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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焦茶 一个家


    Wendy那句话现在想起来, 简直细思极恐。


    宁玛突然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晚上十点的敦煌虽然才天黑不久,但周围几乎没有路灯, 也没有人烟。


    偏偏今天电瓶车还留在车棚充电,宁玛只能走路回宿舍。


    她攥紧手机, 掌心震动收到一条消息。翻开一看,果然这个时间点只有周亓谚会出现。


    “ZQY.exe:睡了吗?”


    宁玛当机立断,直接拨了视频电话过去。波士顿那边是上午十点, 应该有太阳吧, 正好能驱散一下现在阴森的感觉。


    周亓谚很快接了,但背景里竟然是那把飞天莲花藻井的伞。


    “你不在家?”宁玛一愣。


    周亓谚侧身, 露出后面的商超招牌:“接下来要闭关赶稿, 我来超市采购。”他顿了顿,“出门时候我随手拿的伞,打开才发现是这把, 所以,有些想你。”


    “波士顿今天下雨啊……”没能看见太阳的宁玛有点失落。


    周亓谚眯了眯眼, 阴雨天的光线不太好, 他只能看见黑暗中,宁玛模糊的轮廓。他问:“你已经关灯了?”


    “我还在外面。”宁玛说着, 把屏幕亮度调到最高,借由周亓谚那边的反光, 让自己出现得清晰了一点。


    宁玛发现, 接电话转移注意力之后,有了人声,刚刚那种气氛消散了大半。


    她顿了顿,央着周亓谚:“你能不能, 先别挂啊?”


    “走夜路害怕了?”周亓谚挑眉,笑得温柔又揶揄。


    “开玩笑,我哪里怕了!我就是……”宁玛嘴硬,开始想合理借口,“我就是还没见过外国的超市,想让你给我看看。”


    “好。”周亓谚摒着笑,看破不说破。


    接着摄像头一翻转,正对商超的玻璃门。宁玛只能看见周亓谚拉来一辆推车,暖亮的射灯弥补了室外暗淡的天色,连带着把宁玛也照亮。


    一进门是水果区,无数鲜艳欲滴的水果整齐码好,透过屏幕都能感觉到甜香。


    周亓谚几乎没有考虑,拿下一盒草莓、一盒蓝莓,又拎了一提红果子。


    “这是苹果吗?”宁玛问。


    “油桃。”


    “你爱吃脆桃啊?我喜欢软的。”宁玛碎碎念。


    周亓谚又走到零食和速食区,麦片、酸奶、欧包、拉面、肉肠……直到宁玛开口制止:“可以了可以了,你不买菜吗?”


    她边走边视频,仿佛是和周亓谚在一起逛。时间在无意识中溜走,一眨眼宁玛已经走到宿舍楼下。


    楼道灯随着脚步,应声而亮,手机屏幕里是高耸的货架,满眼绿色的蔬菜,和敦煌的白杨树一样列队齐整。


    宁玛安静看着,周亓谚拿起一颗甘蓝,指骨像玉石做的手捻文玩。他时不时地和生鲜区的售货员低声交流,低哑的声音说着英文,像流水一样侵袭入宁玛周遭的夜色里,带着查尔斯河的潮润坠进干涸的敦煌。


    宁玛一直没说话,周亓谚也一直没关闭摄像头,全程仅留一只手拿取货物。他的耐心似乎伴着爱意与日俱增。


    看着看着,宁玛已经回到宿舍,掩门靠在柜子边,在心底有个念头像汤罐里咕嘟的食材一样,滚烫地冒尖——好想和周亓谚一起生活。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宁玛问,声音里有不自觉的撒娇。


    周亓谚想了想,回了一句既浪漫又不浪漫的话:“等我把这车东西吃完吧。”


    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要十一点:“我要准备付款了,你先睡?”


    宁玛知道视频得挂了,她窝在沙发里,举着手机哼哼唧唧不回话。


    周亓谚顺毛捋,柔声柔气:“接下来我集中时间完成作品,作息不像这段时间这么规律。你要是找不着我就留言,我有空了会回你。最晚最晚,国庆之后,我一定回敦煌,好吗?”


    房间里有些闷,宁玛把窗打开,夜风吹起纱帘,夏日的气息已经在慢慢散去。


    “嗯。”宁玛温吞地答应了周亓谚。


    昼短夜长,日复一日。


    “九层塔前的树虽然还是绿的,但太阳晒着已经不烫了,如果你是这时候来,应该就不会中暑了。”


    “今天我们回洞窟对色标,将军说之前定的颜色太火了,王老师不服,两个人吵着吵着,将军搬出Wendy来说事,他说不要因为你爱赭石,就次次都用赭石打底。王老师气炸了(笑哭)”


    “抢到了食堂的卤鸡腿!”


    “刚在画室蹲出感觉,转眼国庆又来了……正好其他部门要借我,我干脆多上几天班,之后你再来敦煌,我就能休假陪你。”


    ……


    宁玛的碎碎念很多,但等来的是周亓谚跳跃的回复,有时候直接就被略过。


    倒也不好苛责他,周亓谚的回复时间看起来,遍布24小时中的任一时段,作息和脑子都早紊乱了。


    直到国庆过后的第三天,宁玛睁眼醒来,看到手机上,有一条周亓谚在半夜发来的消息。


    “ZQY.exe:你这周末有空吗?”


    宁玛立刻清醒,巨大的兴奋撞得心脏失重,她问:“你要来敦煌吗!”


    周亓谚竟然秒回:“还没这么快,但我在敦煌在租了间房子,你有空的话帮我去签一下合同,顺便看看有没有哪儿不合适。”


    啊?宁玛发出一个呆滞的表情包。周亓谚把中介的联系方式给到宁玛,然后又消失不见。


    等宁玛慢吞吞起床洗漱后,中介先把电话打了过来:“喂,请问是宁女士吗?”


    “……是。”宁女士,这个称呼好怪,宁玛不太适应。


    “那您什么时间能抽空来签合同呢?”


    宁玛顶着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磕磕绊绊和中介敲定了时间地点。中午她没去食堂,煮了几个饺子吃完就出门。


    打开手机,宁玛抠抠搜搜地叫了顺风车。她有猜到,司机大概率是某个搞兼职的同事,但研究院那么多人,大家不一定互相认识。


    可偏偏她就那么背,打开车门一看,竟然是小林哥。就是那位,曾经和周亓谚在检票口打过照面,对她有那么一丝意思的,小林哥。


    但小林看起来,并没有宁玛那么惊讶。


    “上车啊。”他说,“我老远就看到你了。”


    既然是认识的人,宁玛便默默坐上了副驾驶。


    小林看了她好几眼,发现宁玛一直以来编的头发,现在变成了双边麻花辫,搭在胸前,挡住一小半脸,让人看不清她的表情。


    “听说你谈恋爱了?”小林倒是不遮遮掩掩,直接开门见山,“是和暑假里你带去洞窟的那人吗?”


    “嗯。”宁玛觉得很尴尬,早知道她还不如坐公交去了。


    “他不是来旅游的吗?那你……”小林欲言又止。


    “我们异地恋。”


    小林笑了笑:“看来你真的挺喜欢他的,祝福你。”


    大大方方的话说出来之后,小林能感觉到,宁玛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一大截。


    车内的气氛终于没那么尴尬,宁玛问:“你怎么会这个点,接进市区的顺风车单子啊?”


    “我去相亲。”


    宁玛有点诧异。


    “干嘛这么惊讶。”小林瞥了宁玛一眼,有点好笑,“你才二十出头,还不懂,我这种奔三的人,现在就想稳定。你看,和女朋友处个一两年,争取三十左右我能当上爸,挺好。”


    “嗯。”宁玛礼貌附和。


    小林看宁玛有点怔怔,不知道在想什么,表情有些茫然。


    他叹了口气,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不妨再摊开一点:“其实我之前对你挺有好感的,你应该也感觉到。我和你一样,老家都不在这边,家里条件也不好,全靠自己。”


    这个事情宁玛是知道的,因为之前研究院里的老一辈,是真的有想撮合过她和小林哥。


    小林哥的妈妈走得早,爸爸常年外出打工,他算是伯母养大的。


    转向灯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小林继续说:“我以为你跟我一样,比较想自己有一个家,所以之前对你……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灯闪过三,转过这个街口,宁玛的目的地也到了。


    她下车与小林哥作别,笑着说:“我给你写好评,祝你牵手成功。”


    车子扬长而去,宁玛站在小区门口,掏出手机。


    宁玛本来想把与小林哥的偶遇告诉周亓谚,但想到之前周亓谚的阴阳怪气,最后还是算了。


    小区墙边一道窄窄的阴影下,穿着POLO衫的中介大哥跑过来,问:“宁女士对吧?来跟我这边走。”


    宁玛跟着中介大哥走进小区,天气炎热,宁玛没主动提,他也没主动领着宁玛先去看小区环境,而是直奔楼上,去周亓谚看好的那套房。


    “咱们这房子位置很好啊,不临街,灰少光线足。大三室,卫生间干湿分离,主卧还有浴缸,厨房锅灶齐全。”


    午后的阳光透过白纱帘照进来,所有的物体像蒙了一层光油一样。


    宁玛问:“房租多少钱?”


    中介笑了笑,有点不自然:“四千二一个月。”


    “多少?!”宁玛一瞬间瞪眼。


    “咱们水电物业全包的。”中介赶紧找补,“而且装修特别好,以前是民宿。你看这地板,家具,都不用你怎么收拾。”


    宁玛吸了口气,没说话,她走进厨房、卫生间,把所有家电都打开检查了一遍。


    灯打开会不会闪,热水器响应快不快,马桶抽力如何,有没有反味……


    目前看起来是还好,但以前在外摸爬滚打的生活经历,告诉宁玛千万别掉以轻心。


    她开始和中介讨价还价。


    最终中介被迫给房东打了三次电话,同意降价为四千一个月,可以随时退租,且房内设施半年包修。


    签完字,拍完身份证,中介把钥匙交给她就走了。


    宁玛独自坐在阳台改造的茶案旁,眯着眼用手指追逐桌上的光斑。她突然想起,刚刚在车上小林哥说的话,一个家。


    宁玛当然也想有一个家,不过和男人不同,男人总觉得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才算家,但对她而言,心安处即是家。


    从她有买房的念头开始,宁玛无数次地想过,属于她的房子要怎么装修。


    平心而论,这个曾经是民宿的房子,装修的确很好,温柔简约。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不属于她的房子,对于宁玛而言,不过是另一个宿舍。


    宁玛把矿泉水瓶里的最后一口水喝完,捏着瓶子准备回研究院,手机突然响了。


    竟然是周亓谚,他那边可是半夜四点啊。


    周亓谚拨来的是视频,他定睛看了一下宁玛身后的背景,笑笑:“你还在出租屋里啊。怎么样,帮我压价了多少?”


    “你都猜到我会讲价,为什么还要提前打钱给中介,这不是限制我的发挥吗。”宁玛嘟囔嗔怪,然后慢吞吞地给周亓谚,把房子的大致情况给讲了讲。


    周亓谚安静听着,宁玛说得头头是道,他撑着脑袋,在昏暗灯带下挂着疲惫的笑。


    宁玛已经注意到他的眼下乌青,黑眼圈和睫毛投下的阴影混杂一体。


    “你一直画到现在吗?”宁玛问。


    “嗯,趁有灵感赶紧完成,好来见你。”


    “既然这么忙,干嘛还费心思远程租房?”


    “因为敦煌入秋了。”


    “什么?”宁玛一愣,有点不理解话题的转变。


    周亓谚叹气:“入秋降温,你宿舍洗澡不方便,以后你可以随时来住,想吃什么也能自己做,不用一直煮速冻或者去食堂。”


    “况且,”周亓谚停顿,眼神在屏幕里闪过几点笑意,“我总不能每次过来都住你宿舍吧。”


    阳台外的光一点一点掉落,十分钟前的宁玛明明还似沉淀好的矿物颜料,细碎坚硬又安静。


    但此刻,周亓谚就像强行搅入颜料盘里的那只手,将宁玛的心变得浑浊、柔软、又黏腻。


    宁玛眨了眨泛酸的眼睛,强行转移话题,故意问:“你知道刚刚是谁送我来看房的吗?”


    周亓谚首先猜:“你们画室的同事?”


    不对。周亓谚想起当时,宁玛开来接机的买菜车,又猜是否是食堂的师傅。


    还是不对。


    宁玛撑着下巴,语气轻松:“是小林哥哦。”


    周亓谚挑眉不语。


    “他要去相亲,说是渴望成家。”


    周亓谚默了一瞬,问:“所以,祝他相亲顺利?”


    宁玛的心下沉,点点涩意弥散。这好像不是她期待的回答,但她想听到什么呢?明明她自己也不敢说下去。


    她手机屏幕上有一粒灰尘,好像粘在了周亓谚袖口一般,宁玛偷偷抹掉,然后抬头弯眼笑:“我最后也这么祝福他的。”


    两人相互看了对方一会儿,宁玛说:“我这里要天黑了。”


    “那挂了,回宿舍注意安全。”周亓谚说。


    挂视频之前,宁玛叹了口气:“你……画完之后不用着急过来,先歇两天。”她顿了顿,“我怕你猝死。”


    随着屏幕的熄灭,周亓谚偌大的房间里又变得一片死寂,除了他自己的呼吸声,只有各类电器运作的白噪音。


    他看起来很憔悴吗?


    周亓谚起身洗了一把脸,在镜灯的照射下看起来确实有些惨白,胃里也有隐约的不舒服。


    他找出药箱,抽出一支护胃冲剂喝下。


    接着周亓谚躺上床,空空荡荡的,他想起宁玛睡在旁边的时候,呼吸起伏像小兽,随着她的频率一起呼吸,总能很快入睡。


    这一刻,周亓谚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和小林有了一样的想法。


    其实当时周亓谚也有思考,宁玛突然说小林去相亲的言下之意,但他下意识认为,宁玛没有那个意思。


    虽然她以前有戏谑过自己,攒珠宝当做攒嫁妆,但周亓谚并不认为宁玛是在恨嫁。


    所以,在突然说出小林想成家那一刻的宁玛,是在想什么呢?


    周亓谚拿过手机,手指在26键上逡巡犹豫。


    而宁玛此刻坐在公交上,正慢悠悠地返回研究院。她查了一下钱包,当初周亓谚结余的钱还一分没动。


    她琢磨着,要不买点东西放房子里,至少四件套和被子枕头是要添置的。


    但宁玛刚想打开购物软件,周亓谚的消息就弹了出来,一笔开门见山的五位数转账。


    “ZQY.exe:如果你愿意,把它当做暂时的家吧,随意装点。”


    宁玛发回一个问号:“什么意思?”


    “ZQY.exe:就是你提到小林时候,想的那个意思。”


    你最好真的知道我什么意思,我自己都说不清……宁玛想要嘟囔,但嘴角却在上扬。


    “快乐小马.dll:钱我收了,但现在,立刻!马上!给我睡觉!”


    然后周亓谚看见,对面系统传来“已接收转账”的消息,他才终于一笑,将手机抛开,掌心搭在酸涩的眼睛上。


    宁玛终于能毫无负担地接受他的转账了。


    大半个星期过去,宁玛在网上买的日用品,也都陆陆续续到货。


    宁玛看了一眼物流消息,既然要去小区,她琢磨着待会儿就不去食堂了,直接在楼下买点菜,自己做。


    十月中旬的敦煌,秋高气爽,胡杨树已经开始渐渐变黄。宁玛把摇粒绒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顶处,把自己小半个下巴都包进去。


    双麻花辫为了画画方便,也被打了一个结,现在松松地垂在背上,在弹开的边缘摇摆。


    宁玛踩着夜色上楼,洗切配,给自己做了回锅肉和番茄炒蛋,另一边的小锅还咕嘟冒着泡,在煮甜茶。


    电饭煲喷气的间隙,宁玛花十分钟进入到暖气全开的浴室,把头和澡都洗了,浑身飘飘欲仙的出来,米饭也已经蒸好。


    碗筷摆放整齐,甜茶也在暖黄的灯光下冒着热气,宁玛突然觉得开动之前应该记录一下。


    于是她给周亓谚拨了个视频。


    波士顿正是上午,周亓谚睡眼惺忪地接了,人还躺在被子里。


    “我吵醒你了吗?”宁玛问。


    “我差不多也该起了。”周亓谚捏了捏眉心。


    宁玛抿唇一笑:“你猜我现在在哪?”


    “我租的房子里。”周亓谚笑笑,一猜一个准。


    “行吧……”宁玛知道瞒不过他,即使没露背景,透过灯光也能被周亓谚的眼睛分辨出来。


    她把摄像头翻转,对准热气腾腾的饭菜:“我今天过来收快递,归置东西,顺便开了下火。嗯……我今晚直接在这边住的话,你不介意吧?”


    “宁玛。”周亓谚突然叫她全名,语调懒散,但字正腔圆。


    宁玛一凛:“干嘛?”


    “把摄像头转回去。”


    宁玛乖乖操作,无辜又拘谨的面庞出现在手机里,她刚洗过头,头发被乱糟糟地拢在一起,睡衣的领口也松松垮垮。


    周亓谚微眯眼,轻笑一声:“亲我一下。”


    宁玛措手不及,顿了一瞬,但是目光被屏幕里似笑非笑的那人吸引,移不开眼。


    她的羞涩漫上来,像脸颊星星点点的雀斑一样,动作却不含糊,直接嘟嘴上去靠近。


    还真是实诚,明明亲得这么蹩脚,却比那些天时地利人和的引诱更让人受不了,不是下腹的欲望,是包裹着心脏的胸腔,想要再被填满一些。


    “宁玛。”他叹息,“我很想你。”


    宁玛捧起杯子,垂眸小口啜着甜茶,“我也想你……”


    “我没看出来。”周亓谚挑眉。


    “我都主动和你视频了!”


    “嗯,然后客客气气问我能不能借宿一晚。”


    宁玛理亏:“我这不是,当乙方习惯了嘛,职业病了。”


    说到这个,周亓谚终于想起来问她:“为什么你总往其他部门跑?”


    前段时间国庆,进校园的培训活动,又把宁玛拉了过去。这件事当时宁玛是给周亓谚留言过的。


    “带团讲解、绘画课堂、甚至去餐厅做咖啡,宁玛,你不画画了吗?”


    “画啊!我大部分时间都还是在画室的,只不过我负责的内容比较少,而且……相比美术部的大家来说,我是野路子,很多时候我给不出核心意见,我还处于学徒阶段。”宁玛越说,越心虚气短。


    “所以你就一直打杂?”周亓谚反问。


    最开始的时候,院长也说过,她基础薄弱,多和其他部门打交道是好事,有利于锻炼她,好过在画室闭门造车。


    但经过周亓谚这次突然的诘问,宁玛突然反应过来,两年过去了,她应该要进入下一阶段才对。


    “你就像一支笔,大家随手写写都觉得好用,久而久之也忘了是从哪拿来的。但你自己要记得。”周亓谚抬手倒水,轻轻瞥了她一眼,“野路子不是最安全的路,但一定是最古老最原始,是前人走来的那条路。”


    “不然你以为,舒院长为什么邀请你来?”周亓谚将杯子放在大理石台面,发出清脆冰凉的声响,“宁玛,别辜负。”


    别辜负信任,别辜负期待,也别辜负自己的人生。


    一席话宛如石破天惊,宁玛看着手机里的男人,怔住。


    第42章 金箔 86天


    几天后, 研究院食堂的午饭饭点,王老师正埋头干饭,滚烫的羊汤热气蒸腾, 将她的眼镜片蒙上一层雾。


    “王老师。”有个男生突然叫她,王映霞抬头, 来人在她眼里五官模糊,似曾相识。


    那个男生还有点不好意思:“王老师,你们部门那个小姑娘还在吗?就老扎麻花辫那个。”


    王映霞摘下眼镜, 用衣角擦了擦, 重新戴上,才恍然大悟:“啊, 你是老孔的徒弟是吧?”


    “对。”


    “你找我们宁玛什么事?”


    “哦对, 她叫宁玛。”男生抓了抓发茬:“我本来想直接找她说的,但这几天好像都没在食堂看到她。


    “我师父这两天刚带队从罗布泊回来,紧接着要开一系列讲座课, 但是我们组最近都特别忙,就想问问她有没有空帮忙做一下PPT。”


    王老师默默地把筷子放下, 双手抱胸:“这活应该是老孔派给你的吧?”


    “啊?”男生有点惊慌, 也有点被拆穿的窘迫,“对……”


    老孔叫孔志君, 是研究院里的摄影担当。某次王映霞和老孔,还有其他研究员一起出野外, 遇到一次百年难遇的特大沙尘暴。


    在沙暴的中心, 他们只会“我靠”,然后掏出手机拍张照发朋友圈。但老孔可以下车,稳扎稳打举器材,拍出一张获得美国国家地理杂志金奖的照片。


    而且事后只会谦虚内敛地笑笑。


    老孔这样的人, 做不出来压榨外包其他部门工作人员的事儿。


    和这小伙子相比,宁玛显然是自家人。王老师脸色不太好:“我们宁玛最近挺忙的,你自己也看到了,她忙得饭都没空吃。”


    “呃,那打扰了。”小伙子尴尬转身,铩羽而归。


    王映霞确实没有诓他,宁玛从上周末回来后,就突然忙了起来,有时候一整天泡在画室里,有时候又跑去野外,好像在搞什么研究。


    但他们都没注意到,在旁边擦桌子的食堂李大爷,动作僵了一会儿。


    直到半小时后,宁玛踩着食堂关门的点,姗姗来迟。


    “来啦,我给你留了点排骨。”李大爷端出一份还冒着余温的菜。


    “谢谢李叔。”宁玛把饭卡递过去刷。


    此刻食堂一片寂寂,李师傅站在宁玛旁边,欲言又止。


    宁玛抬头问:“怎么了?”


    她和李师傅私交不错,当初去给周亓谚接机,就是问李师傅借的食堂皮卡。


    李师傅拽着抹布头子,有点为难:“小玛啊……先前,我拜托你画的画,要不算了吧?”


    宁玛一愣:“为什么啊?”


    大概七八天之前,李师傅找到宁玛,说他小儿子十月底要结婚。儿媳妇年纪小,喜欢新奇,结婚的时候,想搞一幅画代替婚纱照的立牌。


    李师傅叹了一声:“这事怪我,我要早知道你这么忙,我肯定不拿这事麻烦你!”


    黏糊的芋头滑下肚,宁玛喝了口汤,弯眼笑:“但是我已经画得差不多了。”


    “这么快!”老李愣住,他倒也没老糊涂,立刻发问,“你这些天忙得饭也不吃,不会就是因为我这幅画吧?”


    “那不能够!”宁玛摆摆手。


    其实是因为那天周亓谚的话,让她呆了很久,浓郁的甜茶在杯子里打圈,宁玛盯着这和泥板相似的色泽,突然起了疑问——茶砖的品种和产地不同,煮出来的茶颜色都不同,那壁画呢?


    他们一直在颜料配比里打转,可是能引起颜色变化的,除了颜料,还有底板。


    在藏区,唐卡一般画在皮面或者藏纸上,但是在敦煌,壁画是画在泥壁上。从古代流传下来的泥层比例是三沙六土一份灰,成分比皮和纸要复杂得多,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在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单单敦煌土,是否就发生了沧海桑田的变化。


    宁玛一头扎进故纸堆,还时不时去骚扰一下院长、麦老师这些老一辈,另外还有整天和泥草打交道的塑像组。


    安抚完李师傅,宁玛继续埋头干饭,嘴里嚼着,脑海里却还在消化新知识。


    人刚开始钻研自己喜欢的事情,会把所有的时间、心思通通投入进去。只有当挫败,抑或成功的那刻,才会有迟来的落寞,觉得身边,要是有个人陪着就好了。


    几天后,在宁玛茶饭不思,浑然忘情的时候,她的手机震了又震,但宁玛完全没听见。


    当她终于把第八份挖来的泥土搅合好,洗干净手的时候,画室又已经空无一人。


    宁玛掏出手机,往停车棚走去。一打开屏幕,辟里啪啦的消息和未接来电涌来。


    “13:16 ZQY.exe:原本想直接给你个惊喜,但你最近好像很忙,所以还是提前说一声,我到北京了,马上转机敦煌。”


    “16:42 ZQY.exe:落地了,我去研究院找你?”


    “17:50 来自周亓谚的未接来电”


    “17:54 ZQY.exe:还是我打车直接回小区等你?但我没有钥匙”


    后面又陆续有周亓谚和房产中介打来的未接来电,最终,以周亓谚的一条消息结束“ZQY.exe:在家等你”


    宁玛心里宛如炸响的烟花,彭彭彭彭!


    她立刻回拨周亓谚的电话,小电驴也不骑了,直接往研究院最近的大门跑去。


    但这回轮到周亓谚不接电话了。


    宁玛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间隙,低头点击网约车。只可惜现在已经过了旅游旺季,也过了顺风车大军的下班点,屏幕上一直显示“努力搜寻可用车辆”。


    宁玛心急如焚,牙一咬心一横,加价加价再加价。


    最终司机还是姗姗来迟,宁玛拉着她的帆布包跳上那辆白绿色的出租车,黄昏流霞从窗外漫过她的眼睛与脸颊,还有泥泞的,汗涔涔的手心。


    从七月三十,到十月廿四,86天,宁玛从没觉得86天有这么漫长。


    她的心脏好像随着车子的轮毂一起转动,闪出迷幻的虚影。当这一切在小区门口戛然而止的时候,宁玛的心也漏了一拍,竟然有点近乡情怯起来。


    面对面的接触,到底和手机里不一样。


    电梯上的数字快速变化,三二一,心里还没倒数完,电梯门便缓缓打开。走到大门口的宁玛,终于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砰。”短促的关门声,和宁玛的倒吸气一同响起。


    只见在宁玛精挑细选的暖光顶灯的照射下,浑身上下只裹了半块浴巾的周亓谚就这么站在客厅喝水。


    他应该是刚洗完澡,发梢微湿,对开门声显然一怔。但周亓谚很快反应过来,仰头喝完那口水,再低头,眼神里就是促狭的笑。


    宁玛支支吾吾,周亓谚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他只是笑着朝宁玛张开手臂,轻轻佻眉以作邀请。


    啊啊啊!这笑容,这宽肩窄腰!这是明晃晃的勾引!


    于是脸红归脸红,宁玛迅速把包一扔,冲刺着跳进他怀里。周亓谚双手一端,稳稳把人接住,任她攀援。


    “对不起啊,我手机静音了。”宁玛附在周亓谚耳边说,熟悉的柠檬气息散发着,宁玛偷偷吸了两口,有些餍足。


    抱了一会儿,宁玛想下来。但周亓谚低声来了句:“你先别动。”


    “嗯?”宁玛不解。


    “浴巾要掉了。”周亓谚隐忍,“我还没来得及穿衣服。”


    宁玛憋笑:“那我把眼睛闭起来,你赶紧穿吧……”


    周亓谚掐着宁玛的腰,把她放下。宁玛脚踩回了地面,但双手依然环着他的脖子,她小声在他耳边吐气:“其实……你穿不穿都一样,刚刚挂在你身上这么久,我全知道啦。”


    “你知道什么?”周亓谚温言善诱。


    宁玛微微抬头,呼吸喷薄着,意有所指:“知道你在想我。”


    周亓谚含混而笑,搂住宁玛的腰一用力,两人比刚才还要更紧密的贴在一起。


    这下是装也不装了。


    周亓谚低头轻啄她的嘴唇:“那你想我吗?”


    “想。”宁玛捧起周亓谚的脸,在他下唇咬了一下,故意说,“但今天不行哦,经期还没结束。”


    “嗯,那就亲一会儿。”周亓谚不以为意。


    “不要。”宁玛把他推开,“当务之急你还是去穿衣服,现在还没开暖气,你这样很冷的。”


    周亓谚乖乖听话,放开她转身回房间。宁玛看着他的肩背轮廓,穿的还是她新买的情侣款拖鞋,在木地板上发出柔软的声响。


    来自触觉、听觉、嗅觉全方位的包裹,逐渐消解了这分别86天的生疏。


    周亓谚去换衣服,宁玛转身打开冰箱,里头还有她上次储存在里面的一点菜。她大声问:“周亓谚,你吃饭了吗?”


    “还没。”声音却从宁玛背后传来。


    宁玛回过头去,周亓谚已经披着外套走了过来,灰黑的薄羊绒,手感很好的样子。


    他从背后环住宁玛,她正在淘米,旁边是被搜罗出来的食材,胡萝卜、黄瓜、土豆,还有一袋卤牛肉。


    “你准备做炒饭?”周亓谚问。


    “嗯。”


    周亓谚把袖子挽起,从宁玛手里将玻璃碗接过来,说:“你去洗澡,我来做。”


    宁玛从善如流,让位一旁,她擦着手,犹豫了一会儿说:“那你别放太多酱油,我不喜欢吃那种黑乎乎的炒饭。”


    “好的宁女士。”周亓谚颔首,“竭诚为您服务。”


    宁玛拍拍他的肩,背着手蹦蹦跳跳离开。


    于是,浴室暖风和厨房抽气的声音同时响起,嗡嗡运作。


    等宁玛洗完澡,擦着潮湿的头发出来时,却突然在走廊停顿了脚步。她看见氤氲的暖流在客厅冲撞,将顶灯笼罩得更加温馨。也闻见沐浴的余温和来自厨房的香味交织——


    此时、此刻,她好像真的在和周亓谚一起生活。


    第43章 金箔 传感


    宁玛悄悄坐在沙发上, 看着周亓谚下厨的背影。男人将袖子卷起,露出半截小臂,动作行云流水, 做饭像作画一样优雅。


    “头发吹干了?”周亓谚匆匆往后一瞥,关火装盘。


    宁玛盘腿坐上沙发, 捧着脸摇头:“好饿,我先用毛巾包上,吃完再吹。”


    她穿着白色的薄绒家居服, 顶着奶油黄的包发毛巾, 胸前还有两颗小花扣,舒服到全身心放松。


    看宁玛没有要从沙发挪到餐桌来的准备, 周亓谚无奈一笑, 只好给她把饭端到客厅。


    宁玛把电视打开,随机找了一个音乐综艺看。周亓谚坐在她旁边,两人默默地端碗吃饭, 勺子偶尔碰壁,发出清脆却充满食欲的声音。


    没想到周亓谚的厨艺这么好, 宁玛吃得差点咬到舌头。


    电视里, 男女歌手一起在台上高歌,周亓谚问:“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啊。”宁玛嘴里鼓鼓囊囊, “但这歌还行。”


    “嗯。”


    又过了一会儿,周亓谚突然说:“吃完饭给你看个好玩的。”


    宁玛的心立刻被吊起来, 尤其是, 当周亓谚洗完碗后出来,把灯都关了的那一刻。


    藉着窗外稀薄的月光,周亓谚抱来一堆电子设备,宁玛只认识里头的VR眼镜。


    近些年, 院长大搞数字化,也有很多艺术团队过来与莫高窟合作,VR体验项目做了不少,宁玛多少也观看过。


    “是你的作品吗?”宁玛有点激动。


    “嗯。”周亓谚先帮她把眼镜戴上,“很早以前的,因为这个装置带过来最方便。”


    周亓谚的手指从宁玛发间穿过,轻柔地帮她将带着潮气的长发掸在背后。


    头上陡然加了重量,宁玛在一片漆黑中睁眼,其他感官似乎一瞬间被放大。


    “里头还穿了衣服吗?”周亓谚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啊?”宁玛不由自主有点结巴,“穿……穿了。”


    “嗯,我手有点凉。”


    宁玛刚想问,和他手凉有什么关系。下一秒,宁玛就感觉到,周亓谚掀开她的衣角,双手从她腰侧包裹过来。


    她几乎整个人都被周亓谚从背后圈住,他的下颌轻轻点在宁玛的肩窝里,呼吸声清晰地传入宁玛耳中。


    宁玛对这样的频率很熟悉,很多次,她听着这样的声音从手机里浅浅传来。虽然此刻她仍然看不见周亓谚,但来自肢体的触碰和柠檬气息环绕着她。


    男人的指尖带着凉意,划过她小腹,带起一阵颤栗——他好像放了一个什么东西在宁玛肚脐上方。


    “是传感器。”周亓谚轻声解释,“别紧张。”


    将一切束带都调整好,接上线路。宁玛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眼前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周亓谚辟里啪啦敲键盘的声音。


    几分钟后,周亓谚说:“好了,向前看。”


    黑暗中远处,好像有一粒萤火微光。渐渐的,光点越来越多,汇聚成数据流,像飞毯一般盖下来,黑夜转为光明。


    宁玛看见千丝万缕的线穿梭,然后慢慢变粗,最终成为虬结的根系。原来她站在地底下。


    巨大的芽破土而出,飞速向着天空窜去,开出妍丽的花。宁玛不由屏住呼吸,想要看得更仔细一点。但陡然之间,那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光点重新解构,漂浮半空。


    又过了一会儿,整个空间开始共振,无数光纤伸展繁茂。


    周亓谚瞥见宁玛的胸腔在月光下急促起伏,笑着问:“看见什么了?”


    “格桑花。”宁玛的声音怔怔传来,像在梦中,“很多,很多……”


    藏族将草原上一切不知名的小花,都称作格桑花。


    “这些花,都是你画的吗?”宁玛抬手,似乎想要在虚空中触碰。


    “是,也不是。”周亓谚玩味地否认,“它们为你而开,是你的呼吸,催生了它们。”


    “我第一次看见的是一株被绞杀的歪叶榕。”周亓谚将程序退出,靠在沙发上。


    宁玛摘下眼镜,摸着肚子:“所以,这是个呼吸传感器啊。”


    “嗯。”


    “好神奇。”宁玛的思绪,似乎仍停留在刚才那个奇幻之境里。


    两人也没有再开灯,只是一起窝在沙发里,就着月光闲聊。


    第二天,周五。


    宁玛虽然请好了调休,但忘了关手机闹钟,早上六点半铃声准时响起。


    宁玛睁眼,房间里还是黑漆漆一片。周亓谚的胳膊搭在她肚子上,闹铃也让他有些朦胧,他下意识收紧动作,勒得宁玛哼唧一声。


    “弄疼你了?”周亓谚含混问,低头在宁玛颈边吻了两下。


    宁玛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捧住周亓谚的脸,有点兴奋:“我看你也醒得差不多了,我们起床吧?”


    “做什么?”周亓谚半眯着眼,任她揉搓。


    “吃早饭啊。”宁玛眼睛亮亮的,“我请你!”


    周亓谚瞥了一眼窗帘缝隙,外头的光还没宁玛的眼神亮,这早饭也吃得太早了吧?


    但宁玛兴致足,他也只能无奈失笑,跟着宁玛起床洗漱去。


    这房子的位置很好,临近党河,市政大楼和好几所学校也在周围。人流量大,小吃店自然也多。有一家很有名的羊肉合汁就开在这个小区楼下。


    “羊肉合汁是什么?”清晨温度低,周亓谚和宁玛贴着走。


    两人沿着小区外围的墙根前行,一路上白烟蒸腾,周围中小学生拿着早点赶往学校。


    宁玛已经被飘来的食物香气弄得垂涎三尺了,既然周亓谚在问,她也顺便细细道来:“羊肉合汁,就是把粉条、豆腐、猪肉丸、袈裟、木耳、肉片通通放碗里,然后用熬了好几个钟头的羊肉汤反覆热浇入味。”


    “袈裟?”周亓谚疑惑。


    此刻他们已经走到合汁店门口,因为来得够早,店里还有一两张空桌。


    宁玛指着窗口,已经加好了料的碗里头,说:“那个就是袈裟,你吃了就知道了。”


    宁玛点单两碗,坐下来等待热气腾腾的早餐。小吃讲究效率,出餐飞快。


    周亓谚还记着那个袈裟,第一口就选了它。咀嚼后他轻轻佻眉:“鸡蛋饼夹肉泥,叫袈裟?”


    经过油锅烹炸之后的鸡蛋饼,金黄酥香,颜色确实有些像袈裟,但里头夹的是肉泥,这让周亓谚没法不进行恶趣味联想。


    “等会儿我要回院里一趟。”宁玛啜着热汤说。


    “上班?”周亓谚问,因为今天还是工作日。


    宁玛摇头:“我们食堂大师傅,托我画了一幅画,我画完了还没来得及给他。”


    “我能一起去吗?”周亓谚看向宁玛,真诚无害。


    宁玛纠结两秒钟,叹气:“来吧来吧!”


    两人直接打车前往,太阳总算完全升起,照在身上平添一丝暖意。


    宁玛跑回画室,周亓谚跟在她身后。工作日的画室明显热闹得多,交谈声从走廊两边的房间里传出来。


    偶尔有他不认识的人,在走廊与宁玛相遇,他们瞥瞥周亓谚,然后露出同事间促狭的笑,再相熟一些的,就打个招呼。


    直到推开门,那间小画室安安静静对周亓谚敞开。熟悉的画材气味弥漫着,静谧到能看见一缕缕光线下的丁达尔尘灰。窗下摆了一排斗方大小的泥板,大略一数有七八块。每块泥板下都压了一张纸条,记录明白所用原料的数据。


    “这就是你说的实验?”周亓谚问。


    他想去看,却被宁玛抬手挡住眼睛,她耍赖:“你别看,才刚开始,等我成功了再说。”


    周亓谚被宁玛推搡出去,然后他接过宁玛搬出来的全开大画板,画面上被宁玛用牛皮纸包上了,什么也看不到。


    “食堂大师傅要这么大的画?”周亓谚皱眉,“挂在家里吗?”


    “是婚礼迎宾板,他儿子结婚。”宁玛把画板的重量全部交给周亓谚,自己转身锁门。


    “走吧,扛到食堂去。”宁玛说。


    等两人把画板带到食堂的时候,已经是上午快九点。食堂没有人,也没有开火颠勺的轰隆声,只有李师傅在踱来踱去地焦急等待。


    “哎呀你可算来勒!”李师傅看见宁玛姗姗来迟,赶紧上前把大画板接过来。


    周亓谚只觉得有一股巨力,从他手里把画板抢过去的感觉,不愧是整天颠勺切墩的大师傅。


    李师傅操着一口地道西北音,发现了画板后的周亓谚,一愣,问道:“这娃帅么,是谁?”


    宁玛腼腆一笑:“我男朋友。”


    李师傅又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开心拍手:“好好好!你俩眼光都好!”


    接着李师傅灵机一动:“既然这么有缘分,你俩跟我一起回家吃席吧!”


    “啊?”宁玛有点猝不及防。


    “啊啥啊,你不是请假了么。”李师傅瞪宁玛,“我给你红包你不要,我请你吃席你可不能不来啊!”


    宁玛看向周亓谚,他只是轻轻地牵着她的手,说:“听你的。”


    “那好吧。”宁玛答应李师傅。


    “走,上车!”李师傅大手一挥,带他们上了自己的吉普。


    那幅画则被大毛巾包住,用登山绳绑在了车顶。


    李师傅开起车来,可比宁玛豪放多了,急刹加大转弯,沿着党河疾驰而去。


    “现在是好时候,我们村胡杨林金黄金黄的,到了之后你们年轻人可以去拍拍照,明天吃完席我安排车送你们回来。”李师傅弯眉咧嘴,十分开心。


    但宁玛捕捉重要信息,呆问:“明天?不是今天吃席吗?”


    “明天啊。”李师傅理所当然,“今天哪里来得及,别担心,叔会给你们安排好住的房子!”


    宁玛和周亓谚相视,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前往了未知的地方。


    第44章 金箔 期待


    李师傅全名李恭平, 来自李家堡村。村里几乎都是同族,因为李恭平家的喜事,村里比平时显得更热闹。


    除了务工回来的年轻人, 还时不时有些新面孔出现,比如新人远道而来的同学好友, 以及来搭花架子的婚策团队。


    最开始他们以为宁玛和周亓谚也是,一大堆人拥上来,把他们围在中间。


    宁玛和周亓谚拉着手, 僵直得像两只无辜的鹌鹑, 西北实在是太热情了。


    最终还是李师傅大手一挥,解救了他们:“你们这些哈怂, 这俩是我的客人!就让他们住二叔家, 二叔家人少。”


    话音刚落,人群里挤出一只皱巴巴,还戴着金戒指的手。老太太精准地拉住了宁玛, 说:“莎莎,跟我走。”


    “莎莎是谁?”周亓谚牵着宁玛, 小声问她。


    “是我。”宁玛回头说悄悄话, 嘴唇游离在周亓谚的脸颊旁,“这边管美女叫莎莎。”


    周亓谚笑:“你倒是坦荡。”


    李二叔家在村西边, 老太太带着他们穿院过巷去认门,黄泥色的砖墙挡住了部分阳光, 金黄的胡杨叶在瓦檐露出一角, 扑簌簌的。


    正是秋晒的季节,大大的编筐里塞满了苞米和沙枣,即使是这片没多少绿意的土地,也依然显得生机勃勃。


    “你们吃了午饭没有?”老太太问。


    “没有。”宁玛老实回答。


    早晨的羊肉合汁虽然饱腹, 但毕竟吃得太早,现在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老太太背着手笑:“那正好,我家老头在烤饼,现在应该出炉了,沙枣馅好吃呔!”


    话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二叔家的小院。李家堡村不算偏远,外出务工方便,所以家家户户条件都不错,大部分都建了水泥小平房。


    二叔家的院子里还铺了石砖,角落里种一颗标配苹果树,已经挂果,在枝头摇摇欲坠。


    穿着藏青色老式外套的二叔正坐在土窑前,已经有混合着泥土和干草的面香飘出来。二婶赶在二叔皱眉发问前走过去,跟他小声介绍宁玛和周亓谚。


    二叔是那种沉默寡言的老头,看了看宁玛和周亓谚,一言不发,只是把土窑里的馅饼端出来,又去屋头切了一盘酱驴肉。二婶则端着浆水酸菜和大白馍馍上桌。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餐,已经是老两口颇为丰盛的招待。


    他们四个坐在苹果树下吃午饭,老太太看看宁玛,又看看周亓谚,满意得不得了:“金童玉女啊,已经结婚了吧?生娃了没有?”


    宁玛筷子一顿,僵住了,周亓谚只得清嗓笑了笑:“没呢。”


    二叔看出两个年轻人尴尬,立刻凶巴巴地对自家老婆子:“夹紧嘴,吃饭莫说话!”


    “你一天天不说话,还不让我跄门(串门),今天来客人你还朝我嚷嚷,这日子不过了!”老太太也不干了,把二叔手里的馍馍抢走。


    呃……宁玛和周亓谚默默相视,两人都没想到会是这种场面。


    老两口吵归吵,但看得出是小吵怡情,二叔属于色厉内荏,二婶则是故意撒泼。


    宁玛和周亓谚快速嚼完最后两口食物,起身告辞,说去村里散步看风景,本意是给老两口留一个随意发挥的“战场”。


    “等等。”二婶变脸极快,对着老头凶巴巴的模样,一转到年轻人这边就慈眉善目的。


    她从树上摘了两个苹果,洗完递给宁玛:“拿着边走边吃!”


    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村道里,宁玛问周亓谚:“你说,他们现在还在拌嘴吗?”


    周亓谚牵着她跨过一道土坑:“不知道,我们家老一辈,走的都是相敬如宾的模式。”


    “那你更喜欢哪种?”宁玛抛出死亡问题。


    “模式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是谁。”周亓谚云淡风轻,搂住宁玛的腰,让她避开两只正在相互追逐的小土狗。


    说着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远方:“我看到胡杨林了,要不要去?”


    “去!”宁玛眯眼笑,“其实你这次回来,我本来也打算带你去看金色胡杨林的。”


    李家堡村的胡杨林不算大,旁边还有一条河沟。虽然气温不高,但阳光很好,湛蓝无云的天空下,只有层叠饱和的金黄。


    “是对比色啊。”宁玛用手指在眼前摆出取景框,远远眺望,“还得是大自然。”


    “嗯。”


    “周亓谚,为什么用眼睛看到的,和摄像头下的不一样,也不能说哪一个更美,但就是不同。”


    周亓谚思索了一会儿,说:“也许是因为,眼睛看到的是此刻,但镜头里的是过去。”


    “那……科技继续发展的话,有没有可能有一天,人能在镜头里看见此刻。比如你创作用的那些设备,再进一步更新,戴上后,让人的灵魂直接像打开任意门一样。”宁玛开始自由畅想。


    两人走到树下,反而没有远眺时看见得那么震撼,色泽也没有那么浓烈。


    “不是没可能。”周亓谚回答,“现在的数字作品,过些年在技术上必然变得落伍俗气,但是艺术不会死。有些人总是执迷手段,却不理解内核,迟早自食其果。”


    宁玛从他的状态里,品出了几分阴阳怪气,于是转身,歪着头坏笑:“有些人,谁啊?”


    周亓谚一噎,诚实告知:“很多,某些项目的甲方,某些艺评家。”


    宁玛哈哈大笑,用言语捉弄他:“原来大艺术家也逃不过被甲方气啊!”


    “说了别叫我艺术家。”周亓谚被她弄得无奈笑,佯装抬手要捏她后脖颈子。


    宁玛赶紧跑开,金色落叶在脚步尘风下被掀起,伴随着笑声阵阵。


    “有这么开心?”周亓谚问,走过去拉她的手。


    “嗯!”宁玛用力点头,叶片落在她的辫子上,像是上好的蜜蜡,她把手臂搭在周亓谚的肩上,再一遍强调,“此时此刻,我很开心。”


    “我也是。”周亓谚低头吻她。


    这是宁玛来西北以后,过得最温柔的一个秋天。


    也许是中午吵架,让客人见笑。晚上吃饭的时候,二叔不语,只是一味给周亓谚倒酒。


    白酒度数高,三杯两盏下肚,二叔还是二叔,但周亓谚彻底醉了,在月光下抱着宁玛不撒手。


    二婶喜闻乐见,指了指西边的房间:“床已经给你们铺好了。”


    说完她和老头子一前一后回了自己房间。院子里一片安静,周亓谚把脑袋埋在宁玛颈窝里,幽幽地喘气。


    “你还能走吗?”宁玛推推他,“回房间躺着吧。”


    “不要。”周亓谚皱眉呓语。


    喝醉了都这样无赖吗?宁玛想到之前在茶卡那晚,不知道喝醉的自己,是不是也这样。


    “我不该喝酒的。”周亓谚突然抬头,搂住宁玛的腰,认真说。


    “为什么?”宁玛抿着笑。


    “因为又少了一晚和你相处的时间。”周亓谚将额头与她相抵,气氛有点缱绻。


    “你这次什么时候走?”宁玛问。


    “后天。”


    “这么快啊。”宁玛心里涌上一阵落寞,但她还是强行让自己笑起来,安慰周亓谚,“没事的,至少我们明天还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醉了,周亓谚不再压抑自己的想法和期待,他抱紧宁玛,问:“你真的不和我一起走吗?”


    “我可以给你做饭,我们一起画画、散步,在查尔斯河划船……”他伏在宁玛肩头,说着说着困意如山倒,声音逐渐变小,直至消失。


    宁玛手搭在周亓谚背上,没有回答。和相爱的人一起生活,说不心动是假的。


    宁玛心里很乱,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小声说:“可是,我的泥板实验都还没完成啊。”


    不知道是说给周亓谚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时间不会暂停,夜空中的月亮随着流云缓慢移动,宁玛架起周亓谚,把他挪回房间。


    也许是环境陌生,又也许是情绪的起伏,宁玛翻来翻去几分钟依然毫无睡意。接着她想起周亓谚的酒杯好像还没收拾,于是翻身起床,披上外套走回院子里。


    二叔和二婶的鼾声,已经透过砖墙传到小院里,踏实又平稳的频率。


    宁玛端起小院方桌上的玻璃杯,发现还剩了一点儿,心烦意乱之下,她仰头一口闷掉。


    白酒真辣,像一团火从喉咙滚进胃里。


    宁玛把杯子洗了放回厨房台面,再出来的时候,感觉酒劲就上来了。她回到房间,趁着醉意在周亓谚旁边倒头睡下。


    直到第二天早上,两人朦朦胧胧自然醒。村里似乎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农忙鸡犬的声音都不觉得吵,空气里也有一种大地和自然的味道。


    宁玛和周亓谚去院里洗漱,这才发现“自然”的味道从何而来,原来二叔家院子里拴了一头羊。


    二婶和他们打招呼:“起了?酒醒了没有?”


    他们还没答话,二叔就从院外背着手走回来,朝老婆子喊:“走不走?”


    “来了来了,一天天事急忙慌的。”二婶小声吐槽,一边把羊绳子解开,和宁玛笑着解释,“我们先去龚平那里帮忙,你们慢慢来。”


    结果二叔一看到二婶牵羊,又跺脚了:“你把羊牵来做什么?不是说让你给他俩弄碗羊奶解酒。”


    宁玛听明白了,赶紧安抚二婶:“你们赶时间先过去,羊奶我们自己挤就好。”


    “行。”二婶又把绳子套回桩上,“那等会儿你们牵到龚平那里去哈,席上有娃娃要喝。”


    宁玛点头如捣蒜,二叔二婶相互骂骂咧咧地走远。


    周亓谚率先洗漱完,问:“羊奶要怎么挤?”


    “首先,你认识羊的□□吗?”宁玛眼睛圆溜溜,鼓着嘴漱口。


    周亓谚打量了一会儿,指着羊肚子下,沉甸甸往下坠的粉红圆球:“这个?”


    “嗯。”宁玛点头,“握住前端的头,不用握住太多,差不多你三指的宽度就够了,然后像轻轻地扯橡皮筋那样,往里推再往下拉,手心用力。”


    周亓谚拿着搪瓷盆,看着母羊,做了一会儿思想建设。他以为他只要注意自己的手法,别让母羊撂蹄子就行,但没想到,压根就没有他上手的机会。


    他觉得自己就像荆轲,端碗追母羊,母羊绕柱走。


    宁玛在一旁笑得前俯后仰,差点辫子都编乱了。


    周亓谚无奈:“不然还是你来吧。”


    只见宁玛走过去,母羊就不跑了,她似乎天生有让动物温驯的气质在。宁玛轻轻松松蹲下去,拽住羊奶,对周亓谚说:“拿碗来。”


    她微微低头,以不急不躁的巧劲挤羊奶,奶水滋滋落入碗中,辫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上世纪国内油画最喜欢的田园牧歌风格。


    羊奶散发着腥甜的味道,宁玛在炉子上给加热了一下,抬头问:“你喝原味吗?”


    周亓谚走过去,站在宁玛跟前:“嗯。”


    宁玛把烫起来的奶皮吹皱吹开,热气飘荡起来,两人就着这搪瓷盆,一人一半。煮过的奶适口性更好,浓郁回甜。


    直到两人抬头,看见对方嘴唇上的白色奶渍,没忍住相视而笑。


    第45章 金箔 辗转反侧


    上午九点, 磨磨蹭蹭的宁玛和周亓谚牵着羊,在村里漫步。老远就听见李师傅家那个方向传来一阵阵鞭炮声,惊得母羊团团转。


    宁玛差点没拉住绳, 还是周亓谚一手拉她,一手帮忙牵绳才稳住阵脚。


    “还是我来牵吧。”周亓谚顺势把牵羊的任务接过来。


    宁玛探头, 从房子缝隙间瞥见一抹红色,惊喜跃上眉梢:“好像是新娘子到了。”


    两人加快步伐,李师傅家门前已经热闹得不行, 人来人往, 还有不少小孩拿着糖果乱窜,人声鼎沸, 甚至盖过了狗叫和母羊的哼鸣。


    媒人正扶着新娘跨火盆, 宁玛看得起劲,但周亓谚却对这种婚俗流程不太感兴趣。


    他的目光停留在迎宾板上,那是宁玛画的画。他帮忙从画室搬出来的时候, 画就已经被宁玛包好了,所以周亓谚直到现在才看到这幅画的全貌。


    那应该是丙烯混了砂石, 做出了类似岩彩的肌理效果。因为是婚礼图, 所以朱砂为主色。这种方形的画面,天生就适合藻井的构图, 在这方面宁玛没有给出新意。


    不过她本来也不是创作型的画家,宁玛的功力都在一笔一划之间。石榴纹、云纹, 渐变又有亮点的配色, 整幅画面看起来舒服又耐看。尤其是当阳光照射的时候,仿佛洞窟里神佛降临,金芒万丈,赐福人间。


    “哈哈哈给老子爬!”


    席面上两个小男孩玩得疯, 打打闹闹乱跑,眼看手里的巧克力棒就要戳上那副迎宾画,周亓谚眼疾手快,胳膊一抬拦住了那小孩。


    “小心。”周亓谚冷冷微笑。


    虽然动作很礼貌,但这位叔叔的笑似乎并不和气,小男孩有动物般的本能敏锐,收敛起来,和同伴默默跑开。


    而那点本该撞上画板的巧克力,全抹在了周亓谚衣袖上。他不太在意这个,随手把袖子翻折上去,挡住那点黏腻。他只是有点生气,这些人压根不懂得欣赏保护画作。


    周亓谚把挤在人堆里看热闹的宁玛挖出来,言简意赅和宁玛说了刚才发生的事。


    宁玛愣了愣,没明白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她重复了一遍:“这本来就是为了这场婚礼画的啊。”


    “所以呢?”周亓谚挑眉,这回轮到他不解其意。


    “你看。”宁玛扯着周亓谚后退了几步。


    在这个角落,正好能看见新人手牵着手,微微低头让长辈们给他们披上祝福的红绸。小孩子还是跑来跑去,年轻友人拿起手机忙着拍照。一切都是热热闹闹的。


    宁玛说:“我们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不管是这些人、这些仪式,还是我的画,不都是为了让这场婚礼更好更热闹么?”


    “所以即使画上沾满巧克力酱,你也觉得没关系?”周亓谚侧目,她的所有表情都在阳光下纤毫毕现。


    宁玛笑着眯眼:“当我自己觉得画完的那一刻,它就不属于我了。换个角度看,应该庆幸是巧克力,至少色系上很和谐。”


    周亓谚懂了,对宁玛来说,这是创作的一环。就像造像和壁画是为了人们朝拜,他的交互装置,也是在观者参与进来时才完整一样。


    等到吃完席,对于宾客们来说,这场婚礼也完美落幕。李师傅安排了一辆中巴送大家回城。


    回到公寓,周亓谚把外套脱下来,塞进洗衣机。


    “我先去洗个澡。”周亓谚说。


    “嗯,你先去。”宁玛在餐厅给自己倒水喝,席面上的大锅菜味道重,而且包裹着烟味酒味,等会儿她也要去洗澡换衣服。


    男人淋浴很快,没过多久,周亓谚就穿着T恤出来。


    “你就穿这个,不冷吗?”宁玛有点惊讶。现在是来暖气前的尴尬期,室内温度也不高。


    “衣服都洗了,没带多余的。”


    “那把空调打开吧。”宁玛跑去玄关处,打开中央空调的面板。收房验房都是她,宁玛对这个房子的角角落落都熟悉。


    “吹风机我放回浴室了。”周亓谚提醒她。


    “哦。”宁玛脚尖一动不动。


    “怎么了?”


    宁玛硬着头皮说出真实感想:“突然觉得,我们好像那种礼貌,但不熟的合租室友。”


    周亓谚一愣,继而漾开笑,弯腰故意问她:“那怎么办呢?”


    他洗过的头发湿漉漉又随性地往后梳,露出额头,笑容里莫名带了几分痞气。空调的动能很足,暖风鼓荡而出,吹得宁玛的脸也升温。


    “哎呀,我先去洗澡吧……”宁玛跑回房间拿睡衣。


    但和周亓谚相反,她留在衣柜里的都是秋冬的衣服。最终,宁玛逡巡的手指,停在了一件白衬衣上。那是周亓谚的白衬衣。


    卫生间里还留有周亓谚沐浴之后的余温,宁玛觉得自己好像被他的气息包围了,以至于呼吸都急促起来,暗涌也不由自主。


    宁玛挪步子,踯躅地站在连廊,全身上下只穿了那件白衬衣,后片稍长,刚刚好盖住后面。蓬松的头发打着卷儿落下来,像雨林深处的部落姑娘。


    她全然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但她的神情里只有青涩流露的野性,没有献媚的矫饰。周亓谚只一眼,便被她无声掌控。他将宁玛横抱起,让她坐在床沿。而他自己单膝跪立在床边,仰头吻她,从上到下。


    嘴唇流连的时刻,周亓谚轻声问她:“这里有吗?”宁玛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上次剩下的都被她放进了床头柜。她红着脸点点头,故意从床上爬到那一侧去开抽屉。当她像一只猫那样,在床榻上趴着伸手去拿时,周亓谚也覆过来,用手掐住她的腰。


    “就这样,别动。”男人手上的青筋乍起,一路蔓延至喉结,声音比刚刚更加喑哑。宁玛背对着他,她的身躯都被周亓谚牢牢掌握。宁玛像跑了一天的马一样累,把白天黑夜都混淆,有气无力推开讨饶。


    “不够。”周亓谚托住宁玛,并不依着她,反而落拓一笑,“除非你跟我一起走。”


    宁玛有点生气又有点想哭,突然恶向胆边生,张嘴咬住了他的喉结。她咬得用力,半晌没挪嘴,周亓谚头往后仰,任她发泄。末了,留下一圈红肿的牙印,喉结随着男人吞咽动作上下滚动。


    “你是个无赖。”宁玛带着闷声断言。


    她还记得短短几个月前,她是多么坚定要和周亓谚划分界限。但还是这样一步步陷了进去。


    “是。”周亓谚承认,鼻腔轻笑,“我处心积虑。”


    “跟你走这件事,我再考虑一下。”宁玛红着眼,一字一句。


    周亓谚没再说什么,只把人抱在怀里。他知道,宁玛说出这句话,心里已经为他而动摇-


    周亓谚离开后,宁玛的生活照旧。上班、吃饭、睡觉,三点一线。


    “宁玛,晚上来聚餐啊。”画室走廊上,王老师叫住宁玛。


    “啊?”宁玛如梦初醒,她立刻笑了一下,礼貌拒绝,“还是不了,我晚上有点事。”


    两人擦肩而过,王老师站在原地,看着宁玛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将军和老麦也从各自的画室走出来,和王老师排排站。


    将军快人快语,说出大家心中所想:“怎么感觉宁玛最近怪怪的。”


    王老师附和:“有点像她刚来的时候,不合群,怯生生的。”


    老麦抱着他的本体保温杯,看透本质,叹了口气:“女大不中留啊。”


    三位老师,人到中晚年,讲话还中气十足,躲在走廊拐角的宁玛低着头,听得一清二楚。


    这段时间,宁玛心里很乱。其实麦老师还真是一针见血,如果她真的跟着周亓谚走了,在他们这些教过她的前辈眼里,不就是女大不中留吗。


    宁玛还记得,从前自己辗转打工的时候,隔一段时间,就听说某个女孩要回老家结婚,然后辞职不干了。


    大家一开始还会一起聊聊天,到后来也是各奔东西。偶尔能从社交账号里窥见她们现在的生活,也不能说幸福或者不幸福,只是,和宁玛所认识的她们,都变得不一样了。


    但这都是宁玛自己的纠结,周亓谚除了在见面时,像一只黏人的大猫一样央求了她两次,希望她跟他走之外,也再没提过。


    宁玛知道,周亓谚是在尊重她的决定。


    还好,在她心思左支右绌的这些天里,先前捏好的泥板,经过时间的抚慰,终于告成。


    宁玛索性先不想这些儿女情长,开始进一步的上色实验。


    转眼已是十一月中旬,昼夜温差一如夏天的昼夜长短,中午站在太阳下,还想要脱外套,早晚却恨不得直接一步到位穿羽绒服。


    晚上八点,宁玛裹着外套围巾从画室出来的时候,在风中嗅到了冬天的气息。


    可能再过小半个月,敦煌就要迎来初雪。


    宁玛想到周亓谚,波士顿这时候也冷下来了吧。她掏出手机,却发现两人的聊天记录,依然停留在两天前。


    “快乐小马.dll:天呐天呐太快了!我震惊……小林哥说他明年准备结婚,然后刚刚在食堂,李师傅和我说他儿媳妇怀孕了!”


    宁玛连着知道这两件事情的时候,真的惊讶死了,她不是很能理解,大家对结婚生子这种事情,都能这么轻而易举,又顺其自然地进行下去吗。


    好像不曾有过一丝犹豫的样子。


    那她最近这段时间的辗转反侧算什么?


    但很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周亓谚也没有回复她。中间有一次宁玛还拨了一次视频通话,他也没有接,只不过当时手边有事情,宁玛忘了再打一遍。


    宁玛握着手机皱眉,怔怔出神。他们异地以来,虽然经常不能实时聊天,但两人都是一有空就积极回复的。


    突然,一股寒风当面吹来,把嶙峋的树枝在夜色里狂颤不止。宁玛闭眼抵挡,从室内积存的那点热量被洗劫一空。


    宁玛打了个寒颤,心里没来由的失重了一瞬。她好像想到了什么,切换了手机里的新闻搜索软件,输入“波士顿”三个字。


    入目第一条的新闻是“飓风“诺亚”重创波士顿,暴雨强风致大面积停电与人员伤亡”


    第46章 星灰 签证


    宁玛站在户外, 开始不间断地给周亓谚打电话,微信语音、跨国号码,一次又一次在忙音中打转。


    夜晚的寒风不停刮在她手背上, 渐渐地手指都有些僵硬。宁玛用力握拳,心里安慰自己没事, 现在波士顿那边才早上七点半,也许周亓谚还在睡觉。


    更何况,他住的地方不算郊区, 就算有自然灾害, 那营救抢修也会很及时吧。


    紧接着,大数据就好像算准了宁玛心中所想, 开始给她推一些外国基层的营救摆烂事例。


    “快乐小马.dll:你还好吗?看到给我回消息!”


    宁玛点开周亓谚的朋友圈, 底下空空荡荡,她这才发现,除了院长娘娘, 他们一个共同好友也没有。


    如果周亓谚单方面和她断联,她可能这辈子都再也找不到他。


    宁玛坐在床边, 久久没有动弹。


    很快, 夜越来越深。宁玛眼睁睁望着窗外对面楼栋的灯光,一盏一盏熄灭, 大家都渐渐熟睡。


    身旁和黑夜一样寂静的手机,却终于传来了声响——是周亓谚打来的越洋电话。


    “喂?宁玛, 是我。”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促, 像是刚刚跑完步,“你这两天有没有找我?我们这儿……”


    宁玛打断他:“我知道,飓风和暴雨。你还好吧?”


    周亓谚愣了一下,因为宁玛的声音过分冷静。


    “我没事, 就是手机泡坏了,所以现在才联系上你。”


    “那就好。”宁玛深吸了一口气。


    大洋彼岸的周亓谚举着新手机,一动不敢动,和其他猜不透女朋友情绪的男生一样惶恐。


    他本来想说,飓风突袭的时候,他正好去了波士顿周边的小镇采风,这里地势低洼,突然其来的涨水淹了很多地方,当然也包括大部分的店铺。


    这个小镇上只有唯一的一家手机店,虽然塑封完好的新手机在仓库里是逃过一劫,但店里的刷卡机泡坏了。周亓谚没有那么多现金,到最后是把自己的腕表当在了店里,才换得这台新手机,给宁玛拨出这个电话。


    半晌,宁玛终于重新开口,她说:“周亓谚,我想去找你。”她想,她需要踏入周亓谚的空间,确认一些东西。


    虽然有点突然,但周亓谚还是立刻回:“好啊,什么时候?”


    宁玛还在思考怎么回答,周亓谚那边却传来嘈杂的人声。英文说得很快,宁玛听不明白,但语气明显不善。


    “旁边有人和警察起冲突了。”周亓谚说,“你先睡,明天我们视频。”


    “嗯。”宁玛温吞出声,然后挂了电话。


    她看着手机里对这次飓风灾害的报道图,到处都是一团糟,椴树和山毛榉的树枝四分五裂,倒在积水的路面。


    听声音周亓谚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房子出问题了,还是飓风来的时候他就不在家。


    宁玛回忆起十八岁那年,故乡的那场泥石流,触目惊心的慌乱犹在眼前,她知道现在,自己要给周亓谚好好安顿的时间。


    只是,她睡不着。


    宁玛从床上爬起来,坐在桌子前开笔,开始勾画一幅佛像,她准备用自己的方式给周亓谚祈福。


    漆黑的深夜里,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但是她的心不静,佛像低垂的眉眼,她怎么也画不出那股平和之气。最终宁玛还是搁笔告败,她给周亓谚发消息。


    “快乐小马.dll:不如我们现在就视频吧。”


    此时距离周亓谚给宁玛报平安,才过两个小时,他正在开车回去的路上。虽然现在雨已经停了,大部分路段的水位也慢慢疏导下降了,但停电还没有完全恢复,以及那些被大风刮倒的树木、路牌,都成为了路障。


    周亓谚身上也是一派“灾后”模样,他在安全范围里飞速往家赶,就想冲个澡。


    但是突然,在他进入某个恢复供电的区的时候,他手机收到一条延迟信息。


    是宁玛,她还没有睡?


    思索了几秒,周亓谚还是靠边停车,给宁玛拨出视频邀请。


    宁玛终于见到了周亓谚,但从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头发早都不成型,下巴一层微青,大衣上还沾了湿透的乱草。


    “睡不着?”周亓谚用充满倦意的声音问。


    “嗯。”宁玛把手机支在前方,自己趴在桌子上,“因为一直在想你。”


    周亓谚没说话,只在屏幕里看着她,忖度片刻:“但好像不是我想你的那种想。”


    作为艺术家的周亓谚真的很敏锐,宁玛蹭地坐直了,掩饰:“谁说的,我都准备去美国找你了。”


    周亓谚想起她上一通电话也说过这个,不由挑眉反问:“你认真的?”


    “对啊。”宁玛心一横,“我明天就去办护照。”


    周亓谚终于开心起来,弯眼笑:“好啊,我等你。”


    第二天午休,宁玛带着材料直奔办事大厅,护照办理很顺利,按部就班走完流程,没几天就说能去领本子了。


    接着她按照教程开始申请美签,刚到缴费部分,宁玛就震惊了,单纯一个签证的手续费,竟然就要一千多人民币,真是万恶的资本主义。


    如果不是周亓谚,她可能一辈子也不会想要去外国。


    在等待去大使馆面签的日子里,宁玛继续按部就班地完成她的泥板上色实验。


    期间舒绣文到宁玛的画室转了一圈,点拨她,不论这个实验的结果如何,过程一定要记录好。


    “我记了啊。”宁玛觉得自己万无一失,她献宝一样把文件袋里照片给院长看,“我还专门去问孔老师借了相机,按时间把照片打印出来了。”


    老太太支着拐杖笑:“我的意思是,让你记录整理,好写论文。”


    宁玛大惊,愣住了:“我?写论文?!”


    她虽然自考了本科,但因为专业是绘画相关,学校要求也不严格,那时候的老师只让他们交一副绘画作品,作为毕业指标就行。


    这又是宁玛从来没涉足过的领域,她在害怕之余又有点期待和兴奋。


    舒绣文笑眯眯:“我们研究院多的是老教授,格式方法尽管去问他们。”


    “好。”宁玛脸蛋红红,抱着她的文件夹朝院长娘娘郑重地点点头。


    十二月初,宁玛按预约时间,从敦煌到北京参加面签。


    时值淡季,机票比高铁还划算一些,于是宁玛开启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的飞行体验。


    宁玛反反覆覆地刷登机需知,什么能带什么不能带,过安检的时候什么该拿出来。但直到她站在防爆栏前的时候,她还是抑制不住的紧张。


    研究院仿佛不知不觉成了宁玛的象牙塔,在里头她和谁都能笑嘻嘻,不耻下问,但一踏出研究院,宁玛就又变回了社恐。


    “ZQY.exe:顺利登机了吗?”


    “快乐小马.dll:嗯”


    “ZQY.exe:我安排了左思元去接你,留意电话”


    宁玛回了个乖巧点头的表情包过去。


    左思元,就是当时给周亓谚买机票的那个发小,沙尘暴那天宁玛和周亓谚在酒店房间里吃饭,被她不小心瞥到了左思元发给周亓谚的消息。


    下了飞机,宁玛一个接一个传送带地走,好像没有尽头,北京的机场真大啊,感觉是敦煌机场的好多倍。


    一直走到出口,左思元好像掐着点似的,给宁玛打来电话。


    “喂,你好,是我。”宁玛手忙脚乱地把包带重新挂上肩膀,“我出来了。”


    宁玛一边回话,一边左顾右盼,找寻也一样在打电话的人。周亓谚的朋友,那应该和他差不多?


    宁玛目光茫然,反而最终是左思元先找上她。


    “宁玛?”叫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京味,宁玛循声看过去。


    没想到是个穿着黑羽绒服、黑裤子、黑色运动鞋,还戴了副黑框眼镜的大哥。十分的……朴素,以至于宁玛之前瞥了他三回都把人忽略过去了。


    宁玛赶紧朝人问好,有点尴尬地笑笑。


    左思元可比周亓谚平易近人得多,立刻上手要帮她拎包。宁玛拒绝再三,左思元叹了口气:“你别这么紧张,周亓谚那小子这么些年,也难得求我一次,哥哥我不办好都过意不去。”


    “你比周亓谚大吗?”宁玛问。


    “那不是显而易见!”左思元乐了,谁不爱被夸年轻。


    宁玛跟着左思元,坐上副驾驶,乖乖系上安全带,把背包放自己腿上:“我还以为,你们是同学。”


    “我比他大两届,但我们是一块儿长大的。”左思元的闲话明显比周亓谚多,开往美使馆的路上,嘴几乎没停过。


    他说周亓谚这丫打小就骚包,洁癖。又说小时候谐音梗,他们管周亓谚叫“肚脐眼”,再后来上小学了,《还珠格格》热播,周亓谚的外号又变成了“小燕子”。


    “但他那时候老在家猫着,太安静了,我们就说他不像小燕子,更像紫薇,后来就干脆变成了叫他格格哈哈哈!”


    去美使馆的路全程走机场高速,宁玛感觉自己还没真正进入北京城就到了。


    左思元送佛送到西,在车子里等她面签完再出来。


    也多亏了左思元一路上插科打诨,让宁玛感觉轻松不少。


    签证官是一个白人男性,瞥了她一眼,用英语问:“去美国干什么?”


    “去看男朋友。”


    本来说好不紧张的,但这种面试一样的氛围,还有不熟悉的英文交流,立刻就让宁玛磕巴起来。


    “Are you Tibetan(藏族人)?”他继续问。


    什么?宁玛瞪大眼睛,他在问什么?怎么和她准备的过签五十问一点关系都没有。


    白人男性叹气,摇摇头,直接就“sorry”了。


    宁玛拿着自己的资料往外走的时候,还很懵。这么快就被拒签了?为什么?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拒签还有专门的“高危人群”,没有出境史的白本、未婚女青年、无房无存款、再加一个少数民族,宁玛可以说是点满了。


    怎么办,对美国的抵触好像又多了一点。


    宁玛就这么铩羽而归,拒绝了左思元带她去吃饭,在北京四处转转的美意,登上了回敦煌的飞机。


    第47章 星灰 春节


    宁玛回敦煌后, 低气压了好几天。她觉得有点生气,连带着也不怎么理身在美国的周亓谚。


    周亓谚只好去找左思元,问他怎么回事。


    左思元说:“拒签了心情不好吧。”


    “为什么会拒?”周亓谚反问。


    “我哪知道啊, 这玩意儿不是问两句话就过了吗。”左思元挠头。


    周亓谚挂了电话,生平第一次开始搜索签证攻略, 他这才知道他和左思元有多何不食肉糜。看到一些帖子的内容,周亓谚也觉得过于夸张,这不行那不行, 这也要注意, 那也要注意,堪比满清阖宫觐见。


    周亓谚气极反笑, 他后知后觉的明白, 他的物质条件,当初已经替他摈除了很多来自种族的歧视与不堪。


    关闭网页,恰逢艺术馆第三次来追问他, 个展时间究竟定在几月几日。周亓谚转了转笔,打字回复:“1月29, 中国春节”-


    一年收入尾声, 打工人的狂欢从元旦前就开始。至于一月到农历新年之间的日子,都在一种今夕何夕的混乱中度过, 掰着指头等过年。


    小梦趴在茶咖的柜台上刷手机,她送给宁玛一杯热可可:“你今年也在院里过年吗?”


    即使在阳光下, 冬天的风依然刮得脸生疼, 宁玛捧起茶杯,让蒸汽上涌,温暖滋润着自己。


    她回答小梦,笑眯眯:“我今年过年有安排啦。”


    小梦一顿,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惊喜道:“啊,你不会是跟你男朋友去见家长吧!”


    宁玛有些拘谨地笑着摇摇头,并没有用语言详细回答。


    她去波士顿的事,只有院长娘娘和院里的审批部门了解,其他人只知道宁玛今年不在院里过年——少了一个春节帮忙顶班的小可爱。


    而关于宁玛的签证,最终还是周亓谚以知名艺术家的身份,给她送来一封自己的艺术展邀请信,才让宁玛得以通过。


    年二十九,宁玛没有等到敦煌的雪,她拖着行李登上飞机,二十几个小时后,却看见了迎着风雪来接她的周亓谚。


    两人见面的第一件事,是紧紧拥抱一分钟。


    “累不累?”周亓谚问她。


    宁玛摇头,她戴着的毛帽子支棱在周亓谚脸侧,让人痒痒的。


    “身体倒不累,就是路上太紧张了,尤其是转机的时候。”宁玛说。


    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到处充斥着她不熟悉的语言文字。


    但宁玛觉得很兴奋,可能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走出来,这让人有一种被推着成长的感觉。


    宁玛穿的是藏族的黑色短外套,斜方襟,袖口和领口都有被挤压出来的淡棕色毛毛。两根辫子自然垂下,牛仔裤和短靴把她的腿衬得笔直。


    周亓谚觉得,宁玛整个人都挺拔了起来。如果之前的宁玛是草原上遍地的野花,那现在的她似乎更像一株胡杨,锚定了方向便往天空窜去。


    她变得自信了。


    “我们现在去哪?”宁玛问。


    周亓谚一手牵着她,一手拉行李箱,行走间黑色大衣上的雪花慢慢融化。但是转眼,两人一起闯进雪地里。


    周亓谚带她上车,才短短几十分钟,车身上就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像刚拿出来的冰棍上,那层朦胧的冷灰。


    “我们先顺路去超市买东西,再回去休息。”周亓谚启动油门,一边说着。


    宁玛则把自己毛茸茸的帽子摘下来,顺手理了理头发:“好不习惯啊,坐你开的车。”


    周亓谚笑笑:“之前我们是甲乙方,现在我们是情侣,小周竭诚为女朋友服务。”


    宁玛坐在周亓谚车上,真皮的手感细腻,她回忆起周亓谚坐在这和她视频的样子。


    宁玛不由举起手,戳了戳椅背,又戳了戳周亓谚的脸。


    “怎么了?”周亓谚笑。


    宁玛愣愣的:“就是觉得有点不真实。”


    街景从车窗外略过,屋顶和树梢的积雪看起来手感很好的样子。宁玛赶紧捏住自己的手,她怎么什么都想摸,好像有点兴奋过头了。


    周亓谚瞥了她一眼,看出她的雀跃,噙着笑问:“我是不是该问你有什么安排?”


    宁玛赧然,嘿嘿两声:“我想去哈佛艺术馆。”


    周亓谚点头:“等我的个展开幕式结束后就带你去。”


    他知道宁玛为什么想去,因为哈佛那边有当年从莫高窟掠夺来的壁画和塑像。


    “那后天就要开展了?”宁玛喃喃。


    周亓谚笑:“是明天。”


    “不是有时差吗?”宁玛愣住,没明白。


    “不按世界日历算,按中国农历算,国内迎新倒计时的时候,正好是这边的上午十一点。”


    宁玛立刻急了:“那我们现在还去超市干嘛?你不再去看看布展?”


    “总归……”周亓谚将车倒入线内,熄了火看向宁玛,“要吃年夜饭吧?”


    宁玛飞机落地的时候,是波士顿的下午四点,雪花在阴沉沉的天空中飞舞,像灰鸭绒一样。


    此刻对面的商超散发出温暖的灯光,很像宁玛上次和周亓谚视频时看见的感觉。


    宁玛的心立刻就软了,牵着周亓谚的手一起去逛超市。


    天一点一点黑下去,只有街灯和雪地的反光。拎着大包小包走出超市时,狂风大作,不仅袋子发出尖锐爆鸣,宁玛也是。


    “啊啊啊怎么比敦煌的风还大!”


    风直接迎面吹,把宁玛的两条辫子吹得向后飞起来,看起来就像古代的朝天帕头,傻傻的。


    宁玛手忙脚乱地把辫子抓回来,周亓谚眉开眼笑地看着。他边笑边把自己的围巾解下,走过去,把她的辫子一起系进围巾里。


    细腻的羊绒几乎包裹住宁玛小半张脸,呼吸间全是柠檬冰沙的味道。宁玛定定地看着周亓谚,眼眸里有光,亮闪闪的。


    周亓谚和她对视,良久叹了口气:“我饿了。”


    “那赶紧回去做饭。”宁玛立刻转身往停车场走,却被周亓谚圈住腰寸步不前。男人把刚刚自己亲手裹好的围巾扯下去,直至露出宁玛整张脸,然后捏着她的下颌抬起,低头吻了上去。


    宁玛被吻得嘴唇麻麻,周亓谚终于放开她,懒散地笑,冷热交替的白气从他唇边散出:“饭是要做的,爱也要。”


    异国他乡的周亓谚,好像更放荡了,怎么办……宁玛捂着耳朵跑。


    周亓谚看着宁玛的背影笑,心甘情愿背起所有东西。因为她能来看他,他真的真的,很开心。


    房子里早已开好地暖,周亓谚动手烹饪,主菜是清蒸波龙和牛排,又炖了白萝卜羊汤落胃,还有醒好的红酒和琳琅满目的蔬果。


    总之,宁玛那晚吃得很饱-


    第二天早晨,两人在温暖的被窝里醒来。


    周亓谚卧室里有一台支架电视,正对着床尾。周亓谚搂着宁玛,气氛慵懒而缱绻,他说:“要看电视吗?”


    宁玛迷迷糊糊:“大早上看什么电视?”


    “春晚的直播。”


    “啊……”宁玛这才反应过来,此刻国内还是晚上,正在放春晚。只能怪周亓谚身体力行地让她毫无时差感。


    “可你不用去准备开展吗?”宁玛问。


    “嗯,但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周亓谚半坐着,在宁玛颈后摩挲。


    “我肯定要和你一起去啊!再说了,我也没有看春晚的习惯,”宁玛也撑坐起来,“我十八岁以前过的都是藏历新年。”


    于是两个人一起起床洗漱,临出门前,宁玛刚想把自己的藏袍披上时,她突然动作一顿。


    “怎么了?”周亓谚问。


    宁玛有点为难,她穿着藏袍来波士顿,是因为这衣服够暖和,而且适用于室内室外冷暖交替。但……如果穿民族服饰去艺术展,可能会被迫成为显眼包。


    “你有没有外套能借我穿?”宁玛问。


    周亓谚让她去衣柜自己找,最终宁玛挑了一件白色的羽绒派克,穿在周亓谚身上是短款的长度,穿在宁玛身上正好盖住大腿,和她的短靴搭配毫无违和。


    “好暖和好轻。”宁玛裹紧外套赞叹。


    “那你把它带走。”周亓谚挑眉。


    “真的吗?”宁玛的眼睛又在闪光了。


    “又不是让你把我带走,有什么好犹豫。”周亓谚笑。


    周亓谚的个展在波士顿的当代艺术中心,停车的时候周亓谚叮嘱她:“待会儿我会很忙,可能照顾不上你。”


    “没关系。”宁玛咽咽口水,抱着自己的小布包在心里碎碎念:顾不上我才好……我只想当一个普通的小透明观众。


    周亓谚牵着她的手从电梯直上,从艺术中心的侧门进。这时候还没正式开展,普通观众还在赶来的路上。


    但艺术从来都是和圈层联系在一起的,即使宁玛和周亓谚手牵着手走来,却依然不会有人的目光停留在宁玛身上。


    “Quinn!”一个穿紫色西装的男人,伸开胳膊朝周亓谚走来。


    直到周亓谚回应他,宁玛才反应过来,原来Quinn就是周亓谚。没想到都这么熟了,她才第一次知道周亓谚的英文名是什么。


    好像周亓谚有两半,宁玛只认识中文所代表的那一部分,而对英文的那部分则一无所知。


    宁玛犹豫,要不要跟上周亓谚的步伐,可旁边的工作人员,恰巧走上前来对她说话。


    工作人员用英文重复了三遍,宁玛才结合她的手势明白了意思,她是在问宁玛要不要把外套寄存。


    宁玛尴尬地抬手回了个“OK”。


    已经走远的周亓谚回头看她,宁玛悄悄给了他一个不用管自己的手势。


    但周亓谚犹豫了两秒,还是拔腿朝她跑来。他微微弯腰,认真地看着宁玛的眼睛,争分夺秒留下一句嘱咐:


    “别怕,想去哪去哪,有任何事,不管我在做什么,都直接过来找我。”


    场馆内充盈的暖气终于钻入宁玛的身体,她的心,也定了下来。


    第48章 星灰 傲慢与偏见


    史蒂夫问周亓谚:“那女孩是你朋友?”


    周亓谚笑了笑:“我女朋友。”


    “哇哦。”外国人一贯浮夸的惊呼和戏谑。


    艺术家的私生活么, 各有各的精彩,史蒂夫作为艺术经理人,吃过的瓜只多不少, 对这两位黄种人的故事,他本来也不感兴趣, 商业礼节罢了。


    在正式开幕前,史蒂夫安排周亓谚接受了几个采访。


    宁玛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幕墙前充满科技感的光线在周亓谚身上流动, 他交腿坐在高脚椅上, 随性洒脱。


    “挺帅的吧?”


    宁玛点完头才反应过来,这是中文啊!她循声转头, 看见一个年轻姑娘, 她长直黑的发尾轻盈地在后腰摇晃,肩头披着一块有流苏的大围巾,和周亓谚的围巾一样温暖细腻。


    那个姑娘朝宁玛友善地笑, 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薛恬宛, 是周亓谚的……”她顿了顿, “前女友。”


    “你好。”宁玛愣愣地和人握手,搞不清楚状况。


    “你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吗?”薛恬宛用雪白的下颌示意采访的方向。


    宁玛摇摇头。


    薛恬宛抱着胳膊看了一会儿:“Quinn这次不太妙哦。”


    “什么意思?”宁玛皱眉, 紧张起来。


    “有几个影响力很大的艺术评论家不看好他,好像是……说他这次的作品太东方了。”薛恬宛耸耸肩, “不过, 也有可能是欲扬先抑的噱头吧,老外最爱搞这套了。”


    话音刚落,内场的灯光暗下来,只有装置和数据的电子灯光还闪烁着, 进场口传来闸机不停打开的声音,展览正式开始了。


    观众鱼贯而入,宁玛有点不知所措,她看向刚刚的采访点,但灯光已经关闭,此刻太黑,她找不到周亓谚了。


    人渐渐多起来,香水相互交融的味道弥漫着。


    “参观入口从这边开始。”薛恬宛拉了宁玛一把,勾起红唇笑得美艳,她突然送上祝福,“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宁玛一愣,随即也弯起眉眼冲薛恬宛笑。


    接着宁玛被周亓谚的作品吸引,开始看起来。而薛恬宛则看着宁玛的背影,她歪了歪头——真奇怪啊,本来是怀着一丝莫名的不悦找过来的,但这个少数民族姑娘,单纯得让人不好意思欺负呢。


    观众在入口处显得很多,但来到展厅之后被分散了,而且所有人都是安静的,宁玛穿梭在巨大的各类装置之间,逐渐忘记外面的世界。


    这是宁玛第一次正儿八经参观数字艺术展览,和之前的敦煌数字洞窟相比,周亓谚的作品更加复杂。


    展厅的最后,看介绍是一座木塔,每次仅限三人进入,要先戴上体验眼镜才能走进去。


    宁玛站在塔下仰头,这看起来比莫高窟的九层塔还要高,步入其中,里面只有螺旋状的楼梯,中间没有佛像,只剩一个底座,四壁倒是雕梁画栋的,美轮美奂。


    宁玛不明就里,只能往上爬,但越爬越觉得不对,先不说建筑结构的奇怪,这展厅里真的建得了这么大一座塔吗。


    和宁玛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位胖胖的金发女士,她似乎也发现不对了,因为她竟然完全不喘。


    但还没等她们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忽然入口处被人扔进来一束火把,火势摧枯拉朽般蔓延,不过几秒钟,呛人的烟味和热浪一股一股扑来。


    胖女士跌跌撞撞想往外跑,嘴里一直“oh my god”。


    宁玛也慌了,但紧接着,有人从背后抱住她。


    “嘘——是我。”周亓谚的声音从耳后传入,宁玛镇定下来。


    “这是什么情况?”宁玛小声问。


    “展览的一环。”周亓谚松开她,倚靠在墙壁上,看塔内烈火燃烧,火舌时不时地扑到观众身边,带来滚烫的热量,但并没有造成实际伤害。


    几分钟后,塔被付之一炬,火渐渐熄灭,露出焦黑的断壁颓垣。


    金发女士还在呼唤上帝,但她的语气已经从开始的害怕惊慌,慢慢变成了震撼难言。


    宁玛在沉默中被周亓谚带着走出来,宁玛摘下眼镜,在现实角度仔细观察,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巨塔,只是用展板围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圆柱体,然后用各种手段打造出有楼梯的感觉。


    周亓谚牵着她的手,问:“带你去吃饭?”


    这接地气的话,一下就把宁玛拉了回来。


    “就我们俩吃吗?”宁玛问。


    “不然呢?”周亓谚有些好笑。


    宁玛想到薛恬宛,那现场应该还有很多周亓谚的朋友或者合作方什么的吧。


    “你不用应酬吗?”宁玛抬头看他。


    “应酬的事情交给经理人,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这好像和宁玛想像的不一样,她还以为,周亓谚会穿梭在那种衣香鬓影的宴会场里。


    两人静悄悄地来,静悄悄地走。来的时候铲雪车还在运作,此刻街面上已经布满了不同的车辙印,太阳也出来了。


    阳光并不热烈,但照在雪地上让人眼里心底都变得敞亮起来。


    上车后,宁玛突然说:“我刚刚看见你前女友了。”


    “哦。”周亓谚丝滑地转着方向盘。


    “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宁玛睨他一眼。


    周亓谚笑:“因为我和她真的很清白。”


    周亓谚先带着她去吃了波士顿的特色龙虾卷,然后去哈佛看她心心念念的壁画和塑像。


    安检过后进去,哈佛的展馆不大,在这样的冷天,甚至除了周亓谚和宁玛,再没有别的观众。


    宁玛终于看见了328窟的那尊胁侍菩萨像,她曾无数次地从敦煌窟内残存的基座旁经过。


    百年的罩子将它隔绝,它的身上早已没有敦煌的沙土附着。宁玛一边转着圈地看,一边在脑海里把328窟的整体回溯。


    她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陌生。


    除此之外,馆内还陈有从其他唐代窟里粘走的壁画5幅。它们都是不规则的方形,被裱在画框里,挂在墙上。


    宁玛轻声说:“你知道吗,其实当时被粘走了十几幅,但都因为揭取方法不对被毁了,这是仅存能展出的。其实他们当时知道这方法会损毁壁画,但是他们无所谓,他们只要掠夺走。”


    宁玛顿了顿,转头看向周亓谚:“最后那座燃烧的塔,你是在讽刺他们吗,那些强盗。”


    “嗯,有这个意思。”周亓谚眯眼,看画,“是之前在敦煌看到洞窟里被俄军生火熏黑的墙壁,想到圆明园,还有很多不限于中国的遗迹。”


    宁玛想到开幕之前的采访,当时薛恬宛说不太妙,所以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开口问:“那……你不怕被那些外国人针对吗?”


    周亓谚挑挑眉,没有回答。


    两人走出展馆,凌冽的冷空气再次冲进外套的缝隙,周亓谚突然问她:“要不要去滑雪?”


    “啊?”宁玛猝不及防。


    但莫名其妙地,她就把手交给了周亓谚,再一眨眼,就真的来到了滑雪场。


    周亓谚带她租好雪具,趁着天际余光丝滑入场。


    宁玛把装备穿戴好之后,像企鹅一样站在雪地上,才想起来问他:“天马上要黑了,是不是玩一会儿就得走了?”


    周亓谚走过来,半跪着检查她的板子有没有穿好,然后站起来拍拍她的头盔:“我们今晚住这。”


    周亓谚手把手教了她两圈,宁玛悟性很高,已经能自己滑出去了。


    “那你自己乖乖玩会儿,我去其他雪道。”


    然而事实上,周亓谚还没进入新雪道,就接到一个意料之中的电话。是史蒂夫打来的。


    “你在哪?”史蒂夫语气不佳。


    周亓谚报上滑雪场的地名,对面一阵沉默,过了会儿,史蒂夫说:“你是故意的,你知道会这样,所以躲起来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周亓谚垂眼,蓬松的雪粒随意一碾就被压平,他不带任何感情说:“我记得你没有干涉我创作内容的权利。”


    “对,没错。”史蒂夫噎气,“choo,我想我该重新考虑我们之间的合约了。”


    这是什么,解约威胁?举着手机太久,周亓谚的手指关节被风一点一点吹红,他冷笑回答:“随便。”


    然后他将手机关了,重新把手套戴上,逆着刚刚那阵风,冲下雪坡。


    天彻底黑了,雪场两旁的灯全部亮起,宁玛回头一看,游客寥寥无几,整个雪道都冷冷清清。


    中午吃的简餐已经消化完,宁玛把头盔摘下,喘着白气,开始寻找周亓谚的身影。


    她给周亓谚打电话,但是无人接听。是正在滑雪吗?


    宁玛皱着眉,在休息平台区焦急咬嘴唇。


    “Is everything ok?”突然有人叫住宁玛,问她需不需要帮助。


    宁玛一愣,然后连连点头,用磕磕巴巴的英语说:“我找我男朋友,他在最后那个雪道里。”


    这个魁梧的外国男人突然笑了一下:“抱歉,我刚刚还以为你是一个小孩,你的发型迷惑了我。”


    宁玛通过他的语气和动作,半听半猜地明白了他的话,于是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摸着自己搭在胸前的麻花辫解释了一下。


    “我带你去找他吧,你可以坐在我的板子上。”


    “谢谢。”宁玛拘谨地抱住这位外国友人的大腿。


    入夜之后,雪场的风更加冷冽一些,宁玛的目光一个个略过那些疾驰的身影。


    突然,来自某人护目镜的紫色偏光一闪而过。宁玛的呼喊声已经提到嗓子眼了,但两人相逢而过的速度都太快,宁玛硬生生憋下了。


    外国大哥感受到了宁玛下意识拽他裤子的动作,放缓滑行速度低头问:“是他吗?”


    结果还没等宁玛开口,周亓谚就挟风裹雪来到她面前,身后拖着长长的划痕,是干脆利落的一个转弯。


    周亓谚掀开护目镜,垂眸看向宁玛。宁玛也抬头看他,路灯藏在他背后,光线沿着他的轮廓勾画,有一种冷淡到看不清五官的气息。


    他在生气吗?


    宁玛紧张,下意识解释:“我找不到你,所以……”


    宁玛话还没说完,周亓谚朝她伸出手,把她从别的男人的板子上拉过来。


    “谢谢。”周亓谚对白男说。


    “不客气。”大哥耸耸肩,蜿蜒远去。


    宁玛默默地准备蹲下,但周亓谚突然说:“抱紧我。”


    “嗯?”宁玛不明就里。


    下一秒,她就被周亓谚捞了起来,双腿被分开,夹在他腰上。宁玛赶紧搂紧他的脖子,两人的体温开始透过领口的缝隙而传递。


    夜场安静得可怕,只有滑雪的沙沙声。宁玛犹豫再三,终于在到达终点的时候,捧着周亓谚的脸问:“你怎么了?”


    周亓谚扯动唇角,安慰宁玛:“我心情的确不太好,但不是因为你,别担心。”


    宁玛张了张嘴,她想问,难道她不能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吗?


    第49章 百草霜 艳遇


    但宁玛还未问出口, 周亓谚已经坐下开始解雪板,接着又去归还两人的雪具。一时之间,宁玛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话口。


    “我们直接房内叫餐可以吗?”周亓谚问她, 宁玛也只能点头,把一切安排都交给周亓谚。


    酒店建在山上, 能够俯瞰整个滑雪场,宁玛站在明亮温暖的酒店大堂,突然由冷变暖鼻尖一凛, 生理性地泛酸。


    前台接过两人的证件, 抬头看着温润的东方面孔,微笑着祝福:“Happy Chinese New Year”顺便不失礼貌地推销, 问周亓谚要不要升级豪华景观套房。


    周亓谚递银行卡的手一顿, 虽然电话里和史蒂夫讲得硬气,但如果真的解约,他后续的商业价值大概也会断崖下降。


    几百年来, 所谓的艺术早就和金钱或者圈层绑定在一起了。尤其是他这种,设备材料玩得就是一个费钱。


    于是周亓谚拒绝了前台的女士, 说:“标准大床房就可以了, 谢谢。”


    他们讲得语速轻快,又是英文, 宁玛不太能听清,她就觉得周亓谚看起来挺沉重的。


    回到房间, 点好餐, 周亓谚说他想先去泡澡。宁玛坐在沙发上,看外面的夜景,可惜这里是郊区,灯光并不璀璨。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 皱着眉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周亓谚的展览相关新闻。


    “青年数字艺术家Quinn Choo新展遇冷”


    “解构末路——算法东方主义是否陷入自我悖论……基于以太坊的技术架构来搭建东方元宇宙,实质仍然是一种文化他者的叙事,暴露出数字艺术领域的创造性贫困,使其想要展现的批判性,看起来像一个笑话。”


    “爱情究竟是艺术家的缪斯还是毒药?……七年前,他的作品一鸣惊人,曾被评为数字艺术里的小毕加索,但最近他的新展让人大感失望。在开展前的采访中,Quinn Choo曾坦言,爱情带给他新的灵感与创作冲动。但他似乎并没有像毕加索一样,能顺利从“蓝色时期”过渡到“玫瑰时期”。”


    宁玛边看边翻译,看得很吃力,但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甚至忽略了卫生间的动静,直到周亓谚突然在她耳边幽幽出声:“你看到了?”


    吓得宁玛的手机都差点甩飞,她赶紧把屏幕按熄灭。


    周亓谚见她已经知晓,反而彻底把情绪放开,披着浴袍拧开一支水,仰头的时候却像在喝酒一样。头发上的水珠和唇角的水珠一起往下流,划过他被淋浴烫红的脖子。


    宁玛看着他颓丧,心里也不好受:“要不你干脆喝点酒吧。”


    周亓谚有些诧异,含着水挑眉,不解宁玛的意思。


    “我想和你聊聊。”宁玛深呼吸,严肃地说。


    “那就聊,为什么要喝酒?”周亓谚在沙发椅上坐下。


    “因为我想,也许这样,才能让你对我真正敞开心扉吧。”宁玛直视周亓谚,他们两个终于一般高。


    “什么意思?”周亓谚把水放下,微微蹙起眉头,“你觉得我对你有所隐瞒吗?”


    他提了一下嘴角,自嘲:“宁玛,我说过,让我自己静静就好了。”


    “你总是这样!”顿了几秒钟,宁玛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她显得有点气急败坏,眼睛都红了一圈,“你总说你的情绪和我没关系,让我别管,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绅士很礼貌,但其实我觉得一点也不!”


    说实话,周亓谚第一刻的反应是讶异。不过他很快就想起来,宁玛平常虽然温温吞吞的,但惹急了照样像兔子一样暴走咬人,比如当初在画室勒令她洗手的时候。


    门铃响起,打破房间里的僵持,侍者推着餐车进来给他们布餐。


    “先吃饭吧。”周亓谚打破平静,替宁玛拉开座椅,“吃饱了才有力气和我吵架。”


    本来宁玛都已经拿好了叉子,听到这句话,气又不打一处来,直接撂下,眼泪下一秒就要出来了:“我是想和你吵架吗周亓谚。”


    男人沉默,拿走她面前的餐盘,低头帮她将牛肉小块分解,然后递还给她。


    沉默了很久,周亓谚终于开口:“不是我不想和你说,只是很多事情,说了又能改变什么?何必再多让一个人不开心。”


    “我确实无能为力,但是我至少可以陪你啊。”宁玛想表达的就是这个,如果连喜怒哀乐都不一起经历,那和最普通的朋友有什么区别。


    “你可以吗?”周亓谚没有看她,垂眸轻声一笑,些微冷淡。


    宁玛愣住了,对啊,她可以吗。过年的假期一结束,他们又要继续分开,隔着汪洋和日夜。


    她咀嚼着周亓谚替她切好的牛肉,大小正好,熟度也正好,但宁玛尝不出任何味道,只能机械地吞咽。


    周亓谚没有再看她,只是端坐着,低头慢慢吃饭,房间里只剩餐具碰撞的声音。


    “我这次来找你,其实……是有在认真考虑你的提议。”宁玛吸了一口气,“我想的是,我至少需要再了解一下你,你的生活,你这边的环境,才能决定要不要跟你走。”


    周亓谚也停下了刀叉,但依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垂眸看着冷冽的刀尖反射出的寒光,像是猜到了宁玛话后藏着的“但是”。


    “但是,”宁玛平静开口,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心里痛得像钝刀割肉,“我现在决定好了,我不想和你走,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周亓谚突然抬头,终于再次看向宁玛,他像无事发生那样笑着,湿漉漉的头发搭在额头上,落拓也变得落寞。


    “明天想去哪儿玩,去划船吗?但现在是冬天,那去瓦尔登湖吧?”周亓谚一边说,一边给宁玛盛了一碗奶油蘑菇汤。


    宁玛垂眸,视线正好落在他的断指伤痕上。风在窗外凛冽呼啸,周亓谚的声音却轻得像羽绒飘落:“宁玛,别说出那句话,至少不要在新年第一天。”


    宁玛鼻子一下子变得很酸,于是她说出了另外的话:“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我们一起回敦煌。”她像鼓起勇气提要求的小孩子一样,期待的眼神中甚至有泪光。


    回答她的是沉默。


    这选项是周亓谚之前从未考虑过的。


    一片寂静中,周亓谚的手机响起清脆的提示音,他瞥了一眼,是Eve发来的消息:“Aurora的概念海报,有些元素可能要更改,后天你方便过来一下吗?”


    “我后天得开个会。”周亓谚抬头说。


    这就是成年人的拒绝了吧,他们谁也不愿为了对方远走,既然如此,宁玛喝下那碗蘑菇汤,汤白而浓稠,没有散热,烫得她舌头和上颚麻木不仁。


    她就在那样的麻木不仁中开口:“那我明天回国吧。”


    “……好,我送你。”


    客气像湖面上的冰层,脆弱地蔓延,他们小心翼翼地呼吸,连架也吵不出来。


    关灯后,两人各睡一端。


    周亓谚问:“冷吗?”


    暖气很足,宁玛瓮声:“不冷。”


    “如果我说冷的话,可以抱你吗?”


    宁玛没来由地回忆起,某年寒假,大雪封山,她经常蹲在门槛旁喂一只流浪在冷措寺周围的小狗。


    后来,堪布圆寂,冷措寺也倒塌,她背著书包回去看最后一眼。在废墟之后,一只脏白色的小狗吠着跑出来,宁玛看了一会儿才发现是以前喂过的那只。


    它一瘸一拐,可能也在这场灾害中伤到了。它绕着宁玛的脚转了几圈,在宁玛想蹲下来摸摸它的时候,它又转身跑开。


    过了一会儿,它嘴里叼着一只幼犬朝宁玛跑来,身后还跟着蹒跚的好几只。它们小小的,眼珠湿漉漉圆溜溜,只有人的指甲盖那么大。


    它把自己最乖的一只幼崽,朝宁玛拱去,低声呜咽,似乎在恳求宁玛收留。


    宁玛把小狗捧在手里,温温热热的,似乎还能摸到它的心跳。


    “对不起,我不能养你们。”宁玛把它还给狗妈妈,“我要离开了。”


    她听见自己冷静又坚决的声音,泥石流滚下的山石,似乎在压坍塌冷措寺的同时,把她的心也埋了起来。


    也许从她被遗弃在雪山寺庙旁的时候,就注定了她的人生只能孤独地一往无前。


    堪布没有强迫她修行,但却教会了她一件事,那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当成一场朝圣,不论路途几何,终将圆满解脱。


    宁玛闭着眼,躲进周亓谚怀里,环抱住他:“现在不冷了吧?”


    “嗯。”


    他有着和那只小狗一样的温热和心跳。


    但是对不起,我要离开了。宁玛在心里如是说-


    第二天是阴天,风雪已停,周亓谚载着宁玛去机场。


    一路无言,只有音乐暂缓着冰冷的空隙。


    “时间紧迫,来不及带你买伴手礼。”周亓谚把行李箱转交给宁玛,“等下次……”


    “周亓谚。”宁玛打断他的自说自话,“就送到这吧。”


    他停驻脚步,和宁玛隔着几步的距离。周围充斥着行李滚轮的声音,行人匆匆,他们曾在这样的地方相遇、开始,也终将在此分别。


    “所以我们,算是分手了吗?”周亓谚把手揣在口袋里,隐藏指骨的青白。


    宁玛笑了笑:“半年而已,我们就把这当做一次艳遇吧。”


    她说完之后,转身朝前走去,连一句“再见”也没有留。


    宁玛没敢回头,排队、放行李、递证件,一气呵成。她在夹在高大的外国人之间,他们的香水味复杂又浓郁。


    其中有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柠檬调,宁玛终于忍不住“唰”地回头期待视线里那抹熟悉,但远处再也没有周亓谚的身影。


    “女士,您已经升舱,可以走另一边的快捷通道哦。”有人将她唤回来。


    “什么?”宁玛抓紧行李箱的提手,紧张询问,慢慢才理解航司人员的话。


    并不是什么免费升舱大礼包砸到了她头上,这当然是周亓谚送她的,最后一个礼物。


    宁玛被带去贵宾休息室,服务者轻声细语,端上果盘点心,询问要什么饮品,温度是否舒适。


    忽然,她看见这位黑头发的华人女士愣愣坐在那儿,眼睛里滚下一片泪。


    服务员吓了一跳,为自己的考核而担忧,于是赶紧过去安慰贵宾。


    “女士,一切都会过去的,您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她给宁玛递上纸巾,又蹲在她膝盖边安慰。


    “对啊,回家。可是……他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家。”宁玛把自己的脸捂在纸巾里。


    在周亓谚送她的最后一片空间里,宁玛痛痛快快大哭着,她好像忘记了学习过的所有,能开解心情的佛家偈语,眼泪不停地滚落,纸巾一张叠一张,像是在心里为这场“艳遇”垒出一座玛尼塔。


    第50章 方解石 白牦牛


    水土不服姗姗来迟, 宁玛在高空中陷入反覆的低烧,蜷缩在机舱座椅里,好像是灵魂在进行一次自我的剥离。


    她迷迷糊糊睡到回国, 落地首都机场的时候是大年初三。这是一个不前不后的日子,机场里冷冷清清。


    宁玛站在机场的电子牌下, 地名闪烁变化,她突然看见了“成都”。一瞬间,记忆里的方言音调, 混合着朦胧湿气, 辛辣地钻入脑海。


    于是那一刻,她突然决定先不回敦煌, 而是转道成都。


    听说在东北, 生病的人都想吃口水果罐头,这大概与童年记忆有关。对宁玛来说,她此刻很想吃一口藏餐。


    宁玛从双流机场坐地铁, 按照手机导航,找到武侯祠旁的一家藏餐厅。出站的时候, 灯火璀璨, 这里没有大到让人睁不开眼的寒风,人们穿着各色大衣和羽绒服, 在街头熙熙攘攘。


    她推开餐厅的门,穿着藏装的服务员口喊“扎西德勒”, 宁玛抬手回礼, 然后一个人落座。


    虽然之前在成都三四年,但这家据说很正宗的藏餐厅,她却从没来过。一方面是当时的她,有意想要离开熟悉的环境和语言。另一方面, 是她真的囊中羞涩,消费不起。


    如今回头一看,宁玛才发现,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怯生生的小姑娘。


    给她上菜的也是一个女人,她先给宁玛拎来一壶热奶茶,接着又端上一份玛森糕,最后在上主菜牛肉盖被的时候,她终于没忍住,试探地问:“你是……冷措寺的宁玛吗?”


    奶茶顺着宁玛的嘴角洇出来,她赶紧拿纸巾盖住,震惊地看向服务员。


    她是典型藏族女性的模样,骨相比宁玛有说服力得多,她对着宁玛露齿笑,睫毛漆黑而羞涩。


    “我是拉姆。”


    “白牦牛?”


    两个姑娘异口同声,然后一齐笑起来。


    “你的样子没什么变化,我一下就能认出来。”拉姆说。


    宁玛笑了笑,问:“你怎么会来成都?不会舍不得白牦牛吗?”


    拉姆和宁玛是小学同学,拉姆家在去往冷措寺的路上,两人常一起上下学。


    拉姆十岁那年,家里诞生了一只纯白的牦牛,小女孩宝贝得不行,每天喂食梳毛。甚至宁玛也沾过这头白牦牛的光——和它分着喝牦牛奶。


    小学毕业的时候,宁玛继续去镇里念初中,拉姆自己则放弃了学业,因为初中比小学更远,需要住在学校,她舍不得白牦牛。


    但宁玛知道,这不是拉姆不再上学的全部原因。


    “白牦牛现在交给我哥哥了。”拉姆说,“它陪游客拍照,赚得比我多。”


    “拉姆,你在和客人说什么?”一个男人掀开后厨的帘子走出来,用藏语嘟囔着。


    “贡布,这是宁玛,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拉姆回头介绍。


    宁玛也点头用藏语问好。


    在听见宁玛说出藏语之后,男人的脸色缓和了很多。


    “他是你丈夫吗?”宁玛问。


    拉姆笑着点点头,干脆在她对面坐下来聊:“这是他家里开的餐馆,所以结婚之后,我也一直在这里。”


    没想到黑脸的贡布转身离开,竟然是为了从后厨端一盘风干牦牛肉。这是他们那儿的待客习惯,风干牦牛肉吃不完还得让人带走。


    宁玛咬一口,果然入口即化,是小时候的味道。


    拉姆问:“你呢,结婚了吗?”


    宁玛捏着筷子摇了摇头。


    “从冷措寺新建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你。”拉姆回忆着,“这些年你还好吗?”


    宁玛三言两语,简单诉说自己的求学打工之路,拉姆在一旁捧腮听着。


    “真好。”拉姆有些艳羡,“现在我长大了才知道,还是应该多读书,所以现在我的女儿,我一定让她多上学,所以我和贡布一直待在成都。


    “不过现在我们镇子也很好,这些年一直有那个那个……帮扶,政府帮助我们种蔬菜、搞旅游,学校也建得可好了,比我们小时候好多了!”


    拉姆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拉着宁玛说个不停,一壶酥油茶转眼见底,贡布又默默替她们新煮一壶。


    在拉姆说着藏语的声音中,草原的风、密林的泉、牦牛和羊群、转经筒的虚影、煨桑的烟雾……这些儿时的画面渐渐填满宁玛,她漂洋过海的彷徨,仿佛就在这些絮絮叨叨中,落了地。


    最后走出拉姆家的藏餐厅时,宁玛惋惜,这次的假期不剩几天了,也许下次她可以以一个游客的身份,回家乡看看。


    宁玛拎着拉姆和贡布塞给她的风干牦牛肉,晃晃悠悠找了家酒店住下,疲惫积累到极点的时候,时差也不用适应,直接倒头睡去。


    第二天宁玛睡到自然醒,接着下楼四处溜跶,坐上公交车漫无目的,试图透过车窗,找寻到当年对这座城市的回忆。


    但是当一名游客,和在这儿讨生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宁玛走过老小区旁的茶馆,听着过年正热闹的麻将声,时而撞上跑出来玩摔炮的小孩。


    “你好,请问二单元是往右走吗?”突然有人来找宁玛问路。


    可能是宁玛揣着兜,看起来太像吃饱了出来消食的本地人吧。


    宁玛张嘴,还没来得及跟这个年轻男人讲,她只是路过的。


    反而旁边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梁凯?”


    宁玛和那个叫做梁凯的男人,同时转头看。只见两只毛茸茸的萨摩耶蹲在地上,一左一右歪头,好像在打量什么。


    遛狗的女人穿得很休闲,牵着狗绳,是那种简简单单,又很舒服潇洒的感觉。


    梁凯看向那个女人,眼睛里像有烟花绽放。


    宁玛默默退开两步,知道自己是闯进了别人的故事里。


    “思婧!”梁凯叫她。


    女人扬眉,略带威压睇他一眼。梁凯立马低头,乖乖喊:“……学姐。”


    “你大过年来我老家干嘛?”思婧牵着狗往前走。


    梁凯立马跟上,像女人养的第三只萨摩耶一样:“听说学姐要自己开律所,挖了很多人,为啥不来找我啊?”


    思婧拒绝得干脆:“我开不出精诚那么高的工资。”


    “我可以入赘!不是……”梁凯手忙脚乱,“我是说,我可以打白工。”


    两人二狗渐行渐远,直到宁玛什么也听不清。


    看着旁人的背影,宁玛默默地站了一会儿,不知从哪窜来一股热辣的香味,宁玛摸摸鼻尖,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她一个人吃着串串火锅,喝着冰汽水,好不自在。人可能就需要以毒攻毒,这顿下肚,宁玛残余的病,反而被彻底消除。


    宁玛喜欢热闹,她随着人流挤进成都最有名的那条巷子,成都这样惬意的地方,即使过年,也有无数游人蜂拥而至。


    巷子里的店铺基本都开着,门口甚至还有小型市集,卖各种各样的小东西,尤其以火锅、熊猫、川剧为三巨头,就像敦煌的飞天。


    说到敦煌,一晃眼,宁玛竟然还真看到了熟悉的敦煌配色。


    她拨开人群,走过去细看,是一个老式四合院,门口放了“一梦敦煌”的艺术展宣传立牌。


    这几年媒体发达,敦煌文化遍地开花,有的直接拿数据,在其他地方搭建复制窟,有的挂一些复制壁画,就可以收取高额门票。


    但宁玛看这个是免费的展览,心里欣慰了一些。


    她踱步进去,准备看看怎么个事-


    “怎么个事儿?哥们儿你又被甩了?”


    “又?”周亓谚握着手机皱眉。


    左思元在那头嚷嚷反问:“当年你和小薛,不也是人家甩的你?”


    “……你说是就是吧。”周亓谚烦得很,没心情和他打嘴仗。


    几分钟之前,左思元突然给他发消息,说大发他们听说他带宁玛去大使馆办签证,都闹呢,说周亓谚金屋藏娇,只介绍给左思元一个人认识。又听说宁玛和周亓谚在一块儿,八卦之魂燃烧,正好是过年休假,于是他们准备集体飞来美国找他聚一聚。


    谁承想,周亓谚回了句“分手了”。


    “人家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你反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左思元轻轻叹口气。他虽然平常总是插科打诨,但已经是他们几个发小里最靠谱的一个了,又虚长周亓谚几岁,打小是以哥哥自诩的。


    周亓谚新展失利的事,他当然知道。


    “要不干脆回来吧?”左思元试探着问。


    “回哪?”周亓谚冷笑,“回我爸给我布置好的鸟巢里?”


    左思元沉默了,周叔叔确实爹味有点重,他们那代人的通病吧,他们几个,谁的爹不是这样。但他们从小也默认了,自己会在家族长辈的规划下选择人生。


    偏偏周亓谚就不,从青春期开始,样样都和家里反着来,要么会成为艺术家呢。


    “算了你继续叛逆吧。”左思元干巴巴道。


    “你丫讽刺我?”


    “我不是那意思,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左思元抹了把脸,“文章憎命达,你们搞艺术的通用!可能你再痛苦痛苦,化悲愤为灵感,又能东山再起了。”


    过年和亲戚打招呼忙得很,左思元匆匆忙忙安慰完好兄弟,就把电话掐了。


    周亓谚坐在一片寂静之间,桌上还放着当时和宁玛一起买的水果。


    东山再起,东山,那也应该在东方吧?


    他找回和宁玛的对话框,他们属于和平分手,宁玛并没有删除或者拉黑他,甚至飞机落地后还给他报了个平安,道了句谢。


    可是当他想回复点什么的时候,发现“快乐小马.dll”已经变回了冷冰冰的“快乐小马”,没有了dll,但依然快乐。


    周亓谚想起宁玛说的“艳遇”,自嘲一笑,人家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何必再自讨没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