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青金 麻辣
“那什么, 既然有信号了,听个歌吧。”宁玛拧开车载广播,想用声音转移尴尬。
电流声滋滋啦啦, 宁玛转了好几个台,都没有一个音乐栏目。
最终, 她放弃了,让电台停留在一个家电广告频道上。男女主播亢奋的声线传来,你一言我一语, 伴随着笑声特效的不断插入。
车内一下子变得喧闹无比, 像是装下了一整个旅游团。
但宁玛听着听着,还真心动了。
宿舍毕竟不是家, 其实她在研究院附近看上了一个小区, 有攒钱买房的想法。
家电是刚需,这广告里听起来比网上还要便宜,而且包装包修, 全屋一口气搞定。
宁玛默默地掏出手机,把广告里的咨询热线, 记在备忘录里。
周亓谚开着车, 注意到宁玛低头按起了手机,下意识问:“你在看外卖?”
“嗯?”宁玛回神, 她按灭屏幕的光,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周亓谚说:“不用看了, 等会儿我开车把晚饭买回来。你正好在房间泡泡澡, 放松一下。”
“好啊。”宁玛弯了弯眼。
车子很快开进格尔木市区,周亓谚把她放在酒店门口,自己没下车。
宁玛和周亓谚告别后,独自上楼。
她刷开房门进去, 房间已经被保洁打扫完,床铺平整。除了角落那两个行李箱,看起来像是没有人住过的房间。
星级酒店的房间,除了淋浴区,还配了一个浴缸。比起淋浴,当然还是泡澡更舒服。
宁玛小时候在冷措寺,每隔一段时间,会跟随觉姆们去山下泡温泉。
那是天然形成的无名野汤,热泉从大块红色鹅卵石中间,汩汩冒出来。
远处还可以眺望雪山。
回想着儿时记忆,宁玛把自己沉入浴缸里面,舒服地喟叹一声。
她闭上眼睛,任凭温热的水蒸气上涌,往脸上扑。而后氤氲整个房间。
下午六点钟的酒店,只有中央空调运作的白噪音。细细浅浅匀速传来,宁玛泡着泡着,就在浴缸里睡着了。
直到周亓谚拎着吃的回来。开关门的声音,惊醒宁玛。
浴缸里的水已经微微泛凉,宁玛随便挽起来的头发也松开,一半都蜿蜒进了水里。
宁玛这才觉出冷,她打了个寒颤,赶在周亓谚步入玄关之前大喊:“周亓谚?你先别动!”
她抓过旁边的浴巾,从浴缸里走出来。水声哗啦,伴随着宁玛手忙脚乱的杂音,传入周亓谚耳朵里。
男人停住脚步,扬唇轻轻笑了一下:“你慢慢来,小心摔跤。”
他倚在门边,好整以暇等待。
宁玛套上宽松的T恤裙,把发尾的水拧干,直接用抓夹盘在脑后,然后走出来。
两人在玄关相遇,周亓谚手里拎着食物,从塑料袋里钻出霸道的香味。
闻起来像是烤肉和椒麻鸡。
香辛料突然刺激鼻腔,宁玛不由自主连打了两声喷嚏。
周亓谚注意到,宁玛发尾还滴着水,已经把背上一块衣服浸湿。她整个人湿哒哒从浴室出来,却好像没有带着热气。
男人皱眉,探出手推了一下浴室的透明玻璃门,发现里头和外面是一样的温度。
“你没开热水?”周亓谚问。
“不是……我泡澡睡着了。”宁玛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睡衣,面对衣冠整齐的周亓谚,有点局促。
宁玛把周亓谚手里的食物接过来,试图用塑料袋揉搓的声音,打破尴尬。
周亓谚没说什么,转身进卫生间洗手。
宁玛把打包盒放在桌子上,一个一个拆开。
怎么还有一个超市的袋子?宁玛透过塑料袋看到五颜六色的零食包装,薯片、口香糖什么的。
车里的零食也还没吃完呀,怎么又买?
等宁玛把餐盒打开,准备好,抬头就看见周亓谚拎着吹风机走过来。
他弯腰将线插上,将宁玛头上的抓夹取下,湿漉漉的头发散开,冰凉的水珠溅上男人的手背。
“你先吃。”周亓谚话音刚落,吹风机便被打开,热风嗡嗡往宁玛那边去。
周亓谚调低风速,修长的手指穿梭着,轻轻拢住她的发丝,并不妨碍宁玛吃饭。
“欻。”短促清脆的,吸管破开塑料膜的声音传来。
宁玛扎开了周亓谚买的杏皮水,一大桶,里面还能看见冰块。
周亓谚眼都不抬,说:“把胃吃暖了再喝。”
“哦。”宁玛乖乖把手收回来。
她先撸了一根串,西北的羊肉串味道一如既往的好,但这些天几乎每天都在吃烤肉。
宁玛浅尝辄止,转而去吃椒麻鸡。
鸡肉大块,葱花白芝麻洒在上面,小米辣成为一抹特别的亮色。虽然已经微凉,但依然很香。
宁玛吃了一块,眼神放亮。和川蜀的椒麻相比,别有风味。
“这个好吃,你尝尝!”宁玛拆开一双新筷子,夹了一块没有骨头的部位。
她半侧过身体,投喂周亓谚。
男人在拨弄宁玛头发的间隙,抬起头来,一口把鸡肉吃掉。
味道是好的。
但……周亓谚轻轻蹙起眉头,眼尾瞬间绯红。嘴唇上沾了一抹红油,和眼底的水光一样潋滟。
“怎么了?”宁玛看呆,心说也不至于好吃哭了吧。
“辣。”周亓谚嗓子都有些低哑,他呛着咳了几声,“你夹到了朝天椒。”
周亓谚把吹风机关掉,室内瞬间静得可闻针落。
宁玛起身,把那一大桶冰杏皮水端过来:“那你喝点。”
顿了顿,宁玛又说:“以后你不用为了照顾我的口味,点这么辣的菜。”
周亓谚抿了一口冰饮,恢复冷静,掀起眼皮反驳:“那不行。”
“只要你吃,我就得适应。”男人坐在床尾,双手往后一撑。
宁玛不解,认真眨眼:“为什么?”
周亓谚看着她的眼睛,正儿八经地开口:“为了可以随时亲亲。”
啊?出乎意料的回答,宁玛被定住。
在她害羞的瞬间,周亓谚已经渐渐凑近。
但他停留在宁玛面前,没有再进一步,只是轻轻叹气,有些伤心的模样:“可是好像只有我主动,你没有想亲我的时候。”
“有啊。”宁玛脸红红。
“什么时候?”
“现在。”宁玛小声说完,飞快地探头在周亓谚嘴唇上啾了一口。
猝不及防。
周亓谚的眼睫像空调房里,被吹起的毛絮那样,轻轻抖动了一下。
然后他漾开笑,抓住宁玛加深这个吻。
分开的时候,两人的嘴唇又辣又麻。
“我去冲个澡。”周亓谚站起来。
“哎。”宁玛拉住他,“不先吃饭吗?”
周亓谚起身站在宁玛面前:“洗完再吃。”
他的黑T恤上,还残留着宁玛蹭上的防晒霜。灰白色斑驳图案在他肩头像涂鸦。
很快,淋浴的水声传入宁玛耳中,似乎可以通过声音的断续,来猜想周亓谚的动作。
宁玛埋头吃饭。不过因为今天一直在开车,基本没怎么走路,体力消耗不大,所以她也没有很饿。
她一边嚼着烤饼,一边玩手机上的小游戏。一块巴掌大的饼,愣是让她嚼到周亓谚洗完澡出来。
周亓谚披着浴袍,把之前拿出来的吹风机打开,给自己把头发吹到半干。
肉食冷了之后,表面凝结一层油,周亓谚随意吃了两口就停筷。
“你会饿吧?”宁玛觉得周亓谚没吃饱。
“目前还好,大不了等会儿直接酒店叫餐。”
“那你吃点零食。”她指了指周亓谚带回来的塑料袋,然后低头继续玩游戏。
但很快,她就输了。
宁玛越挫越勇,点击再来一局,然后对周亓谚说:“可以把你买的口香糖给我吃点吗。”
周亓谚挑眉:“我没买过口香糖。”
“有啊,我刚刚都看见了。”宁玛斩钉截铁。
“你说的是这个?”周亓谚把袋子打开,放到宁玛眼下。
敞开的袋子里,薯片的确是薯片,但是闪着塑封膜五彩光的小盒子,还真不是口香糖。
而是某计生用品。
“你……”宁玛一时语塞。
“有备无患。”周亓谚倒是诚恳。
“有点突然。”宁玛捂脸。
周亓谚看到她红得滴血的耳垂,笑了一下,转移话题:“那我下楼帮你买口香糖?要什么味的?”
“不用了!”宁玛握着手机,往卫生间的方向去,“我直接漱口就好。”
趁着宁玛去漱口,周亓谚把残羹冷炙一通收拾。
接着周亓谚走进卫生间洗手,宁玛还在台盆前刷牙,泡沫溢出嘴角。
周亓谚站在她背后,环过她的腰去按洗手液,于是他的手指间也满是泡沫。
“唔。”宁玛吱声,示意她要吐泡沫了,周亓谚这才把手收回来。
看见周亓谚洗手如此细致,一些令她腿软的回忆涌现。宁玛飞速扔下牙杯,不和他继续待在一起。
宁玛加快脚步弹射上床,盖好被子玩手机。
果然,人不能躺床上。一躺着,疲乏从四肢百骸涌来。
宁玛也没有刚出发时候雀跃,旅游果然是很累人的。好困。但周亓谚还在卫生间。
她坐起来,把手机放枕头旁充电,眼角余光顺势瞥到桌上的套,外包装的塑封膜炫出镭射光线,再次提醒了宁玛,它们的存在。
宁玛默默地躺下,把被子拉到胸前,有点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周亓谚终于从卫生间出来。他坐上床,被子发出窸窣声,床垫塌陷,但躺着的宁玛没有丝毫动作,甚至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周亓谚半撑起身体,看了一眼宁玛。
她竟然这么快睡着了?
闪到宁玛眼睛的那几个小盒子,自然也闪到了周亓谚。男人若有所思,半晌失笑,她这是装睡还是真睡?
但不论如何,灯一关,在高海拔的地方奔波了一天的两个人,疲乏不堪,装睡也变成了真睡。
最终,两人的呼吸声缠绕在一起,同床入梦。
直到三小时后,周亓谚觉得身上空空荡荡,空调的风一吹,凉飕飕的。
他在万籁俱寂的黑暗中皱着眉醒来,然后发现自己的被子,全给宁玛卷走了。
小姑娘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蜷缩在一角。
周亓谚靠过去整理被子,手背擦过宁玛的脸颊,才发现,她烫得惊人。
第32章 青金 麻烦
周亓谚打开自己这侧的夜灯, 昏黄的灯光柔柔散开。
宁玛皱着眉,睡得很不安稳。
周亓谚重新贴了贴她的额头,确认宁玛应该是发烧了。
她这个样子不行, 周亓谚起身打前台电话,让人送温度计和降温贴上来。
他又从帆布袋的小药盒里, 拿出宁玛自带的感冒药,拧开矿泉水,把宁玛叫起来吃药。
小姑娘烧得晕晕乎乎, 被周亓谚扶着坐起来的时候, 依然没有完全清醒。
宁玛现在还处于怕冷的阶段,被子一掀, 就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宁玛?”周亓谚轻声喊她, 她还是没睁眼。
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宁玛的脸,已经烧得酡红。
男人蹙起眉头, 把人捞进自己怀里,半坐着。
这是第二次给宁玛喂药, 周亓谚驾轻就熟。药片塞进去, 然后喂水。
但怀里的人烧得迷迷糊糊,吞咽不及时, 药片遇水化开,嘴里的苦味霎时弥漫整个口腔。
宁玛本能地想往外吐, 周亓谚抬手, 掐住她的下颌。
正巧酒店也把温度计送上来了,半夜送药,酒店管家担心住客,敲门声有些急促。
周亓谚压抑急躁, 缓声安抚宁玛:“吃下去,乖。”
直到看见宁玛有了吞咽的动作,他才前去开门。
周亓谚拿来降温贴,但只贴额头见效太慢。
刚刚人躺进他怀里的时候,隔着衣服,他也能感觉到宁玛已经发了汗,后背湿哒哒一片。
周亓谚去卫生间,用热水绞了毛巾给她擦拭,手从衣摆下探进去的时候,大概是碰到宁玛痒痒肉了。
她不自然地乱蹭,周亓谚一手固定她的肩膀,一手拿着毛巾艰难地经过她的前胸后背。
偶尔,他的手指不经意拂过一丘温软,带过挺立娇小的蓓蕾。
周亓谚根本不敢细想,到最后,他出的汗比她还多。
一通折腾,周亓谚连重新冲凉的力气都没有,直接躺倒在宁玛旁边。
周亓谚侧身看着宁玛的脸,她整个人像刚蒸完桑拿一样,冒着热气,鼻尖脸颊透着熟成的红。
自己傍晚才替她吹干的头发,又重新被汗沁湿,一缕缕贴在鬓角。
也许是在退烧,宁玛身体舒服一点后,意识重新回归大脑。
因为担心宁玛而失去睡意的周亓谚,撑头盯着宁玛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他看见宁玛在苏醒,一点一点缓慢地张开眼皮,但目光依然呆滞。
他刚想开口问宁玛,感觉怎么样。就看见宁玛强撑着自己坐起来,爬过去摸床头柜上的矿泉水。
“要喝水怎么不叫我?”周亓谚冷不丁出声。
宁玛脑子转了一会儿,呆呆问:“你还没睡吗?”
周亓谚眼神里飘出一丝幽怨。
宁玛这才察觉到额头上的冰凉,抬手摸上去,摸到一个降温贴。
“我发烧了?”宁玛把降温贴撕下来,看了看。
“嗯。”
模模糊糊的吃药记忆,被宁玛强行回想。但是一集中思绪,她就头疼,太阳穴两边连着头顶,都像在被锥子敲。
宁玛喝完水,嗓子和嘴唇的干燥都缓解了一些,然后问周亓谚:“现在几点了?”
“三点半。”周亓谚把手机翻个面,见宁玛已经意识清醒,他伸手关闭床头灯,“继续睡吧。”
几乎是话音刚落,疲惫不堪的两人,贴在一起没多久就沉沉入睡。
第二天他们睡到自然醒,已经是上午十点多。
周亓谚睁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额温枪去测宁玛的体温。
他覆身过去,俯视着宁玛,像做平板支撑那样。
宁玛偏偏像个小孩,举着手用投降姿势在睡觉。拿着额温枪这么一比划,怪滑稽的。
温度显示36.7,彻底退烧。
宁玛自己大概也觉得好很多,开起了玩笑:“饶命啊。”
但是她病过之后的声音软软的,没有力气,听起来反而像在撒娇。
周亓谚盯着她看了三秒:“这句话应该我来说。”
虽然睡到十点,但宁玛还是看得出,周亓谚浓浓的疲倦。她能这么快退烧,全靠他照顾。
宁玛伸出手臂,环住周亓谚的腰。她略微一用力,周亓谚便毫不设防地倒下去,压在了宁玛身体上。
原来男人这么重吗。
宁玛侧头,有点费力地在周亓谚耳边说话:“谢谢你。”
周亓谚闷声笑了一下,支撑着自身体重的手挪下来,掐住宁玛的腰。
然后他轻巧一翻,两人就调换了顺序。宁玛在上,他在下。
好像有什么东西,硌在宁玛小腹上。
宁玛默默,想往上面挪,避开它。但她的脚一蹬,踩在周亓谚的丝质裤腿上,滑溜溜的,毫不受力。
“别动了。”周亓谚的声音有些无奈的低哑。放在她腰上的手,却在用力收紧。
“哦。”
周亓谚抱着她调整了一下姿势,过了一会儿,宁玛又折腾起来。像怀抱里的小羊羔,动来动去的。
“不舒服?”周亓谚问。
“你压到我头发了……”
周亓谚把她放回床垫上,撑着头说:“你还是编个辫子吧。”
宁玛笑:“你现在知道辫子方便了?”她撑手坐起来,倚在床头:“可是我不想动,你帮我编吧。”
周亓谚倒也没拒绝,只是问:“你这么靠着,我怎么编?”
宁玛顿了一会儿,屈起膝盖:“你可以给我编双麻花辫,一边一个。”
周亓谚舒展眉头,边笑便摇头,只能依她。
女朋友最大,何况是生了病的女朋友。
他从洗手池旁把梳子和小皮筋都拿来,盘腿坐在床上,开始给宁玛梳头。
宁玛的头发和她的人一样原生态,又长又黑,应该是从未染烫过。
周亓谚刚把她头发梳顺,宁玛嗓子里痒痒,咳了几声,抬起手来:“水。”
周亓谚便探身,从床头柜给她把水递来。
三股辫交替进行中,男人低喃:“现在还觉得我像少爷吗,哪家少爷像我这样脾气好又能干,我合该是长工。”
宁玛拧上瓶盖,小声嘟囔:“也可以是别的啊……”
“什么?”
“没什么。”宁玛揭过话题,“我们该出发了吧,今天要到达水上雅丹才行。”
“嗯,先找个司机。”
麻花辫编到末尾,周亓谚从左手中指上,取下那根黑色的小皮筋,把发尾束紧。
然后他跨到另一边,开始辫新的。
宁玛有些忧虑:“去哪找司机?”
她倒是不反对找司机,毕竟她虽然退烧了,但四肢还是酸痛,没精力再开车。而周亓谚为了照顾她,也有些睡眠不足。
但是西北环线里,格尔木并不是热门的出发点,旅行社什么的也很少。
“连人带车难找,但是只找一个驾驶员,很简单。”周亓谚终于把宁玛的头发全部编好。
双麻花辫看起来,显得宁玛年纪很小。
周亓谚站下床,像欣赏作品那样,打量了一会儿宁玛。
“好看?”宁玛歪头,双手捋了捋辫子。
周亓谚不置可否,只说:“有点不对称。你的头饰呢?”
宁玛指了指:“那个盒子里。”
周亓谚打开小盒子,挑了一条随形绿松石的链子,中间只有影子木做的小米珠相隔。
他把蓝绿色的头饰给宁玛编上去,色彩给单调的黑色发辫点缀上跳跃的明媚。
宁玛生病之后的憔悴,都被驱散了几分。
至此,周亓谚才算满意。
他懒散地趿拉拖鞋,去卫生间洗漱,然后换下睡衣,对宁玛说:“我去找司机,等等我会再上来,不要逞强一个人拖两个箱子下楼。”
“嗯。”宁玛乖乖的。
周亓谚单膝跪在床上,倾身吻了吻她额头,带着清凉的薄荷气息。
接着房门一开一阖,周亓谚离开。
宁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上面似乎还残存着触感。仿佛昨夜的冰贴,也像刚才清晨的吻。
宁玛觉得,那晚的孤注一掷也许赌对了。就算将来结局草草,但有这样的过程,宁玛认为已经很幸福。
她从被窝里爬出来,换衣服洗漱,然后收拾东西。
在宁玛犹豫,该不该帮周亓谚收拾箱子的时候,房门被扫开。
是周亓谚回来。
宁玛微微惊讶:“这么快就找好司机了?”
“嗯,我委托了前台,等会儿找到会联系我们。”周亓谚从玄关走进来,看见宁玛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完毕。
他自然地帮她把箱子阖上,拎着立起来。然后转头,三五下把自己的箱子也搞定。
“有胃口吃东西吗?”周亓谚问。
“我想吃糌粑和酥油茶,可以吗?”宁玛揣手,目光诚恳,又有点胆怯。
其实她有点怕周亓谚会拒绝,明明可以在酒店吃东西,但如果吃糌粑的话,只能开车去找藏餐厅。
可周亓谚只说好,然后拿起手机搜哪里有。
宁玛怔怔:“你不觉得我麻烦吗?”
周亓谚失笑:“吃个糌粑而已,麻烦什么?”
“我先是弄脏你的衣服,然后又让你一整晚没睡好,现在又……”
果然,衣服那个坎她还是没过去。周亓谚直接打断宁玛:“人和人之间的羁绊,就是从相互麻烦开始。”
不知道为什么,宁玛有点想哭:“可是是我一直在麻烦你啊。”
修行修的是超脱,宁玛从小到大将之奉为圭臬,但心里却是拧巴的。她没有慧根、眷恋俗世,她想和这个世界产生羁绊,但她对此像一个还没学会走路的婴孩。
周亓谚向她伸出手,牵着踯躅不前的她,往前走了第一步。
“你回忆回忆,最开始,咱们谁先麻烦谁的?”周亓谚眯眼,抬手掀开厚重的窗帘。
热烈的阳光从窗外穿透进来,夏天仍在继续,一如十几天以前,让周亓谚中暑的时刻。
生病的人格外脆弱,稍微一刺激就心绪波动,宁玛最终没崩住,鼻子一酸,大颗眼泪滚了下来。
周亓谚上前帮她擦眼泪,却被宁玛伸手抱住。
宁玛把下巴搁在他肩头,抽抽搭搭,周亓谚以为她要向自己郑重告白,结果小姑娘哆嗦半天,给他发了个好人卡。
“我最开始就觉得,你是一个有礼貌又善良的人。”宁玛抱着周亓谚,在他身后的纸盒里抽了张纸,红着眼睛擤鼻涕,“周亓谚,谢谢你。”
周亓谚无奈地弯了弯唇,他正想再安慰一下小姑娘,放在纸巾盒旁的手机却响了。
因为正对着宁玛,所以她也看见了来电显示上的字——亓女士。
宁玛帮周亓谚把手机拿过去,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果然周亓谚接通后,开口喊了声:“妈。”
第33章 佛青 柴达木
“还在西北?”手机那头传来声音, 听起来是很温雅的中年女性。
“嗯。”周亓谚插兜,走到窗户下打电话,但他并未避开宁玛。
“你回去的话要在北京转机吧?”亓女士顿了顿, 不等儿子回答,迳直继续开口, “抽空和妈妈吃顿饭,妈妈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话要说清楚,是你的朋友, 还是给我介绍朋友?”周亓谚懒懒散散地搭腔, 又变回了宁玛刚认识他的样子。
那边静默了一会儿,还是实话实说:“给你介绍朋友。”
“男的女的?”
亓女士顿了顿:“……女生。”
“婉拒。”周亓谚这干脆利落的语气, 可一点也不委婉。
“你——”亓女士刚开口, 像是提了一口要长篇大论的气。
但是瞬间被周亓谚打断,他似笑非笑:“妈,我女朋友在旁边听着呢。”
那边一顿, 然后换了一口更激昂的气。但还没吐出来,就又被亲儿子掐断:“挂了, 我着急约会。”
周亓谚把手机收回裤兜, 像归剑入鞘那样。
“你……”宁玛正在乱码组织语言中。
在宁玛的人生阅历里,父母和孩子的关系, 大概有这几种。
一是无条件宠溺,比如她念初中的时候, 班上那几个混世魔王和他们的爸妈。
二是全方位监管, 比如她认识的,一些老师的小孩儿。
三是介于两者之间,比如研究院大多工作人员的家庭,时而怒火咆哮, 时而母慈子孝。
但像周亓谚这种,插科打诨,四两拨千斤的模式,宁玛没看过。
不像家长,倒像朋友。
周亓谚一脸轻松,朝宁玛招手:“走吧,行李留这儿,吃完东西再回来。”
宁玛被周亓谚推出门,她恍恍惚惚开口问:“你对阿姨,向来这么随便吗?”
“那倒也不是。”周亓谚按电梯,“小时候哪敢这样挂电话。”
哦对,她刚刚回忆的,都是和小孩相处的家庭状态。没有家庭的宁玛,在这件事情上,反应有点慢半拍。
宁玛努力捕捉着,脑海里留存的词汇,问周亓谚:“所以你这属于翅膀硬了?”
周亓谚失笑:“你说的对。”
电梯打开,两人穿过空寂的酒店大堂,周亓谚带着宁玛上车。
由于昨晚怕打包的菜冷掉,车子被周亓谚停在了最近的露天车位上。此时被太阳晒了大半个上午,车内到处都是滚烫的。
周亓谚把空调打开到最大,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坐上去。
刚刚站在车边,不知道是光线还是热浪的影响,宁玛觉得头又开始晕。
周亓谚适时递给宁玛一瓶水,它已经被车内的环境烘得温热,喝几口下肚很舒服。
瓶盖在落入宁玛手心之前,也已经被贴心地拧开。
宁玛看向踩动油门的周亓谚,心中一动,问他:“你一个人在国外住了多久啊?”
“六年。”
“那你生病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嗯。”
“我也是。”宁玛捧着那瓶水,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
“在想如果把人比作鸟,大部分人都是山雀,成群结队的活着。也有些人是金丝雀,翅膀永远硬不起来。还有……燕子,迁徙过后,隔一段时间就想着归巢。”
周亓谚问:“所以你是什么鸟?”
宁玛歪头想了一下:“企鹅吧。”
“为什么?”周亓谚饶有兴致。
“虽然是鸟类,但是不会飞,所以经常被忘记属于鸟类。”
周亓谚点点头:“那我是猫头鹰。”
“为什么?”宁玛也问。
“因为昼伏夜出。”
两人都因为这无厘头的对话,而笑了起来。
等宁玛和周亓谚吃完糌粑回到酒店,前台帮忙找的司机已经就位。
格尔木是有名的兵城,据说这司机也是退伍再就业,姓张。他现在开货车,正好这几天在家没事,就接了这个单子。
按时间算,他送宁玛和周亓谚到敦煌之后,正好能坐车队其他兄弟的车,返回格尔木,免得自己空跑一趟。
张哥看起来很憨厚,和周亓谚确认完细节后,就接过他们手里的行李箱,帮着放进后备厢里。
而周亓谚和宁玛把前排东西收拾了一下,坐到后面去。
车上突然多了个陌生人,宁玛有点无所适从。
“要不要再睡会儿?”周亓谚问。
“目前还不困。”
但张哥是个爽朗的,乐呵问他俩:“开车挺累的吧?”
“嗯。”宁玛吃过东西,精力稍微恢复,和司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张哥哈哈两声:“别看西北的路开阔,其实很不好开,送货的大车多。你们是从哪边开到格尔木来的?”
“敦煌,然后往张掖西宁一路开过来。”
“这半圈路还算好开的。”张哥点点头,“接下来就难了,那个U型公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出事。还有柴达木,几个小时的路都是无人区。”
“张哥你是本地人吗?”宁玛突然问。
“因为听你讲话,和西北这边有点不一样。”宁玛笑着解释了一下。
“我是南方人!我老婆是格尔木的!”张哥说起来,语气里还带点自豪。
张哥感慨:“但老婆在哪,家就在哪嘛。我们当年可没有你们这么幸福,那时候我还没退伍,交通也不发达,我跟我老婆一直是聚少离多,一晃也十几年了。”
“真好。”宁玛流露衷心的祝福,她感冒之后,嗓子不舒服,也没有再说话。
热场完毕,车内重新陷入寂静。司机是司机,客户是客户。
格尔木的街景,越来越远。
车子向着茫茫戈壁,一去不返。车窗外是没有生机的死寂,只有他们三个人的呼吸声,和衣料的摩擦声。
安静到张哥以为,自己依然在运货,而不是载人。
他下意识想掏口袋,吸根烟提神。但手刚摸到火机,张哥突然想起,出发之前,那个帅哥特意叮嘱过他,别抽烟。
张哥从后视镜瞥了一眼两位,那姑娘已经睡着了,头靠在男友肩膀上。
帅哥一如既往的高冷,靠在椅背上看手机。他时不时低头,看看女朋友睡得好不好,只有这时候,眼里才会流露出情绪。
张哥不由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恋爱,似乎也是这么甜蜜。
周亓谚有被注视的感觉,一抬眼,和张哥的目光在后视镜里相遇。
张哥尴尬一笑:“帅哥你的手机还有信号啊?”
周亓谚弯唇,礼貌回答:“下载好的。”
迷迷糊糊睡着的宁玛,迷迷糊糊又醒了:“到了?”
“还早。”周亓谚温言回复。
宁玛揉揉眼睛,往车窗外看去,依然是一成不变的雅丹地貌。
风蚀过后的岩层,像被拉成奇形怪状的驼峰。冷酷孤独,让宁玛想到那晚看的科幻片。
宁玛靠近周亓谚,往他身上蹭了蹭:“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小时。”
“柴达木真大。”宁玛感叹。
她睡前醒后,看到的风景都没有差别。
但紧接着,路边就略过一抹异色。宁玛睁大眼睛看,问车里两人:“刚刚那个是车?”
“嗯。”周亓谚对她,是句句有回应。
张哥补充回答:“是在这条路上出车祸,报废的车。隔一段就有一辆。”
在无人区的戈壁里,开一条看似没有尽头的路,真的很容易犯困。
宁玛回忆了一下,刚刚她就是这样,看着看着窗外,然后无意识睡过去。
还好不是她在开车,宁玛一阵后怕,困意也烟消云散。
张哥说:“前面就是U型公路,但是听说最近不允许停车了。”
“没事,我们不下车。”宁玛说。
其实U型公路就是因为周边地形,建造得上下坡度蜿蜒,如果用长焦镜头拍,才会有那种接近陡峭的感觉。
再结合两边的雅丹地貌,立刻就有一种西部废土风,拍照的确很出片。
“要我说,这地方本来就不应该下车拍照。”张哥皱眉,“我们开货车的经常来回这条路,车流量大得很。而且这里上坡下坡,大车刹车要时间,一个来不及就容易撞上去。”
张哥拍了一下方向盘,感慨万分。
话说着,远处就看到路边突现栅栏,油漆簇新。所有车辆开始不约而同放慢速度,交警穿着萤光绿的制服在周边巡视。
“这么严格吗?”宁玛咋舌。
张哥说着从司机群里听来的始末,说:“最近旅游旺季,这里出了好几起车祸了,死伤接近两位数。”
“不是拐过去靠边停车吗,怎么会这么严重?”
“车是停边上了,但是人就这样站在路中间拍照,有的还坐在躺在地上!”张哥摇头。
宁玛和张哥一起摇头。
周亓谚抬手,抵住宁玛的脑袋,声音倦懒:“别摇了,小心头晕。”
U型公路上下几个坡,很快驶过,张哥又开了一个多小时,带着宁玛和周亓谚顺利抵达东台吉乃尔湖。
这个湖准确来说并不是景区,但架不住它好看。
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久而久之,这里甚至规划出了野地停车场,和砂石铺出来的简易游客通道。
停车位密密麻麻排布,张哥说:“你们先下车玩去,我自己慢慢找车位。”
两人解开安全带下车,这边的砂石和一路过来的雅丹不同,是白色的。
在日光的照耀下,明晃晃的,像有十个太阳一起那么亮。
宁玛和周亓谚跟着人群往前走,远眺能看见层层叠叠的游客,排布在岸边。
明明看起来走两步就到湖边了,但抬头一丈量,毫无进展。
宁玛走得有点累,停下来喘气,毕竟她昨晚还在高烧。
周亓谚朝她伸出掌心,示意她把手搭上来借力。
宁玛从善如流,男人的小臂平直稳定,散发着令人安心的体温。
正经不过两秒,宁玛忽然嘿嘿一笑:“你觉不觉得,你这有点像……那什么……”
“什么?”周亓谚挑眉。
“小谚子。”
“小谚子?”周亓谚嗓音里有清爽的笑意,像含了一口气泡水。
宁玛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说:“我至少得是谚总管吧?”
宁玛松了一口气:“好好好,你是权倾朝野的谚总管。”
“那你呢?”
“我?”宁玛开始畅想,有点激动,“我要当那种把老皇帝骗得团团转的宠妃妖后!”
“然后和谚总管暗度陈仓?”周亓谚眼尾勾人,“宁玛,没看出来,你玩得挺花啊。”
宁玛一秒闭嘴,后知后觉涨红脸害羞起来,她踢着脚边的小石子:“我就说着玩玩……小时候在冷措寺,经常看到草原上别的牧民家的孩子,玩各种各样的过家家。”
可能人都会偶尔有戏瘾吧。
顺着她的话,周亓谚也想起小时候,老北京的胡同里,男孩儿拽着柳条自以为是侠客,女孩儿轻拢窗纱蹦蹦跳跳的场景。
他却一般不加入,搬个小凳坐院里,装模作样地看书。偶尔抬眼,压抑自己心里的渴望,还要冷嘲热讽一声别人幼稚。
“你会加入那些牧民的孩子吗?”周亓谚问宁玛。
宁玛摇头:“我小时候不能随便出寺,我是从九岁上小学之后,才慢慢有机会出去玩的。”
周亓谚侧头注视宁玛,仿佛透过时光看见同样年幼的她和自己。他是不愿,但她是不能。
“你看我干嘛?”宁玛被周亓谚看得发晕。
“想回到过去,把你偷出来,让你玩个痛快。”周亓谚勾着淡淡的笑,嘴里却说着大逆不道的话。
宁玛立刻反驳:“那不行,堪布会……”
“我替你在佛前忏悔,你就快快乐乐的。”他摸了摸宁玛的长发,语气随性而无畏。
宁玛呆住,她从小到大听过繁多无私的许愿,但没想过,有一天,有人会为她而许。
湖面像清凉的蓝绿色薄荷糖,也像华贵的欧珀晶石,反射着粼粼波光。
据说这个由于矿场而形成的梦幻湖泊,正以每天十几厘米的速度沉降,不知何时,就将消亡在这个世界。
但此刻的阳光,和周亓谚的眼神,已经凝结成一枚琥珀,坠入宁玛心中。
第34章 佛青 水上雅丹
从东台吉乃尔湖出发, 再开半个小时,就抵达了水上雅丹。午后的水上雅丹售票厅,竟然只有寥寥无几的游客。
宁玛从洗手间出来, 在空旷中,一眼看见那道懒散颀长的身姿。
她小跑过去, 两根麻花辫在胸前扑腾,发间点缀的绿松石,像一汪亮眼的泉, 和水上雅丹这个地方相得益彰。
“你身体还没恢复, 我们就和在茶卡那样,乘车到终点站, 走马观花看一看?”周亓谚询问宁玛的意见。
“嗯。”宁玛拧开水瓶, 仰头喝水。
宁玛今天穿了一套柔软的长裙套装,淡淡的奶油冰淇淋色。在阳光下,有种与往常大相迳庭的美。
周亓谚一会儿想起, 宁玛躺在纯白的床单上,头发全部散开的样子。一会儿又想起, 刚刚在东台吉的湖边, 宁玛的衣裙飞起的样子。
像一只蝴蝶轻轻落在心上,扇动翅膀, 带来骤然的浪潮效应。
“风寒感冒应该不传染吧?”周亓谚没忍住,朝她走近一步。
“什么?”宁玛转头看向身旁的周亓谚。
脸颊和耳尖擦过男人的嘴唇, 在大脑还没反应那干燥的柔软是什么时, 来自周亓谚的声音与触感同时击中她的身体。
周亓谚咬住她的唇瓣,带着沉沦的满足和笑意:“就算传染也无所谓了。”
这人怎么随地大小亲!
宁玛惊讶的声音,被周亓谚用舌尖推了回去,只余一抹无力的闷哼声。
他吻得温柔缱绻, 情比欲的成分多。他的呼吸让大厅的冷气失效,带着灼烧感扑在宁玛脸上,一下一下含啄挑弄,在宁玛唇上若即若离。
他吻到宁玛的眼神失去清明,在他离开之后,小姑娘的脸落在他掌心,往上抬起,似乎还想要追逐刚刚的感觉。
周亓谚笑她:“还要继续?”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嗓子喑哑,证明他也一样想继续。
周亓谚挽了挽宁玛耳边的碎发,逐渐自持:“这是在外面。”
虽然大厅里几乎没人,还有景观盆栽的掩映,但到底不礼貌,对宁玛,对他人都是。
吻十秒,是极限了。
“况且……”周亓谚有几分促狭的轻佻,“你感冒鼻塞,我怕你窒息。”
这是之前在瑶池,宁玛对周亓谚半开玩笑的调戏,如今回头箭开弓。
宁玛接住这箭,瞪眼壮胆:“我才没有鼻塞,是你不敢。”
“嗯,你没有。”
周亓谚憋笑——还是不要告诉她,之前在车上,她因为鼻塞,睡到小呼噜哼哼响,连张哥都听到了。
宁玛撇下周亓谚,先一步走出售票厅。她还是没有打遮阳伞的习惯,高原长大的孩子,愿意沐浴在阳光的恩泽下。
两人排队,坐上四面无窗的简易摆渡车。
不论是顺时针游玩,还是逆时针游玩,水上雅丹都是一个居中的景点。
大部分游客颠簸在大西北的无垠中,至此都是累到歇声。大家靠在椅背上,似乎都已经习惯了手机无信号的日子,只看着外面发呆。
摆渡车行进雅丹地貌之间,比先前在公路边看到的更加震撼。风蚀的雅丹体高矮错落,湖水与荒芜的盐碱滩,共同构成冷色的异域之地,魔幻与孤寂并存。
“其实水上雅丹从07年才有的。”宁玛说。
“这里是柴达木盆地的腹地,原本和我们过来的路上看到的风景一样,除了山包就是沙漠。是当年发源自昆仑的一条河,因为山洪爆发,淹没了这里,才变成现在这样。”
宁玛背着从路书上看来的介绍,眼见着风蚀岩后露出的平静湖面,从视线中断断续续略过。
原本一个无人区,因为一场山洪而变成声名远扬的旅游区。而相似的自然变动,却成为宁玛被迫辍学的起点。
她不想说那是自然灾害,因为那是人类的定义。对于这个地球而言,自然发生的一切都是正常的。
但她依然会感叹命运。
宁玛突然开口:“周亓谚,你应该不相信命运和因果这种东西吧?”
男人挑眉:“为什么觉得我不信?”
“因为你看起来就很自信,也有条件自信。你的人生分岔口,不管怎么选择,也不会造成一个天一个地的结果。”
宁玛趴在摆渡车门边,一边看外面,她说的很平静,语气毫无怨怼。周亓谚知道,她只是单纯因为自然景观,开始发散联想。
而且,她说的是实话。家境给了他太多自由的空间。
周亓谚摩挲着自己断指的疤痕:“其实我是信命运的。比如,还好我是在现在这个岁数认识你,而不是十几岁时。”他顿了顿,“不然,凭你刚刚那番话,我一定会被你气死。”
宁玛这才意识到,她刚刚又犯了说话不过脑子的毛病,这听起来确实有点阴阳怪气了。
小时候,因为没有同龄玩伴,甚至她的照顾者,也不是世俗性格的长辈,所以宁玛的本性有点像山野里的小动物。
后来在学校,包括外出打工,是她把一部分自己隐藏起来。外人评价起她,总要先回想一下,身边是不是有这号人。然后再朦胧地随口说,“啊,小女孩挺文静挺内向的,不怎么说话”。
但实际上,一个热爱在草原上骑马的姑娘,当然是有脾气的。她也喜欢说话,只不过她的话,都絮絮叨叨的留给了大自然,留给牦牛和骏马、留给花开的沟野、留给神山和湖泊。
和它们说话不用过脑,无比轻松畅快。
但她刚刚恍惚了,也许是路过的雅丹和鸭湖过于大自然,放眼望去看不到人类。又也许是,她对周亓谚逐渐不再设防,以至于她刚刚说话又没过脑。
宁玛张张嘴,想给周亓谚解释什么。
摆渡车就在这时停下,所有游客起身下车,把宁玛提上来的一口气堵了回去。
周亓谚和宁玛,跟随人潮一起下车,再一起登上一所木质小楼。
男人戴着墨镜,宁玛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咽了咽口水,期期艾艾问:“周亓谚,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宁玛肉眼可见的委屈:“那你为什么不牵我手……”
周亓谚气音轻笑,牵起宁玛的手,目视前方:“就是有点儿扎心。”
他果然还是生气了吧。宁玛立刻就想把自己的手抽离。
但周亓谚施加力气,把她牢牢拉住。
“我说十几岁会被你气死,是因为青春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痛苦。”周亓谚和宁玛,一起在木楼上俯瞰景色。
暗黄连绵的山峦包裹着蓝灰的湖泊,在游客的喧闹声里,有鸟类飞来飞去。
“但人需要睁眼看世界。在这趟出来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故步自封了这么久。以前的那些所谓的痛苦,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提,也不想再把这东西当作创作命题,花里胡哨端上桌。”周亓谚自嘲一声,“但没了那些,我好像忽然就空洞了。所以命运因果什么的,我反倒希望自己能去相信,能有自己的信仰,挺好。”
说到这里,周亓谚看向宁玛。他的目光从群鸟竞飞、浮光跃金,到她的发顶,再到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没有初见时候的淡漠,也没有促狭的调笑,只有站在十字路口的茫然。
宁玛看了半晌,突然踮起脚,捧住他的脸:“可是没有人的痛苦是浅薄的。”
她继续认真地说:“你总是让我不要妄自菲薄,你现在不也是吗,为什么要否认自己的痛苦?”
可能艺术家,大多在自省与自恋中反覆横跳。只要语文尚可的中国学生,大概都背过稼轩的那阙词——“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周亓谚也不例外,这些天以来,这句诗总是在他脑海里反覆出现。以至于他都忘记,从一开始,在那个明暗扑朔的洞窟里,宁玛就告诉了他答案。
“众生平等?”周亓谚柔和地弯起嘴角,虽然是问句,但心底的积沙像那座45窟一样,已经被宁玛扫清。
“嗯!”孺子可教,宁玛扬起灿烂的笑,视线里洒出星星点点的亮光,像远处的湖面一样波光粼粼。
安抚好了周亓谚,宁玛兴致勃勃提议:“那我们去喂水鸟吧。”
“什么水鸟?”
宁玛往远处一指,周亓谚挑眉无奈:“那是海鸥。”
“啊?”宁玛懵了,“但是这是西北,是雅丹啊。”
路书上可没写这个。
周亓谚哭笑不得:“青海湖也有,你没看到吗?”
“可是它叫海鸥。”宁玛着重念了一下“海”字,“好吧,青海湖里也有海字。”
宁玛被迫接受新的认知。
两人从木楼梯一步一步走下去,咚咚空板的声音传来,和其他游客在阶梯上狭路相逢。
离开小楼,唯一的遮挡物也消失。阳光照在荒漠上,远处是死寂一片,更显得水边热闹。
海鸥起飞降落,从无数游客手里觅食。鸟和人各取所需。
“我还没看过海。”宁玛感慨了一句,又问,“周亓谚,你说这里的海鸥见过真正的海吗?”
“知识盲区,抱歉我回答不了。”周亓谚噙着笑。
正巧不远处,自助贩卖鸟食的小窗口,有工作人员来补货。
周亓谚替宁玛指一条明路:“不然你去问她?顺便买点东西喂海鸥。”
宁玛说去就去。
工作人员一脸麻木的打工,说:“不是景区养的,可能是从西伯利亚飞来的吧,反正冬去夏来。”
宁玛揣着一包鸟食跑回去,和周亓谚分享。
她抓一把鸟食洒向天空,湖面的鸥鸟全部扑棱飞起,白翅红嘴,充满生命力的竞争。
宁玛说:“它们是迁徙来的。”
周亓谚懂她想说的,替她补充:“你也是迁徙来的。”
“嗯。”宁玛笑眯眯。
“所以企鹅即使不会飞,也有自己的迁徙方式。”他也弯唇,看向宁玛。
有海鸥突然降落,在周亓谚手心啄食,而后展飞至半空,扬风吹动他额边的黑发。
宁玛忽然觉得,她仿佛又从粗犷的西北,迁徙到了一处宁静的港口。
宁玛出神,没留意手里的鸟食袋子已经豁开,淅淅沥沥全倒进湖面,引来一大群海鸥,呕哑扑来。
周亓谚眼疾手快,护着她后退。
宁玛惊魂未定:“不愧是战斗民族飞来的鸟……”
周亓谚真的被她逗笑,扶额一会儿,然后问她:“还玩别的项目吗?”
“还有什么?”
“越野摩托车之类的。”
宁玛回忆了一下,下车时瞥了一眼广告牌,那价格……
“不了。”宁玛拒绝的很干脆,“我们直接坐摆渡车回头吧,今天时间不多,我们还要赶到大柴旦去。”
说着她便挽起周亓谚胳膊,重新往小木楼走。
这里是终点站,返程车也是一辆接一辆,宁玛和周亓谚几乎没有排队就坐了上去。接着车子一路返回游客中心,等两人找到张哥的时候,张哥正蹲在墙根,和别的司机分西瓜吃。
“这就玩够了?”张哥抹了一把西瓜水,憨厚笑意中又带着点尴尬,“那走吧,我去洗个手,嘿嘿。”
第35章 佛青 不知道
车辆继续穿行在柴达木盆地, 逐渐略过南八仙魔鬼城,目之所及除了嶙峋的沙丘,真的什么都没有。植物动物也看不见, 比可可西里还无人区。
一路驶往目的地,他们从窄窄的行道中间抵达大柴旦镇, 两旁是连接成荫的大树。暮色渐渐起来,阳光开始失去热度。
周亓谚说:“张哥,直接开到你下榻的地方去, 然后把车钥匙给我。”
“好勒!”张哥看起来精力很充沛的样子。
他一抹方向盘, 拐了个弯。
路面仍是平整的城市路面,各色车辆川流前行, 大家都懒懒散散地开着车, 乘客们也都一脸倦意,但突然,一座巨大的山跃然眼前。道路湮没在建筑物的阴影中, 路灯还没开,一排排, 和微茫的人类一起静静伫立在山下。
只有夕阳赋予的金光, 披洒在庞然山体上,拉出歪歪斜斜的暗影。
在这样的光影翕动中, 张哥一踩刹车,说:“到了。”
宁玛回神, 张哥指了指沿街的一家小旅馆, 表明自己住这里。他把车钥匙扔给周亓谚,麻溜儿地下班。
很快,车里只剩周亓谚和宁玛两个人。
“先吃饭?”周亓谚问宁玛。
其实宁玛因为生病没什么胃口,而且中午吃的糌粑真的很饱腹。但停车的地方看起来挺热闹, 大大小小的饭店,已经亮起了彩灯招牌。炉子生了火的气味也随风从车窗外飘来。
宁玛动了动干涩的喉咙,说:“有点想吃水果。”
两人下车,在街道的一个角落,发现有卖现切蜜瓜的摊贩。
周亓谚买了一大盒,一手拎着蜜瓜,一手牵着宁玛,走进路边的一家拉面店。
宁玛和周亓谚面对面坐着,叉着蜜瓜往嘴里放。甜津津、冰冰凉的果汁往喉咙里润,好吃死了。
宁玛顺手叉一块递到周亓谚嘴边。
她咬着蜜瓜,卡嚓卡嚓的:“我还记得,我们第一天从敦煌到张掖的路上,你也买了一盒蜜瓜。”
“嗯。”
“其实只过了一个星期。”数了一下,宁玛恍惚又震惊,“就算加上在敦煌的时候,今天也才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三天!”
“是朝夕相处的十三天。”周亓谚补充说明。
宁玛呆呆的:“在数日期之前,我都没有实感。如果是循环上班的十三天,感觉就是眨眼之间,但是和你一起出来玩,真的好充实啊……”
“我还以为你会感慨别的。”周亓谚轻笑。
“感慨什么?”宁玛歪头。
“和我进展太快。”周亓谚看向宁玛。
“因为你一直在逼我啊。”宁玛小声讨伐,用忽冷忽热的“绅士”态度,逼她破釜沉舟地走出良夜。
“有吗?”周亓谚目光微动,轻笑一声。
“有!”宁玛用力地,把塑料叉戳进蜜瓜,却什么汁水也溅不起来。
就像她的故作凶蛮一样。
“牛肉面不要香菜!”服务员就在这时候,端着大碗挤进两人的对话里。
碗底在木桌上发出“卡哒”一声,牛肉汤漾起一圈圈油花。
“给你盛一点?”周亓谚很自然地就转移了话题。
但宁玛垂眸,没回答吃不吃牛肉面的问题。
她安静了很久,突然轻声问:“如果,直到旅途结束我都没有迈出那步,你……还会来找我吗?”
周亓谚挑在筷子上的面条滑落,汤汁溅在两个人的衣服上,氤出一粒酱色。
但谁都没有去擦。
周亓谚缓缓放下碗筷,往后一靠,看着宁玛:“……我不知道。”
模糊的答案,语气却很肯定。
宁玛与周亓谚对视,三秒后,她深吸一口气,探身拿过一双新筷子,并把周亓谚刚刚装了面的小碗拿过来。
她几口就把那小碗面解决,然后对周亓谚说:“限你五分钟之内吃完这碗面。”
宁玛端坐,擦了嘴,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周亓谚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没说话,他挺直腰离开椅背,开始吃面。
现在虽然已经六点,但因为天黑得晚,还不算饭点。
整个面馆里只有他们一组客人,一时间只能听到吃面的声音。周亓谚突然觉得自己很像春晚小品里,一直吃面的那个人。
他有点想笑,但余光瞥见一脸严肃的宁玛,他又憋回去——第六感告诉他,千万别笑,否则后果很严重。
这样一碗面,并不需要五分钟。
眼见周亓谚就快吃完,宁玛先行一步站起来,手掌在桌面一抹,带走车钥匙。
周亓谚赶紧放筷子,紧随其后。
宁玛自发打开驾驶座车门,周亓谚脚步一顿,沉默地坐上副驾。
酒店都是宁玛负责定的,她什么也不用问,迳直启动油门往前开。
大柴旦很小,依托着翡翠湖这样的旅游资源而发展,几乎是西北环线路上必停留的点。
居民大概都集中在刚刚吃饭的地方,没开几分钟,街面上就已经看不到人了。
宁玛定了一间新开的酒店,在大柴旦算偏远的。
但周亓谚感觉,自己还没来得及酝酿出话题,车就已经停稳在了目的地。
周亓谚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他拿出身份证递给宁玛:“你去办入住,行李箱我拿。”
宁玛顿了一下,依然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她从周亓谚手里抽走那张温热的卡片,刻意的,没有和他有任何触碰。
黄昏熔铸在这个小镇的天际,但宁玛挡住了夕阳照向周亓谚眼里的光线。
由于没有反光,宁玛的每一个微表情,都清楚落入他虹膜中。
周亓谚看着她转身离开,就像他踩不住的影子那样。这一刻,他终于开始后悔,刚刚为何非要回答“不知道”。
后备箱打开又合上,震起轻薄细密的尘土。
周亓谚把所有行李推入大堂的时候,宁玛已经拿到了房卡。
他偷偷数着宁玛手里的卡片数量——两张身份证,一张房卡。
幸好,是一张房卡。
男人眯着眼,稍微轻松了一口气。但他依然不知道要怎么放下身段,说一些暧昧到近似于撒娇的话。
一个表面上看起来像情场高手的生瓜蛋子。
新电梯以极快的速度,升到三楼开门。它不像以往的酒店,走廊都隐没在暗沉的光线中。
这里电梯是透明的,走廊也是开阔的。宁玛脚步毫无凝滞,裙下生风。
周亓谚跟在她身后,行李箱的轮子差点都擦出火星子。
这姑娘该不会,生气到打算把他关在门外吧?
房门被刷开的声音响起,打断周亓谚心里的不安。
下一秒,周亓谚连人带箱被宁玛拽进房间。草原上长大的小姑娘,力气有多大,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实感。
“砰”的一声,他被宁玛霸道地按在门板上。她大概是用上了拽马头的力气。
宁玛深深地看了周亓谚一眼,然后亲了上去。说是亲,不如说是咬,她像一只小兽舔舐周亓谚的嘴唇。
巨大的懵然让周亓谚反应不过来。
宁玛稍稍离开,但手仍撑在他肩膀上,她喘着气严肃说:“你有三秒的时间喊停。”
周亓谚终于回神,宁玛同时开始倒数,但却在一秒内数完“三二一”。
“好了你没机会了。”
“……”
宁玛像是广袤荒野上的草,外表飘摇,但有着执着的根。对于她认定的事情,很有几分蛮不讲理的孤勇。
这一刻,她是黑暗里的一盏酥油灯,自知照不亮旅人前路,但能燃烧整晚。
酥油灯的寿命仅仅是旅人的一夜,旅人却有漫长的日日夜夜。日夜长存的光芒,是太阳和月亮。但总有日月都失去光辉的时候,所以酥油灯只想抓紧时机燃烧,其他都无所谓。
周亓谚捧起宁玛的脸,让她的吻稍微停顿下来。其实他也早已气息不稳,但唯一的一丝理智迫使他拒绝:“你身体还没恢复好。”
“无所谓。”是的,酥油灯无所谓。
宁玛再次倾身,进退间,细长的内衣肩带滑落,孤零零地挂在胳膊上。
“闷。”宁玛在他耳畔呓语,带着灯花一样的烫,从唇角到下颌,再到他滚动的喉骨。
她明明在发号施令,带着鼻音的声音却像在祈求:“帮我解开……”
周亓谚的手指从她的腰后探入,沿着脊线往上,将细小的金属扣单手解开。
“彭”的一下,像花苞应声而开。
他掐住宁玛的腰,带着她转身往床的方向走。
两人重叠着倒下去,宁玛撑跪在周亓谚身上。她礼尚往来,要帮周亓谚解开束缚。
折腾了一阵,男人腰带上方正而冰凉的卡扣纹丝不动。
但周亓谚也不来帮她,宁玛手指顿了顿,咬紧牙关继续硬扯那根皮带。
“宁玛,别这样。”男人握住她的手腕。
宁玛能感觉到,在暂停亲吻的间隙,周亓谚理智已经回来。他如此冷静,凸显自己的疯狂,羞耻感像一个巨大的巴掌,扇在宁玛脸上。
“你现在才来拒绝我吗,”宁玛眼神倔强,“你不是连套都早就准备好了。”
周亓谚从宁玛的表情中,看到了她的孤注一掷。
“但你在勉强自己。”周亓谚与宁玛对视,两人姿势一上一下,心态却是对调。
宁玛瞳孔闪烁,他竟然看出了自己在想什么。
“你把这件事当作什么,对感情的献祭吗。”周亓谚沉声问她。
宁玛沉默不语,因为心里的话,要抽丝剥茧说出来,比脱衣服还难。宁玛想问周亓谚,最开始对她的一点点喜欢,到现在有多少了?刚刚那句“不知道”,说完之后他后悔过吗?
但她刚张口,眼泪却比声音更先流出。好委屈,怎么这么委屈。
周亓谚叹了一口气,好似真的拿她没办法了。
“总之,别一直想并没有发生的事。”他捏着宁玛的下巴,让她抬起头来别逃避。
“哦。”带着宁玛体温的泪珠,跌落在周亓谚冰冷的腰扣上。
宁玛自认为还是很坚强,哭了两颗眼泪就停了下来。她扣着周亓谚的皮带扣,转移话题,嗓音却是硬邦邦的,带着别扭和倔强,她问:“所以男生的皮带到底怎么解?”
“我教你。”周亓谚无奈一笑,沙哑了音色。他用手包住她的手指,同时按下卡扣,皮带被缓缓抽出。
但是激烈的情谷欠,早已化为温柔的依偎。
周亓谚目光落到宁玛肩头,裙子早已凌乱的挂在她身上,露出的肌肤上留有淡红色的于痕。
他掐住宁玛的腰直起身来,与她面对面对坐,在她唇上轻轻一吻。
人在肌肤相抵的时候,可以确认很多事。所以在周亓谚轻触她嘴唇的瞬间,宁玛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心动和执迷不悔。她伸手圈住他,和他紧紧相拥。
第36章 岱赭 选择
时间流逝在吵架和好中, 回过神来,窗外天已经黑了。
宁玛和周亓谚洗漱完毕,躺回床上准备休息。打开手机, 屏幕在黑暗中散发幽光,楼下的房车营地传来嘈杂人声。
突然, 宁玛把手机一扣,坐起身来:“我想吃泡面。”
周亓谚默默,把宁玛带起来的被子, 从自己脸上扯下去。
宁玛真是一个说干就干的人, 各种意义上。
眼见她要跳下床跑出去,周亓谚一把拉住, 示意宁玛拨打床头柜上的电话:“先问问有没有?”
宁玛于是坐在床上, 拨打前台快线:“你好,0327,请问有泡面吗?”
“随便什么味道都可以。”
“好的谢谢。”
周亓谚坐起来, 靠在床头问:“你上一次吃泡面是什么时候?”
“出发西北之前吧,我宿舍常备各种速食。”宁玛盘腿坐在床上, “你一个人住的时候, 也会按时出门吃饭?”
“我不出门。”周亓谚撑着头看她,“最长的时候, 我两个多月没有出过家门。”
“没有人和事,让我有想出门的欲望。”周亓谚补充说明。
这有点出乎宁玛意料, 她还以为, 像周亓谚这样的人,生活中一定呼朋引伴、多姿多彩。
宁玛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所以这对你来说,也算一次郑重的旅行了。”
“嗯。”
“孤单吗?”宁玛问。
“以前不,以后会。”周亓谚看着她, 在夜灯下柔和地弯着眉眼。旅途即将结束,异地恋是显而易见的结局。
宁玛吸了一口气,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那也没办法,你坚强一点。”
两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话题点到即止。
床头柜上的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宁玛从淡淡的无措中被解救,从床上一跃而起:“肯定是我的泡面到了!”
打开门,果然是萌萌圆圆的小机器人。然后整个房间再也没有说话的声音,而是陷入一场大型ASMR。
烧水的咕嘟声,塑料包装被拆开的声音,包了脚垫的凳子在地面的拖拉声……
等到宁玛加餐结束,重新刷好牙,再回到床边一看,周亓谚已经睡着了。
这是宁玛第二次看熟睡的周亓谚,第一次是在她宿舍的沙发上。那时候她才刚和周亓谚认识。
这一周多的旅程,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宁玛在开车,但周亓谚从来没有把她理所当然地当成司机。
他好像一直没有在车上睡过,最多是假寐养神。
宁玛看着周亓谚的眉眼,以前心里那些痒痒的念头,现在终于可以付诸行动了。
她伸出一根手指,从周亓谚的眉骨摸到鼻梁。就在她想继续从下颌线摸向喉结的时候,被迷迷糊糊的周亓谚拦腰捞个满怀。
他闭着眼睛,下意识亲亲两下怀里的人,含混着嗓音说:“吃饱了,可以睡觉了?”
“嗯。”
次日的行程是,从大柴旦一路返回敦煌。宁玛和周亓谚吃过早餐,先到张哥酒店楼下,然后再换张哥开车。
这活比开货车轻松多了,晚上还能好好睡一觉,张哥神清气爽地和宁玛打招呼:“小姑娘,你气色看起来比昨天好很多啊。”
宁玛嘿嘿一笑:“是吧,可能是我……”她顿了顿,话音一转,“我昨晚睡得比较好。”
周亓谚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然后懒洋洋地在手机上打字。
几秒后,宁玛收到一条消息。
“你刚刚想说什么?”
宁玛抿嘴回消息:“我什么都没说啊^_^”
“我问的是你心里在说什么”
宁玛犹豫了一下,还是发来了简短的四个字“采阳补阴”
周亓谚笑了出来。
张哥看他们一人拿一个手机,如此专心致志,于是忍不住问:“今天你们有没有想顺路去玩的地方,翡翠湖去不去?”
周亓谚看向宁玛,让她决定。
“不去了吧,这一路上看的湖够多了。”宁玛沉吟。
张哥接话:“不看湖,那就看山咯?”
张哥的话提醒了宁玛,她恍惚想起来,这一路上确实会经过一座网红山。
“黑独山。”宁玛划拉很久手机,找到这座山的攻略。周亓谚侧过身,也看了一眼。
西北的群山起伏,因为没有植被遮挡,山脉流畅如沙画。但黑独山却不是沙画,而像是水墨画。
因为山尖簇黑,越往下颜色越淡,一如水墨氤氲。
“张哥,我们就去这。”宁玛说。
目的地敲定,黑色越野很快再次进入无人区。
不知开了多久,窗外的景色好像没那么单调了,应该已经到了柴达木边缘,渐渐能追寻到人烟的痕迹。比如前方,似乎有一片低矮的建筑群,面积还很大的样子。
宁玛降下车窗,有点好奇:“张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张哥瞥了一眼:“嗨,以前石油工人住的地方,现在都荒废了。”
随着距离拉近,那些房子变得清晰起来。由土砖墙搭起的简易房屋,数量很多,中间小路纵横交错。
但是一片死寂,在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环境中,看起来有些诡异。
张哥还在说话:“几十年前的地方了,最繁荣的时候有好几万人住这里,后来全部撤离到现在的冷湖镇。这么多年过去,说来奇怪,地上挺多东西倒是留着,鞋子瓶子什么的,但是屋顶全被风掀掉了。”
旅行路上的迷人之处也正在此,你不知道下一刻会看见什么,发生什么。如果说电影是感受一场他人浓缩的人生,那么旅行就是亲自体验。
风从窗外吹进来,周亓谚把下巴搁在宁玛头顶,双手抱着她往外看,两人感受着同一刻的,带着废土气息的空气。
吹乱了一整个夏天的黑发,终于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宁玛,我明天走。”周亓谚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
虽然早有离别的准备,但宁玛的心一瞬间还是酸酸涨涨。
刚刚被小镇废墟震撼到的心情也没了,宁玛现在只想和周亓谚贴贴。但毕竟好大一个的张哥坐在前面,宁玛不好意思做出太亲密的举动。
所以几十分钟后,在黑独山外围,宁玛和周亓谚携手登上一座山包。两人远眺本该荡气回肠的连绵墨山,却硬生生被她的哼哼唧唧声缠住,演成了一出你是风儿我是沙。
宁玛挽着周亓谚的胳膊,蹭来蹭去,编得油光水滑的辫子都乱了。
周亓谚帮她捋碎发,指尖略过宁玛绵软的耳垂,没忍住,捏着揉了两下。
突然,他有点好奇:“你怎么突然开始编双麻花辫?”
宁玛一滞,支支吾吾:“就……嗯,你那天给我编了之后,我觉得挺好看的,哈哈。”
有点找借口的尴尬感。在周亓谚眯起眼睛,准备进一步拷问的时候——
“姐姐可以拉我一把吗?”
山坡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宁玛和周亓谚都低头去看。是个背著书包的小女孩,十一二岁的模样,一只脚踏在前面,有点气喘吁吁。
宁玛伸手拽她,有点奇怪:“你怎么一个人上来?你家大人呢?”
小女孩被宁玛拽上来,朝远处的一个山包指了指:“那儿呢。”
宁玛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三个女人正凑在一起拍照,兴致勃勃,好像完全忘记,队伍里还有一个小朋友不见了。
好像预料到宁玛这样的大人会问什么,小女孩提前开口:“是我妈和我两个表姐,我跟她们合不来,我表姐觉得我自以为是,我妈骂我是个扫兴的小孩。”
小孩说得很平静,她盘腿席地而坐,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本子、一盒色粉、一盒彩铅,准备写生。
宁玛和周亓谚相互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同样的诧异。
下一刻,宁玛和周亓谚一左一右,在小女孩身边坐下来。
女孩翻开画本的手一顿,似乎听到了那些熟悉的数落声——你一个小孩不跟紧家长,乱跑什么?你这是在干嘛,画这个有什么意义?直接拍照就好了啊……
“你们要阻止我?”小孩垂眸,声音冷淡。
“不,我们来加入你。”宁玛微笑。
“哈?”小孩没崩住,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
“可以分享画材吗?”周亓谚问。
“你们会画画?”小孩不太信任地反问。
周亓谚视线在她的画材包装上停留了几秒,然后说:“申内利尔、霹雳马。”
这确实是她画材的品牌,惊喜感瞬间点亮小孩的眼睛:“对!”
小孩的情绪很直接,她咧嘴笑,然后从线圈本上拆下两页画纸,分给宁玛和周亓谚。
此刻小孩对宁玛和周亓谚充满了好奇,她坐在两个人中间,把自己的画材摆开,任他们选择。
她看见这个姐姐挑了一支彩铅,完全没有卯点定位,直接开画,笔尖像流水一样,在白纸上蔓延。细密的线条圆润重叠,一层一层,垒出山脉的模样。
小孩看了一会儿,突然瞪大眼睛——这姐姐竟然是倒着画的!
一般人画画的顺序,都是先画轮廓,再往里填充细节。但宁玛考虑到这荒山野岭,削笔不方便,她是反着来的。先用尖细的笔芯把细节脉络勾好,随着笔尖慢慢变粗,变圆钝,线条也变得更实。
小孩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书画同源,但她本能的觉得宁玛画画像写字,她的画面有一种抑扬顿挫的感觉,看着特舒服。
这时候她终于想起来,去看一眼那个哥哥画得怎么样了。先前看的时候,周亓谚正拿着色粉条在大面积铺色,还看不出模样。
现在小孩再去看,似乎隐隐约约看出来了,她问周亓谚:“这是俯瞰视角吗?”
“嗯。”周亓谚懒散应声,指腹侧着将色粉揉开。
随着画面一点点完善,小孩觉得自己好像飘到了云端,原本眺望不到的山脉,此刻尽收眼底。也许是为了帮她节省画材,这哥哥画得很浅淡。
但一切的深浅都是对比出来的。由深到浅的过渡被周亓谚画得宛如天成,既像山尖到山脚的坡度,又像云气缭绕。山脉铺满整个画面,没有给天空和大地留位置。
如果你未曾看过西北的群山,你可能不知道这幅画画的是什么,但如果你见过,就会知道这是多么恰如其分的描绘。
好家伙,她今天遇到的是什么大神。小孩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画了……
“送给你。”周亓谚把画递给小孩。
宁玛和周亓谚两人被小孩隔开,并不知道对方在画什么。听到周亓谚说话,宁玛才转头看过去。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对方的画。
周亓谚看出宁玛模仿的是榆林西夏窟里的线描,而落在宁玛眼中,周亓谚画的山,却有在墩墩山俯瞰阳关的影子。
上一次的离别还历历在目,这一次离别又要到来。
旁人干杯,要说的都在酒里。而宁玛和周亓谚则低头看画,一切尽在不言中。
小孩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她好像知道她该画点啥了。
“你俩能亲一个吗?”
小孩口出狂言,宁玛收尾的笔尖差点折断——这不是普通的小孩,这是小孩姐啊!
小孩看见姐姐愣住,哥哥却笑了一下,笑得怪好看的。
“我抱她可以吗?”哥哥问。
小孩一顿:“也行。”
反正风景是画不过他俩了,就给他们一点□□人震撼吧。小孩重新拿了几只彩铅,替宁玛和周亓谚画了可爱合照。
宁玛出乎意料的开心和真诚,对小孩说:“谢谢你。”
时间不早,周亓谚眼角余光瞥见远处,小孩的三个家长在动身下山。
他说:“我们往回走?”
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点头。
下山比上山难,有种刹不住车的感觉。于是周亓谚牵着宁玛,宁玛牵着小孩,三个人从山坡飞奔向下。
风把尖叫的笑声吹荡起来,大家都变回了小孩。
他们站在黑独山进山的门口,景区搭了一个简易的围栏,宁玛周亓谚和小孩分别,叮嘱她乖乖站在门口别乱跑。看直线距离,她家长应该很快就能走过来了。
“你们的工作都是和画画相关的吗?”在临行前,小孩终于犹豫着问出口。
宁玛和周亓谚笑着点头。
小孩又问:“那……你们后悔过吗?”
“我很庆幸。”宁玛一丝迟疑也没有。
接着两人看向周亓谚,等着他的答案。周亓谚沉吟几秒,插着兜若有所思:“偶尔后悔,偶尔又庆幸。”
他把目光转回到小孩身上,很平等地和她交流:“小马过河的故事你知道吧,问谁都不必要,自己过河去。”
宁玛有点不懂这个,她从小就是自己对自己负责,不知道在大部分家庭里,小孩对自己的人生做选择这件事,是需要抗争的。
小孩对周亓谚致敬,手腕上的儿童手表滴滴作响,大概是拍照归来的家长终于想起来还有个孩子。
小孩目送宁玛和周亓谚远去,终于感到了这次旅行的乐趣。而这也是宁玛和周亓谚旅途的最后一站。
上车后,宁玛好奇:“你什么时候后悔的?关于画画。”
周亓谚插兜随性地笑:“画不出的时候。”
有道理……这是创作者的通病吧,虽然宁玛日常不大涉及创作,但她可以理解。
张哥现在已经不八卦他俩在聊什么了,油门踩得飞快,毕竟再过几个小时,他就能彻底下班。
从黑独山往后,路边景色逐渐丰富起来,有人烟,也有了植被的痕迹。
在车轮追逐着戈壁尽头的太阳时,宁玛看见如夸父般伫立在大地上的风车群,巨大的扇叶缓慢旋转。
“自然很伟大,人也不赖。”周亓谚有感而发。
“嗯,看到风车那敦煌就不远了。”宁玛也面向窗外,轻声回复。
“你明天几点走?”宁玛问。
“和上次一样。”周亓谚顿了顿,“敦煌有什么好一点的餐厅?”
“怎么了?”宁玛回头不解。
“我约了你们院长,晚上一起吃饭。”周亓谚手指敲了几下车门扶手,算是松松筋骨,“我这次过来,毕竟承了我爷爷和院长的交情,没时间就算了,有时间还不与院长见一面吃顿饭,不礼貌。”
宁玛挠了挠眉尾,掏出手机搜索餐厅,最后推了一家发送给周亓谚:“那这个吧,娘娘以前夸过味道不错。”
“好。”周亓谚点头,顺手把链接转发给院长,询问老太太地址和时间是否方便,需不需要他和宁玛开车去接她。
宁玛余光瞥见,伸手阻止已经来不及:“啊啊啊你为什么要提我?”
“什么?”周亓谚挑眉。
宁玛苦着脸:“我请假的时候没说是和你一起的……”
“懂了,我见不得人。”周亓谚故意点头。
宁玛成长了,她终于学会什么叫做顺坡骑驴,这种非正式话题其实不需要回答,宁玛只哼哼唧唧往周亓谚怀里钻,无言消弭了他的阴阳怪气。
周亓谚很吃这一套,翘起嘴角,伸手拍了拍宁玛的脑袋。
沙漠渐近,气温逐渐升高。
下午五点,张哥带着宁玛和周亓谚回到敦煌。按照导航开到餐厅门口,张哥圆满完成任务,和他们挥挥手,就找自己兄弟去了。
敦煌很热,周亓谚下车后就想喝冰饮。在等待宁玛下车的间隙,他本想看看哪儿有饮品店,但一抬头,就看见对面那座熟悉的博物馆。
周亓谚一时陷入回忆。别说宁玛觉得恍惚,其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方向。
在他刚踏上飞机回国的时候,简直是一个阴暗到满怀怨气的时刻。宁玛觉得自己不懂社交,其实周亓谚自己也半斤八两,两个一半撞到一起,反而是刚好。
如果当初舒绣文给他安排了一个成熟的导游,他可能反而跨不过自己的瓶颈。
宁玛对周亓谚的感慨一无所知,她只是手扶车门,问周亓谚:“娘娘来了吗?”
周亓谚回神,看了眼手机:“在路上。”
原本宁玛是说先回研究院接舒绣文的,但老太太一向很有自己的主意,也不搞繁文缛节那一套。
服务员迎着他俩进门,问他们想坐楼上还是楼下。
楼上安静,视野也更好,一般人都会选择楼上。但宁玛立刻就回答,甚至抢在周亓谚开口之前:“我们坐楼下!”
此时周亓谚还有点不解,但当几分钟之后,一个清瘦白发的老太太,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的时候,他全然懂了。
宁玛赶紧跑过去扶她。老太太拍拍宁玛的手,笑呵呵的。
“舒院长好。”周亓谚眉尾低敛,站起身来替长辈倒茶。
“娘娘你先坐,我去帮你放拐杖。”见到舒绣文的宁玛,像是一只快乐的鼠兔。
周亓谚和舒绣文,看着宁玛蹦蹦跳跳的背影,同频地勾起唇角。忽而,眼神撞到一起,老太太的笑里多了点玩味,从眼镜片后反射出睿智的光。
周亓谚莫名有种见女朋友娘家人的紧张感,他把菜单递过去:“您来点菜吧。”
“小周有没有忌口?”舒绣文翻动菜单,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手依然很稳。
“没有。”
拜托店员保管好拐杖的宁玛,此时回来了,她站在桌边,似乎在犹豫,是要和院长坐一边,还是和周亓谚一起。
“坐过去吧。”老太太看了宁玛一眼,慈爱地嗔叹,“给你点了糕点,你喜欢的。”
“谢谢娘娘!”宁玛在周亓谚身边坐下来。
“小周觉得西北怎么样?”舒绣文问。
周亓谚似乎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说:“看似荒芜,但很有生命力,很震撼。”
“你呢?玩得怎么样?”舒绣文又把问题抛给宁玛。
宁玛扣了扣筷子的包装壳,说:“好玩,就是有点累。”
老太太笑得开心:“所以你今天回敦煌是聪明的,明天还能休息一天再上班。”
周亓谚是客,舒绣文自然还是将对话重点放在他身上。
老太太问:“你爷爷身体还好吗?”
“还不错,还能拿得动笔。”
舒绣文点点头:“他来西北的时候还是几十年前,我记得我家还托你爷爷给我送东西,那时候条件还是很艰苦。”
他们来得早,客人寥寥无几,餐厅上菜便快。说着话,四菜一汤就齐了。
没有抽烟喝酒的人在桌上,吃饭就是吃饭,花不了很长时间。舒绣文和两个小孩说说笑笑,六点多,天还大亮,已经汤足饭饱。
周亓谚去买单,宁玛扶着舒绣文起身:“娘娘慢点,餐厅地滑。”
“你是怎么打算,和我一起回宿舍?”老太太笑着看向宁玛。
宁玛脸都臊了,她挽着舒绣文的胳膊说:“我肯定回宿舍啊……”
于是服务员把拐杖交还给老太太,周亓谚把车钥匙放进宁玛手心,金属壳上还留存着他身上的余温。
周亓谚的眼神,像大白云毛笔画在宣纸上一样,柔柔地扫过宁玛的脸颊,留下氤氲的气氛。
“那你……”宁玛想问周亓谚怎么安排。
“我打车回酒店,你早点休息。”周亓谚在长辈面前很得体也很温和。
“那我明天送你去机场之后再还车。”宁玛说。
“嗯。”
两个年轻人你一句我一句,依依惜别,舒绣文作为过来人,就在一旁安静地笑着不说话。
最终还是宁玛主动转身,搀着舒绣文坐上车子离开。周亓谚站在店门口的树下,眺望着她们远去。
红日低垂,照在敦煌平直的街道上,但依然还是一眨眼,就再也不见宁玛的踪迹。
直到有出租看到周亓谚杵在路边,脚边还立一个行李箱,便主动停下来揽客:“帅哥,走不走?”
周亓谚回神,低头轻轻自嘲一笑:“走。”-
坐在副驾驶上,舒绣文感叹:“小宁玛的车技又进步了。”
宁玛还没来得及打哈哈,老太太突然眼睛一眯,逼问:“这一路上都是你一个人开的?”
宁玛立刻正襟危坐:“没有,他也会开,后来我们都累了还找了专业司机。”
“嗯,这还像点话。”舒绣文把眼镜摘下来擦拭,“那就确定和他在一起了?”
老太太心里跟明镜似的,两个年轻人之间,涌动的情感简直像丰水期的河流。
但她半晌没听见宁玛吱声。
舒绣文把眼镜戴上,好奇地看向宁玛。小姑娘握着方向盘,直视前方,但一脸忧虑,像是看不到目的地。
过了很久,宁玛才说:“我觉得……随缘吧。”
舒绣文回忆起,当初她把小姑娘挖来研究院的往事。她在那个美容美发的地方,和宁玛加了微信,给宁玛推送了研究院招聘启事。
当时小姑娘只问了三个问题:我是自考本科学历,也可以参加吗?考试要不要交钱?合格了的话,包吃包住吗?
舒绣文说,我们对学历要求不严格,考试通过的话,中专及以上都可以,考试不需要缴费,但需要现场来到研究院参加,不包吃住,但有食堂和宿舍,性价比高。
宁玛当时没有回复,舒绣文以为她不会来了。因为地理原因,其实研究院一直是招工困难。正式员工都难留住,更别说待遇一般的非编员工。
“其实当初,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参加考试。”舒绣文感慨。
宁玛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娘娘是在说她入职的事情。
“在哪里打工不是打工,更何况,这里的工作内容,对我来说简直太幸福了。”宁玛回答。
“你那时候很勇敢。”老太太流露出笑意,“我现在还记得,你当初是背着棉被来考试的。你说来一趟不便宜,万一考上了,就不用回头收拾东西,可以直接住下。”
宁玛赧颜地将车开进停车场,说:“我当初确实有点傻乎乎的。”
舒绣文摇摇头:“其实这给你加了分。”
车子停稳,已经熄火,舒绣文拿起拐杖问宁玛:“陪我散散步?”
“好啊。”宁玛取走车钥匙,把老太太扶下车。
她感觉,娘娘有很多话想跟她讲。
第37章 岱赭 濯洗
“莫高窟, 敦煌,乃至整个河西走廊的文物工作,都是比较缺人的。咱们研究院有句话, 叫做十年入门。但是很多人,是待不了这么久的。新人确实可以继续招, 但我们这些老家伙,可就培养不动了……”
舒绣文拄着拐杖,慢慢走在白杨树下。直挺挺的一列, 一如她的背脊。这样的风景, 她已经看了六十年。
“我知道。”宁玛的喉咙有一点哽咽。
她入职之后,美术组的老师有和她透露过, 从学历和考试成绩上看, 她不是同批应聘者中的优秀人选。
但是她的勇敢无畏震撼到了领导们,像宁玛这样身后无牵无挂,又有一颗赤子之心的年轻人, 很适合培养。所以最后,几位老资历力排众议留下了她, 其中, 就有舒绣文。
舒绣文说:“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留你下来, 是我们的决策。你签的是劳动合同,不是卖身契。如果你真的喜欢他, 那么就勇敢一点, 像当初你背着棉被就来一样。我希望莫高窟是你的精神支柱,而不是束缚。”
“院长,这些我还没想过,我只知道, 我不想离开这里。”宁玛停下脚步。
她没有叫娘娘,而是喊院长。舒绣文懂了,长叹一口气:“孩子啊,那你要吃苦了……”
宁玛知道,院长其实也是在感慨自己,她在敦煌一扎就是六十年,与丈夫和家人一直聚少离多,在曾经的艰苦岁月里,一个人真的很难。
宁玛挽住舒绣文的胳膊,很是云淡风轻地说:“哎呀,谈恋爱而已嘛,能不能走到最后还不一定呢。娘娘你就别担心我了。”
“谁说的,我看小周很中意你啊!”老太太一嗔,“小姑娘年纪轻轻,谈恋爱都这么消极,工作怎么积极得起来。”
宁玛弯眉笑了笑,没告诉院长,现在的年轻人就是因为不恋爱,才有时间和精力好好工作的。
但她没想到,舒绣文还停下了脚步,低头从随身小挎包里找出手机。
老太太翻了半天手机,最后把屏幕亮给宁玛看,硕大的字就这么跳进宁玛眼睛里——
“小周,玩得怎么样?要不要给你换一个专业的导游?”
“不用,她很好。”
聊天框里显示过了几分钟,周亓谚又发来一条“谢谢院长费心安排,但不用特意嘱咐宁玛,她容易有压力。”
宁玛看了一眼消息发出的时间,那是敦煌游的第二天,他们看完《又见敦煌》,准备去餐吧打杏子的时候。
舒绣文按灭屏幕,拍拍宁玛的手背:“他懂你,也愿意包容你。”
透过白杨树的枝干,宿舍楼的轮廓隐约可辨。虽然周亓谚只来过这里一次,但宁玛好像能看见他到处留下的身影。
他摇摇晃晃爬上楼的样子,他倚靠在树干边等她的样子,他在碎金般阳光下眯眼的样子……
宁玛抬头,让反酸的鼻腔平复下来,坦诚得像个小孩:“娘娘,我舍不得,但如果坚持到最后,依然没结果怎么办?”
老太太豁达一笑:“你画一幅画,画错了,颜料底板都用了一大半,舍不得怎么办?”
“继续画啊。”没画到最后怎么知道。
“那不就得了。”舒绣文很轻松。
是啊,人生的未知和画作一样。宁玛破涕为笑。
“走咯走咯,回宿舍了。”舒绣文拉着宁玛转弯,她知道这小姑娘的灵魂已经飞走。
把老太太送回去之后,宁玛回到停车场,她把行李从后备厢里拎出来,一拖一拽地上了楼。
大门一开,所有物品安静地躺在房间里,散发着尘封已久的味道。宁玛驻足门口,忽然不想进去,她好像还没准备好,接受一如既往的生活。
她想了一会儿,掏出手机给周亓谚发消息“你到酒店了吗?”
下一刻回复就传来“嗯,在之前住的那个酒店,但没房了,我还在看其他家”
“想不想省点钱?”宁玛问。
“怎么省?”
“住我这儿”
“我来接你!”宁玛发完消息,也没看周亓谚有没有答应,她直接把箱子往房间里一推,“砰”的一声关门,脚步轻快跑下楼。
油门一踩,车子风驰电掣地出去。宁玛内心激扬,像当时周亓谚拉着她跳上小火车一样。
在宁玛的人生中,只有她自己决定好的事,没有别人替她决定的时候。她知道,今天的自己,准备迈向新的一章。
宁玛开在限速的边缘,迳直闯入酒店前大片的广场。
关车门,锁车,再一抬头,宁玛就看见周亓谚拉着行李箱,单手插兜站在门廊下。
和初见的他像,又不像。因为这次,他的目光是明确地落在宁玛脸上,而忽略了其他一切人与物。
宁玛停在原地,捏着车钥匙,突然笑了一下:“你斗是邹其谚儿?”
半个月,场景再现,恍若隔世。
周亓谚也笑了,他朝宁玛走过去,低头看她:“说起来,你当初是怎么认出我的?”
宁玛欲言又止,显得有些局促:“就……你一个男生,穿得那么……”
“怎样?”周亓谚挑眉。
“你要听诚实版回答,还是客气版回答?”宁玛瞥了他一眼。
周亓谚自发把行李放好,从手臂到肩胛,薄薄的肌肉带出水墨一样流畅的线条。
他说:“不能都听吗?”
两人再次上车,宁玛侧身看向他,终于想好回答:“客气一点说是风格独特,很艺术家。诚实回答是,有点骚包……”
“是硬帅,谢谢。”周亓谚拉上安全带。
“那如果当时我没开院里的车过来,你能认出我吗?”宁玛反问。
“那时候我对你一无所知,怎么认?”周亓谚将手臂搭在车窗旁散漫地笑。
在宁玛肉眼可见的低落之前,他又慢悠悠说:“除非院长一开始就告诉我,有一个扎麻花辫最可爱的姑娘要来接我。”
宁玛强忍嘴角弧度,继续正襟危坐。
“其实你挺会说好听话,但为什么有时候说的话又很气人。”宁玛睇了他一眼。
周亓谚试着回忆,自己说过哪些气人的话,撑头问:“一次是在大柴旦镇我说不知道,一次是画画的时候让你洗手?”
“这只是最让人生气的两次。”宁玛严肃强调。
“哦,但你最后不都反击回来了?”周亓谚不生气也不着急,他悠悠然坐着,然后看向宁玛,“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都是最舒适的状态。如果你不开心了,发泄就好,我接着。”
宁玛思考了一会儿:“什么才算最舒服的状态?”
周亓谚挑眉:“想做什么想说什么,都不必顾忌。”
“那……”宁玛眼睛忽闪,抿着笑,“等会儿我想你帮我一起打扫卫生。”
正在倒数的红绿灯,在车窗留下霓虹色的光影,晃得宁玛的瞳孔也流光溢彩。
周亓谚静静地看她,啧声:“我怎么觉得我在给自己下套。”
“是你自己说的哦,什么都不用顾忌。”
“嗯,我说的。”懒散一如往常的语调,但落在宁玛耳中,却觉得莫名熨帖。
宁玛弯起唇角,保持笑意,把着方向盘轻车熟路地回到宿舍,连导航也不用。周亓谚跟着她再次爬上那座小楼,门一开,一股生涩没有人气的风飘出来,还带着肉眼可见的灰尘。
宁玛挥了挥袖子:“你看,我也不是故意要让你来当苦力,但是西北就这样,就算关着窗,也会落厚厚一层灰,不打扫没法儿住。”
“北京也差不多。”周亓谚站在门口,“那还要换鞋吗?”
“先不用了。”宁玛把钥匙挂在玄关旁。
突然,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宁玛赶紧把自己那个大箱子挪开,给周亓谚腾出进门的空间。
这栋楼住着的都是认识的同事,万一上来的是个大嘴巴就完了。宁玛着急得不行,催促周亓谚:“快进来啊!”
周亓谚不动如山,垂眸左顾右盼,喃喃自问:“我手机呢?”
宁玛跺脚一指:“在你口袋里!”
脚步声越来越近,宁玛直接上手拽他,但人纹丝不动。
楼下转弯处,已经隐约露出了一抹黑色,再过两秒,来人就能看见门口站着的周亓谚。见宁玛是真的着急,周亓谚不再逗她,提着箱子准备进门。
结果“砰”的一声,宁玛给他关门外了……
得,玩太过,翻车了。周亓谚摸了摸鼻尖。
楼下爬上来的那人,自然也听到了这巨大的关门声。周亓谚和来人面面相觑,竟然又是那位仙风道骨的麦老师。
两个都是画画的人,谁都不脸盲。尴尬在楼梯间流转。
周亓谚主动打招呼,颔首微笑:“您好。”
麦老师依然举着他的保温杯,如梦初醒:“啊,你好你好。”
宁玛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外面声音,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来的是麦老师,他是一个超级内敛温吞的老艺术家,应该是不八卦的。
又过了一会儿,宁玛听到脚步声渐弱,终于把门重新打开,把周亓谚连人带箱抓进来。
衣料的摩挲声尚未平息,宁玛言之凿凿:“你是故意的。”
周亓谚看向气鼓鼓的小姑娘,捏了一下她的脸,大大方方承认:“对,我故意的,我就想看你着急凶我。”
宁玛瞠目结舌,脸颊薄薄绯红,不知道是被周亓谚捏的,还是羞恼出来的:“你好变态啊周亓谚!”
周亓谚漾开笑,低头亲了她一下。来自他的气息,像夏夜站在巨大的植物旁,一股清凉茂密的感觉,在宁玛身边若即若离。
宁玛怔怔,咂摸了一下唇珠:“薄荷味?”
“薄荷糖。”
“你什么时候买的糖?”
“酒店举手之劳获得的奖励。”周亓谚顿了一下,盯着宁玛的目光细细解释,“帮一对母子拍照。”
“哦。”宁玛眨眨眼,移开视线,警报解除,“那你帮我拖地好不好?”
周亓谚低头,把衬衫袖口挽上去,笑着说:“举手之劳。”
宁玛把海绵拖把塞进他手里:“那周先生这次的举手之劳,想要什么奖励?”
周亓谚挑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宁玛这么说,但奖励不要白不要。他思考了一会儿:“不然,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宁玛突然很紧张地回头看他,水龙头不小心开到最大,把抹布都快冲走了。
“还没想好,先欠着。”
宁玛定定神,把抹布拧干,抖落展开,动作熟稔又麻利。她答应周亓谚:“好啊,但我也有要求。我答应你的事,是要我力所能及的,而且……做起来不能超过半小时。”
“半小时,太短了吧?”周亓谚笑。
宁玛红温:“哪里短了……你要那么长时间干什么?”
“看场电影都不够。”
宁玛松了一口气,但感觉脸莫名臊得慌,她转移话题:“哦,你还是赶紧拖地吧,拖把都要干了。”
周亓谚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看破不戳破。
宁玛的房间没有厨房,只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床边被宁玛用垒起来的塑料储物箱,当做卧室和客厅的隔断。
她当初临行前,沙发、床、桌子之类的地方,都用一次性塑料布盖住了,所以只要取下来的时候小心点,沙尘就不会钻进那些难清理的地方。
周亓谚帮着她一起收拾。宁玛把塑料布叠好,塞进黑色的大垃圾袋里。
周亓谚顺手就想把垃圾袋往垃圾桶里丢,被宁玛紧急制止:“等等!”
宁玛把袋子抢来,扎紧口子:“这东西没脏没破,先放着。等我有空的时候,拿出去把沙子抖掉,可以循环利用。”
在生活方面,宁玛总能让周亓谚拥有一些,耳目一新的体验。
“厉害。”周亓谚笑叹,没有丝毫阴阳怪气的意思。
宁玛骄傲地昂起下巴。
两人擦擦洗洗,狭小的房间内,相互无数次的擦身而过。洁净与热闹一点一点,填满这里。
“好了,基本完成任务。”宁玛拍拍手,叉腰,“就剩铺床了。”
“在此之前,我们得先把自己洗干净吧。”周亓谚半倚在桌边,支着腿。
“那你先去,我教你怎么开水。”
周亓谚跟在宁玛身后,走去卫生间。那卫生间可能不到两平米,花洒装在蹲坑旁边,角落里是个单人用的盥洗池,非常拥挤。
但它被宁玛打扫得很干净,走进去并不会让人感到难以忍受。
“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冷水,但是温度有点难掌握,你要一点点移动。”宁玛顿了顿,“你要是实在调不来的话,直接冷水洗也可以,我有时候也气得直接用冷水。”
“干净的睡衣和浴巾放在门后的袋子里,换洗衣服放洗手台下面的脏衣篓。”
宁玛嘱咐完毕,就离开卫生间,还贴心地帮周亓谚关好了门。
但她刚转身,门就被周亓谚打开了。
“怎么了?”宁玛问。
“我还没换鞋。”
让周亓谚住过来,完全是宁玛的心血来潮,她什么也没准备。宁玛有点尴尬:“你带了拖鞋吗?”
周亓谚撑着门框:“你和我住的这几天,我不都穿的酒店一次性?”
“也对……”宁玛想起了什么,“要不,你穿我的先凑合一下?”
从凑合坐小电驴,到凑合穿宁玛的藏袍,这些都算了。但此刻周亓谚确实震惊了:“这也能凑合?”
码数差太多,他怎么穿得下。
“是男款的拖鞋,我只穿过一次!”宁玛把自己的行李箱放倒在地面,着急地扒拉了一下,掏出一双平平无奇的黑色塑料凉拖。
宁玛解释:“去茶卡那天晚上,我不是磨破了脚,就在酒店楼下买了一双拖鞋。当时那个小超市里的女款都是大红大紫,我就干脆买了一双男士的,你看看,能凑合不……”
说到后面,宁玛的声音越来越轻,毫无底气。唉算了,还是别懒,下楼给周亓谚买双新的吧。
宁玛垂下手,周亓谚却把那双拖鞋拿走了,随口说:“行,就穿这个吧。”
“那那那,我帮你刷一下。”宁玛有点窘迫。
周亓谚弯腰,把运动鞋脱下来:“不用这么麻烦,你也没穿几分钟 。”
宁玛愣住:“你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你买鞋不试穿吗?”
一句话噎死宁玛,他说的好有道理。
没过几分钟,卫生间里传来水声,宁玛在客厅坐下发呆。置身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好像会自然地更放松起来。
她跟周亓谚说话也越来越随便了,完全不过脑。
不过,这种感觉还挺好的,在她以为周亓谚会翻脸的时候,他都没有。确实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会接住。
宁玛抱着抱枕抬腿滚进沙发角落,长舒一口气。但是说到底,他们接触的时间还是太短了,短到他们还没有完全在对方面前展露最真实的自我,就要分离。
过了一会儿,周亓谚带着湿哒哒的头发走出来,脖子上挂了条白毛巾。
“吹风机在桌子上。”宁玛站起来,抱着早就准备好的睡衣溜进卫生间。
里头没有温热的水气,果然周亓谚最后是用冷水洗的。宁玛按部就班洗漱,等她出来,才发现周亓谚已经一个人把床铺好了。
他坐在梳妆台前,低头扣手机。不远处,就是他送给宁玛的那幅珠宝辫子画。
周亓谚似乎感受到宁玛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于是抬眼看过去:“过来啊。”
宁玛走过去,拿起吹风机吹头发。周亓谚让位,坐在床尾认真看她。
宁玛从梳妆镜里,和他视线撞上。一次两次还好,时间越长,宁玛越觉得后背都灼热起来,要逐渐蔓延到脸上。
头发已经半干,宁玛直接关闭吹风机,转过身看周亓谚:“你没别的事干吗?”
周亓谚笑笑:“看你不算吗?”
他说着站起来,摸了摸宁玛的发尾,还带着潮意,于是打开吹风机,继续帮她吹。
周亓谚的声音从风筒的噪音外传来,不太清晰:“你刚刚用的冷水还是热水?”
“冷水。”
“那冬天怎么办?”
“冬天可以洗头洗澡分开洗,水烫一点也无所谓,速战速决。”宁玛可谓是兵来将挡。
可是吹风机再次关闭,耳边瞬间安静下来。周亓谚问:“有没有想过搬走?”
宁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理解了周亓谚的言外之意,然后礼貌性一笑:“不了吧,住宿舍上班近啊,挺好的。”虽然条件有限,但再怎么样,比起在高原上生活,研究院的条件已经很好了。
周亓谚也没再多说什么,站着揉了揉她蓬松的发顶。
宁玛从椅子上转过身来,顺势抱住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的腹部,瘦削但迸发着力量感。而周亓谚的手,原本在把玩着宁玛的头发,慢慢移到了椅背上,又移到她的肩膀上。
到宁玛抬头看他的时候,周亓谚垂眸,终于不再忍让,弯腰吻了上去。
离别前的最后总要真正放肆一次吧,两人似乎有默契的共识。
……(已全部删除)
第二天宁玛睡醒已经是中午,腰是酸酸胀胀,肚子是空空荡荡。
宿舍的床没有酒店那么宽,周亓谚和她几乎是挤在一起睡的,轻轻一动,另一人就足够察觉。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周亓谚抱着宁玛,倦懒地问。
“没有安排。”宁玛双眼呆呆,“就想躺着。”
周亓谚把手贴在她肚子上:“可是你饿了,我也饿了。”
宁玛顿了一秒,说话都结巴了:“你你你是……哪种饿?”
周亓谚的笑声准确出现在宁玛脖颈旁,气息将她的发丝震荡起来:“都可以,看你需要。”
这话落在宁玛耳朵里,无异于是吹响了起床的号角,她蹭地一下就弹坐起来。
宁玛边逃边说:“那个,我想了一下,我们还是出门吃饭吧。不然你晚上坐飞机,今天一天都吃不好。”
周亓谚不置可否地挑眉,看她忙忙碌碌去换衣服洗漱。
等宁玛从卫生间出来,便看见周亓谚在收拾行李箱。离别的感觉让她心里酸酸的,宁玛问他:“那个颜料和围棋子,你还要吗?”
“当然。”周亓谚叠衣服的手一顿,“不过白色那瓶大概过不了海关。”
“啊……”宁玛恍然,白色粉末这种敏感的东西,是她大意了,“那我做成蛤粉团子让你带走吧,冷藏保存差不多一个月内都没问题。”
什么东西?又是团子又是冷藏的,听起来怎么像食物。
周亓谚轻轻蹙眉,不解。
有了明确要做的事情,宁玛立刻充满干劲,拉着周亓谚出门。
第38章 岱赭 终须一别
“我们去哪?”周亓谚任由她拉着自己往前冲。
宁玛说:“先去食堂吃饭, 然后去画室。”
“你不怕我被人看见了?”周亓谚笑着瞥她。
“看见就看见呗。”宁玛故作大方。其实她心里在想,现在是周日的中午,接近一点钟, 外面又热又晒,能碰见谁啊。
走进食堂, 冷冷清清的,柜台里只剩最后几叠小菜,都被宁玛包圆了。
今天食堂的值班人员里, 没有跟她相熟的师傅在, 宁玛胆战心惊地吃着饭。但好巧不巧,宁玛刚准备收盘子, 就猝不及防被人叫住。
“小马, 你旅游回来啦!”
宁玛回头,有点惊讶:“王……”
“打住,叫我Wendy。”
Wendy穿着一身运动装, 头发拿米奇抓夹随意圈在脑后,胸前挂着的手机也露出花里胡哨的手机壳, 上面满是二次元图标, 一看就是个真真正正的小姑娘。
她跑到宁玛面前,先看看宁玛, 又看向旁边的周亓谚。Wendy眼珠子一转,笑得贼贼的:“这位就是老麦说的新家属吧?”
Wendy自来熟, 向周亓谚伸出手:“姐夫好。”
周亓谚礼貌地和她握手微笑:“你好。”算是默许了姐夫的身份。
宁玛闭眼:麦老师, 对你的信任到底是错付了……
“唉,舒院啥时候也给我介绍个这么帅的啊,小马小马,你果然还是重色轻友, 我约你出去玩这么多次,你次次都不答应我,结果帅哥一邀请你就去了!”
宁玛打断Wendy的碎碎念:“Wendy你也来吃饭的?可是已经没菜了。”
Wendy晃晃手里的包装袋,笑眯眯:“我来煮螺蛳粉的,我要是在房间吃这个,我妈会撕了我。”
宁玛笑起来,这确实是王家风范。她对Wendy说:“那你慢慢吃,我们有事先走。”
“行,不打扰你俩约会。”Wendy挥挥手,去问大师傅打热水了。
走出食堂,宁玛才有空给周亓谚解释:“她是我们美术部王老师的女儿。”
周亓谚回忆了一下:“就是你说性格像王熙凤的王老师?”
宁玛点点头:“对,王老师大名叫王映霞。”
周亓谚想到刚刚,Wendy对自己中文名讳莫如深的样子,不由挑眉好奇:“那Wendy叫什么?”
“王赭。”宁玛说完,自己绷住嘴角的笑,“但和那个游戏不是同一个字,她是赭石的赭。Wendy小时候老想撺掇她妈给自己改名,但王老师不同意,说查出怀孕和她出生前一晚的梦里,都梦到了一块赭石。”
周亓谚也觉得挺有趣的,勾了勾唇:“先说个前提,我是支持随母姓的。但Wendy这种情况,既然名不能换,那为什么不考虑给她换个姓?”
“因为Wendy没有爸爸啊。”宁玛说的很理所当然,似乎潜意识里觉得,没有妈妈是天下第一难过的事情,但没有爸爸其实没什么要紧。
这可能也是没有经过礼教规训的,最原始人类会有的情感。
宁玛说:“准确来说,是Wendy自己也不知道她爸是谁,据王老师说是一个艺术渣男,不拒绝不负责。”
其实宁玛并没有在指桑骂槐,但周亓谚很有自知之明,立刻举手投降:“我不这样。”
宁玛瞪了他一眼,推搡着他往前走。
好在去画室的这一路,没有再遇到熟人,免去了一些尴尬的寒暄。
宁玛先把材料都备好,白瓷盘、蛤粉罐子、胶粒、量杯、小汤匙、保鲜膜。
然后她又去桌子的角落里,弯腰把暖壶拿起来:“我去打个热水,跟我一起?”
周亓谚起身,从她手里接过暖壶。两人洗好手,打完热水回来,正式开始制作蛤粉团子。
白颜料在一幅画中有多重要,即使是不画画的人也知道。况且为了岩彩作品能保存久远,用蛤粉在画纸上先打底几乎是必须的。
“我说,你来做?”宁玛撑着下巴问。
“这么信任我,不怕我浪费你的材料?”周亓谚笑着扬眉。
“不怕,你是北方人,我相信你有天然优势。”宁玛也笑,龇牙弯眼的,“先取一点胶粒,用热水化开。”
“什么比例?”周亓谚边打开袋子边问。
“你看胶液的颜色变成淡黄就差不多,大概就是……藏原羚屁屁那个颜色吧。”
周亓谚回忆起去昆仑的那天,挂着笑照做。
胶粒已经被分解成海盐颗粒大小,热水一注入,化开得很快,宁玛见差不多了,就开始预告下一步:“然后你搞一点蛤粉到白盘子里,用小勺放胶液进去混合,少量多次,和你们和面差不多。”
这一刻周亓谚终于懂了,为什么宁玛说北方人有先天优势。
周亓谚垂眸,边干活边闲聊:“你会做饭吗?”
宁玛点头:“会啊,以前打工又没有食堂,外卖也贵,当然得自己做。”
“我听过一个说法,美术从业者大多擅长烹饪。”周亓谚说。
宁玛一回忆,感觉确实如此:“做饭和画画其实差不多,都是凭感觉动手。呃……西洋画里也有像做蛤粉一样,和做饭特别接近的手法吗?”
“坦培拉?”周亓谚揉着手里的粉团子,“用蛋液调和色粉作画,佛罗伦萨画派那会儿最常用。”
宁玛眼睛一亮:“这个我知道!岩彩里常用的青金石,本来也是从西方来的,他们叫群青,经常用来画圣母的衣服。”
“嗯,圣母蓝。”周亓谚应声。
宁玛瞥了一眼白盘子,周亓谚已经揉得差不多了,她从周亓谚手里把团子抠过来,然后把盘子边缘附着的残渣也收集起来,不浪费一丁点。
“接下来就是摔打。”说着,宁玛便一下一下,用力把团子往盘子里甩,团子被拍得奇形怪状,还没反应过来,又被手指捏起,再次掷入盘中。
“你来吧。”宁玛把团子还给周亓谚,笑眯眯躲懒,“最少一百下。”
于是啪啪声不绝于耳,在刚吃饱饭的午后,让人昏昏欲睡。
“你数了吗?现在多少下了?”宁玛问。
“跑神,不记得。”周亓谚的指骨有力,但现在也有点酸乏。
“没关系。”宁玛探头看了一眼,团子表面已经光滑,也不再黏在周亓谚的手指上,“你捏捏看,和耳垂那么软就行了。”
“好啊。”周亓谚停下拍打,笑看宁玛,抬手捏上宁玛的耳垂。
她的耳垂形状圆润,是很有福气的厚度,周亓谚没忍住揉了揉,绵软得不想撒手。
宁玛惊得往后一跳,捂住自己发烫的耳朵,结结巴巴:“你怎么……不捏自己的……”
周亓谚有些好笑:“当然是你的比较好捏。”
宁玛嗫嚅了一下:“我的意思是,你在画室这样那样,之后我没办法专心画画了。”她顿了顿,突然认真起来,“我会想你的。”
宁玛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像宝石坠入周亓谚的心里,噗通一声,激起涟漪。
周亓谚看着她,眼神逐渐缱绻,最终站起来,温柔叹息:“过来抱抱。”
宁玛圈住周亓谚的腰,能感受到瘦削的线条,但莫名很有安全感。周亓谚的手揉了蛤粉,不便回抱她,于是他歪头蹭蹭宁玛的脸颊,十分温柔。
感动了几秒过后,宁玛脚步松动,但周亓谚向前紧逼,他低声嗟叹:“再抱一会儿。”
毕竟是在她日常工作的地方,宁玛有点忐忑,她吞吐着问:“要抱多久啊?”
周亓谚的声音,像日暮下的风沙,干燥而温暖,带着微微的粗粝:“久到你以后在画室,只能想起现在,不记得最开始那次争吵的时候。”
宁玛立刻抬头看他,几分娇蛮:“休想迷惑我,我才不要忘。”
“这么记仇?”周亓谚笑。
“嗯,我记性很好的。”所以这半个月来的所有时刻,我都会记得。
画室里安静下来,偶有不知道从哪传来的,辟啪声响,像是建筑物在伸懒腰。
“继续做团子吧。”宁玛眨眨眼,她把蛤粉团子拿起来,双手合十开始搓细条。最后将长长的细条,盘成蚊香的形状,压扁在瓷盘里。
“接下来是拨灰汁。”宁玛从暖壶里倒出一杯热水,手心放在杯口感受了一下温度,有点烫,她又兑了点矿泉水进去。
大约是长辈能啜茶的温度,这水就能用了。宁玛把水倒进白瓷盘,淹没蛤粉条。
“要搅拌吗?”周亓谚问。
“不用,泡一会儿,然后把水倒掉。”宁玛解释,“这一步是在清洁团子里的杂质。”
大约七八分钟后,水基本凉到了室温,宁玛把盘子里的水倒掉,将蛤粉条重新揉成团子的模样。
接着宁玛指挥周亓谚:“靠墙桌子的左边第一个抽屉里,帮我拿一下保鲜膜。”
周亓谚走过去,撑着桌面弯腰取物。
最后宁玛把团子包得像颗酒心巧克力,放在掌心:“你带回去之后,冷藏保存,一个月内大概都能用。每次用的时候,温水化开就好了。”
“你说过了。”周亓谚看着她。
“哦。”宁玛下意识想抬头摸摸鼻尖,却忘了自己刚刚碰过蛤粉。
周亓谚没制止,也不像上次一样咄咄逼人。他只是默默抽出湿巾帮她擦拭鼻尖和手指。被稀释过的蛤粉,已经快要干燥在宁玛手上,像小时候摸过修正液后的模样。
“我们要出发了。”宁玛任由周亓谚摆弄她的手指,但时间的流逝不可抵挡。
蓝布窗帘分得很开,阳光同时落在两个人头发,也落在前路上。
终须一别。
在七月空调的冷空气中,耳畔的嗡鸣声逐渐变大。开始是轮胎碾压过满是砂砾的长路,接着是机场在繁忙甚高频下的引擎轰隆,最后,是拥抱时可以透过胸腔共鸣的,对方的心跳。
“上次是拜拜,这次是再见。”周亓谚站在候机大厅,额头与她相抵。
宁玛懂他的意思,再见意味着,会再见。她揪住周亓谚的衣领,快速地抬头亲了他一下。
然后宁玛留在原地,目送周亓谚进入安检,最后消失不见。
身边似乎一下安静了下来,像一场梦一样。
宁玛走出大厅,热浪扑来,整个人呆呆的,甚至忘了遮阳。直到坐上车,恍惚很久之后,她才想起接下来要做的事是还车。
于是宁玛掏出手机,准备联系租车行。但是一打开微信,右下角的小红点就吸引了她目光。
鬼使神差的,宁玛将指头移了过去,点开后看见了周亓谚的头像,他发了朋友圈?
刷新后竟然是整整齐齐的九宫格,都是她。在丹霞山下的红裙、骑射时的模糊动态、青海湖黄昏下卡片机充满噪点的照片、开车时戴着墨镜的冷酷侧脸、甚至还有她执笔画画的背影……
而文字,却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我的姑娘。
宁玛觉得自己的视线,在不受控制地模糊,是滚烫的泪水和心脏一起充盈起来,她吸着鼻子笑了起来。
她想,她不必再问周亓谚,对她的喜欢到底有多少了。这一刻,宁玛也懂了院长希望她有的勇敢。
机场旁行道树不算粗壮,但在敦煌,依然称得上郁郁葱葱。宁玛坚定地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一路疾驰,路过农田。
就算最开始只有一点点的喜欢又怎样呢,只要灌溉的时间够久,未必不能在沙漠中诞生绿洲。
第39章 焦茶 特别特别想
飞机落地北京时, 已经晚上九点半,远处机翼和塔台在夜色中闪光。如果在敦煌,这会儿天才刚擦黑。
周亓谚走在廊桥上, 给宁玛发消息,但没等到回复。廊桥尽头, 接待员已经在等待乘客,引着周亓谚往贵宾室走。
他没和家里人说过今天返京,准备直接回波士顿。但不知道为什么, 下飞机后特别疲困。
周亓谚坐着沙发上, 百无聊赖查看朋友圈的留言。亲戚那边基本都是点赞,有亓女士和老头在, 他谈恋爱这事一早就传了个遍。
狐朋狗友们都在戏谑, 他也没闲心一个个回复,只有薛恬宛,主动找上了周亓谚私聊。
“薛恬宛:恭喜啊, 什么时候回国结婚,记得提前通知我。”
“怎么, 你要随份子?”
手机那端的薛恬宛愣住了, 钻石手链撞上手机屏幕,磕出声响, 周亓谚竟然没反驳,他来真的?
薛恬宛笑了一下, 继续回复:“如果你能把back bay的房子转租给我, 份子钱可以考虑。”
半晌,薛恬宛没再等到周亓谚的回复。算了,反正马上就要因为工作再见面。
周亓谚喝了几口冰凉的气泡水,醒醒神, 终于在准备重新登机之前,收到了宁玛的微信。
“快乐小马:我刚刚在算账,你之前给我的经费还剩8267.5”
紧接着,宁玛就发来一笔转账。
周亓谚想了想,走到落地窗前给她拨出一通电话。
“喂?”宁玛的声音清脆又雀跃。
周亓谚压低声音笑:“我不收,你留下吧。”
宁玛明白他指的是那笔尾款,但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这不好吧?”
夜晚的贵宾室灯光昏暗,蓝紫色的夜空才会如此清晰。周亓谚拿着手机低语,在落地窗上的倒影,依然显得落拓清俊。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周亓谚顿了顿,“从前有个地主,家里有几十位女仆长工,各司其职。可后来家道中落,用不起这么多佣人,地主就将男性青壮年先辞退,因为他们吃得多,又容易闯祸。可家里还是余钱不够,你猜地主怎么做?”
宁玛迟疑:“继续辞人?”
周亓谚鼻腔轻笑:“地主把那些年轻的女佣,纳成小妾,这样一来,工还是一样的做,但工资就不用给了。”
“啊……”宁玛醍醐灌顶。
周亓谚提醒宁玛:“钱还退我吗?”
“不退!”宁玛悟性很高,铿锵有力,“我要和你们这些地主拼了!”
周亓谚笑,疲倦让他的声音淡淡的,温柔像夜色一样浓稠:“宁玛,我想你了。”
老旧的手机,聊几句就开始发烫,此刻屏幕碰到宁玛的耳尖,烫得她一惊。
宁玛不由自主,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耳垂,看着小小宿舍的四面墙,到处都是周亓谚留下的回忆。
她不可避免沉湎进这暧昧的记忆中,以至于她明明听见周亓谚那边传来登机的声音,却又很久没反应过来。
“宁玛?”周亓谚叫了她好几遍。
“嗯?”她终于回神。
“我要登机了。”
“哦。”宁玛清嗓。
周亓谚问:“刚刚叫你怎么不应,在想什么?”
“没什么。”宁玛闪烁其词,“那你一路顺风,到了和我说。”
周亓谚跟着引导员,往接驳考斯特走去,他没回答宁玛,宁玛也没挂电话。
只有两人的呼吸声,通过电流震颤进耳膜。几个来回后,还是宁玛先出声:“手机好烫,我先挂了。”
忙音传来得有点猝不及防,周亓谚握着手机一怔,但紧接着,宁玛就给他发来一张照片。
“快乐小马:我耳朵都被烫红了”照片上只能看到她半张脸,耳廓和耳垂在发丝旁红得剔透,像深山里饱满热烈的火棘果。
周亓谚想要伸手触摸,但手指一碰,照片就缩小回到对话框里。明明白白告诉他,这就是分别。
手指输入又删除,最终周亓谚只发出一句:“好好休息,我到了会告诉你。”
闪烁着的跑道灯蔓延在远方,车内也只有暗淡的光,周亓谚捏了捏眉心,把头仰靠在车枕上,之后他没再打开手机,登机后,伴随着机舱内的飞行白噪音,一觉睡醒回到波士顿-
宁玛是在第二天中午收到周亓谚的消息,手机提示音差点被食堂的嘈杂掩盖。
她端了一碗驴肉黄面坐下,咬着筷子打开手机。只见周亓谚也学着她发照片聊天,看起来是随手一拍自家的客厅。
原来他住在这样的地方吗……
那像是一幢老房子,十六英尺挑高的客厅保留着原始石膏线装饰,还能看到古朴的人字拼橡木地板。但边边角角,又是与古典格格不入的冷峻电子设备,有着焊接痕迹的工作台、可升降的显示屏、以及各类光纤线材。
宁玛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才发觉这冷峻感不只是这些她不认识的设备带来的,还有窗外深沉的夜色。
“快乐小马:差点忘了你那里是晚上,那你现在要睡觉吗?”
“周亓谚:飞机上睡过了,倒是有点饿。”
“我正好在食堂吃饭”宁玛又把自己的驴肉黄面拍过去,“我是不是都没带你吃过这个?”
“嗯”周亓谚一边打字,一边赤脚走到冰箱前,打开后白霜冷气扑面而来。
架子上只有两根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黄瓜,已经蔫吧干皱。除此外只有一瓶油醋酱,和几支气泡水,深绿色的玻璃瓶让人更加食欲全无。
周亓谚无奈地笑笑,回国一趟,把胃口又养回来了。
宁玛不紧不慢吃着面,盯着对话框,上方显示的“周亓谚”是刚加好友时候改的备注。
宁玛突然好奇周亓谚原本的昵称是什么,点开头像看了一眼“ZQY.exe”。
这是什么意思?宁玛搜索了一下exe的确切定义,然后笑了——他在戏谑自己是个生成程序吗,倒是很有艺术解构性。
周亓谚搜刮着自己空荡的冰箱,终于从冷冻室找出一盒临期披萨,他把披萨送进烤箱,边走边解开衣服,一路脱进浴室。
洗完澡后整个人舒服多了,周亓谚趿着拖鞋走出来,拿起岛台上的手机,但消息栏和他的冰箱一样,空空荡荡。从他那个“嗯”字之后,宁玛没有再发来消息。
周亓谚犹豫着打了几个字想说点什么,最后又全部删掉,算了,现在那边是中午,也许宁玛在午休。
他们不仅是异地恋,还是有着十几个小时时差的异国恋。
宁玛吃完午餐,顶着烈日从食堂回画室的时候,是大洋彼岸的凌晨一点。波士顿安静的沐浴在月光下,红砖建筑群背后是波光粼粼的查尔斯河。
周亓谚在万籁俱寂中开启电脑,主机发出细微熟悉的运行声。这个让他不得不立刻赶回来的工作,是一个正在孵化中的3A游戏项目,他们邀请周亓谚来做艺术联名。
早上七点,那份冷冻加热,只吃了没几口的披萨早就消化干净,周亓谚草稿画得差不多,于是扔掉触控笔出门吃饭。
这个时间点,整个城市还没有彻底苏醒,只有河岸边能看见几个晨跑的人经过。
可选择的店当然也没几家,周亓谚就近去了tatte,这个简餐店堪称是波士顿的沙县,到处都有。
tatte的招牌是一款加了羊奶酪的法式吐司,周亓谚不太吃得惯羊奶酪的味道,但他突然想到了宁玛。
周亓谚掏出手机打字:“你吃羊奶酪吗?”
一直没主动找周亓谚的宁玛,回复得倒挺快:“你怎么总在饭点出现?”
宁玛又拍了一张照,还是食堂鲜艳的塑料餐桌。
周亓谚笑了,边等餐边回复她:“这真的只是巧合,我还在倒时差,你饿的时候我也饿”
周一研究院要开会,各个部门都普遍下班晚,这个点大家才刚陆陆续续来食堂。
宁玛低头和周亓谚聊天,抓紧一天当中,仅有的两方都天亮的时间。虽然一个是日出,一个是日落。
宁玛手指顿了顿:“所以你吃完饭之后,就打算回去睡觉了?”
“ZQY.exe:十点有个项目会议”
“快乐小马:好吧……”
宁玛有点失落,她本来想和周亓谚聊会儿天的。
但半小时之后,宁玛接到了周亓谚主动打给她的电话。
“喂?”宁玛语调上扬,脚步轻快地走在通往宿舍楼的林荫道,“你不是要去开会吗?”
周亓谚笑笑,手指搭在方向盘上:“不急,还有两个小时。”
“我是刚开完会回来。”宁玛踩着地上斑驳的光影,突然疑惑,“你为什么也要开会?”
宁玛自己是正儿八经上班,有部门有合作,开会必不可少,但周亓谚不是独立艺术家吗……
周亓谚言简意赅:“商业联名。”
“好好好,这回也轮到你做乙方了。”宁玛幸灾乐祸。
那边传来沉闷的车门开关声,周遭立刻安静下来。衣料轻轻摩擦,宁玛仿佛看见他握着手机低笑的样子。
她伸手挡住树叶间隙的光点,停下脚步:“周亓谚……”
“嗯?”
他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内共振,倦懒的气息荡击着她的耳膜,很近又很远。
“我吃羊奶酪的。”宁玛突然来这么一句,在周亓谚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紧接着追问:“当时你问这个,是不是因为你在想我?”
“我也很想你。”她轻轻的叹息就这样飞跃了太平洋。
周亓谚被她的直率打了个措手不及,驾驶座前的仪表盘感应亮灯,像被宁玛点燃了一样。
“那为什么不主动找我?”周亓谚问。
“怕打扰你。”宁玛拉长声音提议,“要不……以后一点点想的时候,我就给你发消息,比较想就打电话。”
但宁玛顿了顿,自己又问起来:“那特别特别想呢?”
“视频啊。”周亓谚扶着方向盘笑起来。
宁玛却期期艾艾:“虽然,我现在是挺想你的,但视频还是不方便吧?你不是都上车要出发了吗?”
周亓谚瞥了一眼时间,叹气:“嗯,那我走了。”
等电话挂断,宁玛擦了擦鼻尖的汗。她还没跟谁视频过,根本不知道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她只看过Wendy曾经录cosplay的视频之前,还要设置什么格式。
Wendy那时候说:“小马啊小马,你不懂我方圆脸的痛,前置摄像头多恐怖啊,我要是不调参数,我一准变成大饼脸。我这不叫美颜,叫还原美貌懂吗?”
宁玛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敲响王老师家的门:“Wendy在吗?”
“干嘛?”Wendy顶着乱糟糟的丸子头开门,耳机还挂在脖子上。
宁玛拽了她一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却亮晶晶:“快来帮我还原美貌。”
第40章 焦茶 极光
冷灰色的路特斯开出车库, 清晨八点的阳光明亮干净。
周亓谚沿着查尔斯河开往剑桥的方向,水面浮着几艘划艇,在波光粼粼中晃荡。越驶向肯德尔广场, 建筑也越密集起来。远处MIT的圆顶像半个剥了壳的鸡蛋,浮在半空。
路特斯在拥堵中低速行进, 早班通勤的自行车队从桥上俯冲下来,他们戴的头盔上有接连不断的反光闪过车窗。
周亓谚默默把墨镜戴上,常年在黑暗里用电子屏幕, 他对强闪光很敏感。
路特斯终于转入主街, 闲适的景色被城市川流包裹,大厦群的玻璃幕墙下, 随处可见穿格子衫的程序员背着双肩包, 手拿着咖啡一路小跑赶绿灯。
而周亓谚从地下车库直达高层的“Aurora”,这家名为极光的游戏公司,是某集团新铺设的项目。资金雄厚, 但负责人都是年轻的理想主义者,没什么经验。
“Quinn?你是第一个到的。”一个短发女孩端着咖啡杯从水吧走出来, 看到周亓谚, 愣了一下,然后开心地笑起来。
她的栗色头发微翘, 穿着宽大的T恤和瑜伽中裤,白人特有的骨骼让她看起来有种雌雄莫辨的感觉。
“Eve, 早。”周亓谚点头致意。
Eve是核心负责人, 主要做架构和技术。
她安排周亓谚先去会议室稍等:“我先去吃个早餐。”
Eve给他递了一支水,丝毫没有boss的架子,她把乱糟糟的头发挠得更乱了:“今天开会的人很多,大阵仗, 我得保持能量。”
周亓谚示意她去忙。
这个项目原本是Eve在学校里,和几个好友一起开发的。可惜资本一介入,创作者的话语权必然受到限制。
比如周亓谚这次和Aurora的合作,就是集团指定的。周亓谚自己也清楚,是因为前段时间他做的一系列NFT,掀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潮,集团觉得他有商业价值。
周亓谚坐在会议室,百无聊赖地翻科技杂志。四面通透的落地窗外,光线越来越强。
终于,室外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会议室的门被应声推开,男女肤色发色各异的人涌入。
周亓谚抬头,人群里竟然有个熟面孔,他的前女友薛恬宛。
Eve也走进来,让大家坐下:“今天这个会很重要,视效音效、剧情策划和市场运营的部门都在,大家可以把这当作圆桌派,一起确定Aurora的风格。”
Eve说完,十几号人自主落座。美术部的负责人叫亚瑟,四十出头的年纪,白金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签合同的时候周亓谚有和他打过照面。
亚瑟和周亓谚一样,是由集团指派过来参与Aurora,听说先前在一家国际视效公司供职,项目成果斐然。
他直接坐在周亓谚旁边,西服袖扣闪着精致的光泽,双手交叉,倨傲地搭在自己腿上。
薛恬宛则从进门开始,就毫无顾忌地打量着周亓谚,此刻更是直接就在他对面坐下,撑下巴看他。
“好久不见,周亓谚。”薛恬宛直接开口说中文,朝他笑。
其他人都好奇地看过来,周亓谚只能点头。
“好了各位,开始吧。”Eve说。
会议的发言从剧情策划讲述大背景开始,薛恬宛所在的音效外包团队,和亚瑟带领的美术组是重中之重。
Aurora的意思是极光,一场全球性“极光灾变”,让地球磁场紊乱,导致70%地表被辐射极光覆盖,幸存者在能源漩涡和变异生物中挣扎求生。但极光既是致命辐射源,也是唯一能驱动净化装置的能源。玩家将探索“极光悖论”,在生与死中创造新的文明纪元。
“极光会是概念海报的重点。”周亓谚靠在椅背上,“和市面上已有的沙丘、荒原的废土感不同,色彩会因为极光而更加绚丽,但又区别于赛博朋克的霓虹。VR版的海报对比平面来说,也更能感受到被奇异光波笼罩的氛围。”
周亓谚把自己昨晚倒时差画的草稿拿出来,在会议室大屏幕放映。
一键切换夜晚模式,会议室的落地窗变成全黑,只有斑斓的流明直射眼底。
虽然说是草稿,但周亓谚用色很大胆,光带的氤氲有一种水墨用笔的感觉。
冲击感太强,被迫暂停呼吸的人也有很多。
“我喜欢这个。”Eve率先开口,“现实里的极光更多的是梦幻空灵感,但Quinn这个看起来……怎么说,很庄严很压迫。”
“我反对,这个配色过于东方。”亚瑟转了转食指上的戒圈。
周亓谚收起手里的放映器,冷笑:“怎么,Aurora的背景和定位不是全球性吗。”
“但Aurora是美国出品。”亚瑟直接对视周亓谚。
市场部的人也插嘴:“玩家定位确实以这边为主流,尤其是Aurora以VR为卖点,愿意为设备付费的才是我们要把握的重点人群。”
场面一度冷下来。
其实Eve个人是更欣赏周亓谚的风格,但出钱的才是真boss,市场部、亚瑟、周亓谚都是集团指派来的。
现在是这三方要分个高下。
Eve挠了挠头,耿直地想要拉同盟:“但音效组的Wynter Xve好像和Quinn早就认识,如果他们一起配合,也许会更默契?”
薛恬宛突然被提,她耸耸肩:“我都可以,事实上,我可能对西方乐器和曲风会更熟悉。”
会议在僵持和硝烟中艰难展开,都是搞创意的,一个比一个懂得怎么阴阳怪气。
倒也可以理解亚瑟这么针尖对麦芒,周亓谚的概念海报是对整个风格的奠基,也就是说之后的细节,都不能脱离他定下的范围。
但周亓谚画完海报就走,剩下的工作都在亚瑟手里,他当然想把创作风格拉回自己的舒适圈。
就这样拉扯了一整天,终于在晚上八点结束会议。周亓谚险胜,毕竟虽然甲方都是同一个,但亚瑟是打工,周亓谚是合作,他的个人知名度放在这,所以话语权到底更高。
大家疲倦地说“拜”,成鸟兽散。
等在电梯前,薛恬宛小声用母语和周亓谚对话:“你回国一趟,画风好像变了。”
“嗯。”周亓谚心不在焉,掏出手机。他只想看看宁玛有没有给他发过消息。
“那个女孩,没跟你一起过来?”
“没。”
薛恬宛短促一声笑:“这么惜字如金,干嘛,你在守男德啊?”
周亓谚看了她一眼,没搭腔。
但薛恬宛也不觉得尴尬,她一直是这种性格。所以当初她和周亓谚在雅思教室认识,她一眼就看上了周亓谚,主打一个死缠烂打。
十七八岁的年纪,时间久了,同学朋友纷纷起哄,周亓谚最后还是点头了。
后来两人一起申请上麻州的学校,逛街看电影约会一条龙后,薛恬宛琢磨着反正已经成年了,家长也天高皇帝远。
在异国他乡,薛恬宛看着眼前的男朋友,泛起不太纯洁的想法。于是她再一次主动,垫脚想要亲他一口。
但周亓谚立刻下意识地后仰,差点让薛恬宛摔个趔趄。
“你一点感觉都没有?”薛恬宛气急败坏。
“……没有。”
薛恬宛破防,两人宣告和平分手。
后来,“生理性喜欢”一词诞生之后,薛恬宛终于懂了,周亓谚当时对自己是什么意思。
她把挎包换了只手拎,走近一步,以蚊哼的声音阴阳怪气问周亓谚:“所以你对现任是生理性喜欢了?”
周亓谚低头看薛恬宛,挑眉不语。
薛恬宛碎碎念:“她看起来那么朴素,你俩能聊得来?”
是了,当初半推半就能同意,也是因为周亓谚和薛恬宛还算能聊得来。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两人家世相当,又都是学艺术的。
电梯终于到了,十几人挪步进去,周亓谚和薛恬宛站在角落。
中国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九点,宁玛并没有给他发消息。周亓谚有点失落,但又觉得这不该上纲上线,于是那股淡漠的生人勿近的气质上浮,更加不想理会薛恬宛。
即将退出微信的时候,余光一扫,周亓谚突然发现宁玛的ID好像变了。
之前是“快乐小马”,现在是“快乐小马.dll”。
Dll,动态链接库,能开展资源共享。
他的工作是艺术生成,宁玛的工作则是复原传承保护,一个exe,一个dll。从格式到内涵都对仗的情侣名,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声绝。
周亓谚会心一笑,唇角扬起,薄薄扯开间隙,露出净白的牙齿,一股久违的少年气。
呵,他和宁玛可不要太聊得来。
薛恬宛看呆了两秒,仿佛重回了自己的十八岁。她开口问:“待会儿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周亓谚按灭手机屏幕,恢复冷静:“我要回家睡觉。”
“那你捎我一段吧,我没开车。”薛恬宛说。
周亓谚提眼一瞥,捕捉到旁边的拉丁裔男人一直在看薛恬宛,那人也是音效组的。
于是周亓谚突然换了英语:“Wynter,捎你一程的人多得可以排队,我想有人更乐意为你效劳。”
说完他头也不回,潇洒地走向昏暗的车库,路特斯发出启动的光线,像春日草原上精神抖擞的猛兽-
宁玛和周亓谚之间,隔着十三小时的时差,宁玛唯一能与之重合的时候,只有每天上午和晚上。
早上七点宁玛出门准备上班,周亓谚那边正好华灯初上,于是她吃早餐,他吃晚餐。
等到宁玛晚上下班,回到宿舍洗漱完毕时,大洋彼岸的周亓谚正在朦胧苏醒。
九月一到,暑假结束,莫高窟的人流断层下降。气温也随着人潮一起散去,白天还有些躁意,但晚上已经跌至个位数的温度。
晚上十点,宁玛从画室走出来。月亮还是一如既往地悬挂在沙丘上,大得出奇。
但今天似乎特别安静,连风声也没有。突然,路边荒草堆里传来一阵窸窣。
宁玛“唰”地转过头去,什么也没看到,可能是猫吧?
说到猫……前几天她负责去拉画材,于是开着院里的车出去,那天风沙有点大,能见度很低。
正开着车,好像突然有什么东西窜到车轮底下,宁玛来不及刹车,眼角余光里,她感觉那好像是只小黑猫。
宁玛赶紧找地方靠边停车,跑回去看,但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淡淡的血迹,基本快被沙子盖住了。
宁玛只能回去,但一整天郁郁寡欢,良心难安。她原本想和周亓谚说这件事的,可打开手机一看,他那边是半夜。
王赭那会儿正收拾东西,准备开学,听宁玛说完之后,她突然幽幽地来了一句:“小马,你确定你撞的,真是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