态。他知道,她会心软的。


    千镜滢脸似火烧,下意识点点头。可一动作便后悔了。她手被他包着,由着他动作。


    “我教你。”


    千镜滢见他似是极为难受,最后认命般一点头。


    这一场动作极为漫长,千镜滢觉得,对二人来说应当都很折磨。


    千镜滢净手,又换了衣裳,身心俱疲摊坐在床边。她头发湿透。


    楚裕言拿着一块布,替她擦拭着。


    千镜滢还没缓过神来,尴尬得缩了缩头,“我有点困。”


    她作势要躺下,被他不轻不重抓住手腕。他手指被汤池里的手泡的有些白,唯有指尖一点红色,正缠着她湿哒哒的发。


    他声音仍是淡淡的,却染上一抹温和,要细听才能听出来。


    “头发哄干再睡。”


    屋内燃了熏笼,泛着暖意。熏笼上放着布垫,千镜滢坐着,有些无聊,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心里更是后悔。


    本来想吓一下楚裕言,却不想人没吓成,差点把自己搭进去。


    楚裕言捏了捏她的手,“再想什么?”


    千镜滢回过神来,看了看捏着自己的手。楚裕言这个人,当是极为厌恶肢体接触的。


    当场,连她不小心碰到,都要惹得他不悦。


    宫里还伞那次,她肚子疼成那样,楚裕言也是勉强把她扶到凳子上。


    是什么时候开始起,楚裕言好像没有那么排斥肢体接触了呢?


    千镜滢心中郁闷,忍不住揶揄他,“妾身当时用错你杯子,殿下那么生气。怎么没想到今天呢?”


    旧事重提,楚裕言看她神色,有些气鼓鼓的,偏偏一双眼睛透着狡黠,像是一只狐狸。


    他默了一阵,“是夫妻,自然不同。”


    千镜滢有些疑惑,“有什么区别吗?”


    楚裕言揉着她手心的手一顿,看向千镜滢,神情有些晦暗,“自然不同。”


    千镜滢看他,“你前些日子还说,不用管娘娘。今日又不让我去叫人。”


    楚裕言伸手捏了捏她的脸,“生气了?”


    他并未找理由。


    若是皇后要下手,他不会察觉不出。


    “那我可以出门吗?”


    “过几日以省亲的名义,请一道旨。挑个人给你,你若要出去,便让她跟着。”


    从庙见那次起,楚裕言便开始物色人选了。


    千镜滢玩性大,虽遇到大事也知收敛,可记挂的人太多。牧风他们只能远远跟着,效果并不能让他满意。


    千镜滢听到这个,先是一默,最后还是弯了弯眼睛,“行吧。”


    监视也好,保护也罢,横竖都是能出去。


    *


    翌日天亮,身侧已无人。


    千镜滢想起来,楚裕言休沐结束了。


    她回到自己房间,突然觉得腰间少了什么。一低头,发觉自己腰间那只禁步不知去哪里了。


    她估摸着应当是落在楚裕言那边了。昨夜的事她心里还有阴影,一时不想去拿。


    又觉得腰间空荡荡的,她忽然想起去年阿娘在边境,寄了一枚香囊给她。


    那只香囊极为精致,金球裹着,球心镂刻四景,最主要的是,里面设了机关,四景旋转变化。


    千镜滢当时觉得新奇,高兴了好几日。


    只是日子隔久了,里面应当已经没什么味道了。她舍不得带,一直放在盒子里。


    她心血来潮,差朝颜去把东西翻出来。


    却不想这一去便去了许久,朝颜回来时,面色愤愤,“小姐,遭贼了。”


    千镜滢见她面色不对,“找不到吗?”


    “何止,一个箱子里,不止是香囊,便是您那只玛瑙玉镯,羊脂玉佩,金缠珠耳坠……”朝颜一连说了十几种物件,“都没了。”


    原来她有这么多东西。


    千镜滢问:“仔细找了?”


    朝颜道:“您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奴婢清清楚楚。若是直接没了一箱,姑且可以当是放在哪里没找到。可偏偏东没一件西丢一件的。”


    朝颜没说下去,千镜滢也明白了。这种情况,大概率是家贼。


    有人手脚不干净。


    且还是身边的人。


    千镜滢记忆里倒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


    朝颜怒极,“这帮人,分明是觉得您刚嫁过来,没立稳脚跟,又好糊弄。合起伙儿来欺主,简直欺人太甚!”


    千镜滢对这种东西头疼的不行,眼下这个情况偏偏不能置之不理。


    原本身外之物,便也罢了。但她的东西,她可以主动送,但不能不问自取。


    而且这是一个杀一儆百的好机会。


    第47章 偷窃怕什么,主子


    不像主子的


    “我如今在这宫里没什么威信,无凭无据把人叫来,要是查不出什么,反倒被人倒打一耙说我栽赃陷害。”千镜滢想了一阵,“你去打听留意,看看这房里进进出出,这几日有没有人突然手头比较宽裕的。查好了把人带过来,不用多,一个就好。再查查宫里出入登记,看看有没有异常的。”


    朝颜明白过来,“奴婢这就去。”


    她推门出去,见屋外站着一名女子。瞧着面生。看装扮应该是这宫里的人。


    “你是……?”


    那女子开口,“凌歌。”她话落,似是意识到什么,又补了一句:“太子殿下派奴婢来服侍殿下。”


    朝颜愣了片刻,屋子里已传来声音,“进来吧。”


    凌歌应了声是,同朝颜点头致意一下,已入屋内。


    千镜滢打量一眼面前的人,微微一怔。


    眼前的少女瞧着二十出头,身材算是极为高挑的,一头长发编作一股垂在身后,眉眼间有几分英气。但给人的感觉和关元英不同。


    关元英给人的感觉是动的,即使是正肃之时,也透着几分锐利。


    但凌歌如同一湾平静的春水,浑身都淡淡的,瞧着没什么情绪。


    千镜滢心想,楚裕言派了这么个人过来,应当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千镜滢好奇得端详着她,“你叫,凌歌?”


    凌歌觉得太子妃一直盯着自己,有些奇怪,但还是规规矩矩应了一声,“是。”


    千镜滢问:“你会什么?”


    “奴婢比较擅长用剑,骑马射箭也会一些。”


    千镜滢目光一亮。


    凌歌见千镜滢仍盯着自己,犹豫了一下,仍问了出来:“奴婢脸上可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千镜滢后知后觉,收回视线,“没有没有。就是觉得,你很漂亮。”


    凌歌目光一怔,未料到千镜滢会这般夸自己。她被这句话砸得有些无措,“殿下过誉了。”


    千镜滢觉得凌歌这样子有些可爱。又同凌歌闲聊了一会。


    没过半日,朝颜便带了人过来。


    “殿下有何吩咐?”


    千镜滢放下手里的络子,寻声看去,见来的是一个妇人,年过三十,三角眼。十分眼熟。


    千镜滢认出,这是负责针线的一位嬷嬷,叫连娘。


    连娘垂着头,语气恭敬,瞧着老实,倒不像是做那种事的。


    “本宫前些日子有件褙袄勾破了线,后来被人缝好了。针脚细密平稳,同原来一般无二。本宫问了一下,方知是嬷嬷绣的,便想看看,是怎样手巧的人。”


    连娘心下一喜,被夸得飘飘然,如同踩在云端,面上却未表现出来,“殿下抬举了,这都是奴婢应做的。”


    千镜滢朝朝颜看了一眼,朝颜收到眼神,从袖中掏出一袋碎银递到连娘手里。


    “殿下,您这是……”


    “赏你的,就收着吧。满宫的人,你最让本宫满意。要说起来,这几日房里丢了几样东西……”


    连娘还沉浸在大喜里,又被这一句话打进了地里。她心跳得飞快,笑容僵在脸上,“殿下可是怀疑奴婢手脚不干净?”


    她未来得及喊冤,千镜滢笑道:“哪能呢?本宫相信这么巧的手,必然做不成这样的事。只是本宫如今也不知道信谁了。”


    连娘暗中觑着千镜滢神色,确定这句话是真心的,低着头装傻不答。


    千镜滢似是极为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本宫也知道,这帮人是觉得本宫刚入主东宫,没什么威信,好糊弄,满屋子的人串联起来。除了你,我一个也不敢信。”


    千镜滢瞧着人畜无害的,平日里也没什么脾性。十七八岁的年纪,瞧着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连娘不自觉得放下戒备,“奴婢多谢殿下信任。”


    千镜滢扫她一眼,微微一笑,“行了,你先下去吧。”


    连娘欠身行了一礼,退出屋外。这府中的人,只看外表,礼仪举止,半分挑不出错。


    但一切安然的前提是,不去揭开那层皮。


    朝颜撇了撇嘴,“奴婢不明白……”


    千镜滢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她朝朝颜招了招手。朝颜附耳过来,千镜滢低声说了什么。


    朝颜听完目瞪口呆,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千镜滢勾唇不语。


    *


    院中沉寂,偶尔扫把划过地面,“唰唰”两声。


    下一秒,声响彻底停了。


    婢女冷着脸,朝身侧低头干活的人那凑近了些,拿胳膊肘捅了捅她,“嗳,这几日太子妃殿下说房里丢了东西,结果把屋里的人都遣出来,就留了连嬷嬷一人。她还被赐了金银。你说她该不会……”


    秋霞手上动作停住,眼底闪过一抹讥讽,“这么明显的事,还看不出来吗?说是娘娘看上她的绣工,赐了一笔银子,得意洋洋的。她那绣工,你觉得如何?”


    这话一出来,另一边传来一声嗤笑,羌落道:“老眼昏花,我看还没我绣的好呢。”


    “告密了呗。”


    “那……”角落一人听到这头动静,先前还未出声,眼下听到这一句,面色有些白,“那那位怎么不声不响的。”


    先前说话的那名婢女“嘁”了一声,压低了声音,“白莼,瞧你这胆小的样子。她要是有证据,早把咱们处置了。”


    羌落也道:“就是。咱们这主子,还真是和传言一般。我观察几日,她每日不是缠着殿下游手好闲,就是睡觉玩乐。宫中事物是半分不管,不趁现在多捞一点,难道等她……”


    秋霞“嘘。”了一声,看了眼四周,“不要命了?这种话……快别说了。”


    羌落不悦得撇了撇嘴,“怕什么?主子不像主子的。”


    “你不怕她,那位总怕。她现在还算得宠,若是她一个不高兴告过去,咱们有命在?”


    “啪嗒。”白莼浑身一抖,手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上,她顾不得去捡,“是是是,少说两句。”


    羌落面色发白,咬死了下唇不敢说话了。


    最开始说话的那名婢女打圆场道:“算了算了,快些干活吧。”


    几人正要散开,听到一声脚步。一抬头,见一人朝这边走来。


    太子妃重用她,这几日金银珠宝她也受了不少,一双三角眼都泛着油光。她看了一眼几人,不做声地撩了一下头发,露出一只金镯来。


    在日光下泛着挑衅的光。


    羌落最见不得她这幅样子,当即出声讽了一句,“瞧瞧,谁来了?这不是殿下身边的大红人吗?”


    连娘听出她话里的嫉妒,微微一笑,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羌姑娘年纪还小,以后有的是机会。”


    “哈。”羌落笑了一声,“那是。不比连嬷嬷老奸巨猾。得人青眼的怕不是你那手绣工,而是那张嘴吧。”


    连娘一再忍让,面上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不悦,“你什么意思?”


    秋霞走到羌落身侧,“什么意思,听不明白吗?踩着咱们上位,好本事啊。咱们是年轻,比不上你。”


    连娘不欲和这些人纠缠,“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我踩着上位?”她说罢就要离开,却被人掐住手臂上的肉,整个人被带着往回一扯。她一张脸痛的扭曲在一起。


    “哑口无言就想走?”


    连娘难以置信看了一眼掐住自己的那只手,豆蔻指甲被修得尖长,她眸中怒意更甚,“小蹄子,松手!”


    她还生气上了。


    羌落冷笑,“老巫婆,敢做不敢当?要不要脸?”


    连娘觉得这帮人简直不可理喻。


    “我做什么了?!”


    剩下两人上来帮腔,“做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些日子她们心中有气,但比起被调出来更让她们生气的,是有人踩着她们自己爬上去。


    “明明事情是一起做的,你倒好,把咱们告发了。”秋霞拍着手,啧啧道:“很要脸。”


    “放屁!”连娘被这些人纠缠得心头火起,“谁告你们了!自己没本事,就来泼别人脏水!哪个贱蹄子造谣!”


    “是不是造谣,老巫婆你心里清楚!”


    连娘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自己没本事,就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我看你就是嫉妒!”


    “咱们是没你那本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你说我要是把你做得事说出去,你还有好日子么?”


    “没凭没据的事,谁信你?!”


    “信不信,不说怎么知道,怎么,你怕了?”


    白莼躲在角落瑟瑟发抖,她还没失了理智,“咱们先冷静,我觉得这件事……”


    可惜另外几个人气头上,早已懒得理她再说什么,反倒嫌他胆小怕事。


    下一刻,一声“啪”得脆响。


    羌落捂着脸,“你敢打我?!”


    连娘甩了甩发麻的手,“你敢到太子妃面前嚼舌根陷害我,我还打你!”


    羌落气疯了,上前和连娘扭打在一起。另外二人本就积怨已久,见着这阵仗,不忘帮忙补了几脚。


    这头动静越来越大。


    白莼吓傻了,声音里已带了哭腔,“别打了……快别打了……给人发现了……”


    “做什么呢?!”不远处炸起这一声。


    白莼听到熟悉的声音,悬着的心终于狠狠锤到了地上,她双腿一软,险些跌倒过去。一转头,管事太监已到了身前。


    连同一起到的,还有千镜滢。


    那头被怒火冲昏了头,还在打。连娘稍稍理智些,先收了动作,却不想这一停,被扑上来的羌落一爪子扇在脸上,伴随一阵刺痛,姣好的脸霎时刮花了一片。


    连娘怒不可遏,彻底失了理智。她尖叫一声,又扑了上去。


    最后还是千镜滢朝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凌歌带人出手,砍瓜切菜般把三人分开。


    来顺站在那里,目光冰冷,“府中禁止打架斗殴,你们当这是什么地方?”


    第48章 处置让她意识到二人本该休戚与共(三……


    白莼浑身颤抖跪在角落,不敢说话。满脑子只剩下:死定了。


    另几人被这目光一扫,如一盆冷水泼面,霎时清醒了大半。


    秋霞陪笑道:“公公,奴婢几个开玩笑呢。”


    连娘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适才还打的不可开交的人,顷刻间又团结在一起,连声附和,“是是是,开玩笑的。我们错了。”


    奉鄣眉心蹙起,在想出了如今这个情况该如何和太子殿下交代。


    “同我说没用,殿下在这。”


    三人连忙换了个方向,央求道:“殿下您就原谅我们这一回吧。”


    这三人虽是求,可面上的苍白较刚才已褪去不少,甚至更像是装出来的。


    因为她们知道,她们这个主子是个极好说话的,每日不务正业,除了吃喝玩乐一应不管。可这一次,她们明显想错了。


    千镜滢在软凳上坐下,自顾自倒了盏茶,“说说,何事争吵?”


    连娘先抢先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哪里值得太子妃脏了耳朵?”


    千镜滢简直要气笑了。这帮人倒真得拿她当孩童哄。


    她看了朝颜一眼。朝颜殷勤地把人从地上扶起。


    千镜滢似是注意到连娘脸上的划痕,“谁欺负你了,同本宫说,本宫替你做主。”


    连娘脸上还刺痛,闻言心中一乐,面上却是极为恭敬的样子,低眉顺眼道:“殿下抬举奴婢,几位姐妹心里不舒服,才争执了几句。这种小事,怎敢劳殿下费心。”


    “说过了,你叫本宫妹妹便是。这满院子我只信你,你若是再说这些见外的话,本宫可要生气了。”


    这番话若是让皇后听到了,眼下怕是要一拍桌,皱着眉直骂:“荒唐”了。


    连娘何时受过这种重用?整个人都飘飘然,如升云端,又是高兴又是得意,冲得她双颊生晕。


    反观另外两人跪在地上,面上青白交错。好不热闹。


    千镜滢又加了把火,她做出几分恚色,“你们两个刁奴好大的胆子,竟敢出手伤人!连娘,你说我怎么处置她们?”


    连娘得意地看了地上二人一眼,依旧是恭敬的样子,“奴婢受伤倒是无妨,只是这般善妒的人留在府中,奴婢怕时间久了生出什么旁的心思。倒不如打发了出去。”


    “你放屁!”羌落终于忍无可忍。


    这三个字一出来,管家面色一厉,就要出声呵斥,被千镜滢一个眼神制住。


    羌落急切道:“太子妃您莫要信她一面之词!您屋里丢的东西,她可没少偷,您莫要给她骗了!”


    秋霞一边怕被发卖出去,一边又怕连娘小人得志,亦道:“您若是不信,大可以搜她枕头里……”


    “胡言乱语!”连娘面色一变,对千镜滢道:“奴婢忠心耿耿!”


    羌落眼睛气得通红,扫她一眼,“怎么,你是不敢么?!”


    连娘慌忙跪下,“奴对太子妃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千镜滢似是动摇了几分,看向羌落,却还是维护连娘的样子,“此事你是如何得知,若是让本宫知道你敢欺骗本宫,断不轻饶!”


    羌落见有希望,急忙道:“奴婢原先与连娘吃住都在一块,怎会不知?”


    “你闭嘴!”连娘急急将她话音截断。她眼珠子一转,转移了战火,“殿……妹妹,你可莫要信她,她自己偷了东西,栽赃给姐姐。”


    千镜滢有些被绕晕了,她面露疑惑,“你又是怎么知道?”


    “是奴婢亲眼所见!那日她趁着您去书房的空挡,借着打扫的时机,悄悄摸进去。奴婢见她鬼鬼祟祟,暗中观察,发现她出来时两颊通红,衣襟里头鼓鼓的,瞧着分明是藏了东西。”


    “你放屁!老娘再蠢会蠢到塞那么多东西让你看出来?!”羌落求助般看向千镜滢:“殿下,您莫要给她骗了。”


    支着脑袋,“连娘,你可有证据?”


    “有……”连娘哆嗦了一下,“她平日里有什么东西,大多喜欢藏在床板的夹层里。虽然偷到的东西大部分都被她典当出去换成银票,但您派人仔细点点就知道,她那点俸禄,哪来的这么多钱?”


    千镜滢朝管家看了一眼,管家收到眼神,立马会意,带着人去了。


    羌落面色一白,瘫倒在地。


    完了……


    另外几人亦是面如死灰。


    千镜滢等得无聊,余光一瞥,正瞥见角落里哆哆嗦嗦的白莼,她似是闲聊,“你平日里和她们几个走得近,可有察觉到什么?”


    白莼双眼发直,浑身打着哆嗦:“奴……奴婢不知……”


    “连娘说她偷了东西,那你呢,你可动了手脚?”


    白莼被那道目光看着,透不过气。若是这件事被人知道,她会是个什么下场?


    纵使她们眼睛这位太子妃是个好相与的性子,那太子呢?这件事若是传到太子殿下耳中,她会是个什么下场?


    她们这位太子在外素有贤名,却是照章办事,到太子妃面前尚有求情的余地,可真到那位面前,哭都来不及哭,便只能等着被处置了。


    白莼再怎么怕,也没有被冲昏了头脑,这个关头,早早承认,才有机会从轻发落。


    她呜咽一声,以头抢地,嗫喏着唇,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千镜滢不喜见人这般,“你起来吧。”


    白莼浑身一颤,连忙止了动作,恐再磕下去惹人厌烦,腿却是软着,站不起身,也不敢起。


    能在太子府伺候的,光是月例也比寻常人家高出两倍,大概率不会是有什么万不得已的苦衷,而是财迷心窍。


    她如今这样,可怜归可怜,但千镜滢并不同情她。


    不出片刻,管家带着人回来了,连带着手里还有一只枕子,几张银票。


    那枕子被睡得有些变形,连娘觉得那枕子眼熟。定睛一看,猛得反应过来什么,一双眼底半是惊半是惧,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中了计。


    奉鄣上前,让人将那几样东西递给朝颜,再由朝颜呈给千镜滢过目。


    千镜滢扫了一眼,听奉鄣道:“禀太子妃,这枕子是从连娘那搜来的,银票是从床板夹层处搜出的。”


    这话是说给地上的人听的。


    千镜滢问:“你们有


    什么话说?”


    “奴婢……奴婢一时鬼迷心窍,求太子妃网开一面!”


    “求太子妃网开一面。”


    千镜滢却没有轻飘飘揭过的意思,她收了脸上的笑意,“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


    千镜滢的话如一枚石子投入湖里,沉了下去。


    场面陷入死寂。


    清风拂过,吹动树叶簌簌作响,一人站在树下。长身玉立,衣袂翩跹。


    楚裕言看着千镜滢坐在椅上。少女收了素日里的活泼跳脱,撑出几分稳重。像一只狐狸,懒洋洋地躺下日光下,时不时伸出爪牙吓唬吓唬人,偏偏下不去杀手。


    连一层皮都舍不得伤。


    千镜滢被风吹得忍不住想打喷嚏,硬生生止住了。她眉心微微一蹙,众人看得心惊肉跳。


    她放冷了声音,“平日里想给你们留点余地,大家都轻松,结果你们真当我是好糊弄的。来人,把这几个人都拖下去打二十板子,逐出府去。”


    管家极为干脆得应了声“是”,接着一挥手,已有家丁上前来拖人。


    那几人见动真格,这才知道怕了。


    是了,她们这位太子妃,再怎么不济,也是定远侯爷的女儿,如何能当三岁孩童糊弄。


    几人声音染了哭腔,“太子妃,婢子们知道错了!您饶了我们吧!”


    一时哭声连着求饶声,一层接一层,此起彼伏得漫来。


    千镜滢等那些人哭完了三声,方摆了摆手。


    她站起身,扫了一眼这些人,“偷了东西的,限你们一炷香的时间,自己还回来。本宫姑且可以从轻发落。若是再让本宫发现有浑水摸鱼者,便是没把本宫放在眼里,既然觉得本宫不配当你们的主子,那倒不如发落出去。”


    “太子妃,奴婢们不敢了!”


    “本宫这人,平日里好说话,大家都在同一片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和和气气的。但若是有人不守规矩,本宫也不会留情面。”


    一行人止了哭腔,连忙齐声应“是。”


    千镜滢遣散了下人,下意识裹了裹衣服。下一刻身上传来分量,空气里浮动着一股熟悉的冷香。千镜滢吓了一跳,下意识回头,见是一件雪狐织锦披风。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收回。


    千镜滢怔了怔。她因为昨天夜里的事,下意识觉得尴尬,一开口就打了个磕绊,“多……多谢。”


    奉鄣见二人互动,极有眼力见得退了下去。


    “下人犯了规矩,和孤说便是。”


    “小事而已,不必麻烦,已经解决了。”


    她懒得管事,把这些人收拾了,能安生好长一段时日。


    楚裕言看出她心思,道:“你如今既嫁过来,府中大小事务,各项开支预算,也该上手管一些。”


    他原先不想太过逼迫,可如今他意识到,千镜滢从始至终只想着得过且过,从来未把自己当做东宫的人。


    用一纸婚书想要困住她,是天真的。


    唯有躬亲庶务,以利相绑,让她意识到二人本该休戚与共,方能让她把心定下来。


    千镜滢面色枯了一瞬,她未直接拒绝,故作为难,“妾身怕做不好,添倒忙。”


    “你适才做的不错。”


    千镜滢睁大眼睛看他,“你……”


    看戏呢?


    她把剩下的话咽下去,“析交离隙,不恃甲兵。殿下教的好。”


    饶是知道这是敷衍之辞,楚裕言目光依旧动了动。他牵过她冰凉的手,带着人往回走。


    千镜滢手脸被风吹得冰凉,这关头,楚裕言的手反倒有些暖。千镜滢只当他是做给人看的,由他牵着没说话。


    冬日里草木凋零,唯有几棵苍松,四季常青,挺立在寒风中。夕阳西下,半爿院墙染上残红。


    边上传来声音,“等用过晚膳,会有女官来教你管理内务。”


    千镜滢收回神,转过头看他,只见到他那张如玉般的侧颜。鼻梁高挺,凤眸微挑,清霜般的眸染上一抹柔光。霞映橙塘。


    他换下了朝服,着一身月白,衬得整个人愈发玉骨清像。


    她下意识点头,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应下了什么,面色微变,“我……尽力。”


    她心里唾骂自己昏了头,当真是美色害人。


    *


    屋内燃着檀香,轻烟如瀑,镶了绿松石的袖口,露出一只保养极佳的手,捻动着佛珠。


    冯宣月坐在一侧。


    太后面上露出笑,一只手轻轻裹住冯宣月冰凉的手,“这么晚了,传你这么远过来陪哀家用膳,累着你了。”


    冯宣月柔声,“能陪皇祖母用膳,月儿高兴还来不及呢。”


    太后点点头,“你是个好的,当初本有意把你许配给太子,却不想被定远侯府捷足先登了。哀家真心喜欢你,懂事,伶俐。”


    冯宣月面上起了红晕,未来得及高兴,却听那头接着道:“三皇子也算年轻有为,若能配你,也是好的,你以为呢?”


    三皇子?又关三皇子什么事?冯宣月面上红霞尽散,她揣摩着太后心思,恭敬道:“太子是储君,这些年月儿与殿下也算知根知底。可若是换个人,便未必了。”


    太后看向冯宣月的眼里似有探究,最后还是点点头,“你说的这些,哀家也有顾忌。”


    “皇祖母,何必舍近求远。”冯宣月微微一笑,“谁挡到路了,除掉便是。月儿就算嫁给三皇子,最后也是要费心抗衡。”


    太后捻着珠的手一顿,她眯了眯眼,“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哀家再想想,幸苦你了。你也是,小时候你和太子关系明明挺好的。说到底,百钢化作绕指柔,若是能笼络住太子的心思,事情好办的多。”


    “皇祖母说得这些,月儿又怎会不懂?可月儿实在找不到机会。”


    “这个你不用担心,过几日元宵,宫中设宴,你去年办的极好。今年也帮着张罗张罗。太子文采斐然,宫里头规矩也再熟悉不过。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便借着哀家的名义,请教一下太子。”


    冯宣月目光一动,“月儿明白了。”她就要起身。太后声色淡淡,听不出情绪,“你不想嫁三皇子,可是心有所属,对太子情根深种?”


    “皇祖母放心,纵使月儿心悦太子殿下,可殿下心里没月儿。月儿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皇祖母给的,月儿知道轻重。”


    太后眼尾露出笑来,她拍了拍冯宣月的手,“好孩子,你去吧。”


    *


    楚裕言效率极高。晚膳后,千镜滢刚回旒庆宫,便见檐下立着一道茜色的身影。


    千镜滢猜到来人身份,脚步来了个急转,想到别处溜达一下再回来,却已经迟了。


    “殿下请留步。”


    千镜滢听到这一声,自知躲不过,只得调转回去,她神色如常,无半分偷溜被抓包时的心虚。


    那女官瞧着四十出头,手里持着一只宫灯,烛光将她头顶的银渡金步摇照的分毫毕现。她福身行礼,“尚仪局掌事孙文君,见过太子妃殿下。”


    千镜滢余光瞥见她腰间的银鱼符,当即觉得眉心狂跳:完了,来了个硬岔。无需孙文君自报身份,千镜滢也猜到了。


    早些年楚绾明说母后派了个女官教导礼仪,不苟言笑,极为严苛。不出意外的话,就是眼前这位。


    她面色分毫未显,只小幅度的点头示意,“孙尚仪,有劳了。”


    “臣分内之事。”


    千镜滢换过衣服,在锦垫上坐着。


    “殿下,今日且从晨起问安礼仪学起。”


    千镜滢心中奇怪,这些先前不都学过了吗?她正疑惑,只听面前的人又道:“‘不学礼,无以立。’要学成,非一日之功。臣侍奉宫中数十载,当引殿下遵守礼制,使殿下一举一动皆符合天地之序,方不负东宫表率之责。”


    千镜滢看她,“这是尚仪的意思,还是母后的意思?”


    孙文君眉心微蹙,道:“娘娘派臣教导奴婢,便是要臣事无巨细。”


    千镜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异样,“本宫知道了。”


    孙文君道:“恳请您先移步示范一遍,臣再细究细化之处。”


    千镜滢起身,一步刚迈出去,被孙文君打断,“殿下,行走时当提裙三指,步伐宜缓,步幅如莲,不可急切。”


    千镜滢心道:我才刚走一步,你怎么知道我走得急?她面上不显,耐着性子又走了一遍,孙文君仍是不满意,“肩要平,背要直,颈要正,下颌微收。”


    千镜滢耐着性子听完,还要动作,不防后背一痛,孙文君不知从哪里找了根戒尺来,重重拍在她身上。朝颜听得一声响,心惊肉跳,就要拦在千镜滢身前,被千镜滢眼神制止住。凌歌阻拦不及,当即出手将孙文君手里的戒尺夺过。


    孙文君看了一眼凌歌,敛衽而立,居高临下道: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昔太上皇在位时,赦令尚仪局掌六宫礼法。这根紫檀镶金戒尺,乃是太后轻赐,臣执此尺训诫,是法先皇之制,正宫闱之仪。”


    孙文君刚才那一下力道不轻,不知道是不是打到骨头了,千镜滢觉得后背火辣辣的疼,眉心止不住一蹙。朝颜见千镜滢面色不好,连忙问:“小姐,您没事吧?”


    千镜滢摇摇头,忍住了,“凌歌,把戒尺还给孙尚仪。”


    凌歌手里拽着那戒尺,没动。太子殿下只让她保护太子妃,旁的无需管。


    千镜滢不知道楚裕言交代了凌歌什么,但见她呆呆站在原地,有些头疼。凌歌这行为既不像是听她的话,更不像是听楚裕言的话。


    她看了朝颜一眼,朝颜收到眼神,不情不愿走到凌歌身侧,见这姑娘依旧站立不动,心道这姑娘真是个好的。


    “给我吧。”


    凌歌犹豫一阵,又看了孙文君一眼,最后还是把戒尺交到朝颜手里。她这会看着,孙文君若再敢动手,她也能及时互助太子妃,又不至于违逆了太子妃的心愿。


    孙文君把戒尺收回,傲睨地瞥了一眼几人。


    千镜滢又走两步,那头不依不饶接着道:“每步只能跨七”


    “孙尚仪。”


    孙文君被打断,有些不悦,抬起目光,见千镜滢微笑看着她:“不知尚仪可否示范一遍?”


    孙文君道:“自然。”她向前走出几步,最后站定,她心中得意,“殿下可看明白了?”


    千镜滢道:“尚仪只走了几步,本宫怕是还没看清,劳尚仪多示范几遍。”


    孙文君语气露出些许不耐,“殿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臣走得再多也没用,还是要您自己勤练。”


    先前那些也就算了,直到孙文君那句没说完的:“每步只能跨七寸。”千镜滢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怕是存心刁难她的。可会是谁授意呢?皇后?没必要。


    千镜滢微微一笑,“尚仪这般厉害,以前应当是教过不少人了。可有教过同我年纪一般大的?”


    “自然。”孙文君道:“当年冯家大小姐入宫伴读,太后娘娘未体重视,便是让臣亲自教导的。那可是个冰雪聪明的人。”


    千镜滢心道:果然如此。这件事她自然听说过。当时的人都传,太后这是有意把冯宣月嫁入东宫。一时间还不少人暗地里赶着巴结。


    难怪这孙文君一上来便处处刁难,想来表面受皇后的令,实则早已是太后的人。


    可是为什么呢?只是单纯的不喜?


    “孙尚仪也说了,‘要学成,非一日之功’。今日天色不早,孙尚仪不若明日再来?”


    “殿下。”孙文君突然加重了语气,“今日学晨起问安,就是要从走路学起。明日复明日,明日仍有旁的要学。”


    “放肆!”朝颜在旁边听了直蹙眉,“谁许你这么和太子妃讲话?”


    凌歌看向孙文君的目光里亦染上些许凉意。


    孙文君仍是八风不动的样子,“臣也是奉命行事,还望殿下莫要为难。若是殿下有什么不满,臣会替您向娘娘传达。”


    千镜滢笑了,“你是在威胁本宫?”


    她这个人,最讨厌威胁。


    “不敢。”孙文君说这两个字时,面上不见半分惶恐。


    “母后让尚仪教导本宫,却并未不准本宫按时就寝,这是其一。其二,尚仪今日来得晚了,又未能合理安排好任务,这才拖延了时间,想来非本宫之过,尚仪觉得呢?”


    孙文君眉头直蹙。


    这太子妃果真和传闻一样不服管教,若是今日真让她走了,接下来只会更难办。她也要让这帮人看看,谁更有手段。


    “皇后娘娘虽并未不准殿下按时就寝,但臣既奉命行事,就得教导殿下把任务完成,不得懈怠,还望殿下莫要为难。臣亲历三朝大典,殿下若是觉得臣教不好您,可向皇后奏明,换个人来教。”


    这句话无疑在说,我已是最有能耐的老师,若是连我都教不好你,怕是问题不是出在我身上。


    千镜滢冷眼瞧她,没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孙尚仪,你究竟奉谁的命,本宫管不着。”她忽得一笑,“旁人再怎么冰雪聪明,如今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还是本宫么?你如今这般处处挑刺,是觉得本宫在这个位置上坐不长了?还是心里觉得有比本宫更合适的人选。”


    孙文君要给她扣帽子,她就不能反过来给孙文君扣帽子么?


    孙文君心下一惊,心道千镜滢是如何察觉出,“臣决无此心,正是因为”


    千镜滢不想再听她念经,转身离开。


    孙文君见眼前的少女如此目中无人,当即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便是皇后公主,见了她孙文君也得给几分薄面。她怎么敢?


    千镜滢走出几步,身后传来声音,“殿下此举不合宫规,若此时离去,恐被内外议论,有损东宫颜面。臣领娘娘之命教授礼仪,您若执意离开,臣只有奏明皇后。”


    朝颜气得浑身发抖,千镜滢伸手拍了拍她以示安抚。


    朝颜咬牙冷静下来些,“小姐,这人如此有恃无恐,若是明日打小报告怎么办?”


    千镜滢却不见半分慌乱,“我敢跑,还怕她告吗?”


    翌日一早,千镜滢照例向皇后请安。皇后目光在千镜滢身上扫了一圈,手里的茶盏不轻不重,轻撞一声桌案。


    “本宫听说,昨日孙尚仪教你礼仪,你学一半自行离开了?”


    千镜滢一低头,直接跪下。


    皇后眉心微蹙,“你这是做什么?”


    千镜滢言辞恳切,“臣妾自知德行有亏,愧对母后期盼。臣妾愚笨,蒙孙尚仪悉心教导,却始终无法达到标准。尚仪又提起早些年受太后懿旨教导过冯大小姐,两相对比,臣妾更是愧疚。一时情难自抑,方中途离开,求母后责罚。”


    皇后看着地上的人,面色变幻莫测,她揉了揉额心,“你起来。”


    千镜滢知道皇后应该是信了,她垂着头,“臣妾会用心和孙尚仪学的。”


    “罢了,她若是教不好你,便换个人来教。这些日子你做的不错,便是本宫也说不出什么。你有这份心已是足够。有些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千镜滢心中微微讶异,她一是没想到这番话能从皇后口中说出,二是没想到皇后会护着她。她微微福身:“多谢母后。臣妾日后当谨言慎行,悉心学习,方不负母后期盼,方对得起东宫之责。”


    皇后微微颔首,“你是个识大体的,去吧。一会本宫会让尚宫局挑了人给你。”


    “多谢母后。臣妾告退。”


    皇后见千镜滢出了屋,将视线移回。只见屏风后掠过一道蟒纹,一道修长的人影投在地上。


    皇后呷了口茶,“依你看,此事怎么处置?”


    楚裕言声色不见起伏,“母后觉得,滢滢礼仪举止可有欠妥之处?”


    皇后想到千镜滢适才的样子,叹了口气,“勉强过关。”


    “母后对宫中礼仪已算严苛,若是连母后都说过关,若有人再处处挑刺,行僭越之举,是以下犯上。借母后之势,回禀之时故意添枝加叶,此为中伤诽谤。臣不可议君,将太子妃与人作比,此为讪上谤下。”


    皇后难得有些哭笑不得,“你呀你,她不过说崔文君提了一嘴冯宣月,你倒好,直接给人定罪了。你可知以下犯上是什么?”


    楚裕言目色淡淡,未说话。


    皇后收了视线,“本宫早该想到,孙文君如今成了太后的人。却不想她胆子这般大。太后有意结亲。如今郑贵妃心思也不简单。若能得冯家助力,也算多一层保障,你觉得呢?”


    “冯尚书这些年暗中屡有结党之举。若儿臣娶


    冯家女,则被朝臣视为偏倚外戚。于平衡朝局无益。”


    皇后微微颔首,“太后这些年也没少与你父皇提起此事,婚事却迟迟没定。这应当也是你父皇的顾虑。”


    她看了一眼天色,道:“今日难得下朝早,你早些回去休息吧。至于孙文君的事,你看着办。只是母后提醒你一句,不可罚得太过。她到底是中宫礼仪表率。”


    “儿臣明白。”


    千镜滢出来时,正遇到楚绾明。不知是谁先提起孙文君,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懒得分辨。


    千镜滢咬了一口糕点,还要说什么,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她险些以为自己看错,待看清,发觉正是楚裕言。他似是注意到她,朝这边看了一眼,顿住脚步。


    楚绾明含笑不语。一行人上前行礼。千镜滢拜别完楚绾明,跟着楚裕言往回走。二人沿着甬道,千镜滢落他半步。


    “殿下刚下朝吗?好巧。”


    楚裕言惜字如金,“嗯”了一声。


    左右无数双眼睛盯着,千镜滢有所顾忌,没再说话。最后还是楚裕言先开口,“今日同母后都说了什么?”


    千镜滢面上有些心虚,“也没什么,就是昨日和尚仪局掌事生了龃龉。娘娘询问了两句。”


    楚裕言看她,“你觉得孤是是非不分之人?”


    千镜滢目光一怔,下意识看他:“没。”


    她心道:你若是知道孙文君是为谁刁难我,怕是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留意身后的人,确保千镜滢跟着,“母后派的人出了问题,为何不同我说?”


    千镜滢模仿孙文君的语气:“人家侍奉宫中数十载,亲历三朝大典,怎会有问题?”


    她心里分明还有气,只是没说。


    楚裕言没有说安慰的话,而是直截了当,“你想如何处置她?”


    千镜滢愣了一下,狐疑得瞥了眼楚裕言面色,这是可以说的吗?怎么处置?她还真没想过。千镜滢思考了一阵,“那不如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楚裕言侧目看她一眼,没说话。


    千镜滢正一抬头,触到他目光。心道:这是什么意思?嫌她罚太重?


    没办法,她就是这种锱铢必较的小人,楚裕言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他自己要问她意见的。


    千镜滢忽的一笑,做出几分娇羞的样子,“但凭殿下做主便是。”她这话一出来,察觉到身前的人好似被什么东西戳到眼睛般,瞬间收回视线。千镜滢还要细看,听到身后的人咳嗽一声,方才作罢。


    天气渐冷,千镜滢有些想家了。想念关元英包的热乎乎的饺子。她拟了省亲文书递交到内务府。


    晚膳结束,亲自找了一趟楚裕言。


    晚些时候落了雪。她身上披了件大红色的海棠缂丝狐狸里鹤氅,衬得整个人皓若雪霜。


    百褶裙角绣着百蝶穿花纹,随着步子轻轻摇曳着。她腰间系着一只点翠衔铃坠子,声音不显。但许是地面铺了雪的缘故,朱墙寂寂间,只剩这一点细微的声响,躲在披风下喁喁细语。


    几名侍女手提宫灯,跟在千镜滢身后。千镜滢刚到殿外,已有近侍将门打开。千镜滢进入屋内,房门合上,将风雪阻隔。进屋的一瞬间,千镜滢觉得浑身结的冰都化了。两侧近侍上前添茶。


    千镜滢行完礼,说清来意,“殿下,明日元宵,妾身想出宫,回家小住两日,你帮我向父皇请道旨呗。”


    本以为楚裕言会同意,却不想他头也未抬,直接回绝,“这几日不得空。”


    千镜滢目光微怔,忙成这样?


    “上个奏不就好了嘛,若还是嫌麻烦,找礼部官员代传也一样的,皇后娘娘都同意了。”


    楚裕言笔尖微顿,“正月十五,子时前回来。”


    千镜滢“啊”了一声,后知后觉有些失态,赶紧收了声。


    待她理清时间,有些生气。有一瞬间想揪着楚裕言的衣襟质问他是怎么想的,可面上依旧软声软气道:“待妾身准备好出宫,回到定远侯府,天都黑了。就不能多住几日吗?”


    楚裕言听出她话音中的怒气,没拆穿。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她面色,最后压下眼底笑意。


    “改日孤会奏明父皇。”


    改日?改日是什么时候?


    “那妾身便当,殿下是同意了?”


    楚裕言提笔不知在写什么,千镜滢看不清楚裕言神色,见他未置可否,像是真的很忙的样子,只得悻悻福身行了一礼,“妾身告退。”


    刚出屋门,寒风扑面。千镜滢刚走几步,身后传来细不可闻的“簌簌”声。是靴子踩在雪地上的声音。千镜滢下意识停住脚步,转头见是一个小太监,躬身站在门外,“殿下,冯家大小姐在殿前求见。”


    千镜滢听是冯宣月,竖起了耳朵,可惜离得太远,什么也没能听到。她有些好奇是什么事,故意道:“本宫突然想起落了一只钗,许是掉在前殿了。”


    身后的侍女听了,轻声询问:“殿下可要奴婢去寻?”


    千镜滢装模作样想了片刻,道:“不必,你们兴许不知道落在哪了,本宫自己去吧。”


    她刚从前殿绕过,见先前的太监对冯宣月道:“殿下如今正忙着,您请回吧。”


    冯宣月来前便有心理准备,对此情形并不感到奇怪,只客气问:“不知殿下何时有空?”


    小太监面上挂着略带歉意的笑,“这……奴婢也不知。许是北狄使臣进京,这几日殿下事务繁重些。”


    “那就劳公公再替我带句话。后日元宵,宫中灯会,太后娘娘让月儿帮着操持一二。去年月儿有些地方未做好,今年有几样事,月儿拿不定主意。太后娘娘下了懿旨,月儿可询问殿下意见。殿下明日休沐,不知是否有空,能指导月儿一二。”


    冯宣月说的话还不少。那小太监尽力记下,准备一字不差回禀给楚裕言。


    冯宣月觉得意思已表达清晰,正要离开,余光瞥见一道水粉色的衣角,她心绪百转,接着又把人叫住。


    千镜滢站在殿外,留意殿中动静,只听屋内再度传来声音,“月儿想起小时候,太后娘娘交代什么东西,月儿拿不定主意,都是太子殿下悉心帮助。月儿这些年始终心怀感激。”


    那小太监听了这一句,顿了一下,接着恭敬道:“冯小姐放心,您的情谊奴婢会替您回禀殿下。”


    冯宣月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身侧的冬临,冬临将一袋金叶递到小太监手里,“天寒地冻,有劳公公了。公公拿着这点酒钱,暖暖身子吧。”


    小太监面上一时惶恐,又不好驳了冯宣月的面子,只恭敬道:“多谢冯小姐。”


    千镜滢听人要出来,及时调转步子回来。冯宣月出来时,只见到冰天雪地里一道形单影只的背影,与宫灯透出的几点的光晕融为一体。


    千镜滢回到殿中,朝颜端了盆热水过来,“小姐您冻坏了吧,快暖暖身子。”


    千镜滢把手伸进水里,两颊泛红,也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好啊,我说他怎么没空呢。有空指导别人,替我上个奏都不肯。气死我了!我也是大半夜跑这一趟,难道不必冯宣月心诚?这尊大佛,我非得给他插三柱香不可!”


    朝颜听得心惊肉跳,连忙上前捂住千镜滢的嘴,一双豆大的眼睛四处张望,“嘘,小姐您小点声,您今晚的话若是传出去可不得了了。”


    千镜滢双颊气的鼓鼓的,硬生生把剩下的话咽回肚子里,活像只河豚。


    朝颜看自家小姐不高兴,自己也生气。心里大骂,天下男人果真一个德行。她这辈子也就见过侯爷夫人恩爱如初。


    她又怕火上浇油,出声安慰:“许是因为太后有令,所以殿下不得不腾出时间呢。小姐莫气,大不了明日天亮,再派人去问一句。”


    许是被气得,千镜滢这会觉得有些热,有也有点晕。她把手从热水里取出,擦拭干净。收拾完倒头就睡。


    千镜滢半夜醒来,觉得头晕乎乎的,帷帐外透进几点烛光。


    怪了,她明明记得睡前熄灯了啊?


    千镜滢蒙了一下,正要起身,忽觉身体绵软,伴


    随着一阵眼花,整个人又倒了回去。她心下一惊,最后还是一只手及时伸来,揽扶住她后背。


    第49章 高热殿下要帮妾身上药吗?


    “你怎么”千镜滢一开口,发觉喉咙刀割般难受,声音也哑得不行。


    “你半夜起了寒热。”


    千镜滢吸了吸鼻子,这才注意到空气里那股苦涩的药味,稍稍清醒了些。已有御医上前把脉。


    待太医收回手,头顶传来声音,“如何?”


    那御医不知怎得头皮有些发麻,被头顶那道视线压着,脖子维持着不低不抬的姿势,心中叫苦不迭,“殿下放心,太子妃底子好,只是寻常发烧。如今体内还有些热毒在,服了药歇息一晚便痊愈了。”


    以陈怀的医术,什么疑难杂症都见过,治疗这种病自然不成问题。他说天亮能痊愈,大概率不会有假。


    有侍女将煎好的药端了上来。千镜滢见楚裕言端过,用汤匙舀了两下药汁。她正要把碗接过,一勺药就要递到嘴边。


    千镜滢惊愕得嘴巴都忘了张,反应过来,忙道:“朝颜来便好。”


    汤匙轻碰碗沿,“你若是明日还想去侯府,便把药喝了。”


    千镜滢一听能回去,当即觉得头也不晕了,喉咙也不疼了。她目光灼灼看着楚裕言,意思很明显,“喂吧。”


    她还没见过楚裕言伺候人呢。


    楚裕言将药舀了一勺,吹凉了递到千镜滢唇边。房内灯只亮了一盏,楚裕言背着光,面容有些模糊不清。唯一能看清的是一双乌羽般的眼睫,点着碎光。


    雪照琼窗,勾魂摄魄。


    过去千镜滢觉得楚裕言是天上月,云间雪,遥不可攀。可今夜她忽然觉得楚裕言也可以是枕边的冷光,独照一人。


    千镜滢盯着楚裕言出神,连汤药何事入口都不知道。直到那股苦涩之气顺着唇舌渗到齿贝,直冲鼻窍。


    千镜滢不防这一下,险些吐出来,当即窜远了些。她警惕得看了眼楚裕言手里那碗黑漆漆的东西。楚裕言未理她,还要再喂,千镜滢连忙把碗夺过,捏住鼻子一口气灌了下去。


    所幸药端出来时已经放凉了些。


    “呕——”鼻子松开,那股味道又逼窜上来,千镜滢忍不住干呕出来。她低头缓了片刻,眨了眨眼睛,把眼里那股泪意眨去。视线清明的一瞬间,唇边忽得一凉,好似有什么东西顺着唇瓣擦过。


    千镜滢还没反应过来,觉得似有什么东西被塞入口中。直到那股酸甜的味道散开,方知是一颗杏脯。


    她回过神,见楚裕言正收回手。她唇角还残留着些许痒意。她耳根有些泛红,反应过来,连忙把脑中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压下去。口中的东西完全咽下去,千镜滢有些讶异,“这是正宁斋的杏脯,你何处得的?”


    楚裕言起身,“挺精。”


    “那是。”千镜滢喝了药,这会喉咙那股难受劲压下去了些。见楚裕言回来时,手里拿着只瓷瓶。


    千镜滢好奇得凑近了些,“这是什么?”


    “化瘀散。”


    楚裕言用酒,将药粉在药钵里兑开。千镜滢有些疑惑,“你受伤了吗?”


    楚裕言看她一眼,“你后背的伤,自己都不记得了。”


    千镜滢后知后觉想起前天孙文君打自己的那一下。千镜滢道:“没事,好像不是很疼。”


    楚裕言看她。千镜滢想,她背后的伤楚裕言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她这次发烧和背后的伤有关?


    她正想着,楚裕言已将调好的药端来。千镜滢想到什么,突然改口:“哎呀,刚刚没反应过来,好像还是有点疼的。明日再有女官过来,给我来这一下,岂不是伤上加伤?”


    “可是母后悉心教诲,我又不忍辜负,实在是妾身的不是。”


    楚裕言看着她,没说话。千镜滢被他眼神看得有些心虚,又往床边一靠,摊在床上的手臂弹起一下,如同垂死挣扎的鱼。她装死道:“痛得好像有点动不了了。”


    她话落,忽觉腰侧系带一松。一只手挑开她的衣襟。千镜滢打了个激灵,连忙坐直了些,“做什么?”


    楚裕言好整以暇看她:“不是痛的动不了了?”


    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千镜滢忙道:“这种事让朝颜来便好。”


    “我让她去休息了。”


    千镜滢心想,朝颜当是守了她一夜。她又想到什么,问:“殿下是何时在这的?”


    她回想起醒来时看到的烛光。“你不会也守了我一夜吧?”


    那头道:“上完药便休息,你若是再拖,明日门怕是出不去。”


    回家果然是千镜滢的软肋,这句话一出来,千镜滢连忙收了心绪,把药钵接过,“我自己来吧。”


    楚裕言看她一眼,最后将帷幔解下,自己坐到桌边。


    屋内烧了金丝炭,不冷,反倒让人有些热。


    伤在后背。千镜滢看不见,手酸得不行,想着顺着感觉胡乱涂了一通了事。正要把手里的药放下,被一只手接过。千镜滢先是一怔,反应过来,连忙想拉衣服遮挡,“你你你怎么”她一时窘迫,抬眸却见楚裕言目光淡淡,看不出半点非分之想,倒像是自己想多了。


    算了,仔细一想,好像也没什么。


    千镜滢想起自己刚才的样子,觉得有些丢脸,欲盖弥彰似的坐端正了些,又忍不住调戏回去,“殿下要帮妾身上药吗?”


    楚裕言未理她,只用指间沾了药。千镜滢愣了片刻,还未反应过来,忽觉后背一凉,泛着些许刺痛,又有些痒。楚裕言竟真的替她上起药来。


    千镜滢有些愧疚,昨夜骂早了,早知道就不骂他了。


    指腹擦过后脊,千镜滢觉得有些痒,下意识想躲开,又被楚裕言抓住手臂拉了回去。


    “痒。”


    “别动,快好了。”


    楚裕言看着她后背。千镜滢是属于极为白皙的,饶是隔三岔五往太阳下跑,也影响不了多少。她小时候很顽皮,受伤是常有的事,时间长了千镜滢似乎也就习惯了,浑不在意的样子。


    只是如今,只见原本凝脂般的肌肤,横了一道极长的鞭痕,初时的红痕褪下去,伤处开始泛起青紫,瞧着有些可怖。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千镜滢觉得楚裕言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凉。她疑惑的侧了侧头,见楚裕言目光落在伤处,目光有些沉沉的,就着昏暗的光晕,好似白烛下凝固的蜡潭。


    “有那么严重吗?我看看?”


    楚裕言睇她一眼,忽然起身,再回来时手里多出一枚铜镜。他将铜镜照在千镜滢伤处,千镜滢转过头,这才看清。


    她摆摆手,“没事的,这种伤看着严重,没几日就好了。”


    铜镜轻撞在几上,“啪”得一声。在沉静的夜色中分外突兀。千镜滢被下了一跳,听身后飘来声音:“你自己的身体,不懂得爱惜。”


    “没事。”千镜滢声音弱下去了些,“你别怪凌歌她们,当时那个情况,她阻拦不及。你没见到”想起昨晚的事,千镜滢极为高兴,“当时凌歌一下就把戒尺夺过来了,我和朝颜都没反应过来,当真厉害极了!”


    “你对旁人倒是上心。”楚裕言用帕子将她手指沾染上的膏药擦拭干净,拉了拉被子,“歇息吧。”


    千镜滢这会倒当真有些困了,她缩回被窝里。又想起什么,状若无意问:“殿下这么晚不歇息,明日朝会怎么办?”


    楚裕言将她手臂放回被中,未理她。


    千镜滢又问:“殿下明日有什么安排吗?”


    楚裕言睇她,“有事直说。”


    千镜滢张了张口,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朝他一笑,“没事。就是关心一下,殿下早些休息。”


    算了,那本来就是他和冯宣月的事


    ,她也没什么好问的。


    楚裕言熄了灯,那一点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后。夜色沉沉。


    千镜滢这一病,皇后直接免了她三日的课。又逢元宵回家两日,千镜滢高兴的简直要一蹦三尺高。


    她坐在桌边,扔了一枚杏铺到嘴里,想起来问朝颜,“我昨夜起热,很严重吗?”


    朝颜想了想,道:“小姐这病起的急,又是在睡梦中,意识不清。奴婢当时吓坏了。”旧事重提,朝颜心有余悸拍了拍胸脯,“幸好,小姐吉人自有天相。”


    “小姐当时梦里,一直喊老爷夫人呢。”


    千镜滢语气试探,“他不会听到了吧?”


    朝颜点点头,自家小姐面上止不住的尴尬,忙道:“小姐刚过来,想家不也是正常的嘛!”


    难怪,她说楚裕言怎么突然松口了,原来是可怜她。


    午后千镜滢回府。关元英知道女儿要回来,早早站在府外等候,前院后院不知来来回回走了几回。千门山劝她:“说是申时三刻到就是申时三刻,人要到时自会有人通禀,你这来来回回跑,又不能替她少走几段路。”


    关元英反讥讽他,“你要不要数数你今早喝了几壶茶水了。”


    千门山哑口无言,把手里的茶盏放下,不说话了。


    天色渐暗,夜风携来几声细乐,初时断断续续,待离得近了,愈发清晰。一顶凤舆自长道尽头缓缓驶来。夫妻二人见状就要跪下迎接,被几名飞跑来的太监急急拦住。


    太监抬舆入门,几名女官引千镜滢下来。


    看着熟悉的府中陈设,千镜滢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觉得,原来宫里到家的路,这么远。


    用过晚膳,母女二人寻着机会坐在屋子里私下说话。


    关元英看着自家女儿,心疼道:“瘦了。”


    千镜滢捏了捏两颊的肉,心道:没吧,我怎么觉得自己还胖了呢?


    关元英接过侍女递来的手炉塞到千镜滢手里,“你昨天夜里发烧,现在还难受吗?”


    千镜滢摇头,“女儿的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发烧而已,不妨事的。”


    关元英拍了一下她手背,“什么叫不妨事,当年你大伯,就是因为发烧未能及时救治,年纪轻轻就过世了。你自己的身体,也要懂得爱惜。”


    千镜滢总觉得这话有点似曾相识,还来不及细想,又听那头接着道:“我听说孙文君打你了?”


    千镜滢愣了一下,“您怎么知”


    关元英当即冷了面色,“难怪,我说好端端的,她怎么突然被降职了,听说还给鞭笞了八十杖。打得好!要我说,便是一百杖也使得!”


    千镜滢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时候的事?谁下得令?”


    关元英看着自家女儿,笑道:“你不知”


    千镜滢反应过来,“是皇后娘娘”


    “笨。”关元英眉眼间的冷意散去了些,“本担心你信里是哄我的,如今这般,为娘也能放心些了。”


    第50章 省亲可有同房


    那可真是太巧了。


    千镜滢原本还担心回来免不了一顿盘问,一路上把措辞都想好了,却不成想如今关元英自己信了。


    可惜阿娘不知道,楚裕言最是铁面无私,他这么做,顶多只是因为孙文君此次做得太过罢了。


    今天孙文君能借势打伤她千镜滢,明天孙文君就能打伤别的妃嫔。


    杀鸡儆猴,再正常不过。


    关元英将桌上一块枣泥酥递到千镜滢手里,“尝尝。阿娘昨日得知你要回来,特地学的。”


    迎着关元英期待的目光,千镜滢咬了一口,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她面色如常,“好吃。”


    这大抵是关元英第一次做糕点,没什么经验。枣泥有些发苦,许是天气凉了,外边那层酥皮透着干硬,口感有点像掺了水的沙子。


    关元英乐了,“好吃多吃点。”她看到千镜滢手里那枚枣泥酥,忽然想到什么,直接问:“嫁过去这么久,可有同房?”


    千镜滢没料到关元英话题跳得这么快,尴尬片刻,低了低头,信口胡诌:“有。”


    关元英看她,笑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有就好。”


    “人心是最靠不住的。如今你们新婚燕尔,可日子久了,很多东西说不准。阿娘自是希望你们夫妻二人感情深厚。只是自古帝王后宫三千。太后有意把她那孙女嫁过去。趁着如今,若是能多个孩子,也是一层保障。”


    她和楚裕言的孩子?千镜滢想了想,若是能像楚裕言,容貌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过性格要像他,那可真是完蛋了。


    她想起前些年邻家太太生了个女孩,粉雕玉琢,极其可爱。


    若是她生的,会是什么样的呢?


    关元英不知她想法,只接着道:“孩子生出来,必然是好看的。你有孩子傍身,就算来日他变了心,你位置依旧是稳的。将来若是有一天阿父阿娘陪不了你了,他能伴你,也能保你。”


    “而且。”关元英忽得一笑,“你阿父必然是想做祖父的。”


    “我尽力?”


    关元英眼里笑意更甚,“不急,这种事也急不来,尽力就行。对了。”关元英忽然想起,“你身边何时多了一个侍女,瞧着眼生,是东宫的人。”


    千镜滢点头,“是。”她话落又补了一句,“殿下调来的。身手敏捷,就是没朝颜机灵,但是个极好的。”


    关元滢听罢,不疑有他,只笑道:“他倒是有心。是该有这么个人照顾你。”


    二人正交谈,门外响起一道慌乱的脚步,二人朝外面一看,一侍女神色惊慌得跑来,惊雷似得一声:“不好了,老爷突然晕倒,眼下正昏迷不醒!”


    千镜滢手一颤,手中糕点滚落在地。关元英已站起身。


    “好端端怎么突然昏倒?传府医了没有?”


    那侍女点点头,神色张皇,“府医眼下应当正往老爷府中赶。”


    关元英跨步出了屋。


    夜色昏沉,天边庭燎烧空,银花满树。


    屋间灯星如豆,泪挂烛台。


    千镜滢站在帘后,听屋内动静。


    关元英问:“如何了?”


    府医收了手,眉心微蹙,“有些奇怪,小人观察老爷脉象,不像是得了病的样子。具体是什么引起的昏迷,暂时不知,只怕还需要观察。”


    “什么!”关元英眉眼一厉,盯着他,“你可有办法医治?”


    府医皱着眉摇摇头,“因为具体病因不知,如今怕是不好下手。小人尽力而为。”


    关元英心阵阵发沉,握着千门山的手下意识收紧。


    千镜滢在外面听得真切,浑身冰冷。过了一阵关元英出来。千镜滢缓过神,感觉到阿娘走近了,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另一只手摸摸自己的头,“没事的,你阿父就是累了,休息一晚就好了。你大病未愈,外面冷,你先回去歇着。”


    千镜滢知道,如今回去也是睡不着的。


    她强扯出一抹笑来,摇摇头。母女二人一时无话。她们都很担心。


    她盯着垂帘透进来的烛光,不知过了多久。


    “阿娘,你说阿父这个症状,是不是更像中毒?”


    关元英目光先是惊,后是沉,最后拍拍她的手,“别操心这些,早些回去睡。”


    关元英没有否认,只是让她不要想。千镜滢心底有些发寒,“是有人要害阿父。”


    为什么呢?为什么在这个关头。


    既然选择动手,又为什么不直接下毒?


    她从未关心过朝堂的事,等到了这个关头,却是一点能用的信息也找不到。


    这种感觉让人极为不安,甚至恐惧。


    “阿滢,你阿父生病的事,切不可让人知道。”


    千镜滢僵怔着,良久,摇摇头,她看向屋外,“阿娘,今日若是女儿没回来,这件事尚且能瞒得住。”


    可是她回来了。


    关元英冷静下来,明白千镜滢话中关窍。


    “是女儿不该回来。”


    关元英能感觉到,千镜滢说这句话的时候,手止不住在抖。纵使极力克制,但关元英还是感觉到了。


    “阿滢,不是你的错。”关元英把人揽进怀里,“即使我家阿滢不回来,那帮人也总会有别的方式下手。”


    “别担心,这帮人既然要拐弯抹角,下的必然不是致命的毒。你身体未愈,先回去歇息。阿娘如今照顾你阿父一个就够了。”她故作玩笑,“若连你也病了,阿娘两边跑,你们一个个是想把阿娘累死吗?”


    千镜滢知道自己在这帮不上什么,不如回去把事情理清。她点点头,轻声:“阿娘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关元英露出笑来,她吩咐朝颜,


    “带小姐回屋。”


    她看着千镜滢回去,直到人走远了,沉声吩咐,“封锁府中,连夜搜查。”


    紫珠站在关元英身后,目色凌厉,“奴婢明白!”


    回到房间,朝颜倒了杯温水递到千镜滢手里,“小姐,喝点水暖暖身子。”


    她蹲着,“其实您也不要太担忧,奴婢觉得夫人说得有道理呀。既然要下毒,为何不下剧毒,反而这样慢慢拖着,想来不是致命的药。”


    千镜滢深吸一口气,点点头。她喝了口水,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却觉得心跳得愈快。


    这个关头要动手,是为什么呢?


    千镜滢脑中忽然浮现起一件事。当时冯宣月来找楚裕言,那小太监提了一句:使臣进京。


    两国谈判,阿父必定是要出面。一是阿父在边境多年,对那些细枝末节最是清楚。二是阿父坐镇,可起到威慑作用。


    可如今这般,和谈必然是去不了了的。以皇帝多疑的性子,又会怎么想?


    *


    夜幕散去,天空仍是沉沉的灰蒙色。风雪欲来。


    金銮殿,盘龙壁。帝王高坐明堂。


    皇帝逗弄着笼中的雀,神色晦暗不明,“使臣不日便要入宫,偏偏在这个关头病了。朕怎么没想到呢。”


    定远侯征战边疆数年,和谈得他坐镇,起的是震慑作用。


    此次和谈多是文官,若是和谈成功,两国可保数年安定,届时便没有武将的用武之地了。


    “‘飞鸟尽,良弓藏。’还是说,他是在威胁朕,朕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啪”得一声巨响,先前还悠闲的雀鸟,不知怎的突然暴躁起来。扑腾着翅膀往栏上撞。


    来喜在一旁,听得眉头一跳。他想了想,躬身道:“陛下若是疑心,不如派太医去瞧瞧。”


    皇帝动作一顿,扔下手中的逗鸟棒,“那便让太子带了人过去。”


    来喜听罢,装傻笑道:“既然是太子妃的母族,太子殿下前去便再合适不过了。既能体现圣恩,让人挑不出错来。若是真发现什么,陛下您也好知晓。”


    帝王笑了一声,没说话。


    *


    房门推开,日光铺入房内。


    镜台上摆着妆奁胭脂。


    朝颜见千镜滢用手指沾了些脂粉,正要把眼底那两行乌青遮住。她在一旁看得心疼,出声宽慰,“奴婢清早听说,宫里要派了太医过来,说是要给老爷诊治。宫里带来的人医术高明,准能有法子”


    朝颜话未说完,只听“砰”得一声响,朝颜心头一跳,便见千镜滢手里的胭脂盒不知何时脱手,重重滚落在地,里面的粉末撒落一地。


    她正要去捡,抬头吓了一跳,见自家小姐面色苍白,僵坐在凳上。


    千镜滢鲜少会生出这样的神色。


    “小姐,您怎么了?奴婢说错话了吗?”


    千镜滢下意识拽紧了衣裙,“朝颜,你可知咱们府医原是阿父阿娘从外面带来的,跟着军队行军打仗数十年,军中各种疑难杂症又岂会没见过,你说这样的人,都诊不出什么,若是宫里那些人来了,会怎么想?”


    “换个说法,他们本就带了试探的目的来,是否在诊断之时会先入为主?”


    “小姐”朝颜不傻,千镜滢一开口,她就什么都反应过来了。她张了张唇,怔怔的。良久,她启唇道:“没事的,奴婢听说,太子殿下也会来。您同他说明原委,他必定是信您的。”


    千镜滢觉得自己从没有一刻响如今这样清醒,她摇摇头,“你说这个关头,皇帝要试探,不上赶着避嫌,反而让我的夫婿亲自来,是为了什么?”


    朝颜袖中的手一颤,半晌说不出话。


    是因为试探。皇帝不信侯府,也不信他的儿子。千镜滢都想的明白的道理,楚裕言不可能会想不明白。


    千镜滢忽地一笑,可这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无力,“我要是他,这个关头就该撇清关系,公事公办,甚至为了避嫌,一句话都不会帮忙说。”


    若是太子亲临,本该提前一日派人通知,侯府好设香案迎接。然此次来得这般急,明面上是帝王体恤臣子,可实际是为什么,他们心知肚明。


    “小姐。”朝颜出声宽慰,“或许太子殿下有办法呢。”


    “小姐!”屋外忽然传来声音。二人回头,便见一名丫鬟小跑着过来,“夫人让奴婢告诉您一声,老爷醒了,只是暂时还无法动弹。让您不必太过担忧。”


    千镜滢隐隐预感到了。那帮人时间算的这般准,该是这个时候醒了。


    可至少阿父醒了,一切总不算太坏。


    楚裕言此次来的匆忙,府中正门至内堂的红毡都是临时铺设。一行人跪在香案前迎接。千镜滢要回避,只站在隐蔽处远远看着。


    便见近侍小跑上前,将关元英扶起。


    要说起来,关元英已有多年没有与太子直面交谈。她因先前的事,对皇室乃至楚裕言的印象不能算好。是昨夜得知太子对自家女儿还算不错,才有所缓和。


    只是她无法像是对寻常女婿一般对待楚裕言,尤其是这个关头。阖府上下显然是戒备的。


    楚裕言看着关元英,“陛下特遣孤来问公所苦。”


    他礼数周全,态度谦和。


    关元英收回视线,亦礼节性地回了一句,“臣蒙天恩,惶恐无状,唯愿陛下万岁。”


    一行人进屋。


    房内,床榻周围设了遮挡帷帐,已有太医上前诊治。


    千门山如今已经醒了,只是浑身动弹不得,唯剩下眶中一双眼珠,勉强能够转动。也无法开口说话,只能靠喉咙发出一点声音。


    那太医见人变成这般模样,先是吓了一跳。上前先是观察一番,又伸出三指,搭在千门山脉搏上。


    良久,太医收回手。他朝身后的同僚摇摇头。


    另外几人见状,先是面面相觑。又有人上前摸了一次脉。


    关元英看这帮人,“如何了?”


    几人到了外间,那太医摇摇头,“先前看侯爷症状,似有中风之兆。可摸脉象,又不像是染病的样子。”


    关元英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侯爷在装病?”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关元英问这句话时,威压止不住往外泄。


    “这”那太医面色一变,悄悄看了楚裕言一眼,见他目色淡淡,像是没听到一般,心中叫苦不迭,只得道:“下官并无此意,只是说,侯爷的病还需观察。”


    “不管你们信不信,使臣和谈在即,我们夫妻风餐露宿,守疆数十年,比任何人都盼望大晟安定。今日你们治得好便治,可若是治不好,有心人执意猜忌,大不了我夫妻二人一同上去,我便是拖,也会把侯爷拖着上去。”


    太医几人面面相觑,见此情形,俱是不敢说话。


    最后还是楚裕言道:“夫人暂且安心,定远侯府忠君之心让人钦佩。太医院必会尽力而为。”


    关元英目光动了动,看向楚裕言时,眼里多了些许复杂。但只一瞬,她语气透着疏离,“多谢太子殿下。”


    千镜滢站在墙角下,一直等到楚裕言出来。待人走远了,悄悄尾随其后,绕过一重假山。行至屋前墙角,听到里面隐隐传来人声。


    “殿下,恕下官无能,下官几人,实在诊不出侯爷所患何病。”


    来之前他们便隐隐听到风声,说此次和谈事关大晟利益,极为关键。加上定远侯又是太子妃母族,若是侯府这边的事办不好,他们的脑袋怕是要搬家。


    事到如今,不管真病假病,最保险的办法,也只能往假病上引。


    楚裕言看出几人心思,


    “治不好没关系,但若是欺君,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他坐在桌边,目光轻飘飘扫了过来。落在人身上,好似被施以千钧。分明是最平淡的语气,却莫名让人觉得压力横生。


    众人意识到心思被看穿,面色雪白,一时俱是低着头,连声应“是”。


    屋外难得出了一点太阳。午后的风穿过日光落在人身上,却照不来一丝暖意。山茶树下,风过树梢,花叶簌簌作响。忽而一朵残花断落,将树下的人砸回过了神。


    千镜滢几乎一瞬间转过身,一名侍女端着茶水正迎面走来。二人撞在一处,茶托里的茶盏倒下,茶水溅出,不可避免泼到千镜滢身上。


    原先平整的衣裙霎时洇湿了一片。


    朝颜在一旁看见,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替千镜滢擦拭。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那侍女先是愣了一下,待见到是千镜滢,连忙就要跪下,被千镜滢及时打断动作。


    她面色惶恐,看着千镜滢。却听千镜滢轻声说道:“没事,你下去换身衣裳吧。不要和人说见到我。”


    侍女虽未能理解,但还是连声应“是”。


    先前屋子里的对话朝颜也听到了,尤其是那句:“治不好没关系。”


    这帮人竟是直接给侯府定了罪!


    她小声安慰:“小姐,你先别担心。或许明天一早,还真给那几名庸医诊出什么了呢。”


    千镜滢笑了笑,摇摇头。拉着人离开。待走远了,千镜滢道:“他有他的立场。我也有我的办法。你放心。”


    若真要靠那帮人,几乎与等死无异。


    朝颜心下一喜,瞪大了眼:“小姐,你有办法了!是什么办法?”


    千镜滢卖了个关子。她凑到朝颜耳边。


    朝颜只见自家小姐朝自己勾了勾唇,“缓缓吐出二字:“你猜。”


    千镜滢说完就走。


    朝阳连忙跟上她步子,边赶边道:“小姐求求你,你就告诉我吧。”


    到了第二日,千门山依旧未能下床。


    千镜滢去看过一回,彼时千门山浑身僵硬躺在床上,只剩下一双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他见是女儿过来。扯了扯嘴角。试图扯出一抹笑来。却未能成功,模样瞧着有些滑稽。


    千镜滢在一旁揶揄道:“阿父驰骋沙场多年,怕是也没想到有这一天吧。”


    千门山眼中笑意一僵,瞪了千镜滢一眼。意思好像在说,“小白眼狼,没良心的。”


    天刚亮的时候,太医又来诊断了一次。几人看过后,仍是摇头。千镜滢来时,引凌歌出府买药。她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


    众人只见太子妃红了眼眶,问:“我阿父如今这个样子。若是诊脉诊不出什么。是否有可能是心病。”


    为首的太医叫韩如是,听了千镜滢的话,先是一愣。待沉思片刻,点点头,“是有这个可能。”


    千镜滢听罢,眼中蓄着的泪,终于再没忍住,夺眶而出。


    朝颜在一旁看着心疼,又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块帕子,替千镜滢擦拭着,主仆二人抱在一处。


    千镜滢余光一瞥,见那帕子上还沾着茶渍,嘴角抽了一下。


    一行人见状,连忙劝道:“太子妃保重贵体,莫要哭坏了身子。”


    千镜滢带着人到外间,“本宫幼时常听人说‘累时硬撑住,歇时病来扑。’我阿父在边境征战数年。如今眼见使臣和谈,两国安定,突然宽下心来。这才一病不起。是也不是?”


    她止住了泪,眼眶仍是红的,我见犹怜。


    几人面面相觑一阵。最后韩如是拱手回话:“回太子妃,是有这个可能。”


    “那如果是心病,若能用我阿父在意的东西去刺激,是否有希望能让人恢复?”


    韩如是是低了半日头,“回太子妃,因如今尚不知病因为何,一切只是推测。但太子妃说的也有道理,或可一试。”


    韩如是身后的人听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敢问太子妃想用何办法?”


    千镜滢未说话,只带头掀帘进去。几人跟在他身后,仍有些不明所以。


    便见太子妃突然站定,一行人等着她开口,哪只下一秒寒芒骤现,只见她从袖中拔出一柄匕首。


    几人见到寒光,心头俱是一跳,还未反应过来。千镜滢手上用力,已将匕首没入胸膛。


    千门山躺在床上,却看得真切。他对刀剑有着天生的敏锐,几乎是在千镜滢掏出匕首的一瞬间,挣扎得奋力一扑,却也只是滚落在地。眼睁睁地看着匕首穿筋透骨,刺入女儿的身体。


    朝颜离得最近。见此情形面色大变,扑上前去,嘶叫一声:“小姐!”


    一切发生的太快。身后太医几人俱是吓傻,一时人仰马翻。


    匕首坠地,“铮”得一声。


    千镜滢大脑嗡鸣,感觉到一股热流从体内涌出,带走了身体的温度。她撑了片刻,终于没忍住身形一晃向后倒去。朝颜及时出手。将人扶住。


    那几名庸医见了心惊肉跳,满脑子只剩下:完了,脑袋要搬家。


    不成想那头千镜滢面上血色退尽,额头渗出冷汗,用极虚弱的声音道:“你们放心,今日是本宫救父心切,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绝不连累诸位。”


    一行人险些给千镜滢跪下。


    最后还是韩如是稳住了局面,替人止住血。让朝阳扶着人就近找地方安置,又遣散了无关的人,只留朝颜和几名侍女在一旁携助。


    先前那几名太医站在屋外,神色半是惊半是恐。


    “你们说,这太子妃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虽说太子妃说不连累我们,可太子妃千金玉体,身份贵重,若是真出了事,咱们又有何颜面面对陛下?”


    “呸!闭上你的乌鸦嘴。”他双手抱拳,朝天作揖,“太子妃吉人自有天相,又有韩太医在,必会安定无虞的。”


    一人唏嘘道:“太子妃孝感动天,不愧为未来国母,实让我等钦佩。”


    “是啊,侯爷夫人为国征战多年,太子妃亦是明德至善。”说话的太医抬头:“苍天有眼,必会让太子妃平安无事的。”


    众人点点头,一时间没人再说话。房内寂寂,纸窗“呼喇喇”一派风声。


    “人都安排好了吗?”


    “回殿下,一切已安排妥当。只等那些人动手一网打尽。”


    楚裕言伸手提起茶壶就在茶水一出虎口的一瞬间茶柄忽然断裂。向下一坠,砸倒杯盏。


    瓷盏顿时砸落在地,四分五裂。


    内侍听到动静,忙上前来收拾。又有侍女取出帕子将地上茶水擦净。不出片刻,一切又恢复原状,除了少了一只茶盏。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清羽见楚裕言面色似乎有些不对,出声道:“许是这茶壶放置太久,朽化了。属下让人换新的来。”


    “不必了。”


    楚裕言盯着那只断掉的茶柄,心绪莫名有些生乱。


    不知为何,觉得不安。


    下一秒屋外传来一道慌乱的脚步声。清羽听到动静。看向屋外。只见来的是一名侍女,应当是太子妃身边的人。


    他问:“何事惊慌?”


    “殿下不好了太子妃自杀了。”


    “什么?”有一瞬间清羽以为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毕竟很难把千镜滢和这两个字联系在一起。


    他还要再问,忽觉身边一道冷风掠过。楚裕言已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