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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朱樱 雪豹


    时间接近中午, 太阳非但没有出现,反而又重新下起了小雨。


    雨丝细密落下,渐渐地把头发和衣服全部浸透。从祁连山吹来的风刮起衣摆, 骏马越过沟涧。


    虽然宁玛露出的脚踝已经被冻成了粉红色,但胸膛中畅快非凡。


    撒了一上午的野, 宁玛心满意足:“我们继续赶路吧,等会儿在峨堡吃个饭,争取傍晚到西宁。”


    玩闹的心思下去后, 他们才察觉出冷。


    宁玛的冲锋衣虽然防雨, 但没有夹层,并不保暖。周亓谚的藏袍也只是单层的春秋款。


    在可能不到十度的环境里, 两人的头发被雨彻底濡湿, 然后一刻不停地吹风。


    坐上车后,宁玛就把暖气启动了。窗户紧闭,升温让车内变得更闷起来。


    宁玛终于想起来一个重要的事情, 现在的海拔正在慢慢升高,到峨堡的话得有三千多。


    周亓谚不会高反吧?


    如果淋雨吹风导致了感冒, 再加上高反, 会要命的。


    宁玛忽然就很慌张:“不行,周亓谚, 你赶紧吃一颗感冒药预防一下。”


    “哪来的药?”周亓谚把藏袍解下来,潮湿的感觉让他觉得挺难受。


    宁玛一边开着车一边说:“后座上你拿一下我的包, 里面有一个药盒, 肠胃药感冒药晕车药还有过敏药,我都准备了。”


    她顿了顿,又问:“你对药不过敏吧?”


    周亓谚转过身子,长胳膊一伸, 就将帆布袋拽了过来。


    “我找?”


    “肯定啊,我在开车呢。”宁玛理所应当。


    周亓谚打开宁玛的包,她的东西一览无余。夹层里放的是身份证和银行卡,大袋子里有一顶折叠的遮阳帽,一瓶黄色的防晒霜,一些乱七八糟的小票。


    白色透明的塑料药盒就盖在小票纸的下面。


    周亓谚把它扒拉出来,然后手指突然就停住了。


    他看到药盒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塑料自封袋。里面是装着黑白围棋子的小玻璃瓶,还有一张磨砂砂纸。


    砂纸被用过了,上面有被磨损的痕迹。


    周亓谚终于明白,原来那两颗棋子并不是天生圆润。


    在敦煌的行程也算紧张,所以她是每天晚上回去之后,还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吗。


    周亓谚庆幸,他没有在拒绝完这份礼物后,真的坐飞机一走了之。


    “找到了吗?”宁玛问。


    “嗯。”


    “金色包装那个就是感冒药。”


    周亓谚沉默,扯了张消毒湿巾先擦了擦手。


    接着车内便传来锡箔纸的声音,他剥开药片,把手伸到宁玛唇畔:“张嘴。”


    宁玛下意识地后仰,但后面是汽车头枕,她退无可退。


    还没来得及看,周亓谚就把药片摁进了她嘴里。


    指腹揉过嘴唇,说不出哪个更柔软。


    早已拧好瓶盖的矿泉水,也被很快抵过去。


    感冒药就这么被周亓谚迅速而不容置疑地喂进宁玛嘴里。


    “唔。”宁玛被逼出了一点生理性眼泪,眼中波光粼粼。


    宁玛微微看向周亓谚,嘴唇也呈现出水汪汪的质感,没完全咽下的水顺着唇角流下来。


    她的眼睛像高原的某种小动物,鼓起的脸颊泛着着急的绯红。天真又……诱人。


    周亓谚眸色暗了暗,尚未撤回的手指再次按上了姑娘的嘴角。


    他擦过那抹水渍,从左往右慢慢碾磨过去。


    宁玛的下颌明明就落在他掌心里,可他竟然不能俯身吻过去。周亓谚垂眸,眼睫把漫卷的情绪收拢回去。


    “好了,认真开车。”他的嗓音沙哑到不行。


    接着,他用摩挲过宁玛嘴唇的手,给自己也喂下一颗药。


    车子开到峨堡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但路两旁的餐馆并没有停火。


    他们随缘找了一家店,点了几个菜。


    穿堂风吹进来,潮湿的头发和衣服让人黏黏腻腻的。


    宁玛说:“旁边有一家宾馆,我去问问能不能借个吹风机。”


    她推开玻璃门,坐在前台的是个老大爷。人慢吞吞又笑眯眯,还有点耳背。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的吹风机都是固定在墙上的吗?”宁玛问。


    大爷消化了一下她的意思,慢悠悠点头。


    这宾馆旁边连着一个特产小超市,看起来是同一个老板,于是宁玛又问:“那旁边有没有吹风机买?”


    这次大爷反应很快,摇头说:“没有啊。”


    宁玛叹气,原地转了两圈,又不死心问:“那你们家能开钟点房吗?”


    大爷一板一眼:“没有,没有哇。”


    大爷顿了一秒,突然又说:“我们有个自己用的吹风机,但是要等我女儿去她房间里拿。”


    就在宁玛想离开的时候,大爷终于说出了最长的一句话。虽然口音还是很重,但是足够宁玛听清楚。


    她激动地感谢。


    这时候,在饭店久等不见人的周亓谚,也推开玻璃门走进这个狭小的宾馆前台。


    他正好听到了宁玛问钟点房的事。


    周亓谚走上前去,按住宁玛的发顶,手心潮湿一片。


    他皱了皱眉,立刻发挥身为金主的职能,对大爷说:“不用麻烦了,我们直接开一间房。”


    突然有生意过来,大爷这次反应很迅速,眉开眼笑:“好,好。”


    宁玛在周亓谚手掌下转身,小声问他:“开房间干嘛?”


    他好像觉得宁玛的头型特别好,以欣赏艺术品的目光审视了一下。微眯着眼继续揉了两下,小声回答:“全淋湿了,洗个热水澡再走。”


    宁玛觉得他这个提议不错,不再作声。


    周亓谚接过大爷递来的房卡,交给宁玛:“你先去洗,我把饭带上来。”


    “哦。”宁玛走了两步,突然回过头,“那我的箱子!”


    周亓谚揣着口袋笑:“我帮你拿过去。”


    两人都忘了高反这回事。


    宁玛从小生长在高原,三千米能跑能跳。


    但她忘了提醒周亓谚,此刻他们都没吃午饭,淋过雨,再加上提行李箱上楼。


    等周亓谚反应过来,他已经把这些事全完成了。


    周亓谚拿着大爷给的第二张房卡,刷开房门。然后他本能地闭了闭眼,有些眩晕。


    浴室里已经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但宁玛依然在水声间隙里,听见了开关门的声音。


    她试探着喊:“周亓谚?”


    “嗯。”男人撑着行李箱,闭眼应了一声。


    宁玛没有听出异样,她问:“你能帮我递个衣服吗?我箱子里,随便拿条牛仔裤和T恤,还有那个紫色的防水袋。”


    紫色防水袋里是宁玛的内衣裤,不过反正装好了,不会直接被周亓谚看到。


    周亓谚挑挑眉,单膝蹲着把宁玛的行李箱打开。


    宁玛的东西收拾得很好,几乎不用翻动,周亓谚就可以找到她要的衣服。


    浴室里,宁玛把水关了,房间骤然安静下来。她能清楚地听见周亓谚挪动行李箱的声音。


    宁玛抽了一条浴巾擦了擦头发,然后裹紧身体。在周亓谚脚步声靠近的时候,及时把玻璃门推开一条缝。


    接着她伸出一只胳膊,上面还沾满沐浴后的水珠。


    磨砂玻璃也掩盖不住的潮湿热气,从这条缝里喷薄而出。


    周亓谚把那叠衣服递给她。


    门一开,冷热交替,宁玛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看着那只指骨分明的手,捏着一叠衣服探进来。


    宁玛小心翼翼伸手去接。


    “啊!”可是对面似乎陡然失力,速度快到宁玛只来得及大叫一声。


    衣服跌落地面,瞬间吸附了浴室的水渍。


    宁玛下意识松开捂着浴巾的手,两只手一起死死扶住周亓谚的手掌和手腕。


    隔着一道潮湿模糊的磨砂玻璃,周亓谚身影晃了晃,用另一只手撑住门框,皱眉抵挡眩晕的难受。


    宁玛撑着周亓谚,不让他倒下去。


    “周亓谚,你怎么样?”宁玛有些慌。


    那边缓了缓,压着声音说:“头有点晕,我吃两口东西躺一躺就好。”


    他把手从宁玛掌心抽出来,带着宁玛沐浴过后的香氛气味。


    在指尖离开的末梢,宁玛突然反应过来,再次抓住了周亓谚的手。


    “……”周亓谚沉默,任她轻轻勾住,声音喑哑“怎么?”


    宁玛犹犹豫豫:“能不能,再帮我拿一套衣服,刚刚的掉地上湿了……”


    “好。”


    等周亓谚走开,宁玛感觉凉飕飕的,低头一看,浴巾都快掉完了。


    所以,她刚刚几乎是全然裸露的,只和周亓谚隔了一道玻璃门。


    宁玛感觉自己也有点喘不过气了,脸颊酡红。


    周亓谚很快拿了衣服过来,宁玛赶紧拿走,然后用颤抖的手打开电吹风。


    试图用强烈的白噪音,掩盖自己的紧张。


    宁玛的头发又厚又长,她举着电吹风到手酸。平稳的声音让宁玛渐渐淡定下来,也成功催眠了周亓谚。


    她终于收拾齐整走出浴室,就看见周亓谚躺在床上,单人床狭窄,看起来有些局促。


    几盒菜装在打包盒里,放在电视柜上。


    宁玛伸手摸了摸,只剩余温。


    其实宁玛也有些犯困,大概是吃了那个感冒药的缘故。


    但是高反可不能睡觉。


    她过去戳了戳周亓谚:“醒醒啊,不能睡。”


    竟然没反应,宁玛急了,又不敢摇他,怕摇完他脑子更晕。情急之下,宁玛抓住自己的发尾,往周亓谚下巴上挠痒痒。


    周亓谚睁开眼。


    宁玛动作一顿,有点尴尬:“你醒了。”


    “嗯,再不醒,你该嘬嘬嘬了。”


    宁玛正襟端坐,刚刚的动作,确实有点像在招猫逗狗。


    宁玛清清嗓,转移话题:“那……来吃饭吧。”


    她窸窸窣窣拆开塑料袋,把炒牦牛肉、青稞饼、油麦菜一字排开。


    不对,这个样子,也好像在摆宠物饭啊。


    宁玛咧了一下嘴角,一旦接受这个设定……


    她开始神游,周亓谚的话,应该像猫科动物。宁玛脑海里开始出现雪豹的身姿,灰白的毛色高贵又慵懒,和他很像。


    “你在想什么?”周亓谚坐在床边突然发问。


    宁玛的无意识咧嘴笑戛然而止。


    周亓谚抬起一只胳膊,高贵慵懒道:“扶我。”


    果然是豹豹撒娇,太像了。


    宁玛走过去,也不是第一次搀他,驾轻就熟。


    不知道是不是气候冷热的问题,上回在莫高窟天热,周亓谚不让宁玛碰他。


    但这次,周亓谚刚站起来,就把半个身子都挂到了她肩上。


    宁玛嘶了一声:“你压到我头发了。”


    周亓谚松了松,道歉:“不好意思,没经验。”


    “什么没经验?”宁玛有点不理解。


    “没有压到女生头发的经验。”


    宁玛沉默,品了一会儿:“你没谈过恋爱?”


    周亓谚挑眉:“没谈过这么深入的。”


    “……”


    宁玛拿起筷子吃饭。


    这家店的炒菜还有点南北交融的感觉,尝起来很清爽。


    她以为周亓谚会继续恋爱史的话题,然后顺势问她有没有前男友之类的。


    但周亓谚只是慢条斯理地吃饭,什么也没说。


    反倒是宁玛坐不住了,咽下嘴里的青稞饼,大颗葡萄干迸出酸甜的味道。


    她犹豫:“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前男友?”


    周亓谚抬眼看她,宁玛莫名紧张,后悔问出口。


    第22章 朱樱 西宁


    “快吃。”周亓谚勾了勾唇, 留下一个不置可否的回答,然后放下筷子,起身走向卫生间。


    宁玛匆忙咽下嘴里的食物, 赶忙叮嘱他:“你高反就暂时别洗澡了,把头发吹干就好。”


    “嗯。”


    吹风机的声音再次响起。


    肚子里填过东西之后, 周亓谚也觉得好多了。所以之前的头晕目眩,可能真是饿的。


    等两人重新开始出发,已经下午三点。


    退房的时候, 前台老大爷还抓了一把牛肉干送给他们。


    随着车子越来越靠近西宁, 海拔下降,天气也逐渐转晴。上午没能看到的油菜花田, 终于还是灿烂地出现在了路边, 绵延着金黄一片。


    深深浅浅的草甸上,种满了羊群,还有不知名的小花在摇曳。恍惚间, 宁玛以为自己回到了故乡。


    把着方向盘,心情随天气一起变开阔, 她哼起了藏歌。


    阳光透亮, 歌声也清悦。周亓谚没有打扰她,就这么撑着头, 静静看向她,欣赏着。


    七点左右, 宁玛将车驶入西宁市区。


    “今天我们就吃肉吧!”宁玛提议, 眼神中是势在必得的光。


    周亓谚笑了:“好啊。”


    于是宁玛导航一搜,向着攻略上推荐的那家炕锅羊肉店出发。


    西宁不像某些城市,动辄好吃点的饭馆就大排长队。虽然每家店里生意都很热闹,但过去一问, 两个人的位子还是很快能安排上。


    炕锅羊肉是西北的特色,滩羊肉质鲜美,没有膻味。如果是两年以上的羯羊,口感更佳。


    宁玛准备大吃一顿,恶狠狠地点了羊肉加羊排双拼的锅。


    炕锅羊肉里不只有肉,还有炸过的土豆片,口感干脆得像薯片。羊排细嫩,轻轻一扯就能脱骨,而肥瘦相间的羊肉,焦香四溢,大口下肚,丝毫不觉得腻味。


    “你还要主食吗?”周亓谚问。


    宁玛摆摆手,猛吸几口冰汽水,往椅背一瘫:“饱了。”


    “那走吧。”周亓谚起身,看起来是有计划的样子。


    宁玛一愣:“去哪?”


    周亓谚挑眉:“不是说要陪我逛街买衣服?”


    “啊……”宁玛差点忘了。


    不过吃饱了也确实该消消食。


    于是周亓谚去买单,宁玛则到路边去先把车子启动,准备直接开车停到商场底下去。


    西宁的城市建设做得很好,市中心高楼林立。宁玛在驾驶座一路看着车水马龙,有些雀跃,指尖都在方向盘上跳舞。


    毕竟她真的很久没有正儿八经逛过街了。


    停好车,宁玛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只管往光亮的地方去,但那只是开在地下停车场的洗车铺,周亓谚松松圈住宁玛的手腕,将她带转另一个方向:“电梯厅在这边。”


    宁玛摸摸鼻尖,她在地下停车库里真的容易晕头转向。


    周亓谚瞥了宁玛一眼,笑了一声:“其实商场大多都是这样,七弯八绕,顾客在商场逗留的时间越多,商场盈利的概率就越高。”


    “是这样,但是员工通道就很近。”宁玛说,“以前我在成都商场打工的时候,都是拉开安全门走的。”


    “你到底打过多少份工?”周亓谚突然问。


    宁玛嘿嘿一笑:“很多,但有些只干了几天我就跑了。”


    “比如?”


    宁玛回忆了一下:“超市理货、火锅店员、婚礼场务、托班生活老师……干的最久的是美缝师傅和美容院的工作。”


    “美缝师傅是什么?”周亓谚疑惑。


    正巧他们已经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商场里,宁玛低头指着反光的瓷砖地板。


    她说:“喏,就是把瓷砖和瓷砖之间的缝隙,用材料填起来。”


    商场的地板干净得打滑,美缝看起来也没有变色。这些年的材料更新换代应该很快吧。


    但她的记忆依然清晰。每一道工序,以及,那个人。


    宁玛注视着镜子似的地砖,那些恶心的画面,不由自主在脑海中放映。


    “好了不说这些了。”宁玛微微皱着眉,强行中断自己的回忆。


    周亓谚注视着她的微表情,若有所思。


    宁玛的情绪转换得很快,她是视线已经开始搜索周边的男装店,正前方就有一家,橱窗里摆着的模特身上,披着一件无领夹克衫。


    很成熟,很干部。


    “好老啊。”宁玛嫌弃。


    再一扫视周围的服装店,宁玛就发现,两级分化很严重。要么就是青春嘻哈的牛仔运动类服饰,要么就是中老年大叔服饰。


    “呃……”宁玛抬眼看了看周亓谚,“还逛吗?”


    周亓谚没说话,抬腿走进一家运动品牌,停在冲锋衣货架前。


    他扒拉了两下,然后回过身对宁玛说:“帮我选一件?”


    其实这些衣服对宁玛来说都长得一样,她也只好翻了翻,勉强提了一件出来。


    那是一件低饱和的浅卡其长款,看起来有些像风衣。


    周亓谚直接穿上,虽然都是长款,但和今天穿着藏袍的样子截然不同,只能说人拯救了衣服。


    他神情淡然,宽松而有硬度的衣料将他衬托得更加修长。像是文艺电影里的画面,令他有着难以捉摸的故事感。


    “怎么样?”周亓谚问。


    宁玛脑袋里浮现出一些电影画面,比如男主穿着风衣,女主朝他跑去,然后男主用长长的风衣将人包裹,两人紧紧相拥。


    但实际上宁玛八风不动,眼睫毛都不眨一下,镇定自若的样子装得特别好:“还不错。”


    “行。”说完,周亓谚就脱下来,带着去前台结账。扫码的时候,周亓谚顺便看了眼时间,也快九点了。


    “回去休息吧。”他说。


    “嗯。”


    “你有没有要买的?”周亓谚突然问。


    宁玛一怔:“我不用啊,我都带了。”


    周亓谚便点点头:“之前的差旅费用完了和我说。”


    要么说谈钱伤感情呢,这句话一说,宁玛突然感觉周亓谚,好像又变回了距离遥远的甲方。


    她看向别的地方,小声回答:“嗯,还有很多。”


    两人走向电梯,突然从背后传来嘹亮的一嗓子。


    “宁玛姐!”如果没有后面那个姐字,乍一听还怪像在骂人。


    宁玛在城市里从没有撞名过,她和周亓谚一起回头去看。


    只见远处跑来一个活泼的身影,闪烁着永远快乐的眼神,惊喜开口:“宁玛姐,真的是你,太巧了吧!”


    是陈心然,那个当初在敦煌夜市,和他们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


    她男朋友朱越,提着大包小包跟在她身后,冲宁玛和周亓谚尴尬地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宁玛姐,你们是有事情来西宁吗?”陈心然一如既往的活力满满。


    宁玛笑笑:“没有,我们来玩。”


    “那我给你们推荐那个藏文化博物馆,贼有意思!”陈心然很兴奋,昂扬的语调却突然一顿。


    她摸摸脑袋,讪笑:“不对,我忘了你就是藏族的。”


    电梯到了,四个人一起进去。


    宁玛宽慰尴尬的陈心然:“没事,我们也没时间逗留,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西宁了。”


    “我们明天也要走了,中午的飞机回老家。”


    这时,朱越拍了拍陈心然的胳膊,小声问她:“宝宝,我们的酒店地址在哪来着,我提前叫下车。”


    陈心然掏出手机,报出一串地址。


    宁玛一愣,觉得有点耳熟,也掏出手机一看。


    然后宁玛伸手制止朱越:“不用叫车了,我们是同一家酒店,一起走吧。”


    “好哇好哇!谢谢宁玛姐!”陈心然挽住宁玛的手臂,开心得不得了。


    于是回酒店的一路上,车里第一次这么热闹。


    因为陈心然他们是办完了入住再出门的,所以到了大堂,他们便和宁玛两人挥手拜拜,先行上楼去。


    “这次房间我定了两个大床房。”宁玛说。


    周亓谚点点头,接过房卡。


    在电梯里的时候,周亓谚问:“明天什么安排?”


    “明天沿途去塔尔寺,青海湖,然后在青海湖入住。”宁玛顿了顿,“接下来两天的行程会轻松一点,我们九点出发就行。”


    “嗯,你早点休息。”周亓谚淡淡说完,然后转身回房。


    宁玛听见卡哒落锁的声音,站在门口僵了几秒钟,才刷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宁玛有些低落。


    其实周亓谚对自己还是很好很温柔,但好像,就停在这一步了。也对,他那样散漫的性子,可能除了艺术,对其他都只是三分钟热度吧。


    宁玛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


    昏暗的光线被吸进地毯里,宁玛突然觉得很累,白天在草原上疯玩,又开了一天的车。


    宁玛撑着下巴,过了一会儿脸就顺着掌心慢慢地滑下来,然后她就这样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


    后来,宁玛是被隔壁丁零当啷的噪音吵醒的。


    她皱眉,拿起手机一看,半夜一点了。脖子歪在椅背上,睡得酸疼,手背也硌出红色印子。


    宁玛站起身,清醒了一下之后,隔壁的声音变得更吵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隔壁一直尖叫不断,但又不像是……房事。


    算了,洗个衣服吧。


    宁玛打开箱子,把藏袍和今天骑马穿的外衣掏出来。


    入住的时候,周亓谚问了一嘴洗衣房在哪,宁玛也听见了。藏袍手洗是洗不动的,她抱着衣服准备去一趟洗衣房。


    打开门,带上手机和房卡,宁玛瞥了一眼隔壁,发现门竟然是敞开着的。


    “不行不行,这完全住不了!”里头传来女孩的声音。


    音色听着有点耳熟呢?宁玛犹豫了一下,还是好奇地过去瞄了一眼。


    发现竟然是陈心然他俩,好像是房间设施出什么问题了,酒店的员工也在里面。


    这下宁玛就没在怕,她抱着衣服袋子走进去,问:“怎么了?”


    “宁玛姐,你怎么还没睡?”陈心然看到她,跳过满地狼藉,跑到门口和她说话。


    “我去一下洗衣房。”宁玛说。


    陈心然快人快语:“这么晚了,姐夫怎么不去,反而让你去啊?”


    宁玛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心然虽然没心没肺,但脑瓜子很聪明。仅仅一秒钟,她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她挽着宁玛的胳膊,直接转移话题:“你看,我们睡得好好的,突然卫生间噗噗响,进去一看,漏水了!!”


    陈心然气得不行:“我们把毛巾啥的全用上都堵不住,差点把箱子淹了!”


    穿着西装的酒店管家,尴尬地站在陈心然和维修工之间。


    管家讪笑道:“陈小姐,非常抱歉,应该问题不大,我们很快就能修好的。”


    宁玛也很困,她拍拍陈心然的肩膀,说:“那我先去洗衣服。”


    她像个游魂一样,飘到楼下洗衣房。晃晃荡荡十几分钟,再上楼,发现陈心然他们的房间,依然敞开着门。


    此时,陈心然的行李箱已经被推到了走廊上。


    一直以来,热情开朗的小姑娘,第一次垮着张丧脸,眼睛都红了,埋头往电梯走。


    朱越在后面摸着她的背,小声安慰。


    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房间里只剩修理工,管家已经不见了。


    “怎么回事?”宁玛问,这样的变故,搞得她瞌睡全无。


    陈心然扁扁嘴,不想说话。


    朱越给她解释:“酒店说水管暂时只能堵上,还修不好。房间没法住了,暑假旺季,也没有多余的房间。”


    朱越苦笑一声:“他们给了点赔偿,让我们出去另外找房。”


    “现在?”宁玛都惊呆了,“现在都半夜一点多了。”


    虽然说有朱越这个男生在,但是这个时间,两个清澈大学生在外面晃荡,还是有点危险。


    “猪猪我们走吧。”陈心然扯了扯男朋友。


    突然,她放下行李箱,走上前拥抱住了宁玛:“宁玛姐,我走啦,之后就真的再也偶遇不到了。这次旅途挺波折的,快乐的事不多,但认识你这个朋友算一件。”


    陈心然很真诚,朋友这个词蓦地让宁玛的心一震。


    她鼻头竟也有些发酸。


    宁玛扶住陈心然的肩头,正色说:“你等等,太晚了你们出去不安全,我有办法。”


    接着她转身,敲响了周亓谚的房门。


    其实宁玛也很忐忑。


    敲响这扇门,想帮陈心然和朱越,只是一部分理由而已。她知道自己是藏着私心的。


    叩了三次门,里头还没有动静,宁玛能感觉到来自陈心然和朱越的目光,如芒刺背。


    在宁玛犹豫着要不要再敲最后一次时,门终于被拉开。


    房里开了盏小灯,但光线比走廊还昏暗。


    周亓谚半夜从睡梦中被吵醒,也没看清来人是谁,没好气地问:“什么事?”


    他单手撑着门框,头发乱糟糟的半遮着眼睛,像漫画里,浑身冒着泡的黑魔法巫师。


    宁玛咽了咽口水:“周亓谚,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第23章 丹砂 塔尔寺


    话音刚落, 宁玛能感觉到周亓谚瞬间清醒。


    他戏谑而探究地看向宁玛。


    宁玛稍微侧侧身,露出走廊上的陈心然和朱越,结结巴巴解释道:“是那个, 他们的房间漏水,但是酒店又没有多余的房……”


    朱越小声地问陈心然:“他们不是男女朋友吗, 为什么不住一起?”


    然后他被陈心然拧了一把腰肉,小姑娘从牙缝里蹦出一句“闭嘴”。


    “你要把你的房间让给他们?”周亓谚问。


    “嗯。”宁玛低着头,“我可以睡沙发的。”


    她刚刚也是在沙发上睡着的, 还可以, 不难受。


    周亓谚笑了一下:“那你把东西搬来吧。”


    “你同意了?”宁玛喜不自胜。


    她转身朝陈心然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赶紧回自己房间收拾东西。


    周亓谚也回房, 拨打客房电话, 让人送新床品上来。


    一通折腾,终于各就各位。


    门一关,房间里只剩宁玛和周亓谚两人。


    好在也不是第一次, 两个人共处一室。气氛还不算太尴尬。


    宁玛把床尾的那叠新被子抱起来,准备乖乖去沙发。


    但是被周亓谚走过来挡住路, 他说:“你睡床上去。”


    宁玛觉得有些热气上涌, 她抱紧被子,有点不知所措。


    周亓谚抬眼看她:“你不好好睡, 是打算第二天疲劳驾驶?”


    他说的有道理。


    宁玛手里不禁卸了力,任由周亓谚把她的被子拿走。


    她原本打算睡沙发, 所以周亓谚的床铺并没有重新铺过。宁玛又累又困, 也懒得折腾了,于是她挪到床的另一侧躺上去。


    这半边的床品都十分平整,一看周亓谚就没有睡过,也算是避嫌。


    宁玛伸手, 关掉床头灯,房间陷入不见五指的黑。


    结果她的瞌睡反而随着光线一起消失了。


    在黑暗中,一丝一毫的动静都被放大。


    周亓谚的呼吸声,他翻身的碎响,都像羽毛一样挠着宁玛。


    宁玛左右翻了好几下,还是睡不着,感觉闷闷的,喘不上气。


    然后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去洗衣房,在睡衣里穿上了文胸,这会儿还勒在身上。


    犹豫再三,宁玛决定在被子里,把它偷偷脱下来,不然这一觉怕是怎么都睡不好。


    于是床上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于耳。


    终于,周亓谚没忍住,在黑暗中睁开双眼,问:“你在干什么?”


    宁玛动作一僵:“你还没睡啊?”


    周亓谚不说话。


    宁玛瑟缩了下脖子:“是不是沙发上睡不着?”


    “嗯。”周亓谚承认得很快。


    酒店的床很宽,宁玛壮着胆子问:“那要不……我们一起睡床吧。”


    “也好。”周亓谚一秒都不犹豫,从沙发上坐起来,然后抱起这床被子。


    宁玛趁机把床上的被子卷在自己身下,顺便藉着这动静,把已经解了扣的内衣,从睡衣里抽出来。


    周亓谚凭着记忆,想打开沙发旁的灯。


    宁玛偏巧在藏内衣,她大喊一声:“别开灯!”


    周亓谚停下动作,他挑眉,那便不开灯。反正他夜视力向来很好。


    男人故意一手抱被子,一手在床沿摸黑前进。


    然后手掌“不小心”按到宁玛的脚踝,再含笑,嗓音清越地说一声“抱歉”。


    直到床垫的另一侧重重陷落,温暖的柠檬味萦绕在宁玛鼻尖。


    宁玛双手抓着被子,闭上眼睛,一动不敢动。


    “呼吸。”周亓谚突然说。


    宁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到忘了出气。


    “手给我。”周亓谚又开口。


    宁玛乖乖把手放出来,然后被周亓谚在黑暗中,精准握住。


    他一根根扣住宁玛的手指,然后让两人的胳膊一起掉在柔软的被子上。


    这次不止手指,连手臂都交缠在了一起。


    但反而,让宁玛渐渐把心落回肚子里。


    “睡吧。”周亓谚嗓音倦懒。


    宁玛的困意终于重新袭来,一夜好眠。


    第二天,阳光从窗帘的空隙中透进来,宁玛闭着眼,但思绪已经渐渐苏醒。


    头发压在脸颊,有些痒,宁玛下意识地蹭了几下脑袋。


    怎么这么丝滑,一点都不解痒。


    宁玛终于迷瞪着睁开眼,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竟然把周亓谚的手臂抱在了怀里。


    她用双手抱得紧紧的,像抱着玩偶一样。


    所以刚刚脸上那么丝滑,是因为她在周亓谚的肩头蹭了蹭。而周亓谚,穿的是柔软的缎面睡衣。


    宁玛赶紧松开他,顺便往后挪了几寸,她的胸口离开周亓谚的手臂,空荡的凉意袭来。


    周亓谚也醒来,他微微侧头,却看见宁玛枕头底下,露出的内衣肩带。


    他立刻移开视线。


    宁玛看了一眼手机,说:“八点半,差不多该起了。”


    但她平躺在床上,双手扯住被子,一动不动。


    “嗯。”周亓谚也平躺着,被子在两人中间像是楚河汉界。


    过了几秒,周亓谚翻身下床,背对着宁玛。他从箱子里随手拿了一套外衣。走向卫生间,一边说:“我先洗漱,可能要占用卫生间一会儿。”


    “好。”


    直到听见卫生间门关上,传来哗哗流水声,宁玛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赶紧掀开被子,把枕头下的内衣装好,然后把睡衣脱了,换上外衣。


    另外她昨晚拿去洗衣房的衣服,应该早就烘好了。


    就怕工作人员不清楚换房风波,又给拿到了之前房间的门口。


    宁玛偷摸着开门,果然,衣服篮子放在了之前的门口。


    她把衣服拿回来,开始收拾行李箱。


    周亓谚也洗漱完毕,一推门,就看见宁玛蹲在地上收拾东西。长长厚厚的头发披散在她背上,打着卷儿,看起来毛茸茸的,让人很想摸一把。


    周亓谚也的确这么做了。


    他微微俯身,摸了摸宁玛的脑袋,心情很好:“我先去餐厅等你。”


    “嗯。”宁玛乖乖应声。


    等她也推着箱子走进餐厅的时候,周亓谚已经在啃面包片了。


    宁玛随便盛了一碗炒饭,在周亓谚对面坐下。


    两个人都很默契,没有谈昨晚的事。


    餐厅服务生推着餐车走过,看起来是给吧台补充果切。


    周亓谚起身,说:“我去拿一点,想吃什么?”


    “香蕉。”


    堆满水果的餐车经过,留下清新的甜香。宁玛嗅着空气中的味道,突然把自己的辫子捞到前面,低头闻了闻。


    是熟悉的淡淡柠檬调。


    和周亓谚身上的味道一样。


    宁玛眼神柔和起来,不自觉地弯了弯嘴角。


    吃过早餐,他们往塔尔寺赶。


    塔尔寺在西宁附近的湟中县,坐落在高处。


    宁玛把车停下,停车场的广播里传来循环播放的音乐,说着大美湟中欢迎词。


    阳光晒得人头顶生烟,在川流不息的游客中,仍有前去朝拜的藏民。


    他们穿着经年的袍子,黝黑的指尖转着经筒或佛珠,行走缓慢却坚定。


    刚刚要下车的时候,宁玛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没充上电。


    所以这次买门票的任务,就交给了周亓谚。


    宁玛站在小广场上等他。


    身旁走过三两个年轻女孩,其中一人在编头发,可惜技术不行,扎了拆,拆了又梳。


    另外两个女孩看起来也很生疏,一个举镜子,一个递皮筋。


    三个人团团转,就是编不好。


    宁玛看了不由扬起笑,真好啊,活泼的青春气息。


    她想起陈心然,不知道她和朱越是否已经动身去机场。


    宁玛歪歪头,又回忆着昨晚与周亓谚共眠的一夜,她忽然发现,有些事,鼓起勇气主动一次,未必是坏事。


    人生如露,该多尝试。


    这么想着,宁玛已经走到了三个女生面前,笑着问:“要不让我试试?”


    女孩们转身看,是个看起来和她们差不多大的姑娘,穿着有流苏的刺绣薄衫,黑裤子飘飘荡荡,一看就是萍水相逢的游客,不是在路边拉生意的妆造师。


    最主要的是,她自己脑后一根辫子编得油光水滑。


    “好呀好呀,那麻烦小姐姐了!”女孩们欣然接受。


    等周亓谚买完票,隔着马路,就看见四个女孩围在一起。


    宁玛的手指中拢过一缕黑发,垂眸认真的样子,和她画画时候一样。


    女孩们叽叽喳喳,宁玛是最安静的那个,但周亓谚好像还是只能看见她一个人。


    忽然,宁玛好像有所察觉,抬起头。


    一辆摩托歪歪扭扭地从路中间开过,带起光线下跳舞的尘土。


    她和周亓谚隔空,相视一笑。


    在周亓谚走到身边的时候,那个女生终于拥有了纹理清晰自然的侧编辫子。


    几人挥手向宁玛告别。


    周亓谚把身份证还给宁玛,笑着问:“新朋友?怎么不邀她们一块儿走。”


    宁玛抬头,隐藏自己别扭的心思:“才不要,编头发只是举手之劳。陪玩……那是另外的价钱。”


    周亓谚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笑着开口:“别这么说。”


    “嗯?”


    “否则我们昨晚算什么?”他忽然弯腰,眼睛平视进她的眼眸。


    宁玛眼睫颤动了一下。


    明明上一刻还在帮别人编头发,这会儿她自己的碎发倒是飘了出来。


    周亓谚手指帮她把碎发轻轻拂开,字字低旎又清晰:“永远不要妄自菲薄。你自己知道,不论怎样的价钱,也不能买你做不想做的事,那就不要那么说。对我也别这么说。”


    “可……”宁玛欲言又止。


    她本来想说,可她就是为了那一天一万,才答应和他一起走这趟。


    但话临到头,宁玛突然自问起来,真的吗?


    这场旅途,走到现在。对自己来说,到底是一场钱的交易,还是心的交易?


    说完话,周亓谚就插兜往前走。


    宁玛看着他的背影发呆。


    是是因为周亓谚比她大两岁吗,还是异国的生活太复杂了。虽然周亓谚总是懒散的模样,但他好像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也许他看出了自己的动摇,所以从昨天开始,他特意退了一步。


    周亓谚好像决定把选择权,都交到了她手里。要不要和他再进一步,全凭她做主。


    而她选择了昨晚敲开他的门。可即便如此,周亓谚还是没有对她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宁玛吸了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追上男人的身影。


    白色的八宝如意塔,在蓝天下闪烁金光。塔尔寺依山而建,周亓谚感觉每一步都在缓慢上坡。


    他问:“你小时候那个寺庙,也像这样吗?”


    宁玛摇头:“不太一样,塔尔寺还是融合了比较多汉族建筑的元素。而且我们只有唐卡,没有堆绣和酥油花。”


    他们跟随人群,一个一个院子的参观。院子的出入口都很小,像老式房子侧面开出的小门。


    周亓谚躲避着门框上,垂下的经幡,踏入护法殿。


    院落正中摆放香炉,烟雾缭绕,但闻着和普通寺庙里的檀香不同。


    “那是煨桑炉。”宁玛靠过去,小声解释,“里面放的是青稞、松柏之类的,燃起烟雾作为供佛的媒介。”


    在二楼的回形走廊上,布满了动物标本。歪歪扭扭,细密生锈的铁丝网后,藏羚羊、狼、鹰、秃鹫之类的动物,露出头颅,毛色还保持着生前的样子。


    虽然是自然死亡后,做成的动物标本,但依然能透过它们,感受到自然界的肃杀之气。


    宁玛走到正殿门口,双手合十触碰自己的额头、嘴唇和胸口,闭目虔诚而宁静的拜礼。


    周亓谚在一旁温柔等待。


    从护法殿出来,就已经到了中午。阳光刺眼,很多游客重新戴上了墨镜和帽子。


    宁玛和周亓谚没有请导游,所以也没有按路线游览,只是走到哪算哪。


    此时七月中,塔尔寺的菩提树已经开花,在各个角落,洒下一片静谧得清凉。


    “坐会儿吧。”宁玛找了一个菩提树下的长椅,自顾自地坐下。


    周亓谚也坐在她身旁。宁玛喝了口水,突然说:“以前,我住的院子里,也有一颗菩提。”


    周亓谚没搭腔,安安静静地等她继续说下去。


    “那个时候,学校里流行用彩纸,叠星星和千纸鹤。而且要先在彩纸上写下愿望。但是我买不起,所以我就捡来菩提叶子,写完了夹在书里。


    “可是我不知道,把树叶做成书签,是要封膜的。经过一个冬天,叶子干枯斑驳,露出叶脉。”


    周亓谚挑眉:“然后呢,你把它们埋葬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出现了黛玉葬花的画面。


    “为什么要埋葬?”宁玛震惊地看了周亓谚一眼,然后嘿嘿一笑,“我把它们用热水烫了,然后用毛笔把叶肉全部刷掉,结果意外的好看。”


    说着,宁玛在树坛周围拾起一片菩提叶。她把叶片举起来,向着正午的阳光。


    “你看。”宁玛的声音中透着喜悦与轻快。


    周亓谚眯起眼眸,只见柔绿的叶片被宁玛用指尖捏住,细长的叶尖泛着嫩黄。


    阳光将它照得透明,丝丝缕缕的叶脉显现,细密整齐,薄如蝉翼。


    “后来,我在仅剩叶脉的菩提叶上抄写经文,或者画点金刚杵、绿度母。没想到竟然把彩纸的潮流都压下去了,还有不少同学来找我定制,说是长辈很喜欢。”


    宁玛把举起的手收回来,笑了笑:“那是我自己赚的第一笔钱。但是没多久,这事就被堪布知道了,罚了我一顿。寺里看着我长大的长辈都很失望,说我是一个不虔诚的人。”


    周亓谚看向宁玛,她脸上仍挂着微笑。


    周亓谚也笑了,她的脑回路总是出乎他意料。


    他忽然问:“你应该看过你们的数字洞窟吧?”


    “嗯。”宁玛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他侧头看她。


    宁玛被周亓谚推动着思考:“很厉害,如果是让我们美术部,一笔一笔画着还原,不知道要多久。但我还是很喜欢,我们还原时候,产生的一些微小的变化。就好比那片菩提叶,如果是人类做出来的,它一定不会这么快腐坏,那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它的叶脉会更美。”


    “所以你觉得,科技没有办法替代人类的创造?”周亓谚直视她的眼睛。


    “那当然啦,虽然我不那么虔诚,但作为在神山下长大的人,一个是宇宙自然诞生的,一个是人类科技诞生的,哪个更厉害不是显而易见吗。”宁玛回答得理所当然。


    周亓谚轻笑了一声,眼睫下闪过细碎的光芒。


    他双手撑在长椅上,看向塔尔寺的尖顶,五彩的寺墙,美丽炫目。但是在更远处,有起伏的山影,瞬息万变的白云。


    周亓谚可以领会宁玛的意思,人类的创造,是锦上添花。自然的美,和人类本身同属一个维度,谈何超越。


    宁玛的想法,粗糙简单,但也许真的是大道至简。


    周亓谚想起曾经听过的一堂公开课,教授是个哲学家,他向听众提出一个问题。


    如果人工智能不断发展,人们真的全部戴上全息设备,用脑电波对话,那么,这样的世界还是人类的世界吗?虚拟和现实之间,最后的界限也被模糊之后,又该怎么定义活着?


    周亓谚是不抗拒科技潮流的人,当时他不理解哲学家的忧虑,但他现在有些懂了。


    即使对话和精神交流,可以在元宇宙的世界中永存。但一旦感受过原始的力量,例如太阳的温度,爱人的肌肤。如果现实中已经餍足,就不会那么向往虚幻。


    就好像……预制餐和柴火饭。中国人总是对食物赋予一些更高级的意义。


    “我饿了。”周亓谚突然说。


    “那走啊,找个地方吃饭去。”宁玛站起来,双手向上伸了个懒腰。


    被梵音涤荡过的阳光,似乎有着安人心神的能力。


    连宁玛都变得松弛起来。


    他们绕过长长的转经筒,往出口方向走。路边路过一根水龙头,穿着藏袍的老者去接水,压着水花四溅,折射出彩光。


    佛学院前几个僧人奔跃而出,喇嘛红的衣袍猎猎飞扬。


    宁玛和周亓谚悠然走着,她问:“这样的旅途,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周亓谚反问她:“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敦煌?”


    宁玛摇头。


    她猜不到,如果他是为了旅游,那应该直接签一个旅行社。如果是为了学习敦煌艺术,那他不会对敦煌的历史如此不了解。


    “可能之前太无聊了,所以想换一个地方呼吸。”


    “然后没想到,呼吸不上了。”宁玛笑得闪烁,是在暗示他之前的疑似高反。


    果然如周亓谚所料,这个小姑娘,一旦熟稔起来一定蔫儿坏。


    他笑了笑,没说话。


    湟中是个县城,驱车没几分钟,宁玛随缘找了家路边的饭馆。两人都饿了,翻开菜单,点了一壶八宝甜茶,一盘藏式羊肉锅贴。


    小吃上得很快,可周亓谚第一次见这样的锅贴。


    在他印象中,锅贴要么和煎饺差不多,要不就是长条形的。但藏式锅贴是花朵型的,面皮不封口,露出饱满的内馅,底部被煎得焦香,可咬下去依然鲜嫩多汁。


    周亓谚大概是疯魔了,他竟然觉得,这锅贴也挺像宁玛的。一面坚硬,一面柔软。


    他举着筷子,轻声一笑。


    宁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没什么。”周亓谚把锅贴放进碗里,“这个挺好吃的。”


    “那最后一个也给你吧,我差不多饱了。”宁玛擦擦嘴,“下午去青海湖,海拔上了三千,我去旁边给你提前买个氧气瓶。”


    周亓谚反抗:“不用了,昨天我也不是高反,是饿的。”


    宁玛忧心忡忡看了他两眼:“那也别吃太多,所有身体的不舒服都容易诱发高反。”


    “好。”周亓谚立刻停筷。


    宁玛震惊他怎么这么配合。


    他看着宁玛,站起身揶揄地笑:“听你的,不逞能,好好活着。”


    宁玛有点尴尬:“你还记得啊。”


    是她在敦煌夜市上说的,关于她自己的信仰。


    但这已经是周亓谚第二次引用这句话了。


    宁玛脚步有些踌躇,差点忘了她是准备去买氧气瓶的。


    宁玛明白,她的尴尬其实是因为不自信。人只有面对外人时,才那么容易羞怯。


    周亓谚径直挑破:“你在尴尬什么?”


    宁玛转过身往外走,絮絮念着:“你老复述我矫情时候说的话干什么……我们又没那么熟,我当然会不好意思。”


    周亓谚揣着兜,跟在她旁边走着:“谁说只有不熟才会不自然,佛家经文里不是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为什么不觉得,你是因为喜欢才这样?”


    他笑得慵懒,像在逗弄一只小宠物。


    宁玛当然知道他们是互相喜欢,但喜欢多少,是严肃的喜欢,还是轻佻的喜欢……


    于是宁玛停下来,堵住周亓谚的话,一板一眼:“后两句是,‘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周亓谚还真不知道,后两句是这样的。不过也对,佛家经典嘛。


    两人买完东西,打开车门坐上去。


    密闭的空间里,滋生宁玛心里的烦闷。


    她瞥了瞥周亓谚,他看起来还是那么松泛,舒适地坐着玩手机,好像刚刚他被噎到接不上话,也不算什么。


    于是开往青海湖的两个多小时,一路上沉默非常。


    没有聊天,没有音乐。只有逐渐昏昏欲睡的周亓谚。


    气死了!宁玛在限速范围内,猛踩油门。


    周亓谚掀开眼缝,瞥了宁玛一眼。他明明已经觉察宁玛情绪不好,但还是什么都没有说,换了个姿势继续闭目休息。


    这一刻什么情啊爱啊,忧啊怖啊都没了。宁玛烦得牙痒痒,只能内心默念一天一万,以此来麻痹自己。


    突然,周亓谚闭着眼睛,淡淡抛出一句话:“其实你可以骂出来。”


    宁玛吓得差点打错方向盘。


    周亓谚替她开骂:“周亓谚你不会说话就闭嘴,你以为你很懂佛经吗,翻车了吧。”


    宁玛笑了一下,气消了大半:“我就是很烦看见你总是这么淡定。你随便说点什么,就让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但你这样也无所谓,那样也无所谓,真的很烦!”


    周亓谚扬眉,让她继续。


    “原本别人说什么,我都可以左耳进右耳出,实在忍不了,我就逃跑离开。但偏偏这些天跟你绑定了,又不能撂挑子不干。”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打开了泄洪的闸口。


    宁玛看了他一眼:“周亓谚,有时候你真的很像一团欠揍的棉花。”


    “还有吗?”周亓谚巍然不动,誓把欠揍进行到底。


    电光石火之间,宁玛突然想起来什么,微笑镇定开口:“你不会听上瘾了吧,这么小众的爱好,不愧是先锋艺术家。”


    “停。”周亓谚终于动容,开始了他的尴尬,“可以了,这句就太脏了。”


    宁玛终于笑出声来。


    “气顺了?”周亓谚问。


    宁玛假装绷着脸:“好多了。”


    周亓谚点头:“在其他时候,你面对冲突选择逃跑挺好的。但是现在没关系,尽情挑衅,反正高原上我打不过你。”


    宁玛认真起来,歪头问:“你高反了?”


    “没有,但多少有点缺氧。”周亓谚打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如果我和你比赛跑步,我肯定比不赢你。”


    宁玛睨了他一眼,好似刚被顺毛捋过的小动物,带点傲娇:“那你少惹我!”


    第24章 丹砂 良夜


    青海湖盛名在外, 景区配套十分完善。停车场上熙熙攘攘,眺望着一望无际的青海湖,甚至有一种海滩的感觉。


    宁玛隔着车窗玻璃, 都能感受到外面的光线强烈。她赶紧把帽子和墨镜都备好,全副武装才下车。


    入了检票口, 他们又随着人潮去坐摆渡车。


    西北的景区,一个特点,大。而且建设越完备的景区, 入口处就离核心景色越远。这也是为了生态保护。


    “大家看起来都好悠闲。”宁玛溜跶着往湖边走。


    “嗯, 度假型景区。”周亓谚走在她旁边,不知道从哪掏出一张宣传单, 递给宁玛, “有没有想玩的?”


    宁玛低头一看,是一张景区游乐设施的小广告。热气球、马车、游船、水上自行车之类的,应有尽有。


    宁玛惊讶:“你从哪拿的?”


    “刚刚你去买门票的时候, 一个导游塞给我的。”


    这些宁玛一个也没玩过,离得最近的是水上自行车。而且她看了一眼, 这几乎是里头最便宜的项目了。


    她指了指:“我想玩这个。”


    “走。”


    宁玛和周亓谚一起往湖边走去, 身边有游客乘着马车“哒哒哒”走过,他们转而走上木栈道, 栈道底下还有小孩蹲着挖沙,很有一种周末出游的感觉。


    水上自行车的售票口, 在一家小卖部旁边。烤肠的香味滋滋往鼻腔里蹿, 但中午吃得很饱,宁玛没有什么嘴馋的欲望。


    玩儿的人不多,不需要排队。宁玛给老板付款,周亓谚伸手, 把她肩头的包摘下来,放进屋子里寄存。


    两人倒是配合默契。


    付完款,就去旁边码头上车,中间摆了一溜儿亮橘色的救生衣。周亓谚皱着眉,从里面挑了一件,看起来比较新的。


    他把救生衣套在身上,卡卡两下穿好。


    转过身,宁玛还在低着头捣鼓。她应当是没穿过这种东西。


    “过来。”他轻声低语。


    宁玛往前一小步,周亓谚低头,拉住她身上救生衣的带子,缩紧成她的尺寸。


    他微侧着头,眉头紧着,目光却很认真。下颌与指尖一如既往的光洁干净,路上的奔波对他似乎完全没影响。


    宁玛对他粲然一笑:“谢谢。”


    码头边的水上泊着很多辆所谓的水上自行车,看起来和自行车真的很像,都并排嵌在船板上。工作人员随手勾了一辆过来,示意两个人上去。


    他们选的是双人自行车,为了平衡,体重轻的先上。周亓谚伸出手让她扶着,宁玛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牵手,而是搭在他的胳膊借力,小心翼翼跨到最旁边的座位上去。


    随着周亓谚也跨上来的动作,车座底部水花荡漾,宁玛握紧车头,想要稳住重心。


    却被勾车的大哥取笑,爽朗说:“美女,车头不能拐方向。”


    他顺便教了两人怎么骑,一起往前踏是前进,如果要左拐,偏偏是右边的人往后踏,左边的人往前踏。右拐反之。


    “还挺考验默契的。”宁玛踏了两圈,感觉光是骑出去就挺难的。


    周亓谚问:“你会游泳吗?”


    宁玛瞬间紧张起来:“我不会啊!”


    她低头看到身上的救生衣,突然意识到这个平缓的运动,也是有落水风险的。


    周亓谚唇边溢出笑:“掉不下去,但你再不往后踏拐弯,我们就要和对面撞上了。”


    宁玛赶紧往后踩踏板,水花被反卷上来,扑湿鞋子和裤腿。


    虽然阳光一直照着湖面,但湖水还是有些凉。


    周亓谚问:“这是盐湖还是淡水湖?”


    宁玛回忆了一下攻略知识:“以前是淡水湖,后来好像因为地质环境变化,成了盐湖。”


    两人在湖面上飘着,浮漂围栏也随着水波起起伏伏。


    时不时的有其他人,因为掌握不好方向,大家一起对对碰。然后水花和尖叫一起迸发,倒是很解压。


    宁玛买票的时候,觉得这么短时间就要这么多钱。可真的玩了一会儿,才发现,这时间已经很长了。


    没等岸边的工作人员招呼他们回去,他们自己就决定返航。


    重新回到木栈道,宁玛还有点不适应。总觉得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像还在水上。


    两人都没说话,懒洋洋地沿着湖踱步。


    瓦蓝的湖水和天空相接,枯树从水中伸展出来,姿态婀娜。


    栈道底下还有沙滩,小孩子玩得热火朝天。


    他们捡了个无人的长椅坐下,面朝青海湖发呆。


    宁玛掩着嘴,没忍住打了个呵欠。


    本来在敦煌那几天,就已经是早出晚归。从敦煌到青海湖,大环线也算走了半圈了,开车加游玩,以及昨晚换房那一通折腾。


    宁玛真的有点累了。难怪都说西北旅游要当特种兵。


    “周亓谚。”宁玛迷瞪着眼。


    “嗯?”


    “我想睡觉。”


    “那回酒店?”周亓谚问。


    “我不想动,一个指头都不想动。”宁玛的意识都开始模糊,“我坐在这眯一会儿就好。”


    她闭上眼睛,仰头靠在椅背上。


    接着她耳边传来,周亓谚含着笑意的呵气声:“睡吧。”


    声音比这静谧的青海湖,还要温柔。


    宁玛知道,周亓谚把她的脑袋揽到了自己肩头。但她也懒得动弹,就这么陷入沉睡。


    这一觉好像很短,又很长,完全黑甜无梦。


    等宁玛朦胧地睁开眼,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周亓谚正玩手机,满屏的英文,偶尔有一两个宁玛认识的单词,但还没等她回忆串联起意思,就被划了过去。


    “现在那边是几点?”宁玛突然问。


    “什么?”周亓谚怔了一下。


    “你定居的国外。”宁玛仍然靠在周亓谚的肩头。


    “凌晨五点。”


    “哦,那基本是和中国日夜颠倒的。”宁玛的鼻子半掩在周亓谚衣领后,声音闷闷的。


    “嗯。”


    宁玛突然觉得没劲透了,虽然太阳还没完全消失,但时间已经来到黄昏,一天又快要结束。


    她直起身子,有几根掉落的长发,却留在了周亓谚衣服上。


    “你还要走走吗?”宁玛问。


    其实周亓谚也意兴阑珊,他站起来:“酒店有晚餐吗?”


    “有。”


    “那直接回去休息吧。”周亓谚音色淡淡。


    宁玛也站起来,看着周亓谚的背影,抿了抿唇:“你是不是不喜欢看湖?”


    可是后面的行程基本都是湖,什么茶卡盐湖、水上雅丹、翡翠湖。


    周亓谚驻足,他微微皱眉。


    他开始后悔,当初是以导游身份邀请的宁玛,而不是旅伴。宁玛身上的担子太重了,总是忧心忡忡自己的安排是不是不够好。


    “你以为这里所有人,都是来看湖的吗?”周亓谚转身,看向宁玛。


    他背着光,神情晦暗不明。宁玛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就觉得他怪严肃的。


    倒是也不怕他了。


    “算了,送你吧。”周亓谚突然扬唇一笑,有点无奈,“我本来想自己留着的。”


    宁玛刚想问,要送她什么东西。就看见周亓谚从裤兜里把手拿出来,掌心竟然是一张拍立得相纸。


    宁玛接过去,相纸上还带着周亓谚掌心的温度。


    拍立得自带复古的色调,画面上,是她靠在周亓谚身上睡觉的瞬间。


    两个人安安静静,被定格在照片上。看起来,分明就像一对小情侣。


    宁玛一直低头看着,也不说话。


    周亓谚说:“是你睡着的时候,被路人拍下送我们的。”


    他把相纸从宁玛手中抽走:“你不要的话给我,我留个念想。”


    “当时给你围棋子当做念想,你不是不要?”宁玛反诘一句,心里嘀咕,怕不是你看到这张照片拍得挺帅,才想要。


    相反的,宁玛因为在睡觉,照片里半张脸都埋在阴影中,只有一些氛围感而已。


    周亓谚挑眉:“我反悔了,围棋子我也要,到时候记得给我。”


    宁玛踌躇几秒,问他:“为什么,要留念想?”


    被问者却大大方方,看着她轻笑了一声:“你不是打定主意,旅途结束就和我分道扬镳吗。”


    宁玛嘴唇嗫嚅了几下,周亓谚似乎看出她想说什么。


    他提前打断宁玛的话:“你连尝试开始都不敢的话,也没必要再和我讨论这个话题。”


    周亓谚说得对。


    她从一开始,不就在害怕自己越来越心动,最后没办法抽身吗?现在是怎么了,周亓谚退一步,她竟然想主动往上追?


    宁玛沉默地返程,她的脑子肯定还没睡清醒。


    回到酒店,两人在餐厅吃完晚餐,各回各的房间。


    房间的落地窗对着青海湖,把窗帘拉开,一时分不清流溢的暖光,到底是窗外的夕阳,还是房间里的黄色射灯。


    明明刚刚还小吵了一架,吃饭的时候也谁都没主动说话。


    但此刻,宁玛又突然很想周亓谚。


    她掏出手机,发消息问【你看到夕阳了吗】


    【嗯】


    过了几秒,周亓谚又发来一条消息【看电影吗?】


    宁玛回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包,去哪看?


    【来我房间】


    宁玛抿了抿嘴,现在和周亓谚共处一室,好像丝毫没有心理负担了。


    她穿着睡裙,裹着小披肩,就敲响了周亓谚的房门。


    周亓谚房间已经拉好窗帘,关了灯,只有屏幕幽亮的光照着。


    宁玛闪身进去,她现在才恍惚想起,定这个酒店的时候,页面上好像的确有写,房间里是有投影仪的。


    “看什么?”


    “星际穿越。”周亓谚趿着拖鞋,把枕头堆好,拍了拍,“上来吧,这里没有沙发,只能靠在床头看。”


    “科幻片啊……”宁玛有点意料之外。


    她以为周亓谚会约她看个合家欢喜剧,或者爱情,再或者大剧情片。


    周亓谚率先坐到床上去,他还是习惯回房先洗澡。


    此刻他身上穿的还是浴袍,只在腰部松松地打了个结。伸手一够遥控器,大半个肩膀就漏了出来。


    宁玛默默把自己的视线转移回来,然后钉死在屏幕上。


    好在床上的被子很厚,她推了推,在两人中间形成一条楚河汉界。


    周亓谚淡淡给宁玛介绍电影:“背景是在未来,地球环境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粮食成为最大的生存危机,所以除了农业以外,社会其他发展都被迫停滞。”


    “嗯。”宁玛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自己裹的很乖巧。


    电影开头是大片的玉米地,和宁玛无比熟悉的沙尘暴。


    和宁玛幻想中的科幻片有点不一样,但总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共鸣,那种温柔又残酷的孤独。


    电影看完,就已经是深夜。


    宁玛打着呵欠,要回到自己房间去睡觉。


    周亓谚突然问:“你觉得电影里那句诗是什么意思?不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


    宁玛愣住了,她没细想过。


    “晚安。”周亓谚下了逐客令。


    宁玛挪回自己的房间。本来很困的宁玛,重新躺上床之后,竟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回荡这句诗。


    她回忆着整个电影的始末,然后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蹭地从床上坐起来。


    第二天,宁玛差点睡到退房才起来。


    她手忙脚乱收拾东西,拖着行李箱冲出去之后,发现周亓谚正坐在酒店大堂沙发上喝咖啡,不知道等了她多久。


    “不用这么着急。”周亓谚扣住她差点滑出去的箱子,“今天只去茶卡盐湖,时间还很多。”


    宁玛也顺势,在周亓谚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


    她正色看向周亓谚:“我知道那句诗的意思了。”


    “不要温和地走入良夜,电影里的哥哥还有学校那些人,就是选择走入的。”


    原本周亓谚想说,他昨晚只是顺嘴一问,因为关于这句诗的含义,还是很众说纷纭的。


    但看宁玛这么严肃,他也好整以暇,往沙发上一靠,认真地听她说下去。


    “夸赞的说法是,他们务实、脚踏实地,但其实大多数人的好好活着,不过是温水煮青蛙。”宁玛顿了顿,“包括我。”


    她接着自己的话:“周亓谚,我知道你是在点我。我说我的信仰是好好活着,但怎么才算好好活着呢,以前我是为了最简单的生存,但我现在有稳定的工作,不愁吃穿了,我需要……考虑一下人生意义上的事。”


    周亓谚眼神温柔,但有些忍俊不禁。他的随口一问,竟然把人带往哲学道路了。


    但她说的挺有道理。


    宁玛不需要周亓谚回答什么,她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拉过行李箱:“走吧。”


    好像全身卯足了劲。


    半小时后,两人在国道旁停留,找了个地方吃午餐。


    除了游客,还有很多货车司机要经过这条路,这一连排的小店生意都不错。


    男人在厨房里热火朝天的颠勺,女人裹着防风沙烈日的头巾,进进出出。


    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正拿着一个香烟盒,缠着他妈妈,央求着什么。


    生意忙得热火朝天,女人根本没空理会小男孩,皱眉凶他呆一边去。


    周亓谚皱眉:“这么小就抽烟?”


    宁玛看了看,风轻云淡:“他是要玩烟卡吧。”


    “烟卡是什么?”周亓谚抬眸提问。


    “就是烟盒折成小方块,放地上扑着玩。”宁玛比划了一下,研究院里有不少老师的小孩都迷这个。


    周亓谚了然,那就是和他小时候玩拍画片差不多。


    他在酒店的时候,就着咖啡已经吃过了,所以中午这顿主要是宁玛在吃。


    周亓谚放下筷子,走过去弯腰对那小男孩说:“让我试试?”


    小男孩抬头瞥了一眼周亓谚,十分不信任:“你不行吧。”


    宁玛被逗笑,一边端碗吃,一边看戏。


    周亓谚反问:“我怎么不行?”


    “你身上没有烟味,一看就不懂烟,我这个可是黑中兰州,段位很高的!”小孩儿一本正经。


    周亓谚笑,目光扫到他们家的香烟柜:“那你们家最贵的是哪种?要是给你弄坏了,我赔个最贵的盒子给你。”


    “这个!飞天梦!”小孩儿眼睛都亮了,扑在柜台上指给周亓谚看。


    恨不得周亓谚立刻马上,把他手里这个烟盒叠坏,然后赔个更好的给他。


    周亓谚瞥了一眼,这里是路边的餐馆小卖部,买烟的大多是司机。


    所以这里的香烟价格都不高,连软中都没有,甚至没有超过两位数的。


    这小孩儿说的黑中和飞天梦,都是兰州的香烟。周亓谚没有抽过,也没见过,但让人意外的是,这盒子的确好看。


    色彩沉静,即使是红蓝绿,也很耐看。花纹一眼就能看出来自敦煌壁画,果然是艺术宝库。


    小孩子掏出作业本,里面夹了一张草稿纸折的“烟卡”。


    他给周亓谚展示折法,手指头钝钝的,长满了倒刺:“我每次折的都不好,容易输……我妈就很会折。”


    周亓谚挑眉,直接安静地动手。


    小孩儿瞪大双眼,只觉得这个叔叔的手指简直像有魔法,像弹钢琴一样,烟卡就折好了。


    平整到像机器压出来的一样。


    宁玛眼看着周亓谚,在小孩奉若神祇的目光中站起身。


    她笑得乐不可支。


    周亓谚走过去,用指尖敲了敲饭桌,说:“我去车上拿瓶水喝,你吃好了直接过来。”


    “嗯。”宁玛的目光随着周亓谚远去。


    他拉开车门,风吹起头发和衣角,弯腰拿水。在阳光下仰头,倚靠在车门旁,把玩那个剩余的黑色烟盒。


    宁玛结了账,走回车子旁。周亓谚看她过来了,就绕回副驾驶去。


    在打开车门之前,宁玛手一顿。


    她看见烟盒里的锡箔纸被周亓谚揉皱,放在车窗缝隙上。形状就像远山一样,嶙峋褶皱,泛着光。


    宁玛只知道拿笔和颜料作画,但周亓谚不是。


    这只是他随手揉的,就好像喝水一样日常。


    艺术家和匠人的区别,大概也在这里。宁玛不忍心把它当成垃圾处理,她偷偷把锡箔纸拿下来,塞进放证件的小包里。


    再像做贼一样,溜进驾驶座。


    宁玛透过车前窗,看向没有终点的道路,换了个档:“我们运气挺好的,今天一路天晴,茶卡盐湖只能在晴天去玩。”


    “嘘。”周亓谚突然伸手到唇边,笑得懒散,“不要预设。”


    “什么?”宁玛眨了下眼,又不敢让目光离开道路。


    “我发现你总是喜欢预设,好的坏的。如果到了茶卡,突然下雨怎么办?”


    宁玛顺着周亓谚的话思索了一下,她会失落,或者烦躁。


    踏上旅途之后,她才明白,为什么莫高窟里有些游客,脸上总是充满怒意。


    松弛感当然和经济水平有关系,但更多时候是一种心态。


    宁玛想起冷措寺里穿梭的信众,他们贫穷但虔诚,不论发生什么,依然不疾不徐地,为了众生匍匐前进。


    小时候的她一直都不理解,怪不得堪布说她没有慧根。


    宁玛斟酌着问周亓谚:“那你没有,主动想要规避风险的时候吗?”


    周亓谚闻言一笑,从鼻腔里呼出气音,斩钉截铁:“没有。”


    他的家庭和学业,从小称得上一帆风顺。如果性格再优柔寡断一些,还吃什么艺术这碗饭。


    宁玛也斩钉截铁:“那我做不到。”


    “不过……”她又补充道,“我想尝试改变。”


    “怎么改变?”


    宁玛思考了一会儿:“要不我去刺个青?”


    周亓谚笑到扶额:“你这不是改变,你这是迟来的叛逆青春期。”


    “怎么,我和刺青的气质不搭吗?”宁玛来劲了,把背都挺直,“我以前还当过纹身设计师的!”


    “哦?”周亓谚目光流转,兴致盎然,“细说。”


    宁玛微微一笑,还卖了个关子:“你知道我是怎么从美容院,到研究院的吗?”


    第25章 丹砂 茶卡


    时间退回两年前的夏天。


    成都的七月热得黏腻, 老街小巷的茶馆,老头们都不再出现。只有年轻人,左手捧着冰粉, 右手刷着手机偶尔经过。


    宁玛百无聊赖地整理着美甲柜。


    这是一家综合的美容院,有美发、美甲、美睫, 再往里走还有美体。


    宁玛主要负责美甲和美睫。


    美容院包吃住,底薪1800,每单提成20%。综合来说, 那是当时宁玛性价比最高的工作。


    门前的铃铛被拂响, 有人进来。


    宁玛抬头扫了一眼,是个老太太。穿着很朴素, 手里还拎了一袋山竹。


    于是宁玛又低下头去, 中午时分,她是最没有生意的,年轻女孩子们都不会顶着烈日出门。


    果然, 那个老太太是来剪头发的。


    “天热,我就剪短一点儿。”她开口, 竟然不是四川话, 而是带着北方腔调的普通话。


    宁玛好奇地看了看她,却被老太太在镜子里发现。


    她慈祥地笑了一下, 宁玛莫名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再次低头。


    手边无事, 尴尬得不到缓解, 宁玛只得把画本拿出来画稿子。


    大概几个月前,有个客人知道她会画唐卡,便介绍她去赚外快。那是一家刺青店,有些年头, 主要做的也是社会大哥的生意。刺一些豪放的字,龙啊虎啊,但比较单调。


    而唐卡里的元素,自带肃杀神秘的气质。宁玛到底也是年轻人,再加上一些巧思和改良,画的刺青设计稿,竟然还挺受欢迎。


    一来二去,甚至有顾客通过刺青店主,来向她定制刺青稿。


    手头这幅扎基拉姆面具图,铅笔稿已经完成,剩下就是用针管笔细描。


    但宁玛一直都用不惯硬笔,她还是掏出一只鼠须勾线笔,沾了墨水去画。


    剪头发的老太太一怔,注意起宁玛,在镜子里偷偷看了全程。


    宁玛埋头不知,直到老太太剪完头,走到她跟前。


    她开口问:“小姑娘,你是在这儿工作吗?”


    这个老太太,当然就是研究院院长舒绣文。她来成都进行学术交流,就这么偶然的,走进一家店,遇到一个好苗子。


    “所以院长对我来说,和堪布一样重要。”宁玛一把将车倒进茶卡盐湖的停车位里。


    周亓谚可以理解。堪布和院长,一个让幼年的她活下来,一个对她有再造之恩。


    讲述结束,路途也暂告一段落。


    “恭喜你,天气晴朗。”周亓谚抬腿下车,戴上墨镜。


    盐湖的阳光似乎都是亮白的,有一种空旷感。


    “时间有点晚了,我们直接坐小火车到最后一站,然后再慢慢玩下来吧?”宁玛估摸了一下。


    “小火车?”


    宁玛手机搜了一下,给周亓谚看:“喏。”


    是像游乐园里那样的小火车,每个车厢大概能坐七八个人。


    傍晚七点,他们在站台等候最后一趟,前往终点的小火车。天空蓝得和最顶级的青金石一样,难怪古人评价青金石为色相如天。


    白云好像垂得很低,连绵不断。亮得刺眼又澄澈的蓝天上,却已经出现了半轮小小的月亮。有一种白天黑夜共存的奇幻电影感觉。


    小火车敲着铃铛,从远处呼啦啦开过来。


    “有空就上,有空就上,快点啊,最后一趟了!”检票员飞速把各个车厢的围锁打开,催促着游客。


    宁玛只觉得眼花缭乱,到处都坐满了人,哪里还有空位?


    然后周亓谚一把拉起宁玛的手,跳上了车厢。


    从发梢到步伐,再到心跳,扑腾一声。宁玛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速度与激情。还有义无反顾。


    车厢两排座位面对面,一边挤出一个空位,让周亓谚和宁玛坐下。


    周亓谚偏偏坐在三个彪形大汉中间,宁玛忍不住发笑。她低下头,肩膀一抖一抖。


    两人牵着的手还没松开,周亓谚无声地捏了捏她,示意差不多得了。


    茶卡盐湖和青海湖一样,也是西北盛名在外的景点。


    游客一多,生态环境势必会受影响。这两年下水拍照的人多,据说水都被踩浑了。


    于是官方出了个规定,要下水,必穿鞋套。


    又因为十个来拍照的,九个都穿红裙子,所以景点还贴心的把鞋套做成了大红色。


    “你休息一下,我去租鞋套。”周亓谚主动揽活。


    宁玛在被换鞋大军占领的长凳中,找到一个座位,她终于有空掏出手机玩一玩。


    打开微信,工作消息一片安静,很好。


    其他消息,也无。


    如果你是一个小透明,那么很多时候会乐得轻松。但如果你是一个各地迁徙,没有亲人的小透明,就会像宁玛这样,好像随时能与这个世界断开联系。


    在宁玛想要退出程序的时候,终于迎来一条消息。


    周亓谚:【要什么颜色?】


    随后他发来一张照片,是三种不同颜色的鞋套。原来茶卡盐湖除了大红色,还有蓝色和浅粉色的鞋套。


    租鞋套的窗口前,层层叠叠排了老长的队。但宁玛就是感觉,周亓谚好像转过身来,从人群中看了她一眼。


    【我给你拿红色吧,比较搭】


    搭吗?宁玛低头看了看自己,她穿的还是在敦煌夜市那件灰色的T恤,不过把牛仔长裤换成了牛仔短裤。


    虽然每天和壁画上各种鲜艳的颜色打交道,但在自己身上,宁玛还是倾向于各种素色。


    即使是穿藏服,一般的藏族女孩也比她鲜亮得多。


    没过几分钟,周亓谚拎着两双鞋套回来了。一双蓝,一双红。


    虽然上面还有使用过的痕迹,鞋面上满是斑驳干涸的盐粒,还好不用光脚穿,就是直接挨着小腿的部分有点膈应。


    等两人穿好鞋套,走出人挤人的棚屋,去往开阔的栈道之后。才发现,已经天色渐晚。


    晚霞一丝一缕的出现,天际的蓝也不再透澈,变得浅淡。


    周亓谚看了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


    “景区有关门时间吗?”他问。


    宁玛回忆了一下,当时检票员说的:“九点之前,我们肯定要在站台坐上返程小火车。”


    两人顺着栈道往湖边走,到处都是凹造型拍照的游客。


    原本在拍风景的周亓谚,突然举着相机歪头笑了一下,说:“你帮我拍个照?”


    “啊?”宁玛猝不及防。


    他把相机硬塞给宁玛,然后走进湖里。


    岸边都是人,景区为了游客体验,在沿岸的水里放了垫板,可以踩着它们走到盐湖更深处。


    周亓谚的蓝色鞋套,瞬间就陷入湖水里,只余膝盖以上的部分。


    但他看起来还是很高挑,在水中慢慢跋涉,夕阳和晚风从他右面拂来。


    宁玛在相机的取景框里看他。


    放大焦段,周亓谚的黑色衬衣下,透出两片削瘦的肩胛骨,像飞振欲出的蝶翼。


    光在他前襟的珠绣上落下反射,略过他的眉目和下颌。和着远山与朦胧的天色。


    他好像很知道自己哪个角度好看,宁玛的心跳与快门一起重重落下。


    到最后,她也不知道自己拍了些什么。


    “宁玛,过来。”周亓谚站在水中,转身插兜望向她。


    “干嘛?”宁玛从相机后把脸移出来。


    “礼尚往来啊,我也帮你拍。”他笑得不羁。


    宁玛低头,看着深浅不一的湖水,有点犹豫。


    她是有点怕大湖的。


    但是……她看看周围,都是笑脸,玩得很开心。又想到自己立下的,要改变生活的flag,算了,来都来了。


    宁玛咬咬牙,试探着迈下了第一步。


    水的阻力透过鞋套,裹着她整个小腿。


    宁玛深一脚浅一脚,水面还是高过了鞋套,盐水流进鞋里。


    既然如此,就随便吧。


    宁玛又大方走了几步,眼看就要走到周亓谚那儿去了。


    但是垫在湖底的板子有点起翘,她一个趔趄,往前扑腾。


    周亓谚顺势张开双臂,宁玛就这么掉进了周亓谚怀里。


    男人的胸膛撞得她鼻骨生疼。


    两人并没有一触即分。


    周亓谚用手圈着宁玛的后腰,似乎怕她再次东倒西歪。


    宁玛在他的怀里抬头,期期艾艾:“让你给我拍照,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周亓谚低头看着她,磁性的嗓音与笑意共振:“少来,又不是第一次,相机里我给你拍的照片,我不信你没看到过。”


    宁玛感觉自己的脸庞在逐渐升温。


    她小心翼翼地在周亓谚的禁锢中,把相机举起来,小声叮咛:“那你去吧……”


    “站稳了?”他挑眉。


    “嗯。”


    宁玛本来就不会摆姿势,这下更僵硬了。她站在水中央,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


    周亓谚没管她,不像其他人一样,“指导”动作。


    他只是调整构图,拍下一些局部特写。被夕阳和晚霞模糊的发梢、微闭的双眼,和毛茸茸的长眉、搭在牛仔裤旁边的,并不纤弱的手腕上一串当啷的藏式手串。


    这是关于宁玛的拼图。


    夜色一点一点袭来,夕阳在翻滚着的云层边缘,绽放着最后的余晖。


    热烈无匹。


    宁玛看着这落日余晖,心想这大概也是一种义无反顾。


    在另一边的湖中,有一辆停驻的小火车。


    “据说是一个动画电影里的经典元素,你看过吗?”宁玛眺望着,一边问周亓谚。


    “嗯。”周亓谚伸手,让她撑着自己从水里出来。


    他知道宁玛说的是宫崎骏的《千与千寻》,一开始他也觉得,这又是一种无聊的强行蹭热度行为。


    但此刻,这样绚烂又梦幻的颜色,真的和动画里一模一样。


    于是两人又溜跶到那边,拍了点单纯的风景照。拍完正好是八点半,该回去站台等车了。


    周亓谚退还鞋套,宁玛坐在长椅上,摸了摸自己的帆布鞋。好家伙,被盐水泡过之后,和打了石膏一样硬。


    “宁玛。”周亓谚叫她过来。


    宁玛急促起身,冷不丁的,后脚跟在凶器一样的鞋帮上崴了一下。


    “嘶。”宁玛回头瞄了一眼,卡破皮了。


    周亓谚走过去,蹲下看她的脚。


    “带了创可贴吗?”


    宁玛说:“在车上。”


    “那……我扶你走?”


    “你能背我吗?”


    两人同时开口,然后陷入一秒沉默。


    宁玛把这种脑子一热,归结为刚刚看到周亓谚蹲下来的姿势,那宽阔平整的肩背,太具诱惑力。


    周亓谚愣完之后,唇角扬起一抹笑。他把脊背转向宁玛的方向,说:“上来吧。”


    宁玛趴在周亓谚背上,随着他的步伐频率呼吸。他背着她缓慢走着,成为人群之中的剪影。


    好在路程很短,没两分钟就到了站台。


    回程的小火车上,比来时更寂静,大家都陷入玩闹过后的淡淡疲惫。


    周亓谚和宁玛依然是面对面坐着。两人默契地侧首,望着车厢外缓缓驶过的风景。


    明明是盐湖,却有着和海边黄昏一样的浪漫与空寂。时不时还能看见,岸边牵着手往回走的人,他们的剪影,就像画报里的家庭或情侣。


    宁玛看得心里软软的,头脑发热之下掏出手机给周亓谚发了个文字消息“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一发完宁玛就立刻关闭手机屏幕,继续看向外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无事发生的样子。


    但即使强行压抑呼吸的起伏,她的眼角余光,还是不自觉地瞥向对面。


    周亓谚手机震了一下,他解锁了,然后他点进对话框,挑眉笑了一下。


    最后,他好像也输入了几个字。


    宁玛手机是静音模式,在没有解锁看到屏幕之前,她甚至都不敢断定,刚刚周亓谚一定是在回复她。


    本来宁玛想憋一会儿。


    但是三秒过去,实在是憋不住。宁玛偷摸摸地解锁手机,只见屏幕上两排平短的对话——


    “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我的荣幸。”


    宁玛没崩住开心,在低头的暗影里,嘴角简直要飞到天上去。


    周亓谚目光流转宠溺的笑意,没说话。


    小火车一路匀速地开,只停首末站。中间略过形态各异的站台,以及那些三三两两往回走的人,在暮色中充满了故事感。


    亮光被暗云一点点蚕食,在拉着刹车到站的时候,天已经全黑,只有站台电梯旁,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大家都赶着回去休息,脚步急促。


    周亓谚还记得宁玛的伤口,他主动挑开围栏绳子,先人一步下车,然后把宁玛牵下来。


    宁玛拖着脚,和周亓谚一起挤在人群中,站上电梯。


    她打开手机导航,研究地图:“我们的车好像有点远。”


    出口和他们进来的不是一个地方。


    下了电梯之后,也并没有立刻看见出口,而是很长一条空旷的街道。


    两旁的商店还处于在建中。


    这一路不知道要走多久,于是周亓谚拦住宁玛,蹲下身子说:“上来吧。”


    宁玛有点震惊:“你要背我出去?万一要走很久怎么办?”


    周亓谚扬眉:“就是因为担心要走很久。”


    宁玛抿抿嘴,还是乖乖攀了上去。她的胳膊贴着周亓谚的脖颈,能感受到他脉搏的跳动。


    她把自己的下巴支在他的左肩,低头正好能看见他晃荡的领口。


    宁玛把手伸过去,替他捂上。


    周亓谚笑:“怎么?有碍观瞻吗?”


    宁玛吞吞吐吐:“我是怕你漏风着凉。”


    这一段路悠长又看不到尽头,在西北的夜晚,即使抬头看不见星星,也依然有一种天高辽远的感觉。


    在极大的空间里,有人和你相依相偎,感受来自对方的体温,是一种难言的慰藉。


    一开始宁玛的鞋子里浸满了盐水,但一两个小时过去,她感觉鞋子袜子甚至要被她焐干了。


    宁玛终于想起来问周亓谚一句:“你的鞋子也湿了吗?”


    “一点点,还好。”


    那他走着应该也很不舒服吧。


    虽然周亓谚的步伐很稳,但宁玛一想到他可能也在忍受着不舒服,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


    而且他的手,甚至没有碰到她的腿,而是攥拳,让宁玛的腿弯挂在他的手腕上。


    宁玛清了一下嗓,不自觉带动身体扭了扭。


    周亓谚的声音从前头飘来:“别动,摔了不负责。”


    “要不你还是放我下来吧。”宁玛说。


    “不放。”他也不说理由,清淡的语气中,倒是有些斩钉截铁。


    “那你……”宁玛脸又有些热起来了,“换一个省力的姿势吧。”


    “比如?”短促的笑意从他鼻腔传出。


    宁玛把头埋进他的衣服,音色渐弱:“比如,你可以直接抓住我的腿,我不介意……”


    周亓谚又笑了一下。


    宁玛觉得自己有点恼羞成怒,又笑又笑,他怎么总笑?好想把他的嘴堵起来啊!


    但是很快,宁玛又变成一只鹌鹑了。


    因为周亓谚的手,从善如流,扶住了她的大腿。带来无法忽视的,好像要燃烧起来的触感。


    第26章 丹砂 沉醉


    “周亓谚。”


    “嗯?”


    沉默了很久之后, 宁玛认真问:“所以男人是可以发自内心做一个绅士,而不是装的吧?”


    周亓谚也没问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只说:“对也不对。”


    他颠了下宁玛, 怕她滑下去:“如果是路人,可以完全绅士。但对自己喜欢的人, 即使行动会克制,心里也百分百不绅士。”


    末了又加上一句,冷淡里带着讽刺:“不过男人里禽兽多, 可能也不适用。”


    渐渐的, 远处可以看见出口的灯光了,大概是每个景区都一样, 在出口处, 必然会设置一条商业街。


    那少说还要走七八分钟。


    于是宁玛伏在周亓谚肩头,幽幽开口:“你还记得我做过一份地砖美缝的工作吗?”


    “嗯。”


    “美缝不是力气活,就是需要耐心, 其实挺适合女生。但他们接单子一般都是跟着工程队。”


    “工程队啊,都是男的。”宁玛叹气, “里面有一个男生, 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也是他把我带进这行的。”


    “他一直以来对我都挺照顾的, 盒饭帮我领好,让我不用进去挤。工地那些老油条开黄腔的时候, 他也会把我支开。”


    “所以后来, 工地的人都开始打趣我们。他没反驳,我也糊里糊涂的没说话。”


    “有时候觉得,这样约定俗成就是在一起了,又有时候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直到有一天晚上, 我正好路过他喜欢的一家卤味店,买了几个兔头,想说送给他吃。”


    “他那时候有个工程,住在工地的简易铁皮房里,一般都不上锁。所以我直接推门就进去,但是……”宁玛尴尬地干笑了一下,“我看到他和一个女人抱在一起,衣服都快脱完了。”


    “我吓死了,脑子空空的,拎着还没放下的兔头就跑。但是那个地方还在建设中,就像现在这条路,基本没人。”


    “我很快就被他追上了,他好像喝了点酒,脸红脖子粗的。他一开始是道歉,说事情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个女人是做皮肉生意的,对他来说就是陌生人。”


    “我一个劲地推开他的手,只想赶紧跑到地铁站,坐车回家。”


    “可能是我根本不听他讲话吧,他突然恼羞成怒了,打了我一巴掌。骂了我很多……很脏的话,说要不是我一直不答应跟他住一起,他也不至于找别人来泻火。”


    宁玛沉默了几秒钟,换了一侧脸压在周亓谚身上,好像能攫取到更多能量一样。


    “还好有那个麻辣兔头。”宁玛笑了一下,有点自豪又有些不好意思,“我抡着那个袋子打他,料汁溅到他眼睛里。趁他看不清揉眼睛,我就赶紧跑。”


    “这件事情之后,我就不干美缝了。然后我换了一个几乎全是女人的美容行业,很有安全感。”她把支棱起来的身子放松,又重新趴回周亓谚肩头。


    话题说到这,他们也走到了出口的商业街。


    灯光亮了起来,喧闹声和烟火气也十足。


    周亓谚把她从背上放下来,转过身面对她问:“那让你现在在这等我,会不会没安全感?”


    宁玛只觉得离开了他的背,夜风一吹,有点凉飕飕的。


    她伸出指头比划了一下:“有点点吧。”


    旁边正好有个卖热姜茶的摊子,周亓谚替她买了一杯,放进她手里。


    “干嘛?”宁玛问。


    “给你加点安全感。”周亓谚拿走车钥匙,像哄小孩那样笑,“乖乖等我。”


    宁玛看着周亓谚背影远去,在人群中隐隐现现。


    手心的热姜茶,温度已经逐渐传导过来,好像真的填补了他在时候的温暖。


    宁玛低头笑,喝上一大口,热热辣辣,滚烫入怀。


    她一直攥着手机,等待着周亓谚给她发消息,但她没想到,周亓谚会亲自返回来接她。


    可能是车子不能在小吃街外停太久,周亓谚脚步匆忙,几乎是小跑过来。


    风把他的额发吹开,衬衫扣子也解开了好几颗,像从操场跑来的大学生。


    宁玛从塑料凳子上站起身,还没等她问什么,周亓谚就蹲了下去。


    他掏出一枚创可贴,半蹲着帮她把脚后跟腱上的伤口贴上。


    宁玛有些意外。


    “试试看能走了吗?”周亓谚仰起头问她。


    宁玛试着动了一下,其实之前就是鞋帮子太硬,还有盐分,碰到伤口上痛感加倍。


    但创可贴隔绝了之后,只有轻微的不适。


    宁玛弯了弯眉眼:“感觉都能跑了。”


    周亓谚站起身,朝她伸出手,掌心在灯下显得温暖有力。


    宁玛把手搭上去,周亓谚轻轻一扯,回头朝她笑,眉眼落拓:“那就跑吧。”


    话音一落,周亓谚带着她在喧闹的人群中穿梭,奔跑。


    灯光在眼睛里跳跃,夜风也吹不散夏日里的躁动。宁玛感觉刚刚喝下去的姜茶在胃里燃烧。


    玩了一天的麻花辫,那根细小的发圈终于绷到极致,“啪”的断开。


    宁玛浓黑的长发,慢慢散开,像水波起伏。


    跑出小吃街,出口外面是个大广场,黑压压的,只有左右扫射的汽车车灯,和游客的手机光。


    大家都乱七八糟地聚集在那,各找各车。


    宁玛懂了周亓谚为什么又折回来,带她一起走。如果是她自己出来,可能还真找不到周亓谚。


    周亓谚带着她步履匆匆,绕过临时设置的围栏,走到车子旁。


    车子没有熄火,还打着双闪。


    周亓谚径直打开车门,想跟宁玛说,接下来回酒店他来开车好了。


    结果一回头,发现宁玛正望着他,有点儿懵。而且她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开了,微卷着垂落腰间,有点儿媚。


    宁玛平复着奔跑后的喘息,歪头问周亓谚:“你来开车吗?”


    周亓谚心里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他隔着车门垂眸看她,忽然不说话了。


    周亓谚将手臂搭在车门上,瞳孔深处像烧过的黑箔,流转星星点点的光与影。


    那点光从她的眉眼,移到脸颊、耳后,最后落在她的嘴唇上。


    宁玛像被雪豹锁定的鹿,逐渐一动不动。她第一次在周亓谚身上,感受到属于一个男人的侵略性。


    她由于奔跑而急促的呼吸声,现在已经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宛如突然失重一样的心跳。


    周亓谚倾过身,靠近她。然后伸手撩开宁玛耳边的头发,就用刚刚牵过她的那只手。


    她心虚地眨眼,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不怕周亓谚这个样子。她只是……为自己的期待而心虚。


    但是周亓谚却停了下来,静默很久,而后垂眸,眼睫将那些情绪收敛回去,他低声叹息:“你为什么要和我讲之前的事。”


    宁玛一愣,继而反应过来,他指的是美缝那件事。


    他扯开唇角弯了一下,再抬眼是无奈的柔和:“这样显得我,也像个禽兽。”


    说完,周亓谚就要坐上驾驶位,准备结束这份旖旎。


    宁玛的心脏失重感还在继续,扑通扑通,带着姜茶的温暖一起热血上涌。


    她开口叫住周亓谚:“你不是说你的人生里,从来没有主动想要规避风险的时候吗?”


    周亓谚动作一顿。


    宁玛略微放大声音:“所以你现在退缩,是在怕我拒绝你吗?”


    周亓谚把车门重新关上,扬唇看向她:“那你想要我怎么样呢?宁玛……”


    他话音未落,面前的小姑娘突然像风一样,窜到他眼前,揪住他的衬衫衣领子。


    在周亓谚尚未看清楚宁玛的表情之前,嘴唇被人重重撞了一下。


    猝不及防。


    然后周亓谚笑了一下,像从了热情少女还俗邀请的小沙弥那样,释然又甘愿沉沦的笑。


    在宁玛逃跑之前,他伸手圈住宁玛的腰,那截灰色T恤下温软的腰肢,终于融化在他掌心里。


    那么轻轻一用力,宁玛就靠了过来,浓密的头发往后倒去,发梢垂在男人嶙峋的腕骨上。


    他轻轻含住宁玛的唇,辗转吮吸,直到干燥的唇瓣变得湿润。


    宁玛像池水里被人豢养的金鱼,嘴唇随着香甜的诱饵开阖。两人的舌尖相触,带着酥麻又退回去。


    宁玛在换气的中场休息里,把头一偏,浑身瘫软,挂在周亓谚肩头。


    她是真的晕了,连周亓谚身上的柠檬味,都好像变成了软腻甜香。


    宁玛脑子里开始诗句乱窜——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良夜。


    但可以走进春风沉醉的夜。


    就这么抱了一会儿,周亓谚在她耳边低语:“休息好了吗?”


    宁玛把脸捂进周亓谚怀里,小声回:“还有点……腿软。”


    又磨蹭了十几秒,宁玛心里也知道,他们车子属于临时停车,必须要走了。但动身后,她十分有自知之明的挪到了副驾去坐,让周亓谚去开车。


    拉上安全带,宁玛低头坐着。


    周亓谚也上车,启动开关,油箱轰鸣。他说:“地址。”


    宁玛报上酒店名字。酒店就在茶卡镇上,十几分钟就能开到。


    周亓谚问:“大床房?”


    “嗯。”


    “两间?”


    宁玛抬头看他,周亓谚还是直视前方,认真开车,面色无异。


    “对啊。”那么她也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并且吩咐道,“待会儿如果看到小超市停一下,我买点东西。”


    “好。”


    车子在夜色中开过一个大桥,对面应该就是城镇了,灯火通明的。


    宁玛被那些闪烁又暧昧的霓虹招牌,闪了闪眼睛,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急吼吼地在座位上颠了一下,转过头说:“你别误会啊!我去超市是买刷子刷鞋的!”


    周亓谚失笑:“我可什么都没说。”


    恰逢红绿灯当口,周亓谚停下来,戏谑地撑头看向宁玛:“所以宁玛,你在想什么?”


    宁玛支支吾吾,好在红灯很快就消失,周亓谚重新踩油门上路。


    他降下车窗,夜风挤进来,给宁玛的脸降降温。


    顿了顿,周亓谚含笑瞥了宁玛一眼,意有所指:“我比较喜欢你敢想敢做的样子,就像刚才在停车场。”


    降温无效,宁玛的脸又烧起来了。


    她干脆垂头捂脸,头发把自己挡得严严实实,憋出声音,竟然有几分撒娇的感觉:“你可以别说了吗……”


    周亓谚不再逗弄小姑娘,安安静静地开车。


    他扫了一眼车基屏幕上的导航,看到酒店旁边就有超市,于是直接开到终点,中途也没有再停车。


    茶卡镇几乎依靠着旅游经济在建设,大街小巷到处都是酒店和餐饮,看起来还怪热闹的。


    车子一停下,就有酒店人员来引导停车和入住。虽然这边硬件平平,但服务还不错。


    宁玛在前台刷了一下脸,然后转身去旁边的小超市买东西,只留周亓谚一个人做收尾工作。


    行李箱也被周亓谚一个人推上楼。


    夏夜的空气里,到处都是夜宵的香味。


    宁玛提着塑料袋,换上刚买的夹趾凉拖,站在超市门口。周围一排打眼望去,全是餐馆。


    于是她掏出手机,给周亓谚打了个电话:“下来吃饭吗?”


    “好啊。”


    此刻已经接近晚上十点钟,中午还是在路边的小馆子里随便吃的。宁玛早就饿了,想想看,周亓谚应该更饿,毕竟他中午没怎么吃,又背了她好长一段路。


    宁玛琢磨着,也懒得去找攻略了,直接在最近的餐馆,找了张椅子坐下点菜。


    服务员刚过来招呼,正好周亓谚也到了。


    “吃什么?”宁玛问他。


    周亓谚翻了翻菜单,现在时间太晚,他也不想点菜吃正餐。好在这边的餐馆,家家都有烤串。


    “烧烤吧。”


    服务员立刻推荐:“我们店有一个188的双人烧烤套餐,二位要不要看一下。”


    她把菜单翻到那页给他们看,周亓谚瞥了一眼,菜品都很常规,但配的饮品是啤酒。


    他问宁玛:“明天我们什么安排?”


    只见宁玛正在挽头发,用一次性竹筷斜斜一插。她说:“可以喝,我们明天中午之后才出发。”


    周亓谚下单,饶有兴致地看了宁玛一会儿,忽然开口:“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编麻花辫?”


    明明披散着头发,或者像现在这样挽起来,也很好看。


    “麻花辫做事情方便呀!”她一边回答,一边用热茶水给周亓谚烫碗筷,“而且,这算是藏族的传统发型吧,从小也习惯了。”


    “那你呢,我也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走到先锋艺术领域去的?”宁玛撑着下巴,愿闻其详。


    周亓谚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睛瞥向桌上的餐具,顿了一会儿,才说:“其实现在想起来,可能是我叛逆。”


    “我们家艺术氛围挺浓的,往上数几代都喜欢玩收藏。”


    周亓谚的小时候,是泡在艺术品堆里长大的。老头子最喜欢带他去遛故宫,跟修复组的老师傅们喝茶侃大山,说这个也是自己捐的,那个也是自己捐的。


    他从追猫撵鸟,打翻大漆浑身过敏,然后嗷嗷哭的年纪,慢慢长到能静下心伏案写字画画一整天。


    至于他爸妈,都在高校任教,经常出国交流,偶尔也把他带上。十岁上的男孩子精力无限,夫妻俩就把他往各种馆里扔。


    博物馆、美术馆、科技馆……


    看的多了,难免开始衍生自己的想法。


    十几岁的周亓谚被各种主义裹挟,誓要与主流逆反。于是画笔也扔了,颜料也装箱了,开始捣鼓起电子产品。


    周亓谚说到这里的时候,服务员开始给他们上菜。


    “瓶起子给!”服务员扔下一个物件,忙得恨不得有三头六臂。


    服务员把四个玻璃瓶装的啤酒提上桌,瓶身上满是冰镇过后的水珠。接着一把把洒满孜然和辣椒面的肉串陆续放进盘子。


    宁玛顺手拿过啤酒,“嗖嗖”两下,就把瓶盖起开了,干脆利落。


    她抬头冲周亓谚一笑:“帅吧?火锅店养成的职业习惯。”


    宁玛把啤酒递给周亓谚,示意他:“你继续说。”


    周亓谚慢悠悠给自己倒酒:“高考之前,家里开始给我指导报考意见,几个人在文艺商政的圈子里打架。最后我谁也没管,转头去学了工科。”


    他突然扬了下眉,有几分少年的得逞之意:“避开他们的圈子之后,看见他们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挺开心。”


    宁玛第一次看见他这样。


    如果说之前周亓谚像一汪平静的湖泊,那么此刻,她终于潜进水底,看见了泉眼的清澈汩汩。


    窥见了,他的从前。


    “干杯。”宁玛笑眯眯地,举起啤酒。


    周亓谚和她碰了一下,发出悦耳的声音。他能感受到,宁玛此刻很开心。


    于是周亓谚开始讲创作分享会上那一套,最后总结:“数字艺术本来就是建立在代码之上,可以说,它是画材。”


    周亓谚抽了一根烤串,“我向来喜欢这种跨领域混搭的感觉。”


    宁玛深以为然点头,她想到了周亓谚用烟盒里的锡箔纸,揉捏出的日照金山。


    所有事物在他手中都能焕发新生,喜欢出其不意的人,会走向先锋艺术当然也是顺理成章。


    周亓谚盯着宁玛看,发现她一脸凛然,端庄得像在听学术讲座。一看就知道她没听懂自己的意有所指。


    谁说跨领域混搭的,不能是人?


    小姑娘还捧着酒杯在喝。看周亓谚一直盯着自己,傻傻地“嘿嘿”一笑。


    周亓谚觉得有点不对劲。视线一移转,落在宁玛手边的啤酒瓶上。


    户外的夜宵摊子上光线昏暗,他伸手提起酒瓶子,一晃,空了。


    小姑娘竟然不知不觉间喝完了一整瓶。


    所以她,是醉了吗?


    周亓谚眯起眸子,准备测试一下。


    他问:“今晚这顿多少钱?”


    “188啊!”宁玛不假思索。


    还怪清醒的。周亓谚安心,垂下眼睛又吃了两口。


    “你这个人真奇怪,来火锅店只点烤串。”宁玛迷濛地看着周亓谚,嘟囔着,“你快点吃吧,吃完我就可以打烊了……”


    开了口的宁玛根本就停不下来,她像是对着周亓谚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真的好累啊,我好想睡觉……我、我也好想画画……我已经很久很久都没画过画了……”


    说着说着,宁玛眼眶一红,委屈到哽咽。


    这下是显而易见的喝醉了,都把自己代入回以前,在火锅店打工的时候。


    “呜”的一小声,宁玛涕泪横流。她下意识地站起来,想抽桌角那边的纸巾,但身体东倒西歪。


    周亓谚筷子一扔,扯了几张纸塞进她手里,把人揽进怀里。


    然后周亓谚皱了皱眉,宁玛头上簪的那根筷子,正好戳在他脖子上。


    他微侧头,抬手把那根筷子抽下来。


    唯一的一点知性模样都被抽走,这下宁玛看起来更可怜了。黑发拢在脸庞两边,毛绒绒的,眼睫上挂着眼泪,一簇一簇,也是毛绒绒的。


    “还能走吗?”周亓谚喑哑着,像是循循善诱。


    宁玛的眼神在周亓谚脸上对了一下焦,认出来人后就笑了,大方地把胳膊挂在周亓谚脖子上。


    周亓谚叹了口气,这饭肯定是只能吃到这了。好在团购套餐,一早就买了单,现在直接转身回酒店就行。


    他揽着宁玛走进酒店电梯,宁玛像小狗一样扒在周亓谚身上,闻来闻去。


    从胳膊闻到耳后,后面直接上手扯开周亓谚的衣领,把脸埋进去闻,还嘟囔着问:“你身上的柠檬味真的好好闻啊,是沐浴露还是洗衣液啊?”


    “站好。”周亓谚无奈躲避,两只手分别镇压住她摸来摸去的爪子。


    好在电梯很快就到,“叮”的一声,让宁玛清醒了几秒。


    周亓谚推着宁玛走出去,替她刷开房卡。


    房间里的灯应声而亮。


    宁玛茫然站着:“这是哪啊?”


    周亓谚叹气,帮她掀开被子,然后走过去一把将人横抱起来,放进床铺里。


    宁玛扑腾了一下,周亓谚掖住她的被子,反抗无效。


    宁玛期期艾艾:“不是啊,你不来一起睡吗?”


    周亓谚半眯双眼,唇角一勾,呵着气附身靠近宁玛。


    然后……伸手弹了一下她的脑门。


    “宁玛,你认识我是谁吗?”


    “周亓谚啊。”宁玛眨了两下眼,看起来好像清醒点了,“哦不对,你住隔壁。”


    小姑娘又开始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今天已经入住了,不能退钱,那一定要住的……我手机呢?”


    周亓谚替宁玛把手机从帆布袋里掏出来,递给她。


    宁玛接过手机,粲然一笑:“但是明天我们可以一起住!”


    周亓谚挑眉,坐在床边好整以暇,看着她说醉话。


    宁玛瞪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对着屏幕乱戳。


    周亓谚一瞥,没想到她还真点进了酒店预定的页面。


    “退订退订……”宁玛严肃又认真的,在手机屏幕上逡巡。


    终于,她找到了退订其中一间房的标签。


    周亓谚握住她的手腕,神色有些危险:“你确定?”


    宁玛抬眼看他,也许是头发有点刺挠,她自然地把脸抵在周亓谚手背上,蹭了蹭。


    “不可以吗?”宁玛有点无辜,裹着被子像个大白馒头。


    “随你。”周亓谚掐着她的下巴,指尖是温暖的皮肤触感。


    他眼底漾起笑,几分促狭,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一下宁玛的额头:“晚安。”


    第27章 丹砂 行路难


    宁玛醒过来, 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的衣服。


    酒是醒了,就是人还有些恍惚。宁玛从床上爬起来,拧开矿泉水先灌了半瓶。


    然后她走进浴室, 热水从花洒倾泻而出,玻璃上立刻遍布雾气。宁玛闭目站在水下, 开始细细回忆。


    昨晚她和周亓谚在吃烤串喝啤酒,宁玛知道自己酒量浅,但没想到这么浅。


    她记得周亓谚一直在说数字艺术, 后来……


    周亓谚的脸在她眼前晃, 嘴唇被辣过之后,红润饱满, 眼尾的那抹艳色愈加, 流连着眼底的光。


    比烤串还要活色生香。


    她模模糊糊记得,周亓谚扶着她回了房间,把她抱到了床上, 然后两人说了一会儿话。


    说了什么来着?流程都记得,但细节全断片了。


    吹风机把宁玛的脸吹得通红, 脑子像要炸开一样, 头发也毛躁得不行,只能一点一点编起来。


    收拾完自己走出浴室后, 宁玛才看到台柜上,昨晚自己买的刷子和肥皂, 还崭新的待在袋子里。


    她叹了口气, 过了一整晚,盐水彻底与帆布融为一体,看来这鞋子是救不回来。


    宁玛忍痛把这双还没穿过几次的帆布鞋扔进垃圾桶,穿上自己仅剩的马丁靴, 推着行李箱打开了门。


    十分钟之前,她还在浴室的时候,周亓谚给她发了条消息,问她起来了没。


    此刻她赶紧抵着门回复消息:“我收拾好了”


    这边刚发过去,隔壁门就推开。周亓谚倚在门口,似笑非笑:“酒醒了?”


    宁玛有些心虚,低下头去。


    “今天什么安排?”周亓谚问。


    “开到格尔木,没了。”


    宁玛抬眼偷偷瞥他,但周亓谚已经率先转身,同时推着他们两个人的箱子往电梯方向走去。


    从走廊进电梯的一路上,宁玛都在期待周亓谚问她点别的,但直到坐上车,周亓谚也没说昨天的事。


    既没有说她醉酒后做了什么糗事,也没有提到昨晚停车场,那个突然的吻。


    宁玛坐在驾驶座,有点丧,但开车不能想东想西,她强迫自己先静下心来。


    虽然只是开到格尔木,但也要大半天。从茶卡到格尔木有两条线。最近的是京拉线,由于是进藏的道路,大车特多。


    还有一条要往北绕一下,最后转回熟悉的柳格高速。这条路要多开一个小时,但车子少。


    宁玛坐在驾驶座上,看着导航路线在纠结。


    周亓谚直接开口:“走柳格那条。”


    “哦。”宁玛语气闷淡淡的,把油门发动。既然甲方都决定好了,那她照做就是。


    基本从这里开始,就要进入常人印象中的大西北。


    绿洲、人口、城市越来越少,车子一路疾驰,整个车身都逐渐蒙上一层雾黄的土色。


    远处是耸立不断的山峦,像恐龙的脊背,坚硬又粗糙。


    其实并不能说是寸草不生,但一团团扎根在沙丘里的骆驼刺,都以散点分布,早被同化成沙土的颜色。


    只有靠近路边的那些花棒,紫红的小花拥挤地生长,簇簇热烈。


    这样的景致,让宁玛想到了敦煌。按地貌划分,也的确是差不多的。


    他们走的是环线。从沙漠到绿洲,再到如今满目苍黄,就意味着旅程在走向结束。


    算了算,今天,已经是第五天。


    宁玛还是没忍住,往旁边瞥了一眼。周亓谚正百无聊赖地看窗外风景,悠悠闲闲,不知道在想什么。


    “到下一个服务站的时候开进去。”周亓谚突然把脸扭过来。


    宁玛立刻直视前方,挺直背“哦”了一声。


    宁玛理所当然觉得,周亓谚是要去洗手间的。但是到服务区停车后,周亓谚示意她一起下来。


    “干嘛?”宁玛不想动,她没怎么喝水,厕所也不想上。而且,她有点想要自己待一会儿。


    周亓谚却突然挑眉反问:“你不会真以为,我让你一口气开六小时的车吧?”


    宁玛终于意识到,一路三个服务区,这个是整段路中间的那个服务区。所以周亓谚,早就做好打算,和她一人开一半路了吗……


    宁玛的心突然有一瞬间的松动,等她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双腿已经踩上地面,莫名其妙跟着周亓谚进了服务区。


    这个服务区很小,广场中央停满了车,到处充斥着烤肠和泡面的香味。户外也有一整圈的摊贩,支着遮阳棚,卖些水果鲜切、牛肉干、葡萄干之类的特产。


    两人在车外松泛身体,周亓谚去小超市买了一根碎冰冰,手一拧,一人一半递给宁玛。


    “格尔木海拔多少?”周亓谚突然问。


    宁玛一愣,回忆了一下:“比茶卡还低一点吧。”


    “那就好。”周亓谚笑着敛眉,他瞥了一眼宁玛的后脚跟,那里被马丁靴裹得严严实实。


    “那还能背得动你。”他补了一句。


    宁玛反应了一会儿,周亓谚要是不提,她自己都要忘了脚上那个小口子。那他到底是什么打算?要说昨天是一时行差踏错,但周亓谚依然对她保持关心,可是也没有明确的说过“在一起吧”之类的话。


    思绪杂乱地在脑海里乱撞,宁玛咬进一口碎冰,草莓味的,卡嚓卡嚓。她有点想直接问出口,但一张嘴,甜味好像把嗓子都糊住了。


    大概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是过犹不及,甜多了也觉得齁,宁玛想追问的勇气突然就泄了,她转了个话锋:“周亓谚,晚上陪我去买鞋吧。”


    还没等周亓谚回应,身后就传来摊主的声音:“美女帅哥,来尝尝我家的牛肉干。”


    两人转身,是一个笑得爽朗的中年女人,一手捏着包装袋里牛□□,一手拿着剪刀。


    “来来来,吃了不买也没关系哈!”女人很热情。


    但强买强卖的故事听得太多,宁玛还是有点担心。


    周亓谚却直接上手了,他拈了一小块扔进嘴里,说:“还不错,不费牙。”


    “对啊!”女人眉开眼笑,“帅哥你吃的是半风干的,我还有更软的,还有辣味的。”


    这边的推销声,倒是把远处吃水果的游客吸引过来。


    听口音是南方来的三个阿姨,她们凑热闹尝了几口,觉得不错,就开始买买买。


    一边买,一边跟旁边的宁玛周亓谚两人闲聊。


    “小姑娘,你们不买吗?”短发阿姨是里头最精神的一个,“我跟你讲,这个价格买几包好了呀。回头上班了,分给同事尝尝嘛。”


    “哎呀,你上班了吧?”阿姨又问。


    宁玛一怔,这种事情好像从未有人教过她。


    她乖巧点头,确实心动了,也准备买上几包。院里有些大哥大姐平常对她很照顾,好像确实应该带点礼物回去。


    宁玛开始问价,周亓谚插兜在旁边安静等她。


    阿姨们都很健谈,又问宁玛:“你们签的什么旅行社?感觉怎么样?”


    宁玛打开手机扫付款码,一边回答:“我们没签旅行社,自由行。”


    “那你们两个自己开车呀?”


    “嗯。”


    阿姨感慨万分:“还是年轻好,有精力哦。要是我们再年轻个十几岁,我们也自己开车来,省得受气!”


    “怎么了?”宁玛客气地问了一嘴。


    阿姨仿佛找到知音一样,大吐苦水:“我们一开始找的那个司机,态度差得勒,问他什么都不吭声。有一次我们阿芳还没坐上车,一只脚刚跨上去,他竟然就踩油门了!你说这多危险的啦!”


    阿姨可激动,手里的塑料袋,也被她甩得哗哗响。


    “还有一次,我们问他,能不能帮忙买个氧气瓶。他就说,昨天在城市里你们不买,我现在到哪里去给你们买。结果我们吃完饭,转身就在旁边小超市里买到了。”


    “那你们现在还坐他的车吗?”宁玛问。


    阿姨摆摆手:“昨天晚上我们同他彻底闹翻了,现在换了辆车。”


    她还在絮絮叨叨讲着。


    宁玛总结了一下,大概就是,阿姨们晚上刚进酒店,五分钟后,突然觉得不舒服,想把车子里的氧气瓶拿下来吸。


    于是就去问司机,司机说他已经走了,还吐槽阿姨们,刚刚下车的时候让你们收拾好,你们不拿。


    其中一个阿姨就说,她们是来旅游的,不是来上班的,安排得没那么面面俱到,希望司机能谅解一下。


    结果这司机突然就爆发了,发来长语音,语气凶蛮说:不送,送不了!你们不是牛得很吗,还以为当上帝来了!


    宁玛听得叹为观止。


    她想到自己一路以来干过的工作,怎么同样是服务行业,她就是老老实实低头,听顾客和甲方骂。但有的人,就能这么硬气无赖?


    “真是花钱买罪受。”阿姨叹了口气,准备跟小姐妹们上车了。


    宁玛最后问:“阿姨,你们司机加车费要多少钱啊?”


    “差不多每天一千八吧,油费吃住司机自理。”说完之后,阿姨挥挥手,开始新行程去了。


    宁玛内心一震,听完市场价之后,她才对周亓谚许诺的一天一万有了实感。


    她知道多,但没想到那么多。


    买完牛肉干,宁玛和周亓谚也重新上车。


    两人调换,宁玛坐在副驾驶,犹豫了很久,终于期期艾艾开口:“周亓谚……那个一天一万,要不我们再重新商量一下吧?”


    “好啊。”周亓谚手搭在方向盘上,回答得很轻松,“你想要多少?”


    “刚刚那个阿姨说她们是一千八一天,但你包了我吃住,那就一天一千好了。”


    “一天一千的话,那我们就是正常的雇佣关系?”周亓谚轻轻抬眼,瞥了路面右边一下,眼角余光不可避免地带到了宁玛。


    宁玛想说是,但她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如果是正常的雇佣关系,那此刻为什么是甲方在开车……而且她十分钟之前,明明就在期待他们的甲乙方关系能解除,变成别的。


    现在这个“是”,她真的说不出口。


    于是宁玛咬咬嘴唇:“算了,我一分不要,就当我们是朋友结伴出来玩,你出钱,我出力的那种。”


    车内寂静了几秒钟,只有路面碾压的风声沉闷传来。


    “好。”周亓谚的回复终于传来,沉静温和,不带任何情绪。


    周亓谚答应了,那就说明他们不再是甲方乙方,明明应该高兴的,但宁玛的嘴角实在弯不起来,毕竟那是九万啊!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厚颜无耻,怎么什么都想要,又想要人又想要财。


    她抬头看着周亓谚的侧脸,像玉石摆件那样精致,价格……和玉石也差不多了吧。


    为这样的脸放弃九万,也不亏。


    宁玛往后一瘫,接受自己的洗脑,同时更加心安理得享受起周亓谚的开车服务。


    晚上七点半,他们抵达格尔木。


    两人没有立刻去酒店办理入住,车子径直开到宁玛指定的小饭馆去。


    格尔木虽然是一个城市,但街上看起来都没什么人。一条主干道,行道树稀疏却高大。


    小饭馆所在的支路里,倒是有几分烟火气,连排的小铺面,餐饮、美发、五金……干什么的都有。


    宁玛选的是一家土火锅店。


    周亓谚掀帘子一看笑了:“这不是铜锅涮羊肉吗?”


    “你们是一片一片吃,人家是大块大块吃。”宁玛一语道破本质区别。


    土火锅里有店家配好的套餐,除了羊肉还有别的肉类、豆皮、蔬菜。


    宁玛觉得两人完全够了,周亓谚翻了翻菜单,说:“再来壶奶茶吧。”


    服务员记了单子离开,宁玛低头用开水烫碗筷。


    然后周亓谚突然问:“你吃过狗浇尿吗?”


    宁玛皱眉,脱口而出:“什么东西?”


    周亓谚指了指宁玛背后,她转过身去,是饭馆墙上贴的宣传画,正好是小吃“狗浇尿”的介绍。


    那是种面饼,因为制作过程需要不停浇油,动作就像小狗撒尿,所以才叫这个名字。


    宁玛了然地“啊”了一声,说:“我吃过啊,这个小吃不只格尔木有。”


    “只不过我吃的时候,它叫‘破袄子’。”


    周亓谚手抵在唇边,轻扬地笑了一声:“看来全国人民取小吃名字,都很独树一帜。”


    “还有什么?”宁玛问。


    “驴打滚、□□吐蜜、葱包烩之类的。”


    “我只听过驴打滚。”


    “前两个都是北京的,葱包烩在杭州。”周亓谚看向她,“以后带你去尝尝。”


    以后……真的有以后吗?就算有,那又该以什么身份赴约?


    她仿佛已经在脑海里浮现画面,未来有一天,周亓谚作为东道主与她重逢,然后向身边人介绍,这是以前旅游路上认识的朋友。


    而后款待她一顿饭,再擦肩而过。


    宁玛沉默,她忽然又开始难过起来。


    第28章 青金 荼蘼


    吃完晚饭, 天色也慢慢暗下去。


    宁玛恢复精力,重新接手司机的职责。她按着饭馆老板的推荐,去格尔木最繁华的商场买鞋。


    但快到达地点的时候, 他们的车却被拦了下来。说是前面交通管制,开不进去。


    竟然繁华到这种程度吗?


    宁玛只能在旁边找个停车场, 然后再走过去。


    这么一折腾,耗费了很多时间。所以下车的时候,天色已接近全黑, 远处熙攘和灯光更加显眼。


    宁玛紧赶慢赶冲进商场, 一看傻眼,电梯已经停运, 店铺也都在陆陆续续关门。


    “才九点半, 商场不都是十点才关门吗?”宁玛有一种计划被打乱后,不知所措的震惊。


    周亓谚上下打量了一下商场,然后转身, 随机叫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好,请问附近还有鞋店吗?”


    虽然格尔木常有来旅游的, 但面前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 真的过于好看。


    年轻女孩磕磕巴巴回答:“鞋店好像没有。但对面广场上有很多摆摊卖鞋的……”


    “谢谢。”周亓谚点点头,姿态有礼, 实际散漫疏离。


    和宁玛刚认识他的时候一模一样。


    人和人熟悉前后,展露的都是截然不同的自己。她和周亓谚熟悉, 是因为几天的敦煌之行下来, 不得不熟。


    如果当时换一个人带他参观……


    “走吧,去对面。”周亓谚好像没注意到,宁玛刚刚一瞬间的出神。


    夜幕拉下之后的西北,并不燥热。


    随着商场关门, 这边街道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但对面的广场像是过年过节才有的热闹。音响放着喧杂的音乐,串串小灯隐没在人群的暗影中,有一种小城独有的生活感。


    难怪这边道路都要禁封,行人是真多啊。


    “这个夜市怎么这么多人?”周亓谚眺望了一下,人群稠密看不到尽头。


    宁玛纠错:“夜市是给游客走的,但这里看起来是居民自己消遣的地方,所以人多。”


    “你很严谨。”周亓谚笑。


    “我很早就和你说过,我不太会开玩笑。”宁玛很认真,好像在生闷气。


    所以我这种人,应该很无聊吧。宁玛在心里自嘲。


    旅程已经过半,两人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甚至在一个房间里过夜。


    但要问他们是什么关系,宁玛也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不想了。今朝有酒今朝醉。她已经纠结为难了一整天,现在宁玛直接爆发了:“可以牵手吗?”


    周亓谚脚步一顿,宁玛这两天,似乎总是让他始料不及。


    但随着周亓谚的目光看过来,宁玛却又突然退缩,把手收了回去:“算了。”


    “为什么算了,”周亓谚挑眉,“你刚刚才说你不开玩笑。”


    宁玛犹豫了几秒,瓮声瓮气:“因为两个人的事,只要有一个人在玩笑,就不算数。”


    “所以在你心里,是我一直在开玩笑?我就这么随便?”周亓谚气笑了,他原本想牵宁玛的手,也重新揣回口袋里。


    “对不起。”宁玛低头,下意识地道歉,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一开始兴师问罪的不是她吗?奇怪……


    事实证明周亓谚就是故意逗弄她的,他看宁玛低头的模样,忍俊不禁,然后手掏出来,手心向上对宁玛说:“……给你一个负责的机会。”


    “哦。”


    宁玛慢吞吞地把手搭上去。


    周亓谚反客为主,握紧宁玛的手。


    “我现在,算学会顺坡骑驴了吗?”宁玛问。


    周亓谚笑意流连:“孺子可教,再接再励。”


    郁闷了一整天的宁玛也终于笑了起来。


    两人在摩肩接踵的小道里,艰难向前。


    但这里的人们好像早已适应这种拥挤,竟然谁也不撞谁,行人像流水一样有序涌动。


    宁玛也是如此,带着周亓谚自如穿梭。


    周亓谚忽然开口:“你好像很喜欢在人多的地方牵手。”


    宁玛也回忆了一下,好像的确是这样。她想了想,说:“我向往人多的地方,也害怕人多的地方。以前在冷措寺,入夜之后如果没有星星月亮,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那时候就很想去人多的地方,热热闹闹的。


    “但等我真的去了城市以后,我才发现,人群就像水,我却是里面的一滴油。”


    周亓谚听完没说话,只是紧了紧手心,把宁玛往自己身边带,挨得更近。


    这里大概是整个格尔木市民,开展夜生活的地方,队伍蜿蜒得找不到尽头。


    终于,在一个交叉路口,两家卖鞋的摊贩闯入眼帘。


    终于找到了,宁玛立刻抛弃刚刚的伤春悲秋,一个箭步冲到摊子前,开始挑鞋。


    宁玛转悠了好几分钟,终于选出一双没那么浮夸的浅色运动鞋。


    老板开价80,宁玛开口:“30。”


    周亓谚比老板还震惊,但他只是站在宁玛身后,面无表情地插兜等待。


    “美女你这样,我就没法做生意了。”老板拿着鞋子叹息。


    “你这都是样品鞋,现在摆摊也不好卖,年轻人都在网上买。”宁玛很冷静,“快点快点,我赶时间,能卖我就付钱。”


    “要不这样,60吧?”老板问。


    “40。”宁玛很坚定。


    老板几分犹豫,宁玛招呼周亓谚转身就走。


    周亓谚刚想问她,还去别的店看吗?就听见背后老板的声音传来:“哎美女,40就40吧!”


    宁玛脚步一顿,折返回去:“收款码在哪里?我不要鞋盒,直接拿袋子装一下就好。”


    周亓谚叹为观止,走远后他依然有些不敢置信:“开价80,你只花了一半的价格就买下来了。”


    宁玛不解:“砍价不就是这样吗?”


    接着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周亓谚应该从来没有这样的生活经历。


    宁玛下意识抬头,想看周亓谚的表情,却撞进他的眼眸里。


    细细碎碎的光线照进他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却是一个小黑点,是宁玛的样子。


    他真诚地赞叹:“宁玛,你很厉害。”周亓谚的神情中,收敛了那些漫不经心,他说得很认真。


    但宁玛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周亓谚在思考什么,仿佛透过自己,想起了很多别的事情。


    这种雾濛濛的状态,和她带着周亓谚看洞窟的那些天很像。


    艺术、先锋、现当代……这些词说起来很厉害,与传统艺术不同,它们的表现形式千奇百怪,看起来没有技术鸿沟,只是思想和情绪的一种载体。


    但细细一琢磨,褒贬定义还是陷于西方话语体系里。以前很多周亓谚觉得,深刻的不得了的意义,其实不过是另一种傲慢的优绩主义。


    在他看到宁玛认真砍价的这一刻,突然全部土崩瓦解。


    周亓谚避开宁玛投来的,略带好奇的目光。他一时之间没法和她解释这些,只是摸了摸宁玛整齐的辫子,然后重新牵起她的手。


    直到抵达酒店,周亓谚仍是心不在焉——他虽然表面平静沉默,但内心无疑在经历一场职业海啸。


    “周亓谚,身份证给我。”宁玛喊了他两遍,他才有所反应。


    但紧接着,宁玛也宕机了。


    “你好,一间大床房哦。”前台服务员核对完信息,抬头说。


    “一间?”宁玛脑子有点短路。


    服务员看了眼屏幕,说:“您一开始确实定了两间,但昨晚十一点左右,我们收到了其中一间的退订申请。”


    死去的记忆逐渐复苏……


    自己躺在床上,坚定地说要和周亓谚睡一起的话,终于被宁玛想了起来。


    宁玛的脸迅速红温,怪不得刚刚夜市上,周亓谚说的是,给她一次负责的机会,而不是自己。


    她转身看周亓谚,他也从游离状态彻底回神,有一种想明白问题的轻松感——海啸就海啸吧,灾后重建,也许会更好。


    见宁玛看过来,周亓谚随意耸耸肩,促狭又温柔地笑。


    这一笑,仿佛把宁玛刚刚忐忑的状态,也全部带走。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暧昧,好像终于走到了蜕变的峰值。


    宁玛抿紧嘴角,攥紧她的帆布包带,前十天与周亓谚的点点滴滴,在脑中回放。


    她转过身,破釜沉舟对前台说:“那就一间。”


    领过房卡,她和周亓谚一前一后进入电梯,走入寂静无声的走廊,最终停在同一扇门前。


    宁玛掌心开始冒出细密的汗,差点滑到捏不住房卡。


    明明刚刚还像一只飞蛾,燃着执迷不悔的坚强。但每多走一步,她的勇气就消减一分。


    “宁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周亓谚俯下身,气息和视线都笼罩下来。


    “当然。”虽然已经心乱如麻,但宁玛依然梗着脖子强撑回答。


    “呵。”周亓谚笑了笑,握住宁玛拿着房卡的手,带着她划开房门。


    开门的吱呀声,像草原上春天到来的时候,风吹过躁动的羊群,带来的连绵哼鸣。


    进门就是浴室,淋浴房、浴缸、洗漱台,以及毫无遮挡的透明落地玻璃。


    “没、没有门……”宁玛有点磕巴。


    “对啊。”周亓谚鼻音很重,笑了笑,“这是大床房。”


    他强调了一下最后三个字。


    “那洗漱怎么办?”宁玛喃喃。


    好巧不巧,宁玛今天穿的是那件黛蓝的连衣裙。曾经在榆林窟昏暗的光线和冰凉的风雨中,摇曳进周亓谚心里的那抹颜色。


    当时他十分绅士,落在那饱满的领口处的目光不得不收回,但此刻,一切近在咫尺。


    宁玛一丝不苟的麻花辫,让她看起来过于保守。


    周亓谚“啧”了一声,伸手解开她的发辫。


    黑发松散地弹开,扎在他手背上,痒得周亓谚眯起了眼眸:“思路放开一点。”


    他的嗓音更加喑哑起来:“我们可以一起洗。”


    说完周亓谚的手托着她的脖颈,手指插进她的发丝里,迫使宁玛抬起头来。


    然后他吻了上去。


    暖色的灯光,打在暖色的家具上,来自周亓谚的呼吸和体温,一切都烫得宁玛无所适从。宁玛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睫毛震颤得像被雨打过的蝴蝶。


    这个吻,比夜色停车场旁的那个吻还要黏腻,像搅过糖浆的水声。


    “你可以随时喊停。”周亓谚的唇慢慢移到她耳后。


    宁玛呼吸到的空气变凉了一些,但怎么回事,为什么来自耳朵的轻触,会让她更加绵软无力。


    身体忽然腾空,是周亓谚抱着她坐上了洗漱台。他细长的手指抽开她的鞋带,帮她脱下靴子,然后他又打开淋浴房的花洒开关,水花四溅,温度升高。


    “要停吗?”周亓谚问。他站在浴室,白色衬衣早已被宁玛攀援紧捏,现在满是褶皱。


    不管以后是何距离,但此刻,他是她的触手可及。


    宁玛咬住自己的嘴唇,克制颤抖,轻轻摇了摇头。


    周亓谚笑了一声,温柔引诱:“那要抱你下来吗?”


    能够利索翻上马背的姑娘,此刻身体软得溃不成军,但她还是强撑着要自己跳下台面。


    周亓谚赶紧伸手接住她,以免宁玛崴脚。他在她耳边低语,带着让人目眩神迷的笑意:“还有力气跳下来,看来是我吻得不够好。没办法,经验不足,你多担待。”


    花洒里的水蒸腾出热气,薄雾一点一点弥散在狭小的浴室。宁玛视线迷离,重新踮脚,在朦胧中寻找周亓谚的嘴唇。


    男人手臂忍出青筋,终于直接将人抱进了淋浴房,水花带着热气斜着浇下。


    很快,周亓谚的衬衣,和宁玛的蓝色裙子,都湿得一塌糊涂。最终,浸满了水的衣服,一件件铺陈在地。


    水幕和雾气缭绕在小小的几平方内,阻挡了视线。宁玛看不清他的手是怎样在自己这里肆意作画,仗着自欺欺人的心声,才让她保持不喊“停”的勇气。


    她的肩窝里盛满水,头发也变得湿答答。周亓谚修长的手指可以揉皱那张金光灿灿的锡箔纸,也可以揉皱那不为人知的秘径。


    他们拥抱着,水花滚烫,相抵的腹部也同样,宁玛背后却紧贴着冰凉的瓷砖。


    宁玛打了个寒颤。周亓谚手指停顿,衔着她的耳垂问:“要停吗?”


    宁玛大口呼吸着,挣扎道:“背上……瓷砖……好冷。”


    周亓谚揽住宁玛的腰,让她转了个身。属于男人克制的力量从背脊压下,他说:“那就趴好。”


    宁玛乖乖听话,弯下腰去。他把宁玛湿透的长发拨到一边,露出比雪山还优美的后背。滚烫的水花和吻倾泻而下,雪山瞬间被融化。


    雾气越来越浓,那些透明玻璃都早已蒙上厚厚的水汽,只能看见两道影影绰绰。“你也帮我好吗?”周亓谚的声音被热气蒸散,低柔得不像话。


    “我不会……”宁玛嘤咛,她只看过密教里的一些雕塑和绘画。


    周亓谚低笑:“别怕,今天不到最后一步,这样就好。”他与宁玛额头相抵,水珠从他们的眼睫、发梢,还有鼻尖滴落。男人拉过她的手,强势又温柔让她握住。


    时针在夜晚缓缓移动,窗外斗转星移。


    年轻的蜜色交相辉印,或婀娜或紧绷,像跌入了朦胧的失乐园,又醉死在西苔岛的荼蘼架下。


    第29章 青金 大尾巴狼


    第二天, 宁玛醒来的时候,依然是抱着周亓谚的胳膊。


    属于周亓谚的,温暖而干燥的气息笼罩着她, 和昨晚在湿哒哒的浴室里,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想到昨晚一幕幕的画面, 宁玛开始脸红,不知道应该往周亓谚怀里钻,还是转身逃跑。昨晚虽然没到最后一步, 但边缘行为已经足够让宁玛不知所措。


    周亓谚也模模糊糊苏醒, 他下意识伸手把她搂过来。


    宁玛的脸贴在周亓谚肩窝里,一动不想动。


    周亓谚自动把人抱得更紧一些, 嗓音低倦着问:“几点了?”


    他还闭着眼, 但身体的部位似乎比他本人更精神,硌得宁玛心慌。


    “八点,我们该出发了。”宁玛从周亓谚怀里逃出去。


    皱巴巴的绵绸睡裙, 盖不住宁玛纤秾合度的身材。她踩着床沿跳下去穿鞋,柔软的东西全部跟着一颤。


    周亓谚看了半晌, 终于也掀开被子起来, 从另一边下床。


    宁玛已经从箱子里,拿好今天要穿的衣服, 但她无法就这么大剌剌当着周亓谚的面换衣服。


    宁玛转过身,发现周亓谚倒是混不吝地把睡衣脱了。他赤脚穿好了外裤, 正弯腰在拿箱子里的上衣, 肩背像古希腊的雕塑,光洁、流畅,暗含力量。


    比他穿着衣服的时候,显得更粗犷一点点。


    结果反倒让她成为了那个目不转睛的人。


    “看够了吗?”周亓谚好像未卜先知, 背对着宁玛,音色散漫。


    他披上衬衫,转过身来面对着宁玛,一颗一颗拧扣子。好像在故意穿给宁玛看。


    周亓谚慢条斯理地走进卫生间洗漱,男人速战速决,额发沾上水珠,充斥着清冽的须后水味道。


    一切梳理妥当,周亓谚拧开房门把手:“我先下去,你可以洗漱了。”


    原来他看出来了宁玛的不好意思。


    宁玛拿着外衣,呆呆站在原地,脑子有点转不动。她只知道昨晚她基本上是任由周亓谚摆布,他明明可以到最后一步,但他没有。


    是想和她循序渐进,细水长流吗?但这是恋人做的事,不是露水缘分的情人该有的温柔。她还是不知道周亓谚现在是怎么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


    昨天的进展是稀里糊涂的,她也不好意思叫周亓谚像中学生一样,先来个郑重的宣誓。


    脑子乱透了,宁玛用本能在收拾自己。十五分钟后,宁玛下楼去找周亓谚。


    她头发今天披散着,只在耳侧挂了一串红珊瑚珠,细细的。


    周亓谚诧异地挑眉,但在看到宁玛脖子上的红痕时,始作俑者垂眼笑了笑。


    他把手里的早点递给宁玛,同时指尖把她手里的车钥匙勾走。


    宁玛直接塞上一大口面包,含混着问:“你吃了吗?”


    “嗯。”周亓谚帮她撩开贴在脸上的头发丝,“今天路程远,在海拔没特别高以前我先开着。”


    “往那边有两条线路,一条是可可西里,一条是西王母瑶池,我们去哪啊?”宁玛问。


    “你想去哪?”周亓谚反问。


    “我想去瑶池,听起来很有神话的感觉。”宁玛眼睛亮亮的,很兴奋。


    车子一路向西,没过多久就看见路边停了好几辆越野车。


    旁边广袤的平地上修筑了一个小广场,中心是巨大的界碑,写了“巍巍昆仑”四个字。


    “这就是昆仑山门。”宁玛把窗户摇下来。


    周亓谚减速,也把车停在了路边沙地里。


    宁玛趴在窗户上看了看,其实这地方一览无余。除了界碑,就是路标牌。


    围着界碑的栏杆上,系满五彩的哈达,空旷辽远。


    这里像是城市与自然的分界线,从踏入昆仑山脚的这一刻,只剩天与地,以及这贯通天地的万山之祖。


    “走吧。”宁玛把探出去的身子收回来,“我们还有很远的路。”


    不过路过加油站时,宁玛倒是让周亓谚停下来,补了一箱油。


    加油站对面就是高耸的山坡,土黄加重了嶙峋的感觉,由于就在路旁,难免给人压迫。


    但漫卷的风从无人区吹来,又让人在压迫感中得以喘息。


    周亓谚站在车旁边,等宁玛从卫生间回来。几分钟后,宁玛跑回来:“周亓谚,帮我抽张湿巾。”


    他打开车门,弯腰将那袋湿巾都拿出来,问:“怎么了?”


    “那个卫生间是个旱厕,连水龙头都是坏的。”


    “旱厕?”周亓谚愣了一秒。这个词太具年代感,周亓谚一下子无法将画面和字词对应。


    宁玛赶紧打断他的好奇:“我建议你别去,之后路上应该还有卫生间。”


    周亓谚挑眉:“不是无人区吗?”


    “这几年旅游的人多,新建的吧。”宁玛话音一顿,突然抿嘴笑起来,“其实如果真的是无人区,那么哪里都可以是卫生间。放牧的时候没有条件,也都是幕天席地的。”


    两人边说边上车,继续往前开。


    西北就是这样,旅途的三分之二时间都在车子里,无边无际的道路和山野,全靠自己的眼睛,在中途捕获惊喜。


    周亓谚打了一把方向盘,把车子转出加油站,问:“你也放牧过?”


    “我哪有牛羊可以放!”宁玛气呼呼的。


    “如果有的话,你还会离开故乡吗?”


    宁玛沉默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一般只预设未来,我的过去没什么好想的。”


    “我最近倒是常想过去。”周亓谚说。


    “想什么?”


    “说起来有点何不食肉糜,我的过去太一帆风顺。但以前至少有青春期的叛逆,刚到异国他乡的不适应也很刺激创作欲,所以那时候作品里还有饱满激昂的情绪。”周亓谚眯着眼睛看向远方。


    他作为先锋艺术家的声名鹊起,也是在那时候。


    “但这两年,我好像突然就变成中年人了。”周亓谚一哂。


    宁玛很快把一切串联起来,在敦煌打杏子那晚,周亓谚说的“敬缪斯”,在塔尔寺,他说的“换个地方呼吸”。


    “所以你出来,是为了重新燃起创作激情,找灵感找转变。”宁玛总结,然后问,“那你现在找到了吗?”


    “昨晚彻底找到了。”周亓谚说得很肯定。


    “昨晚……什么时候?”宁玛紧张地捏了捏手心。


    不会是激情一夜来的灵感吧,宁玛再怎么不时髦,来研究院这两年也看了许多艺术史。


    她深刻明白,艺术家的缪斯是不好当的,都没啥好下场。


    周亓谚抬眼,心知肚明看了宁玛一眼,有些好笑地敲了敲方向盘:“放心,是在夜市的时候想明白的。”


    “哦。”宁玛佯装正色,看向前方,“不过……你还得找个东西。”


    “什么?”周亓谚挑眉。


    “身份证。前面是入藏道路了,有安检。”宁玛指了指前头的围挡。


    话音刚落,周亓谚也看到了车队的尾巴。


    路边建了临时哨所,每辆车每个人都要过检。数量一多,竟然隐约有了堵车的感觉。


    前往无人区的路上在堵车,听起来很荒诞。


    为了节约时间,有执勤员一辆车一辆车,手动提前排查。


    宁玛老早就把车窗全部打下来,身份证捏在手里,乖巧端坐。


    他们前头应该也都是旅游的队伍,一车外地游客,再加一个饱经风霜的西北汉子作为司机,这是标配了。


    两厢一对比,宁玛和周亓谚就显得有些奇怪起来。一个看起来就像游客的男人在开车,拿着藏族身份证的小姑娘,却端端正正坐在副驾驶。


    “干什么去?”执勤员问。


    “旅游观光。”周亓谚答。


    “目的地。”执勤员不苟言笑。


    “瑶池。”这次是宁玛在回答。


    执勤员把两人的身份信息录入,又抬眼问:“你们什么关系?”


    宁玛下意识看向周亓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嗯?执勤员皱起眉头,紧紧盯着两人。


    周亓谚牵过宁玛的手:“我女朋友。”


    宁玛心里一震,有点没反应过来。所以,他是准备认真和自己在一起。


    执勤员又看了两眼,主要是在用眼神问询宁玛。


    宁玛一凛,立刻举起两人交握的手,真挚得像说红色誓词:“我男朋友!”


    声音大到,旁边开了窗的驴友都转过头来看。


    “嗯。”执勤员终于相信,转身放他们过去。


    周亓谚的笑终于憋不住了。


    宁玛磕磕巴巴,涨红脸瞪他:“你赶紧好好开车,人家看起来可是记住了你,要是你不把我好好带回来,你就完了。”


    “那万一他是在担心我呢,你看起来就像回大本营的样子。”


    “对啊,我带你去喂狼,怕不怕?”宁玛抱胸坐着,微抬下巴睨了周亓谚一眼。


    “不怕,昨晚不是已经喂过了吗?”周亓谚意有所指。


    昨晚宁玛初尝禁果,食髓知味,从刚开始的生涩僵硬,到后来……


    宁玛也想起了意乱情迷时候,自己的哼鸣。他攀着周亓谚的脖颈,任由他那双诞生艺术品的手,在自己身上作画。简直如狼似虎。


    “周亓谚!”小姑娘正经时候还是脸皮薄,此刻脸颊红得像在高原上吹了几天的风。


    不能再逗了,周亓谚给女朋友顺顺毛:“是我,我衣冠禽兽,我大尾巴狼。”


    宁玛这才揭过这页,然后转眼,就被路上的风景吸引了目光。


    一会儿问“这土坡下面怎么全是洞?”


    一会儿又说“周亓谚你看,那座山好像一块五花肉。”


    海拔慢慢升高,宁玛不放心,找了个地方靠边停车,让周亓谚坐回副驾驶。


    中午两点,两人抵达海拔3800的道观,无极龙凤宫。


    巨大的黑白八卦图画在服务区墙壁上,宁玛掏出两盒自热米饭,准备去服务区餐厅接点水。


    结果发现,这边的服务区还怪现代化的,竟然有窗口直接出餐,而且价格很合理。宁玛手里的自热米饭立刻就不香了。


    吃完青椒肉丝盖饭,秉承着来都来了的旅游原则,宁玛和周亓谚去旁边的道观看看。


    高海拔的地方,不仅空气稀薄,云层也稀薄。阳光的刺眼程度又上升了一个等级。


    两人从又高又长的台阶,慢慢走下来,然后跨过广场进入道观。


    道观的道场上有五块巨石,不知道什么作用。


    而在道场中心,有香炉在生烟,热得让人不敢靠近。供奉着神祇的房间看起来都很小,破旧的外观反而显得很有历史感。


    香火最旺的应该就是主要供奉的西王母,还有财神爷。


    “你要不要去拜?”周亓谚问宁玛。


    “虽然我没有直接出家,但我的身份……不合适吧?”宁玛拒绝。


    其实道观都是宁玛生平第一次进。宁玛反邀周亓谚:“你可以拜啊,据说挺灵验的。”


    “不了。”周亓谚想也没想就拒绝,“如果真的灵验,还得回来还愿。”


    “不麻烦,你之后回敦煌找我,顺道来一趟就好了。”宁玛说。


    周亓谚听完却沉默下来,阳光在他头发上盖下晕影,模糊了轮廓。


    “宁玛,”他叹息着,抬手抚上她的脸,“你跟我走吧,离开西北。”


    第30章 青金 昆仑


    “离开西北去哪?”宁玛有点摸不着头脑, 以为他还想带自己去别的地方旅游。


    但她没想到周亓谚不是这个意思,他认真地看向宁玛:“我现在工作内容都在国外,如果你不习惯, 过两年我们可以回北京。”


    这个话题有点突然,宁玛扯着嘴角笑了笑, 没说话。


    她应该开心不是吗,周亓谚承认她的身份,也在许诺她未来。在她打工的时候, 认识的所有情侣, 都是女生跟着男生跑。在这个社会,好像的确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一样。


    但她第一瞬间还是抗拒, 不知道该怎样回应周亓谚的邀请。


    周亓谚看出宁玛的迟疑, 是他不好,不该在刚确认关系的时候,就聊这么突然的话题。


    他走上前, 把人抱进怀里,轻柔说:“你不愿意也没事, 大不了就是异地恋。我争取每个月都来陪你。”


    “嗯。”宁玛把脸埋进周亓谚颈窝, 慢慢放松下来。


    调整好情绪,两人拉着手又逛了一会儿, 然后从龙凤无极宫重新出发。


    海拔增高,植被也丰茂起来。路边时不时出现探头探脑的鼠兔, 小小的, 眨眼而过。


    宁玛放慢车速,问周亓谚有没有看见。


    周亓谚问:“那它到底是鼠还是兔?”


    “……我也不知道。”


    “那边两个大只的,是成年版鼠兔吗?”周亓谚又问。


    “哪儿?”宁玛追着周亓谚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两眼一弯, “那是土拨鼠!”


    只见远处草地中,两只土拨鼠直立起来,相隔十来米。


    一只伸开自己两只小爪子,露出小小的胸怀,另一只看见,便飞扑着抱了上去。


    太可爱了!宁玛在内心尖叫。


    周亓谚喟叹:“真好,连土拨鼠都在恋爱。”


    “你在羡慕它们?”宁玛觉得周亓谚话里有话。


    “随口感慨而已,自然只会比人类社会更残酷。”周亓谚说,眼睛随处一瞥,就能看到道路上,被车胎压成“鼠片”的鼠兔们。


    很好,周亓谚不是城市里那种天真的傻子,宁玛放心了。


    天高辽阔,野风吹拂。在车子一拐弯,左侧露出雪山的时候,宁玛终于彻底释然,把所有繁杂思绪抛之脑后。


    “周亓谚,雪山!”宁玛放慢车速,惊喜地喊道,“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雪山了。”


    周亓谚也顺着车窗看出去,只见层叠的远山,越靠近道路的山越干涸,都是黄土。稍远一些的山上开始出现薄薄的绿色。


    而雪山就在最远的地方。


    皑皑积雪和云几乎要融为一体,圣洁而宏伟。周亓谚终于明白,藏族为什么要将这样的山称为神山。


    但是周亓谚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说话。


    宁玛突然意识到什么,问他:“周亓谚,你怎么样?头晕不晕?”


    话说着,车子经过了还在建的玉虚宫,宁玛扫了一眼下载好的地图,发现差不多还有半个小时,就能抵达瑶池了。


    瑶池海拔4300,那么这儿的海拔,应该也接近4000。


    周亓谚倚在座椅里,眉目恹恹,看起来有些困。


    他撑着头笑了一下:“没什么,就是觉得提不上气。”


    宁玛说:“车门那儿有氧气瓶,你实在不舒服就吸两口。”


    “嗯。”


    话音刚落,车子就抖了一下,像是轮胎卡住了什么东西。


    宁玛探头看了一眼:“这段路,不好走啊……”


    从格尔木一路进来,道路都无比畅通,但毕竟这是进藏的主干道,很多驮着物资的大卡车要来回经过。


    所以总有些路段会有破损。


    路边靠近雪山和瑶池,地下水系丰沛,渐渐的,水流盖过路面。


    如果是底盘低的轿车,可能就开不过去。好在当初周亓谚财大气粗,资金充足,宁玛一步到位定了最好的四驱越野。


    即便如此,车子还是把人震得东倒西歪。


    宁玛被颠得一字一顿:“听说、从水上雅丹到、敦煌,有一条、火星一号公路,全程都是……这样的。”


    “我原本还在想,要不要去,现在看来……还是算了。”


    宁玛今天没有编麻花辫,所以头上右边的红珊瑚珠,随着车子一起起伏。


    珠串甩起来,像鞭子一样。


    周亓谚眼疾手快,抬手护住宁玛的脸,珠串坠着发丝一起打在周亓谚手背上。


    挡住这一下之后,周亓谚再把她的头发拢起来,轻轻圈在手心里固定。


    车子还在崎岖路段晃动,周亓谚怕扯疼她,只好一直举着手,帮她握住头发。


    五分钟后,宁玛问他:“手酸吗?”


    “不酸。”


    “我肩膀酸。”宁玛叹气,“你可以把手拿走了吗。”


    涉水路段并不长,其实车子早就不颠簸了。但周亓谚把玩宁玛的头发像是上瘾了一样,干脆把胳膊支在宁玛肩头,手指绕着宁玛的头发打圈。


    周亓谚笑了一下,说:“编好了。”


    “什么?”宁玛疑惑。


    周亓谚把后视镜调了一下,宁玛飞速扫了一眼。


    周亓谚竟然用单手,帮她把珊瑚珠和头发编在了一起,不知道怎么做的,没有用发圈,头发也不散。


    宁玛震惊:“周亓谚,你的手也太灵活了吧!”


    “嗯。”周亓谚懒洋洋倚在座椅里,笑得温柔,“你满意就好。”


    小姑娘根本没领会到,周亓谚的弦外之音,开开心心欣赏了两秒,然后认真开车,直到瑶池。


    熄火后,宁玛坐在车子里,补涂防晒霜。


    她在搓搓搓的间隙,抬头问:“你有没有做防晒?”


    高海拔的紫外线可不简单,无极龙凤宫那儿,至少还有建筑物可以躲避,但瑶池是一览无余的空旷。


    周亓谚慢吞吞撑着脑袋开口:“没有,早上为了给你腾空间,脸都没仔细洗。”


    “哦。”提起一个房间内的那点事,宁玛就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她微微红着脸,把防晒霜递给周亓谚。


    “你帮我抹。”周亓谚一动不动,“我手酸。”


    “你刚刚还说你手不酸!”


    “嗯,现在酸了。”周亓谚理直气壮地耍赖。


    宁玛说不过他,只能上手帮他。


    她挤了一硬币的防晒霜在左手心,但两人中间隔了一个中控台,有点不好接近。


    宁玛说:“你靠近一点啊。”


    话音刚落,周亓谚就倾身过来,五官放大在宁玛眼前。动作带起的风在两人中间打着圈儿,柠檬味里多了一丝乳味的甜香。


    他看着宁玛,眼底深处飘飘漾漾的笑意:“够近了吗?”


    “啪。”宁玛把防晒霜一巴掌拍到周亓谚脑门上,红着脸把他推远一些。


    宁玛呼噜了两把周亓谚的脸,防晒被勉强抹匀。


    不过男生头发短,挡不住脖子,宁玛又挤了一点给周亓谚把脖子也抹上。


    周亓谚的脉搏在宁玛掌心下跳动,宁玛摸来摸去,天真地小声惊呼:“周亓谚,你都不躲,你没有痒痒肉啊。”


    宁玛没注意,周亓谚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可以了!”宁玛把防晒盖子拧回去,开开心心完成任务。


    周亓谚只看见,小姑娘像风一样,打开车门跳出去,迫不及待看风景。


    温存什么的,根本来不及。


    周亓谚无奈勾了勾唇角,把氧气瓶揣进宁玛的帆布包,然后背包下车。


    干涸的黄泥地上,到处是蜿蜒的轮胎印。


    宁玛先下车,她左转右转,动作没停下来过。


    周亓谚关上车门,喊她:“你在找厕所?”


    “不是啊。”宁玛在虚空挥了挥手,说,“这里好多蚊子。”


    周亓谚把鼻梁上的墨镜滑下来一些,认真一看,发现果然很多蚊子。


    像变异了一样,每一只都巨大,但是好在它们看起来,对人类兴趣不大。


    “过来。”瑶池在周亓谚的身后,所以他站在原地,朝宁玛招手。


    等到宁玛走到他面前,他忽然拉开自己的外套:“躲进来。”


    周亓谚今天穿的,是在西宁买的那件灰杏色长外套。当时宁玛就想,要是能被裹着抱住就好了。


    她瞬间扬起美梦成真的笑,埋头冲进周亓谚怀中。


    周亓谚把外套拢起来,发出窸窣的声音。而宁玛把额头抵在周亓谚锁骨上,只有几缕阳光,穿透头发和衣领的间隙射进来。


    宁玛闭上眼睛,伸手圈住周亓谚的腰。两人抱得紧紧的。


    周亓谚问:“我要往湖边走了,你要不要把脑袋抬起来看路?”


    “不要。”宁玛收紧手臂,睁开眼睛正好能看见,周亓谚的衣摆下露出的地面。


    亮亮的一个光圈,里面是她和周亓谚蹭在一起的鞋尖。


    她说:“就这样带着我走吧。”


    于是周亓谚掐住她的腰,把宁玛抱起来,原地转了个方向。他的声音在宁玛耳边响起:“那你后退走,我抱着你。”


    接着两人像跳不熟悉的舞步那样,一个前进一个后退。


    有时候重心不稳,他们相互借力。衣服也因为搂抱,而皱皱巴巴,鞋面一并留下了对方的脚印。


    但在这样拉拉扯扯、东倒西歪的过程里,宁玛久违地体验到,像孩童玩耍那样,不假思索、最本真的开心。


    原来当安全感足够的时候,即使看不到路面与终点,也不会害怕。


    宁玛终于从周亓谚的领口下,抬起头来。


    她轻轻垫脚,啄了一下周亓谚的嘴唇,眼睛亮亮的:“周亓谚,刚刚也有更喜欢你一点。”


    “就一点吗?”周亓谚哼笑着问,被阳光晒到倦懒的眼神中,依然透着愉悦。


    他微微低头,嘴唇几乎是贴着宁玛的唇角,开口:“那再走一遍,能不能亲我两下?”


    周亓谚的声音像大猫咪舔人,带着钩子,磨得人心痒痒。


    宁玛注意到,旁边已经有游客在偷偷看他们,紧张又害羞地想往后退,她小声说:“回去再说啦。”


    “哦,回去再亲吗?”周亓谚在暗地里揉着宁玛的指尖,“回去只接吻的话,有点不太够。”


    宁玛反手握住周亓谚的手指,不让他再勾来勾去,小姑娘恼羞成怒:“周亓谚,你再这样,小心我在这里就把你亲到窒息。”


    周亓谚敲了敲包里,没开封的氧气瓶,眯眼笑:“来啊。”


    周亓谚的笑像此刻的阳光一样耀眼,宁玛脸发烫,脑子也发烫。


    她嘀咕了一句:“我要收回以前的话,你根本不是什么雪豹,你是狐狸才对。”


    周亓谚挑眉:“从少爷到雪豹和狐狸,我怎么连物种都变了?”


    周亓谚恶劣地露齿一笑,伸手掐上宁玛的脸颊:“这些天以来,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因为周亓谚抬手的动作,外套被掖开,露出里头的深色T恤。


    宁玛一看,心虚了,她刚刚在周亓谚怀里蹭来蹭去,忘记自己涂了防晒霜这回事。


    她咽了咽口水,问:“周亓谚,你里面这件衣服多少钱啊?”


    宁玛得盘算一下自己是不是赔得起。


    她这话问得突然,周亓谚若有所思,低头瞥见衣服上的白色印子,便明白了。


    他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谈钱伤感情。”


    确实,宁玛也沉默了。她能感觉到,刚刚的旖旎氛围瞬间就消失殆尽。


    “这只是一件衣服。”周亓谚叹气,走过去哄人,与宁玛额头相抵,“和你比起来,它一文不值。”


    宁玛“唔”了一声,像是承认了周亓谚的说法。但是心里又时刻提醒自己要清醒,应该是,和周亓谚的感情比起来,一文不值。


    只不过正好,周亓谚这段感情的对象,是她而已。


    宁玛这么想,倒也没有低落伤心,反而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要谈那种一旦分手就要死要活的恋爱,就像莫高窟出土的放妻书所写,就算有一天分开,也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宁玛回应地握紧周亓谚牵的手,两人一起眺望风景。


    瑶池,是传闻中西王母居住的地方。在这样富有纪念性的地方,必然会有西王母的供奉道台。


    在靠近瑶池边的地方,有一块赭红的巨石,上面刻了“西王母瑶池”五个字,一看就是现代造物。


    但是引人注目的是这块椭圆的巨石上,还叠了两块嶙峋的石头。虽然是一样的赭红色,但形状却有些像野兽的头骨。


    从镂空的地方可以看见天与云,清寂神秘的感觉立刻就有了。


    周亓谚和宁玛手牵着手,慢慢走到大石头前,才发现,在石头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神龛。神龛旁摆满了供奉,信众送来的手捧花束,比神龛还大。


    神龛上写了一副对子,横批是“福佑人间”,比较新奇的是,在横批的左右,还分别画了一个太阳,一个月亮。


    宁玛正想凑近看看,那副对子写的是什么。却被周亓谚拉住脚步,他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下,小声说:“看。”


    顺着周亓谚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宁玛才发现,神龛下面的贡果旁,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有一只鼠兔,探头探脑出现。


    小小鼠兔啃着贡果,东张西望,甚至它还没有果子大。


    宁玛眼睛都亮了,刚刚的纷杂情绪,终于完全抛之脑后。


    她激动地握住周亓谚手臂猛摇,压着声音尖叫:“啊啊啊好可爱啊!”


    “嗯。”周亓谚嘴角带着笑,任她摇晃。


    天空蓝得不含一丝杂质,大片云朵低低地浮着,仿佛伸手就能摘下来。


    瑶池如镜,映照云山,以及缓慢而珍重的心跳。


    “不包括今天的话,还有三天。”沿着岸边走了一会儿后,宁玛突然开口。


    “什么?”周亓谚侧目。


    宁玛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我的假期,只剩三天了。大后天,我们必须出发回敦煌。”


    宁玛终于勇敢发问:“你之后什么安排?”


    周亓谚这趟属于临时出门,他工作相关的所有设备都留在国外。而且前几天检查工作邮箱,发现有个合作马上要开始运行,他必须亲自回去处理。


    周亓谚沉默一会儿,说:“我需要回去一趟。”


    “哦。”宁玛猜到了。


    “我争取尽快过来。”


    “好啊。”宁玛看着鞋尖上的黄土,和隐约的鞋印。瑶池的水即使在盛夏,看起来依然是寒波荡漾的模样。


    它在这里有多少年了?应该不会比莫高窟的历史短吧。


    相比起来,她和周亓谚剩余的相处时间,才是转瞬即逝。


    “周亓谚,我们回去吧。”宁玛突然转身,看向周亓谚。


    这里光线刺目,空气稀薄。周亓谚半垂着眼,好像有点看不清楚宁玛的表情。


    但他点点头,和宁玛一起朝车子走去。在车门前两人的手终于分开,掌心留着对方的温度,沁出细密的汗珠。


    坐上车后,两人都有些怔怔的,像是缺氧导致的慢半拍。


    宁玛怕一会儿开车手打滑,抽了张湿巾擦拭手心和方向盘。


    而周亓谚习惯性掏出手机,瞥一眼屏幕才想起,这里是无人区,没有信号。


    “怎么了,有事情要处理吗?”宁玛问他。


    “嗯?”周亓谚抬头,一秒后才反应过来,“没事。”


    两人相互对视,两张风尘仆仆的脸。


    最初认识时候,拘谨慌张的宁玛,现在挂着黑眼圈大大方方摆烂,而矜贵有腔调的周亓谚,此刻也看起来有些落魄,钝感茫然。


    宁玛不知道自己有多沧桑,她倒是笑起了周亓谚:“你好呆啊。”


    周亓谚抬手,用指腹揉了揉宁玛眼下乌青,扯了扯唇角:“你也好不到哪去,还开得动吗?要不然剩下的三天,我们找个司机?”


    倒不是周亓谚不想开,他对左舵不熟,而且也担心万一自己高反。


    但是宁玛抿抿嘴,倔强地来了句:“不要。”


    周亓谚挑眉:“为什么?”


    宁玛抛出他曾经说过的话:“我们异地恋,需要独处。”


    周亓谚没忍住哼笑出声,他揉揉小姑娘的发顶:“那我陪你聊天。”


    宁玛踩动油门,车子碾着黄土回到公路上。来的时候在昆仑圣泉和龙凤无极宫都有停留,返程的时候就是一路直奔。


    也许是瑶池的阳光过于炽盛,随着海拔下降,下午四点的荒野上,就让人有了夕阳斜照的感觉。


    突然,宁玛一脚刹车:“我好像看到了藏羚羊。”


    周亓谚轻轻皱眉聚焦,仿佛看到远处有个影子一晃而过。但羚羊动作轻盈灵巧,毛发又和土地的杂色融为一体,很难察觉。


    车速降低,慢慢行驶着,这次在路边很近的地方,它又出现了。


    “看到了吗?”即使在车里,宁玛也压低声音,仿佛会惊动它一样。


    “嗯。”周亓谚掏出相机,“而且不止一只。”


    “哎呀不对,这好像不是藏羚羊,藏羚羊角很长,它们角短短的,应该是别的品种的羚羊。”宁玛仔细分辨了一下,小心地把车开到旁边沙地上停下来。


    两人悄悄下车,想要远远地拍张照,留作纪念。


    野生动物很灵敏,在汽车靠近停下的时候,它就从稀疏的草丛里窜了进去。


    但感觉到来人对它们没有恶意的时候,它们又停下了脚步。羚羊迈着修长的四足,翻越土坡。


    几只先行官已经在土坡顶上,等待落后的这只。


    它们时不时地露出脑袋,然后原地转两圈,呆萌呆萌的。


    宁玛贴在周亓谚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衣角,眼睛放光小声说:“哇,它们的屁屁上有爱心。”


    棕黄色的羚羊,全身一个颜色,除了屁屁。白色的毛正正好好,在它们的屁股上拼成一颗圆润的爱心。


    “好想摸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和新疆的大尾羊屁股一样弹。”宁玛心驰神往。


    “嗯,我看到了。”周亓谚也压着声音,“所以我的屁股也弹吗?”


    什么?宁玛纳闷。


    两秒过后,顶着周亓谚戏谑的眼光,宁玛才反应过来。自己牵着周亓谚衣摆的手,不知道怎么,就移到了人屁股上。


    刚刚说到激动的时候,好像还拍了两下……


    宁玛像被烫了一样,立刻把手缩回来。她磕磕巴巴地:“那个,我是,不小心的……”


    “没关系。”周亓谚举着相机笑了一下,然后靠近她耳朵小声吐气,“男朋友是可以随便摸的。”


    宁玛红着脸后退一步:“我才不上你的当。”


    她内心腹诽:她真上手了的话,到最后还不知道谁摸谁呢……


    三言两语间,羚羊们已经消失在原野。而捉弄过女朋友的周亓谚,心情大好,主动承担了剩下的半截路。


    小小插曲闹的脸红,让西北的风一吹就好。宁玛看着窗外,反覆沉浸在看到可爱小动物的喜悦里。


    车子离格尔木越来越近,信号开始恢复。两个人的手机都传来信息铃声,但看一眼,基本都是络绎不绝的广告弹窗。


    宁玛把广告消息全部清除,然后抬起头来,又看见了户外的广告。


    灰濛濛的公路上,支着年数已久的旧招牌,是青海玉的广告,写着“玉出昆仑”几个字。


    见宁玛出神,周亓谚也瞥了一眼招牌,然后问:“你想买玉吗?”


    宁玛摇摇头:“不买,我要攒钱。”


    她无意识地看向周亓谚的侧脸,开始发呆。


    玉不是藏族喜欢的首饰,之前她攒的绿松石、珊瑚、蜜蜡,在藏区来说和汉族的金子一样,是硬通货好出手。


    但是玉不一样。


    她只是觉得,周亓谚身上有玉的气质。慵懒斯文又笃定,皮肤和脾性都是温润的,连作品画不出来的时候,烦闷也是淡淡的。


    甚至在终点的时候,他也只会很克制的低喘。


    怎么又想到那里去了!宁玛晃晃自己的脑子,把车窗开得更大一些。


    周亓谚边开车,边注意到座位上如坐针毡的宁玛,脸上一抹薄薄的绯红。


    眼见着车子要重新进入格尔木的城区范围,周亓谚问:“晚上去哪吃饭?”


    宁玛还难以接受,自己竟然是这么个好色之徒,她恹恹地撑着脑袋说:“直接回酒店吧,我要堕落一把。”


    “怎么个堕落法?”周亓谚目光轻佻扫过她,又看回前路。


    “点外卖!把好吃的都点上,然后待房间里不出门!”小姑娘撑着脑袋的手,瞬间握成拳,誓要用吃来驱散别的。


    周亓谚有些好笑:“食色性也,你是一个也不落下。”


    “我哪有色……”宁玛下意识反驳。


    然后她抬头,就看到周亓谚那张脸,仿佛和背景的粗犷荒野不在一个图层。


    他慢悠悠开口:“那你知不知道,你刚刚脸红盯着我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