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朱樱 跟我走
“走吧。”宁玛率先转身。再这么站下去, 两人真的会感冒。
周亓谚沉默地替宁玛打伞,一起顺着山缝中的台阶往下走,原来这停车场在洞窟上面。
榆林窟的位置, 比莫高窟更加险峻。
洞窟大多开凿在一侧的崖壁上,与对面的山两两相望, 中间则形成一道河谷,如今仍有河水流淌。
“这是榆林河,是祁连山的雪水融化流入的。”宁玛重新化身导游。
也是因为有水系, 榆林窟旁竟然绿树成荫。桥上架了葡萄藤, 胡杨和旱柳叶茂婆娑。甚至花坛里还有开得正好的蜀葵,姹紫嫣红一片。
几天下来, 除了洞窟, 周亓谚已经很久没见过土色系以外的颜色了。
“你等我一下,我联系下讲解员。”宁玛掏出手机。
周亓谚开口,嗓音居然有些沙哑:“不是你讲吗?”
宁玛抿了抿嘴:“我只培训过莫高窟的内容, 术业有专攻,还是交给专业的讲解员吧。”
她还真不是特意回避, 她确实对榆林窟没有那么熟。
过了几分钟, 一个穿着制服裙子的讲解员赶过来。她和宁玛之前大概也互不认识,只知道对方算是大范围的同事。
于是两人寒暄一笑, 十分客气。
榆林窟必看的当然是那几个特窟,宁玛私心最爱建于西夏的2、3两个洞窟。
水月观音, 文殊变、普贤变, 难以想象,西夏作为一个少数民族政权,线描如此精湛。
除此之外,兴盛于中原的山水画技法, 也被吸纳进去。水月观音背后的道场,绘有太湖石。而文殊变中,甚至运用了三远法的构图。
看洞窟的沉浸感,很轻易能抵消掉两人刚刚的别扭。
宁玛对洞窟的背景已经了解,所以并没有完全在听讲解,而是抓紧机会,多看两眼自己喜欢的细节。
“在这幅水月观音的左上角,我们可以看到和右壁那个角落里一样的题材,也就是玄奘取经,这边露面的则是孙悟空。”讲解员把手电光集中在一个点上。
她晃着手电,一边贴心地侧身,让周亓谚能看到全部壁画内容。
讲解员笑了笑:“这说明孙悟空和猪八戒这两人,并不是在《西游记》才出现。”
“另外在这两幅壁画的色彩上,还运用了大量的沥粉堆金,受到藏画特点的影响。”
周亓谚听到“藏”这个字,不由分心。
他轻轻眺了宁玛一眼,她正弯腰在看画面的细节,连衣裙的领口荡开,她却浑然不觉。
周亓谚迅速把目光移开。
讲解员语速舒服又标准,但周亓谚像过耳云烟。
两人看的最后一个洞窟是25窟,建于中唐,最著名的当属里面的《观无量寿经变》。
“大家往往都会被中间描绘极乐净土的画面吸引。”讲解员娓娓道来,“但要把上下两侧的《未生怨》和《十六观》组合起来,才是完整的《观无量寿经变》的内容。”
的确,中间以一场盛大的佛国歌舞,展现着西方极乐。佛祖、菩萨、童子、天龙八部皆彩衣霓裳,载歌载舞。
这幅画甚至被复刻进入人民大会堂,可见其艺术价值。
周亓谚的思绪并未完全回笼。
讲解员讲述着未生怨的故事,王后跽坐在地的画面,让周亓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翻笔记,才想起来,这相似的画面出现在莫高窟的85窟里。
当时宁玛怎么说的来着?哦,一个美丽又温暖的爱情故事。
周亓谚微眯双眸,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和沙弥自尽不同的故事,某王国有两个王子,哥哥善友与弟弟恶友。一日兄弟俩领父命,外出寻宝珠。
善友寻得宝珠,但被恶友刺瞎双眼,他夺取哥哥的宝珠和功劳回国。而成为盲人的善友太子便流落异国,以看守果园为生。
善友太子每日在树下弹琴,琴声冷清如泣,最终吸引了一位公主,坐在树下听他弹琴。
两人对坐,画面静谧美好。而善友太子和公主也终成眷属,相伴一生。
这样的小故事,周亓谚却突然感受到了它传达的幸福。
跨越时间空间,隔空共鸣。所谓艺术,所谓爱情,不外如是。
看完最后一个洞窟出来,讲解员喝口水,又不停歇地去接下一波游客。
雨已经停了,但还没有放晴,路面除了一些凹陷处,其他地方都已经变得干爽。
西北就是这样,水分蒸发得快。和潮湿的蜀地比起来,西北似乎天生让人更加拿得起放得下。
“你是几点的飞机?”宁玛问。
“六点半。”
宁玛看了看手机,现在已经下午两点。等开车回到敦煌,也差不多要五点了。
虽然敦煌机场小,值机很快,但最少也要提前半个小时到才行。中间这一会儿,大概也只能吃顿饭。
但是宁玛转念一想,周亓谚的飞机上应该有餐食。她期期艾艾起来,被周亓谚一眼看穿。
他垂眸看宁玛,问:“是不是想把我直接送机场,然后行程结束?”
“……嗯。”
“就这么迫不及待?”周亓谚勾唇自嘲,有些落寞。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周亓谚放在口袋里的手,慢慢紧捏成拳,看向远处的柳树:“好。”
真是铜墙铁壁般的姑娘。
于是返程的车上,一路低气压。
回到敦煌,又是艳阳天。
眼看机场就在眼前,宁玛却方向盘一拐,把车开进了机场停车场。
周亓谚终于说出了,两个小时来的第一句话:“不是即停即走?”
宁玛目视前方:“时间太短了,有些事要跟你说。”
周亓谚挑眉不说话,看她到时候想说点什么。
“是这样的。”几分钟后,宁玛将车停好,熄火,并解开了安全带。
她一脸正色,让周亓谚的心都莫名提了上来。
宁玛边说边掏出手机,点了几下:“扣除车费油费过路费餐饮费,这是剩下的钱,你接收一下。”
周亓谚的手机,应景地在手心震了一下。
“发票都在扶手箱里。”宁玛解释补充。
哈,果然。
周亓谚觉得到底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刚刚提起的心,现在跳都懒得跳。
他面无表情地点了接收,什么话也不说,解开安全带下车提行李。
但宁玛也跟着下车了。她扯住周亓谚的衣角,眼神巴巴的:“我能不能送你进去?”
僵持良久,周亓谚心防逐渐松动,最后轻声一叹:“走吧。”
宁玛跟着周亓谚走进值机大厅,他推着行李箱去办登机牌。
排队的人不多,五分钟后,宁玛又眼睁睁地看见周亓谚把箱子推了回来。
她微微惊讶:“你不托运吗?”
“没必要,中途转机时间短。”
“好吧。”宁玛为难了几秒,然后把自己肩头的包摘下来,递给周亓谚,“送你。不知道能不能带两个包上飞机。”
其实周亓谚早就注意到了宁玛的这个包。
鼓鼓囊囊的,重量不轻,而且和她前几天背的那个包,明显不是同一个。
在榆林窟的时候,她也没有把这个包背出来,只留在车上。但周亓谚没想到,这整个包都是给他的。
“我现在能看吗?”周亓谚问。
他心里在想,如果宁玛送的是随手买的特产,那真的会把他气死。
“你想看就看。”宁玛没那么讲究,不知道还有不当着送礼人拆礼物这样的礼节要求。
她甚至自己介绍了起来:“是我自己研磨的一些常用颜料,你回去了可以画。”
宁玛找了个盒子装颜料,周亓谚将翻盖打开,里面是二十来只小小的玻璃瓶。
都是指头大小的玻璃瓶,里面细粉五彩斑斓,果然宝石才有这样的光芒。
可最末尾的一瓶,里头只有一黑一白两个小石头,形状像不规则的圆片。
“这是什么?”周亓谚问,“让我自己研磨的黑白色?”
“不是。”宁玛抿嘴,“是……围棋子。”
宁玛解释:“古代敦煌常进贡的三个宝物,围棋子、牦牛尾、熊皮或豹皮。”
“其他两个是不用想了,但是围棋子还能送你。”
周亓谚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问:“是不是在墩墩山捡的?”
宁玛惊讶,她当时明明装作在系鞋带来着。
周亓谚叹息:“宁玛,你巴不得我快点走,但又不想我忘了你是吗?”
男人呵气如笑,目光停留在宁玛脸上,轻得像雪上飞鸿。
他向宁玛走近一步,低头:“你是不是太霸道了?”
周亓谚把装有围棋子的小瓶塞进宁玛手心。他托着宁玛的手,掌心轻易能包裹住她,留下不可忽视的温度。
他说:“我不接受。”
周亓谚带着颜料和行李箱,转身前往安检口。
戈壁的太阳,透过机场落地玻璃斜斜照进来,在地面留下一道长如并刀的光。
周亓谚顺着光的方向走远。但宁玛却不敢抬头,他在她手背留下的温度,慢慢变成细密的潮意。
玻璃瓶几乎要碎进宁玛的手心。
算了。
宁玛突然卸下手心的力道,笑得鼻头有些发酸,转身离开机场。
可三分钟后,宁玛的电话响起。屏幕上周亓谚的名字硕大无比——这好像是他第一次主动给她打电话。
宁玛犹豫两秒接起:“怎么了?”
她语气含混不清,像生了一场重感冒。
周亓谚装作没听见她的鼻音,他言简意赅,一如刚来时那样淡漠:“转身,往回走。”
宁玛听话回头,她的第一反应是,是不是颜料没过安检,带不上去。
她揉揉眼睛,装作轻松的模样重新跑进去。干燥的空气大口吸入胸腔,喉咙又梗又痛。
宁玛脚步骤然停下。
她看见明明已经进了安检通道的周亓谚,重新站在大厅。男人一手搭在银色行李箱上,帆布袋单肩背着,颀长的身姿懒散又醒目。
他眼尾微微上扬,有一种漫不经心的凛冽:“宁玛,你年假有几天?”
“……啊?”宁玛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间忘了伤感,“五天。”
周亓谚挑眉,继续问:“明天周几?”
“周六。”
“那够了,想不想跟我走?”
周亓谚朝她伸出手——他认输了,他没待够。
耳朵里好像有轰鸣声传来,宁玛不知道这是机场的噪音,还是自己心里沸腾的声音。
但宁玛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克制自己保持冷静。她看向周亓谚伸出的手,像舞会的邀约,优雅得让人无所适从。
宁玛抿了抿唇,问:“跟你去哪?”
“西北环线,你给我当司机陪玩。”周亓谚顿了顿,因为怕被拒绝而匆忙加码,“一天一万,包食宿。”
宁玛陷入沉默,鞋尖不自觉挪动了一公分。
周亓谚抿唇激将:“你不敢?”
宁玛不是不知道,和周亓谚待得越久,在感情上越难抽身。
但是这周末,加五天年假,加下个周末。九天九万,说不心动是假的。
过了良久,宁玛终于抬头,下定决心赌一把。
她长舒了一口气,收拾好纷杂的心情,把手搭进周亓谚掌心,郑重其事说:“成交。”
周亓谚轻轻拢着她的手指,力气不大,但似乎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宁玛指尖蜷缩在他掌心,有些不自在,于是试探问:“那……我先去打电话请假?”
“嗯。”周亓谚掀起眼皮,勾起唇角看宁玛落荒而逃的背影。
宁玛到研究院两年,可以说是任劳任怨,不知道帮多少同事值过班。
她难得主动要请假,又是符合规定的,领导自然也不为难,甚至告诉她着急的话,可以回来后再补签假条。
但不管怎样,打工人成功请到假这件事,是非常值得高兴的。
宁玛笑逐颜开地小跑回来:“我搞定了!那我们先去吃饭吧,吃完了我早点回去收拾东西。”
“你想吃什么?”
“汉堡炸鸡。”
周亓谚一时无言以对,宁玛老实回答:“这个快。”
最终两人还是去了快餐店,宁玛说她要查攻略,所以点餐取餐全部交给了周亓谚负责。
他端着托盘回来的时候,宁玛还捧着手机专心致志中。
周亓谚插上吸管,把可乐推给她。
宁玛咬着吸管浅吸了几口,抬头问:“你是想走顺时针路线,还是逆时针?”
小姑娘似乎很知道要怎么自洽,一旦决定好的事情,情绪收拾得飞快。她几乎立刻就从略显尴尬和伤感的状态里,变为公事公办的专业态度。
周亓谚慢条斯理地拆开汉堡的纸封,问:“有什么区别?”
宁玛张开嘴,又突然觉得介绍解释起来,有点麻烦,于是自己做主:“算了,我们顺时针走吧,先经过几个城市,路好开一点。”
宁玛虽然车技不错,但如果开头就穿越无人区之类的地方,她也有点怕。
“你决定就好。”周亓谚全权放手。
宁玛戴上手套,往嘴里塞鸡米花,又喝上几口可乐。然后她把鸡肉卷拿来,三两口下肚。
“走吧,我送你回去。”宁玛站起来,催促周亓谚,嘴里还鼓鼓囔囔的,含混不清问,“你还是住之前那个酒店吗?”
周亓谚失笑:“这么急?”
“事情很多的,要收拾东西,要续订车子,还要做攻略。”宁玛很严肃。
反正也没别的事,周亓谚也愿意让宁玛尽快搞定这些,早些休息别太累。
于是他把剩下的小食打包带走,乖乖听从宁玛安排。
临下车前,周亓谚先给宁玛转了一笔钱,算是旅杂费。
卡着六点的时候,左思元给周亓谚发来消息,问他登机没有。结果左思元只等来一笔转账。
怪你过分美丽:【?】
周亓谚:【不回了,帮我给大发带个信儿】
这太突然,以至于左思元直接给周亓谚去了个电话。
“不……为啥啊?说不回就不回了,我们酒都准备好了。”左思元骂骂咧咧,“你丫最好是有什么要紧事!”
周亓谚倚靠在桌边,随手玩着酒店的信笺:“跟姑娘一块儿玩算要紧事吗?”
“什么姑娘。”左思元一愣,然后想起来,“啊,那个有点傻的姑娘?”
“好好说话,说谁傻呢。”周亓谚笑骂一声。
“那不你自己说的吗!”
周亓谚当然记得,自己第一天是这么说的。
但此一时彼一时,他跟左思元贫嘴,挑眉道:“有吗?我说的是纯真吧。”
“……行,纯真。”左思元真是滚滚无语东逝水,挂了这个见色忘友的电话。
而宁玛窝在自己的小沙发上,疯狂做着攻略。
她的行李箱正摊在地上,里面整整齐齐塞了一半衣服,一半日用品。
宁玛还准备了个小本子,放好了一样东西,就打一个勾,查漏补缺。西北游路程长时间紧,要是缺点什么,一时半会儿不好买。
这算是宁玛第一次以旅游之名出行。其实旅途中,最迷人的一点就是“抵达”的过程。
按宁玛的计划,第一天的行程是从敦煌抵达张掖。580多公里,要开六个小时。
要是早点定行程就好了,这条路和今天去榆林窟是一个方向,又得再走一遍。
第二天早上七点,宁玛回到酒店,重新接上推着行李箱的周亓谚,然后把车子驶上柳格高速。
“我有点恍惚……”宁玛握着方向盘喃喃。
司机可不兴恍惚啊,周亓谚立马抬头,问她:“怎么了?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不是这个恍惚,”宁玛说,“我好像在重复昨天的一切。”
周亓谚挑挑眉,没说话。
他低头在手机和中控台屏幕上捣鼓,半分钟后,车里放起了音乐。
宁玛在前奏响起时就瞥了一眼,不出所料是英文歌。
“是你自己的歌单吗?”宁玛问。
“嗯。”
歌单共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亲密行为。
尤其是,在乱序播放了几首之后,宁玛竟然听到了玛卡巴卡的音乐。
她没崩住,笑出了声。
“你不觉得听起来又魔性又解压吗?”周亓谚懒懒地撑着脑袋,丝毫没觉得不好意思。
宁玛闭紧嘴,憋着笑回了个囫囵声。
车子开到瓜州服务站的时候,宁玛下去上洗手间,等出来一看,就见周亓谚捧着一盒切好的蜜瓜。
宁玛本来想说他傻,怎么在服务区买瓜。
但转念一想,周亓谚和自己不一样。西北环线结束后,他还是要离开,可能确实再也无法吃上瓜州的瓜了。
于是宁玛也没说什么,两人重新上路。
随着时间推移,阳光变得刺眼起来,不过宁玛这回记得带上自己的墨镜。
“张嘴。”周亓谚把蜜瓜叉到宁玛嘴边。
她也不再扭捏,一口咬下。
反正这九天,就应该是最后的九天了,漫漫长路,不管她是封心锁爱,还是陷得更深,总归是能赚到钱的,这就够了。
大约下午一点的时候,他们开进了张掖市区。
宁玛以张掖博物馆作为导航终点,把车停下。车门一开,午后的热浪立刻把人笼罩。
宁玛依然戴着墨镜,她说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嗯。”周亓谚也戴上墨镜。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宁玛依然觉得,他好像正倦懒地微眯双眸。
宁玛打量着周围环境,博物馆和大佛寺隔街相望,寺顶金光闪闪,偶尔有鸟类盘旋。
宁玛攻略里写的一家小吃店,就是在大佛寺门口,不过不是靠近博物馆的这个门。
“得走十分钟。”她看着手机导航说。
宁玛的防晒服被收进箱子里,她也没有戴帽子,正午阳光直射在头顶,发缝都有些发烫。
宁玛一边摸着头顶,一边对应着导航路线找方向。
于是周亓谚打开车门,重新把敦煌买的那把伞撑开,遮盖住宁玛头顶的太阳。
“吃完之后回酒店休息?”周亓谚问。
宁玛摇头:“不啊,吃完去博物馆。”
旅程刚开始,宁玛还在兴头上。所及即使她开了这么久的车,但还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宁玛对周亓谚介绍接下来的行程:“博物馆逛到差不多三点出来,顺路去酒店放行李,然后出发去七彩丹霞。”
今天两人都穿着短袖,撑一把伞走路的时候,胳膊难免会碰到一起。
宁玛在避嫌和遮阳之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选择了遮阳。
张掖作为河西走廊中间的城市,水草丰茂。
城市里,行道树也是郁郁葱葱。
高大的白蜡树几乎要相接成片,枝叶层叠浓绿,掩映在市中心的小道中。
这一路遗迹多,到处都是木建筑和瓦片屋顶,是干燥古朴的北方城市的感觉。
两人拐了个弯,最后走到山西会馆对面的一家小吃店。
周亓谚抬头看招牌,叫牛肉小饭。
“还好赶上了,他们两点就关门。”宁玛庆幸。
“晚上不开吗?”周亓谚问。
“牛肉小饭是张掖这边的早饭,这家还是因为名声在外才开到这么晚的。”宁玛推门而入。
“还有牛肉小饭吗?”她问。
老板揭开不锈钢大桶看了看,说:“只能匀出一个大碗。”
宁玛转身小声问周亓谚:“介意一起分着吃吗?”
周亓谚笑:“都一起吃过这么多顿饭了,差这一顿吗?”
“我是担心你吃不饱。”宁玛说。
“城市里,饿不死。”
宁玛想想也是,于是转头点单,老板把大碗端上桌,还贴心地给了他们两只小碗。
一无所知的周亓谚倒是有些意外。
他拿着勺子凝滞:“这是……饭?”
可这明明是迷你版的面疙瘩。
宁玛从他手里接过勺子,给两人分到小碗里,解释说:“对啊,牛肉小饭不是米饭,是小面粒加牛肉汤。”
装好之后,两人默契地伸手,周亓谚拿醋,宁玛拿辣酱。
他们动作一顿,异口同声问:“你要吗?”
愣了愣,继续同时开口:“一点点。”
两人笑了出来。
加好自己的料后,他们又互相交换了一下。
于是周亓谚得到了一碗多醋少辣的,宁玛则是多辣少醋。
原本周亓谚是不会主动加辣,宁玛也是个从不吃酸的人。
但所谓熟悉与交融,就是这样的润物细无声。
西北的烈日在窗外照耀,让这条古老的丝绸之路熠熠生辉。千年来,这样数不尽的交融,不断地上演着。
粗犷又丰美,炙热而包容。
宁玛突然觉得,和周亓谚一起出来旅游的感觉,还不赖。吃完牛肉小饭,两人走回博物馆,在门口请了位大学生讲解员。
张掖博物馆的路线设置得很清晰,从历史背景专区到丝绸之路展厅,还有金塔寺的复制窟。
金塔寺的立体雕塑飞天,和敦煌平面壁画上的飞天截然不同。
讲解员是个年轻的男大学生,喜欢用设问句,但十次有八次都能被宁玛回答出来。
小男生羞涩地笑:“姐姐了解得很全面,请问是学历史文博专业的吗?”
宁玛赶紧摆摆手,拘谨道:“没有,工作相关而已。”
参观结束,宁玛掏出小本子,在文创店开始盖章。
周亓谚在旁边帮她按顺序找印章,一边问:“其实我确实挺好奇,你是学什么专业的,为什么一开始会在美容院工作?”
“什么专业都不是,我没有念过大学。”宁玛低头敲章。
她语气淡淡的,也没迟疑很久,就这么轻巧地说了出来,反而让周亓谚愣住。
宁玛看向周亓谚,吸了口气,决定坦诚相待:“你应该知道,我是被堪布收养的孤儿。在我九岁那年,冷措寺下的村里终于建了一所小学。
“我这样才有机会去上学,后来,我考上了县城里的中学,那本来是初中直升高中的六年一贯制学校。
“但在我高一那年,堪布圆寂了,过了几个月,同一年的夏天,地震引发泥石流,冷措寺倒塌。”
周亓谚看着宁玛,她一脸平静,目光茫然地在追忆以前。
宁玛身后的货架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玩偶和丝巾,模糊后落入 周亓谚眼底,好像草原上开满的野花。
他仿佛看见,年纪尚小的宁玛独自站在草原上,不知道风要吹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
“大家决定在山下重建冷措寺,正好那年我已经满了十八,哪里都没有义务继续供养我,所以我辍学,去了成都打工。”
宁玛意兴阑珊,把盖章的本子合上。
她冲周亓谚笑了一下:“我们的经历很不一样吧。”
周亓谚觉得她言下之意,是在说她与他从始至终不是同一类人,也并不了解对方。
但他装作不懂这弦外之音,也笑了笑:“在这里的每个人,经历都不一样,但现在都和你站在同一个地方,看一样的风景,吃一样的小吃。”
周亓谚双手撑在盖章的台子上,倾身逼近她。
男人的目光和声音一并落下来:“不过宁玛,我很开心你能和我讲你的从前。”
氛围突然变得有些旖旎,仿佛雨后一滴水珠砸进花瓣,让心颤动不已。
宁玛看着他的眼睛,下意识张嘴:“那下次换你讲从前。”
“好啊,知无不言。”
下午三点半,宁玛带着周亓谚去酒店办入住。
宁玛定的酒店在镇远楼旁边,离博物馆也很近,几乎是刚上车又要下车。
酒店前台查询宁玛的预定信息,问:“您好,是预定了一间大床房,一间行政套房吗?”
“嗯。”
宁玛和周亓谚默契地把身份证递过去。
她被周亓谚身份证上的“北京”晃了眼,而周亓谚也垂眸,盯了会儿她身份证上的藏文。
“请问谁住行政套房呢?”前台服务员拿着身份证犹豫问。
“他。”宁玛快速回答。
“等等。”周亓谚打断她,转而问,“行政套和大床房离得远吗?”
前台回答:“我们行政套房在单独楼层哦。”
周亓谚双手交握:“那把套房给她住吧。”
末了周亓谚转过头,对宁玛说:“之后定相同房型就好,挨着住你更安全。”
“……哦。”
但是前台把房卡递过来的时候,宁玛没接,她问:“那能不能把行政套房退了,换成大床房?”
前台查询了一下,回答可以。
周亓谚站在一旁,没有吱声,随宁玛安排。
他知道宁玛无法心安理得地去住套房,这样住在他隔壁,倒是更好。
拿了房卡,他们坐电梯上楼。
宁玛的箱子是个28寸的大箱子,还是十八岁出来打工后买的,至今已经用了六年,跟着她搬了无数次家。
箱子价格便宜,轮子早就不顺滑,阻力稍微大点的地方,宁玛就得连推带拽。
在厚厚的消音地毯上,宁玛的行李箱推得咬牙切齿的。
“换一下。”周亓谚把自己的登机箱交给她,接手那个一看就经历过风尘仆仆的大黄箱。
宁玛推着周亓谚的箱子继续走,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纵享丝滑。
她跟在周亓谚身后,盯着他推行李箱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男人劲瘦的手,握住那只陈旧的箱子,有风从他衣角袭来。
宁玛觉得,他的出现,也许和这一幕一样。萍水相逢的旅人帮她推箱子,像是让她的人生得以片刻的喘息。
这种能够依赖的感觉,令她有点想哭。
“周亓谚。”宁玛叫住他。
周亓谚转身,看着宁玛走到他跟前。
“不管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走完这趟旅程吧。”就算是真的沦陷进没有结局的喜欢里,她也认了。
宁玛抬头笑着,看向他的双眼中,泛出红红的湿意。
走廊如此幽静,显得周亓谚压低的声音更加轻柔。
“好。”话音落下,男人轻轻地将掌心搭在她的发顶。
那是一个虚虚拥抱的姿势。
然而这样的静谧,却被其他房间的开门声打断,宁玛回神与他分开,继续埋头往前走,直到终于找到正确的门牌号。
宁玛刷卡前脚步一顿,转头过去问:“你可以等我一会儿吗,我想收拾一下再出发。”
周亓谚颔首:“那我在大堂等你。”
关上房门,插上电卡,窗帘和空调自动打开,宁玛把鞋脱了,赤脚走进卫生间。
她洗了把脸,清水洗濯后,在灯下看好像白了点。
但宁玛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在外面一晒一吹,就会变回高原色。
于是她把牛仔裤脱下来,换上带来的藏装多褶裙,再站在全身镜前一照,她的肤色就不再显眼,而是浑然天成。
宁玛没有化底妆的习惯,因为贵,但是平价彩妆她还是有一些。她拿出不知道已经过期多久的眉笔,开始勾画。
周亓谚坐在大堂玩手机,他等待宁玛这件事已经驾轻就熟。毕竟这一周以来,每天早上都是如此。
“我好了。”
声音从周亓谚头顶传来,一抹红色裙摆同时印入眼帘。
那是石榴果实的颜色,娇艳明媚。
周亓谚抬头,看见宁玛站在那儿。她穿着黑色的一字领上衣,大摆石榴裙,看起来比平常更加高挑。
常年编成麻花辫的头发散下来,带着微微卷曲的弧度。将耳畔的绿松石和红珊瑚耳坠,衬托得更加夺目。
宁玛将眉眼处的颜色加深,展颜一笑,顾盼生辉。
“你很适合穿藏服。”周亓谚不吝夸赞。
宁玛说:“在藏寨里怎么穿都行,但是出来后,我已经很少有机会穿藏服了。”
所以今天她也没敢穿全套,太惹人注目了,于是搭了个都市感的上衣,中和一下。
“稍等,我上去拿个东西。”眼看着就要抬腿出发了,周亓谚却突然开口。
宁玛看着他的背影有些疑惑。
几分钟后,周亓谚从电梯出来,肩上多了一个相机包。
去往七彩丹霞的路上,宁玛专心开车,而周亓谚在副驾捣鼓相机参数。
他嘴里叼着根棒棒糖,那还是在敦煌的时候,宁玛随手买来的零食。
周亓谚眯着眼,举起相机,从车窗左右拍来拍去。
气质过于不羁,棒棒糖有了烟的意思。
宁玛瞥了一眼,好奇问:“周亓谚,你会抽烟吗?”
“以前会。”
“那为什么戒了?”
周亓谚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节,安静下来。
在宁玛转过头来看他的时候,周亓谚终于笑了一下:“因为不戒,可能就要变残疾了。
“几年前做一个大型装置,用电锯切割铜板的时候,切断了左手食指的指尖。”
宁玛吃惊地放慢车速,瞥了他一眼。
“医生说,一旦恢复期不小心接触尼古丁,断指神经就会死亡。”
这下换宁玛沉默了,她尴尬地抠了抠方向盘,不知道该不该客气地安慰一下周亓谚。
但在内心的摇摆间,她又因为窥见周亓谚的过往,而暗自欣喜。
宁玛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又控制不住,想了解他更多,离他更近一些的念头。
气氛有些尴尬,于是宁玛加快车速。
没几分钟后抵达丹霞停车场,宁玛跑去买门票。
“宁玛。”周亓谚在背后叫住她,笑得揶揄,“买票不拿身份证吗?”
她默默转身,退回来。
却发现周亓谚故意用左手给她递身份证,宁玛一垂眼,就能看见他断指的疤痕。
断的地方正好在指甲的根部,如果不注意看,确实发现不了。
“这又不是私密话题,你慌什么。”周亓谚眼神落在宁玛脸上,像星火溅落,烫人得很。
他不紧不慢:“下次,你可以问些更深入的,我说过,知无不言。”
宁玛转身就跑,像草原上的兔子。
周亓谚笑得愉悦。
进丹霞之前,游客会路过一条开满小店的窄街,但里头卖的东西,每一家都一样。
宁玛从左顾右盼,走到最后目不斜视。
两人排队登上景区的大巴车,窗外是广袤无垠的红黄山坡。
山体上建了长长的木栈道,大部分游客都缓慢地往上爬,毕竟这里也属于中海拔地区了。
走一步,看三步。开了一天车的宁玛,在爬上山顶后,顿时感觉开阔明朗起来。
“周亓谚,你能拍一下那座山吗?”她回头对周亓谚说,“我的手机拍不清楚。”
宁玛伸手,比了个取景框:“就站在这,这个角度。”
周亓谚走到她身后,把相机塞进宁玛手里:“你自己拍。”
他把宁玛圈在自己身前,低头与她错开,认真教学:“转动这里调焦距,虚按对焦,快按拍照。拍好的照片点这里回看,删除按这儿。”
宁玛试拍了一张,周亓谚说:“你先玩,我去旁边打个电话。”
远处已经有了落日的影子,均匀地铺在山坡上,红橙相间的环绕蜿蜒。
暖意融融。
宁玛轻触按键,准备回看一下刚刚拍的照片。明明是按照周亓谚教的操作,但不知道为什么,显示屏上竟然出现了她自己。
栏杆旁,层叠的彩色山峦下,她低头拨弄头发,毛躁微卷充满野性。裙摆随着头发一起被风吹开,浓烈的玫红色,映衬着丹霞山色,仿佛要化为一体。
这只能是周亓谚拍的她。
宁玛没忍住,又往前按了一下。
还是她。
是她在开车的照片,车窗外是呼啸到模糊的白杨树,发尾打着圈儿落在裸露的肩头,鼻梁上还架着一副墨镜。
怪严肃的。
但是很酷,宁玛有点喜欢。
她突然想起来,之前看过的一个论调说,镜头是有温度的,你在他镜头里的模样,就是他眼里的你。
宁玛看向周亓谚,他站在远处山垭处,微低着头打电话。明明身姿挺拔,但总是透露出一股随意散漫。
好像所有事情,对他来说都只是游戏而已。
宁玛上头的感动,忽然又冷静了下来。她找到了那句话里的一个逻辑缺陷。
镜头不仅代表摄影者的情感,还代表了摄影者的技术。
她怎么忘了,周亓谚,是个艺术家呢。
第19章 朱樱 秘密
景区大巴将旅人一站一站送达, 又运着他们离开。虽然一小时之前就看见落日,但直到此刻,天还亮着。
在络绎不绝赶着观看夜场的游客进来时, 宁玛和周亓谚已经坐上返程的大巴,准备回酒店附近吃晚饭。
“我来开, 你休息会儿。”周亓谚按住驾驶座的车门,有点不容分说的意味。
这是城市道路,不难开, 宁玛想了想, 便默默绕到副驾驶去。
“你平常开车多吗?”宁玛问。
周亓谚拉上安全带:“不太多,但和国内一样都是左舵, 只是交规不太适应, 你记得提醒我。”
宁玛沉默,差点忘了他之前一直在国外。算了,相信他一次。
既然讨论到开车上了, 周亓谚眼一抬,淡淡问:“你开车多久了?”
他其实挺好奇的, 宁玛的车技很成熟, 成熟得不像一个年轻且常年拮据的小姑娘。
宁玛调整了一下靠背角度,她扣着安全带, 在思考要怎么回答周亓谚。
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
“我第一次开车是十四岁的时候, 十月, 赶在大雪封山之前,我和扎巴去镇子里采买物资。
“我记得那也是一辆小皮卡,很旧。车窗紧闭着,但还是能闻到很浓的柴油味。”
宁玛望向远处, 看着和川西截然不同的旷野。
当时,扎巴把车子歪歪扭扭从山上开下来,随着海拔降低,逐渐还能看到些残存的,衰败的秋色。枯黄的草原和树尖一晃而过。
等到了镇子,宁玛和店家讨价还价,算明白钱之后,扎巴就默默地把东西搬上车厢。
最后,在天黑之前,他们带着半车白菜和土豆,还有炭火褥子回去。
快驶离镇子的时候,雪下大了,纷纷扬扬,压着远处的天际。视线和呼吸里,都有一种灰灰濛濛的感觉。
扎巴皱着眉说:“山上的雪估计更大,我们得装防滑链。”
于是他把红色僧袍裹得更紧一点,从露天车厢里搬出那堆铁链。链子上落了雪,又冷又硬。
扎巴失手,把链条砸在了脚上。锁链发出七零八碎的金属声,响亮又刺耳,听着都能感觉到痛。
宁玛抱着一床褥子,正准备把菜遮住。听见声响,她着急地探出半个身子去看,连自己的袄子都被车勾挂破。
扎巴嘶了几声,咬牙忍住痛。他挥手让宁玛坐回车上,拖着脚爬上驾驶座,然后重新拧开油门上路。
十分钟过后,车子里的暖风,将人的知觉慢慢复苏。扎巴一个急刹车,说:“我的脚动不了了。”
僵持之下,雪越盖越厚,天也已经全黑,只有车灯在雪地照亮那一小片。小皮卡破破烂烂,油量也无法支撑到次日等救援。
扎巴一脸严肃,发出指令:“宁玛,你来开。”
从没摸过方向盘的宁玛,在扎巴简单教学后,就这么战战兢兢上路了。
雪地、黑夜、山路。宁玛几乎是在赌命。
“后来,一回生二回熟,慢慢就变成了我独自开车进出镇子。”宁玛顿了顿,“当然,等我到城市之后,我才知道我那么做是无证驾驶,犯法的。”
“我找了最便宜的驾校,把证考到手。”宁玛低头,“去交警大队领驾照那天,我坦白了。我都做好了被抓起来的准备,但是交警说,我那时候未成年,所以对我做了思想教育和罚款。”
宁玛心口的石头终于挪开了一点点,她看向周亓谚的侧脸:“又告诉了你一个秘密,和你手指的故事扯平。”
这件事宁玛没敢和任何人说过,因为是亏心事吧,她害怕。
终于有个机会说出来后,心里好像反而轻松了一些。
周亓谚的散漫,这个时候就是宁玛的良药。
他让宁玛相信,他是真的不觉得这有什么,而不是伪装出来的理解。
周亓谚眼尾轻佻,夕阳赋予一抹微红:“那算下来,我还是欠你一个秘密。”
宁玛犹豫很久,终于还是开口:“你……是已经定居国外了吗?”
周亓谚闻一知十,故意回答:“单纯长期居住,没房产也没伴侣,这种算吗?”
但宁玛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挠挠鬓角问:“晚上吃麻辣烫行吗?”
“地址在哪?帮我改一下导航。”周亓谚扶着方向盘开口。
“不用改,就在酒店旁边,我们走路去。”
等两人把车停稳后,天终于彻底暗下来,路灯一排排亮起,宁玛终于又看见了了久违的城市霓虹。
从酒店出发,走上几分钟,就到了一条夜市街,宁玛很喜欢逛这种人多的地方。
整条街都是仿古的模样,游客熙熙攘攘。
但从刚刚路过那座镇远楼的时候,周亓谚就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
终于,他想了起来,打趣道:“这儿挺像西安的。”
宁玛“哦”了一声,心里腹诽,我又没去过。
周亓谚对吃没有执念,但他和宁玛不同在于,他觉得这儿人太多,吵得脑子疼。
其实他有点想回酒店休息点外卖,或者,直接开车到确定就餐的饭馆门口。
反正不想这样漫无目的地找小吃。
“其实这种夜市,每个城市都一样。”周亓谚慢悠悠开口。
两人原本并肩走着,狭窄的步行道里,难免手背相互擦过。
宁玛有点脾气上头,她一点也不喜欢听到这种煞风景的话。
在皮肤再次轻轻触碰到的时候,宁玛突然猛拽住周亓谚的手,让他停下脚步。
她有点气闷地说:“都一样吗?”
周亓谚愣住了。
宁玛抬头看他,那双像黑曜石一样的眼底深处,此刻正幽幽冒出两簇小火苗。
可是这样的薄怒,却让她看起来更加……活色生香。
此刻他们身后有亮光晃晃悠悠靠近,有人吆喝着:“避让避让啊——”
周亓谚抬眸看去,是一长队的巡演人员,穿着西游的服饰。天兵天将、诸天菩萨,当然还有取经四师徒。
宁玛回过神,想把手松开。
但周亓谚并不给她反悔的机会,他张扬一笑,牵紧她的手,改为十指相扣。
他们站在夜市的石板街上,处处传来炙烤的食物辛香,生猛的,酸爽的。
热风从人潮的间隙中流动,看着眼前长长的游街表演,有一种光怪陆离的幻意。
宁玛没有再挣扎,乖乖地被周亓谚牵着。
她可能是疯了,她竟然有些希望,这队伍长一点,再长一点,不要这么快走完。
这样时间就永远停在他们牵手的时候。
但是时间就像人们的决心,终究要溜走。
队伍离开,避让完成。周亓谚自然地松开了宁玛的手。
仿佛刚刚的牵手,不过是为了在人又多又挤的情况下,相互不失联而已。
两人继续往夜市深处走,在晚上九点,宁玛和周亓谚终于吃上了那盘麻辣烫。
这边的麻辣烫没有汤汁,更像是麻辣拌。
五花八门的食材堆在盘里,浇上一大勺酱,香味盖过了辣味。
夜市里的小店装修简陋,空调几乎没有凉意,宁玛吃着吃着开始擦汗。
周亓谚穿的是麻,透气性好,倒是不觉得特别热。
他看见隔壁桌,有人拿了个小风扇在手里,边吃边吹风,很是惬意。
周亓谚问宁玛:“要不要?我出去给你买一个。”
宁玛看过去,嘴里还在嚼着面皮。她吸溜一口,含糊拒绝:“不要了,之后的行程都没有在张掖这么热。”
宁玛看周亓谚不再坐回来,便问他:“你吃饱了?”
“……嗯。”周亓谚犹豫了一下,其实他不爱吃碳水,常年白人饭加健身餐,把他的饮食习惯也改变了。
但他不想说,怕扫了宁玛的兴。
宁玛擦擦嘴:“那走吧,不早了,溜跶溜跶回酒店。”
“对了,你有没有带外套?”宁玛突然说,“之后的行程里,有些地方会挺冷的。”
“只有长袖衬衣。”
宁玛建议:“那你可以现买一件冲锋衣。”
她喃喃自语:“但是现在太晚了,商场都关门了,要不……明天去西宁买吧?”
西宁是省会城市,选择也更多一些。
周亓谚揣着兜,不置可否地弯了弯嘴角。
从夜市返回酒店不过七八分钟,宁玛和周亓谚在走廊分别后,各自返回房间。
宁玛换上睡裙,把头发简单扎起来。
她看着摊开的行李箱发呆,开始思索明天穿什么衣服。
明天一早他们就要离开张掖,沿着祁连草原,经过扁都口,在傍晚抵达西宁。
所以明天,也许能久违地骑上马。
宁玛有点开心,于是挑了一套随性方便的衣服挂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到草原了,青草混合马匹和羊群的气味,那样自然又自由的感觉。
想着想着,宁玛就有点想吃烤羊肉了。
今天白天一直在奔波,本来就没吃饱。晚上吃麻辣烫,宁玛见周亓谚停筷,于是她也赶紧擦嘴结束。
宁玛把手机掏出来,开始浏览外卖。
等外卖的间隙,她决定先把澡洗了。
其实几年前在成都打工的时候,她还经常点外卖。但是去了研究院后,一是敦煌地方小,外卖不发达,尤其是送进院里很折腾,二是有食堂,宁玛已经很久没点过外卖。
所以当宁玛充满期待,开门准备拿外卖,看到的却是一个机器人之后,傻眼了。
外面的世界都进化得这么快吗?
机器人还在软萌地跟宁玛说话,主人主人叫个不停。
宁玛手忙脚乱,弯腰查看怎么操作,下意识地跟机器人叨叨:“我知道了,我马上拿,你别吵了……”
就在这时,隔壁传来卡哒一声,周亓谚推开房门。
宁玛抬头,与他面面相觑。
周亓谚笑了:“不会开?”
说着他探过身子,伸手按了一下,机器人的脸部就被打开,露出里面的外卖。
“怎么有两份?”宁玛愣住了。
“因为另一份是我的。”周亓谚倚在门边笑。
他环胸站着,靛蓝色的长裤一直堆到脚踝,看起来又软又慵懒。上衣原本是长袖,但此刻被卷了上去,露出小臂,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温暖香气。
宁玛觉得,周亓谚能把任何地方,都住出豪奢的感觉。而她只能把星级酒店住成宿舍,然后偷感十足地去拿外卖。
她默默把周亓谚那份外卖一起提了出来。
宁玛问:“你点的什么?”
“手抓羊肉。”
“所以你也没吃饱?”宁玛震惊。
“那倒没有,只是想吃点肉而已。”
宁玛把外卖盒递给他。
两人的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
宁玛不说话,周亓谚也就这么看着她,目光和走廊暗淡的灯光交织在一起。
他怎么还不回房间?该不会想邀请她一起吃夜宵吧……
第20章 朱樱 骑射
宁玛没头没脑地胡思乱想, 但很快她就败下阵来,试探着打破宁静:“那……晚安?”
“晚安。”周亓谚微笑一下,然后转身留下毫不拖泥带水的关门声。
宁玛用袖口擦了擦鼻子, 似乎有根头发黏在上头,怪痒的。
她抬头一看, 机器人早已经消失在楼层尽头。于是她拎着自己的烤串,退回自己的房间。
不知道是时间太久,烤串凉了, 还是她点的店手艺不行。宁玛吃了几串后, 觉得索然无味。最后,她还是硬逼着自己吃完别浪费。
第二天一早醒来, 她还隐隐约约有点反胃。
按掉闹钟, 宁玛洗漱完毕,拉上早就收拾好的箱子,下楼去餐厅吃早餐。
出门的时候, 她看了一眼隔壁。静悄悄的。
不知道周亓谚收拾好没有。
宁玛哼哧哼哧,把行李箱拽到电梯里, 然后把它放到前台托管。
西北的酒店, 早餐里都会有几道炒菜。但宁玛昨晚被腻到了,只想吃点清淡的。
她打了一碗白粥, 夹了几个馒头和一个煎蛋,什么酱都没放, 又把热红茶和热牛奶兑到一起。
今天似乎是个阴天, 于是宁玛端着托盘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
餐厅里到处穿梭着,睡眼惺忪的旅客。大家都不交谈,只有餐具碰撞的清脆声。
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人吃东西。宁玛想到了曾经自己一个人的时光。那么多年, 称得上是颠沛流离。
她突然觉得很孤独,然后她想起了周亓谚。
口中松软适宜的馒头,也变得难以下咽起来。
怎么办,好像旅途才刚开始,她就已经开始有戒断反应了。
“这么难吃?”周亓谚的声音突然在她背后响起。
宁玛吓一跳,馒头梗在了喉咙里,她咳了起来,然后本能地端起茶杯大口喝。
周亓谚本来想帮她顺顺背,但是垂眼一看,宁玛那熟悉的大辫子又绑了起来,抵在背上。
于是他把手机放在宁玛对面,转身帮她续了一杯果汁。然后才拿起托盘,去给自己拿早餐。
等周亓谚端着托盘回来的时候,他注意到宁玛今天穿了一双短靴。
“今天要爬山?”他揣兜问。
“不用啊。”宁玛一愣,然后突然嘿嘿笑,“今天带你去草原骑马。”
“嗯。”周亓谚开始吃早餐。
宁玛见他兴致缺缺,犹豫着问:“你怎么了?对骑马没兴趣还是身体不舒服?”
“昨晚没睡好。”
“哦。”
周亓谚掀起眼皮,和宁玛对视了一秒:“梦到你了。”
宁玛:“……”梦里的她是有多可怕。
周亓谚看她脸上浮现出莫名的委屈,一时无言以对。
这姑娘明明其他事情都很玲珑剔透,怎么在某些方面就这么钝。她不会以为他做的是噩梦吧。
算了,这事情不能解释,其实只是个略带旖旎的梦,并不过度,但如果特意说出口,倒像性骚扰。
接着他们沉默地吃完早餐,然后推着行李离开。走出酒店大门的一瞬间,没被阳光烤过的风吹到身上,竟然有些凉津津的。
车子很快驶离张掖,阴天并没有转晴。不知道在几分几秒,雨滴重击在挡风玻璃上。
辟啪几下之后,车子疾驰入雨幕,视线变得朦胧起来,分不清是雨水还是雾气。
大片的油菜花田和草地,在大雨冲刷下,只剩斑驳的色块。
“好久没看过这么大的雨了。”宁玛说着,放慢了车速。
雨刮器开到了最大档,雨水被汇聚往玻璃两边流。周亓谚坐在副驾驶发呆,没有说话。
波士顿倒是经常有强降雨,周亓谚在创作的瓶颈期,就会看着窗外的暴雨发呆。
但直到雨结束,他还是提不动笔。好像那场雨下进了脑子里,把他冲刷得脑海空空。
所以周亓谚讨厌下雨。
但是宁玛不一样,她身上有一种能与自然交融的气质。不论是暴雨还是酷暑,她总是很坦然。
就好像现在,周亓谚问:“下雨还去马场吗?要不直接到西宁。”
宁玛看向远处,眼睛亮晶晶的:“这种雨都是地段性的,可能往前开开就没有了。而且,谁说下雨就不能骑马。”
周亓谚笑了一下,重新慵懒地靠回椅背上。
最后果然和宁玛说的一样,快到马场的时候,雨就停了。
车门一开,冷风袭来,体感像是南方的冬天。
旁边也有零星几辆车的游客过来玩,一个女生冷得受不了,尖叫着跑回去开箱子,穿了件羽绒服。
宁玛裹紧自己的冲锋衣,觉得还好。
但是周亓谚……
单薄的衬衣在他身上,被风吹得左鼓右摆。
“还说今天晚上到西宁之后,再带你逛街买外套,没想到今天就这么冷。”宁玛略带一丝歉意。
她问:“你现在冷不冷?”
“冷。”周亓谚倒是不逞英雄。
宁玛纠结了一下,看到远处有些塑料伞棚,大概是个冷清的游客集市。她说:“要不去看看那边有没有衣服买,或者找马场的工作人员借一件。”
“不要。”周亓谚拒绝得干脆,“没洗过,不想穿。”
宁玛吸了一口气,觉得周亓谚变了。
她要推翻之前她认可的,某人说自己很好伺候的话。
“那你介不介意穿我的?洗过是干净的。”宁玛问。
“穿你的可以。”
宁玛打开后备箱,从自己箱子里找衣服。周亓谚站在车头等她,箱子里的东西是个人隐私,他不方便过去帮忙。
此刻宁玛庆幸,她带了这么多衣服出门。她从箱子最里面,掏出了一件黑色的藏式外袍。
“只有这件你能穿。”宁玛提着衣服走过去。
这是宁玛最宽大的一件藏袍,正好还是素面全黑的中性款式。
地面湿哒哒的,聚集着雨后的小块水洼。
周亓谚就站在那里,看宁玛踩着轻快的步伐朝他走来。
他朝宁玛张开双臂,懒洋洋,像是一个接收拥抱的姿势。
宁玛紧急刹车,脚步顿在原地,水洼里的积水在鞋底边缘荡漾。
她有点结巴:“你……干嘛?”
周亓谚好笑一声:“帮我穿啊,我没穿过藏袍。”
“哦。”宁玛低头给他先把袍子披上,低头咬着嘴巴。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没那么尴尬,反而有点想跟周亓谚一起笑。
宁玛让周亓谚把两个袖子都穿上,系上腰带。
原本男士藏袍就是要穿到膝盖的,放在宁玛身上,垂到脚面的袍子,撑在周亓谚身上,倒是正好。
“如果后面你觉得热了,就可以把袖子拆下来。”宁玛说,一边比划着教他,“这样塞到胸前。如果两个袖子都不穿,就在前面打结。”
周亓谚站着,任她摆布。
“你们是来骑马的吧?”有人操着口音很重的普通话,在身后问他们。
宁玛转身,看见是个老大叔。
他指着车牌号说:“你们是不是昨天预约了?”
宁玛反应过来,说“是”。
大叔笑了:“今天下雨,我还以为你们不会过来了。”
他侧身指引宁玛和周亓谚往入口处走,说:“你们先选马吧。”
那是一个露天的马圈,还有坡度,一眼望不到尽头。但大部分的马都在入口附近待着,背上早就装好了鞍子。
宁玛指着西北方说:“我想要那匹枣红色的。”
大叔说:“你要不要换一匹,那是匹赛马,性子烈。今天又下过雨,怕地上打滑。”
“不怕,我会骑马。”宁玛说了句藏语,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大叔眼睛一亮,有一种认老乡的感觉。
这里不是常规的商业马场,虽然现在也做做游客生意,但淡季的时候,他们还是以放牧为主的。
于是他也换成了藏语:“那我帮你牵过来。”
然后大叔转头继续用藏语问周亓谚:“小伙子,你选哪匹马?”
周亓谚沉默,抛给宁玛一个眼神,眉尾微微疑惑挑起。
宁玛终于哈哈笑出声:“他不是藏族的,听不懂。”
大叔也笑了,忙切换语言:“我是问你选哪匹马?不好意思,我认错了,我就说你长得不像藏民。”
周亓谚客气而又尴尬地弯了弯唇角,然后挑了一匹黑色的马。
宁玛站在马头前,先温柔地注视了一下它,然后伸手摸了摸。完成初次见面礼后,才踩着马镫翻身上马。
此时周亓谚的马才刚被牵出来。
宁玛想着说,要不让大叔给他牵马溜跶两圈,就不用管她了。
但是她回头一看,周亓谚不声不响,正握着马鬃和缰绳,仗着腿长,甚至连马镫都没踩,轻轻一撑,就贴着马背翻了上去。
宁玛目瞪口呆:“你会骑马?”
周亓谚夹着马肚子,小步踱到宁玛身边,笑了笑:“我也没说我不会。”
马术,像他们这种家庭的子弟,基本都学过。
宁玛一哽,想起马场的另一项游戏,又问:“那你会射箭吗?”
周亓谚颔首:“不好意思,这个也会。”
大叔在旁边听得眉开眼笑,就爱接这样的熟手顾客,省事儿。
但他还是给宁玛和周亓谚讲了一下马场的规则,还有这两匹马的性子。
毕竟骑马是一项有危险性的运动,不能因为是老手就掉以轻心。
“帅哥你那匹马年纪小一点,比较调皮,也比较贪吃。”
大叔话音刚落,周亓谚的黑马就低头吃上了。地上冒尖,还长着小花的植物,被马儿大口开嚼。
宁玛没绷住笑出声,刚刚的郁闷烟消云散。
她一扯缰绳,策马向草原跑去。
厚厚长长的辫子,在宁玛背后飞腾起来,两股灌风,轻盈又野性十足。
周亓谚跟在她身后,慢慢的,两人并驾齐驱。
宁玛的声音跟着马背一起律动:“去射箭的地方吗?”
“好啊。”周亓谚眯起眼睛,穿过草原冰凉的风。
骑在马背上,可以看见很远的地方,雾气缭绕在山脚,清新而冷冽。
他们奔跃至靶场,可能是时间太早,一个游客也没有。
靶场的工作人员迎上来:“可以固定打靶,也可以骑射。”
宁玛接过弓箭,她试着拉了拉弦,不松不紧,压力正好。
周亓谚反而有些难以上手,他没想到这边用的是传统弓,他一直以来玩的弓箭都是射箭馆里的美猎弓。
按照上手难度来说,传统弓其实是最难的。
“怎么了?”宁玛问。
“你去玩吧,我先在地面找找感觉。”周亓谚说。
宁玛一愣,然后有一种掰回一局的开心,眉开眼笑:“所以你会骑会射,但是不会骑射?”
周亓谚毫不要脸的承认:“对。”
靶场的生意还是要做,此刻终于等到靶场小哥能插上一句嘴:“要不,二位先到慢区找找手感?”
毕竟这儿是靠时间赚钱,玩得越久,收费越多。
“陪我一起?”周亓谚转头,柔和着眉眼看向宁玛。
周亓谚总是这样,懒散陌生的时候,冷得像山顶雪线,世间万物枯荣都和他无关。
但是当他笑着看向你,眼底总有流光溢彩的轻佻,像微醺时刻的烛光。
宁玛就这样晕晕乎乎地跟着他走了。
从敦煌到张掖,此刻,又跟着他进了新手骑射区。
两人骑在马背上,悠悠晃晃地朝几十米开外的靶心射箭。
破空的锐鸣声不停。
宁玛挽弓,偏头看了一眼周亓谚。
他穿着黑色的藏袍,眉头下压凝眸,一边盯着靶心一边拉开弓弦。
因为射箭不方便,所以周亓谚已经拆下一只袖子,深浅色衣裳在他身上碰撞。
如果这是草原上的节日,像他这样的扎西不一定是最受欢迎的,但会是宁玛最喜欢的。
宁玛心不在焉地把箭射出去。
还想再看他一眼。
于是宁玛转身又去偷看周亓谚,却忘了自己手里的弓已经张开,好像要射中他一样。
周亓谚在马背笑,看着她然后抬手投降。
宁玛心跳漏拍,她忽然想,如果有一天直接把他扑倒,他会不会也是这样笑着举手投降,然后任由她压着自己倒下。
宁玛不敢再想,立刻拉着缰绳奔马远去,让草原的风把她吹冷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