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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方解石 新生


    宁玛走进小院参观, 她发现这个展还是很有诚意,挂的竟然不是复制画,而是借鉴敦煌文化手绘出来的作品。


    只不过大多以普通的工笔画为主, 只有鲜少两三幅是岩彩。


    这些画作是可以购买的,有一些贴上了小红点, 代表已经被收藏。在每幅画作旁边,另外还有介绍该画的主题、创作材料的小贴士,宁玛一幅一幅看过去。


    “是啷个那么惨, 大年初四还要被导儿提溜出门, 哦,是我呀……”旁边有个女生, 拿着本子边看边碎碎念, 她时不时地把介绍栏里的东西摘抄下来,幽怨的气息让宁玛不得不侧目。


    “那个,要不你先别抄了。”宁玛咽了咽口水, 对那女生说。


    “啊?”女生一脸茫然。


    宁玛指着介绍牌说:“它这里写错了,敦煌洞窟里的塑像, 隋代以前的服饰只上色, 从隋代开始,才绘有纹样。”


    “!!”女生瞪大双眼, 脱口而出,“老师好!”


    宁玛吓退一步:“我我……我不是老师。”


    女生充耳不闻, 继续问:“老师, 那能不能说说具体有哪些纹样?”


    宁玛下意识回答:“比较多的有菱格纹、连珠纹这样的。”然后她弱弱地辩白,“但我真的不是什么老师,我甚至都没有正经念过大学。”


    那个女生突然就严肃了起来,一副要和宁玛好好辩论一番的架势。


    后来, 宁玛和她聊了很久的天,知道了原来她是艺术史专业的研究生,她也知道了宁玛的过往。


    “以前很少会有普通人愿意买画,我只见过虔诚的信徒请唐卡回去。”宁玛说。


    两个姑娘在冬日暖阳下,坐在人来人往的巷口台阶上吃冰淇淋。


    “但现在年轻人还挺愿意为艺术付费的,尤其是岩彩这种小众,收藏价值又高的,你有没有想过重新去卖画?”女生问宁玛。


    宁玛摇摇头:“如果是三年前,我可能会,但现在我只想好好研究洞窟壁画。只是……我经常会觉得,和你们这样科班出身的高材生比起来,我好像贡献不了什么。”


    “哎呀,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女生用网络上异常准确的话来开解宁玛,“现在哪有那么多高精尖,大家都是努力活着的普通人罢了。”


    女孩和宁玛萍水相逢,欢快地聊了一会儿之后挥手告别。


    而宁玛仍坐在台阶上,盆地的阳光柔和温暖,洒在地面澄亮却不刺眼。


    宁玛觉得舒服极了,抻直两条腿,抬着胳膊伸了个懒腰。


    原来一个人旅游的感觉如此惬意,一场失败的恋爱并不意味着人生的失败。


    次日初五迎财神,宁玛坐着火车从成都返回敦煌。毕竟拥抱上班,就是拥抱财神啊!


    过后几天,回老家过年的同事们也陆陆续续返岗,相互赠送带来的特产小吃。


    以前宁玛都是兜着别人给的小零食回宿舍,这回她也有可以礼尚往来的牛肉干了。


    “怎么又是牛肉干?”小梦纳闷,撕开嚼嚼嚼。


    宁玛也嚼,笑着回复:“和上次的不一样,这是我小时候吃的口味。”


    确实,小梦发现这牛肉干并不怎么需要嚼,不知道怎么做的,竟然有一种入口即化的风味。


    “你过年也回老家啦!但你老家不是……”小梦想到宁玛的身世,欲言又止,“也好,跟你男朋友一起回去看看,挺好的。”


    小梦不知道她去的是波士顿,但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宁玛抿抿唇:“我分手啦。”


    “啊,为什么?”小梦把牛肉干从嘴里拿出来。


    “异地恋嘛。”宁玛故作轻松。


    小梦叹了口气,拍拍宁玛的肩膀。不用多说,这个原因大家都很了解。


    这些年来,研究院有太多职工因为和爱人家人长期异地,而不得不离开敦煌。


    但宁玛为了留在敦煌而选择分手,小梦也是理解的。她知道,敦煌已经成为宁玛的第二个故乡。


    “给你冲杯热巧喝吧,补充点糖分。”小梦戴上围裙手套。


    “好呀,谢谢小梦姐。”宁玛弯眼笑。


    八卦就是这样,只要透露出一丝风声,很快就像蒲公英种子似的,被吹得四处开花。


    元宵节后,舒绣文抽了个空,叫宁玛过去。但她既不在院长办公室,也不在宿舍楼,而是让宁玛去158窟找她。


    宁玛到的时候,舒绣文正背着手站在巨大的卧佛前,安静地凝视。


    “娘娘。”宁玛叫她。


    舒绣文转过身来:“你来了。”她没有叫宁玛陪她一起继续看卧佛,而是转身走出洞门。


    一老一少站在三楼栏杆旁,眺望远处的三危山。


    “听说你和小周分手了?”


    “嗯。”宁玛瓮声。


    “难不难过?”


    “最开始当然很难过,但时间久了,总会迈过去吧。”宁玛藉着回答,像在说服自己。


    “其实小周是个好归宿,可惜了。”老太太感叹。


    宁玛轴劲突然就上来了,她嘟囔着:“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一定要跟着男人跑。”


    宁玛在心里跑马灯似的,拉姆是这样、无数女人都是这样。明明好不容易因为自立而自由,却又要回头,身似浮萍一般活着。


    为什么,一定是女人牺牲些什么,而不是男人。


    “还是金伯好。”宁玛说。


    老金是舒绣文的老伴,从学生时代两人相爱一直到如今。


    舒绣文也叹气:“老金是很好,但他也很苦。”


    她这一辈子,亏欠老金太多。早年她无暇打理家庭,都是老金在异地带着孩子们长大,后来他又放弃了自己的事业,来敦煌陪她。


    老太太拍了拍宁玛的手背,没再多说什么。她想的是:小姑娘能干脆的放手,其实也好,她还不懂,对自己的爱人感到愧疚是多么煎熬的一件事。


    而小姑娘垂眸,和自己看到的相濡以沫的院长夫妇相比,更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她和周亓谚之间的爱情,就像一场还不错的电影,咬咬牙拿了延期密钥,但最终还是要散场。


    肃冷的风吹来,宁玛觉得鼻头有点冻,果然是春风不度玉门关。


    “娘娘,我们进去吧。”


    一老一少搀扶着转身进洞窟,卧佛阖目,安静庄严,刚刚纷扰的心事一下子烟消云散。


    舒绣文也终于想起来,她叫宁玛过来是有正事的。


    “既然你都有一辈子留在敦煌的决心了,那要不要为转正努把力?”


    “啊?但我们这儿,不都是要研究生才行。”宁玛局促。


    “那就考啊。”舒绣文乐呵,“本身咱们这些专业也不是考研里的热门,你在研究院这几年,知识也累积了,手艺也锻炼了,尽管去尝试!”


    宁玛脑子里突然窜出,在成都看展时,那个女生说的话。


    这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好,那我试试!”宁玛燃了起来,眼神和千年前要开凿洞窟的工匠一样坚定。


    舒绣文满意地笑,她没有告诉宁玛,她之前写的那篇关于泥板实验的小文章,被某个老家伙看上了,虽然宁玛写的很粗糙,但这是一个很好的课题。


    正好研究院这两年,也在琢磨和各大高校合作,培养一些定向研究生。


    可以说,宁玛考研这事是双赢。


    宁玛心潮澎湃地和舒绣文告别,中午吃饭的时候,还划着手机看考研攻略。


    她正看着肖老徐叔呢,微信里突然跳出房屋中介的消息:“哈喽你在吗?下午有燃气检查的人要来,物业上门敲过好几次,说你都不在家”


    宁玛被大米饭生噎了一下,看着消息有种当头一棒的感觉。


    有意无意的,她把房子这事完全忘了。过年那会儿是月初,现在元宵都过完了,眼看再过几天就到三月。


    宁玛回复:“我记得当时签的合约是可以随时退租吧?”


    “A看房找我:是的,退租的话,需要在下个月一号之前把东西清空。然后我查到咱们这边当初是一口气打了一年的房款,我们验收完房子,没问题的话,七个工作日内会把余款原路退回,你看可以吗?”


    毕竟是周亓谚租的房子,于情于理要和他说一声吧。


    宁玛把中介那段消息转发过去,“快乐小马:我申请了退租”


    周亓谚竟然难得的秒回“ZQY.exe:嗯”


    她吃午饭,那么就意味着周亓谚那边是午夜。以往的周亓谚倒也不早睡,但一般都是在搞创作,所以秒回的概率几乎为0。


    那他现在是……失眠了?撤展的事应该对他打击很大吧。


    宁玛咬着嘴唇继续问:“那房子里你的东西”


    宁玛的手指在屏幕上悬而未决,她本来想说要不要给他寄到北京去,结果一不留神直接发送出去了。


    那边还是秒回“ZQY.exe:扔了吧”


    哈,果然。宁玛刚才心里对他的那点儿怜惜,立刻抛开。


    中介又继续见缝插针“A看房找我:那燃气检查这事儿?”


    快乐小马破防:“进吧进吧,随便进!”


    扒拉完午饭走出餐厅,宁玛抬头看见研究院里的行道树孤独排列,但是再仔细一瞧,枯枝上隐隐约约有新的芽苞了。


    宁玛不由想起,当初周亓谚倚靠在树干旁等她的身影,那会儿她戏谑他是个少爷。


    宁玛不知道别的情侣吵架是不是也这么干脆,一点拉扯也没有,说分手就直接两不相欠。她只知道,他本来也是个不需要迁就别人的少爷。


    她下机后给周亓谚报的平安,他没有回复一个字。她和他说退房,他倒是秒回“扔了”。


    宁玛用手背挡住自己微红的眼眶,自言自语一句:“风沙好大啊,什么时候才能长满叶子。”


    第52章 方解石 等春


    宁玛没等到枝繁叶茂, 倒是先迎来了一场大雪。早春时节,人迹稀少,九层塔的每一层塔檐上都落满了雪, 像是淋面。


    每一片微小的雪花都伸展出最美的纹路,混合形成的雾淞压在树上, 仔细看,棉白之下已经结出了盈盈淡粉的花苞。


    等到雪化之后,花苞纷纷绽放, 便是敦煌的第二场杏花雪, 为西北大漠带来最柔软的春。


    在敦煌这场初雪到来的前夕,宁玛背着大布袋子回到房子, 准备收拾东西退租。


    也许是刚开年, 整座城市还陷在假期的余韵,以及游子们再次远行的寂寞中。


    小区里静悄悄,时而也能看见地砖缝隙里的红色炮竹残屑。


    宁玛进门, 从客厅开始收拾,朝南那面飘窗旁, 有一盆宁玛从市场买回来的蝴蝶兰。老板说, 这花在西北算是好养的,花期还长, 春夏秋都开。


    当时宁玛兴冲冲把花抱回去,可是等周亓谚来敦煌的时候, 花已经谢得差不多了。


    她像是安慰周亓谚, 又像是安慰自己那样说:“没事,来年春天还会再开花的。”


    但连着一个月的寒冬,宁玛都没有来过这个房子,这株蝴蝶兰已经消苞, 此刻看起来只剩几根光秃秃的枝条。


    宁玛往托盘里倒了点水,不知道还能不能救活。


    倒完水后,宁玛顺手把窗台的灰给擦了。


    整个房子里安静得过分,宁玛从沙发上抠出遥控,想把电视打开。但怎么也按不亮,宁玛还以为坏了,检查一看发现是没插电源。


    还是当初周亓谚连接VR设备,拔下来的线,却一直忘了再插上。


    宁玛蹲在地板上,捏着插头久久发呆。


    浴室已经开封的沐浴露和洗发水,也没办法拧回去,宁玛找了个袋子装起来。说到这个,她到现在也不知道周亓谚身上的柠檬味到底来自哪里,当时总想着当面问他,可每次都忘记。应该再也没机会问了吧。


    接着卧室里的被褥被宁玛费劲拆下,这么大这么宽,背回宿舍盖可能要拖地了。


    宁玛被累出一身薄汗,转身去厨房烧水喝。在等待烧水壶运作的期间,宁玛开始不由自主地发呆。


    水慢慢加热,开始沸鸣,嗡嗡嗡的声音像飞机起飞。最终“哒”的一声,水开跳闸,宁玛机械地给自己倒水。


    也许是心不在焉的惩罚,开水溅到她握着杯子的手指上。


    “嘶——”宁玛回神,放下水壶和杯子,赶紧去冲凉水,直到冻得通红失去知觉。


    但是很快痛觉又卷土重来,宁玛下意识地去触摸那些冰凉的瓷盏。她忽然想起周亓谚递给她的那碗奶油蘑菇汤,想起周亓谚托着餐具的断指伤痕。


    真的好疼啊……像是用捣辣椒的锤子砸手指,在持续的钝痛中混入尖锐的刺痛。十指连心,那么断指的痛会有多尖锐,多绵长呢。


    即使是这样的痛他也没有放弃创作,即使是这样的痛她也决意离开,他们之间注定无疾而终。宁玛突然泪流满面。


    “来来,大哥进来吧。”大门突然应声而开。


    哭的哇哇的宁玛,泪眼婆娑抬头,和房产中介小哥对望。他身后跟着背斜挎小包的燃气检修员,还有西装革履的物业。


    尴尬弥漫流转。


    宁玛强迫自己止住哭,抽抽地问:“你们不是检查完了吗?”


    中介小哥挠挠头:“那天联系上你之后,物业和我说小区挺多户人家只有周末才有空,就安排检修员周末再一起来。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在家。”


    “那你们自便,我去下洗手间。”宁玛说完,假装镇定地转身走掉。


    中介、检修员、物业都被惊到了,三个人一声不吭,像演默剧似的弄完就走,把空间重新还给宁玛。


    洗了把脸,强迫自己在卫生间背完一组单词,宁玛也逐渐冷静回来。


    她看着客厅堆积的大包小包,才发现一个房子,哪怕只短暂居住过那么几天,也依然留下了这么多痕迹。


    宁玛小小的宿舍怕是都堆不下这些东西,需要借一个空房间先暂时放放,再找机会出一些二手。她今天也没法一口气把这些东西都搬走,但马上就是三月了,她也许还得请半天假用来搬家。


    可第二天,宁玛就收到中介小哥发来的消息“A看房找我:是这样,你退租比较突然,房东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新房客,所以房东说你可以慢慢搬,不用着急赶这两天。”


    宁玛松了一口气,感恩好人。


    时间就这样平稳度过,宁玛不再随便答应别人,去帮忙做那些琐碎的工作,每天只忙着背书。


    四月一到,西北的风都变得温柔起来,吹拂过月牙泉边的芦苇荡,迎春、杏花梨花渐次开放——除了宁玛的蝴蝶兰。


    它似乎是真的死了。


    宁玛拨弄了一下蝴蝶兰的枝干,美术史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啦响。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接进来,开口自报家门:“那个,我是那个XX小区602原本的房东,你要不要来现场看一下?”


    “什么?”宁玛挠头疑惑,“我已经退租了啊,东西也早都搬走了。”


    “不是委托给你……”电话那端也传来唰唰的翻书声,和宁玛这边的声音,虚虚实实搅合在一起,“哦哦哦不好意思,我搞错了,打扰了。”


    一个莫名其妙又乌龙的电话,宁玛很快把它抛之脑后。因为宁玛的脑子都被学习挤得满满的,根本装不下其他。


    专业课每天按部就班,上班就等于在复习,政治多听讲多做题也能理解,唯独英语,宁玛非常头疼。


    宁玛整理了一些怎么都不明白的长难句,在微信里请教王赭。


    “Wendy:这个that是主语,所以这里是定语从句不是同位语从句”


    “快乐小马:#大哭表情#好难,语法太难了”


    “Wendy:其实你不一定非要学语法,它归根结底还是语言,你把语感提上来也行……你应该目标分也不高吧?”


    “Wendy:我记得姐夫哥不是常年呆在国外吗,让他教你啊,没事用英语陪你聊天呗”


    宁玛发了两个表情包打哈哈,她立刻就明白,自己打扰到了王赭,之后也没有再烦她。


    人长大之后就会发现,很多朋友可以分享一些嘻嘻哈哈的内容,也可以一起吐槽八卦,但再多就过了。


    她小时候的朋友,就像拉姆那样,有的留在牧区,有的结婚后无踪影。高中只上了一年,还没来得及建立多么深刻的友谊。后来便是辗转打工,大家都来自天南地北,最终也是四散不见。


    那种小说电视里能过命的闺蜜情,她好像从没有过。


    宁玛长叹一口气,打开抽屉找替换的笔芯,却看见周亓谚画的那副泥板画静悄悄的躺在里头。


    岩彩流光溢彩,经久不退,她的发尾垂下,和画里的辫子扫在一起,记忆倒置。


    突然之间,宁玛就没了继续学习的力气。她打开微信,和周亓谚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上次的“扔了吧”,宁玛鬼使神差的点进他的朋友圈。


    宁玛原本已经做好了看见空白一片的准备,没想到竟然还真有一条,还是她当初没有看过的内容。


    看看日期,是在她退租过后不久,文字是“冬天即将结束”,配图是滑雪场的风景。宁玛点开看,通过眼熟的标识,认出就是当时周亓谚带她去过的那个滑雪场。


    他心态可真好啊。


    宁玛微笑,头顶一股无名火,气冲冲又直愣愣躺倒在床上。躺着躺着,她却渐渐把自己蜷缩起来,很丧,但哭不出来。


    日子一天一天过,宁玛对考试的焦虑,逐渐压倒了其余一切情绪。


    五一黄金周的前一天,敦煌突然下了场大雨。天空张开阴翳,令人难以置信的雨点,就这样辟里啪啦地溅落在地面。


    宁玛挡着脑袋跑去食堂,但雨势很急,落在身上像在暴打她。她的麻花辫也因为奔跑,而毫不留情地在背上抽打。堪称花一份力,挨两份打。


    算了,去院史陈列馆躲躲吧。


    院史陈列馆原本是两座古代寺庙,上世纪被当做研究院的办公室使用,现在依然保持着古朴的面貌。


    黄泥色的外墙被雨水打湿,变得深沉灰蒙,院门前的榆树却被洗濯得苍翠透亮。


    宁玛在屋檐下躲雨,却听见陈列馆里头传来嘈杂的人声,似乎人还不少。


    奇怪,这个天气,这个时间点,旅游大军也还没到,怎么陈列馆里还有人。


    宁玛转头过去,正好那些人从门槛跨出来。几位大哥大叔,穿着朴素的衬衣或Polo衫,正言笑晏晏。他们应该是某个部门的工作人员或者老师,研究院很大,宁玛与他们素不相识。


    就在宁玛打算将视线收回来的时候,一抹米白衣摆飞入眼角,明明也是普通衬衣,但似乎把周边的景致都带得飞扬起来。


    她视线上移,在视网膜还未传达准确信息前,心脏就已经提前急坠。直到看见那熟悉的侧脸,眼睛酸涩到不敢眨。


    竟然,真的是他。


    雨水顺着屋檐浇下,又溅到宁玛的脚踝和手臂上,冰冰凉。但她依然在怀疑,这场雨、这个人,是不是都是她在做梦。


    “小周,走吧,接下来带你去看看我们的设备。”


    周亓谚被人群簇拥着,他们纷纷撑开伞,要去往下一个地方。而他插兜,目光穿过人群与宁玛对视,半晌,露出春风拂柳一样的笑。


    接着,在各位前辈不明所以的眼神中,周亓谚向宁玛走过去,把手中的伞递给她:“宁玛,好久不见。”


    第53章 蛤白 再见


    雨依然哗啦啦地下, 似乎要把小院地上的沙土一口气冲刷干净。


    在这么多人重叠的围簇中,某位老师看得最真切,他挠着头, 问出所有人心中所想:“你们认识啊?”


    宁玛胸前挂着食堂饭卡,显而易见是研究院内部人员, 但这位周大艺术家不是从美国回来的吗……


    “嗯。”周亓谚眯眼笑了笑,“我前女友。”


    老同志们一瞬间眉飞色舞起来,传递八卦的眼神, 感觉已经无声地唠上一百句了。


    “我们走吧。”周亓谚走到最年轻的那位工作人员伞下, 礼貌而得体地颔首。


    一行人从宁玛身边擦肩而过。


    她低头望着自己手里的伞,发怔。小半年过去, 她自己变了, 周亓谚好像也变了。


    他那些盛气凌人的脾气,少爷似的玩味散漫,都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温良恭俭让的优雅模样。


    怪怪的。还是说,他本来就是这样, 之前对她那么随性, 是看菜下碟?


    清风朗月的一句“前女友”,还友好地送伞, 谁听了不觉得落落大方,君子行径。


    事实也的确如此, 他为了不碰到宁玛的手, 递伞的时候都是握着上方的伞杆,特意为她把伞柄留了出来。


    宁玛撑伞走进雨里,豆大的雨珠打在伞面振聋发聩,这声音瞬间将宁玛唤醒。


    她在暮春寒风中打了个激灵, 告诉自己——想他做什么,管他来干嘛的,她只要继续上班背书就行,都前男友了,权当他不存在!


    可没走两步,宁玛还是敌不过那抓心挠肝的好奇,她打开手机,想看看周亓谚的朋友圈里是否有什么蛛丝马迹。


    结果一片空空如也。


    吃了饭,她照常利用午休时间刷题背书。敦煌的雨下不长久,来去都匆匆,窗外已经隐约有重新放晴的趋势。


    宁玛低头一看,脚边撑开晾着的伞,上面的水珠也慢慢消失殆尽。它的存在,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宁玛,周亓谚是真的回国了。


    宁玛咬咬嘴唇,搭桥上外网搜索,但似乎属于Quinn Choo的花期已经过去,不再有铺天盖地的新闻帖子,只有零星几篇和他过往作品相关的内容。原来互联网在哪里都没有记忆。


    她继续做题——近代中国“实业救国”的道路之所以走不通,是因为——不是,他到底为什么来敦煌啊?


    宁玛摔笔,根本没办法静心,她嗷呜一声,趴到臂弯里。


    “笃笃。”突然,门被人扣响。


    宁玛抬起头来,眼前有虚影在晃,声音倒比视线更先传递信息。


    “我来拿伞。”周亓谚的声音就像刚刚那场雨一样,打得宁玛措手不及。


    她也终于瞳距定焦,但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哦哦,我给你拿。”宁玛起身,弯腰拾起地上在晾干的伞,准备收好后再递还给周亓谚。


    不知道是太过尴尬和紧张,还是手心沾了伞尖的水,宁玛一个打滑,伞没收住,反而因为惯性往桌边怼了一下。


    “卡”的一声,伞骨折了。


    宁玛底气不足:“这是院里的伞吧,我去跟总务处报备一下……”


    周亓谚倚着门槛,抱臂讥诮:“这是去年我买的,你这么快就忘了?”


    宁玛望着伞内的图案,确实是莲花藻井,但院内的伞都大差不差,宁玛没想到他会随身带着那把伞。


    “那我再赔你一把……”她低头嗫嚅。


    “不用了。”


    周亓谚把伞接过,转身离开。


    宁玛收伞时,撞到桌子的手肘先前是麻涨,直到此刻,痛意终于达到顶峰。她皱眉用另一只手挽起袖子查看伤势,看起来有肿胀的迹象。


    桌上的真题书还瘫着,密度很高的红笔痕迹,也在昭示着宁玛,她的成绩并没有达到预期。


    其实这种痛觉完全可以忍受,但她心里堵得慌,脆弱来得很突然,也很复杂,一瞬间上涌,就变成了宁玛的红眼眶。


    但宁玛没想到周亓谚会去而复返。


    他拿来一瓶冰可乐,放在画室的桌上,视线扫过宁玛的胳膊,淡淡开口:“敷一下吧,别耽误画画。”


    眼见周亓谚做了好人好事,转身又要走,宁玛没忍住叫住他:“你……这次来待多久?”


    周亓谚顿了顿,唇角浮出一抹戏谑的笑意:“你是希望我待的时间短,好躲着我,还是希望我待的时间长,好多见我?”


    宁玛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因为她发现,自己似乎在周亓谚给出的这两种情况中,犹豫徘徊,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内心真的想怎样。


    周亓谚也不逼问她,从鼻腔溢出一丝慵懒的笑:“不过宁玛,你还欠我一句再见。”


    他指的是当时在机场,两人分手,宁玛撂下“艳遇”的定义转身就走,甚至没有留下一句“再见”。


    现在周亓谚旧事重提,宁玛觉得他大概是想往更和平的分手上走,就像他和他的前女友,不对,现在应该是前前女友薛恬宛,即便分手了,也能从容参加前任的展览开幕。


    这样也好。


    宁玛咬咬嘴唇,礼貌开口:“那……再见。”


    他盯了她两秒钟,宁玛低着头仍感觉到,那种熟悉的,像雪豹苏醒后一样的眼神,散漫又充满压迫。


    周亓谚眯了眯眼,微笑颔首:“再见。”


    宁玛发愣,拿起那瓶可乐,它的外壁已经冷凝出细密的水珠。周亓谚似乎总是和水有缘,去榆林窟的那天下雨,去祁连草原的路上下雨,和她的重逢也要下雨。


    冰饮贴在伤痛处,慢慢地把她衣袖沁湿,心里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湿湿涨涨的,像是在西北大漠经历了一场梅雨天。


    第二天,五一小长假正式拉开序幕,无数载着旅客的大巴小车,碾着满轮子的沙尘到来。


    他们过来,当然也有人出去。旅游就像生活交换手册,除了面向游客的应急部门,讲解宣传部门,像宁玛他们这种研究部门里的人,几乎都和家人去了别处游玩。


    但宁玛无处可去,正好躲在宿舍里看书。


    阳光里的热度已经隐约浮现,顺着窗帘漫入室内,杨絮随风在地面打卷,像刚剃下的羊羔绒毛。春天就这样不知不觉溜走,来到了立夏的关隘。


    宁玛正背到赵孟俯,手机屏幕上竟然跳出来自某个二手交易平台的消息。


    当时宁玛退租,东西多得堆不下,便整理了一些挂上去卖。比如抱枕、还没来得及盖的超大尺寸夏凉被、置物架、几乎全新的厨具……


    这么好的东西竟然被周亓谚弃若敝履,说要扔了,既然如此,宁玛问心无愧卖掉,并且打算一毛钱都不分给他。


    宁玛想的很美好,事实却是根本无人问津。二手大件,买家卖家谁也不愿意付运费,但如果自取,敦煌又确实没有市场。


    慢慢的,宁玛都快忘了这回事。而那些东西,也被她一点一点,挤进了宿舍。


    “人真是能屈能伸。”她看着自己小小的宿舍,几乎只剩自己能躺下的一半床榻,和一条曲折细长的走道。


    宁玛已经逐渐体会到,小时候的草原生活也是一种奢侈。相比于囤积的物欲,宁玛还是更喜欢宽广一点的居住环境。


    所以这个消息,对于宁玛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用户379528:你首页那些二手家具,给我一个打包价”


    宁玛立刻给人凑了个整数,下一秒“用户379528:行,你改价”


    电光石火之间,交易完成,宁玛整个人有点晕乎,好比从天而降一个月的工资。


    “用户379528:今天下午去搬,方便吗?”


    宁玛回了一个大大的OK,多么爽快的大哥啊,宁玛一扫前两天的阴霾。


    然后她吃着棒棒糖哼着歌,就把要运走的东西整理出来了。


    下午两点,大哥准时敲响宿舍门,宁玛抹着额角的汗,热情洋溢:“大哥你来啦!”


    大哥就像网上那样,寡言又爽快,不说废话,扛起箱子就走。


    宁玛把中小型的杂物都放进箱子里,还有好几个大件只能孤零零地摆着。宿舍没有电梯,当初她把这些运过来,是斥巨资雇了小货车和搬家师傅的。


    大哥是真的很有力气,宁玛住在三楼,平常她就算空着手来回一趟也得几分钟,大哥扛着东西,竟然也和她的用时差不多。


    搬到剩最后一个置物架时,宁玛捞起钥匙追出门去:“大哥你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出去,和门卫说一声不收你停车费。”


    “你说撒着呢?”大哥的地道西北腔从柜子后面闷闷地传来。


    宁玛跟着下楼,刚准备一起搭把手,就眼见这大哥突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宁玛纳闷。


    木板的后面传来另一道声音,字字珠玑,又莫名熟悉:“帮我靠墙放到沙发边,多谢。”


    大哥快速依言调整置物架的方向,紧接着露出站在门内那人的脸。


    宁玛如遭雷击,怎么会是周亓谚?!


    宁玛用被考研蚕食剩余的大脑运转起来,这是研究院的宿舍楼,面积很小,一层只有一户,他们这栋楼因为环境问题,反而低层风沙最大,所以二楼一直空着。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周亓谚搬来了宿舍,而且……


    她掏出手机,在交易平台的聊天框里输入“???”,周亓谚噙着笑,手指轻松点了一下,宁玛便看见用户379528向她发送了一个最传统的微笑表情。


    小黄脸一点一点放大微笑,宁玛感觉自己变成了另一个经典的裂开小黄脸。


    “快乐小马。”周亓谚挑眉笑,故意念出她的网名,“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不不不不用了!”宁玛唰地转身逃回家,三步并作两步爬楼消失。


    第54章 蛤白 复原


    怪不得!怪不得那个搬东西的大哥这么轻松, 这么快!原来他根本就是搬到二楼,而不是最底下!


    宁玛倚靠在门板上,平复着爬楼的喘息, 瓷砖上的光斑倏忽移动,照亮之前角落里被遮挡住的灰尘。


    得, 大半天又没了,赶紧把卫生做一下,抓紧时间看书吧。


    宁玛做事情动作很快, 集满了沙子的抹布, 放进水桶里盥洗,等待杂质沉底了, 再把上层脏水倒掉。


    每次做这些的时候, 宁玛就在想,艺术果然是因地制宜的产物,这个做法和制作颜料时候的水飞, 简直一模一样。


    楼下的周亓谚,大概也和她一样在打扫, 但他用的是吸尘器, 嗡嗡的声音传上来。


    这声音听久了怪烦的,宁玛气得直跺脚。就像草原上的野兔, 被人提着耳朵揪起来后,两腿乱蹬那样。


    没想到楼下吸尘器的动静还真停了下来。不是吧, 他真能听到自己跺脚的动静?


    宁玛赶紧坐回书桌前, 手指绕着发尾打圈儿,纠结了很久,终于还是拿出手机开门见山地问:“你到底来敦煌干嘛?”


    过了一会儿,周亓谚回复:“我答应了数字研究所那边的一个合作”


    果然, 是工作啊。但一想到周亓谚住在她楼下,宁玛就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快乐小马:那你怎么不去住酒店,我提醒你啊,这里二楼沙尘很多的。”


    “ZQY.exe:省钱”


    哈,宁玛气笑了,手指比脑袋快,直接回怼:“要省钱你还雇人搬”


    结果周亓谚没再回复她。宁玛等了几分钟,意识到自己又在手机里神游,吓得一颤,赶紧把这个祸害扔远,继续看书。


    假期里大部分员工都不在,食堂也没什么菜品,宁玛也就懒得为吃饭再专门跑一趟。


    她拿出自己的小电锅,先煎一个荷包蛋,再煮一袋泡面,放上火腿肠和小土豆,堪称完美。


    泡面的香味霸道,但竟然有一股更霸道的焦香从纱窗飘进来,宁玛鼻翼翕张,闻到了原始的烤肉香。


    说起来真的很久没大口吃肉,食堂毕竟是食堂。宁玛不由自主走到窗边探寻,手里还捏着那双准备吃面的筷子。


    真的好香啊,如果是麦老师他们做的,宁玛都准备厚着脸皮上门尝一口了。但她上下一探头,发现这烤肉的香味,竟然是从周亓谚宿舍飘来的!宁玛当机立断,把玻璃窗也关上,隔绝掉这诱人的味道。


    没事的,泡面也好吃。


    宁玛调整心态,猛猛吃了几口面,房门却又被敲响。她擦着嘴走过去开门,想当然觉得是麦老师,因为上次他就说要来拿一些藏茶茶砖。


    结果门一开竟然又是周亓谚。


    他的眼神落在屋里的泡面上,很快又克制地收回来,笑笑:“挺巧,你也在吃饭。”


    “有事?”宁玛面无表情地问,实际眼睛已经瞥到了周亓谚手里拎着的袋子,只是袋子不透明,大约猜到是个长方形的盒子。


    不会是好心来给她送烤肉吃吧,作为新邻居,他还怪上道的。


    “这个给你。”周亓谚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宁玛接过,不着痕迹地咽了咽口水。


    周亓谚像是代替别人转交东西一样,淡淡地来,淡淡地走。宁玛眨眨眼,他的背影即将越过楼梯转角,她好像预见自己再这样傻站着,会让周亓谚突然抬头看她。


    宁玛回神,赶紧关门。


    她赶紧拆开袋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如果周亓谚在一旁,一定会想起那只偷吃供果的鼠兔。


    只可惜,袋子里并不是宁玛预想中的饭盒,而是一个礼盒。宁玛手指一顿,还是把礼盒打开,一眼看见黑色绒布盒子里摆放的两枚耳环,绿松石编织的坠子长长蜿蜒着,像夜色里的两汪湖泊。


    这是她当初落在波士顿的耳环。


    宁玛的思绪又回溯到刚分手的时候,阴冷的天气,烟灰的大雪。她果断地把盒子“啪”一声合上,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不开心锁住。


    宁玛不明白周亓谚为什么要特意把耳环还给她,徒惹她心烦。


    再回头一看,面也坨了……啊啊啊啊烦!


    宁玛没了食欲,抓狂一顿,干脆直接洗漱上床,戴耳机听课。窗外颜色一点一点变得昏暗,老师的声音平平仄仄,在耳朵里慢慢与小时候的念经声重合起来,宁玛两眼一翻,滑进被子里。


    假期的第一天结束。


    宁玛的早上是被饿醒的,她冲到食堂怒吃两个沙葱牛肉饼,一大碗米粥,再喝上一杯清爽的杏仁露。


    吃完早餐,回宿舍的路上才刚过八点,可参观的队伍已经排得老长。


    手机滋地一声来消息,宁玛有一种老大爷般的悠闲气质,眯着眼在树下看屏幕。


    “ZQY.exe:宁玛,谢谢”


    没头没尾的,宁玛皱眉,回了他一个问号。


    “ZQY.exe:你选的被子很舒服”


    不是他有毛病吧!宁玛站在树下,脸颊却像被阳光晒伤了一样通红。


    显而易见,那条超大尺寸的双人夏被,是当初她买来……给他们一起盖的。但现在都分手了,还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做什么。


    周亓谚,这个打扰她学习的罪魁祸首!宁玛当机立断,一鼓作气,终于把前男友拉黑了。


    “ZQY.exe:你最近似乎很忙?”(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这是……被拉黑了?周亓谚靠在床头挑眉,但他并不恼,反而心情微妙地很好。


    再往后的几天,宁玛都没有见过周亓谚。一开始她怕被吵到,抱著书跑去画室学,但每次来回上下楼,她都做贼似的,生怕周亓谚突然开门。


    可宁玛渐渐地发现,周亓谚其实很安静,安静到她有时候会忘记,楼下已经住了人。


    假期的最后一天,正巧是立夏,也是浴佛节。每年这天,敦煌人都会按照传统来莫高窟大佛殿拜拜,九层塔前还专门辟了一块区域,让大家供燃香烛。


    宁玛没有去挤人,只是远远地拜了一下,然后回到宿舍不再出门,


    晚上的时候,宁玛突然来了看电影的兴致,她打开视频软件看看有没有什么免费的影片,按照评分往下浏览,目光就这么轻巧地落在了《星际穿越》上。


    她停顿了下来。去年夏天的记忆像打翻了一筒卷纸那样,眨眼间铺陈满地,让人措手不及。


    此刻天已经全黑,莫高窟也早已不复白天的热闹。


    宁玛默默地把床头灯按熄,放下手机。赤着脚走到窗台边。她仿佛是童话故事里被施了咒语的锡兵小人,一点一点探出头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屏住呼吸,月光兜头罩住她,头发如垂丝摇摆,仿佛立夏后残存的最后一点春意,都握在了她紧张攥着的手心。


    正下方的窗口与她这儿整齐相对,灯光柔柔地散发出来,他竟然就在自己楼下,他真的在。


    可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而不是从前。


    宁玛闭眼,顺着窗台的半墙滑坐地面,把自己隐埋起来。她只能寄希望于,周亓谚赶紧完成和研究院的合作项目,然后彻底离开-


    进入五月后,气温节节攀升,宁玛所在的美术研究所,今天开大会。所里的五个工作室都到齐,四十多人把会议室排排坐满。


    研究院从上世纪到如今,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经是一个规模巨大且成熟的文保单位。单是业务部门就有四个,除了宣传部,另外三个都属于研究方向。


    与周亓谚进行技术合作的数字化研究所,属于保护研究部,那边都是和现代科学技术相关的工作。


    而宁玛所在的是艺术部下辖的美术研究所,若再细分,美术研究所里还有五个分工不同的工作室,雕塑、壁画、装裱修复、图案设计、岩彩创作。


    宁玛则是壁画工作室里的小年轻,一排排坐下来,她理所当然挤在最末。


    领导讲着一二三,最后把话题转向了宁玛她们。


    “从去年开始,我们就开始着手1X2窟的复原,虽然只是一个很小的禅窟,但也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领导喝了口茶,继续说,“最近数字化研究所那边,从国外请回来一位艺术家,他们有意以1X2窟为样本,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数字复原窟。”


    之所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数字复原,是因为此前的数字洞窟,都是根据洞窟里现存的模样,进行扫瞄拼接,也就是说它如实展现了,洞窟经历风霜之后的模样。


    但宁玛她们的复原,做的是更早远的复原,那些被氧化的铅丹、剥落遗失掉的线条,她们都有尝试性地复原。


    所以如果是这样的合作,那最后的数字化,或许能展现出千年前,这个洞窟刚营造好的模样。


    “先前参与修复壁画的小组,你们内部自己选一个人出来和数字研究所那边对接。”


    王老师他们不由得克制住,往宁玛那边扫视的冲动。


    散会后,众人聚集在大画室里商量——


    麦老师率先退出,边泡茶边说:“我年纪大了,看不了电子屏幕,这个还是交给你们年轻人哈哈。”


    将军挠了挠头:“这个这个……我觉得还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你说是不是王映霞?”


    王老师每天不和将军互怼几句,画都画不顺,她戴着眼镜翻白眼也很分明:“那我跟你合作怎么那么心累?”


    “说明你是堪比男人的女人。”


    “作呕。我是把男人踩在脚底下的女人。”


    “哎哎哎,你们别搞性别对立啊。”有人开始劝架,其实不痛不痒,还是想吃瓜,时不时把目光瞥向宁玛。


    宁玛深吸一口气,微笑开口:“还是我去吧。”


    场面寂静下来,王映霞受过情伤,颇能与宁玛感同身受,宁玛又比她女儿大不了几岁,她对宁玛还是比较照顾,于是揽着宁玛到一旁小声说:“小宁玛,你别勉强自己。”


    “不勉强的,王老师,我不是在准备考研吗,这个合作如果成功的话,我也能写进简历,是好事。”


    “行。”王映霞拍拍宁玛的手,这事就算落定了。


    要么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呢,宁玛好不容易硬气一回,也没想到立刻就被打脸。


    她默默把周亓谚从黑名单中解除出来,一边祈祷,期间周亓谚并没有给她发过消息,还不知道这回事。


    “快乐小马:复原1X2窟的工作,你们是怎样的安排?”


    宁玛很忐忑,她不知道周亓谚会不会搭理她,似乎一瞬间,她又回到了和周亓谚刚认识的那天,她在深夜等待周亓谚通过她的好友申请。


    只不过这次,周亓谚很快地回复了。


    “ZQY.exe:明天上午九点你先到1X2窟来吧。”


    公事公办的口吻,并没有让宁玛担忧的不配合和尴尬。宁玛看着这行字,愣了几秒,似乎有些意外。


    “宁玛,宁玛?”突然身边有人唤她,“你手上的浆糊要干了。”


    正在裱画板的宁玛回神,视线从旁边的手机上挪回来,牵强一笑:“谢谢啊。”


    第55章 蛤白 释然


    下班后, 宁玛从画室一路骑着小电驴去食堂,这时节的风不冷不热,银白杨的叶子逐渐茂盛起来, 上下翻飞,仰头就是朦胧交错的头绿和三绿。


    在这里, 最苍翠的颜色一定在地面,那些浓绿的草经过一整个春天,还有那场大雨, 正安静又野蛮地生长了起来, 宁玛的眼睛自动被吸引。莫名奇妙的,她就把车停了下来。


    再一莫名其妙, 她就钻进了一片小树林。因为野蛮生长的, 除了草,还有菌子。


    八十多年前,张大千来莫高窟驻扎, 他临摹壁画的同时,四处寻找美食。最后临行前, 还真让他整理出了一张食材地图, 并传给了之后的第一任院长。


    宁玛此刻弓着背,在草丛里一寸一寸寻找的, 就是野蘑菇。谁能想到,西北大漠也能产出这么鲜美的菌类, 尤其是前些天下过的那场雨, 现在正好是蘑菇们破土而出的时候。


    宁玛哼着歌,化身采蘑菇的小姑娘,麻花辫扫过草丛,被叶片撩乱。


    她把头盔抱在怀里, 当做蘑菇篓子,兴尽地从树林里满载而归。一番采摘,鼻尖全是汗,但喜悦溢于言表。


    直到宁玛看见倚坐在她车子旁的周亓谚,愣在当场。


    夕阳从枝叶缝隙中照来,给宁玛的视线里都镀上一层金,周亓谚就这样支着长腿,撑坐在那眉眼含笑。


    “宁玛,捎我一程。”他大大方方地提要求。


    “凭什么?”宁玛小声反抗。


    “你甩了我,还拉黑我,我很难过。”


    宁玛:“……”倒是没看出来您哪里难过。


    她扬了扬手里装着野蘑菇的头盔,说:“可是我没有多余的头盔了。”


    周亓谚低头,不知道从哪掏出一个塑料袋,挑眉示意:“来。”


    宁玛慢吞吞走过去,把头盔里的蘑菇装进去,一边安慰自己,算了,戴脏头盔就戴吧,反正今晚也该洗头了。


    但周亓谚接过那个装过蘑菇的头盔,扣起指节敲了两下,清脆的声响,伴随菌类气味的泥土和草屑洒落。


    然后他自然地把头盔戴在了自己脑袋上。


    宁玛震惊到差点叫出来,因为她知道周亓谚这个人有多洁癖。宁玛不信周亓谚有累到这个地步,情愿戴脏头盔也要蹭车。


    难道他是,借坐车之名,故意接近她吗?


    宁玛突然有了几分不自然,手脚不知道往哪摆,甚至忘了先提起脚刹再拧油门。


    宁玛的背挺得笔直,好像在故意与周亓谚避嫌。一路上小电驴匀速行驶,渐渐的,宁玛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即使突然刹车,周亓谚也能抵住惯性,稳定的和她有一拳之隔。


    直到转过几个弯,小电驴回到宿舍楼下,周亓谚率先下车。宁玛看着他解开头盔的卡扣,指甲圆润干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粉。


    宁玛思绪飞舞,不知怎么回事,竟然闪回当初周亓谚教她解皮带扣的样子。


    完了完了完了。


    宁玛低头,以停车掩饰尴尬,小电驴“噗噗”地溜进车库,带着她落荒而逃。


    在她想往楼上跑的时候,却再次被周亓谚叫住。


    “宁玛。”


    “啊?”她紧张地转身。


    周亓谚笑得散漫而戏谑,拎着塑料袋抬起来:“你的蘑菇。”


    宁玛下了两步台阶,周亓谚也朝楼梯口走过去,他却并没有把袋子还给宁玛,垂下手陪着宁玛一起爬楼。


    气氛宁静而尴尬。


    “你打算用蘑菇做什么?”周亓谚突然问。


    “和羊肚一起煮汤……”


    “听起来不错。”二楼眨眼就到,周亓谚把那袋子蘑菇还给宁玛。


    交接时他们手指相碰,宁玛把战栗隐没在塑料袋的揉搓声中,她看见周亓谚的头发上还有一片草梗,克制住自己去拍他头的冲动,邀约:“那个,你要不要一起喝?”


    周亓谚插兜看着她,笑而不语。


    宁玛一半找补,一半实话:“因为我想借你那只深口的锅,不然煮不下。”


    钥匙卡哒一声,周亓谚拧开门,半侧身问:“进来拿?”


    “不了。”宁玛往后退一小步,“你拿出来吧。”


    她觉得他们还是有必要避嫌的,宁玛太清楚宿舍这么小的空间,有多容易滋生暧昧,当初就是这样大意了。


    周亓谚没有锁门,去帮宁玛拿锅,丁零当啷的声音传来,带着回响。


    宁玛的视线瞥过屋子里,依稀能看见架子上摆着那把已经坏了的伞。他竟然没丢掉?


    不过周亓谚很快走出来,双耳深口的不锈钢锅,泛着崭新的冷光。宁玛把蘑菇袋子挂在手臂上,双手把锅抱在怀里:“我煮好之后把自己的盛出来,然后连汤带锅还你。”


    宁玛话音未落,腿已经蹬上了台阶。屏息凝气回到属于自己的空间,宁玛才终于完全放松下来。


    敦煌沙多,蘑菇的清洗是件很麻烦的事。她泡了又泡,冲了又冲,直到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羊肚都解冻得差不多,蘑菇才算洗好。


    开火后汤锅咕嘟咕嘟,鲜味勾人。宁玛怕周亓谚等久了,赶紧端着锅下楼,才一小会儿,盖子上就喷满了水蒸气。


    周亓谚开门,宁玛仍然把汤锅的双耳扣得紧紧的,手指都压红了。


    “我要怎么给你?”宁玛犯难。


    周亓谚叹气,容许她不进门的固执,默默搬了只椅子出来:“放上面吧,等会儿我自己端进去。”


    宁玛放下就想走,被周亓谚叫住:“等等。”


    他快速转身,端了一个斗笠大碗出来:“分你一碗,礼尚往来。”


    粒粒分明的米饭上卧着大片猪扒,酱汁浓稠地勾芡在上面,旁边是金黄软嫩的滑蛋,还因地制宜加入了沙葱碎。


    宁玛立刻很没骨气地抬手接过这碗饭,忘了这和借伞借锅都是一个套路,借要见一面,还也要见一面。


    她原本还想着蒸点饺子,就着菌菇羊肚汤对付完就行,但没想到周亓谚这么有规划,这怎么不算一种拼好饭呢。


    吃饱了的宁玛在沙发上犯困,过了很久才起来洗碗。等她捧着干净的碗下楼时,外头天都黑了。


    楼里上下都静悄悄的,对麦老师这种年龄的人来说,有可能都已经熟睡。


    宁玛收回自己准备敲门的手,拿出手机发消息——“快乐小马:我来还碗,开门”


    “ZQY.exe:我出去了,不在家”


    宁玛扬眉,大晚上出去?


    “快乐小马:那我把碗先放这,你回来了自己拿”


    “ZQY.exe:……你觉得这合适吗?在家门口摆一个空碗”


    “ZQY.exe:先放你那儿吧”


    “快乐小马:行吧……”宁玛摸摸鼻子,走到一半心想不对啊,说好的敬而远之保持距离呢,怎么感觉还慢慢地唠上了。


    宁玛决定以知识斩乱麻,打开笔记本继续整理美术史。研究生的试题考得是深度,宁玛常常要把许多书里的细节观点并在一起答。


    她不是天赋型的学生,始终认为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于是打印纸上默写了一沓又一沓,替换笔芯也用空了很多支。


    夜很寂静,周亓谚踩着路上的砂砾走回来,声音粗糙细碎,像小时候北京秋天的落叶,也像波屯深深浅浅的雪。


    他还真没想过,自己最终会走来这个西北小城。


    仰头是浓郁的黛色,云气流动也掩盖不完的星星点点,可是最亮的,也最让他目光无法移动的,依然是宁玛所在的那扇窗。


    宁玛把笔帽盖上,抻了抻肩颈,准备拉窗帘睡觉。就那么一眼,不偏不倚,她看见了站在树下的周亓谚。


    其实他的面容隐没在昏暗之中,但那样优越的身形,令宁玛感到熟悉的比例,这是谁都不必分说。


    宁玛趴在窗台看他,周亓谚似乎也有感知,微微抬头,这是一个并不真切的对视,最醒目的反而是周亓谚指尖燃烧的猩红。


    明灭的星星之火,他竟然在抽烟。


    只是一晃神,再看的时候烟已经被熄灭,他的身影也不见了,而后楼道里传来脚步声。


    宁玛将嘴唇咬到泛白,犹豫了三秒,还是推门出去。楼道昏黄的灯光下,他们视线错落,老旧的门在背后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周亓谚的手里还夹着熄灭后的烟蒂,看起来只抽了一半。而且,用的是曾经受伤过的那只手。


    宁玛轻轻蹙眉:“你怎么,突然重新开始抽烟了?”


    “前段时间心情不好。”他说得分外轻松,沉肩一哂,“是不是烟味会飘上来?抱歉,之后我会注意。”


    声控灯不太灵敏,随着周亓谚的话音也能熄灭。是否这也侧面说明,他的语调里全是淡然。和宁玛刚认识的周亓谚相比,他确实不再那么张扬,但宁玛也无法明确,他是大道至简想通了什么,还是磨灭了心中意气。


    宁玛的背后是屋子里透出来的光,她反而往周亓谚方向的黑暗中迈近一步。


    “那个——”她的声音有点急促,感应灯再次亮起,两人的面庞相互一览无余。


    “那个碗,我刚刚问完你之后,又借用了一下,现在还没洗。”宁玛睁大眼睛扯谎,极力掩饰心虚,“等下次我做了好吃的,再一起还你吧。”


    他不置可否,却终于扬起嘴角笑了笑:“晚安。”


    “晚安。”


    周亓谚回身进屋,彻底离开宁玛的视线。但宁玛琢磨了一下,周亓谚的情绪似乎有所缓和,她的心也渐渐落回实处。


    于是宁玛关门的声音,比开门时也显得更加雀跃轻快。她不知道的是,周亓谚一直靠在门板上把玩打火机,直到宁玛关门的声音传来,火苗才彻底不再明灭闪烁。


    周亓谚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如释重负。他走进客厅,将手里的打火机抛进垃圾桶,仅剩的两支烟连同烟盒也一并丢了进去。


    第56章 云母 他看见了她


    五月中下旬的阳光, 已经无法毫无遮挡的面对,鳞爪状的云嵌在明亮的蓝色里,有一种蒸腾的绮丽。宁玛披上防晒服, 赶在九点之前抵达1X2窟。


    宁玛刚到,里头的人正好弯腰退出来, 差点和宁玛撞上。那是个重量级选手,他还穿了一件黑白拼接的T恤,乍一看还挺像只大熊猫的。


    他看到宁玛, 笑着问:“你是壁画组过来的吧?”


    宁玛点点头。


    “我叫焦一丁。”他手里都是器材, 只能口头对宁玛表达友好,“他们临时有个会, 让我先来把最后的数据录入。”


    宁玛迟疑了一下:“那他们之后还过来吗?”


    焦一丁擦擦汗:“不知道嘿。”


    宁玛有点想笑, 又默默憋住,她觉得这人和他的名字有一种反差萌。宁玛抿着嘴角继续问:“那现在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你先歇歇吧,这里头太小了。”


    焦一丁说的对, 这是个禅窟,本身就小, 再加上里面还摆了很多器械。宁玛站在门口看, 只见焦一丁架着器材正在佛龛旁边采样。


    “这种角落里很难拍吧?”宁玛问。


    “是的,光线不好, 畸变也很大。”焦一丁戴着口罩说话,热得满脑门汗, 但手还是很稳, “不过周老师说,通过建模结合,能把畸变最大限度还原。”


    宁玛一愣:“周老师……是周亓谚吗?”


    “你认识?”焦一丁眼睛一亮,“也对, 你也是搞美术的,应该看过他的作品对吧?”


    “嗯。”宁玛笑笑,没有过多解释。


    “周老师这次来,我们部长可开心了,说最需要的就是他这种复合人才。”焦一丁抱着设备低头重新调试,“我们其实大部分人都是新闻学院毕业的,对数据处理什么的行,但艺术鉴赏这块就比较逊色。”


    宁玛寻思了一下:“我记得咱们不是有自动化采集设备吗?为什么现在还要手持采集?”


    “因为这是一个艺术实验。”


    走廊那边传来声音,杵在门口的宁玛闻声而动,一转脸就看见了周亓谚。


    除了周亓谚,还有另外的一男一女,看起来都不超过35岁。果然,和美术组不同,这边的研究人员平均年龄都比较小。


    “久等了。”走在周亓谚右边的男人笑得灿烂,向宁玛一通介绍。


    首先当然是介绍周亓谚,他语气夸张地宣传周亓谚的国际艺术家身份,宁玛和周亓谚面对面站着,相互不动声色地表演初次见面。


    接着他寥寥几句带过自己,宁玛只知道可以叫他“明哥”。


    “这位是咱们名副其实的郑博。”明哥最后介绍身旁的女生,“名字叫郑博,身份也是博士,牛不牛?当年我爸妈给我取名字还是太保守了。”


    名叫郑博的女生推了推眼镜,朝宁玛羞涩一笑。


    “目前呢……我们的工作进度还停留在壁画数据采集,和空间结构扫瞄上,预计整个项目的完成最少需要三个月。”明哥一边介绍,一边打开手机放出二维码。


    “来,小玛,你加一下工作群。但你放心,这个项目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主要辅助一下我们的校色就行。”


    宁玛的耳朵一丝不落,捕捉到“三个月”这个期限,那是不是说明,这就是周亓谚这次停留在敦煌的时长。


    焦一丁还在记录佛龛,随着他们四人的进入,小小的洞窟拥挤得几乎再难转身。


    郑博是学力学的,研究的是古遗址保护加固方向,1X2的保存情况不算好,随着大量工作人员陆续进入,各类设备的摆放,她需要时不时地过来盯着,确保洞窟不出问题。


    周亓谚、明哥和宁玛三人则聚到了显示屏前。


    明哥把之前采集的壁画内容展示出来,鼠标声音一下接一下:“这是我们用自制的柔光灯拍好的画面。小玛你看看,和你们的复原色彩相差大吗?”


    “等我一下。”宁玛低头,从背包里把色标拿出来,“说起来,洞窟里光线不是很好,我们为什么不去办公室对颜色。”


    “亓谚说要图像、你们的画稿和实物三方一起对比。”明哥感叹,“洞里确实太小了,颜色我也看不出差别,你俩看吧,我走远抽根烟,到时候叫我啊。”


    明哥离开,郑博和焦一丁小声地说话,只有些沙沙的回响,像火车上半睡半醒间耳朵里会有的动静。


    宁玛也压低声音:“我们先从丹朱色开始?”


    周亓谚示意她坐下:“站着看屏幕容易反光,况且暖色是你的领域。”


    宁玛从善如流,记忆浮现之前她和周亓谚在床上躺着,无所事事刷手机,看到色感测试的小游戏。她缠着周亓谚,说要比一比谁色感更好。


    结果玩到最后不分伯仲,非要说的话,她对暖色会更敏锐一些。


    空间狭小,宁玛沉默着绕到凳子正面坐下,但不小心被满地的线绊了一下。宁玛心跳立刻狂跳——千万不能损坏设备啊!


    她本能地朝旁边借力稳住自己,踉跄着抓紧周亓谚的手臂,推着他的后腰处撞上桌角。虽然周亓谚一声没吭,但从桌子的晃动程度来看,应该不轻。


    “没事吧?”她和周亓谚异口同声问出来。


    宁玛重新站好,一看就没事的模样,周亓谚笑了笑:“设备都没事。”


    宁玛抿抿嘴:“我是说,你没事吧?”


    周亓谚摇摇头,目光却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洞窟里的光线晦暗扑朔,让他想起了刚认识宁玛的时候。


    她还和当时一样,披着简单的防晒服,编得整齐的麻花辫,不施粉黛,不做矫饰。


    周亓谚眼睛落在宁玛耳垂上,她只戴了一枚银色的耳钉,小到几乎看不见。他听见自己问:“你之前那些耳饰都不戴了吗?”


    而此时的宁玛全然读不懂他的弦外之意,已经开始打开文件夹对色稿:“那些耳饰太夸张,我现在觉得简单点的也挺好。”


    周亓谚垂眸,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将精力拉回工作上:“我记得你之前说,你们有特意在洞窟里对照过色标?”


    宁玛点击鼠标的手一顿,这是当初异地恋时候,她发给周亓谚的叨叨絮语。没想到她说过的话,他记得还挺牢。


    宁玛也公事公办回应:“嗯……铅丹因为化学性,是最容易氧化变色的,1X2里保存比较好的是西面的覆斗顶。但是后来我们认为,当年的画师在画的时候,也不是一次性调色的,本身它就有一些色彩偏差。”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佛龛前的郑博和焦一丁都不再私语,默默地转过身来,若有所思盯着周亓谚和宁玛看。


    他们自然察觉,周亓谚挑眉不语,而宁玛眨眼问:“怎么了?”


    郑博笑了笑,是高智女性特有的敏锐:“你俩看起来不像刚认识。”


    宁玛想到下雨的那天,周亓谚落落大方给人介绍她,所幸她和那些人没什么交集。但郑博和焦一丁不一样,宁玛在未来几个月是要和他们搭建工作组的,她不想大家工作起来觉得怪怪的。


    于是宁玛赶紧接话:“对,他现在住我楼下。”


    这是四两拨千斤的回答,更何况宁玛说的是实话,周亓谚只能点头。


    抽完烟的明哥也回来,小组之间讨论了一下接下来的工作安排。不过大部分时候说的都是数字技术的内容,专业名词太多,宁玛有点云里雾里。


    她只知道这个项目的难点,似乎在于模拟真实光线变化下带来的视觉变化,而宁玛需要做的,就是不断检查色彩是否正确。就像新菜馆招的试菜员那样。


    忙完后正好赶上饭点,宁玛应邀和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


    “自从亓谚来了,我才发现我们院里还有这么多年轻小姑娘啊。”明哥端着餐盘感慨,“这回头率唰唰的。”


    这是焦一丁最幸福的干饭时刻,他笑得荡漾:“要是像大学那样,阿姨兴许还会多给点菜。”


    但可惜研究院不是打菜的模式,而是小碟菜自取的模式。


    宁玛走在郑博身后,尽量和周亓谚拉开距离,她低着头,害怕碰到食堂的李师傅。


    还好李师傅在后厨热火朝天,没看到宁玛和周亓谚同时出现。


    宁玛和郑博坐在一边,明哥他们三位男士坐在她们对面。饭差不多快吃完的时候,明哥烟瘾又犯了,他先分给身边的焦一丁一根。


    但对于焦一丁来说,还是吃饭更重要,他摆摆筷子:“哥,我饭还没吃完啊。”


    于是明哥越过焦一丁,把这支烟递向已经停筷的周亓谚:“来。”


    周亓谚抱胸,往后靠向椅背,笑着摇头谢绝。


    “我记得你会抽啊。”明哥一愣,他记得曾经在周亓谚手边看到过烟盒和火机。


    “昨晚刚戒。”


    宁玛低头吃饭,一声不吭,但明显感觉到有视线在自己身上掠过。


    像飞鸟掠过高原冰湖,万年寂静的水面,只需一点震颤便分外明显。


    所幸宁玛只是来帮忙的,不用一直待在项目组里,她压抑住自己心里的波澜,吃完饭立刻告辞。


    “哎……”焦一丁嘴里塞着最后一口凉皮,想叫宁玛没叫住。


    焦一丁擦擦嘴:“这不是要端午了嘛,本来想叫她拿点粽子走的。”


    焦一丁是西北本地人,家里时不时要给他捎点东西吃。


    周亓谚敲着手指,思索两秒:“你给我吧,我可以带给她。”


    “哦对,你俩住一栋楼。”


    大家说着一起站起来,收拾餐盘。焦一丁随口问:“但是你为什么会住那栋楼啊?我们这边应该也还有空宿舍的。”


    研究院的宿舍楼,基本都是以部门来划分的。说起来,数字研究所的宿舍楼还更新一点。


    “随便选的,反正只是过渡。”周亓谚眯眼,抵挡来自门口的阳光。


    郑博率先撑开伞,笑问:“晒吧?你们有没有人想和我一块儿的?”


    她的目光平稳划过明哥沟壑纵横的脸,和焦一丁已经被汗湿的衣服,停在了唯一一位还有得救的帅哥身上。


    “周老师?”郑博问。


    明哥怪叫:“小丁啊,你看咱俩就没有这待遇……”


    周亓谚笑着摇摇头,无声婉拒了郑博。


    打趣归打趣,没人真的会起哄郑博和周亓谚。因为周亓谚和研究院的所有人放在一起看,都显得格格不入,大家都觉得,他只是一个过客。


    焦一丁突然嗟叹一声,为局面解围,他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大号保温杯,说:“没关系,西北男人有属于自己的解暑方法。”


    明哥一眼就琢磨明白:“浆水?”


    “嗯。”焦一丁拿保温杯盖当杯子,倒出一杯,“来点儿?”


    明哥表情莫测:“我不喝,亓谚尝尝吧。”


    焦一丁直接热情地把杯盖塞进周亓谚手里:“尝尝吧,尝尝吧,来都来了,这一般来旅游的人还喝不到这么正宗的。”


    周亓谚挑眉,半信半疑仰头喝了一口。他的眉头随着酸凉的发酵液体进入口腔,逐渐皱起,但还在能容忍的范围,咽下一口,剩下的无福消受。


    焦一丁震惊:“你竟然没吐?!”


    郑博笑:“你们忘了他打哪儿来的吗。”


    她递给周亓谚一颗清口糖,周亓谚颔首道谢接过:“和豆汁不分伯仲。”


    没人注意到,远处站着去而复返的宁玛。


    西北向来温差大,中午太阳高悬,晒在人的黑色发顶上,似乎下一秒就会燃烧起来。


    宁玛眯着眼,眺望着远处的四个人,感觉大家都比她在的时候要和谐得多。那她还是不要上前去破坏气氛了。


    宁玛转身离开,顺便把手里的防晒衣挂在脑袋上遮阳,她整个人灰扑扑,仿佛要和沙土融为一体,这种泯然众人的穿搭令她很有安全感,就像魔法世界里的隐身衣,没人能看见她——


    “宁玛?”男人的声音沉静地从身后传来。


    他看见了她。


    第57章 云母 周老师


    宁玛回头, 周亓谚朝她走来,像是穿越金光下的路蜃一样,有点不真实。


    郑博也一视同仁的友好, 再次掏出糖,递给宁玛。


    这让宁玛突然回忆起, 当初在闸机前,她和周亓谚站在一块儿,给小林哥分糖吃的样子。现在, 也轮到他和别人一块儿, 来给自己分糖了吗……


    焦一丁挠挠头:“你当时走的太急,我们都来不及叫你, 还想说给你拿几个粽子尝尝呢。”


    我们。宁玛心里一酸, 她挤出一个笑容:“那谢谢你们了。”


    周亓谚似乎是察觉到了宁玛微妙的情绪变化,再一次问她:“怎么了?”他的声音竟然难得的温和,像被太阳晒到滚烫融化。


    宁玛吸口气, 从包里掏出文件夹:“我是想说,这本色标可以先留给你们, 我工作室那边经常也抽不出空, 你们拿着这个方便点。”


    周亓谚打量着她,她被阳光晒得有些狼狈, 从郑博那里接过的糖一直被她攥在手心,想来糖纸的包装已经把手都扎红了。


    他接过装着色标的文件夹, 却突兀开口:“回宿舍吗?”


    宁玛措手不及:“……啊?”


    明明是个疑问句, 周亓谚却全当肯定句:“我也回,那我们一起吧。”


    他似乎特意加重了“我们”两个字的音。


    宁玛站在树荫里,西北的风随着他的声音一起吹来,血管里被晒到沸腾的躁意, 慢慢变得安静熨帖。


    周亓谚把色标转交给明哥,点头朝三人告别,然后示意宁玛一起走。


    在莫名的寂静中,宁玛已经和周亓谚走远了几十米。


    风把她的防晒衣吹得沙沙响,遮挡住大部分的视线,宁玛只能用余光看见他的衣摆,和垂在身侧的手指。


    “但我没说我要回宿舍啊……”宁玛瞥了又瞥,终于没忍住,小声嘟囔打破宁静。


    周亓谚置若罔闻,问她:“为什么突然开始学英语?”


    宁玛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包,果然,刚刚拿色标文件夹的时候,把资料书露出来了,没想到他眼睛这么尖。


    “不是不喜欢国外吗?”


    宁玛觉得他在对当时的分手理由耿耿于怀,但她立刻理直气壮地辩白:“我准备考研!”


    周亓谚诧异过后竟然有些严肃,甚至脚步都停下来:“你要离开敦煌?”


    宁玛抬头看他,不知道周亓谚为什么这么大反应,但她还是实话实说:“也不算离开吧,我准备报考的是在职研究生,可能节假日要去学校上课这种。”


    似乎说完这句话后,周亓谚看起来像松了口气。宁玛歪头看着,不解。


    看着看着,宁玛突然福至心灵,尝试着问:“或许……你能教教我英语吗?”


    周亓谚有些好笑,垂眸瞥她一眼:“可以教,但不保证能教好。”


    宁玛正色跟着他的步伐:“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朽木不可雕吗?”


    “我是担心我的方法不一定适合国内应试。”男人的步伐越来越轻快,宁玛在他后头都快要跟不上。


    但是宁玛毫不在意,反而充满信心的咧嘴笑:“不会的,周老师,我相信你!”


    周亓谚突然停步:“先说好,别叫我老师。”


    “为什么?”宁玛鼻子差点撞上他的肩,紧急刹住,“焦一丁他们不都喊你周老师。”


    “你和他们不一样。”周亓谚欲言又止。


    “……哦。”有啥不一样?同事能喊,前女友不能喊呗。宁玛偷偷撇嘴,看起来完全没理解周亓谚的脑回路。


    周亓谚叹了口气,继续问她:“去哪学?”


    这是一个令人为难的问题,宁玛纠结在原地。最适合学习的地方当然是画室或者院里的图书室,但人来人往,宁玛并不想让别人看到她和周亓谚坐在一起。


    那么只剩,她或者他的宿舍。但她的宿舍,两人曾在那里一起住过……


    周亓谚当然看出了宁玛的纠结,笑了一声,替她解围:“去我宿舍吧,我想在沙发躺一会儿。”


    “好呀好呀。”宁玛点头如捣蒜,亦步亦趋乖乖跟着周亓谚上楼。


    当门开启的一瞬间,凝固在房间里,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半熟悉,一半陌生。也许是为了遮挡沙尘,周亓谚没有拉开窗帘,也未开窗,光线昏昏暗沉不似午后,反而像是微熹时刻。


    宁玛站在门口踯躅,周亓谚倒是心中敞亮,他侧身勾唇:“进来啊。”


    他眼眸微眯却闪烁,似乎心情不错。


    宁玛提着一口气小心翼翼进去,下一秒,“砰”的一声,周亓谚胳膊越过她身后,随手把门关上。


    宁玛好像惊弓之鸟,下意识紧紧闭上眼。


    “呵。”男人轻轻愉悦哼笑,让人脸红。他趿着拖鞋走远,抬手掀亮顶灯。


    周亓谚的客厅里铺着长绒地毯,大概是一直在国外生活留存下来的习惯,怪不得几乎每天都会听到他开启吸尘器的声音。


    但这让宁玛有些为难,她咛声:“我是不是要换鞋?”


    周亓谚立在桌边倒水:“我这没有多余的拖鞋。”


    “那我去楼上拿。”宁玛立刻说。


    周亓谚扬眉:“你这么磨蹭真的能学完?”


    他一边端着水走过去,把玻璃杯塞进宁玛手里,把自己的鞋脱下来,赤足踩在地上,垂眸懒散:“穿我的。”


    宁玛握紧冰凉的玻璃杯:“这这这不好吧……”


    周亓谚却已经躺坐在沙发里,嗟叹:“宁玛,现在才想起避嫌的话,已经晚了吧?”


    宁玛听话穿上这大号的包头拖鞋,如果不是因为她今天的袜子有点难以见人,她也不至于这么扭捏。


    “卷子先给我看看。”周亓谚伸手。


    宁玛把水杯放在圆几上,低头从包里把真题册递给周亓谚。她十分规矩地坐在边凳上,捏着手机背单词。


    然而实际上她根本无法专心,时而瞥两眼周亓谚,又不由自主地打量两眼这间房子。


    之前看到的那把伞不见了,不知道是被周亓谚收起来还是扔掉了。沙发旁是周亓谚布置的临时工作台,宁玛甚至分不清哪些是显示屏,线也纠缠交杂着,没有在波士顿看见的他家那么有序,处处透露出临时居所的味道。


    水已经喝完了,宁玛依然觉得喉咙里涩涩的,她在犹豫要不要再去接一杯。但是看她发现了什么——水壶旁还有一整罐的糖,糖纸透过玻璃反射着五彩镭射的光——和刚刚郑博递给她的糖一模一样。


    宁玛故意发言:“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吃糖?”


    “嗯?”周亓谚的意识还在试卷上,宁玛已经掏出刚刚那枚糖,糖纸揉捏的声音盖过纸面翻覆的声音。


    周亓谚终于抬眸扫了一眼,看她准备放入嘴里,于是开口:“酸。”


    宁玛会错意,背挺得笔直:“谁说我酸了。”


    周亓谚没忍住笑,他直起身,将手肘支在膝盖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吃。”


    吃就吃,宁玛波澜不惊把糖扔进嘴里,糖球滚到腮边,巨大的酸意慢半拍来临。


    “啊啊啊啊。”宁玛直接泛起生理泪水,酸到挤眉弓背,垂足顿胸。


    周亓谚扩大笑容,故意再问:“酸吗?”


    “栓……”宁玛的腮帮子已经融化,眼泪涟涟说不出话。


    他倒也没看宁玛太久笑话,站起身抽了纸巾递给她:“吐了吧。这是明哥买的酸味提神糖,每个组员都有,你的那部分被我领了,但我自作主张没给你。”


    “正好也醒神了,来看看试卷?”周亓谚把卷子铺开,上面红红黑黑,都是宁玛已经刷过一遍的痕迹。


    宁玛立刻眼观口,口观心地乖乖坐好。


    “基础很差。”周亓谚开口就是不留情面,“完形填空分值低,对基础要求高,劝你直接放弃,阅读理解可以继续加强。”


    “我自己也知道啊,除了背单词我基本都在学阅读理解,做了很多笔记听了很多课的。”宁玛不服气,翻开自己的笔记本给周亓谚看。


    周亓谚扫一眼,都是什么长难句语法解析,他手指一压,将本子扣回去:“没用,别浪费时间了。”


    宁玛的成长与平常人不同,她的通识教育几乎等于没有。考研试题里选用的文章,大部分是经济政治科技相关,宁玛就算直接看中文版本,可能也提取不出重点。


    “我给你整理一些文章,你每天坚持看。”周亓谚说。


    宁玛本着对周亓谚的信任,掐着午休结束的点告辞。没想到周亓谚这个人看起来散漫,真做起事情来,意外的靠谱。


    他每天精选十篇题源报刊的文章,翻译成中文发给宁玛看,并且仿照出题逻辑,让宁玛先从中文版阅读理解做起。


    “快乐小马:这是在培养我的语感吗?”


    “ZQY.exe:嗯。”


    “快乐小马:那我什么时候继续刷题?”


    “ZQY.exe:不急,之后会让你重新开始。”


    宁玛深吸一口气,克制住自己的焦急。


    几天后,端午佳节,宁玛从食堂领了粽子回宿舍,做好再宅三天的准备。


    她掏着钥匙爬楼,却看到房门口挂了一份打印的英语试卷。毫无疑问,这应该是周亓谚放在这儿的。


    终于到了验真章的时候吗?宁玛有点儿期待,也有点儿激动,她直接把包甩在沙发上,粽子都没来得及放冰箱,掐了个表立刻开始做题。


    别说,周亓谚这招还真有效,宁玛正确率有微妙的提升。虽然她大部分题依然是在蒙答案,但莫名其妙,就是比以前蒙对的几率大。


    宁玛迫不及待给周亓谚报喜“快乐小马:真的有用!那我接下来怎么做?继续看文章还是做题?”


    她咬着手指等回复,app也来回切换了好几个,聊天框还是没动静。


    宁玛突然想到什么,连拖鞋都没穿,赤脚走到窗边低头探看,这会儿正是敦煌的蓝调时刻,夜空也透着浅澈。


    但她正下方的窗户关得牢牢的,没有一丝光散发出来——还没回来,难道在加班?


    桌上的手机震动两下,宁玛一惊,手忙脚乱滚回去看消息,周亓谚终于回她了。


    第58章 云母 相亲


    “ZQY.exe:祝贺进步”


    “ZQY.exe:但我这几天不在敦煌, 可能抽不出时间帮你整理文章”


    他好冷静。


    好像周亓谚自从知道她在学习准备考研之后,整个人都变得更正经了,和宁玛联系的时候, 不是在说1X2窟的事,就是在帮她整理试题。


    其实这段时间, 宁玛觉得很踏实,她甚至有点习惯性,每天都要打开和周亓谚的聊天对话框。可这样的踏实能持续多久呢?1X2窟总有完成的一天……


    宁玛整个人从正确率上升的喜悦中, 重新变成淡淡的死感, 继续有事没事背单词。


    又一轮单词滚过之后,微信里收到新的消息, 是小林哥发来的电子请柬。


    宁玛这才想起, 去年的时候小林哥就和她说过,他要准备结婚了,那时候她和周亓谚还在一起呢……时间过得真快。


    请柬里两人的婚纱照十分登对, 最末尾写着诚邀各位亲友来见证。宁玛看看日期,正好是端午假期的最后一天, 地点就在敦煌市中心的酒店。


    “快乐小马:恭喜!!!我一定来!”


    紧接着宁玛开始翻箱倒柜, 找出囤了几年也没用完的文创红包,端端正正写完小林哥的名字, 又打开手机准备再看一眼请柬,把新娘的名字也写上。


    结果扫一眼手机, 又看到了焦一丁的消息“宁玛, 你现在在宿舍吗?”


    端午作为上半年的最后一个节,大家都卯足了劲想要好好过,以至于手机传来的消息提醒都层出不穷。


    宁玛虽然疑惑焦一丁问她这个干什么,但还是回复“我在的”。


    “焦一丁:那你方便下楼一趟吗?我在你楼下, 给你送点粽子”


    这么热情……社恐难以招架。宁玛在手机上回复完,立马硬着头皮下楼,她确保自己笑得礼貌灿烂,小跑着打招呼:“丁哥你太客气了。”


    宁玛的目光移到焦一丁手上,左右手各拎着一个塑料袋,重量大到已经给他的手指勒出红痕。


    宁玛震惊:“这么多!”


    焦一丁笑:“一份给你,一份给周老师。本来还说让周老师带给你,结果他自己倒提前跑了,到底相亲更重要哈哈哈。”


    宁玛几乎是下意识地诧异反问:“相亲?”


    “对啊,他回北京相亲了,你不知道吗?”焦一丁也愣。


    宁玛突然就觉得手里的粽子有千斤重,脸也像干裂的泥板似的,扯不出一个完整的表情。


    她强撑着自己和焦一丁友好告别,然后独自转身上楼。路过周亓谚家门前时,她停了下来,面对那重厚厚的铁门,宁玛心情沉闷,过了很久很久,她终于红着眼睛小声嘟囔了一句:“谁要和你做朋友。”


    北方人热情大方,焦一丁给的粽子是实打实的多,宁玛的冰箱只有半人高,不论怎么塞都塞不下。


    宁玛被迫开始整理冰箱,但反而在整理之下,她的心情好像也在一点一点重建。


    不管怎么变化,只要上好班、认真学习、努力攒钱,就没关系。


    宁玛还是一如既往的,能很快安慰好自己,像草原上一切不折不挠的动植物。


    接下来,宁玛无奈开启了一天三顿吃粽子的生活,早上吃蜂蜜白米粽,中午吃咸蛋肉粽,晚上吃蜜枣粽。因此到最后一天,终于可以去小林哥婚礼吃席的时候,宁玛已经是迫不及待的激动。


    为了以示尊重,宁玛扒拉着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衣服,挑了那条靛蓝的连衣裙穿。


    “有点空。”宁玛站在穿衣镜前打量自己。


    少数民族都习惯佩戴很多饰品,宁玛日常已经很简约了,但是婚礼这样的热闹日子,让她忍不住想往身上挂点什么。


    “对了,耳环!”宁玛打开抽屉,找出那对失而复得的绿松石耳环,这颜色和今天的裙子正好能搭上。


    它至今仍躺在周亓谚准备好的黑丝绒盒子里,“卡哒”一声翻盖,宁玛捏着耳钩提起它们,大份量的耳坠子一离开,底下那层卡纸就弹开来。


    不对,这好像不是垫首饰的卡纸,而是对折起来的留言卡。


    宁玛几乎是屏息打开,上面墨痕深邃,一笔一划都镌刻得珍重,只有短短的一行,是周亓谚的字迹。


    “我们一起看过那么多的湖,未来还能一起去看海吗?”


    除夕那夜,宁玛在风雪中抵达波士顿,窗外冷冽而屋内醺暖,白墙上的投屏散发着幽亮的光。


    周亓谚搂着她窝在沙发里,目不转睛地看她。


    “想吻你的耳垂。”他嗓音温哑,“但又舍不得摘下你的耳环,很好看,像蓝眼泪。”


    “蓝眼泪是什么?”宁玛被周亓谚的气息笼罩着,已经有些晕头转向。


    “一种浮游生物,在夜晚会聚集在海岸边,散发出蓝色萤光。”


    “听起来好像很美。”宁玛想像了一下。


    “嗯,春暖之后带你去看。”


    “好呀,我还没看过海呢。”


    吻细密地落下来,最后这耳环到底还是在厮混中,掉进了沙发的空隙。


    耳环失而复得了,但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


    强烈的情绪涌上来,世界上最微小的湖泊在她眼睛中聚集,晶莹涌动。宁玛耸动鼻子,用手背擦眼泪,但还是漏了一颗,滴落在卡片上,洇出圆圆的阴影。


    硬物握在手心硌得生疼,宁玛又想起一丁说的相亲,刚酸涩的心又硬起来。


    花里胡哨的艺术家,骗人的鬼!宁玛恶狠狠拉开抽屉,把它们摔进去,耳钩把那幅辫子岩彩画上堆积的颜料都划出一道豁口。


    她顺势拿出一对红珊瑚珠的耳坠戴上,噙着眼泪嘟囔:“喜庆点吧,才不戴那不吉利的。”


    临出门前哭了这么一通,宁玛拿了两枚粽子包着敷眼睛,好不容易不那么红肿,她才打车过去吃席,最终姗姗来迟。


    交完礼金从侧门溜进会场的时候,大灯已经关了,新娘正拎着裙摆在璀璨的礼台上,缓缓走向新郎。


    南南嚼着凉菜,招呼宁玛:“这儿这儿!”


    看来小林哥是把她和讲解部的姐妹们安排坐在一块儿了。南南也算是小林哥带过的“学生”,但和他们不一样,南南是那种家庭幸福、活泼明媚的女孩,来敦煌也是为爱发电。


    “马上就能开席了!”南南摩拳擦掌。


    “你饿了?”宁玛瞥了一眼,桌上的凉菜所剩不多,她记得自己包里还有小饼干,正准备掏给南南。


    南南制止她:“不饿呀,主要是婚礼不就是来吃席的吗?我又不是没给钱。”


    宁玛笑了笑,她这么说也对,但是对于藏族人来说,婚礼是一件很热闹的大事,尤其是最后大家会一起跳锅庄舞。只可惜宁玛也仅仅参加过一次而已,还是上学的时候跟着同学参加的。


    “诶,听说小林哥和嫂子是去年相亲认识的,组里的那谁说,他们结婚这么快,是因为未婚先孕了。”南南附在宁玛耳边小声八卦。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流言蜚语会平等地落在每个人头上。包括宁玛自己,讲解部的人不清楚她和周亓谚的事,但大多知道小林哥以前对她有意思。于是从她落座起,就有无法忽视的目光投来。


    但宁玛还是诚实客观的,她回答南南:“不是的,小林哥去年就和我说过他准备今年结婚了。”


    T台上新郎新娘已经交换完戒指,开始互诉誓言,宁玛从没见过小林哥这幅模样,红着双眼热泪盈眶。


    好巧不巧,这场婚礼的布景是蓝色调,深浅蓝色的花束和灯光交错,像海底世界或者星空一样梦幻。


    宾客们的交谈声压得很低,令宁玛渐渐恍惚,小林哥铿锵有力的声音传入耳膜。


    “她是我在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真好,宁玛嚼着椒麻鸡,辛辣的口感刺激着味蕾,她想起周亓谚当时也买过这道菜。像她和周亓谚这种,就属于错误的时间错误的人吧?


    “宁玛,你……还好吗?”南南突然歪头到她眼前,语气小心翼翼。


    “嗯?”宁玛如梦初醒。


    南南递给她一张纸巾,沉默示意。


    “没事,咳……被辣到了。”宁玛清了清嗓。


    “那就好,我还以为你对小林哥……”南南欲言又止。


    “南南,你有想过结婚吗?”宁玛问。


    “和谁结啊?我早就分手了。”南南用力地转菜盘,津津有味中,“你别说,这席的味道还不错。”


    “啊?”宁玛一愣。南南比她稍晚一些来敦煌,作为应届毕业生,家长护送来入职是常见的,但当时陪着南南来的是她男朋友。


    小伙子和南南一样开朗,可他比南南更精于人情世故,拎着两大篮杨梅过来。吆喝着给所有人尝,说这是他们特意带上飞机的,几小时前还在树上长着。


    讲解部的老师们纷纷涌上前,毕竟这么新鲜的杨梅真的很难得,甚至连宁玛当时也凑巧被分到了两颗。


    南南和男朋友一起分杨梅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两人真的很合拍,宁玛不由问她:“为什么分手啊?”


    南南擦了擦嘴:“追求不一样呗,他要回老家,虽然说我不一定要在敦煌一辈子,但我更不想去他老家。”


    何其相似的理由,宁玛也把嘴擦了,正襟危坐继续求知:“那你们分手后还联系吗?”


    南南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样,筷子都停在了半空中:“联系啥啊,早都拉黑了,不删留着互送结婚礼金吗。”


    南南冷笑一声,记忆追溯中打开了话匣子:“当时是我先拉黑他的手机号和微信,后来过了很久,我重新登录之前和他一起玩过的游戏,才发现他也早把我拉黑了,他才牛,全平台拉黑。”


    南南把可乐一饮而尽:“不过这也正常。”


    “这正常吗?”宁玛混乱了,她沉吟着问,“那……分手之后没有互删,还偶尔聊天,甚至一起吃饭的正不正常?”


    “那种能叫分手吗?那是渣男在玩藕断丝连的情趣。”南南下定义。


    “是吧,我也觉得。”宁玛摸摸鼻子。


    南南顿了顿,觉得不好一竿子打死:“当然,也可能是来求复合的吧。”


    宁玛在心里自嘲一笑,这不可能,毕竟他都回家相亲去了。


    热菜一道接一道上,小林哥揽着新娘敬酒,说话间已经走到了她们这桌。于是所有人都暂停聊天,端起杯子祝贺新人。


    这桌大部分是女士,小林哥只是轻轻碰杯,但其中还有另一位单身青年,却没那么容易被放过。


    “兄弟,我跟你讲,你可不要看不起相亲!”小林哥拍拍他的肩,显然是有点醉了,“相亲,就是在对的时间去寻找对的人。”


    小林哥看来对这个颇有感触,十分满意这段缘分的到来,他苦口婆心,满脸认真:“真的,相亲……找到真爱的概率很大的。”


    “好好好,我下次去相,行了吧。”这哥们看起来架不住小林,笑着回答。


    “对了!你只要别抵触,愿意参加相亲,就……成功了一半了!”来自小林的赞许。


    宁玛坐在角落,默默喝饮料,嘴里甜苦不分——那么周亓谚,你也已经成功一半了吗?


    第59章 透辉 蛋糕


    大家藉着婚礼的由头难得聚在一起, 平常又多在研究院里过着半封闭的生活,于是吃完席,南南和几个大姐组局, 说去逛街看电影做美容一条龙。


    宁玛无奈,被她们推搡着一起去了。


    但别说, 难怪中年女人那么爱这三件套,精神身体双重抚慰,把生活和工作的愁苦, 像搓澡那样通通搓掉。


    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 几位姐姐要减肥,不吃晚饭, 可做完按摩之后饥饿来得气势汹汹。


    宁玛压着肚子犹豫再三, 想着今天已经花了很多钱,到底没舍得在外面吃,决定还是回去老老实实继续吃粽子。


    公交车晃晃悠悠, 每过一站就下去几人,直到最后整个车厢只剩下宁玛和司机, 残阳一点一点往下掉, 和她用了好几年的手机电量掉得一样快。


    宁玛踩着最后一点儿光走回宿舍,脚步轻盈。然而二楼那道沉寂了好几天的门, 突然被人推开。


    周亓谚不知何时回来的,穿着极休闲的宽松长裤倚在门边, 好像连拖鞋也没穿。上衣的亨利领也没有系扣, 松松散散之中露出锁骨的阴影。


    他开口,玩味中带着笑:“哟,去哪玩儿了?乐不思蜀啊。”


    宁玛暗地里撇撇嘴,京味儿这么浓, 看来回去几天聊得很开心嘛。她小声怼:“你不也一样……”


    也不知道周亓谚听清了没有,因为宁玛吐槽完之后,他就不说话了,只是打量着她,目光在她的裙子上停顿一瞬。


    宁玛想起来正事:“对了,焦一丁给了很多粽子,我去拿给你。”


    她抬腿要走,周亓谚再度叫住她,从玄关上拎了个盒子出来:“等等,这个给你。”


    方形的白色礼盒,灰粉的丝缎端端正正系在上面,透过视窗能看见顶端的鲜果和奶油。


    宁玛下意识问:“你们家过端午的习俗是吃蛋糕?”她说完之后又继续恍然大悟,“啊还是说,你知道今天小林哥结婚,这是给他带的礼物?”


    周亓谚眯眼:“我不知道他今天结婚。”他把蛋糕盒子递出去一些,“但我知道你喜欢吃蛋糕。”


    所以他颇花了点心思才加急订到这个据说很好吃的私房蛋糕。


    宁玛抠着手,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个蛋糕,她必须先确认一个答案:“你相亲还顺利吗?”


    周亓谚立刻皱眉,蛋糕都差点收了回去:“什么相亲?”


    宁玛脖子一缩:“就是……焦一丁给我拿粽子的时候,说你回北京相亲。”


    人在无语的时候是会笑出声的,周亓谚叹气:“我是回去祝寿的。焦一丁当时听到我和我妈打电话,他大概是听岔了。”


    “他什么时候给你拿的粽子?”周亓谚又问。


    “工作日结束那天傍晚。”宁玛捏着手机,屏幕因为触碰而反覆亮起,但他们谁也没有被这抹光干扰。


    “所以你三天前就认为我回去相亲了,”周亓谚直视她的眼睛,“但你什么都没问我。”


    他眼眸里的情绪太浓,勾着她要讲真话。宁玛想起那对耳环,那张卡片,心一横,直接破釜沉舟:“你是不是想和我复合?”


    周亓谚叹气:“你现在才明白?不然我为什么把耳环还给你,死乞白赖蹭你的车,又大费周章答应给你辅导。”


    他一边说一边朝宁玛逼近,像南方才会有的副热带高压,令宁玛感到闷热而潮湿。


    宁玛不由自主往后退,但语气不甘示弱:“我今天才看到耳环里的字条,谁让你把它压在底下。”


    周亓谚挑眉,不遑多让:“是啊,我怎么能猜到,你直到要去参加小林的婚礼,才记起来那对耳环的。”


    他好像吃了什么酸梅味的薯片,字字干脆地往外冒:“嗯,还穿的这条裙子。”


    “这条裙子怎么了?”宁玛十足迷惑,甚至低头看了一眼,没找到什么毛病。


    周亓谚眼眸又暗了几分,从刚刚的玩味戏谑,到此刻多了点低落自嘲:“宁玛,翻篇可以,不至于断片吧。”


    他给她提示:“榆林窟。”


    宁玛终于记起来,她带着周亓谚去榆林窟参观的那天,就是穿的这条裙子。当时他们都以为那天就要分别,还下了雨。


    没想到周亓谚记性这么好。说来也奇怪,一次又一次,每次宁玛都以为会再也不见,可如今他还是站在自己面前。


    突然宁玛的手机“咕咕咕”的叫起来,是她设的闹钟,每天这个点,她雷打不动要复习背书的。


    闹钟打破平衡,宁玛终于开始挪动脚步,她暂时不想和周亓谚拉扯下去,今天本身就因为参加婚礼耽误了学习进度,但周亓谚却在陪着宁玛一起往上走。


    短短十级台阶,很快就到门口,宁玛掏钥匙开门,她快刀斩乱麻:“可是我不同意复合!”


    “为什么?”周亓谚追问,也不恼。


    “没有为什么。”说完后,宁玛铿锵有力地关上门。


    人只要放下面子,做什么都会成功,原本从决定回敦煌的那一刻开始,周亓谚就做好了低头的准备,并且破釜沉舟,绝不回头。


    只是他没想到,本来想塑造婉转浪漫,结果送出的情书与请求,宁玛竟然到现在才看见。早知道当初应该直接一点,不过现在也不晚。


    他隔着门,挑眉问:“那我从现在起正式追求你可以吗?”


    下一秒,周亓谚没有等来宁玛的回答,只是有人飞快地打开门,把他手里的蛋糕拿走,又迅速关上了门。


    周亓谚愣神,然后漾起笑,怎么感觉……有点像儿时的冬天在雪地里捕小鸟。


    宁玛把蛋糕放在自己眼前,吃之前愣是硬逼着自己先背完两个作品分析。


    蛋糕盒子里嵌了一张品名用料表的卡片,烫金的纹理十分精致,宁玛直觉这可能不是那种推门进去就能买到的蛋糕。


    口味也是她闻所未闻的,紫苏蓝莓。紫苏宁玛知道,她当年在餐厅打工的时候,什么麻辣龙虾牛蛙里,大师傅都会放一些紫苏叶去腥,在宁玛的概念里,这是一种香料,竟然也可以做蛋糕吗?


    至于蓝莓,宁玛捏着蛋糕叉的手顿了一下,她第一次吃蓝莓就是在波士顿。那时候周亓谚就发现了她爱吃,于是买了很多盒,只可惜蓝莓还没吃完,他们就分手了。


    宁玛鼻子又有点酸酸的,她叉了一颗蓝莓进嘴里,爆开汁水,还像记忆中的味道一样甜。蛋糕的奶油里蕴含着未完全打碎的颗粒,尝起来像奥利奥奶盖,一点点咸,宁玛还以为自己舔到了眼泪。


    但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并没有哭出来,反而只有蛋糕在口腔里慢慢开启的清甜回甘。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宁玛才开始洗漱,当她站在浴室里听着水声拉下裙子拉链时,她突然想起了之前遗漏的细节。


    这条裙子!除了在榆林窟那天穿过,还在格尔木穿过!那些承载着水声缠绵和旖旎的记忆浮现,宁玛脸红得吓人,怪不得周亓谚看到她穿这条裙子去参加小林哥的婚礼,会这么不爽。


    宁玛冲进花洒下掩面降温。


    挑明之后,宁玛和周亓谚之间的相处氛围,似乎又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


    首先,周亓谚找她的频率大大提升。早安发他自己做过标注的英语题源精读,晚安发白天文章中的重点词汇,不定时发一些美术史考题。


    诡计多端的男人,这样一来,宁玛就不能屏蔽他的消息。


    不过周亓谚明白这次考试对宁玛的重要性,只有很偶尔,他才会说些别的,比如有时候的周末。


    “ZQY.exe:在家吗?”


    宁玛很警醒:“干嘛?”


    “ZQY.exe:我要用会儿吸尘器”


    “快乐小马:行吧……你用”腰有点酸,她正好去床上躺躺。


    两小时后——“快乐小马:怒火emoji”


    “ZQY.exe:?”


    “愤怒小马:你吸尘器声给我催眠了,害我今天的书又没背完!”


    有时候宁玛也觉得周亓谚是故意的,他像骑士斗牛一样斗她,刺激她把自己的草原跑得更广一点。


    转眼七月,敦煌的地表温度已经能达到40度,但呆了几年下来,宁玛早已习惯。


    1X2窟的数字化也已经进展到中期,数字采集大功告成的最后一天,宁玛、周亓谚、焦一丁、明哥和郑博从洞窟里出来,看见走廊上络绎不绝的游客身影,都下意识的侧身避让。


    明哥感叹:“有时候觉得复原窟数字窟做得再好,游客们想看的依然是原本的窟子。”


    在这样干燥的阳光下,人们甚至还没感觉到大汗淋漓,就已经被蒸发殆尽。


    “因为像莫高窟这样的古迹,早就和整个环境融为一体,游客看的又不仅仅是某个窟里的壁画或者塑像。”郑博推推眼镜。


    他们站在栏杆旁,向远处眺望是大片的沙漠或树群,与此时此地的热闹相对,然而在莫高窟的开凿之初,甚至是百年前,这里也是同样的荒无人烟。


    周亓谚说:“或许只是我们复原得还不够好。假使有一天,我们能够轻而易举的打造全息世界,把这莫高窟搬到旁边的沙漠去,再立几个标牌,你们猜,从没来过这里的游客,会不会迷路?”


    戏谑轻松的话语从周亓谚嘴里说出来之后,震得明哥等人久久不语,似乎真的在远处的沙漠上看见了海市蜃楼一般。


    想要张嘴反驳,却又无力,科技的力量的确可怖,他们无法想像,不代表有朝一日不会实现。


    “你来真的啊……”宁玛站在周亓谚身后喃喃。


    “什么?”周亓谚侧耳,小声而温柔地询问。


    “我说,你是真的打算回国搞事业了?”


    “当然。”周亓谚挑眉含笑,意有所指,“这两件事,我都很认真。”


    宁玛当然懂他的言下之意,立刻闭嘴。没想到站得最近的焦一丁耳朵这么好使,他憨厚地大声问:“周老师,除了搞事业,你还有什么事啊?”


    明哥和郑博也闻声回头。


    周亓谚瞥了正在装鹌鹑的宁玛一眼,笑意盈盈,插着裤兜开始下楼:“一丁,你说‘立业’会和什么排列在一起?”


    第60章 透辉 喜欢你


    焦一丁一点就透, 他咧着嘴笑:“成家立业!”他拍拍周亓谚的肩膀,“好事啊周老师!看来你上次回去相亲还挺满意的?”


    “我还行,就不知道对方怎么想。”周亓谚还怅然上了, 叹息着,“给她买了蛋糕, 也没说一声好不好吃。”


    宁玛:“……”


    别以为她没看见他憋着笑呢!


    热气腾腾的酷暑,每天数以万计的游客来了又走,除了工作人员忙得焦头烂额, 维持各部门运转的机器也是日以继夜, 直到……罢工。


    这天晚上的停电来得很突然,宁玛眼前一黑。她原本在计时写试卷, 就剩最后几道题。


    手机电量不多, 她不敢用手电,所幸宁玛记起自己抽屉里,还有两只蜡烛, 可怎么点燃成了一个问题。


    “快乐小马:你打火机还在吗?”


    “ZQY.exe:丢了”


    “快乐小马:那你有充电宝吗?”


    “ZQY.exe:没”


    真是惜字如金啊……宁玛腹诽。结果下一秒,周亓谚出了个大招。


    “ZQY.exe:收拾好过夜要用的东西, 带你去个地方”


    宁玛惊悚地回了一个问号。


    周亓谚直接拨了个电话过来, 宁玛慢吞吞选择接通。


    “你没看见院里发的通知吗?宿舍区电路老化电压不稳,估计这周末都恢复不了。”


    也许是太久没有从电话里听过周亓谚的声音, 宁玛竟然有点恍惚,像是回到了两人还在异地恋的时候。


    “别想多, 不是酒店, 会给你独立空间。”电流将他的声音网住,像是风在月光下吹来,却被沙丘抵挡,只留下一些砂砾蜿蜒的痕迹。


    让人安静。


    “我相信你。”宁玛认真开口, 她相信周亓谚不会做出什么油腻无礼的事情,但试卷一角在她手里卷来卷去,翘得像荡到最高点的秋千。


    宁玛最终还是回答:“那你等等我,我收拾一下。”


    于是在等待宁玛收拾东西的间隙里,周亓谚站在门边用手机提前预约了一辆专车。


    宁玛也终于收拾妥当,背上包换鞋子出门。“吱呀”的开关门声在黑夜里显得尤其大声,但停电后,楼道里的感应灯也无用了。


    可是下一秒,一束柔和的冷光照在她脚边。宁玛向下张望,是早就倚在门边等待她的周亓谚。


    两人十足的默契,谁也没有说话,手电光随着宁玛的脚步移动,在台阶上错落得像钢琴键起伏,有一种难言的,静谧的浪漫。


    “我帮你拿包?”周亓谚朝她张开掌心。


    “我还是自己拿吧。”宁玛拽着包带,掩饰对未知的紧张,更何况这包里有她的贴身衣裤,让周亓谚拿感觉怪怪的。


    今日宿舍停电,月光倒好,将两个人的影子都照得清泠。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安静地走着,只有沙沙的脚步声。


    上车后,车门一关,重新回到密闭狭小的空间,宁玛的心从旷野回到现实,到底还是没忍住问出来:“我们到底去哪啊?”


    但周亓谚特意卖关子,靠在椅背闭目养神:“到了你就知道。”


    也许是这对话听起来让人浮想联翩,饶是有职业素养的专车司机,都没忍住往后视镜里看了两眼。


    宁玛察觉窥视,也不再说话,直到车子停稳在那个熟悉的小区门口。


    “你又租房了?”宁玛有点震惊,但转念想想也正常,宿舍那么小的地方,周亓谚的设备怕是都摆不开。


    “几单元几零几啊?”宁玛问。


    周亓谚勾勾嘴角:“和之前同一套。”


    那这宁玛熟!


    她在岔口丝滑右拐,也许是这许久不见的小区景色,唤起了宁玛的记忆,她突然意识到些什么,脚步停了下来。


    “怎么了?”周亓谚侧目。


    宁玛犹疑:“当初……你是不是压根就没退租啊?”


    周亓谚回忆了一下合同上的日期,点点头:“也可以这么说。”


    宁玛沉默,欲言又止。


    周亓谚瞥了她一眼,有些好笑:“你是不是想问,我知不知道你搬东西搬哭了的事?”


    所以他真的知道!宁玛在心里尖叫!


    “当时中介看到你哭,那架势惊天动地,于是他想办法联系到我,问我是不是真的要退租。所以我就多续了一个月的房,让他转告你慢慢搬。”


    所以当初宁玛在心里感恩戴德的好人,根本不是原房东,而是周亓谚……宁玛天塌了。


    说话间,电梯上升,两人已经回到熟悉的门口。但之前的门锁现在已经被换成了智能门锁,周亓谚手指一抹,门和灯都应声而开。


    宁玛站在门口,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心情踏入故地。


    她紧紧拽住包带,低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也不敢抬头直视周亓谚的目光。她问:“当时我们可以称得上是不欢而散,我还……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你为什么……”


    “因为我一直都喜欢你,即使分手了,也还是喜欢你。”他看着她,郑重的字字珠玑。


    宁玛不可置信,这大概是她的人生里第一次得到如此笃定的回答。短短几个字,拥有着巨大的能量,像山洪爆发,像地壳运动,她束手无策,震撼甚至大于感动。


    所以鼻酸和心跳都来得后知后觉,宁玛终于抬头,和周亓谚对视。


    从第一次见面时周亓谚透露出来的触不可及,到此刻他的进退两难,他眼里的神采像深夜海上的渔灯一样飘摇不定,但又直直地,穿过雾气刺向她。


    宁玛感觉自己的喉咙里像哽了一颗桃核,令她肿胀呜咽。


    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企图用一些名人名言作为自己的锚点:“之前看电影说,不要温和地走入良夜,所以在那次的旅途中,我让自己放手一试,但结局并不美好。”


    她已经带着哭腔——


    “而且,你为什么要现在才说喜欢我,在波士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鼻酸的刺激很汹涌,宁玛的眼泪到底还是淌下来,“这房子我不要进了,一来我就哭……”


    宁玛赌气转身,往电梯方向去。周亓谚眼疾手快地撑着门框,胳膊一揽,把人紧紧圈进怀中。


    “对不起,宁玛。因为之前我一直都不敢确定,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每次谈到未来的事情,你总是在躲避。”他把宁玛的脑袋按在自己颈侧,她的呼吸像一小簇火苗,只有这样才能融化他。


    周亓谚自嘲一笑,落寞地闭上眼:“所以分手的时候,你说这不过是一段艳遇,我真的信了,你果然没那么喜欢我。”


    “不……”宁玛想反驳,但又被周亓谚按回去了。


    他摩挲着宁玛脑后的辫子,沉声说:“我已经知道了,辫子的含义。


    “那天,sunapee雪场的一个教练问我,我的妻子呢?”


    那个大哥也许是当教练的缘故,记人记得很牢,他看周亓谚当时脸色很臭,情绪上来的时候滑雪很危险,所以特意和他搭话,看能否让他缓和一点。


    结果这个年轻的东方男人却好像没听明白似的,皱着眉,直挺挺地站在雪地上。


    于是他比划了一下,说就是那个胸前扎着两条辫子的女孩,当时他看到这个发型,还以为她是未成年,没想到她害羞地笑了笑,说不是的,她已经有了爱人,这种两条辫子的发型在她的故乡,是属于已婚的标志。


    周亓谚当时,大概就像刚才的宁玛一样震撼,接着阴翳散开,他的脸好比阳光下的雪道那么耀眼,甚至已经想好了,之后结婚,要让今天劝他去运动运动的左思元坐上席。


    “所以……”两人竟然同时开口。


    “你先说。”周亓谚放开她,但依然拉着她的手。


    宁玛不好意思地破涕为笑:“所以,就是你发朋友圈说“冬天即将结束”的那天吗?”


    “嗯。”周亓谚承认。


    冬天即将结束,春天还会远吗。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酸涩过后的回甘显得更加甜,宁玛声音都软了下来:“那你刚刚想说什么?”


    “我想说,之前我明明问过你关于辫子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因为……因为我怕是我自作多情!”宁玛回忆了一下,确保周亓谚之前从没有和她正式告白过,立刻挺直了腰杆觉得自己有理有据,“你的表现,让我觉得你也没有很喜欢我。”


    周亓谚失笑:“我突然觉得我们的分手是一次乌龙,可以申请撤回吗?”


    周亓谚的问话,让宁玛在脑子里自动生成电脑里,点击退出的画面。她突然想起,这种时候电脑都会弹出一个重复确认的选项。


    宁玛灵机一动:“我要一个考察期。”


    周亓谚不置可否地挑眉:“多久?”


    “就以1X2窟的完成为限好了,反正这个项目做完了你又得走。”宁玛说着说着,忍不住垂头丧气。


    “谁说的。”周亓谚突然松开她的手,弯腰从移动画箱的格子里掏出一本房产证,“我已经决定好定居敦煌。”


    宁玛看着那本红本本呆住了,她当然知道,在敦煌买下一套房子对周亓谚来说不算什么,是随手的事。


    但她还是抬头,将目光投向室内。和之前相比,墙壁的颜色不同,应该是重新漆过,壁龛和墙体的拆建也让整个房子的格局改变,现在更有一种空旷的宽敞。


    沙发和立柜之类的大件家具上还缠着泡沫纸,没来得及清除,但是宁玛也已经瞧见,之前在波士顿就看到过的,周亓谚收藏的挂画和艺术家手作艺术品。


    所有的场景都在说明,周亓谚在认真地准备搬家,是定居,而不是过渡。


    “那……”宁玛结巴了一下,“那也还是要考察!”


    “当然,你说了算。”周亓谚气定神闲地弯起唇角,“先进来。”


    他侧身,等宁玛彻底进来之后,才抬手将门关闭。


    周亓谚给房子装了智能系统,在开门的一瞬间,不仅灯亮了,新风和空调系统也自动开启。


    此时已经有阵阵凉风把燥气吹开,宁玛终于感觉胸腔里迎来新的空气。


    “你睡主卧。”周亓谚说,“虽然是新装修,但我做过甲醛检测,你可以放心关门。”


    “你睡哪?”宁玛问。


    “隔壁。”


    宁玛沉默了一瞬:“那和你带我去住酒店有什么区别?”


    周亓谚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笑意不减:“你说的对,那我走?”


    “那倒也不用,停电的时候就已经十点了,又是暑假,酒店估计早就没房了。”宁玛自有一套脑回路,表情认真,“所以我们临时住在这是合情合理的,对吧?”


    周亓谚突然眯眼打量了宁玛一会儿,然后语气笃定:“你在紧张。”


    宁玛自暴自弃地抓头发:“对啊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明明半个小时之前,我们还是相处别扭的前任。我现在……我现在也不知道要怎样面对你。”


    “吃宵夜吗?”周亓谚突然问。


    “……啊?”宁玛的焦虑情绪,因为短短四个字,就这么离谱的中止住了。


    “漠北烤鱼?”周亓谚继续问。


    宁玛咽了口口水:“吃。”


    可能因为平常都很难得吃到,所以宁玛还挺馋的。


    “你先忙自己的事,我去买回来。”周亓谚挥挥手离开,他知道,此刻宁玛需要的,是一些真正不被打扰的时间和空间,而不是他空泛的安慰或者保证。


    端午周亓谚回北京给老头儿祝寿的时候,顺便和家里人宣布了一下他打算留在敦煌的决定。


    老头儿当时说:“我相信你去敦煌是为了未来的艺术方向,但,一定有那个小姑娘的原因吧?她是个怎样的人?”


    “她啊,她像是自然本身。”周亓谚听见自己的声音中藏着与有荣焉的珍爱,唇角微微翘起。


    万物生长是她,风雨忽晴是她,摇曳的格桑花是她,自由奔跑的马儿是她,她直趣坚韧、天真纯厚,像潺潺融化的冰川,也像安静伫立的山脉。她是他崭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