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困于梦境
阮南星缓缓倒下。
陆明霜下意识伸手,却够不到。
明明近在咫尺,她的手、紧接着是她的身体却仿佛穿过一片虚影,来到虚影之后的空白。
阮南星、易无疆、遍地尸体……
一切都消失不见。
四周……什么都没有,却实实在在将她束缚其中,无论向哪个方向用力,都被无形的壁障吸收,无法冲破。
沿着壁障缓缓摸索,陆明霜惊讶地发现这是一个不大的球状空间,像一个巨大的泡泡,恰好将她包裹起来。
尽管放眼望去一片空白,但从泡泡的震颤、滚动、颠簸中可以判断出——这片辽阔无际的空间包含无数个类似的球状空间,如泡沫浮游在水面,飘荡于混沌虚空之中。
无形的泡泡在寂静中漂流,仿佛永无止境。
就在陆明霜快要放弃寻找时,在不远的前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陆明霜的瞳孔骤然放大,扑到壁障上大喊:“师父!师父!!”
然而声音似乎也被挡在泡泡内,无论她怎样喊叫、拍打,陆青山都不像能听到。
实际上,陆青山似乎也被困在看不见的泡泡中,面对无形的墙壁不断尝试施法,却始终打不破禁锢。
师父的身影在陆明霜眼中渐渐放大,相距最近的时刻几乎触手可及。
然而陆明霜已经认清——师父看不到她。
就像之前的阮南星和易无疆,他们也看不到她。
……这是一场梦吗?
为什么?
于是她放弃了挣扎,定睛注视师父,试图找出一点线索。
师父被虚空吞没,消散在无形的河流之中。
陆明霜的泡泡忽然一震!
她急忙转身,却意外地又看到了易无疆!
牢笼不知何时扩大了许多,将易无疆也包裹进来。
他腰间的衣袍已经被血染透,妖力濒临失控,连支撑身躯都有些困难。
陆明霜疾奔到他身边。
依然无法触碰——
她只能看着易无疆紧握一根巨大的妖骨,埋首专注地打磨着。
他手上没有任何锻造工具,只用最纯正的妖力一遍遍凝练、磨砺。鲜血从指尖渗出,浸染妖骨,但他无所谓。
妖骨初具剑形的一刻,易无疆终于抬眼。
视线相对的一刻,陆明霜不由打了个寒噤。
她从未见易无疆露出如此冷寂的目光,猛地意识到,这是……入魔后的他!
“你想好了?”
易无疆突然对虚空开口,表情颇有些玩味,“收下我的妖骨,不会再有反悔的机会。”
他微微侧头,好像正在倾听。
当然没有任何回应,但过了一会儿,易无疆弯唇道:“守约?我嘛……不一定!”
他突然抛剑,即使陆明霜现在不会受伤害,也仿佛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暴戾之气!
蚀心!
这便是蚀心的来历。蚀心是在这时、这片诡异的虚空中被易无疆造出的!
缺失的记忆忽然被点亮了一处,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疑问。
陆明霜来不及细想,只觉眉心一凉,剑锋已毫不留情地刺入——
不对!这是梦!
她不断告诫自己,却依然感到牙齿打战、寒意彻骨——
接着,眼前像被罩了一层黑布,瞬间黯淡。
仿佛仅仅一瞬,又仿佛过去了很久。
她终于脱离那片虚空,却来到另一间牢房。
易无疆站在一间狭仄、昏暗的石室里,骤然出手,劈开一地锁链。
一时间火花飞溅,陆明霜这才看清角落里蜷缩的身影。
一只已经被折磨得不成形的鸟妖,双眼满是麻木,全身血肉模糊——陆明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羽毛已经被拔光了。
听到易无疆的脚步声,瘦弱的身躯挣扎了一下,勉强化出人形。
小织!
陆明霜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小织虚弱地睁开眼,眼神却还涣散,仿佛已经认不出易无疆,呓语般低问:“……山主……是你吗?”
易无疆解开外袍,披在小织身上,轻声道:“是我。我来晚了。”
小织愣了一瞬,像是不敢相信,但终于抓住了生的执念,颤抖着抓住易无疆的衣袖:“……救我……”
“我能带你离开这里……”易无疆蹲下身,将小织抱起。
“可我救不了你。我……谁都救不了。”
他嗓音嘶哑,“易山已经覆灭。我们只能去……比这座牢房还要黑暗、残酷的地方。我……”
话语戛然而止,易无疆缓缓低头,丝丝缕缕的魔气从他袖间渗出,刹那充斥了石室。
小织看到魔气,麻木的眼中终于有了情绪。
“山主!”
“你……还要跟我走吗?”易无疆的瞳孔一片血红,隐忍的情绪不停翻涌。
小织震撼过后,坚定地点了点头。然后她伸出手,沉默地握住了一缕魔气。
“啊啊啊啊——”
她发出痛苦的嘶吼,漆黑魔纹自心口浮现,转瞬便蔓延到全身。
“只要……我只要……”
“只要……报仇……”
“我……找那些修士……报仇……”
小织张了张口,音节破碎,话语含混不清。
……是她!
陆明霜看着触目惊心的一幕,心口疼痛欲裂。
曾经出现在她梦里的那个魔宫侍女,原来就是小织。那个清秀可人的少女,在堕魔之后已然面目全非,陆明霜竟到了现在才认出。
“我……”
陆明霜踉跄了一下,脑海中一片混乱,心跳声震耳欲聋。
如果这就是前世……她宁愿不曾看见……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些?!
明明已经……无法挽回……
她痛苦地抱住头,心中清楚知道这些片段曾经发生过。前世的她和易无疆,修士与妖族,谁都无法回头,终于走到了你死我活、不能共存的境地。
而现在,她就要想起来了……
一瞬间,某道枷锁被无形的力量破开,磅礴的灵力轰然爆发——
轰——隆隆隆——
天地间灵力流窜,灰云笼罩了整座易山,平静的海面也掀起骇浪,整片海域的岛屿都震颤不休。
“山主,岛上妖族已全部退避到远处。”墨黟瞥了一眼风暴中心的陆明霜,低声劝道,“看这样子,陆姑娘一时半刻还冲不破瓶颈。”
陆明霜才只是元婴就弄出这么大动静,实在出乎墨黟预料。想到她在仙妖之间模糊的立场,墨黟心中不禁忧虑重重。
易无疆眸光幽深地注视着陆明霜。
这次突破前所未有的惊险。灵气如狂风暴雨般冲刺着陆明霜的身体,她苦苦坚持了三天三夜,即便有易无疆结阵护法,却仍被卡在临界点,迟迟无法突破。
如果再这样下去,她极有可能遭到反噬,轻则受伤,重则走火入魔。
陆明霜执着坚定
,几乎从未有心结,过往升阶也都很顺利。这次究竟哪里出了差错?
“不能再拖了。”
易无疆目光微凝,手中捏诀,向前踏出一步。
“山主!”墨黟试图拦下他,“陆姑娘此番突破格外凶险,若是连山主也——”
大战在即,易无疆怎能出事?更不该为了救一个修士涉险!
“那我更该去。”
易无疆却根本听不进去,周身妖力翻涌,转瞬越过墨黟,强行闯入灵域。
一股巨力袭来。
易无疆只觉得眼前一黑,意识如坠深渊——
战火滔天,天穹撕裂,星辰陨落。染血的残阳沉在黑云之后,洒下一片猩红血光。
最终之战。
这几个字突兀地出现在易无疆心间。
在他周围,黑色魔气汇聚成潮,成千上万的魔将肃立,杀意凝成实质,不断从身后的深渊之中涌现。
而他自己身披黑金战袍,周身魔气萦绕,盔甲映出他猩红的瞳孔,里面藏着无尽杀伐。
在他们对面——
陆明霜身披银甲,立于战阵之前,眼神沉冷镇定,却透着一股掩藏不住的苍凉。
她抬手,长剑发出耀眼的光芒。
易无疆思绪一滞。
有哪里不对,那不是她的剑……可是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为什么会留意对手的剑。
“杀!”
陆明霜一声令下,战场瞬间爆发。
战鼓擂动,天地轰鸣。
仙气与魔气交错,很快便尸横遍野,而在战场的中心,易无疆与陆明霜正在交锋!
叮——!!
陆明霜出剑凌厉,招式简洁,每一剑都直取要害。
易无疆身影飘忽不定,在一处消失,又诡异地从另一处出现,纠缠不休的魔焰像无数根绳索拌住陆明霜。
陆明霜冷喝,剑意化作九重天雷轰然斩下,劈开重重魔焰,直逼易无疆面门。
易无疆五指一握,飞澄如一条黑龙凝聚于掌心,一跃而上,逆势迎击。
一声尖锐鸣响,虚空被撕裂出道道裂痕,自剑刃相撞出不断向周遭蔓延……所过之处,无论是修士还是魔将,都只能尖叫着堕入虚空,湮灭无痕。
……
这场战斗持续了九天,生生将战场周边数座山峰移平。
到最后,彼此都伤痕累累,喘息不止。
陆明霜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又挣扎着抬起手,挥出一剑。
却已是强弩之末,剑势走偏,立刻被虚空吞噬。
“……这就是仙门最强之剑?原来如此。真让我大开眼界。”易无疆气息还未调匀,却不肯错过嘲讽的时机。
“你又好到哪去?”陆明霜反唇相讥,“你不躲是因为不想躲,还是……腿已经钝了?”
“要不是你自己腿得像筛糠,这话还有几分威慑。”
“……至少我还能出剑!”
陆明霜说着又抬手,然而这一剑还未挥出,她突然脚下一顿,震惊地看向易无疆身后。
易无疆正要出言讽刺,却忽然感觉不对,猛然转身——
一道无尽的黑色裂缝,正从虚空深处展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吞噬掉一切。
“……渡厄渊!怎么会——”
身后传来陆明霜的惊叫,可是已经越来越远。易无疆几乎来不及挣扎,便坠落在无边的黑暗中。
眼中所见的唯一一抹亮色——
白衣剑修。
第142章 剑破心劫
渡厄渊怎会扩张至此……难道?!
陆明霜第一个怀疑的当然是易无疆。
众所周知,魔族在他引领下找到数条通道,穿越渡厄渊入侵人界。
可是引发渡厄渊扩张,易无疆和他麾下的魔族也一个都逃不掉……他有这么疯狂吗?
陆明霜心思紊乱,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吞噬之力,在易无疆之后,她也被拉入——
渡厄渊,一切的终结。
这里无光无声,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易无疆以魔气护体,陆明霜祭出无数法器,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只能支撑片刻,最终灵气耗尽、消散在渡厄渊中是他们无法避免的结局。
坚持下去,还有意义吗?
陆明霜心中生出一丝怀疑。
就在这时,她发现易无疆正在向她靠近——他的动作极为迟缓,本该如虎添翼的魔气此时却如沉滞的枷锁,让他吐纳困难,步履维艰。
看来渡厄渊扩张,也不在他预料之中。
陆明霜心思电转,却瞬间退后半步,语气冷厉道:“这还是我知道的那个魔尊大人么?你不是能在渡厄渊中来去自如,把仙盟耍的团团转吗?怎么也落得如此狼狈?”
“呵,那也比你强!”易无疆冷笑,却不放弃拖着艰难的步子向陆明霜走来。
陆明霜双目一瞬不离地盯着易无疆,有心防御却发现在渡厄渊中连简单抬起剑都做不到。
“别白费力气。”
易无疆低声嗤道,却沉眸定定看着陆明霜,有些不自然地说:“我……渡厄渊扩张,并非魔族所为。”
陆明霜沉默以对。
她相信易无疆不知情,只是不知他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易无疆又靠近一步,抿了抿唇:“渡厄渊诡异非常,你我不慎落入其中,怕是真会陨落于此。不如……联手离开这里。”
陆明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易无疆吗?那个杀伐无度、一心只想毁灭人界的魔尊?
陆明霜不信他会突然转了性,语气严厉地警告:“别靠过来!”
易无疆轻嗤一声,掌心忽然凝出魔刃——
果然是陷阱!
陆明霜正欲迎击,却发现易无疆的攻击不是冲着她来,而是直指她身后——
她手上动作一缓,蓦地发现易无疆为她挡下了一缕想从身后偷袭的黑暗。
陆明霜心下疑惑,冷声道:“你以为这就能让我信你?”
易无疆面无表情地架起魔气防御:“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要活着出去,必须得到你的力量。你是自愿合作,还是被迫献出力量,我并不在乎。”
陆明霜冷笑:“被迫……?你有那个本事吗?”
“我……”易无疆怒从中来,挥袖带起浓厚魔气,却立刻被无边黑暗吞没。
他似乎没有预料,手停在半空,愣了片刻。
陆明霜本该笑话他,却已经笑不出来,灵力已耗费到了极限,躯体宛如风中残烛,眼前开始出现幻象,耳中充斥着嘈杂的声音——她知道,这是癫狂的前兆。
至少有一件事易无疆说对了——如果不合作,他们谁也离不开。
可是……合作就一定能找到出路吗?从古至今未有一人成功逃离过渡厄渊。魔族通路曾是唯一能够出入渡厄渊的途径,可如今,就连易无疆也无能为力……
陆明霜艰难地抬眼看向易无疆。
说来也怪,落进渡厄渊后,易无疆眼中的魔气反而消退了许多,不再是癫狂不可理喻的模样。
也许……他提出暂时合作,并非是阴谋诡计?
这时,易无疆也抬起头。
他们对视片刻,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疲惫与挣扎。
陆明霜错开眼,低声道:“渡厄渊……真有出口吗?”
“不知道。”易无疆忽地一笑,“但……不去找就肯定没有。也就永远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暗算,让我们掉进渡厄渊。”
说着他撑起身体,强行凝聚魔气劈开眼前浓厚的黑暗——
一瞬间,陆明霜几乎以为看到了光明,但即刻便发现,哪怕以易无疆的实力,也只能让黑暗稍稍退却,清出一小段前路。
“来吗?”易无疆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陆明霜迟迟未动,易无疆也没有催促。
黑暗就要再度合拢——
易无疆忽然嘲讽地笑了声:“……你不敢?”
不……是……
陆明霜动了动唇,嗓子却干得发不出声音,可是她的双眼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一道道幻象,一幕幕因果,她好像……终于看清了。
仙魔同灭,万劫归一。
这才是渡厄渊的本质。
易无疆,是宿命的死敌,也是她唯一的同盟。
陆明霜已经说不出话,但她终于站起来,及时握住了易无疆的手。
眼前忽地一亮——
她又回到仙魔鏖战的疆场,两军对峙的中央,魔气翻滚,仙火横空,战事一触即发。
而她却仿佛误入战阵一般,一袭素衣,不着片甲,身后无光、无影、无神道加持,唯有……手中一把剑。
非金非铁,苍白若骨,剑上布满嶙峋的暗红斑纹,仿佛血从未干透,不断透出阴森的煞气。
蚀心!
这把剑从何而来?她从未见过,为何却知晓剑的名字?
陆明霜未曾言语,只轻轻一挥剑——
一剑破心劫。
她终于明白,她的道从不是非黑即白,不是仙门规矩,不是世人仰望。
她从来挥剑……不为仙,不为人,天地未能定义,立场不可束缚。
她挥剑只为自己!
漫天风雪自天而降,骤然浇灭了对阵两军的怒火,刚刚还恶意汹涌的战场,忽然被冰雪封禁,陷入一片死寂。
片刻后,仙门众长老才反应过来,惊怒道:“陆明霜,你有如此通天之能,为何不攻打魔军?!”
“你身为正道魁首,竟不分敌我,拦下正道攻势!”
“你不会、不会堕魔了吧!”
陆明霜平静地摇了摇头:“除非杀了我,否则我不会再做任何一件不愿做的事。你们拦不住我。”
目光转向魔军阵营,看到易无疆眼中微光一闪。
——快醒来。
她分明看不清易无疆的口型,却从心底知道他一定是这样说的。
陆明霜微微颔首,指尖轻触眉心。
一念顿悟,灵台归一。剑势节节攀升,天地法则环绕周身,却压制不了她,甚至隐隐有避让之意。
“从前我奉命斩妖除魔,不过是成为仙门手中的一把剑。”
她缓缓握紧剑柄,指尖微颤,却坚定如磐。
“从今之后,我选择随心意出剑,成为自己的锋芒。”
点点银光在她掌心汇聚,剑意如游龙盘绕在周身。
在她挥剑的刹那,一股无比浩瀚的灵力自蚀心剑体倒灌入她的经脉,识海像被天雷劈开,元婴震荡,灵台光芒大盛。
霎时剑上腾起一条长河,直冲云霄而上!
陆明霜的气息疯狂暴涨,以破竹之势接连冲破瓶颈——
元婴中期!
元婴后期!
最终,在耀眼的白色光华之中,她的神魂凝实,剑意自在。
元婴——大圆满!
困扰她的梦境出现了一丝松动,陆明霜不由疑惑——等等,元婴?
她早已成为正道魁首,元婴圆满都是多少年之前了?怎么回事?
……白芒渐渐褪去,梦境正在崩塌。
一开始只是细小的裂痕,接着整个梦境如镜面破碎,无数碎片四散而飞——陆明霜看到自己和易无疆兵戈相向,也看到他们在无尽的黑暗中执手前行。真实感太过强烈,让她有些分不清,哪些是过往,哪些早已化为心底执念?
她睁开眼,身体尚未完全适应突破后的蓬勃灵力,胸口翻涌不息。
此时,一道熟悉又危险的气息猛地从左侧逼近。
“山主——!!”
在墨黟惊愕的叫声中,易无疆指间透出几缕魔气,骤然凝成一枚锁魂钉,直取陆明霜眉心。
陆明霜本能反应,剑锋一横,雷霆般地反斩而出。
铮——
两道身影瞬间贴近,杀意只在一线之间。
魔气凝结的锁魂钉也凝滞在陆明霜额前,只需再近半寸,便可伤入神魂。
而陆明霜的剑刃也到了易无疆心口寸许之处,可就在这一瞬,蚀心发出一声低鸣,剑身猛然一震。
“咣铛——”
与她神魂相连的命剑竟脱手而出,划破魔气凝结的锁魂钉,然后沉沉坠地。
魔气消散无形。
呼吸交错,眼神相持,谁也没有先说话。
陆明霜定睛看了片刻,剑仍未撤,嗓音微哑:“你也……入梦了。”
入魔的是前世的易无疆,可他现在却用出了魔族招式,只可能是从梦中带出的魔气。
他也追随她入梦,梦境解除,却还没有完全清醒。她不知道易无疆停留在哪个瞬间,大概彼此杀伐的记忆太过清晰,险些迷乱了心智。
梦境最危险的一重考验,原来在梦醒之时。
“山主,你不是帮陆姑娘突破,为何你们要自相残杀——”墨黟终于冲到他们身边,惊讶地扫视着易无疆,压低声音问,“……魔气?”
易无疆低头:“……不过是梦境中逃逸的一缕,并无大碍。”
“我没有入魔。”他好似在解释,又仿佛在提醒自己,“我不会入魔。”
墨黟松了口气,目光游移在二人之间,心中充满疑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就在这时,易无疆忽然弯腰捡起了蚀心。他轻轻拂去尘土,将剑横于掌心,走到陆明霜面前。
“剑上遗留的禁制已解,从此它完完全全属于你了。”易无疆直视着陆明霜,语气微微有些颤抖。
“这是一把好剑。”
他将蚀心递还给她。
“好好用它。”
第143章 等待月升
陆明霜接下剑,几乎有些仓皇地离开易山洞府,漫无边际地来到一处石崖之上。
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面,夕阳渐沉,浓云压顶,小股的妖兵行走于海边,正在为沉海做最后准备。
陆明霜独自立在崖边,海风拂面,她眉目如霜雪未融,孤冷而沉静,像是与天地融为一体,然而又孤立于三界之外。
身后脚步声传来,是身披战甲的墨黟。
“恭喜陆姑娘勘破梦劫,元婴圆满。”墨黟眼神中含着审视,“不知陆姑娘是否愿与我族并肩一战?”
语气中既有试探,也有期望。亲眼见证陆明霜元婴大成,墨黟不敢小觑她的战力。
也许她的选择,正是扭转此战的关键,可如今陆明霜的立场依然暧昧不明……
陆明霜听到墨黟的话,微微转身,遥望远方浓云密布的天幕。
良久,她摇了摇头。
墨黟面色一冷:“事到如今,陆姑娘难道还执着于仙盟口中的正邪之分?莫非你还想回头当他们手中的剑,斩去我们这些所谓的‘异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引得四周寒风骤紧。
陆明霜神色未动。只轻声道:“我出剑,不为任何一方。”
“陆姑娘想独善其身?”墨黟冷笑,“事到如今,恐怕没那么简单。仙盟无事生非,易山被迫反击,陆姑娘若无立场,便是选择了他们的立场,你——”
“够了。”
一道沉冷的声音从侧边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易无疆目光扫向墨黟,声音从容而冷冽:“叫你说的好像易山存亡全系于她,倒显得我这个山主多余了一般。易山即将沉海,各种准备尚未完成,墨黟,你还有空在此闲聊?”
“我——”墨黟仍未信服,却迫于易无疆的气场,终是告辞而去。
崖边只剩下二人。
陆明霜垂眸道:“易山沉海,还要准备很久吗?”
算日子,仙盟大军先遣早该到达激扬海,只是暂时被阵法挡住,沉海一事刻不容缓。
易无疆用一贯从容的语气轻道:
“还有三日。来得及。”
风停了一瞬,海浪拍打峭壁的声音一时涌进耳中。
易无疆抿了抿唇,忽然像是随口一提般:“三日后海月盈轮,不如……来湾边一同赏月?”
他转眸看着陆明霜,眼底情绪复杂,“我有话对你说。”
……
陆明霜回到谷中院落时,小织正在忙前忙后地布置——苏云浮自不必提,但为了让宋雨若适应沉海,种种用具必须提前备好。
小织借机接触到许多平时罕见的人族物件,她不但不嫌麻烦,反而显得很开心,蹦蹦跳跳地奔跑着,笑声清脆如铃。她的眼中没有血腥,没有纷争,只有世界初开的纯净与好奇。
陆明霜望着那笑容,心底倏然一紧。
梦境中她看过小织惨烈的结局,冷眼旁观,却心如刀割。
而今梦境已破,现实中的小织还未踏入命运的深渊,她不会再放任悲剧重演。
可是……只有加入妖族才能保下易山吗?
陆明霜眸光幽深,身侧的手缓缓握紧。
**
三日后。
傍晚时分,墨黟前来禀报:“山主,一切准备就绪,易山随时可以沉海。”
“好。”易无疆闲适地翻着手中古籍,神色与寻常无异,“明日第一缕晨光出现时,启动大阵。”
“是!”
墨黟得到命令,却迟迟未走,而是犹豫道:“山主……恕属下无礼。”
他突然单膝跪地,满脸冷峻,“请问山主,准备如何处置陆姑娘?”
易无疆从书册中抬起头,颇为惊讶:“……处置?”
墨黟目光灼灼地直视他:“山主待陆姑娘如何,属下亲眼所见。你为她破例,助她度过梦劫,又替她解围,压制妖族的议论,可她呢?她明知正道虚伪,明知除妖只是仙盟的遮羞布,他们的真正目的无非是夺宝,却依然不肯真正站在我们这一边!”
“她说‘不为任何一方出剑’,可山主怎知这不是托辞?以陆姑娘之能,若不能为我们所用,就必须确保她不会被仙盟所用!陆姑娘知道易山的位置,见过种种布防,哪怕山主不愿除掉她,至少也该将她控制住,暂时不能脱离。”
他话音如刀,直劈入心,眉间皆是不甘。
易无疆神情毫无波澜,只是淡淡开口:“她有她的道。不站在‘我们’这边,也不会站在‘他们’那边。”
“可陆姑娘的道究竟是什么?难道就是飘忽不定,朝三暮四吗?”墨黟沉声反问,“谁都不帮、谁都不负,岂不是负了所有人?属下不懂,陆姑娘到底想要什么?”
易无疆静静听完,眼中并无怒意,却浮上一层若有似无的悲悯。
他缓缓走到墨黟身侧,语气平淡却不失威严:“墨黟,你不甘被正道视为妖佞,你心中愤怒,恨仙盟的伪善,恨人族的偏见,恨那些自诩正义却盲从的追随者……以至失去了你该有的判断力。”
他叹了口气,“易山明明什么错都没有,却遭遇无妄之灾,甚至成为他们口中的万恶之源。易山上下众多妖族心中不忿,大概皆如你所想。”
“你们想要报复人族,打仙盟的脸,眼前现成的手段就是利用陆明霜。试想仙门大比上横空而出的天才也选择为妖族而战,正道的主张又怎么站得住脚?你想让她加入妖族,不只是为了战局……更是迫切想要证明‘我们’才是对的。”
墨黟身子一震。
“可你忘了——”易无疆音色淡淡,“你恨那虚假的善,却也被是非的执念、非此即彼的立场困住了心。”
“众生纷纭,无论妖族、人族,皆是善恶并存。陆明霜和仙盟背后的主使者无关,也从未针对过妖族。你痛恨仙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一套先入为主的划分,又为什么一定要划一条清晰的界限,让她从两种立场中择一?”
前世被正道裹挟的陆明霜,他见证过,又怎么忍心用妖族立场去束缚她?
墨黟呼吸一滞,额头隐隐渗出冷汗。
易无疆背过身,负手而立。
“凡事先分敌我,怕会断掉本来能走的路。墨黟,你着相了。”
墨黟久久沉默,最终低头拱手:“属下……知错,愿受惩罚。”
易无疆没有责罚,也没有劝慰,只是摆手漫不经心道:“再说吧,我现在很忙。”
“我急着赶去……赴一场约。”
……
夜色如水,易无疆青衣猎猎,身旁摆了两盏温酒、一颗夜明珠。这是他独享的赏月之地,不会有谁打扰,他曾在这里看过无数次月升月落,心中却从未如此忐忑。
不是对敌,不是搏命,而是等她。
他决定不用立场束缚陆明霜,并未在她身边安插任何眼线,也刻意不去留意她身上的法咒。如果她最后时刻反悔,现在正是离岛的好时机。
易无疆发现自己竟是踌躇不定。
怕陆明霜不来,也怕她来了,他会动摇立场,忍不住留她在身边永不放手。
虽然他对墨黟振振有词,但假如陆明霜真的弃他而去,他多少还是会难过。可他也不是真的想要陆明霜加入妖族势力。他不想看到清誉如雪的她受尽流言,被门派驱逐,被天下人斥责——陆明霜也许会说她不在乎,可有些事总是旁观者清,师门在她心里并非毫无分量。
那又该怎么做呢?
也只有饮尽这壶酒。
自斟自饮间,不知等了多久,忽听身后一阵风动。
他心头一震,猛然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原来一根朽木终于撑不住树冠,选择在这时倒下。
易无疆自嘲地笑了笑,心中沉沉,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
夜色渐深,月亮自海面缓缓升起。
天边出现一抹银白,如轻纱般铺展,渐渐地,那轮冷月挣脱云雾,浮上半空。银辉洒落,映得整片海面宛如碎玉倾洒。
身影被月光拉得修长,易无疆眸中映着那一轮明月,却仿佛看不见天光,只凝视着某个遥不可及的方向。
“她会来吗?”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遍遍浮现。
他强迫自己不再回头,却又忍不住将神识一次次投向小路。
“再等一刻。”
“再一刻。”
月已升至中天,将整片山海映成银色幻境,易无疆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战鼓,又像风暴前夕的潮声。
“也许……她不会来了……”
易无疆这样想着,却并未离开,而是又斟满了琉璃盏,也不知道在坚持什么。
在他几乎失望之际,身后响起轻微的脚步声。
易无疆脊背顿时紧绷如弓,甚至放慢了呼吸,却没有立刻回头。
怕听错。
怕看空。
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直到熟悉的声音,带着一如既往的清冷和一点点惊讶,在他身侧缓缓响起——
“你邀人赏月,自己却先喝光了酒?”
仿佛一滴甘露落入心湖,不止溅起涟漪,而是将整片死寂的湖水彻底唤醒。
她来了。
那一刻,易无疆心口像是被月光点燃,既充满不可遏制的狂喜,又缓缓漫上悄无声息的温柔。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让自己听起来轻松随意:“什么喝光,你还怕把易山酒窖掏空不成?再说,以你酒量——”
易无疆嘴角翘起,把半盏未动的酒向陆明霜推了推,“就这些吧。再多了耍酒疯,我可担待不起。”
他们好像没有共饮过,易无疆怎么知道她酒量平平?
陆明霜一怔,随后立刻想起,在被遗忘的前世他们其实已经认识很久了。
陆明霜在易无疆身侧坐下,看向桌面几个空酒壶,眼神掺着一抹轻不可察的柔软:“……你等了很久?”
“没多久。”易无疆几乎下意识地否认。
但顿了顿,他有些刻意地侧过脸,带着一点别扭说:“只是从月亮初升,等到它爬上天罢了。”
第144章 明月入怀
月亮升至中天,喝光了几壶酒,算不算等得很久。
易无疆也不清楚,他从来没试过等待,也根本注意不到时间。
只知道那个人从月下缓步而出,只是以最寻常不过的模样,清光洒在她眉眼间,却仿佛从天而降的一缕仙光,将整个寂夜点亮。
易无疆怔怔望着她,片刻失语。
心底的欢喜像潮水一般涌来,将所有不安与顾虑淹没。
啪嗒。心中的弦终于断了。
不再思考,也来不及权衡,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炽热的情绪在燃烧。
原来爱上一个人,竟会卑微至此。她不来,这山,这海,这山海之间最澄澈的明月,都不过是虚设。她一声脚步,月明潮阔,万物鲜活。
她站在这片月色下,站在他身侧,哪怕只是片刻,也胜过世间全部的清辉。
如烈焰焚心,那股滚烫的情绪,再藏不住。
陆明霜没有戳穿他的狼狈,轻轻一笑,举首遥望月亮。
易无疆想说话,想靠近,却又怕破坏这一分沉静,于是只是静静注视着她。目光从眉眼落到她微抿的唇,落到领口,再到她肩上的一缕碎发。
一寸寸看过去,皆是动心。
易无疆缓缓靠过去,视线紧锁着陆明霜的眼,目光中有渴望,有惶恐,有试探。
“我——”
“前世——”
他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怔住,易无疆喉结上下一滚:“你先。”
陆明霜转过脸,眼眸在月光下显得幽深。
沉默片刻,她轻声问:“前世你在易山覆灭后堕入魔道,后来……可曾后悔?”
易无疆看入她眼中那层难以捉摸的情绪,良久缓缓摇头:“不曾。”
他记起了入魔后的疯狂,恨天道,恨众生,恨高高在上的修士,想把他们连同整个沧澜界都毁去。
也
恨白衣明净的她,恨她还在守护这污浊的世间,所以一定要让她亲眼看着她所守护的东西,一个个毁于他手中。
放任自己被仇恨湮灭,心中只剩杀戮,渐渐失去自我——易无疆清楚,前世的自己每时每刻都在痛苦中煎熬,却从未有过后悔。
陆明霜轻轻垂下眼帘,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个答案。
“你呢?”易无疆问。声音低哑,似是穿越岁月尘埃。
陆明霜轻道:“我也……没有后悔。”
她抬眸重新看向他,眼神一扫晦暗,而是坚定清澈:“成为正道魁首,和我想的似乎不太一样,不但不能随心所欲,反而背上重重枷锁,总是在无意义地战斗……可我没有想过回头,只想将选择的路走到尽头,直至终结。”
说完,她自嘲地笑了下:“前世的我们都很坚持,所以才互相搏杀得那么惨烈吧。”
“是啊,”易无疆回想起梦中激烈的厮杀,仍有些心惊,“你刺中我那几下,剑术又有精进。”
陆明霜皱眉,“你也不遑多让。我那时都已经合体圆满,却还踩中了你的陷阱。”
“嗯,我也真的很了不起。”
易无疆弯唇,蓦地握住她微凉的手,稍稍用力一带,两人距离骤然缩近——
“那些老黄历,算也算不清,不要再计较了……”他的呼吸微微颤抖,嗓音涩哑得仿佛经年陈酿。
他太近了,近到心跳声混在一起,也不知那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陆明霜看到易无疆瞳中映出的自己,眸光似雾非雾,像被拉进一场不愿醒的梦。
拉住她的手微微攥紧,呓语般的话音传入耳中,“谁都看不到,谁都不会知道……这里只有你和我。”
“所以……”
相爱也能被允许。
“我……”陆明霜还未开口,就被易无疆抬手,轻轻圈在怀中。
他眼底的情欲如火焰般暗涌,可动作却极轻,仿佛仍在试探,不断确认她是否会推开。
“只有此刻……好吗……”
仅此一刻,在这梦幻泡影的月下,能不能爱我?
隔着一层月光,陆明霜好像听到易无疆的心声。
他的话语谦卑至极,可动作半分也不,见她仍未退缩,几乎有些强硬地扣住她的肩膀,然后俯身靠近——
他的唇在她唇边停留一瞬才轻轻吻上,点到即止的触碰,轻且浅,像月色落在水面,不带起一丝涟漪。
他只是浅尝辄止,轻轻沾了一下就分开,气息仍交缠不清。
易无疆的目光牢牢锁住陆明霜,看到她脸颊骤然升起的红晕,而她依然没有回避。
易无疆眼中的光亮微微一颤,情欲如同被彻底点燃的火,一点一点蔓延到全身血脉。
这一刻,所有的试探都化成了确信。
他又一次覆上唇瓣——
这条老奸巨猾的蛇……陆明霜只来得在心中叹了一句,便发现这一吻和之前大不相同。
从浅浅的纠缠开始,不断加深,直至唇齿交缠,辗转游移。
他的呼吸落在她唇角,带着轻颤与低喃,似叹息,似劫难。指尖缓缓抚过她的侧脸,描摹她眉眼的轮廓,像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神魂。
陆明霜依旧未动,心神仿佛也被这一吻拉入深海,困在这月光之下。她没有推开,虽然也并未靠近,明净的眸中有一丝残存的清醒,仍在负隅顽抗。
易无疆心跳不由空落一拍,却终是雀跃压过了不安,呼吸越发炙热,动作越发贪恋,最后一丝克制也彻底崩塌。
易无疆的手紧紧箍住陆明霜,带着几近贪婪的占有,几乎是要把她嵌入怀中。
他的唇碾过她的,唇舌纠缠,呼吸交融,唇瓣一次次压紧、磨蹭、游移,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吞进骨血里,怎么也不肯放过。
月光倾泻而下,在地面映出交缠的影子。
这一吻如烈火焚心,如溺水重生,烧尽所有残存的理智,也焚毁了全部退路。
直至耗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呼吸,易无疆□□,身躯颤抖,还不舍得放开。
陆明霜被他紧紧抱在怀中,一时还不能从暴风骤雨般的吻中抽离,耳畔是他急促灼热的呼吸,带着令人无法招架的狂热与深情。
许久,陆明霜才闷声闷气道:“我快……喘不上气了……”
背上一轻,易无疆稍稍松开一点,手掌还扣在她纤瘦的脖颈,像是怕她随时逃离。
陆明霜的手轻轻抵在他胸前,眸中浮着一层迷离的水光,然而底色却是冷静的。
她纵容他肆虐的情欲,却没有如他一般痴狂。
空虚在心中蔓延,易无疆顿觉不甘。
凭何只他一个沉沦?
他抵上陆明霜额头,语气温柔至极:“霜霜……”
怀中人闭上眼,身躯止不住颤抖。
易无疆一瞬得逞,却没有得意,反而更紧张,轻拍着她的背,在她耳边循循善诱:“霜霜,叫我的名字……说……你也喜欢我……”
陆明霜喉头微动:“你——”
“错了,”易无疆按住她的唇,“不是这句。”
除了那句话,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易无疆声音沙哑,“就听我一次,好不好?说你也喜欢我。”
“除了你我,谁都不会知道。”
“不要紧……”
天地失声,海风也沉滞了一瞬。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为什么!
易无疆眼中还残留未褪的炽热,心底却渐渐泛起酸涩。
她不躲开,也有情动,可到头来还是不肯说么?
哪怕是骗他呢?他已经那样喜欢她了,就说一句好话哄哄他,不行吗?
“易无疆。”她的声音仍有些颤,却无比清楚。
易无疆逃避地避开视线,低声无奈道,“只此一刻,都不行吗……”
陆明霜强硬地扳过他的头。
易无疆像被雷击了一般顿住,嘴角动了动,想笑,却露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只此
一刻?”陆明霜声音穿过夜风,却比夜更寒凉,“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叹了口气,“易无疆,你只想和我一夜沉沦吗?一次露水情缘,对你来说就足够了?”
易无疆猛地抬头,眼神一震。
“不是!”他下意识出声,还带着急促的喘息,“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他死死望进她的眼里,痛苦道:“我不是不想长久,只是怕你为难……前世没有机会,今生你可以置身事外,尽享清名,甚至得道飞升,没必要趟易山的浑水。”
“我爱你。只要你愿意为我乱一次心,哪怕日后不复相见,我也认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湿意,随即低头隐去,声音更低了几分,“可若是你连一句准话都不肯给我……”
陆明霜轻轻摇头:“小蛇,那不是我想要的。”
“诛灭易山妖族,为仙盟夺取建木,非我所愿。加入妖族一方,对抗师门侪辈,亦非我所愿。我也不想沦落到只能在无人知晓的月下,偷偷谈情说爱。”
易无疆喃喃笑了一声,没有怨,只是没来由的委屈和痛楚。
她是高洁无暇的剑修,叱咤五洲的寒芒,是暗夜里孤高的月,世人眼中的光。剑心即本心,凌厉坚定的剑修,从不知宛转为何物。
或许他从开始就预料到,不能屈服,不能爱上,否则便是万劫不复,才会在最初梦到她时,全心都是抗拒。
恨与痛,说不清哪个更强烈。
这样也好。不能给他快乐,就赐他解脱。
易无疆缓缓松开手臂,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再次拥她入怀的冲动。
“你说得对。”他轻声道,“和我在一起,只能避人耳目,像做贼一样谈情……大可不必那么辛苦。”
风从海上吹来,吹乱额前几缕发丝,易无疆无心理会。他垂着头,身影前所未有的颓唐。
陆明霜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替他拨开,却被他赌气似的躲过——
陆明霜后退半步,眼中却渐渐漫上笑意:“小蛇。”
易无疆撇开头,两手捂住耳朵:“我明白了,不用把拒绝说得那么清楚。”
“不,”陆明霜无奈拉开他的手,“你不明白。”
“我不想因为喜欢一个妖,就被修真界视为叛徒,引来无止尽的追杀。也不想躲躲藏藏,好像犯了什么大错一样,唯恐被人发现。我不认为和妖相恋有什么不对,所以只好改一改仙盟的规矩了。”
“所以我不会逃,我要回去。前世我平白当了一回魁首,却总不能按心意行事,这次我要让他们都听我的。”
“小蛇,我喜欢你,不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喜欢。”
“你要知道。所有人都要知道。”
易无疆怔怔站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陆明霜所回馈的,远远超出他最极致的奢望。就好像,他只敢要一抹清辉,她却说,我把月亮给你。
他终于,拥明月入怀了。
像一场美梦。不想醒。
第145章 以理服人
他们离得这样近,陆明霜看到易无疆错愕的表情、微缩的瞳孔——连他也有惊呆说不出话的时刻。
她忽而有些顽劣地想笑,这条狡猾的蛇总是捉弄人,也终于被她捉弄了一次。
她轻轻地牵住他冰凉的手,十指相扣,低叹道:“……怎样打败强敌,我现在还不清楚,这种时刻好像不该轻易许诺长久。可我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接受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哪怕我选择的路更曲折,要付出更大代价……”
“前世我为正道而战,终究功败垂成。今世若选择为妖族弃修界,恐怕又会重蹈覆辙。因为这世上从来不是只有黑白两色,正与邪,人与妖,明明可以共存于世,而不是非要争出你死我活。”
“如果这个世道的规则本就是被刻意塑造的,我又为何要在这规则下选边?我要做的,是跟随心意挥剑,是改变只能择一的前提。重生一次,我不会再做仙盟的傀儡,我要看到更深的真相,要知道是谁让我们彼此仇恨,又是谁从这仇恨中得利。”
“是拒绝你,还是接受一夜露水情缘?”她眼神如霜刃,语气却温柔,“小蛇,从两个错误的选项里,我选不出正确答案。”
她的话语落下时,世间的风忽然止了,四下竟安静得能听见心跳。
易无疆猛地上前一步,像是怕自己听错,怕一切只是幻象。
月色倾洒而下,辉光映在她眸中,看过千年的月色从未如此动人。
她就是月光,就是救赎。
“是我错了,小师姐饶我一次。”他低声笑道,一瞬间所有的冷静都如山洪溃堤,他望着她,眼中的喜悦炽热灼人。
“有你在,我再不必独行踽踽。”他忽地执起陆明霜的手,在手背落下几近虔诚的一吻,又将她拥入怀中。
他的动作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怀抱如烈焰缠身,恨不得将她揉搓进骨血里,再不分离。
“你故意吓我,害我以为被拒绝了。”易无疆头埋在陆明霜肩窝,愤愤不平道,“存心戏耍我,看我失态,是不是很好玩?坏心眼的剑修,你的心黑透了!”
陆明霜轻笑,并不否认:“……是你首先排除了正确选择,这只是一点小小的报复。”
“小心眼。”易无疆自知理亏,冷哼一声,手指穿入她发间,不由分说地揉乱了她的发丝。
又低下头,狠狠啄了她嘴角一下,像是在讨债。
陆明霜低呼一声,刚要挣扎便被他压在怀里,耳畔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陆明霜脸颊微热,“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易无疆眼眸一沉,又落下一记带着笑意的深吻。
“还不够,我要听你说——”
“说你喜欢我,喜欢得要命。”
“说你一空闲下来满脑子都在想我,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不能只有我一个……”
陆明霜被他闹得气息凌乱,避又避不开,无奈笑道:“你怎么这么得寸进尺……”
“就要得寸进尺。”易无疆笑声低哑,贴在她耳边,“你说不说,不说就不放你走。”
陆明霜睫毛颤了颤,终究抵不过那份灼灼爱意,轻声道:“……我喜欢你。”
易无疆呼吸一促,心中溢满情意,却还觉不满足:“一遍怎么够?”
“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陆明霜忍笑重复。
“说三遍。我要听三遍。”
陆明霜:“……”
“我记得,”她想了想,小声提醒,“你有一个可以留声的海螺……”
易无疆可以存下这句话,天天听,听到耳朵生茧子。她很慷慨地准许他这么做。
易无疆愤愤地敲她脑壳:“才两遍就用光耐心……你总是敷衍我。”
可是偏偏他不舍得放手,而是抱紧她,在风声与月色之间,终于毫无顾忌地将她吻到天翻地覆。
……
天色泛白,远方岛屿被初光勾勒出淡金色的轮廓。
“走吧。”陆明霜望向灵气聚集的阵眼之地。
再过一个时辰,就该启动大阵,将易山沉入海底了。
“嗯。”易无疆使了个法诀收起桌椅杯盏,衣袂猎猎而动,脚步却有些迟滞。
陆明霜察觉出异样,回首看去,只见他眉头紧皱,长吁短叹,怎么看都有些魂不守舍。
她一愣,缓缓靠近。
易无疆像是毫无察觉,懊丧地叹气:“早知道……唉……时机不对……”
陆明霜心中一紧,瞬时警觉起来:“出什么事了?难道不合天时,影响发动阵法?”
易无疆却被她惊了一跳,猛然回神:“……阵法?!”
“啊!不是不是!”他赶忙摆手,眼神不知为何有些躲闪,“阵法没问题,稳得很。”
陆明霜狐疑地看着他:“那你在烦恼什么?”
易无疆被她盯得脸颊发烫,嘴角抽了几下,像是很不想说,又憋不住。
“……我就是觉得,”他咳了一声,“我们刚刚捅破那层窗户纸,你才说了两遍喜欢我,就要启动大阵……来不及……了。”
陆明霜先是一愣,随即耳根悄悄泛红:“别胡说八道了,快走吧。”
易无疆望着她的背影,表情越发一言难尽。
他自问算无遗策,这次却亏大了。
如果早知陆明霜会接受他,他一定不会选在易山沉海前夜坦陈心迹,好不容易两情相悦,却根本来不及双修结契……昨夜那么好的氛围,谁知道下次要等多久……
“悔之晚矣……”易无疆怔怔地看着前方,陆明霜身影已经远去。
他又叹了一口气,追了上去。
……
易山妖众早已按照事先布置各就各位,只等易无疆开启大阵,他们就会将灵力导入灵脉,共同汇入坠海之心,催动封域禁咒。
若一切顺利,这将是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所见的最后一缕日光。
——甚至可能是此生最后一次。
他们不敢质疑易无疆,却有压抑不住的惶然在妖众之中蔓延。
到了最后关头,无数妖族自发聚集到海湾、山顶、林间,守望着今日初升的太阳。
有的不安,有的茫然,也有些妖开始低声祈祷,甚至默默落泪。
“我不会游泳,沉下海真的……还能再出来吗?”一个小妖拉着母亲的手,怯怯问道。
母亲则坐在树下,无声望着海面,像是要将这最后的日出牢牢记住。
……
陆明霜来到小院时,墨黟正准备离开。
和之前几次相比,他的态度客气了许多,可目光一扫过陆明霜便立即离开。没有敌意,也没有发自内心的接纳,有些隔阂并非三言两语就能打破。
“他在大阵中心等你。”陆明霜并不在意,淡淡道,“你酿的酒很好。”
墨黟微怔,眼中多了一丝暖意,但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告别离开。
苏云浮哈哈大笑:“我是不愿躲在海底的——除了他们水族,谁都不想去黑黢黢的海底。你们最好早点打赢,把这片海底再翻上来,我还想晒太阳喝酒呢。”
他洒脱地挥了挥手,转身走向院子里,声音高扬如歌,“后会有期——”
苏云浮之后是宋雨若。
作为唯一一名人族,她对于沉海的担忧只多不少,但担忧中也带着一丝激动:“昨夜我害怕得睡不着,可后来一想,就算葬身海底也比被栖芳渚控制好。我宁可死也不会如他们的愿,当一具行尸走肉。”
“这样一想,也没什么好怕的了。倒是陆姑娘你——”宋雨若目光含着忧虑,“你本是正道弟子,比我和他们的渊源更深,你真的要去战场吗?这一步踏出,就没有回头路了。”
宋家横遭变故后,她对仙盟内部的黑暗深恶痛绝。更让人心惊的是,她还只触碰了冰山一角,而陆明霜却要去直面仙盟,甚至想要颠覆现有的仙盟。
宋雨若看着眼前清瘦的少女,想要相信她,又深深为她担忧:“我知道你想要改变仙盟,让更多正道修士放下成见,可是……要怎么做呢?”
陆明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蚀心剑。
日光落在剑上,映得寒光粼粼,刃锋如雪。
陆明霜横起剑锋,微微一笑:“当然是——以理服人。”
……
日光铺满全岛时,大阵终于开启。
光芒如星瀑倾泻,九道灵脉汇入海底,坠海之心光芒大作,骤然放大,宛如一颗巨大的水滴,霎时将山海、岛屿、生灵都容纳在内。
阵法缓缓运转,数不清的符文在空中旋转,拖着巨大的水滴,盘旋着沉入旋涡之中。
易无疆立于阵心,墨发飞扬,衣袍翻飞,眼中映出一片碧蓝,却难掩千钧在肩的冷静与决然。
陆明霜御剑当空,遥望着那如瀑光华,眼中微现惊艳。
“轰——”
阵心水波冲入云霄,天地间的气流猛然翻转,海上仿佛开出了一条天路,掀起的波涛竟直扑到半空,打湿了陆明霜的裙角!
而当阵法轰鸣渐歇,天地灵脉重归沉寂,放眼望去已经只剩一片空荡的海面,哪里还有易山的影子!
成功了!
陆明霜心上一喜,就见易无疆踏水而来,停在她面前,笑道:“后顾之忧暂解,接下来,就看我们能不能真正改写命数了。”
他摊开手掌,掌中是一枚翠绿欲滴的叶片。
充沛灵气扑面而来,陆明霜微愕:“你摘了一片建木叶子?”
“我也很心疼……”易无疆的表情不似作假,“不过你们人族不是有句话,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他冷笑道:“他们追逐建木而来,我就让他们追个够。”
第146章 战场之外
陆明霜微愕,随即会意:“利用建木气息引仙盟大军离开这片海域?”
“正是如此。”易无疆手指一弹,灵叶便化作一道流光,纳入怀中,“他们不舍得到了嘴边的肉,就只有被钓着咯。我想他们去哪儿,他们就只能去哪儿。”
海风拂面,光线透过晨雾洒落,天地之间短暂沉静。
易无疆收回冷厉的视线,朝陆明霜慵懒地笑了笑:“出发吧。小师姐能不能捎带我一程?”
陆明霜看着他一瞬变脸,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上来。”
易无疆跃上蚀心,长剑猛地向前飞去,在空中划出一条白练。
易无疆突然从身后靠近,下巴搭在陆明霜肩头,声音带着一点撒赖:“你说了喜欢我,可不能反悔了。”
陆明霜一怔:“反悔?”
“哦……”她故作深思状,“原来还可以反悔,我怎么没想到,多亏你提醒我。”
“不可以!”易无疆扣着她肩膀,语气执拗,“反正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就算你有朝一日后悔,我都不会放开你。”
“我会一直一直缠着你。”他说得郑重其事。
陆明霜轻轻将手覆上他紧握的指节,低声道:“好。”
风止了片刻。
易无疆久久未移开视线,眼神幽深,仿佛要将这一幕嵌入眼底。
陆明霜渐渐感到心头发烫,侧脸不自觉泛起浅浅红晕。
“你……离远一点……”她别开脸,轻咳一声,“昨晚的酒气还没散,你现在热的像个火炉。”
“不可能,我的酒量才没那么小。”易无疆退后半步,仔细闻了闻身上,分明没有半点酒气,“我看是你自己吧,半杯酒过了一夜酒气还没全散。”
陆明霜没有否认,嘟囔道:“……说不定是你的酒有问题。”
易无疆眉梢轻挑,笑而不语,眼中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神采。
“说起来……”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微微眯起眼,“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的的确确不曾给你下过毒,你却不然。你是不是……真的给我送过下毒的茶?”
陆明霜一愣,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蚀心剑,眨了眨眼,随即迅速看向天边:“啊,今天天气……不错,风从南边吹过来,午后会有一场小雨?”
“别想糊弄过去。”易无疆没有错过她的小动作,目光阴森地盯着蚀心剑,“我想起来了……在月亮湾,你莫名其妙送来一碗补药,更离奇的是,我喝了那碗药,精神却有所好转,一夜安睡……”
“啊!”易无疆脸色有些古怪,“那碗药加了蚀心的毒?你用我自己的骨头泡水给我喝!”
“呃。”陆明霜眼神闪烁,干笑一声,“蛇骨酒……听说……大补?”
她不是很有底气,话音越来越低,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易无疆看着她难得窘迫的模样,眼中笑意几乎要满溢出来,忽地伸手把她往怀里一带:“万一我虚不受补,早就栽在你手里了。幸好我命大,才有机会……让你补偿回来。”
陆明霜心中泛起莫名悸动:“……你要什么补偿?”
他轻轻一笑,在风中呢喃:“谁知道呢……我要好好想一想,不能轻易放过你,等这一战结束……”
“等这一战结束……”
易无疆神情有些恍惚:“你别笑我,大概期盼太强烈,我心里突然有些害怕。你呢,你怕吗?”
陆明霜看着海面,柔声道:“怕。但怕也要做。”
明知逆水,也要向上游。
**
古之扬一路向西奔逃,昼夜兼程,来到西洲一个荒僻的小镇。
他走进小镇南街的茶铺,要了靠窗的位置,想要喘口气,却听几个汉子围坐着,正激烈的议论着什么战斗。
古之扬表面不动声色,暗地竖起耳朵。
“你是没看到,屋顶都被掀飞了,简直像天雷劈了下来。”
“可不是?修士打架真像故事里说的,都飞在天上!”
“那神医我还去她那儿抓过要呢,看着清清秀秀的,谁能想到竟是个妖怪!”
“听说那几个散修都被她伤了,要不是援兵及时赶到,恐怕性命难保。”
古之扬原本淡然的神情有些僵硬。人妖之争竟然蔓延到这么偏僻的地界了,他一时犹豫要不要再逃,如果逃又该逃去哪里。
“可惜了。”一个白发老婆婆摇头,“柳神医半月前才治
好了我家孙儿的咳喘,还说药材都取自山林,所以不收分文……这么好的姑娘,哪像个妖怪啊。”
“妖就是妖!”
听到这话,一名汉子怒道,“她不装成好人怎么在镇上立足?怎么实行阴谋?说不定那些药里藏了古怪,只是还未发作,您赶紧再找个大夫好好看看。”
“话不能这么说吧。”茶铺小二经过,皱着眉接话,“她打起架来那么厉害,咱们镇上最强壮的汉子也敌不过,若真要害人,何必大费周章先救了好几个病重的人。”
“你懂什么?”另一人嗤道,“养猪不也先养肥再宰,说不定妖怪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我、我不信……”站在人群边缘的少年低声说,紧握的拳头因不甘而微微颤抖,“柳神医每次看诊,比我对我娘还耐心。娘临终前说,要是早遇到她,也许还能再多活几年,让我记住柳神医的恩情……”
众人安静了一瞬,但旋即又有声音压了上来:
“可她到底是妖,是妖就该离人远点!”
“我们不是修士,管不了那些,只要她远远走掉,以后不来咱们镇就好……”
“对啊,反正是那些修士烧她屋子,把她赶跑的,就是报仇也找不到咱们头上。”
“是啊,是啊……”
“可是——”
“跑都跑了,咱们就当她从没来过,这日子还得继续过。”
一时间众声喧哗。
坐在远处的古之扬听得清楚,指尖轻敲茶盏,瞳中光芒忽明忽暗。
这描述……听起来像是一位故人。
难道她既没跟易无疆一起,也没回归海剑宗,却来到这个小镇,当了一阵子“神医”,最后又被发现她身份的散修赶走。
古之扬望向街道尽头那被烧得焦黑的屋舍残害,心头忽然一紧。
理智告诉他,事不关己,莫要自找麻烦。他好不容易逃出仙盟大军,不用跟妖族正面冲突,对萍水相逢的几个妖族已是仁至义尽。若非要蹚这浑水,在如今风声鹤唳的大势下,难保不被当成修真界的叛徒。
况且……镇民们并没说柳意是哪天被散修袭击的,也许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他就是想帮忙也已经来不及。
话虽如此,可当初在尸潮中穿梭、深夜度妖力救人的模糊身影,却在脑海中越描越清晰。
是柳意。
古之扬几乎能肯定,镇民口中的神医正是柳意。自身难保还要救人这种傻事,她完全做得出。
古之扬烦躁地抛起一枚铜钱,心想若是正面他就管了这闲事,若是反面——
“唉……算了!”铜钱还没落下,就被他一把抓住。
古之扬忽然站起,推门而出。
小屋残骸四周漾着淡淡的木灵气——古之扬越发肯定,使出一枚追踪符,循着残留的灵气悄然而行,很快踏出镇子。
他步履极快,却每走一步,心中便更沉一分。
他不确定是否还来得及,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做好了站在“妖”这一边的准备。
他脑海中一片混乱,却还是追了出来。
树叶簌簌,风起云动。古之扬身形轻灵,如梭般掠过丘陵,追逐着那一缕即将消散的气息。
在夜色之下,他低声自语:“撑住……你一定给我撑住了……”
……
夜色沉郁,山丘间弥漫的雾气像张巨网,将每一丝空气都绞尽。
柳意在乱石嶙峋是山腹间摸索前行,原本秀美的发丝沾满尘土,腹下不断流出鲜血——她知道应该立刻止血,否则气息又会引来敌人,可是如果停下脚步,结果同样是被追上、抹杀。
好像怎么选都错,她不会真要死在这荒郊野岭了吧……
当初她为了躲避孟洵逃离蒲州,一路避开人烟,一直到了西洲才发现变了天——易无疆竟成了整个修真界的敌人,仙盟正集结大军准备讨伐。
柳意那时已是疲惫不堪,只得隐入边境小镇,在落脚的客栈暂时当帮工。
镇子偏僻,百姓淳朴,她本打算避避风头,再找机会回易山。可是有一日黄昏,她路过小巷口,看见一位老者倒在墙根,嘴唇发紫,浑身冷汗如浆。
柳意本可转身离去,可她终究还是停下脚步,俯身把脉,又把老者搀扶回客栈,熬药祛毒。
老者隔日便病愈了,柳意会治病的消息也不胫而走,很快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来了个“神医”。
这里本就地处偏僻,少有医者停驻,一听说这个消息,男女老少都涌进客栈找柳意问诊。后来客栈老板干脆辟出一间房子,供她行医。
一来二去,风声走露,终于引来几名散修,见她是妖,二话不说便出手,一出手就是杀招。
柳意唯恐牵连隔壁的凡人,只能硬生生接下一招,却听那些本来对她笑脸相迎的邻人咒骂道——
“我早就说了,长那么好看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原来是个女妖怪!”
“怪不得她的药苦的不像话!”
“还我儿子的药钱!她一定没安好心!”
“快请道长做法净宅!”
……
回想起来,柳意苦笑连连。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留在蒲州,就算被宗门圈禁起来,至少还能再见到师父一面……不过就算留在蒲州,她肯定还是无法弃山主不顾,最终一样落得被仙盟追杀。
眼前一阵眩晕,柳意险些失足跌倒,不得不倚着一块布满青苔的岩壁暂作休息。
耳边传来轻轻脚步,柳意心中一紧——灌木后,这么近!
她咬紧牙关凝起妖力,却听到耳熟的声音:“别动手,是我!”
古之扬像兔子一样跳出灌木,眨眼道:“柳道友,你还记不记得我了?”
见到古之扬,柳意呼吸一滞,正要出击的几根树枝缓缓收回身后,但神色依然戒备,眼中掠过惊讶与不解。
“……古道友?”她声音沙哑,像干涸的土地。
古之扬见她模样狼狈,心下不忍,从怀中掏出几颗丹药递去。
柳意面露疑惑,并没有立刻接。
古之扬尴尬地抓了抓头,解释道:“那个……只是补充灵气的药,你现在应该很需要吧。放心没下毒,下毒也骗不过你的眼睛,是不是?”
柳意这才接下丹药,心知无异,一口吞下,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古道友,你怎么会帮我?你知不知道我卷入了什么麻烦……”
古之扬摊手:“我从镇上来,大概听说了。想不到呀,上次匆匆一别,这么快又见面了。我心想我混得就够惨了,你却比我更差……”
他语带调侃,反而让柳意轻松了些。她盯着古之扬那张风尘仆仆的面孔,显然对方这段日子过得也不轻松,一时许多疑问涌上心头,几番欲言又止,却只是有些迷惑地叹道:“多谢你帮了我一把……你已经听到流言,怎么还会帮我……”
古之扬稍稍靠近一点,替她稳住伤势,嘴里嘟囔:“对不起偏偏是我帮了你。你就算失望也别表现在脸上,我这个人啊,其实心灵很脆弱。”
柳意顿时脸红,急忙澄清:“不是不是,我只是觉得古道友一向聪明,这种时刻就该明哲保身——”
她蓦地一顿,意识到这似乎也不是什么好话。
古之扬倒不生气,反而自嘲:“谁说不是呢,我自己也奇怪,一世英名偏偏紧要关头犯糊涂。可能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当个聪明人。”
柳意忍不住笑出声,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
可就在这时,空中忽然传来破空剑啸,数道光芒闪电般划破天空,如山压制。
“躲得倒是深,这回不会让你再跑了!”为首的修士身着青袍,飒然落地,忽地瞥见阴影中的古之扬,眼神冰冷,“呵,妖女就是妖女,逃跑路上还拐带了一个男人做帮手!”
柳意刻意向前,试图挡住古之扬。
然而又一名修士赶至,扫视一眼,嗤笑道:“一身血淋淋,这位兄台却不挑。”
他们的同伴冷哼一声,冲古之扬喊道:“你既为人族,为何与妖女沆瀣一气。念你尚未误入歧途,不要被这妖女诓骗,误了自身性命。此刻退开,我们不与你计较,否则——”
“否则什么?”古之扬二话不说,丢出一枚早已准备好的灵符。
寒芒一闪,几名修士纷纷避让,各自沉下脸色召出兵器:“不知好歹!包庇妖物者,与妖物同罪!弟兄们,上!”
修士纷纷围上,杀意弥漫。风从林中吹过,卷起漫天落叶,仿佛天与地都在这一刻凝住。
古之扬反手祭出几张符,目光冷厉如刀,传音问柳意:“你还能不能战?不能就退远点,我先挡住他们,你趁机逃!”
柳意看着古之扬挺身而出,眼底浮现出不敢置信的震动。
如今人族妖族对立,那些受她恩惠的镇民转眼便翻脸,就连相伴多年的同门再遇到,恐怕也有不少人会对她刀剑相向。古之扬与她萍水相交,不落井下石已是意外,居然真的会为她出手,宁愿和修真界作对。
“古道友……”柳意心上一暖,本已丧失的斗志又重新燃起。
“我……还能打!”她从心底发出一声怒吼。
话音刚落,灵剑疾刺而出。柳意使出了平生最凌厉的一招,剑气过去,将地面都削平一层!与此同时,她也不再做任何掩饰,背后探出数根尖利枝条,将妖气尽数释放,参与到战斗之中。
一时间剑气交错,碎石横飞。
在柳意狂涨的妖力面前,本来嚣张的追兵竟一时被压制,而古之扬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立刻将手中最强力的灵符通通用出——
冲击波在半空轰然炸开,几名修士身形不稳,竟被弹飞出去,昏倒在地。
古之扬额上缓缓流下一滴冷汗,看着柳意想要开口,却一下子提不上气来。
柳意血水浸透衣衫,眼神却分外明亮:“……你的符很厉害。”
“多谢夸奖。”古之扬叹了口气,冷冷扫过那些昏倒的修士,“杀了他们,还是……?”
柳意垂眸:“逃命要紧。”
“好。”古之扬暗暗松了口气,如果柳意执意要杀了这些人,他还真不知道该帮,还是该劝。
“走吧。”他勉力撑起身体,指了一个方向,“那边人迹稀少,地形复杂,先甩掉追兵,然后——”
“实不相瞒,仙盟对易无疆开战,镜水派一半以上人力都被编入大军,赶赴激扬海。我呢,是看准时机,当了逃兵。”
柳意微怔,神色若有所思。
“听闻摇光派执意销毁龙氏地宫,与玄冥宫生了龃龉,对于征伐激扬海态度暧昧,尚未出兵。我想着逃到西洲,应该可以暂避风头,如今既然遇上,不如一道吧?先躲起来养伤,然后……然后再说然后的。”
古之扬笑笑,“我毕竟是人族,对外交涉方便些。”
柳意迟疑:“你自己逃,更安全。”
事到如今,她不是不相信古之扬,可是一旦相信,更不愿拖累古之扬。她不擅长战斗,古之扬也不比她强多少,方才一口气用掉那些灵符,再遇到敌手,恐怕他们不会这么幸运。
“别说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嘛!”古之扬露出痛苦的表情,背过身,“你再说我真要后悔了!快跟上来!”
他说着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好像步伐慢一点就会被悔恨追上。
柳意凝望着他的背影,顿了顿,露出淡淡的笑意。
她收敛妖气跟了上去。
……
夜幕静谧,林间的战斗早已结束,只余遍地狼藉。
一道身影挣扎着坐起,正是方才被震昏过去的青袍修士。他头发凌乱,口角带血,眼神越发阴戾。
“该死的妖女……死到临头还有男人为她卖命!”修士一掌震开压在身上的乱石,咒骂着,踉跄站起。
很快,其他几名受伤修士也陆续醒来,他们形容狼狈,神情俱是愤怒不甘。
“不能就这么算了。”领头修士脸色阴沉地抹去嘴角血迹,眼底寒光凛冽,“你们看,这些符痕看着眼熟……好啊,居然是镜水派!”
“堂堂名门正派也有这等败类!他敢庇护妖女,便是自绝前程!我们找镜水派说理去,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众人纷纷点头,正欲整顿出发,忽感林中微风骤停。
“谁?!”青袍修士猛地回头,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诡异的黑影闪过眼角。
下一瞬,剑光未至,血花乍起。
他的喉咙被利刃刺穿,连反应时间都没有,便已倒地毙命。
“怎、怎么会——”其余修士立刻想要布阵防御,却发现全身绵软、灵府空虚,竟连一丝力气也提不上来。
“不好,是毒!”一个修士惊恐叫道,“是谁偷偷摸摸下了毒?”
然而,那黑影如幽灵般无声掠过,并没有回答。
“你到底是谁——呃——”
话音未落,又是一道血柱腾起。
数息之间,整片林地静的可怕,只剩几具尸体和浓烈的血腥味。
黑影缓步走到青袍修士的尸体旁,弯腰伸手,从他怀中取出一枚碎裂的传音符,手指轻捻,玉符立刻化为齑粉。
黑影缓缓抬头,看向远方。
那是柳意逃走的方向。
“你为何……”黑影低低叹了一句,声音低哑,几不可闻,却透着浓重的痛苦。
他转身,追着残留妖气踏入更深的荒野。
**
海面之上,晨雾未散。云低水阔,万象沉静。
忽而,一道灵光自海天交界处划破浓雾,似流星般一闪而逝,惊破雾海。片刻之后,才骤然卷起惊涛骇浪!
浪花明灭,一颗立于水天之间的巨树,在云雾之后若隐若现!
“那是……建木!妖物的老巢!”
“东北方向!”
“快追上去!”
修士大军即刻出动,不断向外放出神识,急切地追着树影而去!
然而,和之前许多次一样,这次依然无功而返。
“又是假的!”一名中年修士怒骂一声,看着空无一物的海面,只见一道翠绿气息在海风中缓缓消逝。
“标记下来。这片海域也不是妖物巢穴,下次避开此地。”另一人沉声道。
“哼,记下又有什么用?这片海茫茫无边,我们迄今探过的地界恐怕还不到千分之一,再说海面变化莫测,刚刚经过的水面,一转眼就变了个样,哪里记得住!”
“是啊!”另一人也气急败坏,“这一月来,不算小打小闹,正式出击就有十九次!十九次都扑了空!”
年轻修士神色透着与年龄不称的疲惫:“每次妖气在海面乍现,方向各不相同,却都路途遥远,这根本是一场戏耍!那妖怪早已摸清我们的路数,故意引我们深入,再消失得无影无踪,消耗我们的力量。这样下去,甚都没和妖物交手,我们先累死了!”
时隔月余,他早没了出发时斗志昂扬,也不再指望斩妖除魔建功立业,只想这一切早点结束。
领军修士见众人颓丧,眉头皱起,坚持道:“这是上面的命令,都少说几句!罢了,先回大营休整!”
一群修士意兴阑珊地遁走,浪涛深
处,鲛人悄然跃出水面,在浪花间摆了摆尾,很快藏匿于波涛之中。
剑光飘然而至,易无疆眉目含笑,冲海底挥了挥叶片。
在他身边,陆明霜低声道:“这片叶子还真是好用得很,有水底鲛人相助,再拖住仙盟大军一月恐怕也不成问题。”
易无疆凝神望着修士们驻扎的方向,点了点头,淡声道:“再耍他们几次,恐怕他们自己就先乱了——呵呵,这会儿说不定已经乱起来了。”
第147章 时间停滞
事实正如易无疆所料,仙盟大军多次折返无果,空耗灵力,逐渐士气低迷,大营内渐起怨声。
大军暂驻南洲海岸的高地之上,放眼望去营帐林立,护阵浮空,远看一派整肃,其实已仅有表面能够维持,里面已经乱作一团。
此番征伐,镜水派出兵甚多。前段日子还只有底层弟子抱怨,今日连几个带兵长老也坐不住,将掌门邹平团团围住——
“妖物老巢究竟在不在激扬海,在激扬海哪里,摇光派一开始就没查清,否则这片蛮荒之地早该被清缴尽净,怎会我们反被耍的团团转?!”
“是啊,摇光派急于出兵,却在根源上就出了疏漏,如今明眼人都看得出再追也只是浪费精力。俞掌门却还在坚持,他到底意欲何为?”
“邹掌门,有句话我不得不说……归海剑宗、玄冥宫延缓出兵,或许早就看这事没谱,根本不打算跟着摇光派胡闹。就咱们镜水派实心眼,结果损失最大的就是咱们呀。”
“别提了!真死在战场上也落个好名声,可现在是每天都有人逃!东南兵营三十六人昨夜擅自离队,至今下落不明,还是两个师父带着徒弟一块儿逃的!”
“这也不能怪他们,大家伙是冲着斩妖除魔来的,可这一个多月过去了,连妖精的影子都没碰见过几次,根本没打过几场正经的仗。修道之人平日惯于清修,现在却被迫挤在营地里发霉,出兵几次都被当傻子耍,多少人能挺过这种无休止、无意义的消耗?”
邹平有心辩驳,可长老们所言非虚,在桩桩事实面前,他也由衷感到无力。
各派之间本就勉强结盟,连日扑空,死伤虽不多,对于士气却有致命打击。而敌人甚至没露面,他们至今所探知的不比刚出发时多多少,战果更是遥遥无期。前方敌踪诡秘,后方物资运送渐渐乏力,本就微薄的信任随时可能瓦解。
驻扎南洲一月以来,大军内部越发分裂,争执从底层蔓延开来,连各派主事者也渐渐有了分歧,经常互相指责,导致战法无策,本该统一的号令出现破绽。
逃兵日益增多,很多小门派竟全体出逃,那些散修更是无法计数。即便留下的人,也各个垂头丧气,望着这片他们从未重视的蛮荒海域,早已失去征服的信心。
“他人如何与我们无关,镜水派同进同退,不能失了风范。”邹平心知这无法长期安抚众人,又道,“我去中军大帐问问,或许转机会快来了。”
然而,还未走进大帐,就听到里面传出争吵声。
“若不是你们摇光派擅自更改布防,我们怎么可能在南翼全军覆没!”无极门掌门穆长天怒吼震天,气到一掌拍在桌上,灵力迸出。
被他指控的摇光派长老却毫无惧色,袖中灵剑轻轻震颤,冷笑道:“呵,你们无极门好大喜功,刚捕捉到一点风声就沉不住气,领军者一意孤行,非要在暗夜出击,结果反被人埋伏。你们自己惹得麻烦,还想摇光派给你擦屁股!穆掌门,不是谁声音大谁就有理。”
“你!你说话放尊重点,就是俞掌门来了也——”
穆长天本欲发作,然而栖芳渚大岛主白素心及时出言相劝,不一会儿,他和那名摇光派长老都气哼哼地离开了大帐。
白素心来不及喘口气,另一侧,栖芳渚都快跟附属门派青雷门动起手了。
“说不好听的,再追下去便是仙盟自取其辱。事到如今,我们青雷门弟子已折损三成,继续出击不过是枉送性命!”
栖芳渚的弟子不甘示弱:“呵呵,折损?门主可真敢开口,要不要认真算算,这三成里面多少当了逃兵,又有多少是溜去城里眠花宿柳了?”
青雷门门主气得吹胡子瞪眼:“哼!不比你们栖芳渚——”
他斜眼看到白素心,却故意抬高声调,“让我们小门派冲在前面当炮灰,你们这些仙女美滋滋躲在后面风流,当别人都眼瞎看不见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若觉得吃亏,就带着青雷门的人滚回去!以后死了伤了,在中洲混不下去,别回头找栖芳渚!”
“小娘们,谁怕了你!”
一阵灵气震荡,帐中其余人士连忙出面制止,把那出言不逊的青雷门掌门架走,经过白素心面前,都不敢与她对视。
而被指桑骂槐的白素心此刻脸上也没了笑意,只是走到地图前,冷冷望着,却不言语。
亲传弟子悄悄靠过来,低声劝道:“师尊,若再不稳住局势,只怕下面那些门派真要和我们翻脸。”
白素心自然知晓这个道理。栖芳渚以丹修、药修为主,不擅长打架,便笼络了许多武斗见长的小门派为自己驱使。以往各取所需,相安无事,如今在这场几乎无望取胜的战争里,似乎要行不通了。
白素心暗暗瞥了一眼摇光派驻地,那里与中军大帐相距不远,俞相泽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不会不知,却没有如她所愿出面干涉。
她心知这是上头那一位的命令,就连俞相泽也无法违抗,可心中的积怨却并未减少。
这个老滑头,自己躲起来,把麻烦都丢给她!还时刻提防她与上仙亲近,把和上面对话的权利死死攥在自己手里。
这等苦楚并不能对弟子诉说,她和俞相泽目前还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白素心微微眯眼,冷言道:“他们被敌人激将,愈乱愈是中了圈套。”
“但……再拿不到一点战果,只怕这场仗……已输了。”弟子语气怨愤,“师尊,摇光派的消息究竟准么?这片海域本是蛮荒之地,那妖物也不过是犄角旮旯里称王,真值得我们付出这么大代价讨伐?”
白素心使了个眼刀:“值不值得,不由你来定。”
弟子自知失言,咬了咬嘴唇,不再开口。
白素心神情越显凝重。
底下弟子不知,她却心知肚明,他们真正追踪的那股强大灵气,根源不是易无疆,而是建木。
建木,通天之梯。
只要得到建木,就能飞升成仙,现在这些损失,又算得上什么?哪怕搭进去整个栖芳渚、摇光派,甚至整个沧澜界……和届时已经成仙的她,又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若先生内乱,恐怕来不及找到建木就会……
“退后三十里,重整阵线。”白素心冷声喝令,“传令各门派,谁若再敢私自出击、擅自撤退,就逐出仙盟,百年不得重入!”
“还有,”她眉头皱得更紧,“继续催归海剑宗,告诉他们再拖下去便与逃兵同罪。这第二大派的位置,也不是不能换人当!”
弟子领命而去,白素心整理仪容,准备进去给俞相泽汇报。
在帐外目睹闹剧的邹平摇了摇头,本要进去商谈,可是见白素心自身难保,也只有折返回去,先管好自己,把镜水派的损失降到最低。
方才吵闹的中军大帐,一时安静下来。
不远处的枯树之下,一个悄然潜伏的身影也匆匆溜走,在低垂的夜色下,闪进浩浩荡荡的军营。
大营内篝火零星闪烁,原本严整的军营已是松散凌乱。平日里高高在上、享受凡人敬仰的修士,如今却三三两两围着火堆席地而坐,有的低声诉苦,有的默默准备兵器,更多的人则神情茫然,眼神空洞,不知该提起什么情绪。
在偏僻的营地一角,林竞风找到了姬啸,耳语道:
“上面的人意见不一,俞相泽坚持不肯退兵,不过我看他也撑不了太久了。”
姬啸幸灾乐祸地笑了笑:“真是倒霉,那些散修私自离开也追究不过来,一个个都没了踪影……偏偏像防贼一样防着咱们,现在还被暗桩盯着。”
他又叹了口气:“也好……现在这种状况,萧掌门更不会出兵了吧。”
林竞风思忖:“掌门师姐这一招‘拖字诀’倒是用对了,摇光派本就和玄冥宫闹翻脸,不好再紧逼我们……”
他声音极轻:“忍一忍。待军中再乱一些,就是我们离开的机会。”
姬啸点头,又疑惑道:“说到玄冥宫……摇光派为什么非要在这个节骨眼上逼他们打开龙氏地宫呢?”
林竞风也深感疑惑。
就算摇光派深信易无疆对龙氏地宫动了什么手脚,那也应该先集中兵力捉拿易无疆,地宫之事便可迎刃而解,可现在……
就好像还有另外一股看不见、摸不着的力量,在暗中牵动着仙盟的行动。
**
海风依旧低吟,浪花打在礁石上,像无数个轻叩心扉的念想,不肯停歇。
陆明霜静静站在易无疆身侧,仿佛与他一同享受这片刻的平静,但实际心底却如这翻滚的海浪,一刻不休。
她不畏死亡,不惧挑战,但她也不是盲目自大之人。
——仅凭信念无法撼动真正的强敌。
仙盟大军不足为惧,只要避开正面作战,用一枚建木叶片就能把他们拖到分崩离析。
但俞相泽等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始终没有动真格,若他们出手,战况又将不同。
况且……金光中的神秘敌人,时时刻刻如一把刀悬在头顶。
陆明霜隐隐有感,她和易无疆最终要面对的,只有那人。
可是如今她的修为却有些微妙——小小年纪达成元婴圆满,放眼古今都绝无仅有。然而面对真正的强敌,却又无异于蚍蜉撼树,不值一提。
陆明霜自问心境通透,却想不出,怎样才能在短短数月内,达到能与神秘敌人一战的水准。
这段日子,她也曾避开易无疆尝试闭关冲击,却如山岳无声。其实连她自己也不能相信,怎么可能有人瞬间变强?
她侧头望了易无疆一眼,忽然有些能够理解,那些人对于争夺建木的狂热。
一步登天,谁不想呢?
易无疆察觉她有些忧色的目光,轻声说:“小师姐,你和我在一起却不专心,还在想别的事。”
陆明霜犹豫片刻,还是诚实开口:“仅有元婴修为不够用,我想变强,可我不知道怎么做,心里有些不安。”
易无疆凝视她:“怕敌人太强,还是怕自己不够强?”
陆明霜垂眸:“都有。”
她苦笑,“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为修为发愁。若机缘始终不来,该怎么办?前世我为正道魁首——虽然多少算个傀儡吧——已是百年之后,而前世甚至没有与神秘敌人真正交手……如今想在几天内补足百年的修炼与机缘,岂不是痴人妄想?”
她眨了眨清澈的眼,有些天真地叹道:“如果时间仅为我一人停滞,就好了。”
“可以啊。”
“啊?什么?”陆明霜微怔,眼中波光闪动。
易无疆轻轻揽过她的肩头,温柔道:“我让时间为你一人停滞,好不好?”
第148章 早些出来
易无疆眼神幽深,缓缓展开一幅画卷。
画中云雾缭绕,山清水秀,几座茅屋藏在田垄后,缓缓升起炊烟。看上去是平常的山水画,然而在画卷舒展开来的那一刻,陆明霜却忽然感知到一股异样——
定睛看去,画面中央出现了一个不合时宜的身影,正是消失多时的覃尧!易无疆说要收拾他,原来是将他关进画里。
易无疆微微点头,证实她的猜想,手轻轻拂过画卷,渔樵耕读图中的画面开始流转,逐渐现出覃尧在画中的经历。
初时,他惊怒交加,不停运转灵力企图召出法宝、冲破束缚,却发现体内丹田如废井空无一物,识海一片死寂,竟是法力尽失,只余凡人之躯。
覃尧跌坐在溪边,像被削去羽翼的雄鹰,难以相信自己这么快就沦为凡人。他闭眼冥想,试图恢复元神,最终只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那是血肉之躯才会有的疲惫感。
“不、不可能!就算走火入魔也不会这么快?!”
“你们不能这样……我是金丹修士!马上就要结婴!”
“再服一枚天地造化丹,就一枚……一定能结婴!”
第一日,他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怒吼,将画中的茅屋砸的稀碎,待到筋疲力尽,却发现刚才被他砸毁的茅屋不知何时又恢复如初。
第二日,他疯狂向外冲,尝试寻找出口,爬过数个山头,终于豁然开朗时,却又见到了那几间熟悉的茅屋。他在山中绕了一整天,却一次又一次回到起点。
第三日,他开始狂笑、叫骂、痛哭。渐渐发现,画卷中的时间日日循环更新,近乎于停滞。除了房中悬挂的黄历每天掉落一页,其余的一切哪怕被破坏殆尽,也会在第二天清晨恢复原样。
这一方天地宛如静止,而他则是唯一一个异类,孤身停在周而复始的静默中,像被世界遗忘的一颗尘埃。
覃尧的情绪从怒极转为惶恐,又从惶恐转为绝望。他不再呐喊,反正呐喊也没有人能听到。也不再奔走,反正走到尽头又会重回起点。
他也很少吃饭、饮水,哪怕白米多得从缸中溢出、肥美的鱼儿不时跃出水面,打水生火这些事情对他而言已经太遥远,远的像是上辈子。
大多时候,覃尧只是坐在茅屋前那永不变幻的山石上,仰望着日升日落。
这让他想起幼年生活过的村子,有几个老人也总是聚在村口晒太阳,阳光照在他们身上,脸上的褶皱仿佛泡了水,展开了一些。老人们好像不需要吃饭,至少覃尧从未见过他们吃饭,他们永远只是静静地待着,等死。
覃尧恐惧与他们对视——他们还没死,却已经换上了死人的脸、死人的神情。
覃尧那时候便知道他必须走出去,离开村子,离开凡人孤老而终的命运,成为超脱于凡尘的存在。
后来他真的做到了,他还记得自己是仙门新秀,脚踏万物,睥睨众生。
却在这一刻……被强行剥离所有修为,不能御剑,不能动用灵力,甚至不能抵御饥饿与寒冷,就连肉身也逐渐枯槁,更要命的是,他又回到了他最痛恨的、与世隔绝的荒村!
一个又一个日夜过去,哪怕渔樵耕读图并不会直接带来任何伤害,覃尧的身体却迅速衰老,道心也彻底崩坏。他的脸颊渐渐凹陷,皮肤却反而出现了沟壑,他开始不敢看水面倒影,每一寸变化,都让他更接近记忆中村口等死的老人,每一寸衰老都像利刃刻进他过去高高在上的自尊。
第七日,他开始拒绝进食。他说:“我不是凡夫俗子,怎能像畜牲一样吞食五谷杂粮?”
第十五日,覃尧蜷缩在石阶下,眼神空洞,唇色苍白,他已分不清现实与幻境,身为掌门爱徒的百年不过是一场黄粱梦,他在梦里高坐玉台,凡界的王公贵族在他脚下,渺小的宛如蝼蚁。
最终,三十天后,覃尧死了。没有一声响动,没有一滴鲜血,他的枯尸在树下静静蜷缩,像是一株枯萎的草。
易无疆凝出一支无形的笔,在画卷上轻轻涂抹,转瞬之间,覃尧的残尸便被抹去。
画中山水清幽,四时不动,青峰不改,云霞长留。
易无疆把那幅画缓缓卷起,风吹起海边的砂砾,一切归于平静。
他神情冷肃:“进入渔樵耕读图,灵力会暂时封锁,但只要如凡人一样起居坐卧,活到黄历上最后一天,进去时如何,出来时依旧保持原样。真正杀死覃尧的,是他自己。”
陆明霜很难同情覃尧,只是想到他曾经意气风发,最终竟在画卷里无声枯竭,心中不由百感交集。
“凡人之苦,他一丝都承受不了。”她轻声喃喃,“黄历……多长时间?”
“九年而已,”易无疆冷声嗤道,“算我高看他了。”
九年。
而覃尧只坚持了三十天。
远方夕阳渐沉,云雾弥漫,陆明霜收回目光,轻轻一叹:“这就是你说的时间停滞?以凡人之躯进入画卷,固然能够磨炼心性,终究不能实际增长修为。你是想告诫我,修道不可一蹴而就?”
易无疆转头看她,眉心微动,没接话。
陆明霜继续道:“我明白。修道原本讲究顺其自然,是我……太急了。只因大敌当前,我太过急于求成,恐怕执念太过,反而阻滞破境。”
语毕,她笑了笑,却无喜色,“我自诩心境通达,莫非反而误入歧途?”
她的声音轻如微风,像是随口一问,藏了一点不愿被人察觉的脆弱。
易无疆怔了怔,笑道:“你想多了……我自己都不
知还有这等深意。我说停滞时间,是真的打算让时间为你一人停滞,供你修炼破境。”
陆明霜一愣,转头看他:“?”
“可是你刚刚说,进入渔樵耕读图便会被封印修为,只能以凡人之躯度过光阴。”
易无疆嘴角微扬:“渔樵耕读图只能令时间停驻,却无法提供修炼之所,所以要再找一个……也许是许多个容身之地。把一幅画,变成许多幅画。”
“你是说映照?”
陆明霜灵机一动,掌心凝出一枚古朴的铜镜——灵力触及虚妄镜的瞬间,镜面波光变幻,反射出无数重叠的幻象。
虚妄镜将渔樵耕读图映射无数次,形成镜中幻象,留滞时间的本领或许不如原本的渔樵耕读图,但也能将光阴延缓。若陆明霜入镜,便如踏入千层时间之渊,每一寸光阴都比外界缓慢百倍,又能容纳她在其中修炼。
只不过……
陆明霜一时心动,但又缓缓摇头:“恐怕不行。”
她是虚妄镜的主人,最清楚虚妄镜魔力有限,已无法长期容纳元婴圆满的她,更遑论化神、炼虚,甚至合体?
若强行入镜修炼,只怕在她修为增进时,虚妄镜终会不堪承受暴涨的灵力,连宛娘也会丧失容身之所。
“这的确是个难题,然而并非无解。”易无疆神秘一笑,“要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南洲。”
他随手在风中一抓,摊开掌心——一只针尖大的漆黑小虫,形如甲壳,两对透明的翅翼。
“这是仅在南洲存活的汲灵虫。被它蛰一下,灵气外泄,药石罔治,南洲修士避之不及,却恰好能为我们所用——”
易无疆挥手布阵,动作不急不缓,随着法印落下,渔樵耕读图缓缓展开,易无疆令虚妄镜的镜面对准画卷,手中印诀变化,灵力贯通两件法器,画卷中的图景正被虚妄镜无数次折射、叠加、延展。
镜中灵光不断盘旋、攀升,易无疆语气低缓:“此阵无法维持太久,但足以助你突破至化神期。我会守在阵心,一旦突破之际法器不稳,就用汲灵虫释放灵压。”
陆明霜怔怔望着如幻如真的镜像——易无疆竟已悄然为她准备得如此周全,甚至连她从未言明的隐忧,他都早早替她想好了解法。
她心中震动难平:“你……你竟能想到这样的方法?”
易无疆不自夸也不谦虚,只是低低一笑:“我只是顺势而为,你走的路比我更难。”
他顿了顿,眉眼间带着几分严肃,“这个法子我从没用过,‘应该’可行却无法保证,况且……哪怕一切顺利,外界不过数日,于你却是闭关百年。这百年只能靠你一人独自度过,修炼路上该有的蹉跎劫难,一样不会少,可谓淬火前行,砥砺成金。”
语毕,他像是故意缓解沉重,只是轻轻挑眉,问道:“你敢不敢?”
陆明霜望着他,没有立刻回答。
她当然敢。早在她自己认识到之前,她已经踏上一条置生死于度外的路,更从未惧怕过任何艰难困苦。但她此时心绪却复杂得很,胸腔像被柔软又坚硬的什么堵住,说不出的沉重。
尽管外界只是数日,对她而言却是与心爱之人分隔百年——一切皆有代价,这便是她强停时间的代价。
陆明霜迟迟没有踏入阵中,只垂着眼睫,指尖轻轻摩挲着蚀心的剑柄。
“百年……”她欲言又止。
易无疆心下一动,却见陆明霜目光在他眉眼间轻轻一绕,仿佛透过这一眼,把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都道尽了。
下一刻,她已经迈入阵中:“小蛇……百年后再见。”
她顿了下,语气极轻,像在压抑心底汹涌的情绪:“对你才几天而已,应该不会这几天就被仙盟打败吧。”
易无疆愣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陆明霜。她总是清醒冷静,此刻却像是不小心泄露了最柔软的心意,带着细小的、自己都为察觉的撒娇。
他的心突然一紧,酸意涌上。
“只给你百年!”他对着陆明霜的背影大喊,“你争气点!若是百年还修炼不到火候,那些修士就要把我剥皮吃肉了!”
“你早些出来,保护我!”
陆明霜眼眶微微一热,没有回头,脚步却慢下来。
“傻瓜。”易无疆走近一步,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又缓缓抚至脸颊,目光温柔似水,却在陆明霜回首望他时骤然转眼。
“咳……”易无疆低咳了一声,像是不太习惯,故意换了轻松的语气,“说正事。我们此举无异于窃取时间,这本已是取巧之径,你在里面停留太久只怕生变。不要贪多,把修为提升至炼虚就差不多可以出来见我了。嗯,我盘算着……外界时间半个月,我给你半个月。”
炼虚?半个月?他竟把提升两个大境界说得如此轻巧?
陆明霜睁大眼睛。
“我对你有信心。”易无疆像是猜中她心中所想,点了点头,眼中又浮出一丝哀怨,“半个月,我在这阵外守着你,不离开一步,但你要是迟了……我说不定已经被仙盟捉住,你出来只能给我收尸——”
“!”陆明霜按住易无疆嘴巴,不许他胡说。
易无疆弯眼:“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陆明霜轻轻点头,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攥住了心脏。易无疆懂她的急迫,执拗,她当然也明白他心中的不舍。她又何尝不是一样?
“我答应你。”
话毕,陆明霜再没有犹豫,转身,踏入由虚妄镜和渔樵耕读图共同编制的幻境。
阵法在她身后合拢,灵光闪烁,隔绝了真实与虚幻。
易无疆站在外头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
望着那渐渐沉寂的阵心,他仿佛透过光壁,望见她在时光缓行的世界中孑然一身、砥砺前行。
别让自己太辛苦……
但也……别让我等太久。
许久,易无疆才往旁边一坐,看着这片熟悉的大海,心中泛起无边落寞。
糟糕,他现在已经开始感到寂寞了。
陆明霜言出必行,只是半月而已,他已经连半月分别都忍受不了了?实在没出息。
易无疆自嘲地笑笑,靠着山崖展开灵识,将整片阵域牢牢覆盖,手指轻轻划过沙地,留下一个“一”字。
第一日。
……
当陆明霜进入幻境时,一切都在瞬间归于平静,外界的喧嚣与浮躁不再,意识像是被切割开来,与时间流逝脱离。四周是无尽重叠的画面,看上去异彩纷呈,却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到比外界任何地方都更浓烈、纯净的灵气。她清晰地听见自己体内每一丝血脉的跳动,整个身体已经迫不及待地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突破。
陆明霜闭上眼,吐息渐渐平静,所有纷杂的情绪似乎都被抛在脑后,手指擦过剑柄,指尖传来蚀心冷冽的触感,她仿佛又回到了最初——
以杀止杀,以道破道。
她想起了曾经立下的誓言。
在这片静止的时空中,她不再焦虑,不再恐惧,终于释然地以心证道。
从心底升起的澄明与宁静,让灵力开始沿着她的经脉激涌而上,一丝一缕,不断冲击瓶颈桎梏。
光辉似乎从她体内升腾而起,穿破了无尽迷雾,直达极限。
她缓缓闭上眼。
**
小镇集市上,人声鼎沸,熙熙攘攘,吆喝声此起彼伏,食物香气四溢。
久违的凡尘气息,让叶蓁蓁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连带着对胞姐叶芝芝的态度也大为改善。
她久违地挽起叶芝芝手臂,啃了一口糖葫芦,笑容灿烂道:“没想到啊,家乡的糖葫芦还是和小时候一样美味!”
叶芝芝有些嫌弃地看了看叶蓁蓁沾满糖浆的脏手,抽出胳膊,给自己使了个涤尘决,语气复杂道:“吃就吃,非要弄满手吗?”
“哼,你懂什么!”叶蓁蓁白了她一眼,“在宗门清修,坐卧行止除了规矩还是规矩,连吃糖葫芦也要规规矩矩的那还有什么意思!崔师兄,你说是不是?”
她扭头问跟在两姐妹身后的崔敬臣,与此同时,叶芝芝也向崔敬臣投来严厉的一瞥,似乎在告诫他别乱说话。
崔敬臣:“……”
崔家与叶家出身同郡,世代交好,他与年龄相仿的叶家姐妹自幼熟识——在两姐妹的争端中,也总是被迫充当和事佬,或是替罪羊。
崔敬臣早已练就脱身本领,貌似没听见两人拌嘴一般,指着身后说:“对了,那家铺子不错,我想买点蜜饯点心带给师兄弟。”
他扬了扬手里的荷包,逃也似的冲进了店铺。
叶芝芝一愣。
崔敬臣这厮什么时候也学会这些讨好人的圆滑手段了?
虽说他们都拜师摇光派,但师承不同,平时各自修炼很少见面。如今看来,崔敬臣在她看不见的时候,于人情世故竟大有长进。
叶芝芝一向不甘落于人后,想了想,对叶蓁蓁说:“我也去买点礼物,你先自己逛。”
人流涌动,很快就将三人隔开。
为了避免与崔敬臣雷同,
叶芝芝走进一家糖果铺,小贩殷勤地展示出五颜六色的糖果,她低下头认真挑选。
叶蓁蓁看看崔敬臣,又看看叶芝芝,哪里还看不出叶芝芝的小心思,嗤道:“学人精!”
她狠狠啃了一口糖葫芦,正吃得开心,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
还未回头,便听一个急促的语气在耳边道:“叶师妹?!怎么在大街上边走边吃,成何体统?”
叶蓁蓁脚步一顿,猛地回头。
只见一位身穿白袍的青年修士,气息冷肃,俊朗的眉眼间风霜未退,目光落在叶蓁蓁身上,责备中还带着一点意外。
叶蓁蓁并不认识他。
这是门里哪个不熟的师兄?凭什么管她回家的事?
叶蓁蓁正要反驳,却听那人又道:“你一贯稳重,即便不在师长面前,也不该放纵任性,时时刻刻都要记住我们摇光派的体面。”
摇光派?
叶蓁蓁目瞪口呆:“你……你该不是……”
认错人了吧。
可那人忽略了她的迟疑,语速极快道:“师父早已征召弟子回归,共同讨伐激扬海。虽不指望你们充当主力,但也不该耽于享乐迟迟不归。我急着赶赴战场,你也早些回去!”
他似乎真的急于赶路,匆忙说完这番话,皱眉看了看远方,未再多言,脚尖一点便跃上云头飞速离去,周围凡人竟毫无察觉。
片刻后,叶芝芝和崔敬臣几乎同时赶回,而叶蓁蓁怔怔站在原地,手里还拿着半根没吃完的糖葫芦。
叶芝芝看她一脸呆愣,问道:“你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叶蓁蓁脸色古怪:“刚刚碰到一个你们摇光派的师兄……他好像认错人,以为我是你,把我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通,也不等我解释就又飞走了。”
“哦?”崔敬臣一听,也起了兴趣,“哪位师兄?长什么样子?”
叶蓁蓁一番连比划带描述后,叶芝芝面色惊变:“……晋琛晋师兄!”
“怎么偏偏是他?”她哀怨地看着崔敬臣,“谁不知道晋师兄最受掌门看重,前途无量,怎么我偏偏给他留了坏印象!”
“……失仪的人又不是我!你倒是给我解释呀!”她恼怒地埋怨妹妹。
“他也不给我机会呀。我替你受了一顿骂我还没说什么呢。”叶蓁蓁也老大不高兴。
崔敬臣却收敛了笑容,眼底闪过一丝迟疑:“……师兄的确很被师尊重视,平素总是侍奉于近前。这次师尊亲自前往南洲督战,我本以为师兄也会同行,结果却没有么……有点反常。”
叶蓁蓁大大咧咧道:“这有什么?可能他被指派了别的任务,又或者——”
她声音低下去,“说不定他也和我们一样,不想对妖族开战,故意找借口不回去。”
崔敬臣缓缓摇头。
以他对晋琛的了解,应该不是出于这个理由。
想到曾是同门却反目成仇的易无疆和下落不明很可能遇害的陆明霜,叶蓁蓁和崔敬臣一扫欢愉,神情变得有些沉重。
叶芝芝见状,有意转移话题道:“今天算我倒霉吧。其实你我本就是双生,身量相貌都相似,衣着打扮也差不多,认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上次也是——”
话说到一半,她忽地顿住,有些心虚地瞟了叶蓁蓁一眼。
“咦?”叶蓁蓁眼尖,立刻察觉她神色不对,“怎么不说了?上次谁把我和你认错了?”
“没、没什么,可能……”叶芝芝想含糊过去,却眼神游移,越发可疑。
连崔敬臣也眯起眼睛:“你不对劲。”
叶芝芝被两人一左一右逼问,终于叹了口气,低声道:“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那次也挺巧的。”
“不久前在仙门大比上,应该是归海剑宗的人,也把我当成你了,而当时……晋师兄也在场……”
叶蓁蓁头一回听说这事,惊讶道:“谁呀?”
“嗯,比我们矮一点……很瘦弱的小姑娘……看上去修为不是太高……”
叶芝芝眉头紧蹙,似在努力拼凑记忆:“……她当时好像病了,晋师兄很体贴地搀扶着她……话说回来,还从未见过晋师兄对谁那么温柔……”
“你说谁?!”
哪知叶芝芝刚说到一半,叶蓁蓁脸色刷地变白,双手不禁攥住姐姐胳膊用力摇着:“你碰到的那个姑娘……她是不是肤色有点发青,眼睛特别大,脸颊这里有一点凹下去,看上去病恹恹的?”
“呃……”叶芝芝察觉到异样,下意识看了崔敬臣一眼,而崔敬臣也满脸疑惑。
叶蓁蓁大大咧咧少有严肃,叶芝芝不敢敷衍,认真想了想,承认道:“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她……她是谁?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是钟晓寒。”叶蓁蓁声音带了颤意,“她在仙门大比上失踪,师门多方寻找,却至今音讯全无。”
而她最后被看到,竟是和晋琛在一起。
叶蓁蓁和崔敬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第149章 百年回首
钟晓寒自从五月那次下山性情大变,在仙门大比上始终闭门不出,叶蓁蓁问过几次,她又遮遮掩掩不肯说出原因,后来被逼急更和叶蓁蓁吵了一架。
叶蓁蓁也不是没脾气的,那之后接连几天都没理钟晓寒,就连钟晓寒无故消失也没能立刻发现。
叶蓁蓁当时有些愧疚,却没太担心。
钟晓寒只是归海剑宗一个不起眼的小弟子,谁会害她呢?多半是她自己任性,招呼也不打就跑回家去了——叶蓁蓁当初这样想。
后来得知宗门并未置之不理,出动阮南星寻找钟晓寒,叶蓁蓁更是放了一万个心,悠哉地回乡探亲了。
谁知那之后修真界风云变幻、狼烟四起,而钟晓寒竟始终未被找到。不但如此,连她对宗门所说的家乡也是一片废墟,早没了人烟。
想起当初易无疆初入归海剑宗,钟晓寒对他青眼有加,叶蓁蓁甚至猜想过,她是不是已经追随易无疆当妖兵妖将去了。
可她怎么都想不到,钟晓寒竟是和八竿子打不着的晋琛一同离开的。
晋琛名门正派,又是她亲近之人的师兄,叶蓁蓁得知钟晓寒和他同行,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但同时又升起深深的疑惑。
叶蓁蓁瞪大眼睛,语气里藏不住震惊:“钟晓寒怎么会认识摇光派掌门的徒弟?她自己说全家只出了她一个能修炼的……再说了,哪怕当初他们走得匆忙,来不及打招呼,过去几个月了为什么不和任何人联络。她难道不知道阮师姐一直在找她?还有那个晋师兄,他怎么一言不发就把我们的人带走了?!”
叶芝芝却面色凝重。
晋琛位高权重,并不是很好亲近的人,很难想象他会特意关照别派的不知名弟子。
当初并未留意,回想起来被她撞见的二人其实不太自然。
尤其钟晓寒,她脸上的表情现在想来更近于恐惧和哀求。
莫非她跟晋师兄走并非自愿,她看向叶芝芝的那一眼……其实是在向她以为的“叶蓁蓁”求助?
可她为什么不开口……
因为她不能开口。晋师兄不让她开口。
晋琛挟持了钟晓寒!
叶芝芝只觉心口一紧,不由打了个寒噤。
“不管什么理由,等找到她再问清楚吧。”叶蓁蓁尚未察觉,自顾自道,“我这就禀报宗门——”
“别!”
“等等——”
崔敬臣和叶芝芝异口同声阻止道。
“……”叶蓁蓁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怎么了?你们为什么……”
一股难言的不安在三人之间蔓延开来。
街头熙攘的人声仿佛远去,热闹的集市一下被无形的沉默包围,但她却觉得四周仿佛静了下来。像是一颗石子丢进死寂的湖水,激起涟漪正缓缓揭开某个被掩藏许久的秘密。
叶芝芝声音发涩:“晋师兄若是正常带走钟晓寒,应该不会至今保持沉默……那天,他的眼神确实很冷,我当时只觉得是撞见私事惹他不高兴,现在想来……钟姑娘很可能不是自愿跟他走的。”
“师兄既刻意隐瞒,便说明此事不同寻常。”崔敬臣轻声说,“但……为什么是钟晓寒?”
叶芝芝摇头。
叶蓁蓁愕然:“什么?不是自愿?!”
半天她才终于理解话中深意,嘴唇抖了抖,坚持道:“你们摇光派把我们的人带走,这件事,我不能当做没有发生。就算你们反对,我也必须禀告师门。”
叶芝芝微微一愣,旋即露出无奈:“你误会了,我不是阻止你追究此事。”
崔敬臣轻轻叹息:“正因我们与师兄是同门,才觉得他的态度反常。若他真的对钟道友不利,我和芝芝也不会袖手旁观。只是晋师兄行事周密,此事过去数月不曾走漏半点风声,真等你禀告归海剑宗,再由上面派人询问,难道就能问出结果?你能拿出任何实证吗?”
叶蓁蓁:“可是……那你们说怎么办啊?”
崔敬臣与叶芝芝相视一眼,心意已定。
崔敬臣掌心一展,亮出俞相泽授予的秘符,每个亲传弟子都在其中留存一缕气息。
“追上去。”
……
三人即刻动身,沿着晋琛离开的方向追踪而去,走出一段路,越发觉得奇怪。
“蓁蓁,你确定晋师兄说他要赶往激扬海战场?”崔敬臣疑惑道,“可他离开的方向分明向西,完全背道而驰。我们都已追进云径山南麓,越过山脉就快到海边,再往西岂不是又回到西洲?”
叶蓁蓁现在对晋琛没什么好感,皱眉道:“当时他就是那么说的,我反正没听错。至于他撒谎的理由,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叶芝芝沉默听着二人对话,脑中不断浮现当日晋琛带走钟晓寒的场景,心里越发七上八下,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三人不分昼夜,一路追踪晋琛气息穿林越岭,最终来到海边一处乱石滩,气息骤然淡去,终是跟丢了。
叶蓁蓁不甘心地在乱石间四处搜索,终是无果,蹲在礁石上望着翻滚的浪涛,不由面露焦急。
“师兄可能有所察觉,抹去了气息。”崔敬臣摇头道,“本想出其不意,可我们几个本领还是太弱。”
“但已足够证明,他关于行踪一事,对‘我’说了谎。”叶芝芝语气沉重。
三人望着远方天色,一时都没有说话。
这时,忽然听得脚步声由远而近,叶蓁蓁警觉地转身,却看到一身熟悉的门服。
女子提剑而来,身姿笔挺,神情疲惫却不减英气,正是在外搜寻钟晓寒的阮南星。
“阮师姐?!”叶蓁蓁惊讶地喊了一声,快步迎上去,“怎么是你?”
阮南星见她也是一怔,随即加快脚步:“叶蓁蓁……我远远看到几名修士,想过来打个招呼,原来竟是你。你没回宗门,也不在家,怎么会在这里?”
正说着,阮南星看到身后的叶芝芝、崔敬臣,若有所思道:“你们莫非不想参战,才躲到外面来?”
“是……也不是。”叶蓁蓁与二人交换了个眼神,试探问道,“阮师姐,你也是找钟晓寒找到这里的?”
“钟晓寒?我……”阮南星猛地抬头,眉宇间写满讶异,语气激动起来,“怎么这样问?你有她的线索了?!”
原来阮南星还不知道。
叶蓁蓁斜觑了叶芝芝一眼,有些吞吞吐吐。
正值多事之秋,两派关系错综复杂,一旦她指控摇光派掌门弟子,便不再有回头路。
反而崔敬臣直言不讳道:“我们怀疑晋琛师兄有问题,钟晓寒失踪可能和他有关。可惜没有凭据。”
阮南星瞳孔震动:“!”
叶芝芝叹了口气:“还是我来说吧。是这样……”
她将事情简要说明,说到目睹晋琛与钟晓寒一起、无意暴露的行踪以及追到此处断了线索,阮南星的脸色一点点沉下来。
“晋琛离开的方向……”她低声道,“是去西洲,又或者是更远的……日暮海。”
阮南星语气坚决:“实不相瞒,我因另一桩事由来到这里,正准备前往日暮海。如今关于钟晓寒的新线索也指向海那边,我便先到西洲探查一番。若真有人作祟,无论是谁我都要揭穿他的底细。”
叶蓁蓁犹疑道:“我们不需要报告宗门吗?”
阮南星叹了口气,眼神露出沮丧之色:“你愿意就去上报吧,我只怕……如今修真界动荡,各派相互掣肘,纷争不断,归海剑宗也乱作一团,恐怕没空理会你。”
她目光掠过海面,语气低沉:“我寻找钟晓寒数月,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线索,不能再拖。我已雇了一艘灵舟,这便动身。”
“等等!”叶蓁蓁叫住阮南星,“阮师姐,我和你一起去!”
叶芝芝和崔敬臣也站到她身边。
叶芝芝毫不犹豫地点头:“我们也去。”
阮南星:“你们……”
崔敬臣道:“我和芝芝已经牵涉其中,便没有中途退出的道理。若晋师兄真行不轨之事,我们身为同门不能坐视不理。若只是误会,我们也能帮忙澄清,维护摇光派清誉。”
阮南星见他们心意坚决,最后一点芥蒂也消散无形。
四人不再多言,迅速定下方向,启程出海。
……
海船随风而行,海面逐渐由浅蓝转为深黛,远离陆地后已经难以分清天与水的界限。
甲板上,海风夹着淡淡咸味,带来潮湿又危险的气息。
阮南星站在船头,长发被风吹得凌乱,她的手紧紧握着剑鞘,望向海天交界的目光始终带着难以掩饰的凝重。
叶蓁蓁轻轻靠近,迟疑问道:“阮师姐,你近来有没有陆师姐的消息?”
阮南星闻言身躯一震。
易无疆沦为仙盟公敌,陆明霜追他而去却下落不明——这两件事早已天下皆知,不止她与叶
蓁蓁,归海剑宗很多人此时都还处在迷茫之中。
“没有。”阮南星回过头,勉强勾出一个微笑,“可明霜的命灯还亮着,我也决不相信易无疆会伤害她。”
叶蓁蓁对易无疆了解不深,不敢轻易断言,但命灯亮着总是好消息。她微微绽开笑容:“那就好。钟晓寒、陆师姐……希望她们都平安无事,很快被找到!”
“不止她们……”阮南星却低喃。
叶蓁蓁愣住,正想说话,却听阮南星继续道:“你入门晚,大概没见过明霜的师兄纪明真吧。”
她低头,从怀中取出一枚破碎的传音玉简,玉简裂痕斑驳,灵光早已散尽。
“就在明霜消失前几天,纪明真从蒲州启程,航向日暮海。从那之后我再怎么传音,都没有回应。”
“纪明真极聪明谨慎,并非钟晓寒那般初出茅庐,他从不贸然行动。可是一个两个竟都突然失踪,现在又牵扯到摇光派……”
阮南星看着海浪起伏,喃喃道:“一桩桩事件,看似毫无关系,却又巧得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安排。我能感觉到,可是又说不清。”
叶蓁蓁闻言神色凝重,不再插话。
阮南星不由握紧玉简,眼眶微红,却强自忍住:“希望能赶上……不会太晚……”
这时船身微微一晃,海风拂过她的脸颊,像是无形的手抚去她的情绪。
阮南星深吸一口气,将玉简收回,站直身体,眼神重新恢复冷静。
“无论他们在哪里,都要把他们找回来。只要有一丝线索,我就不会放弃。”
阮南星语气平静,却带着决然的锋芒,如剑未出鞘却已寒意四起。
远离陆地,海面开始不再平静,远方浓云堆叠,似有雷鸣低吼。
叶蓁蓁握住拳头,给阮南星,也是给自己打气。
“嗯,一定能找到!”
**
远处传来风声夹杂着兵器摩擦的细响,林竞风与姬啸披着粗布外袍,匆匆穿行在山间小道。
被他们遥遥抛在身后的,正是仙盟大营的方向。
姬啸面色苍白,喘着气问道:“林师叔,这样太慢了。真的不能御剑吗?”
林竞风沉声道:“不行,还没彻底脱离巡逻队视线,你是生怕不被人注意么。”
大军营地防卫重重,他们两人又被重点“关照”,任何一点疏漏都可能导致失败,自当谨慎为上。
话虽如此,林竞风也清楚姬啸已濒力竭,恐怕撑不了太久,鼓励道:“再坚持一下,等混上一条船,就成功一半了。”
姬啸咬紧牙关,用力点了点头。
二人掩藏气息,多次改变路径,终于顺利到达海港,坐上了一条驶向中洲的船。
数日后,他们终于来到繁华的天都。
“终于……回来了。”重新踩在陆地上,姬啸才松了口气,“林师叔,我们接下来——”
正想问林竞风接下来打算,却发现对方目光一沉,如鹰隼般锐利地看向天边。
姬啸追随他目光所指的方向,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雷霆压境般的气息,让他呼吸跟着一颤,急忙调息稳住。
“跟上!”林竞风拉住姬啸,如疾风一般窜了出去。
然而两人终究修为不如,又奔波数日身心疲惫,刚追出城外就失去了方向。
姬啸狐疑低声:“这是……?”
“是位大能。”林竞风压低声音,“经过闹市竟不掩藏气息,他似乎急着赶路?又或者是太过自信吧。我只是奇怪……看他行踪,好像和我们一样是从南洲而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皆有疑惑。
莫非仙盟高层中也有人暗自出逃?
“罢了,不关我们的事,先——”
林竞风正欲转身,蓦地神情一凛,下一瞬,风骤然停歇,天地间仿佛凝滞。
“谁在那里?”一道冷冽的声音从空中传来,随即一股灵压如山岳倾轧而下,压得二人几乎无法呼吸。
“啊呃——”姬啸在沉重威压下,不由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
林竞风虽尚可支持,却也倍感压力。他脸色惨白,想唤出宝剑抵御却几乎动弹不得。
高空之上破开一道银光,一位仙人自天而降,衣袍猎猎,神情肃冷。
他眼神凌厉地扫过林竞风和姬啸,蹙眉道:“你们……是归海剑宗门人?”
林竞风当然认得眼前之人,后背出了一身冷汗,咬牙道:“俞掌门……我们只是……”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仙盟大军的领头人、摇光派掌门俞相泽!
他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俞相泽面无表情地逼近:“你们尾随我?”
林竞风心中狂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唯恐多说一字引来杀机,一时间涨红了脸,磕磕绊绊道:“是、是这样……我们不是逃兵啊,只不过,那个……呃……我在天都有个相好的,好长时间没见面了,传信给她也不回。我心说别是暗地给我戴了顶绿帽子,就想趁大军休整,回来看一眼。”
“哦?”俞相泽冷哼一声,指着姬啸道,“你探望你的相好,还带他一起去?”
“……”林竞风如坠冰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心想今日恐怕命不久矣。
就在林竞风想要调动灵力,准备拼死一搏时,倒在地上的姬啸磕磕绊绊道:“弟、弟子也不是逃兵……弟子家在天都,母亲病重,只想回去见她最后一面。”
说着,他艰难地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我家真的在天都,您看……我有周朝皇室的玉佩。”
俞相泽冷冷扫了眼玉佩,手指却在袖中微微一顿。
他不相信他们的鬼话,但这小弟子竟出自周朝王族,身负龙脉。若杀了他,恐会触动护国大阵。
周朝皇帝也不过是凡人,换在平时也不惧撕破脸,偏偏俞相泽此行有秘密任务在身,须得避人耳目,怎能被两个小蚂蚁绊住脚。
俞相泽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却忽然轻笑:“这么说,你们也和老夫一样。实不相瞒,老夫也因门中急事,不得不临时回摇光派一趟。为了避免军中动荡,只有数人知晓。”
林竞风不解地抬头,只见对方眼神冰冷,却少了杀意,反倒隐约带着一丝告诫?
俞相泽缓缓道:“给你们一天时间,办完各自的事,立刻回到南洲。念在初犯,这次便不罚你们了。”
“这……俞掌门宽宏大量!多谢!多谢!”林竞风急忙拉姬啸叩谢,心中却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接着便见俞相泽手掌一挥,一道咒言扑面而来,两人根本无力抗拒!
“若不想爆体而亡,就别把老夫此行透露给任何人。”
俞相泽轻描淡写留下这句话,身形一闪,便凭空消失了。
林竞风大难不死,只觉全身力虚,“扑通”跌坐在地,低声咒骂:“该死!”
姬啸心有余悸道:“他怎么……”
“嘘!别说那个人!”林竞风急忙阻止他开口,“他敢放走我们,必是有恃无恐。你当那咒言是开玩笑?”
姬啸后怕地捂住嘴巴,小声嘟囔:“我就是觉得奇怪……”
堂堂摇光派掌门,擅离军营也就罢了,怎么跟他们一样偷偷摸摸的?
林竞风也面露思索。
俞相泽好像并不在乎他们当逃兵,却生怕行踪暴露。那番回摇光派办事的话,怎么看都有点欲盖弥彰。他私下离开大军,究竟为了什么?
他和姬啸意外窥见了了不得的秘密,可是二人身中咒术,无法向外传递。
林竞风拉姬啸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低声道:“他只是想我们闭嘴,不在乎我们回没回军营。先到天都观望几天再说吧。”
姬啸这时想起自己找的借口,心虚道:“罪过罪过。”
林竞风一愣,却听他自言自语道:“还好我娘早就死了,不算我咒她。”
林竞风:“……”
一番有惊无险,二人终于踏入天都城。
只是如今的天都,也和他们所想的大不一样。
“这里……还是天都吗?”姬啸望着街头景象,左右看看,不由疑惑道。
原本繁华的街道
,往昔灯火通明,人流彻夜不息,如今店铺幌子虽然还高挂,街上却多了戒备森严的守卫,来往的人行色匆匆,似乎不愿在街上多停留一刻。
守卫当中,竟不乏修士的身影。
“这边来。”林竞风老练地走进一家酒楼,在雅间落座后,低声问店小二,“小哥,我们多时不来天都,最近城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唉,可叫您问着了。”小二叹气。
原来天都最近也不大太平,有一伙匪徒在城中到处流窜,打砸店铺,致使城里人人自危。
“小道消息说,”店小二压低声音,“领头的匪徒是个魅魔,从前在男风馆被欺负惨了,趁仙盟管束不力,专挑豢养魅魔的青楼下手。”
林竞风挑眉:“还有这个说法?若真是如此,寻常店家倒不用担忧。”
小二撇嘴:“可不能这么说,人人担惊受怕,我们的生意也好不了。”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仙盟统治看似稳固,谁知繁花似锦下潜藏危机,长此以往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乱子。
小二退下后,姬啸看着寥落的街市,喃喃道:“仙盟大军征伐激扬海,对凡界的管束必会松弛,这么快就波及天都。若再这样下去,连凡人都不得安生……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林竞风还在想俞相泽的事:“我一直觉得这次征伐不是表面那么简单,现在越来越相信,背后有我们看不见的阴谋。”
就在二人满腹迷茫,低声议论时,外界喧嚣不知不觉平静,好像连风声都消失了。
忽然,一道熟悉的女声淡淡响起:
“好久不见。”
两人猛然一惊,急忙回头。
女子身穿素衣白袍,不知何时已来到桌边,而他们竟毫无察觉。
月光如水,投下一道倩影,仿佛整个天地都因她的到来而为之一静。
“你……你……”姬啸瞪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
“是她。”林竞风声音微颤,“她没事。她回来了!”
姬啸得到确认,惊喜地跳起来,迎上前去:“陆师姐,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这些日子你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们——”
他话未说完便被林竞风拉住,林竞风的目光也充满惊喜,却多了几分审慎。
他打量着陆明霜,缓缓开口:“你……变了。道法精妙了许多。”
陆明霜目光温和,却透着某种难以言表的深远——她全身上下仍是熟悉的模样,气息却带着清明而疏离的幽深,仿佛已经看过千山万壑、生死因果,不会再拘泥于人间忧喜。
虽然她从前也是清冷疏离的性子,现在却已经无法让人看透了。
“是啊。”陆明霜轻声道,嘴角微扬,笑意却幽晦得难以捉摸,“时间过得比你们以为得还要久一些。”
再回首,已越百年。
第150章 炼虚之境
陆明霜与从前大不相同,整个人仿佛经历重塑,丹田稳如磐石,神魂深沉空灵,周身气息如月辉笼罩,虽不刻意显露,却叫人心生敬畏。
林竞风见多识广,知她必是遇见了了不得的机缘,此刻不由心头一凛,惊讶中透着一丝本能的畏惧。
他低声问道:“你已经化神……不,不止……你现在已是炼虚期?!”
“嗯。”陆明霜淡淡点头,不加掩饰。
“炼、炼虚?!才多久啊?!!”姬啸几乎跳起来,“这……这……”
想当初在晴雪峰学剑,陆明霜还只是金丹初期,仅仅是小弟子之中的佼佼者,在外仍籍籍无名。姬啸对她很不服气,甚至觉得只要再努力一把,很快就能追上她……现在想来,也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
姬啸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明霜,后知后觉明白了林竞风先他一步的反应。
明明是熟悉的容貌、熟悉的声音,眉眼依旧清冷出尘,可眼中的光却比从前更淡了些,也更复杂,像是藏着深海。
她近在眼前、触手可及,却让人不自觉地生出一种敬畏,好像永远无法靠近。
姬啸心底喜忧参半,下意识叫了声:“陆师姐?”
陆明霜转头看他,眼神比以往更柔和,却像是隔了一层薄纱。
如果说从前的她宛如一座沉默的山,冷静却坚韧,总在危险时一剑挡在前方,现在的她便是山巅的雾,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离尘出世。
都说跨过炼虚便是半仙,陆明霜即使现在还未到,恐怕也很接近了。
某一个瞬间,姬啸陡然觉得后背发凉,那是灵魂深处都为之颤抖的差距。
姬啸一直以为,陆明霜是他所见过的修士中最该成仙的,他只是想不到……会这么快。
陆明霜以后只会离他们越来越远……
重逢时分,本该高兴,姬啸却忽然鼻头发酸。
林竞风心中同样翻滚不已,但毕竟年长,很快平静下来,“哈哈”笑着拍了姬啸一把,欣慰道:“明霜,恭喜你。走到这一步一定很不容易,吃了很多苦吧。”
陆明霜听到这话,神色微动:“多谢师叔。只是闭关一阵子,幸而颇有所得。”
辛苦吗?或许吧。
在时间近乎停滞的秘境中,天地仿佛静止不动,万物的流转被压缩在一丝微芒间,唯有她孑然一身,宛如亘古不变的孤星。
周身缭绕着无数灵息,有些从外界汇入,更多却自她体内散逸,与这方天地不停交汇、融合,自成循环。
如今回想,百年光阴的细节已经模糊了许多,陆明霜记得自己照着正统法门,不停运转周天,碰撞灵府壁垒。经历无数次冲击、推演、破碎、重生,向内凝视,元婴已化神光。
然后,一缕“真我”自神魂脱出,摆脱一切凭依,不再依附肉身,不再受困生死,不为天地所拘,不为法力所缚。
那是她抛却一切之后剩下的最纯粹的存在。
刹那间,天地为之一震。
灵力如海倒灌,原本死寂的秘境中忽然风云鼓荡,整个小世界都因她的突破而苏醒。
那一缕神魂离壳化形,腾然而起,凝聚于头顶,长久不散,反而越来越清晰。灵气疯狂涌入,却被她轻松掌握,任意调动。
不仅如此,她未停步,游刃有余地将那缕神魂一分为三,各自具备不同的神识特性,每一具都成为独当一面的“分身”。
从此之后——
她的生命不再依附于唯一肉身,只要一缕神魂留存,便可借万物重塑真形。
所谓“不死不灭”,便从此刻开始。
炼虚之境,本质已非“人”。
经历此番蜕变的陆明霜,就如被活活剥离了骨血记忆,再打碎重塑,前世今生的画面,于她而言都如镜花水月、过眼云烟,再难牵起一丝触动。
不仅林竞风、姬啸感受到陌生与隔阂,陆明霜也同样觉得凡尘种种好像离她很远。
而林竞风这句关切的话,又稍稍将她拉回了尘世。
陆明霜淡淡一笑,灵息铺散开来,温和如春风吹过梦境。
姬啸紧绷的心情一扫而空,眼神明亮道:“陆师姐,我也祝贺你!”
重逢的震惊甫一消解,很快便想起头前的遭遇,姬啸脸色迅速转喜为忧,喉头动了动,似是想说话,却又顾忌咒言。
林竞风也想到这件事,眉间拧出一道深沟,不住思索该如何绕开咒言,对陆明霜开口。
正在踌躇之时,陆明霜已经轻轻走到他身侧,袖袍一卷,一道柔和的灵力便席卷了林姬二人全身。
林竞风一凛,却立刻感到那股灵力缓缓渗入脉络,并无侵略性,反而在一寸寸梳平经脉。
他看向陆明霜。
陆明霜似是了然,轻轻点头:“无需多言,先为你们解咒。”
她眉心无波,眸光凝定,右手指尖凝出一缕星辉浮动般的光芒。
“我解咒的手法可能有些生疏。为防逆反,你们最好不要乱动。”
姬啸刚想扯开嘴角,闻言立时肃穆。
陆明霜的手指在虚空一点,灵阵悄然展开。
“放松心神,调息勿动。”她轻声吩咐,言语仿若天音,不含一丝烟火气。
下一刻,光芒迅速游遍二人周身,一道咒文突兀地显现,悬浮于二人心口。
陆明霜不慌不忙地点燃一缕灵火,像流星划过天际,悄然没入咒文之中。
“啊——”林竞风身形一晃,却不是痛苦,反而像是压在身上的巨石倏然崩裂,身心为之一轻。
“……解开了?”他低声问,语气中尚存几分不确定。
陆明霜收回手掌,肯定道:“解开了。”
“太好了!”姬啸长长吐出一口气,又怔怔看着陆明霜出神,“炼虚修士……好厉害啊……”
从前陆明霜剑道超绝、冷静坚定,却没有如今这般举重若轻的本领,好像解开当世大能的咒言,对她而言不过拂尘扫叶。
林竞风笑道:“多谢。你怎知我们被姓俞的阴了一手?”
陆明霜:“其实我刚一出关,就发现俞相泽暗中受命于人。以大军整肃为名,对外闭门谢客,暗中却已离开大营。”
陆明霜发现俞相泽异动,立刻隐匿身形跟上,一路漂洋过海,谁知竟在天都城外遇到了林竞风和姬啸。
二人同俞相泽周旋时
,陆明霜一直躲在暗处,随时准备出手干预,但俞相泽心存顾忌,只给二人下了咒言,她便没有声张,跟随二人来到酒楼才现身。
姬啸得知自己始终有惊无险,拍着胸口道:“早知有陆师姐暗中为我们兜底,我也不用担惊受怕到现在。”
林竞风听了陆明霜的话,则试探问道:“这么说,你先前也在南洲,始终注视着仙盟大军?你是不是也觉得这次征伐还有内情……之前用迷魂阵拖住大军的,应该是易无疆的动作吧?你也跟他一起么?”
“还有……”林竞风面露困惑,“你说俞相泽受命于人?可是在当今沧澜界,还有谁能命令俞相泽,命令摇光派呢?”
“还不知道。”
陆明霜摇了摇头,并不讳言道:“我和易无疆追查此事已久,只知那幕后之人修为深不可测,令俞相泽这样的当世强者俯首帖耳,操纵仙盟如同掌中棋子。此人诬陷易无疆和妖族,意图掀起战争,却不知目的究竟为何。”
“不过,仙盟出兵不利,各派矛盾加深,我看他们也快要藏不住了。”她语气一转,坚定道,“如今有俞相泽这条线索,迟早要让幕后之人现形。”
姬啸大惊:“这么说,那个谁……易无疆打开龙氏地宫根本子虚乌有?那这场仗到底为什么而打呀?”
“还好我们逃了。”他心有余悸道。
林竞风色沉如水:“仙盟一直给宗门施加压力,我们还不算真正逃掉。我们必须回去阻止……说我作壁上观也好,我虽没能力揪出幕后主使,但至少不能让归海剑宗卷入危险。”
姬啸用力点头,抬头看向窗外冷清的街市,叹息道:“真想这一切早点平息……连我的家乡、繁华的天都都乱成这个样子,我只恨自己力有不逮,不能把背后捣鬼的人狠揍一顿!”
“……”
陆明霜沉默片刻,看向天边,唇角轻启:“……也不是不可能。”
姬啸:“啊?什么不是不可能?”
陆明霜神色复杂:“在天都闹事之人,他很快就要来了。你如果想打……但我不知道你打不打得过。”
姬啸和林竞风愣住,尚未反应过来,下一瞬——
嘭!
破风之声划破夜空,眼前接连爆开几个气团,磅礴而狂烈的气息直卷而入。
尘嚣散去,一道黑衣高大身影缓步踏入,容颜恣意妖冶,气场却冷冽强势。
易无疆墨发如瀑,眼尾微挑,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手里还提着一个脸色煞白的清秀少年。
而他手中那少年本来浑身虚弱,却倔强地挺起头,在看到陆明霜时眼眸顿时一亮,大叫道:“陆姑娘!是我!”
“我是容湛呀!”
“陆姑娘,你还好吗?”
“啧——别那么大声,吵得我心烦。”易无疆发出不屑的声音,随手把容湛往地上一扔,就像扔一块破布。
“人我带到了。”他的声音慵懒低哑,扫过姬啸的眼神却令人寒意直冒,“你想打便打。他确实欠揍。”
他对林竞风微微颔首,便径直走向陆明霜,目光落在她身上,瞬间柔和下来了,略带责怪道:“你说有急事,中途支开我,原来是急着过来跟他们叙旧?”
语气轻浮,带笑,却分明藏着炙热柔情。
陆明霜眉目微弯,轻声道:“真要叙旧怎能少了你?”
一旁的三人早已说不出话。
陆明霜居然也会与人拌嘴,轻松地开玩笑?!
“你们……”姬啸痛心疾首。
陆师姐到底还是被易无疆那个妖怪迷惑了!
容湛扭开头,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而林竞风在恍然之余,反而放下心来。
陆明霜年纪轻轻,修为已至炼虚,他为她高兴,也担心她太早看透凡尘,闭情锁心。
可是有易无疆在,林竞风觉得自己这份担忧有些多余。
天地再乱,前路再险,他们都会并肩共度。