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0
“我感觉脑子里还是很乱。我有点怕光, 还有点怕……我连闭眼都不太敢。”面容有些憔悴的年轻人揪着抱枕的一角,用力将抱枕摁在怀里,蜷着腿缩在沙发上,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对不对?”
“对, 没有其他人。涉事人员已经被抓住了, 你在家, 这里很安全。”
赤坂幸一有点不太擅长这个。在他过往的经历里, 绝大多数时间, 他都不需要扮演那个引导者的角色。但硬币在耳边被反复抛起、落下, 无数个同样的答案在告知他此刻应该做些什么。他斟酌着措辞,缓缓说道,“……不介意的话, 可以讲给我听。任何事都可以。”
东寺光代有点累, 又有点想笑。
虽然他们是同级生, 但基本整个年级都知道, ‘赤坂幸一’是个跳级上来的天才少年。他聪明得有些过头, 在学业和专业上几乎不需要废什么力气。他比大家小了两岁,虽然有时候不太成熟、骄傲了些、说话直了些, 但大学本就是个分水岭——你一个大学生,跟高一学生较什么真啊?——抱着这样的心态, 人家又有能力、又长得好看、性格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还愿意态度认真地和同学交流学术,由此, 绝大多数人倒也对他颇为和善。
但也不过如此了。
就事论事的讲, 他确实有些不够成熟。
虽然不会说出来,当东寺光代平时有点把他当弟弟看待,相处中也乐意多照顾他些。
所以东寺光代真是没想到,碰见这样的意外后, 居然是小幸一第一个反应过来、主动伸手向他提供帮助。他也没想到他居然真的从一个比自己年幼的朋友身上得到了安全感……这能算作安全感吗?他不太清楚。
他只知道赤坂幸一昨天跟前天都提供了大量大量的帮助,又让现在的他寻到了一个情绪释放的出口。
他自己平安无事,便不想在这个骨节眼把事情扒开给所有人看。而看看眼下在身边的人,不管是从个人经历、还是从相关程度来说,幸一居然都是最合适、最恰当的人选。
——能有这样一个人存在,真是帮了大忙了。
赤坂幸一确实也非常努力地做自己能做的事。
他们聊了大约两个多小时,赤坂幸一才试探着问:“你想不想喝点水?”
得到肯定答案后,棕发少年从沙发上爬起,捣鼓了一会,端回杯温水回来。
东寺光代感觉腿都有点麻了。精神逐渐松弛下来后,苦熬许久的疲惫开始上涌。他伸了个懒腰,接过水杯,爽朗地表示:“谢啦,小幸一。”
“……你感觉怎么样?”赤坂幸一注意到他精神状态的改变,眨眨眼观察着他,“其实去找医生聊一聊可能更好?”
东寺光代咕咚咕咚灌下去半杯水。
“暂时应该不用。回头再看吧,不行我会去的。”
他仰头,看着正不自觉露出担忧神情的友人,闷声笑了下:“也会跟你说的。”
赤坂幸一有点茫然,但他的异能力又提示他‘此刻可以答应下来’。于是他说:“哦。”
他有些话想说,比方说‘太好了你没事’、比方说‘幸好我哥在混乱开始前发现了你’、比方说‘我很高兴你愿意和我讲这些’,但他又犹豫着,不太确定是否应该说出来、是否应该这个时间点说出口。
他不太知道这是种什么感受。
赤坂冶是他小时候唯一能摸得着碰得到的人,而在他曾被兄长吓到半夜睡不着觉、不顾他哥的拒绝跑去抱着他大哭时,那些惊恐和不安,从来都是他一个人熬过来的。他其实不知道别人说这些话时,听见的人会是什么感受。
在父母几乎缺席他成长的情况下,他的安全感只能从他哥那获得。但他哥一直不怎么爱讲话,年轻时候更是比现在还不长嘴。
——而且赤坂冶刚来他家的那几年,他们其实相处得非常不愉快。非常、非常、不愉快。
他哥对他的态度也是逐渐改变的,就算他哥本就开朗健谈且能说会道,回到那个时候,赤坂冶也不会对他讲出这些话。
赤坂幸一其实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人际关系处理上经验相当匮乏。他和他哥的相处绝对不是正常兄弟会有的,而他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也都不是什么社会意义上常见、普遍的类型,全是跟他一样古怪的家伙。
在他与东寺光代的相处中,他真的学到了很多很多事,拥有了很多很多前所未有的经历。如果有他能帮上忙、他能给予的正反馈,他其实非常乐意这样做——他哥说了,人际关系讲究来往,朋友之间更是需要正反馈。他将逐字背诵并学习!
那么,所以……他现在应该说什么?
他应该说这些话吗?说这些应该没问题吧?
赤坂幸一纠结着,纠结着纠结着就忍不住又想用自己的异能力。但他哥也说了,叫他不要总依赖自己的异能力,尤其在交朋友这方面……
所以他现在……
没等他纠结完,东寺光代就已经干完了那杯水,长出一口气,将水杯放到了矮桌上。他重新倒回沙发上,试着舒展四肢。
这动作似乎还是叫他有点不舒服,于是他很快一骨碌爬起来,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后,眼神不住地往赤坂幸一身上飘。
“怎么了?”赤坂幸一中断自己的思绪,问他。
“也没啥,就是……那什么,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你哥啊?”东寺光代试探地问,“当然,不好讲或者不能讲的话就算了,或者边角料信息也可以!我就是有点好奇……”
赤坂幸一其实经常听到这个问题。
小时候这问题会让他感到非常不安,不过现在他已经学会、并且能够应对这些了。
而且问这话的人是东寺光代。
赤坂幸一想了想:“我哥倒是不会介意……但你不能说出去。你说出去的话,我会知道。可以吧?”
这种都市秘闻一样的事件发生在眼前、还能听到当事人第一手消息,东寺光代直接一个精神抖擞。他并指朝天,严肃道:“我发誓!我保证!”
耳边又是一声硬币落地的声音,于是赤坂幸一在他旁边坐下:“你想听什么?”
**
“……你就想听这个?”
东京,绫辻事务所里,绫辻行人如此说道。他坐在办公桌后,名叫‘见崎鸣’的人偶坐在他臂弯里,面前摆着份关于此次案件的汇总报告。
此次军警提前在目标地点守株待兔,却被横插一脚、扰乱了原本计划,不仅叫目标人物跑了不说,还没能提前制止爆炸事件,可谓丢了个大人;异能特务科管理异能力犯罪,而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出那片广场的破坏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于是消息迅速被同步过去,在内部无数人的嘲笑下——“这帮看戏的,又是事后诸葛亮。”——开始彻查这一事件。
被全国人民盯着的这种情况下,他们效率倒是高,这份文件甚至已经在兄弟部门之间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来来回回吵了几个回合了。
然而这份叫警视厅和异能特务科狠狠吵起来、各持己见文件到了绫辻行人手里后,他只翻了三分钟,就深深地感到无语。
有着一颗好脑子、破案率近乎百分百的侦探对他们彻底绝望了。他嘴很毒地挖苦了一通,并忍无可忍地表示:“你其实是专门过来听我骂人的吧?”
被派来与这位‘杀人侦探’沟通的异能特务科成员表情看起来有点命苦。眼前这侦探看人的眼神讥讽又傲慢,跟刀子一样,落在身上时仿佛能剜下几块肉,叫人怀疑自己连藏在最深处的隐私都能被挖出来。沐浴在这种视线下让人很难不感到不适,更毋论他已经被苦哈哈地骂了五分钟了。
他试图快刀斩乱麻,赶紧问出答案好回去交差:“那个,请问您对此的看法是……?”
“你们怎么想的?他当然不会是黑衣组织的人。”绫辻行人真是疯了,“别管有多少相关情报、多少线索指向,最明确、最无法被忽略的证据已经放在这了啊——他是被谁接走的?”
“……黑衣组织和港口mafia是合作关系。”异能特务科成员弱弱地说出组织内部对此的议论,“黑衣组织走私的那些武器违禁品用的都是港口mafia的渠道,他们还准备展开深入合作。由重力使出面也……”
“也绝对不可能。”绫辻行人讥讽道,“连后续交涉都没有,港口mafia八成已经撕票了吧。这人估计已经死了,你们什么情报都捞不着了。让你们派到港口mafia内部的间谍帮你们查,看那架鱼鹰到底怎么进入境内的吧——反正结果肯定是港口mafia,还能有第二个选项?证据是拿不到的,调查是推进不了的,人是不能抓的。这异能特务科也真是要完蛋了。”
特务科成员:“……”
等等,怎么又骂起来了。
而且,等等!他们还往港口mafia里派了间谍?他都不知道这事?这位怎么可能有权限知道??
不过沐浴在对方和善的目光下,他理所当然把这话吞回去了。他又试探着说:“……那么自由佣兵?”
警视厅虽然狠狠驳斥了‘黑衣组织成员’这一猜测,不过他们也认为有可能是自由佣兵。甚至他们依照特征列出了可能人选,几乎已经制定好方案、准备着手执行调查了。
不过绫辻行人沉吟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觉得是港口mafia的人。哪怕明面身份是雇佣兵或杀手,也是他们暗地里藏着的一张牌。太多混淆情报和诱导信息了,做情报的人绝对是个高手、绝对废了不少心思。他们不想让这个人身份暴露。”
绫辻行人微微一叹,认可道,“——好吧,这人能单枪匹马从里头冲出来、还成功破坏了军警的布置,对这种人也确实值得花点精力。这次港口mafia大获全胜基本是他的功劳。”
被骂了好一会、却听嫌疑人得到了夸奖的特务科成员内心泪流满面:“……”
是的,对面努力了,但还是抵不过您慧眼识珠——可恶啊,来这边真是个苦差事,下次他说什么都不来了!
在这边看守的同僚,你们真是辛苦了!
没等他恭敬地提出告退,绫辻行人就已经把那张浑身上下蒙的黑漆漆的、一点皮肤都没露出来的嫌疑人照片夹了回去。
他漫不经心多暼了几眼,就将那沓文件丢过来,并提出要求:“下次能不能带点好玩的案子来找我?我对这种黑漆漆的家伙没兴趣。”
藏头露尾、不敢露面的家伙罢了。
这人大概活着时过分小心谨慎,死去时也悄无声息。
无聊。绫辻行人想。
这种人是隔着纸面和文字很难看透的那种类型,因为直到重大事件发生时,他们才会把底牌露出来。前期调查估计很难得到期望结果。
如果能亲眼见一面的话,兴许还能有点意思。
第52章 051
海水潮涨潮落, 太阳东升西落。
不论什么发生了变化、又或者什么都没变,时间依旧只会按原本的速度流逝。
在老师与学神的帮助下,东寺光代最终是成功越过了期末考试这一难关。两人搓了一顿丰盛的烤肉作为庆祝。完后, 赤坂幸一挥别自己专业课低空飘过的好友、捧着张足够出色的成绩单跑去找兄长讨要奖励, 喜滋滋地得到了双人北海道四日游的承诺。
赤坂冶排了排手头的任务, 拜托同僚帮忙换班、帮衬工作后, 收拾好行李准备出发的前一天晚上, 意思意思地给养母报备了一声。小原久美得到消息后, 不顾兄弟俩难得意见一致的拒绝, 打来大笔出行费用,并委婉地表达了‘想要手信’、‘想看照片’这样的诉求。
赤坂冶没来得及回复,赤坂幸一就夺过手机、狠狠地代表兄长拒绝了。赤坂冶对此无奈极了, 只能在心里默默跟养母道歉。
一座城市总是人来人往。
有人离开了横滨, 而有人返回了横滨。
在又一架飞机落地横滨的当晚, 一位总是在忙碌、不停在加班的情报员回到了这座城市。
坂口安吾走下狭窄的楼梯、推门进入lupin时, 就看到自己有段时间未见的两位友人。太宰治坐在稍远的位置, 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肩、垂着手臂,将下颚支在吧台台面上。他面前摆着杯见了底的威士忌, 琥珀色酒液被冰球融化的液体中和了、颜色已经开始发浅。玻璃杯外壁上已经有凝聚着的水珠,将杯垫打湿出细微痕迹。织田作之助坐在他旁边, 正低头翻阅店长新上的酒单。总会在这等候、调酒手艺永远稳定的店主人笑眯眯地看着他,等待他挑选给出反馈。
酒吧门被推开, 挂在门里侧的铃铛被晃动, 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于是位置靠外的两位偏头看来。红发青年向他点头示意。
“安吾,好久不见。”织田作之助说,“刚回来?”
“啊。”坂口安吾疲惫地应了一句。
他是真的刚回来, 傍晚落地后,便一刻不停地返回本部、直接向首领汇报工作。从一年前开始,他就被外派到欧洲出差,混入名叫Mimic的危险组织担任间谍。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数次往返欧洲与日本,除了定期向首领汇报工作外,偶尔还要发挥他格外好用的异能力、处理首领派发下来的额外任务——一般情况下,这种可以被称之为加班。
虽然在飞机上休息了片刻,但时差到底不能立刻倒过来。他身体感到疲惫、精神更是疲惫但不能休憩,更毋论现在已经来到后半夜,他再撑几个小时,就可以明早继续上班了。
运气好的话,他还能直接撑到晚上,顺势把时差倒过来。
带着圆框眼镜的青年拖着沉重的脚步越过两人。店长在他进来时就已经返身去检查基酒库存,确认了一句‘老样子?’后,便习惯动作地去拿盎司杯。
织田作之助将友人的疲惫尽收眼底。
“辛苦了。”他表示,“工作如何?”
坂口安吾走到最深处的位置,在太宰治另一侧落座。将提着的公文包放在旁边座位后,他像是卸下了什么担子样,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还是老样子。麻烦死了。”
这第一句一出,他立马憋不住了。
人对工作的怨念可以无穷无尽,一旦有了倾诉的对象,叫看起来再怎么精英的职员都会忍不住抱怨几句。
而在他叙述的间隙里,店主人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坂口安吾终于听到屋内最后一人的招呼声。
“哦,安吾。那个啊……”
旁边瘫在座位上化成一团的黑发青年发出了垂死挣扎般的声音。
这动静让坂口安吾小小地受到了惊吓。
他止住话头,投去古怪的目光:“……太宰君?怎么了?”
“……”太宰治略微动了动,“内部消息喔……再过一段时间,你应该就不用老是往欧洲跑了。”
坂口安吾略微一怔,没有立刻回答。倒是织田作之助及时给了反馈:“噢,那真是太好了。总是出差很辛苦吧?”
确实辛苦……可他现在在其他组织担任间谍。如果不需要他继续潜伏的话,是港口mafia要有什么动作了吗?坂口安吾心里微微一动,暗自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是啊,但这是工作,也没办法。如果能稍微轻松一点就帮大忙了。”
他应了一句,全程视线根本就没离开太宰治。太宰治就跟死了一样趴在那一动不动,简直比平时还要萎靡不振精神不济。
这很奇怪了。
半晌,他将视线移到在场的另一位友人身上,不确定地问道:“他这是……?”
织田作之助终于选好了他想尝的新款调酒,严阵以待准备品尝、并给予店主反馈。闻言他略微回神,平静的蓝色眼睛也将目光落到太宰治身上。
“啊。”织田作之助说,“太宰最近谈恋爱了。”
坂口安吾:“嗯……?”
等等?他怎么听到了一个很陌生的排列组合?
“谁?”坂口安吾问,“谁谈恋爱了?”
织田作之助说:“太宰啊。”
坂口安吾:“…………”
哦,原来是太宰君最近谈恋爱了啊。吓死了,他还以为是太宰君最近谈恋爱了……啊?等下?
过度劳累外加难得神经松快下来,坂口安吾此刻大脑转动的速度比往日要慢很多。这句如此平淡却堪比核弹的句子落下后,坂口安吾反应了好一会,才憋出来几个音节:“……等等?等等?!”
他豁然起身,几乎语无伦次:“等等等等——且不说这件事有多么离谱,这样重磅的消息居然只用如此寡淡的语气说出来,织田作先生,你怎么就只有这点反应?而且……等下,所以说……”
他迎上织田作之助和往常没什么两样的眼神,顿了片刻,终于是表演了个具现化的大跌眼镜。
在店主人笑眯眯地用布擦拭玻璃杯的背景动作中、在旁边三花猫慵懒地晃着尾巴的背景动画中,他错愕道:“……真的谈了?恋爱?那个太宰?”
“……安吾!”当事人终于忍不住支棱起来。他抗议道,“能不能不要用讲都市怪谈的语气说这种话啊!”
“抱歉。”坂口安吾扶正眼镜,完全没有任何诚意地进行公式化道歉,“‘那个太宰’居然会谈恋爱对我来说就是像都市怪谈一样的奇闻啊——不如说我完全没想到,居然有一天,我们三人之间会进行这样的对话。”
“诶?”织田作之助愣了一下,“安吾完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工作都忙不完,哪里还有空考虑恋爱的问题啊。
三面间谍安吾君想这么说。
但没等他开口,太宰治就紧接着歪头过来:“诶?安吾居然已经做好单身一辈子的打算了吗?”
坂口安吾:“……那话倒也不能这样讲。”
“那不就是考虑了嘛!”太宰治挑高音调,做出一点愤愤不平的模样,“安吾很过分诶,居然不允许别人谈恋爱!织田作,你说是不是!”
织田作之助:“啊,这样说的话……”
“喂喂,等下!”坂口安吾头上凭空扣下来一顶锅,难免为自己辩解,“我可没说这种话啊,是太宰君你自己说……嗯?所以说、织田作先生也考虑过这个问题?”
太宰治和坂口安吾对视半秒,眨了眨眼。随后两人齐刷刷把目光转向织田作之助。
坂口安吾注视着他,思索片刻:“这样一想,似乎确实……织田作先生像是我们之中最有可能先成家的人。”只是没想到最后居然是太宰君抢先脱单。
“……”织田作之助有点茫然,“为什么我是?”
“不不不,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太宰治不知何时已经恢复了活力,声音抑扬顿挫。他目光灼灼,“有这样的思考居然不分享出来,这个才是真的过分啊,织田作!”
红发青年表情略显意外:“这种是需要说出来的吗?”
“来都来了,就说来听听嘛~”太宰治起哄,“织田作怎么会突然想到这个?”
织田作之助很坦诚:“最近看到你和赤坂,很难不稍微思考下这个问题吧?”
“……”太宰治卡了一下。
“嗯?”坂口安吾被触发了关键词检索。他回忆片刻,终于是想起为什么‘赤坂’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了。高质量社畜兼专业素质过硬的情报员记忆很难出现差错,但他有点迟疑,“赤坂?是不是那位……”
话到一半,太宰治就冷不丁‘咚’的一声倒下去,一头砸在了桌子上。
织田作之助瞥他一眼,替坂口安吾把话接上:“唔,是。你之前见过、或者说见过照片。太宰给我们看过。”
“……哦。”坂口安吾彻底想起来了。
是那个被弄得很惨、明明已经鲜血淋漓,画面却反而有点糟糕的那位。但他还是忍不住确认,“之前被你吊起来审讯的那个人?织田作先生的朋友?”
真是非常Mafia的交友方式啊。这样居然都能谈上。
“……他叫赤坂冶啦。”太宰治勉强把脑袋转了个方向,软趴趴地扒在吧台边,郁闷地嘀咕,“而且也没谈上。”
坂口安吾视线很难不往他身上一瞥。
……这完全是谈上了吧?甚至会帮对方强调名字?
织田作之助正端着酒杯望闻问切、仔细品味店主人的最新大作,于是坂口安吾出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察觉到他话里有些过度明显的关切,太宰治眨了眨眼。他脸上那些表情只转瞬间就消失不见,待他睫毛停止颤动时,面上已经是常规而淡然的表情了。他手肘撑在吧台上、支起脑袋,很无所谓地说,“不,没发生什么啊。他最近带他弟弟出去玩了而已。”
第53章 052
三花猫灵巧地跳上吧台, 迈着轻盈的步子路过两人,来到店主人面前、低头衔走一枚花生,用牙齿咬碎、慢条斯理地吃着。性情温厚、专精于酒大半辈子的男人垂眸看了一眼, 将碟子往它面前推了推。
织田作之助悠悠然置身事外, 反倒是旁边两位的氛围已经变了一个。
坂口安吾神色凝重了起来, 而原本表现得很有什么情况的家伙相当无所谓地睁着鸢色眼睛、用仅暴露在外的圆润眸子望着坂口安吾。他语气平淡而漠然, 像是说事不关己的、‘外面正在下雨’、‘人本来就会死’之类的话。
于是坂口安吾表情微妙起来。
他打量着太宰治:“那你方才……”那是什么态度!
“诶……”
太宰治直起身, 捧着脸做出一副苦恼的模样。他手指屈起搭在脸颊侧面, 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 “因为这事很奇怪啊。”
“什么地方很奇怪?”坂口安吾如是问道。
他已经准备好第一时间给予友人秋风扫落叶般毫不留情的吐槽了。
但太宰治没立刻回答他。他兀自纠结了一会,而后端起杯子一口干完了剩下的酒。
“一般来讲,会被对方牵动心弦、会因为冷落而不快、会很多斤斤计较的才是恋爱吧?所以我这样还挺正常的吧?”
坂口安吾:“…………”
原本是的, 但既然你如此问出口, 那答案就有点不太好说了。
太宰治半是无辜半是认真地问, 他甚至伸出手、掰着手指细数:“我会表达需求、他冷落我的时候我也不开心了、我们会吵架、也会认真地讨论一件事——这些流程都走过了, 为什么他对我还这么不冷不热啊?这很奇怪吧?”
坂口安吾震惊了。
太宰治说这些话的口吻像在进行他的人类观察报告。这是认真的?他是抱着认真的态度在谈这场恋爱的吗?
对方的困惑似乎是真情实意的, 但对方眼里的漫不经心也不容忽略。坂口安吾失语了片刻,将复杂的目光投向织田作之助:“织田作先生——”
明明恋爱的双方都是他的熟人, 织田作先生居然就这么坐看事情发生?他对此居然没有一点看法的么!
“我觉得这件事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织田作之助接收到信号,淡定地放下酒杯。他低头, 看着在颜色明亮的液体中沉浮的冰块,冰棱边角处反射出晶莹而微弱的光, 慢吞吞说道, “安吾,你不觉得……太宰最近胖了吗?”
坂口安吾:“……?!”
太宰治:“…………”
话中当事人立刻收到了意味明确的注视。
黑发干部垮下脸、嘴角不自觉下撇,但还是只露出了郁闷的表情,没做出任何抗拒的举动。他眼下这姿势不太容易看清型体、更别说他肩头还挂着外套——但太宰治往日实在、实在太瘦了。
再说一遍, 太宰治真的很瘦。
他的瘦是那种近乎营养不良、近乎不健康的瘦,成年男性,超过175厘米的身高,体重却不到55公斤。再加上此人时常需要外勤工作、定量体力消耗、时常睡眠不足、经常受伤……他的亚健康状态完全能够一眼辨别。他那时常苍白阴郁的脸色神色,也有一部分源自于他的身体状况。
尺寸合身的衬衫与西装将他腰、手臂、腿都掐得很细,被黑发拢着侧脸的面颊也没什么肉,下颚线分明,显出脸又小又精致的效果来,喉结锁骨也全部轮廓清晰。他真的、真的很瘦。
他就这样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作为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人,却是他们之中成就最高的那个。
坂口安吾目光落到他身上。
在友人的默许下,坂口安吾仔细打量着他。
浮于表面的郁闷情绪、淡薄到几乎没有的活力、时常在lupin能见到的放松状态——他看着似乎确实匀称了一点?坂口安吾不确定地想。
他目光随着太宰治的动作落到他手腕上。对方接过店主人推来的酒杯,端起杯子递到唇边,垂眸浅抿了一口。他腕部凸出的尺骨茎突看着线条柔和了些,手背跟关节处的皮肤也更有血色、健康红润了一些。
于是坂口安吾眼神微动,发出若有所思的声音:“原来如此……”
太宰治:“……”
太宰治:“…………”
“没办法啊。”黑发青年有点无语,“还不是他一个劲催我吃饭。烦死了啦。”
坂口安吾:“……”
哇哦。
尽管太宰治还是原本那态度、一副恹恹而不走心的样子,但坂口安吾选择收回自己的怀疑。他认可地点头,然后发问:“那他还对你不上心?”
太宰治:“诶~这个我很难描述啊。”
他放下杯子,表情一言难尽:“就是那种、那种很细微的……哎呀,态度啦,态度!”
织田作之助默不作声地喝着酒,而坂口安吾再次若有所思起来:“所以太宰君,你是想让对方更在意你吗?”
——太有趣了,从太宰君嘴里听到这话简直像是看见太阳从西边升起。
“是哟。”太宰治答得很随意,“感情愈来愈浓,从两相情愿到情比金坚,这不是个自然发展的过程吗?”
他竖起一根手指,悠然地在空中画圈,语调往上一挑,兴致勃勃地说:“你看你看,像恋爱小说里那样为了对方做出非~常不得了的事情,或者干脆一方死去另一方跟着殉情,要不然直接就两人一起从船头跳下去——恋爱果然就是这种厉害的东西吧?”
——什么?
坂口安吾即将成型的想象‘啪’的一下碎了,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剩下的又是个完整的、属于太宰治的形象。
他眼角抽搐,情不自禁开口:“为什么总要以一起去死为结局收场啊!你平时都在拿什么做恋爱参考啊!”
“诶~?很有名的吧,最后那个?”
“有名倒是有名……不过那是电影吧,也不是恋爱轻小说啊!而且那种作品里都会有艺术加工啊,也不能照搬现实吧!”
“织田作有没有看过?”
“唔,电影吗?我倒是没看过。很好看吗?”
“经典之作哟~爱情片的。”
“我觉得那部比起爱情、其他方面倒是刻画得更加深刻。它和普通恋爱电影的侧重点已经有所不同了。”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一通,从怪奇电影到目前市场古怪的口味倾向、再到神奇影评人,直到杯中冰块又化开些许,坂口安吾才悚然回神:“……太宰君,被你扯开话题了!”
太宰治回头过来,略一歪头,头顶冒出个问号。
“什么话题?”
坂口安吾额头跳出青筋:“——够了!这完全就是在装傻吧!”
就算有织田作之助这种鲜少为八卦捧场的人在,小团体中有某个人脱团、也难逃被其他人打趣问询一番的下场。平均年龄也才二十岁出头的三人难得青春了一把。
坂口安吾做审讯官,太宰治充当嫌疑人,织田作之助成了第三方见证人。
许久不见后的夜半三更,今天晚上是恋爱专场。
“你们一般什么时候见面?”
“有空了见。”
“会出去约会吗?”
“完全不会。”
“消息聊天呢?电话?分享日常?”
“呃……如果有必要的话?”
“啊?那你们每天都在干嘛??”
“上班啊——”
坂口安吾目瞪口呆:原来这叫谈恋爱?
太宰治露出无辜的眼神,无奈一摊手:他都说了,他没谈上啊。
织田作之助也在旁边放空了。
他手虚虚搭在酒杯侧边,眼神放空回忆了一番记忆中的赤坂冶:赤坂冶小时候陪弟弟学习、陪弟弟出去玩、陪弟弟钻研爱好,国中时和朋友出去逛街、帮忙拎包,就连现在,他也能抽空过来他家、定期检查孩子们的学习状况——这个人的好感度有个最简单的量化方式:他愿意与你分享多少秘密、愿意为你花多少时间。
……可他明明不讨厌太宰治啊。
这还真是……
织田作之助眼神难得飘忽了一下。
有的人……为了不谈上,还真是努力了啊。
“呵呵。”
太宰治眼神轻飘飘一瞥,将织田作之助的表情收进眼底。他无甚感情地笑了一声。正如他所说的,这事很奇怪——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感情矛盾或感情问题了,这已经即将要进入胜负欲的范畴了。
他幽幽道:“没事,我不着急。”
恋爱又不是生活的必需品。这东西不过在闲暇时拿来做调味罢了。
他们已经认识接近一年了,按照这个相处节奏、哪怕谁都不带着急的,也一步步走到目前这个状况了。他倒要看看赤坂冶还能拖多久、还能用什么法子搁置他。
太宰治弯了弯眼睛,裸露在外的那只鸢色眸子流露出一丝危险的笑意。难掩的侵略性夹杂在他轻柔的语调中,听得人背后发麻:“不过,如果真叫我等到那天的话……呵呵。”
“……!”坂口安吾做出躲避的动作、表情有些惊悚,“喂喂,你准备做什么?”
“啊呀呀,不会做什么的啦~我会有分寸的~”
“谁会信啊,这种一听就是假话吧!那位赤坂先生真的还有命活着的吧?——退一万步讲,要不然的话,还是先通知那位赤坂先生跑路吧?”
“啊……但是太宰说他会有分寸的诶。”
“你怎么又信了啊,织田作先生!友人变成太宰君的玩具也没关系的吗?!”
……这问题似乎比想象中更有杀伤性。
织田作之助再次放空目光,陷入举棋不定的状态中。好半天,他才略一耸肩:“嘛,如果是赤坂的话,没问题的吧。”
“——又来?上次就是这个反应!那个人究竟被托付了什么信任啊,好沉重!”
“信任?好像可以这样说……但这居然沉重么?”
“什么?”太宰治重新介入话题,好奇道,“莫非这就是传闻中‘沉重的爱’?重力系?”
“语义瞬间变得奇怪了,而且好像有什么其他东西也被扭曲了。以及,由你说出口就变得更奇怪了啊,太宰君!”
店主人将被擦得锃亮的玻璃杯倒挂回杯架上,猫咪甩着尾巴从台面上跳下去、顺着内侧的小路溜走去了店后。一只空酒杯被推到店主人面前,他抬起头,同红发客人对视一眼,略微颔首,为他倒了杯清水。旁边已经看不出疲态的情报员先生、和完全看不出早先郁闷模样的年轻干部还在拌嘴,习惯倾听的底层杂役适时补上两句,这间面积不大的酒吧内竟没一句话被丢到地上。
尽管这只是又一个普通而寻常的夜晚,但只要三人还能像这样齐聚,生活似乎就还有某种被延续的意义。
在这积淀着黑暗的城市背面,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干杯。
第54章 053
烟雾比灯光先缠上来, 裹挟着烟草的味道。
被从口中吐出的雾气在霓虹灯和彩色射灯散开的光线下被勾勒出轮廓,而后在空中逸散,又被过道间来往的人、挥动的手臂搅散。过密人群凑到一起的细微汗味、混在一起后变得驳杂的香水味、还有酒精跟果汁的味道混到了一起, 只要在里头停留久了, 身上就难免会染上同类的味道, 成了经常出入这类场所的人难以规避的标签。
不断有精心打扮了一番的男士进入或离开大厅, 三三两两结伴的年轻女性化着精致的妆容、提着手包出入。有人端着杯酒就能站在过道里与熟人、或者不熟的人热络攀谈起来。这种情景往往能一直持续到天明。
稍远地方的台子上, 有鼓手踩着双踩、贝斯打着低音、DJ拨动打碟机旋钮, 主唱扶着麦克风直直往上飙高音。吧台处酒保摇着调酒器、冰块在里面反复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身边男人们的笑语、嚷叫、喝上头之后恶劣的玩笑或是平时公事中不会提及的话题都开始往外冒。
稍微有点吵。
赤坂冶只在这坐了一个小时, 就开始感到有点不耐烦了。
他陷在卡座深处,左右两侧都有人。他懒洋洋在这休憩,便没人没眼色到想叫他一块出去嗨。他入乡随俗, 也脱了西装外套、不至于穿得那么板正。只散开领口一个扣子、头发从前往后捋两把, 那种散漫不羁的气质就溢了出来, 在他随意抬眼间妆点了整个人, 叫他能坐在这里毫不突兀。
聊到已经情绪开始激动的年轻人坐在他身侧, 讲着他某次赌场奇遇。那眉飞色舞的神气样、加之声情并茂的讲述为他吸引了几个听众,明明他是对着赤坂冶说的, 却叫旁边几个人也情不自禁投来了注意力,相当捧场的这接一句、那捧一句。
旁人旺盛的谈兴大大缓解了赤坂冶聊天的压力, 于是在没人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神游天外、目光发直。
他手肘随性地搭在靠背上, 双腿交叠、身体后倚, 嘴里叼着根细管、用犬齿有一下没一下地磨着已经圆滑起来的糖块表面,发出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咯吱咯吱’的动静。那根白色的塑料棒被他抿在唇间,偶尔被咬得上下一晃。
是的,别人在抽烟, 他在这暗搓搓吃棒棒糖。
这样有人要给他递烟的话,他还能随意摆手拒绝、表示自己最近在戒烟。
赤坂冶看似微微侧着身体、注视着那位讲述者,但其实已经开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只偶尔做点表情、或略略点头以表明自己在听——不管是什么类型的场合,肯定都会分上中下不同层级。赤坂冶所在的只是个附庸于港口mafia的小组织,他年纪再小时,更是连组织中层都没混到,当然时常被丢到这种地方来做体力活、看看场子打打杂。时间久了,他在这种吵闹地方一心三用的技术简直不是吹的,他甚至能分神去关注那位主唱格外出色的表演。
这乐队还真有点行。
他分心想着。
演奏的几位水平都在此类场合平均值以上,那位女性主唱的嗓音更是非常特别,带着迷人的颗粒感、又有几分暗哑,非常好听。她情绪饱满,高音与低音都极有穿透力不说,转音与唱腔也十分出色。
虽然赤坂冶对摇滚乐兴趣一般……但他是不是可以去问问乐队名?
他弟好早之前是不是说想看live来着?不知道这支乐队在其他地方有没有演出计划?
随着这一曲结束,赤坂冶也不自觉把糖给咬碎嚼完了。
口腔里甜味逐渐散去,他将塑料棍随手丢到空了的水果碟里。
这是赤坂冶今晚吃掉的第三根了。
下一根他准备拆橙子味的。
某一时刻,赤坂冶的手机忽然无声震动起来。
赤坂冶取出手机,只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就摁下挂断键。震动霎时间停止,通话页面被自动切出、返回待机界面。屏幕上多了条未接来电显示。
对面没有打第二通。
赤坂冶落座时就挑了个好角度,没人紧挨着他、平行着坐在他身侧。于是这会儿,其他人只能看到屏幕的亮光将他面孔微微照亮,看到他垂眸、视线漫不经心地停滞在屏幕上,好一会儿都没移开。
直到亮度自然暗下去,他才扣上手机、伸手去拆糖。他手伸进口袋里后、指尖第一个碰到的是硬糖,于是他便临时改了主意,也不管种类和口味,撕了包装就随便塞进嘴里。等糖果在舌尖滚了一圈,甜味微微弥漫开后,他才慢半拍反应过来。
唔……是草莓牛奶味的。
他抬眼时,看到对面同僚在看他。
于是赤坂冶微微扬了扬下颚,随意抛了个眼神过去、示意无事。
这位早先被他从晋升位置挤下去、又在仓库街倒霉地同他一块撞见芥川龙之介的同僚后续一直与他同一个小队。这几乎一年时间里,对方一次都没再找过他麻烦。在干事利落、说话痛快的情况下,他们相处还算愉快,沟通越来越顺畅。
甚至前段时间,赤坂冶翘班、趁着弟弟暑假一起出去旅游时,推不掉的工作也是他帮忙处理的,为此赤坂冶还承诺说欠他一顿酒。
对方与他对上视线,微微勾唇笑了一下,张口说了些什么。
赤坂冶目光下意识定在他唇间。
这距离、这音量大小,他只能从口型分辨——哦,是问他喝不喝水?
赤坂冶眼神往下一扫,果然看到自己面前的杯子空了,连冰块都基本化干净了。于是他眨了下眼,无所谓地点点头,接过对面招手叫来侍者后、递来的一杯水。
他这样一动作,身边几人立马都注意到了。队里最年轻的那位直接中断讲述,眼睛亮晶晶地问他要不要吃点什么。
“不用。”赤坂冶随口回拒,“先听你讲完——你不会就拿着那些筹码回去了吧?”
年轻人痛快地一拍手:“哎哟,赤坂先生您太懂了!我怎么可能干那事啊?”
话题被转移、年轻人重新成了众人焦点。于是赤坂冶得以顺利地重新坐回去,喝了两口水后,将杯子又放到手边。
他手机又震动起来。这次只震了一下。
赤坂冶等待两三分钟后,才取出手机点开短讯。
发件人是方才那个手机号,赤坂冶没保存联系人、也没添加备注。
对面问他:[在外面?]
[对]赤坂冶也只如此简短回复,表示自己目前不方便接电话。
但对面紧接着扣来一个问号,其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赤坂冶没有立刻回复。
他盯着手机沉默片刻,觉得这微妙的有点像查岗。
这位干部目前并不在横滨。他被他的首领派去出差、且一连要去一个月,按预期情况,他得下周才能回来。这种情况下,发消息问他在哪、在做什么也没用啊。左右他们又不可能约着见面。
赤坂冶说不好自己是什么心情。
不过他犹豫十几秒钟,还是按键打字。
[同事聚会]
对面没再回复。
赤坂冶也不意外,熄屏手机,重新将注意力移开。
周遭环境没有任何改变,昏暗且混杂着不同色彩的光线,作为底噪的人声与笑语,只是这次,他明显感觉自己有点心不在焉了。赤坂冶最近隐隐有要升职的倾向,首领许诺下来一大笔奖金不说,连带着他队伍里同他亲近的几人也进入首领视野中。他们吵吵着要好好庆祝一番,而最值得庆贺和感谢的对象当然是赤坂冶本人。赤坂冶几次推脱未果,终于赴约后,实在不好太早离场。
他又耐着性子坐了半个小时,品了品氛围,才觉得自己终于能跑了。
趁着座位上有几人起身、挪动起来比较方便,赤坂冶略略打了个招呼,就随手拎起自己的西装外套,看似不急不缓、实则飞快地跑路了。
只是他去找乐队成员聊天的行为到底耽搁了他的离场计划,等他拿到人联系方式、双手插兜、小臂上搭着外套往外走时,就在半道叫人堵了个正着。
“这么不耐烦这种场合?”
那位在这种地方也板板正正打着领带、将扣子系到最顶部的眼镜男人冲他笑了一下,微微仰头,语气有些轻佻,“你可是今晚的主人公啊。”
赤坂冶侧身避了一下旁边路过的人。他有点无精打采,但还能撑得住,在这样的灯光下不至于叫人看出来:“大家找个由头聚在一起而已。我在不在其实无所谓。”
同僚笑了一声:“你是来这受罪了,佐川那小子可是叫他聊爽了。”
赤坂冶其实认同他的说法。
那位格外健谈、甚至能讲起单口相声、有望向落语家发展的年轻人就姓佐川。那小子今天一晚上说的话能顶赤坂冶半个月的话——就是夸张到这种程度。
不过他还是说:“不也挺好?”
他微微耸肩冲人示意:“你回去吧,我先撤了。可别叫他们知道我临阵脱逃。”
同僚不太情愿放他这么跑路,站那与他聊了几句。
赤坂冶给他越聊越萎靡、恨不得立马就转身走人。同僚立刻发觉他兴致不高,话音一转,调侃了几句有的没的,句里多了些抱怨的意味。
“……真待不下去了。”赤坂冶不想跟他绕弯子了,直接告饶,似真似假地放低姿态,“你……”
只是他话没说完,面前的人就不慎被撞了一下。人脑袋后面毕竟没长眼睛,他注意力又全放在赤坂冶身上,重心失衡,下意识伸手撑了一下。他很快收手,往侧边站了一步、更加贴近赤坂冶,以留出过道空隙。赤坂冶就面无表情站在那,一动不动,甚至微微挑起了眉。
赤坂冶淡漠的视线往下一扫,懒懒问道:“……换口味了?”
他这位同僚今天戴了副金丝眼镜,微微笑起来时颇有那种斯文败类的感觉。他偏头看了眼过道上端着满满一托盘调酒轻盈路过、避开客人们的侍者,笑着说:“一次也无所谓吧?”
赤坂冶回了声鼻音,不置可否。
对方很快将视线收回来,目光落在赤坂冶脸上。昏暗灯光下,扫下来的阴影叫他五官显得更立体了。藏在那双平和的棕色眸子里的丝丝冷淡叫人简直移不开眼。
他甚至在分心观察远处酒桌上的客人,完全没用正眼看他。
同僚实在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
实际上他也确实笑了起来。
他含笑问道:“今晚一个人吗?”
赤坂冶:“……”
赤坂冶终于移回注意力。
他张口就想说自己有伴了,只是话到嘴边却突然卡了一下。这种话他以往很随意就能说出口,莫说是有伴、有约这种话,就算让他说他是恋物癖、他对象是盆花他都能说得出来。但如今再说这句话时,他很难不条件反射把那位干部安在这个位置上。
而很显然,对方既不在他身边、也没跟他约定好什么。
这反倒叫他一时失语。
……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
赤坂冶又想起那人上次问的话。对方说话时显然没走心,反倒是两个月后他在这里念念不忘。别笑死人了,他无语地在心里腹诽自己。
他用手背不着痕迹地挡了一下,垂眸望进那人眼里。
“抱歉。”他温和地说。于是对方眨眨眼,会意地收手恢复站姿,弯弯眼睛,冲他露了个无奈的笑。赤坂冶连半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只说了句,“先走了。”
“嗯。”对面也很随意地应声,“回头再见,赤坂先生。”
赤坂冶冲他微微点头示意。
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赤坂冶随即告辞离开。
来到街道上后,外面空气明显清新多了。赤坂冶不着痕迹地出了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他没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只又从口袋里随便摸了颗糖出来、撕了包装塞进嘴里。
十月后半的冷风已经略有些侵略性了,带着凉意的空气从他领口往内灌,叫刚从温暖室内出来的人能迅速、密切地与外界交换温度。拂过街道的风带走萦绕在他周身的气味。赤坂冶手腕上搭着外套、一边走、一边想着今天可以早点回家。
不过他这计划终究是要泡汤的。
离店没有两百米,赤坂冶就忽然遭到了袭击。在对方靠近过来之前,他其实隐约察觉到了异样,但没等他动手反击,他就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强迫自己收了手。
于是没几秒的功夫,赤坂冶直接叫人给拖进了巷子里。
在无灯的暗巷内,他被用力往墙上一摔。出乎意料的力道叫他倒吸半口气。没等他将呼吸放平,一只冰冷的手就覆上来、用力掐住他面颊两侧,掰过他的脸强硬吻了上来。
赤坂冶已经完全辨别出了对方的身份,所以没有半点反抗的意图。只是这强硬的吻落上来之后,他差点没在心里笑晕过去。
他温顺甚至温柔地回应、安抚着,哪怕对面不怎么买账、甚至手上力道用得更狠了,他也并不在意。他怀疑自己笑意已经从眼里沁出去了,因为那盯着他的鸢色眸子看着更生气了。
但——
这高度不对啊。
赤坂冶试图搂上去的手被‘啪’的打掉,于是他迅速放弃抵抗、假装无力地放弃主导权,任由自己被亲了个七荤八素。他半真半假地发出些低声喘息,但在氧气逐渐缺失的过程中,他内心里还在笑。
太宰治居然……穿了增高鞋……
不行了,真的不行了。
赤坂冶实在应付不了这个。
……这已经可爱得有些过头了。
举手投降的后果就是迅速丢盔弃甲。察觉到他确实开始呼吸不畅了,太宰治才略略放开他。他力道发狠地抵着他、用力将他压制在墙上。两人全都藏身于阴影中。在他急促的呼吸声中,太宰治阴沉沉地盯着他。
“你答应过我的。”年轻干部语调轻柔,听不出半点生气的意思,像是只单纯陈述一个事实,“不能找人过夜,不能去酒吧鬼混,不能在外面勾三搭四。你答应过我的。”
赤坂冶:“……”
赤坂冶那被自己恋爱脑冲昏的脑袋终于再度运作起来。他慢半拍反应过来太宰治为什么在生气。
他唇边无意识勾起的弧度慢慢落了下去,眼神也微微冷淡下来。他很难不想起那两则短讯。
于是最终笑意回归于无。
赤坂冶忽略他的怒意,淡淡问道:“所以你又监视我?”
第55章 054
昏暗的巷子里, 两人得要贴得足够近,才能够看清对方神情每一丝的细微变化。
太宰治将他推着摁在墙边,神色有些阴晴不定。他略微沉下来的鸢色眸子像照不进光, 在这角度下像是被用铅笔涂了层底色。赤坂冶任由他揪着自己领子。太宰治在漫不经心打量着他, 而他能隐约从对方微张的唇中间看到一点亮色闪过。水果硬糖被他用舌头从口腔左侧拨到右边, 挨个磨过牙齿时发出清晰的几声响。
他刚拆的橙子味糖果在接吻时被太宰治夺走了。
这个人总是这样, 他懒得用心时就算了, 而一旦他稍微上点心, 这人随便做的什么举动就能叫赤坂冶轻易昏了头。赤坂冶得很努力才能做出一副无动于衷、表现出一副势均力敌的模样, 免得在两人相处间落入下风、一口气直接输到崩盘。这家伙实在很会。
赤坂冶微微蹙起眉。
在他这个动作过后,太宰治也表情微微淡了些许。
他稍微沉默了一下,而后淡淡说:“我没有。我刚过来。”
哦, 赤坂冶心想。
可我又没告诉你地址, 你怎么找过来的?
而且你刚过来?你刚过来, 就能从那么混乱吵杂的地方、飞快地把他找出来, 而且刚刚好看到他在和人讲话、和人靠得很近?
可赤坂冶什么都没问。
既然太宰治解释了, 他便什么也不说,选择性相信他。他只抿了下唇, 也解释一句:“我没约人。同僚聚会,我跟你说了的。”
“……”太宰治微微挑眉。
他现在有点生气, 但不全是因为这个。
他确实是刚过来,电话是站在织田作之助身边打的, 地址是收到消息后、织田作之助告诉他的——呵呵, 他就知道问织田作能知道情况。
赤坂冶略微压低了的、还有些气息不稳的声音完全不能平息他的怒火。方才不小心看到的情景不过是火上浇油,真正使他恼火的点与今晚的事完全没有关联。但他不需要赤坂冶知道。
他并不表现出来,只幽幽吐出一句:“真的?”
太宰治将怒意掩藏得很好,赤坂冶是真没听出来, 他甚至从略微轻佻的语调中判断太宰治此刻是个可沟通的状态——不如说太宰治绝大多数时间都是可沟通的,他又不是那种性格执拗、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愣青头。
但没等赤坂冶再安抚两句,他就听太宰治振振有词地指责:“那你让他摸你?我也要摸!”
赤坂冶:……?!
话音刚落,赤坂冶就察觉到领口被松开。那只手用掌根摁着他、隔着衬衫滑落到他胸口附近,五指落下来、向侧边一推。他动作很用力,触感很清晰,来自他人的触碰让感受被无限放大。赤坂冶表情一下僵在脸上:草,除了太宰治谁敢这么对他?真不怕被他揍一顿吗?而且刚人家真的就是扶了一下!
但赤坂冶没反抗,在阴影里沉默地任他动作。直到他越来越过分,动作从发泄情绪变到暧昧模糊,若有若无地放轻力道,用手掌整个贴上来,向下滑动着感受他肌肉纹理、几乎要摸到小腹跟裤腰时,他才短促地吸了口气,捉住他的手。
“真没有。”他低低地辩解一句。
“那你干嘛这么紧张?”太宰治问。
赤坂冶一时间沉默。
于是太宰治轻佻地接了一句:“不回答的话,我就权当你在说谎。”
他另一手只虚虚贴在赤坂冶腰侧,这姿势几乎已经使不上力、不再能依靠力量把赤坂冶困在墙边了。不过他本来也不是依靠武力在强迫他。
他只是直直盯着赤坂冶,那人便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赤坂冶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口。
太宰治的眼神实在很有压迫性,尤其他这略显疏离冷漠的模样。明明动作很亲昵、已经毫无距离感可言了,他看过来的眼神却依旧冷冰冰的。这反差能将人撂在半空中,比站在刀山上还要不安。
赤坂冶默默头脑风暴了一会,还是憋出来一句:“我……我只是不太习惯在外面。”
“哟。”太宰治仰头看他,“你还有这忌讳?”
常人这种时候该说‘这不是忌讳不忌讳的问题吧’之类的发言了,但赤坂冶已经放弃挣扎了。他神情有些萎靡,看起来有些蔫哒哒的。都说到这了,赤坂冶干脆破罐子破摔:“以前有次差点吃亏。也是从酒吧出来,巷子里……”
太宰治:“……”
太宰治震惊了。
赤坂冶平日表现得再低调内敛,他也是个强势且控制欲旺盛的人,尤其在这一方面。他的强势不是按照时时刻刻要处于主导地位、由他做一切选择、由他支配你的那种,而是某种更隐晦的强势。在你每次触碰他时,他会让你能明确认知到——是他在允许你这么做。
如果两人关系稳定、情感和睦,这当然很好,未尝不能成为一种趣味性。当你反复提出要求、反复得到应许、反复被纵容着越过底线时,你很难不得到被确认过无数次的事实:你对他是特别的,不管是坏脾气、恶劣的习惯、糟糕的趣味,他都会应许并包容。无数次的肯定答复,甚至是不时的主动回应和迎合,这样的相处很难不叫人溺于其中。
但同样的,如果某个时刻他改变主意、决定抽身离开,这样的特权会立刻消失。他从来都是个很清醒的人,由你来操纵他的大脑是不可能的。
所以——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会在这方面吃亏??
我靠,谁能强迫的了他?强制爱了?依靠武力值硬上了?胁迫?威胁??
太宰治是真的有点震惊了,他裸露在外的那只眼睛肉眼可见地瞪圆了,连其中的冷意都不知不觉消散不见。他只眨巴着眼睛、惊讶地看着赤坂冶。
成功依靠一波示弱把人哄回来,赤坂冶略略松了口气。不过讲这种事对他来说也有点困难。
“那时候……年纪比较小,对这种事不是很了解。”
他干巴巴地说,试图将整件事模糊概括,“我不是一直个子比较高吗?天黑,那人没发现我才是国中生……”
太宰治静静看着他,一动不动。
半晌,他轻声问道:“……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没有。”赤坂冶简短地说,“他只是想约我。”
太宰治没再问了。
他知道如果只是普通的言语邀约,这个人不会时至今日还这么紧张。但他没再问了。
他只又踮脚亲了亲他,笑眯眯地抬手环住人脖颈:“这么可怜呀,那我就帮帮你吧。用我们一起的新记忆覆盖掉,是不是就好很多了?”
“……”赤坂冶又意外了。
他悄悄伸手搂住人,作委屈样把下颚往人肩头搭。
他真的只是不自觉想起了那件事,因为他确实只是‘差点’吃亏。再说一遍,他从小就很能打。
赤坂冶对自己的表情管理、情绪控制有相当的自信,他觉得他没表现得有多明显。这样一点点的异样,换个人大概根本察觉不出来。这也就是太宰治。
他感受着互相拥抱的力度,将脸埋在人颈侧,感受着发丝擦过面颊的触感。
“你这样我很受宠若惊。”
他低声说,“万一你又在耍我怎么办?”
太宰治懒洋洋靠在他怀里,含笑回了一句:“那你让我耍吗?”
对面有点心不在焉,但这样的回复叫赤坂冶无可奈何。他叹道:“那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只能说‘好’了。”
太宰治随意应了一声。
他并非在随意敷衍人。他只是在分神想象赤坂冶国中时候的样子。
人青春期时候真的是三天一变,一两年过去可能就像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了。十六七岁的赤坂冶跟现在应该大不相同,他可能会冷着脸,没有现在高。
他也许会更冷漠一点,带着些少年气,一被挑衅就会动怒,遇到理解外的情况会露出可爱的、错愕惊讶的神情,茫然无措的样子肯定可口极了。现在的他情感内敛而自控,那时候的他会不会冲动而一腔热血?
……要想象赤坂冶一腔热血的模样还挺奇怪,但少年人的执着执拗有时候就是很不讲理。
逗一下会不会脸红?挨打了会不会更容易哭?难过的时候,哪怕强撑也演不了这么好吧,眼尾会红彤彤一片,睫毛上挂着泪,还会倔强地憋着、不想哭出声。
又或者他那时候像是没安全感的弃兽?所以才会如此执着地认定了他弟弟?所以这其实是个治愈心灵的故事?
结果他思绪走到一半,赤坂冶忽然出言打断了他的想象。
“所以你想做什么?”他居然问。
太宰治:“…………”
太宰治真是无语了,一下感觉自己受到了某种冲击。
他直接就着这个姿势去用手肘勒他、身体力行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问我,是不是也太没情趣了一点?”
不管是要做什么还是不要做什么,这句话问出口的一瞬间,就什么都完蛋了!天呐就是这种地方和织田作很像——
赤坂冶差点被锁喉,发出一点细微的呜咽。
“我不知道啊。”他一脸无辜地表示,“你这样站在这里和我讲话,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美好的记忆了啊。”
太宰治:“……”
太宰治:“…………”
他豁然松手,扯开腰间的手试图后退三大步:“故意的是吧?在这等着我呢?”
“你说是就是。”赤坂冶开始学他讲话,把上次吵架时候的台词拿出来堵他。
赫赫。
太宰治只回了他两个冷冰冰的音节。
他扭头就想跑,被赤坂冶一下抓回来。
他一把揪住了太宰治后领,质量超乎想象的衬衫跟扣子一下勒到了他。被扼住命运咽喉的一下另有其人了,甚至作恶的人还要装可怜。
“不陪我了?”赤坂冶语气隐隐有点委屈。
“谁管你啊!”太宰治叫道。
他是受够这种氛围了,张牙舞爪地试图挣脱:“滚啦!放手!”
……真是过分,明明是他先说这种话的。
只准自己说,却不允许他反击,这就叫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好恶劣一人。
赤坂冶无奈,又不想太宰治真的不开心。他松了手,而后快走两步撵上他、坠在气呼呼的年轻干部身边一起走出了小巷。他抖了抖在方才一番波折中被弄皱的外套、重新提起来挂回臂弯,才终于能掩下眼中笑意、状似平静地看向太宰治。
“你看起来有点累。”他问,“晚上才回来的?”
第56章 055
太宰治确实是才回来。
他这差出到一半, 情势忽然有了些变化,于是首领跟他聪慧的干部一合计,紧接着就修改命令、将自己信赖的部下调回身边。不过这种内部事宜, 赤坂冶当然不会有机会知道, 太宰治也没想起来跟他说。
十月份的天黑得比预想中早, 但刚出差回来, 太宰治也有些精力不济。他只在跑路下班之后, 又熟门熟路去了那个能叫他精神放松的地方。今天就只有织田作之助在, 他正独自坐在吧台边、翻阅着一本习题本样的东西。坂口安吾似乎又被打发去欧洲了。
“织田作~”太宰治打了个招呼, “在看什么?”
他本人公务繁重、织田作杂事缠身、安吾时常远行。
……这样一想,他们三人能偶然凑到这里齐聚的时刻,还真是弥足珍贵。
“晚上好, 太宰。”
织田作之助偏头过来, 看表情有些苦恼, “是孩子们做的练习册……我今天偶然碰到了他们的家庭教师, 是那位老师转交给我的。”
“嗯?”太宰治给了个回应。
看织田作的表情就知道, 那位老师大概没说什么好话。
太宰治从没对织田作之助收养孤儿的事给出半点评价或反馈,对方也并不需要、也从没问过。但自从赤坂冶这个名字会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后, 织田作偶尔也会提起他家里孩子的事了。太宰治从织田作之助这略略听说过他们在忙活着给孩子找家教一事,不过就他本人而言, 他并不看好。
横滨有大面积的无法地带,直到近几年才逐渐稳定下来, 哪怕是黑夜中也逐渐建立起了秩序。但尽管如此, 过去已经发生过的悲剧无法被逆转,在龙头战争中失去家庭、失去原本生活的孩子们,也能被称为不折不扣的问题儿童。且不说究竟谁有那个精力为他们提供良好的教育与照顾,绝大多数的教师、公立学校的职员是没办法尽心到这个地步的。一位能引导学生一生的老师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织田作之助家收养了五个孩子, 要仔细处理好这件事实在是个大工程。不过鉴于织田作跟赤坂冶都花了不少心思……再看看赤坂冶那居然被他成功拉扯到大的问题弟弟,这俩人应该搞不砸这件事吧?起码不会把一位明显失格的老师送到孩子们面前。
是教学进度跟不上?还是人家老师提辞职了?
太宰治略感困惑:“我看眼?”
他接过习题册随意翻了翻。
单就习题册而言,那位老师批改得算相当认真仔细,甚至用小字写了很多注解、阐明解题思路。可相比之下,那习题的作答质量和正确率就有些惨不忍睹了。再一细问,果然是那位老师委婉提出了能力不匹配的事。
太宰治默默回忆了一下,发觉这位老师大概已经坚持了两个月以上了。
……还挺会挑老师的。太宰治对此的评价是。
因着这事,织田作之助今晚直接变身困扰的家长。
他们两人只在lupin小坐了一会,他就表示他得早点回去了。
诶,养了孩子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太宰治内心唏嘘一声,也跟着歪歪头:“好呀,那我也回去了。”
于是两人一同起身,一前一后离开了这坐落在街道僻静处的小酒馆。
若今夜能这样简单收尾,那这不过是又一个普通的夜晚。但不巧的是,他们在离开没多久后,在街上碰到了一个熟人——赤坂冶的熟人。
那位年轻女性今晚将头发高高盘了起来,画了一个明媚艳丽的妆容。她与四五个女性朋友一起说笑着,脸上笑容明快,显然在聊什么有趣的话题。几位风格迥异的姑娘站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倒也成了这街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兴许是讲到了关键处,她们几人同时表情一变,全部忍俊不禁笑了起来。她们显然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单这样看着她们,就能感受到其间默契融洽的氛围。
她们从街道对面迎面过来,街道这边,两个不讲双休日的Mafia表情平淡地经过。今天居然是休息日么?人难免会生出这种想法。
只是在他们二人注意到对面的同时,对面几位也不会错漏他们二人的存在。同样低调内敛、从气质上就不引人注目的织田作之助姑且不论,太宰治可是那类很吸人眼球的类型。黑夜里的西装三件套、外加披在肩头的大衣、独特的气质、加上出众的五官,除了在中原中也那,这位年轻干部几乎都能在外形上得人高看一眼。
栗原由里子原本只是抱着走夜路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念头、下意识瞥过来一眼,却在扫过来后,立刻被旁边那人吸引了注意力。
她只呆了半秒钟,就飞快地切断话题,抛下句‘等我一下’、就观察着过往通行车辆,凑着个没车的时候从路对面冲了过去。
“织田桑!”她扬声喊了一句,终于引得织田作之助回头。
原本目不斜视的织田作之助原地站定,回身投以困惑的视线。他盯着面前的人看了好几秒,才恍然道:“啊,栗原桑。”
见他认出了自己,栗原由里子明显松口气——织田作之助和她记忆中的少年差异不大,但多年未见,若是认错人也挺尴尬的。她重振精神,挂起微笑,挽了下耳畔碎发:“好久不见,织田桑。”
织田作之助点头,表示认可:“确实很久不见了。”
……栗原由里子变化真的很大,若不是他社交圈有限,估计很难认出来。
他们当年也只偶尔见过。赤坂冶跟织田作之助都不是喜欢热闹的人,而栗原由里子更是标准、出众的好学生,与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赤坂冶不会想着叫她接触那么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不过幸运的是,作为赤坂冶国中时期关系最好的朋友,织田作之助还记得她——不如说他只认识这一位?
他对这位胆子意外很大的女性印象很不错,于是好脾气地主动问道:“有什么事吗?”
太宰治:……嗯?
静立在一旁的年轻干部眼神自然而然地飘过来,落到栗原由里子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主动来搭讪织田作的并不多见,不过这位表情明显紧张多过羞涩与期许、看着实在不像是对织田作抱有好感的样子。太宰治觉得这其中八成有其他缘由。
织田作之助面上几乎没有表情,那副淡然的模样很容易叫人误会。但栗原由里子凭借着跟口嫌体正直的赤坂冶打交道的多年经验,从他主动询问的行为中觉出一丝友好。她笑了笑:“抱歉,耽误你一点时间。我就是想问……你和幸也君现在还有在联络吗?”
“嗯。”织田作之助给予简短的回应,连眼神都没波动一下。
“太好了。”栗原由里子眼睛微微一亮。
她张口欲言,却又忽然卡了一下,意识到自己没整理好能够问出口的措辞。
上次分别之后,她惊喜与气恼的劲儿过去后,栗原由里子才反应过来些不对。又断联、又搬家、又撵她走、脸上还多了道疤……赤坂冶如今是安全的状况吗?三好市民难免对此忧心忡忡。被讨债、寻仇、犯事儿之类的事情,她虽然没见过,但类似的消息跑得满大街都是。
可除了偶然相遇外,她又没有任何联系赤坂冶的手段。这叫她反应过来后懊恼不已:她为什么不多问几句、就这么被气跑了?就算不能留个联系方式,多聊几句也好呀?
所以此刻能再碰见认识的人,她实在感觉幸运。
栗原由里子顿了顿,斟酌着问道:“那个……多的他可能也不愿意告诉我,不过我只想知道,他如今是安全的状态吗?”
这位姑娘有一双明亮而透彻的眼睛,眼中的担忧与关心掺不进半丝虚假,叫人只看着就会心生暖意。她甚至礼节周道、保持了一定程度的距离感。织田作之助不知道其他人,不过就他个人观点来看,这位栗原桑实在是个很好的朋友。
他当年还吃过她做的咖喱。虽然不辣,但她炖的咖喱相当浓郁、土豆等配菜几乎要融化在汤汁里了,入口即化,味道也十分融合。
于是他只顿了片刻,就回答说:“还挺安全的。”
他就这样看着栗原由里子眼神变得柔软、露出了‘安心了’一般的神情。织田作之助平静的蓝色眼睛中映出了她的身影。他沉默几秒,又补上一句:“他如今改姓赤坂了。”
“……”栗原由里子肉眼可见地呆了下。她犹豫着问,“这是他亲生父母的姓氏吗?”
“这我不太清楚。”织田作之助温和地说,“抱歉。”
栗原由里子陷入了微妙的沉默。
她沉思片刻,才忽然又笑起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多谢啦,织田桑,我只是想问这个而已。上次碰见他时走得太快,没能来得及问。”
织田作之助眨了眨眼。
对方很快有礼貌地提出告辞:“那就不打扰你和朋友了?有机会再见。”
“嗯,再见。”织田作之助说。
眼见着对方点头、微笑示意,而后转身离开,织田作之助才收回目光。他偏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但已不知何时眼神冷了下来的友人,关切问了句:“怎么了?”
太宰治:“…………”
怎么了?呵,这还真是个好问题。
他沉默良久,才淡淡吐出一句问话。
“织田作,赤坂冶有没有提过他的什么……目的?或者说想做的事?”
“嗯?”
“不,我再换个措辞。”
太宰治很快改口,“他有没有什么……期待的事?”
织田作之助眼睑颤动两下,与自己的友人对视片刻。他那双蓝眸依旧平静而无波澜。
“他提过很多次。他目前最期待的事就是见到幸一大学毕业、学业有成。”
“……切。”太宰治有些孩子气地拉下脸,“……他弟弟今年大几了?”
织田作之助只略作思考:“大二了吧,我记得。”
太宰治沉默了有一会,才再次拉长语调:“切——”
他不善地骂道:“那个人渣!”
“啊……”织田作之助呆了呆,“原来这就算了?”
在‘这怎么不算?!’的背景音里,他表现得颇有些茫然:“……太宰,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啊。”太宰治拨出去的电话被挂断,这叫他不豫地挑了挑眉,又切到短讯界面。对方回复的内容又是语焉不详,这叫他更不满了。他直接气鼓鼓地把手机屏幕举到织田作之助面前,理直气壮地问,“你知道他会在哪吗?”
织田作之助:“……”
他还真知道。
太宰治这会儿看起来不太高兴,而赤坂冶一向不喜欢这种聚会场合。于是他斟酌片刻,还是犹豫着报出两个地址:“赤坂挑地方的话,最有可能就是这两处了。前者他比较熟悉,后者场子更干净一点……如果不在这里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他又补上一句:“当然,他也有可能会提前离场。他的耐性一般取决于心情。”
“哦。”太宰治手腕一甩、‘啪’的一下将翻盖手机扣回去。他对赤坂冶的日程一点都不了解,正如赤坂冶对他的日程与工作也一点都不了解一般。他略微挑眉,“那我先走啦。回头再见,织田作~”
“……好,再见。”
织田作之助看着太宰治与他挥挥手、脚步轻快地转身离开,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妥当。他忆起上次赤坂冶与他开玩笑般吐露的担忧,一时间有些拿捏不准。
不至于吧?
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
多想无益,织田作之助很快摇摇头,将这件事搁置在一旁。他低头看眼被卷起来、夹在他手肘处的习题册,轻叹一声,也转身往餐厅老板的住处走。幸介他们就暂居在他相熟老板的餐厅二楼。这个时间,年长的两个孩子应该还醒着。
走快点的话,他还能赶得上与他们聊聊,再与他们道一句晚安。
第57章 056
绫辻行人站在某间店铺侧面、藏在街道监控的盲区里, 吸了一口手中烟管、幽幽吐出烟雾。他那双锐利的金色眼眸隔着浅棕色镜片,锁定着不远处一个棕发男人。那人手腕上挂着印有面包店logo的纸袋,正双手插兜、慢悠悠跟在个少年人身后。染着与他同样发色的大男孩笑容天真烂漫, 每次转头与他说话时、眉眼间都是清晰可辨的喜意。
尽管从照片里无法辨明足够明确的、用以推断他身份的线索, 但当真正见到这个人时, 绫辻行人就悟了——就是这个人。
他隔着段距离、仔细打量着赤坂冶, 内心发出感慨。
还真是意想不到啊。他心想。
赤坂冶并没能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存在。街上人多眼杂, 绫辻行人视线不带有恶意, 而他的绝大多数注意力又放在了自己弟弟身上。直到他们在一家粗点心店消磨了片刻时间, 赤坂幸一提着袋子出来、又问他‘哥,你吃不吃冰淇淋?’时,他才慢半拍地意识到有个人已经盯了他好半天了。
赤坂幸一全然没察觉到, 他踮着脚尖、试图越过排队的人群看清菜单上的字样:“我想要抹茶味的……哥, 你呢?等等, 先别说!让我猜猜——”
“猜得没错。”赤坂冶面不改色地噎他, “我要巧克力的。”
“可恶!”赤坂幸一冲着他不满地吐舌, 而后乖乖道,“我们现在去排队还是?好多人。或者我们一会再来买?”
“帮我排一下好不好?”赤坂冶伸手去接他手上拎着的袋子, “我想去看看那边那家店。”
“嗯?”赤坂幸一顿了一下,因为这要求实在不常见。
他目光循着赤坂冶视线方向扫去, 却发现那只是一家服装店,甚至主打的不是男装。于是赤坂幸一紧接着注意到靠墙而立的那位戴帽子、披小斗篷的金发侦探。他眨眨眼, 嘴上答, “好呀,那我去排。哥哥等等我?”
“嗯。”赤坂冶简短地应声。
在弟弟离开去排冰淇淋的长队后,赤坂冶才迈步向那人走去。他越过人流、谨慎地站在一米开外,同那人对视几秒, 才试探着开口:“你好?”
黑色短发、穿红色洋裙的精致人偶被他搂在小臂间,紫色的眼瞳有一只被罩在眼罩下、同她的主人一齐直勾勾看着赤坂冶。而金发的侦探只是又慢吞吞抽了一口烟,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赤坂冶被看得实在不明所以——他完全不认识这人,从各种意义上他都没觉出任何熟悉感。但对方显然认识他。
他面色虽不变,但那种困惑的感觉已经足以在他头顶具现出几个问号了。
结果没等他提出疑问,绫辻行人就冷不丁开口了。
他说:“你既然爱护弟弟,就不应该用这种方式逼着他去独立。”
赤坂冶:?
他面无表情在心里扣了个标点符号。
这又哪来的什么人?赤坂冶心说。
这话题来得突兀而离奇,他们第一次见面,连名字都不互通、更不可能知道对方的身世背景过往经历。这话题是从哪冒出来的?
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叫赤坂冶第一时间想起了太宰治——他初见太宰治、被那位干部关进牢里审讯时就是这样狼狈。他当时其实早就计划好了一套连招,计划好了何时以何种表情坦白、屈服,但太宰治实在太不按常理出牌,搞得他只能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真真是耗尽了他毕生的演技,才成功活着从地牢里出来。他最后伤得也比预计中要重很多。
赤坂冶瞬间在心里提起十二万分的警惕。这兴许是另一个太宰治,他告诉自己。不过这位没上来就动手、而是在远处旁观……兴许他是个中立善阵营的太宰治?
聪明人一向是很难聊天的。但好在,赤坂冶现在积累了不少应对太宰治的经验,也能举一反三得出些跟聪明人谈话的技巧:事后再去复盘他们究竟从哪得出的这些结论吧,谈话的当时,只需要去回答问题就好。别想太多、别过多思考、少想少错。
“我也不想,其实。”
赤坂冶停住自己对这人不断的猜测,如此回答道。
绫辻行人看出他在诚恳作答,对此颇感意外。他又端详赤坂冶片刻,不再询问他的个人情况。
“你既然不是港口mafia的人,为什么要主动蹚这趟浑水?”绫辻行人锋利的眼神如刀子一般、像是能将人剔肤见骨,说话语速不快,却一针见血。
赤坂冶:“…………”
草。
来了,终于是来了。赤坂冶颇有些悲愤。
露到特务科跟军警眼皮子底下的麻烦终于还是找上门了——这么段时间过去,他以为没事了呢?
政府机关果然是藏龙卧虎啊……
他暗自郁闷。
看他这模样,绫辻行人心里就有个基本猜测了。
他张口就问:“是为了朋友……”却又在说到一半时忽然改了口。
他看着赤坂冶的表情,有些讶异:“不,是为了恋人?”
赤坂冶:“……”
他还能说什么?能不能拆一下监视器?
不过郁闷的同时,不妨碍他矢口否认:“不是恋人。”
“……哈?”金发侦探挑了挑眉,“你这人是不是太别扭了点?”
赤坂冶拒不回答——在没打腹稿的情况下,对付这种人他说什么都是错。这反应也被绫辻行人看在眼里,于是他眼神开始古怪起来,语气也略显微妙。
“喜欢的话就应该说出来,这样对方才能知道你的感情。”
“……”赤坂冶再次否认,“没这个必要。”
绫辻行人举着烟斗:“……”
赤坂冶拎着纸袋:“……”
他们面无表情、四目相对地沉默了好几秒,绫辻行人才缓缓再吐出一口烟雾。
“哇。”他感慨道,“被你喜欢上的那个家伙还真是倒霉。”
赤坂冶默默回应:“对此我也感到很抱歉。”
和第一次见面的人讨论感情问题的感觉实在微妙。赤坂冶以为这话说到这、就勉强能告一段落了,结果不想对方又好奇地追问了两句。
绫辻行人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喃喃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
无需赤坂冶回答,他就自己接上:“肯定是港口mafia的家伙吧。”
而且大概率还是个很难搞的、很聪明、可能和他有点像的家伙,女性……不,男性的概率更大?这人看到他时的警惕都快溢出来了。港口mafia这种类型的人并不多吧?
“这件事很重要吗?”赤坂冶问他。
“也不是。”绫辻行人懒洋洋答,“只是觉得有点有趣。”
“什么有趣?”赤坂冶由衷困惑。
这个人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问他这一堆跟公事毫不沾边的问题?他不是来调查、或者来追寻踪迹的吗?不追究过往犯罪记录、不追究身份跟动机,不带人手、不准备抓他?
绫辻行人确实没打算抓他。
他本人都还是处于异能特务科的监管之下,时至今日都有‘被忽然抓去处死’的风险,自然不会有随意调派指挥特务科职员的权利。他今天不过是偷溜出来散步而已。
他依旧是站在僻静的角落、站在街道里侧,兀自感慨道:“说实话,我之前对你做过侧写,只可惜情报太少、不够全面。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是这个类型,而且还是个恋爱脑。”
赤坂冶:“…………”
赤坂冶:“也、也不能这么说吧……”
绫辻行人想了想,决定给予认可。他改了口:“好像确实。恋爱脑可没你这么无情。”
赤坂冶:。
——绝了。
上来就叫人贬了好几句,赤坂冶实在心情复杂。
他茫然问道:“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绫辻行人只打量着他。温和内敛,清醒而精明,性格有些温吞但想必动手时果断迅捷。虽然被特务科建了档,但这人并不是个通俗意义上十恶不赦的恶人。绝大多数情况下,他完全能称得上是个好脾气的人。
左右这人活不长了,绫辻行人也没那个恶趣味非要给人添堵。爆炸案与他无关,他在那次事件里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帮他喜欢的人抢回了不利于港口mafia的情报,除了不可避免地分散了警力之外,他连半个军警成员、半个民众都没伤到。那么在此基础上,绫辻行人完全懒得管他了。
所以他懒洋洋地说:“不干嘛,出来散步,偶然碰见你了,就过来聊聊。”
赤坂冶再次:……?
他满脑袋问号,但他又似乎抓住了什么一闪而过的念头。
抱着这样模糊的猜想,他歪头打量了绫辻行人几眼,而后迟疑地问:“要吃点什么吗?我请客。”
绫辻行人嗤笑一声:“请客就不必了。”
“不,应该的。”赤坂冶说。
……他严重怀疑这家伙是异能特务科什么特殊职位的内务管、审查官一类的角色,拥有高度自主权而且是内部很难管理的类型。他此前阅读过他的相关情报,然后在今天偶然碰见他后,将他判定为无害、决定放他一马。
异能特务科是新成立的、处事方式更灵活的异能管理部门,相比之下,军警那边体系制度恐怕要严格得多,执法模式也会更强硬。那既然如此,这位……八成也是个什么异能力者吧?
赤坂冶有点怂怂地想:政府机关藏龙卧虎,他还是老实着点吧。指不准什么异能直接送他上路了,那他真是血亏——
绫辻行人看他表情,就略微一乐:“哟,你这家伙还挺会做人。”
“你要逛什么地方吗?”赤坂冶主动说,“再往南的那个商业区最近开了家新的娃衣店,还可以定制……兴许很适合这孩子。”
这回绫辻行人是真笑了。
他挑起唇角,似笑非笑地看着赤坂冶。后者一副‘我很正经’、‘我纯建议’的模样。于是他悠悠笑着说:“我今天应该还有点时间。”
赤坂冶认真点头:“介意我弟弟一起吗?”
绫辻行人浑不在意:“无妨。”
“我叫赤坂冶——那你吃冰淇淋吗?”
“绫辻行人。不要巧克力跟香草的,我口味没那么甜。”
赤坂冶:“……”
这家伙真装监控了?
绫辻行人瞥他一眼,无语咂舌:“啧,抹茶就行。”
哦。他才不会把弟弟的让给他。他还是去再买一个吧。
赤坂冶直接转身离开:“那你等会。”
第58章 057
当天晚上, 赤坂冶主动打去电话、然后异常主动地跑到港口mafia门口接人,接着又在一顿堪称喂饭的丰盛晚餐过后,默不作声凑了过来、赖在沙发上抱着他不松手。
太宰治被搂进人怀里、靠着的从抱枕软垫变成某个有体温的活人后, 当真是要无语了。
赤坂冶就像抱娃娃一样抱着他, 叫他坐在他身上, 一动不动、默不作声, 仿佛丝毫不嫌他沉一般。他贴在他腰间的手也老老实实的, 只有令人神经舒缓的体温持续传来, 动作间毫无旖旎之意。
但这都什么跟什么?
“你今天在搞什么鬼?”太宰治无语地问。
赤坂冶只是沉默地搂着他。
别管, 他今天遭到了绫辻行人的暴击。
这种事果然是有对比才有伤害。一对比口无遮拦、扎死人不偿命的绫辻行人,就知道太宰治平时对他有多温和了。绫辻行人今天数次一个问题戳得他背后冒汗,到后半程的时候, 甚至是他弟弟幸一看不下去、屡次替他接过话茬。他瞪着绫辻行人的眼神都要冒火了, 一副‘你少欺负我哥哥’的架势。他弟弟口齿伶俐思维敏捷, 应付绫辻行人倒比他轻松多了。
甚至于绫辻行人都不是故意找他麻烦, 他就是单纯看见眼前有个破绽、就忍不住戳一下看他反应——那家伙着实是毒舌又恶趣味, 而且花钱一点都不手软。他一点不客气地下了数单订制,叫赤坂冶彻底被bjd这种东西昂贵的价格震惊了。
相比之下, 太宰治保持的距离感简直称得上体贴。绝大多数时刻他都看破不说破,只冷眼旁观, 只偶尔撩拨两句调侃他一下,除此之外他从不过多干涉、过多评价。
在跟绫辻行人相处过后, 再回来看太宰治, 赤坂冶简直要泪流满面了。
他像讨安慰的大型犬一样窝在太宰治旁边,只默不作声汲取安慰——天,太宰治好温柔一个人。
不过就算赤坂冶不开口,只要不是死人, 就都能觉出他明显的异常来。太宰治感觉自己嘴角都有些抽搐了,他又是想吐槽、又是想叹气、又是觉得有点烦。
太宰治:“……说真的,你今天抽什么风?”
这家伙究竟受什么刺激了?看给他委屈的。
然而赤坂冶打死也不可能把这事说出来。
且不提他嘴硬且要脸,如果真要将绫辻行人讽刺他的种种都复述出来,那他马上就需要处理新的问题了——太宰治平时懒得说,不代表被贴脸的时候还没反应。
赤坂冶又不说话装哑巴,于是本就耐性有限的家伙迅速不耐烦了。他直接把书一阖,反手往他脑袋上一敲:“说话。别装死。”
书脊在他脑袋上重重磕了一下。赤坂冶索性顺势把头往下一低,搭在太宰治肩上不抬起来了。后者眉头不由一挑。
“喂。”太宰治冷不丁冒出来一句。
赤坂冶:“……”
他只能磨磨蹭蹭开口:“没什么。”
太宰治:“呵。”
这人嘴怎么不干脆给缝上算了?
他当然已经辨别出来了:每次赤坂冶这样像皮肤饥渴症一样缠着他的时候,基本就是他焦虑、不安、没有安全感的时刻。今天大概是发生了点什么,叫这人难得受刺激了。他一般心情不好时也就敢过来讨个亲吻,不至于像这样一般抱着他死不撒手。
他这缠人的架势叫太宰治想起上回他喝醉的时候。左右书看着也不痛快,太宰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干脆问道:“喝不喝酒?”
赤坂冶:“……什么?”
这话真可谓立竿见影,赤坂冶立马就有松手想走人的架势。太宰治怎么可能叫他就这么跑了,一把捉住他手腕:“用完就想跑?”
赤坂冶立刻有些进退不得。
太宰治偏头,斜斜扫过来一个眼神:“不赔我点精神损失费?”
赤坂冶:“……”
他要收回说太宰治温柔的发言。被抱两下居然是需要赔钱的程度么!
赤坂冶嘴角不由往下撇了一点,不过他反倒重振精神、准备为自己的待遇抗争——喝什么酒,喝不了一点。
但没等他开口,太宰治就淡淡地说:“你不能总依靠绷紧神经来控制自己。那根线绷得太紧,迟早是会断的。自控不是依靠这种手段达成的。”
赤坂冶:“……”
“你得允许范围内的失控。”太宰治说,“就算是超人也不能保证事事如自己所料,你这样可不是明智之举。”
赤坂冶难免沉默了片刻。
虽然有鼓吹他喝酒失控看热闹的嫌疑,但他心知太宰治说的是正确的。尤其目前太宰治在他身边,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时刻了。
学会让自己失控确实是十分关键的一步,所以纵然不情愿,赤坂冶还是试探着迈出了舒适圈。
“能不能喝点好喝的?”他如此问道。
“哎呀。”太宰治精神一振。他就跟看到了小鱼干的猫咪一样,直接跳起来、脚步轻快地跑去扒拉柜子里的酒,并信誓旦旦地表示,“保证好喝的!”
“哦。”赤坂冶不抱任何希望。
在多次捕获此人试图在锅里倒洗洁精、试图在碗里拌刀片、试图在茶里混入不同种类的饮料后,他已经对太宰治关于食物的任何说辞不报信任了。
就跟他无法接受自己无法自控一般,这个人似乎会对善待自己这个行为感受到很大的精神压力。所以事已至此,他压根没指望太宰治能更进一步的善待他——算了,毒不死就算胜利。真毒倒了不也能去洗胃吗?
赤坂冶跟着起身,坐到厨房岛台旁边。太宰治兴致勃勃地关掉了客厅里的灯、只留了厨房岛台顶部的吊顶灯,营造出了一个相当的氛围感。随后他像变戏法一样摸出了一排酒具和酒瓶,基酒、利口酒、汤力水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看的赤坂冶一愣一愣的。
……这公寓里绝大多数能入口的东西都是他买的,太宰治三餐不规律、更是懒得自己做饭,家里时常只有少量即食食品。
赤坂冶对厨房内的布置非常熟悉,但他唯一不会去动的就是放酒的柜子。人毕竟还是要有些界限意识的,他不会随意去翻日用区域以外的地方,以至于他还真不清楚太宰治什么时候偷偷摸摸往家里弄回来这么多调酒用的东西。
……还真是蓄谋已久啊?
这次是赤坂冶感到有些无语。
他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太宰治一通捣鼓,左兑一点、右加一点、最后在倒在一起kuku一通晃。他还加了一些看起来颜色很艳丽的液体,最后倒出来一杯幽蓝幽蓝的奇怪饮料,又随手往里丢了两个冰块,切了片橙子试图挂在杯壁上。
只是他摆弄着的时候,一着不慎,将那片橙子掉进了杯子里。于是那片被切得甚至薄厚不均匀的橙子就滑落下去、泡到了颜色奇怪的蓝色液体当中,吐出了零星两个气泡。
“啊呀啊呀,一不小心~”太宰治无辜地眨眨眼,索性开摆。他直接将杯子往赤坂冶面前一推,“别太在意!”
赤坂冶:“……”
他默默盯着那片薄厚差异明显到叫他浑身难受的橙子,又看着橘色橙皮周围被蓝色液体浸上一点微妙的颜色,只感觉这东西怎么看怎么微妙。
他又无声抬眼,看着在吊灯的暖黄色灯光下笑眯眯看着他的太宰治,就什么都懂了。
唉——
并非一不小心。
懂得都懂。
拆了遮眼绷带的黑发青年俯身下来,将手肘撑在岛台上含笑看他。这岛台宽度是常规尺寸,太宰治这样往前凑,他们之间的距离很容易就被缩短。在这颇有些暧昧的距离中,赤坂冶望进他眼里,只看到那双鸢色眸子里是意味不明的审视与玩味。
啧。恶劣。
赤坂冶垂下眼,抬手去端那杯子。
他几乎是抱着英勇就义的心态去喝了,然而微凉的玻璃杯搭到唇上,低温的液体滑落进口腔、接触到味蕾时,他不由地呆了一下。
居然、居然……居然还可以??
他下意识睁大眼睛的诧异模样落入太宰治眼中,叫他‘噗’的笑了出来。
“味道如何?”太宰治单手托腮,笑盈盈地看着赤坂冶。他微微歪过头,脸颊侧面的黑发也随之一晃。
赤坂冶颇感意外,因为这杯看起来古怪的液体居然真的味道尚可。整体是甜的不说,酒精味道也不算浓烈,隐约的果味、和些微的苦涩都丰富了口感。虽然不能说有多么出奇,但至少不会让他像上次那样一入口就直皱眉。
他深深看了眼太宰治,低声回道:“好喝。”
“……”太宰治唇边忍不住又挑起个弧度。
别笑死人了,他自己都没喝过自己调的这破玩意儿。既没看方子,又没量刻度,外加他平时自己喝酒根本不会整这么复杂的操作,他都是直接大吟酿only的——行吧,让他试试能有多好喝。
太宰治直接伸手过来,覆在赤坂冶手背上、就着他端杯子的手将酒杯送到自己嘴边,低头浅浅抿了一口。
——噫,利口酒倒多了,好甜。
他松开赤坂冶的手,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这可是我调的第一杯酒,你可得好好喝完哦?”
“哦。”赤坂冶又干巴巴回了一句。
他对味道没一点概念,而且此刻在他心中,味道已经是其次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他究竟能喝几杯?
这感觉度数不高的样子,来个两三杯应该不成问题……吧?
抱着这样惴惴不安的心情,赤坂冶仰头灌了一大口。
而他的预期也确实没有落空。这一次,他直到喝光第二杯,才彻底断片失去意识。
第59章 058
酒精下肚后, 那种略有异常、却又还在可控范围内的微妙感觉简直是踩着赤坂冶的神经跳踢踏舞。头脑比身体更快察觉到异样,而等到第二杯酒被喝干净后,赤坂冶对外界发生的事就一知半解了。他只记得自己从连绵噩梦中惊醒过来时, 那种背后全是冷汗的恐慌感。
眼前画面一瞬间变得模糊, 耳边像是炸开一声响。赤坂冶猛地睁开眼睛, 在第一时刻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常:他头脑昏昏沉沉、酒精效用似乎还没完全衰退。
噩梦惊醒外加大脑反应速度变慢, 赤坂冶恍惚了几秒, 才发现自己侧躺在床上, 而他臂弯里安安静静躺着个人。
他又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到床上的了。
赤坂冶紧盯着太宰治, 下意识放轻呼吸——说实话,他们两人睡眠质量都不算好。此前他不太习惯身边有人,睡眠很轻, 是后半年、定下了那莫名的契约关系后才因为频次增加而逐渐习惯太宰治的存在, 才睡眠质量开始有所回升。而太宰治跟他几乎是反着来的, 或者说, 在他视角里是反着来的:如果晚上没有体力消耗的话, 那太宰治睡眠真是又轻又浅。以前因为频次问题,赤坂冶没能发现这个情况, 反倒是这几个月,赤坂冶时常半夜醒来时, 会发现太宰治其实醒着。
此刻一睁眼,就能看到那位年轻干部恬静的睡颜, 赤坂冶难免思维一滞。这称得上温馨的画面和梦境反差太大, 叫他一瞬间有种不真切感,将他迅速拉回现实。
……是梦啊。
赤坂冶睁着眼睛看了他片刻,才小心翼翼起身。他轻手轻脚地抽出手臂、将太宰治放平到床铺上,而后翻身下床进入浴室, 关紧门、开了灯,直接拧开最冷的水,在秋夜里将冷水往头上浇。
流动着的水像是能将他脑子里的堵塞物一并冲走。他到现在还感觉有些手脚发软、身体比往常要沉重,头脑也昏沉到有些头重脚轻。他猜想这其中有部分是他状态不好,有部分则是酒精影响。他记得上次他宿醉醒来也是类似的感觉——而他不喜欢这种感觉。
水哗啦啦地从龙头往外流淌,冲到他头顶、而后被阻挡散开,顺着发丝的引导往四面八方滚落。他看到视野里的棕发迅速被冲湿、拧成一缕缕的,半透明的流水就缠着它们往下淌。凉意从头顶、后脑往颈后跟全身蔓去。
赤坂冶只持续了几十秒,就停止这种举动,转而伸手去将水池出水口堵住。
洗脸台的蓄水池很快被放了满满一池子水,而赤坂冶直接将头埋进去,在有些刺激皮肤的冰凉温度、氧气逐渐耗尽的紧张感、和迅速压迫神经的窒息感中清空思绪,好一会才猛地抬头离开水面。他长吸一口气,手肘撑在洗手台边,垂着头,有意识地放缓呼吸,任由那种窒息感被延长、从胸口扩散,直到彻底冷静下来,才慢吞吞起身,偏头看了一眼。
浴室门边,太宰治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微微歪头看着他。
他神情漠然、皮肤苍白,过于宽松的睡衣显得衣摆底下空荡荡的。这深更半夜,乍一眼看去,毫无生气的样子跟鬼没什么区别。
不过赤坂冶已经习惯了。
太宰治站在门边,像是被浴室灯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他眯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光亮,看赤坂冶弓腰撑在水池边。他头发湿漉漉的,碎发凌乱地黏在额头皮肤上,侧面这角度看去显得下颚如刀削一般。被水打湿的睫毛下,那双眼睛用阴沉沉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眼下这姿态有些狼狈,有些像是被泼了水、被水打湿的困兽。水珠顺着他下颚、顺着后颈处黏着的发梢往下滚,在他肩背肌肤上留下道道水痕。
只看他这副姿态、看他一动不动冷冷盯着他,太宰治就知道他又犯毛病了、正神经紧张地跟自己争夺控制权呢。这个人如果不能全权支配自己、就是会紧张到这个程度。
他酒劲儿还没过吗?这都几点了,代谢的应该差不多了吧?
太宰治不想睁眼,他怕自己多在这站一会儿就彻底醒神了。他只懒懒打了个哈切,而后命令道:“过来。”
赤坂冶定定地看了他半晌,低头又用冷水泼了一次脸,才关掉水龙头,打开水池堵头。他从旁边架子抽出条毛巾,低头罩在头上、胡乱擦了擦头发,而后才丢开毛巾、向太宰治走去。
太宰治就站在那等他,眼睛要闭不闭。等到灯光被个身影遮住、大片阴影洒在他身上,他就知道赤坂冶收拾完了。
“……抱我。”他睡眼朦胧地伸手。
这人语气亲昵而自然,不显得强硬,反而满满的都是理直气壮。赤坂冶垂眸看他,只沉默了两秒,就关掉浴室的灯、俯身环着腰把人抄了起来。
他把人带回床上安置好,才再度想要起身。
“躺下。”身后又传来命令声,“想去哪?”
“……”赤坂冶偏头看了一眼,看见太宰治躺在床上、歪头眯眼看他,柔软的黑发散落在脸侧。于是他伸手,很轻地用指节背面抚了抚他的面颊,低声道,“吹风。”
太宰治被他手的温度冰了一下,不满地扭头避开。
这人一通折腾、身上的热乎气已经完全散去了,手脸更是被冷水冲得冰凉,稍微碰一下,醒神效果绝对一等一的好。
“不准去。”他语气开始不耐烦了,“还嫌没冻够?”
赤坂冶收回手,淡淡问道:“你是嫌这觉睡得太安稳?”
“嗯哼。”那人懒洋洋应了句,“不行?”
“行。”赤坂冶说。他返身单膝跪到床上、伸手就去够被丢在靠墙里侧的枕头,同时把太宰治从床上扯起来。他把他不情不愿、接连发出哼哼唧唧般抱怨鼻音的床伴摁在垫高了的枕头上,低头下去,用冰冷的唇贴了贴他面颊,低声道,“满足你。”
太宰治与此同时感受到他摸到他腰间的手。他呼吸情不自禁缓了一截:“喂,别……”
他没机会把话说完,因为赤坂冶直接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远低于体温的手在摸上来时触感格外鲜明,叫太宰治忍不住想扭动身体去躲。赤坂冶倒也不禁锢着他。他们在生活中也许还不够了解彼此,但在情事跟某些琐碎、私人的小细节上,大概已经互相称得上是了如指掌了。
他只悠悠把控着他半睡不醒、又没法安睡的程度,慢条斯理摆弄了他一会,才摁着那具被迫动情的身体不叫他乱动。
这时候被固定住身体、远比方才那会儿要难受得多。太宰治彻底睡不下去了,现在是后半夜,本就是人睡眠最沉的时刻,但身体一阵阵反馈来难以抵挡的情欲。他又累又烦,被人推着扬起下颚、颈部被用牙齿尖端摩挲着。对方避开了喉结部位、也没用力到想咬断他喉管,但那种不带情色意味的收拢牙齿反而给人一种强烈的、被当做猎物的不安感。他甚至还在即将要攀到顶峰时被突然摁了暂停。
几乎是卡在那的一瞬间,太宰治就睁眼要骂。
……前面的他都忍了,但这算个什么?!
然而赤坂冶已经先一步阴沉沉地开口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含糊而暗含攻击性的声音低低传来:“不准抱怨——你之前玩我玩那么狠。”
太宰治:“……”
他立马没话了,只能不上不下地僵在那,难耐地任由自己发出喘息声。
“你……嗯、你察觉到了?”
他声音听起来甚至有点委屈。
“废话。”赤坂冶冷笑一声,难得脾气外露地骂了句脏话,“很疼,而且肿了——你每天都在玩什么乱七八糟的?”
如果不是这么个折磨的处境,太宰治大概会分析一下他究竟是心情不好、还是针对这件事有所不满,但这种情况是个男人都会承受不住。如果不是身体被压制住、双手手腕也被提前钳制,太宰治这会儿已经开始动手、而不是只能扑腾着挣扎了。
他声音要染上哭腔了:“——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爽到了呀!”
赤坂冶:“…………”
我超啊,这人怎么好意思说出这句话——他就算真爽到了也不记得啊?!
如果这是太宰治帮他调节情绪的小伎俩,那么恭喜,这招大获成功。
赤坂冶差点都要气笑了,原本的糟糕情绪全被转化成了别的东西。他方才对着镜子时就看到自己身上多出的那些痕迹了——除了整那些乱七八糟的,这人甚至又勒他。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掐着他下颚来了个惩罚性的深吻。
如果是平时,这种吻太宰治不至于应付不来,但此时此刻两人境遇大不相同,赤坂冶甚至还恶劣地手上持续给予他刺激。后者迅速开始缺氧,垂死挣扎着的同时,崩溃一样发出求饶跟示弱的泣音。赤坂冶充耳不闻。
他们彼此都对彼此的极限了如指掌。这种甚至不会带来痛感的窒息,不会给太宰治带来实质性伤害。
直到他真的被逼到极限、连身体都不自觉地剧烈颤抖,赤坂冶才掐着他面颊强迫他松口、将氧气跟恍若隔世的轻松还给他。太宰治霎时间就崩溃了,身体无力地软下去,软绵绵倒在枕头上,像是从濒死的边缘走过一遭一般。
赤坂冶默不作声将他收拾干净,而后者躺了七八分钟、才逐渐缓过来劲,开始小声骂骂咧咧咒骂起他。
这完全是一次单方面惩罚、或者说报复性质的抚慰,因为在他被迫痛苦、或被迫快乐的时候,赤坂冶完全没有参与其中。
太宰治身体疲惫极了、不如说他原本就已经很累了,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困。可哪怕他身体疲惫到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他此刻精神却很餍足,那种懒洋洋的劲儿在身边人默不作声抱住他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这种事后温存对于精神的慰藉简直是难以想象的。多少无用的情愫都是在这种时刻无声发芽,为经历情爱的男男女女带来致命的幻想。
他嘀咕着骂了一会儿,才慢慢刹停,睁着眼睛看了片刻天花板。赤坂冶就在他身侧安静躺着,呼吸声轻而绵长,不紧不慢,像是不会变调的钟摆。
他又懒洋洋躺了一会,才开口问道:“做噩梦了?”
第60章 059
这样被抱着有点热。太宰治拍开他的手、翻了个身。赤坂冶默不作声松手, 缓了两秒就想起身,结果却被一只手勾住、滞留在床上。他半靠在那里,身上斜斜趴着个人, 那人手环着他的腰。
赤坂冶微微仰头, 后脑贴在硬板上, 略微有点硌。
他看见隐隐约约的光从薄纱窗帘下洒进来, 却甚至没法在地上落下痕迹。屋内昏暗一片, 只有适应了这般光线的眼睛能看清黑暗中的景象。
赤坂冶发了一会呆, 才胡乱应了一声。太宰治几乎要在这闲适的状况下睡着过去了, 好半晌才听见赤坂冶些微有些哑意的声音。
“你知道……小原久美吗?”
“……你养母?”太宰治闭着眼睛调动记忆,才想起‘小原’是佐久间久美的旧姓。日本一贯有女子出嫁改姓的习惯,对于离婚又复婚的女性来说, 会经过姓氏屡次变更的不便。
他没想到赤坂冶会坚持用她出嫁前的姓氏称呼她。
“嗯。”赤坂冶轻声说, “我弟弟不是……跟我比较亲近吗?连带着他们也闹翻了。他们关系很差, 之前的五年里, 他只见过他妈妈三面。”
“……冶君啊。”太宰治勉强睁了睁眼。他没顺着这话题接下去, 反而问起另一件事,“我之前就有察觉到……你对你养母是不是态度有点奇怪?”
“什么?”
“你对她不是没有感情, 但却为什么只用这种方式称呼她?不是‘他妈妈’就是‘女士’的,你不管她叫母亲吗?”
赤坂冶:“…………”
又被戳到痛点, 赤坂冶微微抿了抿唇,才苦恼地说:“我也不想的啊。”
他不想承认自己如今已经能和太宰治讲起自己的私事了, 正如他没办法承认自己居然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安全感一般。不是太宰治的异能, 只是单纯的这个人——这个人陪在他身边会让他感到放松、会让他感到慰藉。
他们的关系实在说不上健康。没有私人交集、不分享日常、说话点到为止,尽管有些夜晚积累起的交情,尽管他们生活中也有些能称之为互相迁就的地方,但说实话, 也就到这一步了。赤坂冶毫不怀疑,如果某天、某次事件有能用得到他的地方,这个人会毫不迟疑地用他去填。该说幸好他能力有限、能做到的事实在不够多吗?
今天绫辻行人的出现无疑是再次给他提了个醒。是的,绫辻行人一句话点破状况,‘你是为了他这么做的’。这赤坂冶没什么好否认的,那件事本来就跟他无关,如果不是太宰治打来电话,他当然不会主动跑到政府机关眼皮子底下刷存在感。可他扪心自问,如果太宰治再次提出类似、甚至更危险的请求,他会不会去做?他……他还真的不知道。
哦多可怕,这才多久过去,他就已经成这德行了。
绫辻行人说他恋爱脑还真是没说错。他都有点受不了自己了。
……所以为什么要问他呢?赤坂冶有些苦恼地想。
被吵醒了、察觉他状态不好也无妨,就这样保持沉默,让他走掉不就好了吗?这样第二天他甚至不会想着去提夜里的事,太宰治也不用被他折腾一遭。
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赤坂冶能清晰看到自己在一步步往前、一点点往那个不见底的深渊滑去,可他提不起一点抗争的意思。太宰治说这些话、做这些事有多少是真心的?他想达成的目的有多少最后没能达成?他把控人心的程度究竟到什么地步了?
他甚至敢任由自己被施暴到濒死、将命送到他手边,赌他一定会停手、会被迫承认他的重要性。如果这不是私人关系,而是在完成组织任务,那是个人都会夸一句好胆色、夸一句对自己够狠,可如果是在处理私人关系呢?支持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是能获得的利益真的足够、还是伤害自己需要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少?
……可他又能给太宰治带来什么?
太宰治做了许多过激行为,可赤坂冶没从他的举动中察觉到深沉的爱意。他只感觉自己跑不掉了,而他甚至不明白太宰治做这一切的目的是什么。
不过……无所谓了。
赤坂冶能察觉自己的想法迈过了一个转折点,而他只是平静地接受了。
人的性命就是如此廉价,活着也是烂命一条。如果他身上真有什么他想要的,那就随他拿去好了。左右也没什么值得在意的。
赤坂冶垂眸,伸手将他面颊侧面的碎发捋到耳后。太宰治依旧轻轻阖着眼、舒舒服服地躺着,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自然而放松,眉眼间还残存着丝丝餍足之意。
那些杂乱的思绪被淹没在深水下、没有破开水面出头之日。赤坂冶只安静地、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低沉而平稳的声音里透着点点苦恼。
“我也不想的啊。”赤坂冶小声抱怨着,“但我前脚找人帮我做了身份、后脚就被她扫地出门了。她把我骂了一顿,然后叫我滚——她说我没给她尽到一个母亲责任的机会,就不准管她喊妈。”
“……”太宰治豁然睁开眼。
他猛地起身,凑近了去看赤坂冶的表情。后者吓了一跳,猝不及防下被逮了个正着。太宰治清晰看到他那些微小的、别扭的情绪,然后在与他四目相对后、迅速被掩藏起来。
太宰治眨眨眼,看着那人强作镇定的眼神,伸手去捧他的脸。
“你是不是笨蛋啊?”太宰治认真问道,“我说真的,你是不是真的有点傻?”
赤坂冶:“…………”
他表情肉眼可见地郁闷了一点。
太宰治被他的固执弄得有些哭笑不得。
这家伙最早可是以最精明算计的一面出现在他面前的,怎么会越了解越相处、越觉得这家伙……其实有点笨?
“你跟她是不是关系还不错?”太宰治这么问道。虽然他觉得那位女士很难不跟他保持良好的关系。
赤坂冶果然说‘是’。
他和养母的关系确实还算不错,饶是‘今井幸也’这个名字直接报了失踪、饶是他再没以养母的关系人的身份出现过,他们私下也没有断过联系。他巴巴地找上门的时候,小原久美最多照着他脑袋狠狠敲几下,再没像爆发争吵的当时那样、直接动手将他往外撵。
“那你弟弟怎么回事?”太宰治问。
赤坂冶沉默了好一会。太宰治看着他眼神微微黯淡下去,片刻后才平静吐出几个字:“幸一跟我的相处时间可能比较多。是我的问题。”
对不起,不小心毁掉他们的家庭,是我的问题——太宰治几乎能替他补全这句话。
他一瞬间就察觉到异常,这叫他心里微微一动。
他现在有不下十种方法击溃这个人的心理防线,不论是激起加深他的愧疚、让他自责、让他崩溃绝望、甚至让他求他、哭泣着向他祈求帮助。这个人表面上还维持着淡然的模样,但出于复合因素,他此刻卸掉了那层防御性的铠甲,在试着向他展露内心。
到手了。
太宰治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漠地在耳边响起。
这样近的距离,太宰治不确定自己看去的目光有没有表露出审视与打量的含义,但他确信赤坂冶在看自己。而赤坂冶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此刻看起来是如此柔软,是如此的唾手可得、任你伤害。那些尖牙跟利爪不是被收起来,而是短暂地消失了——他说这些话甚至不是想向他寻求安慰、向他索求些什么。
太宰治迎上那双温和的棕色眼睛,也短暂地安静了一会。
半晌,他眨眨眼,问道:“你弟弟那边矛盾情绪比较重?那你养母呢?”
“……”
赤坂冶平静地看着太宰治。
为什么还要问?他很难不这样想。
“她想改变这种状况,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然而他也只是语气平稳地低声回答,“幸一不愿意和她见面、不愿意和她沟通。我劝过,但我没办法强迫他。他真的会难过,和他们接触让他很受折磨。”
小原久美从未对他说过责怪的话,但在梦里,这位女性歇斯底里地哭着、责骂他为什么从她身边夺走幸一。幸一从小就只亲近他,那种强烈的依赖带有排他性、使他几乎不愿意和其他人好好沟通,后来更是跟着他离开、几年都没见过家人一面。
当他先斩后奏、越过他们所有人做了决定时,小原久美对他发了大火,而幸一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崩溃情绪。赤坂冶用‘我不会走、我是你哥哥’这样的说辞安抚下他,可这丝兄弟关系却已经变成某种救命稻草样的东西。他这位比他小六岁的义弟开始染头发、开始模仿他的行为、开始想要让他们变得一样——仿佛如果是亲兄弟的话,他就绝对、绝对不会丢下他了一般。
兄弟贴贴、一出门别人就能认出他们是兄弟这种事,赤坂冶当然是快乐的。但他不能因此忽略弟弟那种抓稻草样的状态。
他来到这个家时,简直是一场灾难。他九岁、早熟、经历特殊,攻击性强、语言不通,身上各种问题实在太过突出,单是处理他就已经足够棘手,以至于其他很多潜在影响都被盖过去了。养父因为过去一段友谊接手了他、可养母对此心怀不满,夫妻间当然屡次爆发过争吵。那段时间,那个家里就没消停过。
他弟弟当时三岁,完全不是能沟通的年纪不说,又性格内敛安静、在异能力帮助下会不由自主地规避冲突与矛盾,这导致他越来越回避。他的生活需求有专人照顾,亲生父母本就工作繁忙、余下那点注意力又全部被赤坂冶吸引走了。于是在不知不觉中,这个家原本唯一的孩子被冷落了。
赤坂冶很久以后才意识到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可那时候事情已成定局。幸一甚至对他是依赖的,他甚至不恨他。
可明明这完全都是他的错。
……为什么不恨他?为什么还爱他?
这么多年过去,多余的懊悔情绪早就沉淀进了更深层次的情感中。赤坂冶沉吟片刻,思考着绫辻行人白天说的‘不该用这种方式逼他’。既然这种方式不对,那他应该怎么做呢?他要怎么做,才能将这截意外断掉的家庭关系重新牵上呢?
在他思考的过程中,太宰治就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喂喂,开什么玩笑?
他就在他面前,可这家伙却开始走神、去想别的什么人?
“我说啊。”太宰治忍不住挑了挑眉,提点道,“你那个弟弟……他现在不是姓佐久间了吗。那个佐久间家里,不是还有一个孩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